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一天
许娇河专挑纪云相挺直不肯屈服的脊梁, 手起鞭落,狠狠打了他十来下。
清脆响声富有节奏地在玄底红梅的衣袍上绽开。
纪云相有灵气覆体,疼痛并无多少, 其中的屈辱之意却活像在他的心口上捅了两刀。
他深深地记住了许娇河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言语。
也记住了今日这场锥心刻骨的惩罚。
而看不见青年表情的许娇河那头, 在最初的痛快过后,手臂逐渐泛出酸意的她开始嫌弃起这项工作无聊还累人——纪云相一声蕴含痛楚的闷哼都没有, 宛若无知无觉的石头, 倒累得自己气喘吁吁。
又挥落几鞭, 许娇河终于想到了个好主意。
便装作体力不支, 一边用手扶着额头, 一边任凭软鞭脱手掉落在地。
“哎呦……”
“师母你怎么了?”
眼疾手快的游闻羽连忙扶住许娇河想要坐回去的身体, 害得她不上不下地屈膝僵在原地。
许娇河在心底剜了一眼这位关切过度、不识脸色的好徒弟,勉强笑道:“我想二十鞭也足够叫小云记住教训了……我的身体还是有些不舒服,想回去歇息歇息。”
有了纪云相的前车之鉴,叶流裳也不好再惦记着给云衔宗下马威, 听闻许娇河的言语中似有揭过此事之意, 她忙说:“正是如此,娇河君若觉得不舒服,还早点回屋好好休息。”
许娇河猜到她定然不会拒绝。
可登上这浮屠塔时, 是纪云相亲自护送, 总不能到了回去, 还叫他继续负责这项任务。
哪怕纪云相愿意……许娇河想自己也不会愿意。
谁知道纪云相会不会一时恼怒, 把她从空中丢下去摔死。
许娇河的眼风不断在跪地青年的身后打转, 叶流裳立刻察觉到了她的顾虑, 露出今日浮屠塔内唯一一抹透着几分真诚的笑容道:“本尊的徒弟失礼在前, 护送娇河君回去一事,就由我这个师尊代劳。”
堂堂如梦世的尊主, 甘愿卑躬屈膝做起侍卫的活,也算是十分做小伏低了。
许娇河假意客套道:“怎好麻烦叶尊主……我看还是叫……”
“不麻烦。”
叶流裳打断了许娇河,又上前握住她的手。
她眯起眼睛微笑,眼尾有蜿蜒细密的纹路堆积,和许娇河初次看见她时,恍若九天神女般高贵不容亵渎的形象相距甚远,“这里就我们五人,再去吩咐他人来,只会耽误了你休息的时间。”
许娇河被她抓着手,脑子里却仅有一个想法。
真奇怪,一场小小的变故,倒引得如梦世自毁颜面。
叶流裳和纪云相这两个带给她难堪的人,一个受到了颜面全无的惩罚,一个则做小伏低来讨好她。
……
叶流裳纡尊降贵将许娇河送到住所的门口,又说了不少不要钱的好话。
话里话外,不过是希望许娇河不要记仇,也切勿宣扬此事,如梦世和云衔宗日后还继续来往下去。
许娇河因着神风空行舫上的遭遇,对她无甚好感。
假笑着应付几句后,行礼目送叶流裳离去。
进了内院,得到明澹消息一早等候在门口的露华马上迎了上来。
“夫人,您没事吧?”
露华扶住许娇河的手臂,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一遍,又充满歉意道,“焚香室内设有结界,外界的任何动静奴婢都不得而知,奴婢实在该死,道君分明交代过要好好护住夫人,奴婢却叫夫人受此大罪。”
“这又怎能怪你?”
许娇河反手拍了拍露华的衣袖,略作安慰,“传闻那纪云相年纪轻轻便已经结成元婴,你只是金丹境界,就算当时能够察觉,也不会是他的对手,说不定还会白白受伤。”
露华更是惭愧:“奴婢一定勤加修炼,把欺负夫人的恶人打得屁滚尿流。”
露华同许娇河相处已久,多番受到许娇河的熏陶。
她想也不想地吐出不文雅词汇,转眼又反应过来,窘迫地捂住了嘴唇。
只一双妙目尴尬地瞧着许娇河。
许娇河被她豪放的言辞,震惊地睁大眼睛。
几瞬过去,忽然笑出了声:“若是夫君还在,见你被我带坏,定要狠狠斥责于我。”
她笑得没心没肺,露华却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才道:“……若是道君还在,这世间又有谁敢冒犯夫人?”
露华的话,叫许娇河的脑袋中迅速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记忆也好似空了一截。
她微微蹙起眉峰,捂住跳动加快的心脏:“我不太舒服,先进去休息会儿,谁来也不见。”
……
露华将清洗干净的天蚕白羽衣放在屏风前的桌上,又将灵宝戒重新戴进许娇河的手指。
她扶着许娇河上了床,侍奉脱去鞋履外衣,又细致地替她放下帘幔,才缓缓退了出去守着门口。
一方半昏暗而狭窄的空间内,用于助眠的安息香浸润四周,许娇河望着蚕丝织成的锦被和舒适松软的枕头,脑海再次回响起露华那声发自肺腑的叹息,不知怎的,突兀没了睡意。
纪若昙这三个字,如同雕刻在石壁上的印痕凿入了她的血液脉络之中。
哪怕彼此无情,却依然是红尘中痴缠延续的一段因果。
也不知纪若昙的神魂如今到了哪里,可有渡过忘川,转世为人?
许娇河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下意识为死鬼夫君发起呆。
纪若昙辉月似的容颜在她眼前转过一遭,忽地朦胧的线条和冷寂的眼神慢慢有了具体的形象——凭空而生的他跪坐在许娇河的面前,双手平放在大腿上,从肩膀到腰杆都修直若柏木。
“……?”
许娇河以为自己因太过希望纪若昙能活过来给予庇护,而横生出迷乱的幻觉,抱着小腿的手指不自觉向前伸出,想要触碰他如雨中花枝般低垂的漆黑眼睫。
手又被捏住,熟悉感觉沿着相触的掌心刺激着后知后觉的意识。
肌肤相贴的须臾,纪若昙见许娇河的眼神从茫然瞬间变成了惊恐,薄绯嘴唇一张就要发出尖叫。
他无奈地松开手,又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对方的唇前:“嘘,不要出声。”
纪若昙顺势将另一只手中的青光注入许娇河的额头,又将自己捏造的记忆从她识海中抽取而出。
“许娇河,醒过来。”
他专注地低唤道。
譬如惊雷的响指在茫然的记忆里打响,那些娲皇像内真实遭遇的经历如数重现。
许娇河扩张到最大的瞳孔收缩起来,她聚焦视线,重新回到纪若昙的面孔之上。
“……夫、夫君。”
“母亲为保你我安全,集大乘期之力在柳夭剑上下了一道禁制,禁制范围之内,我们可以正常交谈,只要弄出的动静不是太大,哪怕宗主本人亲自到访,亦难以察觉。”
纪若昙唤醒许娇河的真实记忆,便将触碰她的手收回,背到了身后。
他语气淡淡地叮嘱着许娇河结界内相关的事宜,平静的情绪和娲皇像内遇见叶棠时并无半分区别。
许娇河听话捂住嘴,大眼睛滴溜着乱转几圈,用气声问道:“夫君……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常交谈,也不用这么小声。”
“噢。”
许娇河放下手,又不小心擦过纪若昙雪色的衣摆——两人的距离太近,怎么相处怎么别扭。
于是她退后了一点,双手撑在两腿间,望着对方眼巴巴地问:“为什么夫君会提前猜到叶流裳的所作所为,及时把我的记忆抽取出去,又换了团假的进去应付他们?”
“还有还有,攫念术释放的时候,那些多出来的纪云相欺负我的画面,也出自夫君的手笔吗?”
“不过那些记忆出现得那么突然……会不会引起叶流裳的怀疑哦?”
许娇河理所当然地没有向着纪若昙替自己出气的角度想去。
毕竟这么些年,尽管她仰赖无衍道君的名声过得随心所欲,可归根究底,纪若昙的态度一向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成日在后山的洞府中醉心修炼、望证大道,也无谓自己打着他的招牌横冲直撞。
许娇河问了许多,纪若昙一个字也没答。
他的目光落在她退后的动作上,道:“你虽成功完成了参拜母亲和娲皇像的仪式,可繁阁之内水深似海,你一个人独木难支,还是把管理权分出去一半,与如梦世同享比较好。”
纪若昙甚少说出这么长的句子。
只是其中的内容,一大半皆是质疑许娇河的能力。
这半个月不见,自己惦念了他多回,还衷心地盼望他下辈子投胎能够白日飞升。
结果纪若昙一回来,温存也没有,解释也没有,反而开始数落起自己没本事。
许娇河撅起嘴,心里半羞半恼,忍不住抬高声调道:“你为何不去问问你那一个劲怂恿我夺权的好徒弟?我本懒得管这摊破事,若非不想让你的产业落到纪云相手里,我又怎会遭受如此奇耻大辱?”
倒打一耙,是许娇河活到现在最擅长的本领。
她说得又急又快,三言两语把自己描述成坚守夫君产业劳苦功高的贞洁烈妇。
纪若昙无言半晌,从衣襟内掏出一份卷起来的白绢,递到她手里:“你要钱,繁阁的账面可随意支用,若有其他需求,便取从灵宝戒中取一张我亲手制作的讯符,发绝密消息给这名单上的人。”
许娇河接了白绢,犹在气头上,却是不愿意看。
她听纪若昙提到灵宝戒,突地记起那在藏宝库中找到的《惊剑册》仍被她封存其中。
白光一闪,一本与话本式样无异的蓝皮书掉在二人中间。
许娇河拾起书对纪若昙抱怨道:“还有这个,拿到的时候可吓死我了……你可不知道,前段日子有个魔族半夜摸进我房间,逼我交出你的《惊剑册》,我说我不知道在哪里,他差点掐死我——”
说着说着,她猛地停下。
手指拽住青年垂落的衣袖,望向他渊寂的眼神道:“……那天融入柳夭剑救我的人是你?”
“不用觉得惴惴不安,《惊剑册》上亦有我的禁制,除了你我,只要你不想,谁也看不到。”
纪若昙再次转移话题。
他虽没有道明,许娇河的心到底软了几分。
救命之情在前,她那反抗纪若昙的心思淡了些,乖乖点头应承一声。
纪若昙又道:“以及最重要的一件事,你不能继续住在虚极峰,要尽快搬出来。”
这话没头没脑,许娇河不解,问道:“为何?”
纪若昙寄居柳夭剑内,将许娇河这些天与众人的接触看在眼底。
她这一声“为何”,被他理解成了另一重意思。
垂眸片刻,纪若昙道:“不管你是喜欢游闻羽还是谁,只要你们两情相悦,等我重新凝结实体,完成自己的计划,会把名下的产业半数赠与你做嫁妆,届时解除道侣之契,再将你风光大嫁。”
“不过,假如你喜欢的是宗主,还是需要考虑清楚,毕竟宗主夫人的身份,你未必承受得起。”
“……你在说什么呀,什么我喜欢宗主和游闻羽?”
许娇河皱着眉问出声,纪若昙又了然改口:“若不是,你可以当我的话都是胡说。反正在那之前,我们只能绑定在一起,很多事情也必得你的帮忙,因此只能委屈你再假扮我的道侣一段时日。”
话题莫名其妙跳跃到此处,令许娇河疑惑更盛之余,又生出几分微妙的失落。
……分明顶着道侣的名义过了这么多年,彼此相安无事,他又为何在这个时候提出要解除关系?
许娇河也不看纪若昙,默默垂下头盯着自己葱管似的指甲。
罢了,自己没付出身体也没付出真心,七年的好日子结束,还能拿到十辈子受用不尽的财物。
也不算太亏。
她想了想,问:“所以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纪若昙道:“助我找回五块本命灵剑的碎片。”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二天
“?”
许娇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这样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女子, 也能帮助纪若昙找齐五块灵剑碎片?
纪若昙看她困惑的目光在自己的面孔上游移不定,继续道:“我现在这副躯体,离不开柳夭。”
许娇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自己与柳夭进行过认主仪式, 纪若昙不能离开柳夭, 等同于不能离开自己。
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好比她变成了纪若昙的代步坐骑, 要载着他前往碎片散落之地。
许娇河觉得这番比喻十分形象, 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便拧着漂亮的柳叶眉道:“就我们两个人去吗?云衔宗高手众多, 把你没死的真相告知宗主,
YH
叫他派遣帮手, 岂不是更加事半功倍?”
“不可以,我活着的事,除了你和母亲,不能有第三人知晓。”
“好吧……”
其实许娇河很想问问不能告诉别人的原因是什么。
可她也知道, 纪若昙不想回答的问题, 换成谁问他都会直接无视。
她撑着侧脸和端坐身前,连头发丝的弧度都没有一丝偏转的青年对视几瞬,为难地说:“可如果只有我们两个的话, 我也出不了多少力来帮你呀……”
“不用你出力, 我会自行解决。”
纪若昙回答得很快, 他的目光顺势而下, 掠过许娇河没骨头似的坐姿, 迟疑两秒, 道, “不过,我也不能确定碎片所在的位置一定安全, 也许会有重重危险,你可愿意吗?”
“难道我有的选吗?还是我说不愿意,你就能想到别的办法完成这件事?”
许娇河侧过脸,趁着纪若昙不察,小小翻了个白眼,嘴硬地反问道。
而她的问题,也让纪若昙沉默。
半晌,他用一种商量的口吻,对许娇河说:“只要拿到两快碎片,我就能重聚人形,恢复洞彻期的实力,到时候我便可以脱离柳夭,自行寻找接下来的三片,也就不需要你身涉险境了。”
纪若昙的话平铺直叙,充斥着公事公办的意味,半点私人情绪也无。
许娇河本希望他说两句好话哄哄自己帮忙。
听到这些,心底微弱的期待便如枯萎的草木重新缩回了土壤之中。
是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威重九州的无衍道君,又怎会愿意和自己没用的道侣合作呢?
她适时掩饰掉这点得不到他人看重的落寞,也不管纪若昙仍面对面坐着,便裹着被子,摸索到床榻空敞的另一畔,翻身朝里睡下,口中装作不在意道:“那就好,毕竟我同你们修仙者不一样,又没有灵力傍身,可是很怕死的……我还等着同你合离,拿着万贯家财,风风光光嫁给下一任夫君呢。”
许娇河表面阖上眼睛,实则竖着耳朵等待纪若昙的回应。
只是她等了好久,坐于外侧的青年都没再吭声。
按捺不住,许娇河悄悄伸手朝着纪若昙坐过的地方探去。
却摸到满手冰凉。
——原来他早就化作一团黑影,回到了寄居的柳夭剑里。
……
许娇河做着暴打纪若昙一顿的梦,睡到天亮。
她唤露华进来洗漱,露华边将玫瑰花汁兑入水中,边对她道:“夫人,昨夜如梦世的女侍来报,说是叶尊主答应无条件出借娲皇图给云衔宗,为期一个月。以及为了庆祝两宗达成合作,叶尊主打算今晚在碧梧洲举办一场宴会,也邀请夫人您去参加,顺便为您举行一场繁阁掌事权交接仪式。”
露华了解许娇河的性子。
她本就不喜欢参加这些虚与委蛇的应酬,更何况宴会的举办者还是两日前当众给她没脸的叶流裳。
但如梦世的女侍离开后不久,宗主也派了贴身侍奉他的仆从前来婉言劝解过,这让露华不得不硬着头皮观察许娇河的面色,趁她还未露出不耐烦,小声添上一句:“夫人,您会去吧?”
“您知道的,毕竟娲皇图的事情上,是我们有求于如梦世,也不好太不给叶尊主面子……”
露华做好了磨破嘴皮子求得许娇河同意的准备,谁料许娇河却意外地很好说话。
她将双手浸泡在被染成淡红色的温水里,爱惜地清洗着细嫩的肌肤,闻言讥哼一声道:“现在又不拿我是孀居的寡妇做借口了……那就暂且看看他们能弄出些什么新花样。”
许娇河还有半个月才能服完丧,按理说不能打扮得太过花枝招展。
可她思及纪若昙没有死,还有空嫌弃自己,惹自己生气,又觉得心理不平衡起来。
出发参加宴会之前,她特地用意念控制着天蚕白羽衣,在寡淡无纹的内襟上幻化出几缕花朵式样的银色纹路,又叫露华替自己仔细妆扮,不管是描眉的螺子黛,还是涂唇的醉花脂,通通用上。
露华怜自家夫人在如梦世受了不少委屈。
所以哪怕于礼不合,她也没有出声,而是尽量在不引人瞩目的情况下,为许娇河梳妆打扮。
如梦世的夜晚很快到来。
许娇河搭着露华的手出门时,暮色苍茫,霞光满天。
一切似乎同她两日前初到时没有半分区别。
可再见这番景色,心绪却与曾经迥然不同。
许娇河拢了拢手上青霜奉于的玉镯,只觉纪若昙恢复了她在娲皇像内的记忆也不算什么好事。
起码一想到很快就要见到明澹和云衔宗的各位同僚,那知晓纪若昙没死和找到《惊剑册》的两重秘密,便化作无形的压力垒砌在肺腑之中,一时令许娇河积闷难消,急需寻到种方式释放。
于是她一把拉起垂首默立在身后的露华的手,抬步跑跳着跃过亭台楼阁之间的空隙。
“夫人——”
颜色绚烂的建筑应和着秾丽如醉的晚霞,期间偶尔有如梦世的弟子门人缓步行过,见二人拎着裙摆奔跑而过的身影,纷纷露出挑眉惊异的神色。
宴会的地点设置在如梦世的碧梧洲,距离许娇河的住处不算太远。
她小跑一路,呼吸之间急促而热腾腾的气息,反叫胸口的闷顿感消弭不少。
放开气息平稳,但表情难言的露华的手,许娇河趁着没人注意,一转身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转角,一面平息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一面整理起被风吹乱的衣衫和裙裾。
“夫人,咱们刚刚没形象乱跑的模样,怕是被不少如梦世的弟子都看到了……”
露华捂着脸,恨不得原地幻形成一棵野草,也好过等会儿进去被人认出来是刚才狂奔的疯子。
“那又如何,你们这些修仙者都已经超脱俗世,将整副身心献于大道了,还讲究人间的繁文缛节做什么?”许娇河抬起手,拨开露华遮住面孔的手指,笑嘻嘻地说道。
“夫人说得对,可还是很丢脸……”
“没关系,若是被人认出来,我会咬死不承认的。”
“……”
她们像同辈的手帕交般窃窃私语,闲聊的动静不大,却引来映出一张同样带着笑意的面孔。
不远处的竹林一阵晃动,游闻羽摇着扇子莞尔走来:“师母,露华姑娘,你们在聊些什么?”
“怎么是你?”
许娇河瞥他一眼,“藏在这竹林里面做什么?”
“不耐烦与那些蠢人来往,索性藏在这里躲躲清闲。”
游闻羽说得坦然,许娇河也没往其他的地方思量。
她望着游闻羽端雅清俊的面孔,耳畔再次滑过昨夜纪若昙建议她交出一半繁阁掌事权的话音。
对于这件事要不要和对方提起,许娇河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就在这时,她听见碧梧洲中忽然管乐大作,料想宴会已然开场,便对二人道:“我们走吧。”
……
碧梧洲对外呈现的是一座类似宫殿的建筑,内里却别有洞天。
镶嵌在墙壁上的十六颗异宝荧惑石齐齐运转,待如梦似幻的浅紫色灵力填满殿内,便可以跟随设宴者的要求,变换出四时不同的景色——这一招,许娇河曾在锦绣辉煌的繁阁之中见过,却不想当时令她啧啧称奇的景象,与眼前的这一幕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只见整片空间都变成了碧水轻荡的烟波十里,所有人的席位都漂浮在光滑如镜的水面,几丈外莹华流转的雾气深处,传来空灵悠扬的管乐声和女子的低吟浅唱。
许娇河踏泊而去,每迈出一步,皆在脚底一朵朵盛放又湮灭的清丽芙蕖。
她携游闻羽和露华停在一左一右占据主位的明澹、叶流裳二人前,屈膝行礼道:“娇河来晚了,请宗主和叶尊主恕罪。”
明澹仍是朗月清风的做派,抬手表示免礼,又关切询问:“娇河君昨天休息得可好?”
“甚好,劳烦宗主挂心。”
许娇河回答完明澹的话,叶流裳也端起笑容慰问了她几句。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皆昭示着笑容之下的真实心情不太美妙。
等叶流裳露出止住话头的意思,明澹摊开手指向右手边最近的两个位置:“这是叶尊主特地为你们二人准备的位置,既然来了,就赶紧落座吧。”
许娇河和游闻羽称是,露华则站在她的身后行布菜侍奉之责。
这次的宴会规模不大,明澹和叶流裳手边各九座,除开侍者舞姬,一共二十人数。
游闻羽是未来的剑阁之主,而许娇河的身后则代表着怀渊峰和无衍道君纪若昙,因而他们的位次遥遥领先,仅在主位二人之下,占据着烟波境内最上等的视野和最美好的景色。
至澄至透的薄光,自许娇河头顶的迷蒙处柔和挥洒,将她精心妆饰的面孔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姝色。
她感受不到修士们以灵力遮掩的隐秘眸光,仍是无知无觉的饮酒品菜。
主位之上,叶流裳宣布完出借娲皇像的决定,忽然把脸朝向她的所在:“娇河君,请到中间来。”
露华在侍候洗漱时,交代过繁阁交接仪式大致的次序,许娇河铭记在心,小声说了句“是”便站起身来,走到清波水镜的中心,转身分别对叶流裳和明澹行了一个正式的作揖礼。
叶流裳默不作声受她一礼,待许娇河重新站直面对座下众人的审视,才清了清嗓子道:“繁阁自第一代尊主首创,后由无衍道君承继,千百年来繁荣兴盛。如今老尊主和无衍道君相继灭道,娇河君又顺利通过了娲皇像的考验,便由本尊和明宗主作为见证人,将执掌繁阁之权正式交托到娇河君手中。”
“盼望娇河君兢业恪己、修身自持,将繁阁基业发扬光大。”
叶流裳的语气肃穆,仔细听还有股苦大仇深的味道。
她一口一个将繁阁发扬光大,又一口一个不能偏离老宗主和无衍道君治业的根本,许娇河听得眼冒金星、头大如斗,又下意识回忆着纪若昙同她说过的一言一句。
要将一半的权利让出来吗?
她在心中询问自己,视线却不经意对上坐在位置上,仰面凝视她的游闻羽。
他的目光那样热切,又充斥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看得出来,游闻羽很是看重今日的仪式。
……到底要听谁的?
许娇河踌躇起来。
叶流裳的话音将尽,象征繁阁掌事权的翡翠貔貅也呈在华美的托盘中,被侍女奉到了她的手边。
眸色明灭间,许娇河的脑海里转过很多种念头。
最后,她暗骂了句自己没出息,小心翼翼捧起托盘中的翡翠貔貅,重新露出谦婉的笑容。
环视碧梧洲后,再度转身对叶流裳道:“繁阁是夫君母亲的心血,娇河才疏学浅、缺乏经验,自然不敢擅专,便请叶尊主劳累派出一位如梦世同僚,与我共同打理这前辈创下的事业。”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三天
许娇河的提议, 让强颜欢笑的叶流裳面上,终于绽放出一丝真切的喜悦。
她起身客套几句,见许娇河的想法不似作伪, 颔首答应了下来。
又朝着表情不变的明澹假意说道:“繁阁毕竟是悬灵老祖亲手开创的基业, 自然娇河君继承最为妥帖。待娇河君彻底掌握阁中事务,如梦世之人便在旁尽一些辅佐之责, 断不会横加干涉。”
明澹笑了笑, 不置可否。
叶流裳只当他是默认, 便喜气洋洋地定下此事。
她的话音落地, 赴宴众人不管真正心情如何, 均表明了支持顺从的态度。
唯有游闻羽不同。
许娇河偷偷朝他坐着的那头打量一眼, 观他唇畔笑意犹存,目光却映出寒霜般的冷冽。
心里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
该借的东西借到了。
该办的事情也办妥了。
明澹顺势在仪式结束后提出明日告辞,叶流裳也没有过多挽留。
她正身抱拳,道如梦世派出共同管理繁阁的人选, 自己回去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等确定完毕,届时会排遣对方前往云衔宗拜访,与许娇河正式商议划分各自接掌的事务。
明澹还礼, 二人言笑晏晏, 宴会尽兴至子时方才罢休。
……
许娇河睡得晚, 却被露华叫醒的早。
她半眯双眼, 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 任凭露华将她收拾齐整后, 再次踏上了明澹的神风空行舫。
这次明澹将她的房间安置在了第二层, 相隔一层船板的三层顶端,正是娲皇像的存放之地。
许娇河褪了外袍, 裹着燧狐皮制成的薄毯趴在窗边的矮榻上,又嫌弃深秋寒冷,没有支开叉竿。
距离抵达云衔宗尚有几个时辰,露华在她脚边的香案上侍弄着助眠的安息香,室内静谧阒然。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发出吱嘎的轻响。
她撩起半侧眼皮去看,见游闻羽不等自己说进,便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师母。”
游闻羽躬身作揖,散在鬓边的发丝伴随弯腰的动作,划过一道漆黑的弧影,“小徒有事相商。”
若是寻常事,有露华在旁也无妨。
眼下他如此做派,显然不打算让第三人听见。
许娇河踌躇一瞬,咽下满心的不情愿,对露华说道:“你先去门口守着,等会儿再进来。”
露华放下手上的熏香,低头应是。
许娇河用目光尾随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想了想,又看着游闻羽小声道,“其实我也有事要同你提,只是昨天没睡好,上船的时候一直在打盹,便想着回云衔宗再说。”
游闻羽随手撑起一道隔音结界,又揽下露华未做完的活计,坐在许娇河的榻旁,用香拂轻轻扫去散落博山炉旁的香灰碎屑,口中不辨喜怒地问道:“哦?师母也有事找我?那就请师母先说吧。”
“你清楚的,我对于打理店铺钱庄的事务实在一窍不通,所以,我想把繁阁交由你和如梦世的人一同管理。”这是许娇河昨夜就想好的说辞,奈何当时游闻羽散发的气息实在可怕,她也不敢多提半句。
游闻羽手上的动作不停,却不接话,只问起不相干的东西:“纪云相那厮害得师母落水受惊,又冷言冷语讥讽于您,师母怎的不将四十鞭刑执行完毕,打到一半便放过了他?”
许娇河没好意思把纪云相皮糙肉厚,还没把他打趴下,自己倒快要累趴下的丢脸事迹说出口。
她盯着窗棂上浮色流丹的重明鸟图样,找了个自以为很合理的借口:“纪云相毕竟是夫君的晚辈,况且容貌又与夫君生得几分相似……我总觉得下手打他,仿佛是夫君在接受惩罚,显眼于人前。”
“然后您就心软了,下不了手鞭打他了是吗?”
游闻羽话音平静,其中的语义却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
许娇河自觉毕竟是自己失言在先,听从了纪若昙的建议,又没事先告知于他,害得他失望落空。
于是怀揣着一点莫须有的心虚,她容忍了游闻羽的脾气,耐着性子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他也没有真的害我受伤,若我与他纠缠到底,宗主那头还怎么向叶尊主出口求借娲皇像?”
“师母竟也听过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
游闻羽将香拂搁在旁边的托架上,讶异的表情活像是发现了一本不传于世的顶级功法。
许娇河被他的目光和言语一起刺激得脸颊发热,咬着下唇别过头去,只当做没听到。
青年偏偏不依不饶,“想师母嫁于师尊的第二年,明镜堂的内门弟子张乙真因背后偷说坏话被您发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叫我出手教训那名外门弟子,又罚他在登临怀渊峰的必经道路上跪了三日三夜,执法长老知晓后亲自登门向您求情,却被您不冷不热地驳了回去。”
“那时候师母要是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料想执法长老后来也不会专程与您过不去。”
“哦,还有第三年,师尊带您和小徒共赴羲日宗的琼花春宴,宴上羲日宗主的小女儿洛繁夕爱慕师尊多年,不忿师尊一朵鲜花插在师母这坨牛粪上,便出言讥讽您是靠皮相惑人的狐狸精。”
“结果您又叫我暗地里把繁夕小姐哄骗出去,将其倒挂在人迹罕至的树林中,还放符篆封住了她的嘴,直到春宴结束,才被侍女发现她披头散发地挂在树上,哭得死去活来。”
游闻羽用最温声细语的嗓音,不紧不慢地揭露出许娇河这些年叫自己惩治的人和事。
直把埋头装死的许娇河,说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这些还不够,他索性合起手掌,微微仰起俊雅的面孔,半真半假地感叹道:“真奇怪,在惩罚纪云相这件事上,师母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学会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别再说了!”
许娇河猛地坐了起来,转身恼怒地瞪他,“不就是把繁阁的掌事权分了一半给如梦世吗?那翡翠貔貅还在我的手里,我仍旧是繁阁的主人,也说好了要把另一半的权力托付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而且这一切究竟跟纪云相有什么关系,你怎么话里话外总是提起他?”
“师母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
游闻羽被她瞪着,却不曾像往日里那般服软,“叶流裳说回去考虑人选,可是个长耳朵的人都知道,她早就想把繁阁交托给自己的得意弟子纪云相管理,师母问我为什么总提起他,难道您不清楚只要开了这个先河,以后一个月一次的对账之日,您少不了要跟纪云相碰面吗?”
他趁着许娇河还没有想出话来对付自己,又在末尾添了一句:“莫非是小徒想错了,您并不厌恶纪云相,反倒因为他与师尊相似的面孔,起了爱屋及乌之心?”
游闻羽的话越说越离谱,也越说越诛心。
许娇河一口气堵在喉咙深处,上不来也下不去,脑子里却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纪若昙是这样,游闻羽也是这样。
为什么自己和旁人有点交集,或是多说了几句话,他们就开始脑补莫名其妙地自己喜欢谁。
纪若昙好歹是她的结契道侣,是有着婚嫁关系的夫君。
……可游闻羽又是谁,他又算得了什么,居然管到了自己的头上来?
许娇河抿着唇瓣,目光透出冰冷之色,她用手指着门外:“你出去,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她鲜少如此疾言厉色,往日就算生气,也带着几分娇蛮可怜的意味。
游闻羽坐在椅子上,与她对视,瞧着那双清澄的瞳孔中闪过愠怒和不解交织的情绪。
他想,自己可以理解许娇河的愠怒。
毕竟她被纪若昙庇护在羽翼之下七年,早就养成了不容他人拂逆自己的性格。
可当游闻羽触及那点和愤恼相比格外不起眼的不解,内心压抑的念头便如滚油遇上了火焰。
哗啦一声。
在游闻羽的大脑还未回过神来的间隔里,他已然站了起来,倾身朝许娇河所在的矮榻压去。
他撑起双手,将被气愤染红眼睑的许娇河困在墙壁和臂弯的缝隙中,一字一顿道:“这么多年了,师母哪次遇到麻烦,闻羽没有尽心尽力帮您解决?您哪次说讨厌某人,闻羽没有旗帜鲜明站在您这边?”
“……我待师母的心意如何,师母便是一点也不懂吗?”
许娇河瞪大双眼。
游闻羽说的话,每个字拆分开来,她都能够明白。
可组合在一起,却变成了叫她听不懂也不敢听的背德之言。
他是纪若昙的徒弟,纪若昙还在柳夭剑里面听着。
……这到底在干什么?
她思及纪若昙的存在,连忙用手捂住了游闻羽的唇。
气息却是发虚,仿佛与情人偷情,被夫君捉奸在床的出墙红杏。
“你、你不要说胡话了,快点闭上嘴……今天的话,我会当成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游闻羽不肯放过,反手握住她的小臂,将这只阻挠自己的手从唇上挪来:“为什么不能说?师尊在时,我恪守本分,与师母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如今师尊死了,难道我还是不可以吗?”
“不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许娇河用舌尖压住差点脱口而出的、“你师尊没死”的真相,又怕两人争执的动静太大,被路过的宗主阁主听去,于是压低了声线颤抖着说道,“我一日是你师母,便永远是师母,你乱想些什么!”
游闻羽却误把她软下的音调,当做内心摇摆的欲拒还迎。
他捏着她许娇河的手腕,另手绕到了她的脑后,强迫她抬起下颌将花朵般的唇瓣献上,嗓音逐渐变得低沉而旖旎:“若您喜欢师母这个称谓,我依着您就是……”
游闻羽线条优美的薄唇悬在上方,似乎下一瞬就要俯落。
许娇河只觉有纪若昙这个第三人在,自己几欲羞愤至死。
她慌不择路地在二人即将吻在一起前,屈起膝盖狠狠顶向了游闻羽的小腹。
“唔——”
青年的闷哼声响起,炙热呼吸倾吐在许娇河的唇珠之上。
游闻羽清醒过来,一点流逝得太快,许娇河顾不得捕捉的情绪,转眼被他掩藏在低垂的睫羽之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亲吻终是差了一步,没有落下。
许娇河的心烦意乱却半分都没有减少。
她用嘴急促地呼吸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如迅速涨潮的海水,淹没了整片世界中所有的声响。
两人寸步不让地相望,直到游闻羽目光深处最后一点意乱情迷褪去。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房门却忽然被守在外的露华砰砰拍响:
“夫人,观渺君,你们的事情说完了吗?外面魔族打进来了!”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四天
瞬息之间, 屋子内僵持的气氛如同遇上烈阳般的碎冰般消散无形。
只留下彼此面孔上残余的表情,可见水汽蒸发后痕迹犹存的端倪。
游闻羽的反应比许娇河快得多,在听到“魔族”两个字时已经收回了困在许娇河的双手, 顺手拂了拂略显凌乱的下摆, 从矮榻上站起,下垂的掌心迅速聚集起周围的灵力, 凝出一把绿意森然的灵剑。
他转身想走, 却被许娇河拉住:“你要去哪里?”
出于某种原因, 游闻羽没有立刻撤去结界。
外头的露华仍在焦急地拍打门框, 砰砰的声响夹杂着灵力释放和脚步奔跑而过的急音。
他看了许娇河扯住自己的袖口的手指一眼, 言简意赅地说道:“神风空行舫上人手不多, 这一次也不知来了多少魔族,他们肯定是奔着娲皇像去的,我必须要去支援宗主。”
许娇河的情绪本就被门外的动荡影响,心下充斥着几分紧张。
她对魔族闯进云衔宗, 差点掐死自己的遭遇仍心有余悸, 闻听游闻羽的解释,陡然惶恐起来,便无暇顾及几分钟前产生的嫌隙, 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你走了, 我怎么办?”
若是往常, 不用许娇河请求, 游闻羽都会以保护她的安全为重。
可是眼下, 他自己的心事无法平息, 多看许娇河一眼都会控制不住升起阴暗的杂念。
他绝不能留在这里, 杂念不清,对以后的修行会有诸多不利。
游闻羽思及此, 狠下心道:“神风空行舫上每一间屋子都设置了防御法阵,可以抵挡合魂期修士的全力一击,那些魔族的目的是娲皇像,料想师母待在房间里不到处乱跑,也不会受到太多波及。”
他边说,边咬着牙拨开许娇河的手指,看见对方眼底期盼的光亮渐渐淡去——心绪动摇一秒,小腹上犹存的痛意又突兀变得鲜明,提醒着他面对自己的心意,许娇河的回答是什么。
游闻羽最后一点不忍褪尽,他挥手消弭了结界,放露华进来,嘱咐一句保护好师母,便擦肩离去。
露华插上门闩,释放灵力加固一遍四周运转的防御法阵,细心的她窥得游闻羽离开时的表情不是太好,而转头看向坐在榻上的许娇河,又是一副鬓发微乱,动了怒气的模样,
她行至许娇河身前,侍奉她穿戴好外袍和鞋履,担忧地轻声询问道:“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对于窘迫之事,许娇河不愿多提,她留神着头顶的动静,让露华坐到自己身边来,害怕地依偎着她:“……奇袭的魔族都来了些什么人,宗主他们能打得过吗?”
“夫人放心,魔族来得人不多,更何况宗主身处大乘境界,有通天倒海之能,再加上两位阁主以及观渺君佐助在侧,想来那魔族也讨不到什么便宜。”露华环过许娇河的肩膀,哄孩子似地哄她。
见露华的面色寻常,不至于太过凝肃,许娇河也放心了少许。
只是没等她把悬起来的心脏放下,咫尺之间的船窗外忽然发出震天的巨响。
轰!
房间内的摆设,连同许娇河和露华两人都抖了两抖,差点从床榻上摔下。
“不过是将娲皇像借来一用,用后自当完璧归赵,明宗主发这么大的火气又是何必?”
一道化成灰许娇河都认得的声音,从巨响的源头处传来。
它怪笑一声,换了个位置,越发靠近许娇河的所在,继续讽刺,“我听闻你们这些人类修士抵达大乘境之后就无法再炼化灵气增长修为,而修为耗尽便是殒命之时,明宗主如此动怒,就不怕早死吗?”
“废话少说,上次被你侥幸逃脱,今日就让你葬身此地!”
许娇河没有将那道声音和明澹的针锋相对听进耳朵里,她的脑海中重复着一件更重要的事。
……是黑雾。
黑雾来了!
她可万万不能被它发现,一定要离得远些!
许娇河坚定自己的想法,默不作声地拿开了露华的手,自床上站起,她将手指竖在唇前,对目显疑惑的露华做了个嘘的唇形,用气声说:“是上次闯进我卧房的那个魔头,我们离它远点,别被发现。”
露华了然,扶着许娇河离开矮榻进了内室,将帘幔放下来,尽力安抚着她:“夫人莫怕,这次有宗主亲自出手,定能斩下那邪魔的头颅,替您受辱之事报仇!”
许娇河却不说话,将整副身心都系在那魔头身上,偷听着它的一举一动。
两方放完狠话,属于人的声响皆被灵力与魔气交织相撞的动静代替。
以灵兽皮作封的船窗外,间或映出人与魔斗法的华光,错金荡彩、绮丽万丈。
而许娇河却无心欣赏着难得的壮丽,她一心一意祈祷着明澹赶紧杀死黑雾,让她不必担惊受怕。
……
无人言语很长一段时间后,魔物和人类的惨叫声在许娇河耳畔同时响起。
露华闻听异动,马上警觉地挡在她身前,指尖释放的灵力加到最大,将法阵的防御力提升到最高。
只见一道影子似坠落的星辰般急速袭向二人所在的窗畔,洁白的窗封被浑然的黑色占据。
伴随着撕拉一声,船身破碎、棂角折断,华美的幔帐被绞成一蓬碎片,尽数涌入的黑雾一击冲破了金光闪烁的法阵边缘,又从团团漆黑中伸出一只大手,将试图念诵法诀抵抗的露华打昏丢到远处。
“又见面了,纪若昙的道侣。”
黑雾记不起许娇河的名字,却对她这张不得了的美貌面孔印象深刻。
“你、你别过来,柳夭,柳夭快帮我!”
许娇河将身边所有能作为武器的工具通通扔向黑雾,试图拖延时间,等到明澹前来救援。
“啧。”
黑雾却不耐烦地直直拉长身躯探到她眼前,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
又故技重施,分离一缕黑雾,封住了化身为剑保护主人的柳夭,让它失去灵力,啪嗒落地。
“救命啊!!放开我!!”
它原本可以打晕许娇河,却放任许娇河一动不动地困在雾气之内,惊惧地尖叫出声。
听见她的求救,船外云层中,以指为引打算在黑雾破窗的刹那,将长剑刺入它核心的明澹一顿。
察觉到杀机的减弱,欲走的黑雾停在原地,与他面对面肆意笑道:“黄泉路上寂寞,有美人相伴也算不错,明宗主,你若想杀我,恐将得到纪若昙道侣的尸体一具!”
“宗主,师母被它挟持到雾气中。”
明澹身后,同样仗剑以待的游闻羽一眼看穿了许娇河的位置,沉声提醒。
而身处明澹另一侧,与许娇河一样同为女性,脾气十分火爆的驭阁阁主鱼令宜高声呵斥道:“卑劣无耻的魔族,快将她放开,否则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云衔宗的阵营之中,一时群情激奋。
代表着不同属性灵力的辉芒直将云层映照出堪比日光的透亮。
只是它们虽蠢蠢欲动,却游移于某道界限左右不敢上前,同黑雾划出一道犹如楚河汉界般的壁垒。
见自己的目的达成,云衔宗众人已然生出忌惮之心,黑雾便嫌弃聒噪,封住了许娇河的口舌。
它魔意渐收,朝着更上层的天空掠去,冷冷反驳道:“便是卑劣无耻又如何?至少比你们这些明面上说着相须而行,实则彼此戕害的人类光明磊落上不少——废话少说,若你们想留她的命,就派出一人随我到欲海入口,用娲皇像来交换,否则,我便一刀一刀将怀中这位美人制成一具白玉骷髅。”
黑雾说得血腥,雾气内部又寒意难消,那片经过明澹治愈的雪白脖颈竟生出幻觉似的肿痛。
恐惧疼痛交织之下,许娇河湿了眼眶,泪水顺着眼尾簌簌下滑,落在裹挟自己的魔气之间。
黑雾感受到她的眼泪,又瞧见几十丈明澹和游闻羽二人咬着自己不放,暗自加快了飞向欲海的速度,解开禁止她言语的力量哂道:“现在掉眼泪做什么?到我打算割你肉时再哭也来得及。”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这样?”
许娇河身体无法动弹,害怕地阖上双眼放声哭叫道,“你还道你们魔族行事光明磊落!我与你无冤无仇,又是个没有灵力的凡人,你为何不去找别人的麻烦,次次都要来欺辱于我!!”
“无冤无仇?”
黑雾重复一遍这四个字,忽然咬牙切齿道,“你怎么有脸说无冤无仇!纪若昙不是你的夫君吗?他在人魔大战中重伤了上一任魔尊,又屠了我魔族无数将士,如今他死了,这仇我不找你报该找谁报?”
它在说起魔尊二字时,语气颤动着泄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痛色。
而这一切却没有被将全部注意力用来与它争辩的许娇河捕捉。
经过上一次在云衔宗的经历,她知晓不管是装可怜,还是求饶,对于这冷心冷肺的黑雾而言通通无用,只会激发它变本加厉地玩弄自己、折磨自己的兴趣。
于是一面眼泪越流越凶,一边越发不怕死地顶嘴道:“人魔大战,人要杀魔,魔要灭人,他若不杀魔族,死得便是自己!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而且那跟我有什么相关,我又没上过战场,也没伤害你们魔族,反倒是你不停地来害我!”
许娇河骂得理直气壮,黑雾也无可辩驳。
它沉默片刻,非男非女的声调再度在许娇河耳边轻响,却是另一重恶意摇惑人心:“你既然看得如此透彻,应该也能算得到自己的命运吧?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看看明澹会不会为了你交出娲皇像。”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五天
蔚蓝的苍穹之上, 一前一后追赶的四人速度极快。
狂乱的风吹落许娇河簪在发髻上的钗饰,如瀑青丝倾泻下来,与漆黑雾气交织拉扯, 难舍难分。
风也消融了许娇河耳畔的其他声响, 唯有黑雾的惑言一字一句清晰地进犯——那邪恶又疯癫的笑意犹如嗡嗡蜂群震动着她的耳膜,令许娇河无法思考, 更无法坚定明澹和游闻羽一定会来救她的念头。
“你怎么不说话, 是不敢赌吗?”
黑雾带着明知故问的疑惑, 分出一缕寒冷的魔息袭上许娇河的耳垂。
它拉长了尾音, 似有生命力的魔息似毒蛇般包围着一小簇软肉来回缠绕, 令许娇河生出肌肤被人吮/吸舔吻, 下一瞬就要被咬下血淋淋一块肉的错觉。
“你不说话,我也知晓你在想什么。”
“……让我来猜猜。”
黑雾抵在许娇河的耳骨上方,佯装思考片刻,又用近乎气声的音量说道, “你想的是, 娲皇像蕴含着上古神通,拥有赐福和守护的力量,是如梦世的不世之宝——而你不过一介凡人, 要天赋没天赋, 要能力没能力, 除了一副皮囊还算过得去, 其他方面一无是处。”
“明澹若拿娲皇像换了你, 要怎样对如梦世交代?若小洞天失去娲皇像, 无法加固欲海摇摇欲坠的封印, 到时候群魔倾巢而出,天下大乱……贵为宗门魁首的云衔宗又该怎样对九州交代?”
黑雾的话不疾不徐, 却句句诛心。
它引诱着许娇河,朝着从未设想过的沼泽之中,不断沉沦下去。
许娇河停止了哭泣,她情不自禁地随着黑雾未尽的言语开始思考:明澹愿意庇护自己,不过是出于同纪若昙的半段师徒情谊,而游闻羽在半炷香前告白心意被拒,又在魔族奇袭时冷漠地拂开了自己求助的手,心底不知充斥着多少恼恨,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显然也不是明智之举。
……所以,她似乎没有任何凭据断定,自己能在黑雾的手中活下去。
许娇河的身躯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这点变化立刻被关注着她一举一动的黑雾捕捉。
弱小的人类,离开荫庇的牢笼就无法存活的金丝雀。
脆弱如薄纸的意志,合该被自己尽数摧毁。
它打心底感觉到愉快,而“纪若昙的道侣”这重身份,又令鼓噪在它体内的快意加倍。
兴奋之下,黑雾变了调的嗓音渐渐丧失非男非女的特征,突兀显出一丝属于男子的喑哑病态:“照目前的速度下去,你我还有半刻就会抵达欲海入口,可是跟在我身后的虫豸,却还有两只……你看,其实他们根本不顾忌你的安危,否则怎么会连我的警告都没有听进去?”
说完这句话,仿佛为了印证什么,黑雾猛地在原地停下。
它将雾气化作利爪锋锐的巨手,擒住身体被定的许娇河的腰杆,将她整个人暴露在后方追兵的眼前,扬声喝道:“明宗主是听不懂我的话?亦或者不在意这女人的性命?怎的我说派出一人随我到欲海入□□易,你们却非要坠于身后同我纠缠不休?莫非,是巴不得她死?”
说着,它无声操控起魔气,凭空分裂出一把黢黑无光的薄刃,横在许娇河纤细的脖颈旁。
刀刃示威似地缓缓划过,留下一道渗着鲜红血珠的痕迹。
尽管不是很痛,可脚底是粉身碎骨的深渊,面前是尚不可知的未来,层层恐惧砸在许娇河不甚坚强的情绪之上,逼得她阖起双眸,温热的泪水迅速淌落下颌,洇湿了胸口洁白的布料。
“不要!”
“你千万不要伤害娇、师母!”
那血痕和眼泪犹如割在游闻羽的心脏,一时叫他遗忘了平日的冷静和分寸,失态着大喊出声。
“看来,还是你道侣的徒弟,更加关心你。”
黑雾玩味的话挨着许娇河的侧脸轻轻响起,转眼又恢复正常的音调,对准几十丈外的二人催促道,“不要伤害她?若想叫我不伤害她,就快点按照我的话做!”
“不过,还有另外一事我得好心提醒你们一句,谁留下谁离开,同样需要猜到我的心意,假设留下的人并非我心中所想,那我也不介意拉着怀中的小娘子为我陪葬。”
黑雾的想法不难猜测,它在与明澹的交手中吃亏受了伤,自然不想接着与明澹对上。可要把娲皇像交给只有洞彻境界的游闻羽,能不能救下许娇河不提,搞不好连同娲皇像都会被实力强悍的黑雾抢去。
心意摇摆间,明澹已经替游闻羽做了决定。
他将手背到身后,召唤出魔族趋之若鹜的娲皇像,又趁机注入了一道极为微小的灵力。
“闻羽,给你。”
明澹将娲皇像缩小到半个手掌大小,交托到游闻羽手中,郑重道,“万事小心。”
他担心黑雾不耐烦起来对许娇河不利,故而没有选择拖延,眼看娲皇像消失于游闻羽的掌心,他挥袖将万里无云的晴空劈出一道空濛缥缈的裂缝,然后投身其中,再不复踪影。
“很好。”
黑雾满意一笑,重新将许娇河吞进雾中,朝着欲海的方向飞去。
唯剩游闻羽一人,棘手的麻烦不再棘手。
黑雾稍稍放松了警惕,它撤去刚才抓许娇河出来,展示给二人看时二次施加的禁言术,好心情地开起玩笑:“我听见游闻羽刚才不小心说漏嘴,唤出了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娇,娇娇,哪个娇?”
许娇河却是心如死灰,仿佛失去生机的花朵般,沉默地躺在雾气的缠绞中不住落泪。
“你不说话,我就只好叫你娇娇了。”
黑雾顿了顿,又恶劣地补充一句,“堂堂无衍道君的道侣,竟然叫这么个名字……娇滴滴、怯生生,合该做养在内室莺啼妙啭的玩物,如何能够匹配纪若昙剑荡虚清境的无上威名?”
没了明澹的存在,黑雾逐渐变得下流而聒噪。
许娇河本想躺平静静等待或生或死的命运降临,却被它说得脸颊滚烫,气血逆流。
她气得不住哆嗦,语不成调,边哭边骂:“匹不匹配,要你说了算!你从抓住我开始,就不停地提起无衍道君四个字,究竟是我没了夫君活不下去,还是你内心仰慕于他一刻,不提起就浑身难受?!”
“你!”
许娇河的话把黑雾恶心了个够呛,它控制着魔气平铺展开,恶狠狠地覆在许娇河的唇鼻上,待她呼吸不到空气,因缺氧而微微翻起一双清凌凌的瞳珠,方才厉声说道:“受制于人,竟也学不会乖顺!”
“你以为这世间还有另一个纪若昙庇护于你吗?不要命的东西!”
“别说是我,你以为云衔宗的那帮小人能有几个真正将你放进眼底?如果纪若昙还在,没准他们看在他的面子上,还会替你考虑一二,可现在的你算什么?全无倚仗,还要占据纪若昙的财富和权势。”
“你猜他们会不会在心里默默祈祷你赶紧死了的好?”
黑雾一面刺激着许娇河,一面靠近了欲海入口。
时至深秋,纵使白昼,依然凉意如水。
而临近欲海,足以将人冻结成冰的寒凉侵袭着许娇河的四肢百骸。
一人一雾的脚下,一片沸腾咆哮的漆黑之海延亘无边,而海面之上,由无数灵气聚集而成的莹蓝色屏障始终压制着它的翻涌上涨,将魔界和人间分割出迥然不同的光景。
游闻羽亦来到欲海上空。
他与黑雾遥遥对立,坚定地伸出手来:“把师母还给我。”
“还给你?”
黑雾仿佛听到了个有趣的笑话,忍俊不禁起来,“她何时变成了你的?虽说你们人类有着兄死弟及、父逝子承的传统,可难不成已故师父的妻子,你这做徒弟的也能继承了去?”
因着黑雾姿势的变换,许娇河得以直起身来望见游闻羽的表情。
只见讥刻万分的反问一出,游闻羽的面色遽然阴沉似冰。
他重复了一次:“还给我。”
黑雾道:“若我不呢?”
“那你永远别想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话音未落,游闻羽幻化出娲皇像的本体,另手并指如刀,洞彻期最强的攻击法术便在他指尖诞育。
若黑雾生出五官,许娇河定能瞧见它不可置信的表情,长时间的滞涩过后,它怒道:“你疯了?这是关系着如梦世命脉的法宝,哪怕明澹借取亦需万分慎重,为了一个女人,你便如此不管不顾?!”
游闻羽却对它的话充耳不闻,定定凝视着包裹在层层雾障中的许娇河:“还给我。”
“疯子……你这个有逆人伦的疯子!”
“你对你的师母如此心意,有朝一日云衔宗得知,明澹安能容你?!”
黑雾问出了许娇河藏在心口难以言语的秘密。
它嘶哑的质问声,混合在反复冲击封印的欲海怒号之中,宛若来自九天之上的阵阵雷鸣。
许娇河被激得神魂动荡,忽然很想捂住耳朵。
这一刻,她宁愿自己是块听不到看不见的石头,也好过直面游闻羽揭破在天光下的隐晦心意。
游闻羽却不慌不忙地燃起灵力,狂然游曳的青光烧卷了娲皇像的画卷一角。
“那是我的事情。”
“现在,你只需要担心你自己。”
黑雾没有说话,依附许娇河脊骨上的魔息在它不断攀升的怒意之下,狠狠刺入了许娇河的肌肤。
刺痛灵魂的苦楚令许娇河蹙起眉梢,面孔上的血色迅速褪了个干净。
仿佛什么东西化作了一道印记,镌刻在她的灵台之上,而一个转眼,却又弥散无踪。
……
三个人一动不动,几乎在欲海上方站成了苍白的雕塑。
良久,黑雾沉沉说道:“你飞过来,两丈之内,一手交物,一手交人。”
于是游闻羽停下了烧毁娲皇像的动作。
他脚下轻点,朝许娇河所在的方向疾步而至。
黑雾亦将许娇河放了出来,只是依然封住身体禁止言谈,唯余镶嵌在柔美面孔上的眼珠茫然钝转。
“跟我一起倒数三个数字。”
魔气组成的巨手钳着许娇河,随即两道数数声同时响起。
“三。”
游闻羽松开娲皇像,任凭它浮在空中,慢慢飘向黑雾。
黑雾亦解除了对于许娇河的控制,魔气下滑托住了她的脚底。
“二。”
游闻羽展开双臂,想要接住迎面而来的许娇河。
黑雾则探出一条触手似的魔气,打算将娲皇像勾缠到身畔。
“一。”
游闻羽顺利将许娇河抱进了怀中。
而与黑雾咫尺距离的娲皇像却骤然射出一道凌厉无极的术法,击中了黑雾的核心。
“啊!!”
受到偷袭的黑雾惨叫出声,层层叠叠的伪装彻底溃败,魔气如融雪般退散,一道长发雪白的修长身影于半空中显形,停滞一瞬后,直直坠入了永不止息的欲海之中,被翻滚而过的黑色巨浪吞没。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六天
埋伏其中的法术成功把黑雾击落欲海后, 娲皇像便自行飘回了游闻羽身边。
游闻羽将其收回掌心,打横抱起许娇河,一言不发地飞身回返。
茫茫云层之间, 唯余二人, 近乎冰封的氛围让许娇河由衷地感觉到,不管是躺在游闻羽的臂弯之中, 亦或是被黑雾挟持, 自己的处境都仿佛置身于火架之上, 炙烤的身心备受煎熬。
她望着游闻羽下颌处未被阳光照射到的阴霾, 欲言又止, 止又欲言。
可昔日彼此相处时, 总会说些俏皮话逗她开心的青年,浑身上下却于此刻透出一种残酷的冷漠。
许娇河张了张嘴,想告诉他自己会将今日的遭遇遗忘,从今往后他们依然是师母与徒弟的关系, 奈何受惊过度又骤然放松后, 苦苦压抑着的疲倦如涨潮的海浪般上涌,瞬息吞噬了她清醒的意志。
在昏迷过去前,留在许娇河瞳孔中的, 是游闻羽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仿佛匍匐在冰面之下的野火, 极度寒冷, 又灼烫到可以令万物焦萎不生。
……
意识再度回笼, 许娇河已然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中。
她呻/吟一声, 捂住泛疼的额角, 侧转眼珠, 床旁坐着的是低头擦拭剑身的兰赋。
“娇河君,您醒了!”
见许娇河醒来, 兰赋连忙将手中的灵剑放在春凳上,语气难掩雀跃地站了起来,“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体上下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我——”
许娇河堪堪发出一个字,思绪却被无法关联的记忆阻断。
她仰面朝天,费力地思索片刻,虚弱地说道,“先扶我坐起来。”
属于女子清瘦而柔软的手臂穿过许娇河的后颈,扶住另一侧肩膀,将她的上半身小心翼翼地支起。
兰赋又拿起床头的绒羽软垫,撑在许娇河的腰后。
做完这些,她将丝绢手帕浸入金盆中拧到半干,替许娇河细致地擦掉额头上附着的薄薄冷汗。
待对方的面孔终于露出一丝舒缓之意,兰赋才暂停忙碌,问道:“您可还有别的需要?”
许娇河摇头:“这样就行。”
“那奴婢先将您醒来的事禀告宗主,他在您床畔守了半日,直到天亮时才离开去处理宗门事务。”
兰赋行了个礼,一边端起手畔的金盆,一边向许娇河告知自己的去意。
大门开了又合,兰赋步履匆匆,话语和行为都隐晦地表现出明澹对于许娇河的看重。
许娇河却无心在意这些小事,她的目光下滑,落在兰赋放在春凳上的软剑上。
竟是没有变回绦带的柳夭。
是了,当时黑雾打飞了露华,又仅用一招封住柳夭,肆无忌惮地将自己掳了出去。
也不知道露华怎么样了,可有受伤,伤势是否严重……
神识完全恢复清醒,许娇河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春凳距离床榻尚有一段距离,她昏睡良久,大腿以下短暂失去知觉,脚掌又麻又涨。
可她仍不放弃将柳夭剑拿在手里查看的打算,趴在床上,朝着春凳极力伸出手去。
仿佛蚂蚁啃噬的刺痒感猝不及防加重,许娇河下意识撑起膝盖,将赤/裸的脚掌搁在锦被的刺绣纹路上来回刮蹭,身体却不小心失了平衡,眼看整个人就要摔落在地。
“啊!”
意外发生得太快,她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便只能看着视线被光洁地面占据,失重感自下而上侵袭。
闭合的木门却在此刻被推开,一道身影瞬间移到了她的面前。
砰。
许娇河与一堵坚实的胸膛撞了个满怀,鼻梁蹭过凸起的锁骨,钝痛叫她眼冒金星。
捂着迅速泛红的肌肤,被疼痛逼出的泪水刹那间润湿了眼眶。
许娇河本能地抬起头,见不顾衣袍染污,半跪在地上将自己护住的人,居然是明澹。
明澹抱起许娇河,顺势抽出她身下与地面接触过的锦被丢在一旁,将她重新安置在床上。
由于昏睡的缘故,许娇河没有穿外袍,浅色的亵衣长裙之下,漏出两截小腿和透出粉意的脚趾。
明澹目不斜视,只将视线定在许娇河的面孔上,微微蹙着眉峰,不解问道:“娇河君在做什么?刚才差一点你整个人就要摔下床了。”
“那是、那是夫君留给我做念想的柳夭……我想看看,魔族的攻击有没有将它弄坏。”
许娇河揩去泪水,鼻梁的痛楚令她说话时,不自觉地带着抽泣的颤音,
明澹心下生出几分怜惜,将春凳上的柳夭拾起,递了过去:“这些事叫侍女来做就可以。”
他随手捻出灵力朝门外散去,一位眼生的婢女推门而入,将弄脏的锦被收走,又换上一床新的。
许娇河没有对他的做法表现出过多的关注,仅是低头握着柳夭,翻来覆去地检查,确保其表面没有受损,后又用意念与其沟通,直至柳夭变回绦带,缠绕在自己的腰间,才放心地吐出一口气。
柳夭完整无损,想来那置身其中的纪若昙多半也没有受到伤害。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若纪若昙因此事身死魂消,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许娇河沉浸在如释重负的心境中,并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正在看着自己——明澹背手而立,替忙碌的侍女让开位置,沉默地注视着床上那张泪痕未干的秀美面孔,渐次闪过紧张、凝重和喜悦的表情。
待侍女抱着锦被出去,屋内只剩下彼此,明澹复而在许娇河床前坐下:“柳夭可有受损?”
明澹的问题使得许娇河回过神来,立刻察觉到自己对于一把剑的关心太过。
她半是心虚半是局促,下意识低头避开对方的视线:“感谢宗主替我拾回,柳夭一切都好。”
“物是死的,哪怕彻底碎裂亦有修复的可能,人却是活的,一旦丧失生命,便再无复得的可能性。”
明澹一顿,缓缓添上一句,“……所以万望娇河君好好顾惜自身。”
那身处如梦世时久违的和煦再度降临在身上,叫许娇河愣了愣,越发觉得看不透眼前这位光风霁月、冰魂素魄的宗主大人。
她不意继续陷入这种看似温情,实则虚幻的陷阱中去,于是抿了抿嘴唇,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宗主放心,娇河已无大碍,不知我的婢女露华情况如何,可有受伤?”
明澹并不介意她的冷淡,好脾气地回应道:“露华受伤不重,只是灵识受到了魔气的剧烈冲击,为防境界陨落,需要在怀渊峰闭关一个月,这段时间就由兰赋代为照顾你。”
他解释露华情况的话语,却变相提醒了许娇河。
欲海之上,在黑雾放开她之前,曾把魔息刺入她的脊骨中,也不知是否会生出什么变故?
许娇河抬手摁住黑雾攻击过的肌肤,犹豫两秒,向明澹求助道:“宗主,那黑雾释放的魔气也袭击了我,大约在这个位置,我自己检查不到,能否劳烦您照例替我看看体内可有魔气肆虐……”
明澹顺着她露出一段肌肤的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手臂动作,看向被如云乌发遮掩的白皙后颈,衣袖覆盖下的手指无声碾过指腹,不动声色说道:“你需要转过去,让我看清楚具体受袭的部位,我才好做出判断。”
许娇河的这件亵衣领口颇高,牢牢遮住了半截脖颈。
想要让明澹瞧见遇袭的位置,需要解开系带,将衣襟松开。
可她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在明澹面前,坦然地做出宽衣解带的行为。
更别提这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许娇河拘谨地交叠双腕,盖住了缠绕在腰肢上的绦带,面色僵硬地询问:“不看受到袭击的地方,只用灵力感知体内有没有魔气……这个方法行不通吗?”
“魔气不同于灵气,到底是我们人族罕少接触的东西,所以慎重起见,最好先从观察表面入手。”
明澹的理由无懈可击,望向许娇河的澄明瞳孔亦没有一丝杂质。
倒衬得许娇河自己变成了一个思想下流,歪曲对方好意的小人。
“……那劳烦宗主了。”
她倒完谢,咬着下唇,转过身去,手搭在胸前的系带上,迟迟下不了决定。
只不过是治伤救人而已。
怎可讳疾忌医?
假释魔气深入五脏肺腑,将自己变成个茹毛饮血的活死人,那才是比宽衣解带于人前更可怕的事。
许娇河的脑袋忍不住幻想起明澹讲述过的活尸的模样,细小的鸡皮疙瘩马上在手臂和脖颈上浮起。
她用力摇了摇头,贝齿把饱满的嘴唇咬出一道鲜明的印痕。
罢了罢了,自己也没什么东西可让明澹惦记的。
就算是盘在腰上偷听的纪若昙也会理解的。
……反正他又不喜欢自己。
所有借口准备充分,许娇河索性放空思绪,停在衣襟上的手指利索地移动起来——她拽住细带一拉一扯,那严丝合缝贴在一处的衣襟立刻如被刮刀撬开的贝类,支起一道柔软皎洁的缝隙。
许娇河的手指攀在两片布料,就想褪下衣衫袒露肩膀,方便明澹查看。
只是一握雪肩在视野中呈现的瞬息,明澹的手指拽住衣料,将它拉了上去。
“宗主?”
许娇河不敢转头,疑惑的声线蕴着强烈的羞赧,若无若无撩拨着明澹的心绪。
他镇定如常地说道:“不需要脱去衣服,娇河君只要告诉我,伤处在哪个位置就可以。”
就算告诉了,有布料遮着,又能瞧见什么东西?
许娇河不解其意,但依然配合地伸出手指,反手点了点曾被黑雾刺入的脊骨肌肤。
“得罪了。”
干脆利落的三个字,伴随着灵力切分薄衫的窸窣声响。
许娇河目光发直,等到脊骨上传来空气的凉意,才反应过来——明澹竟然直接割破了她的衣服。
相比露出整副肩膀而言,这显然是个更加得体的做法。
可一想到明澹的视线尽数集中在那片裸/露的皮肉上,许娇河的脸颊几乎烫得快要燃烧。
微凉的指尖抵住稍稍凸起的骨骼,硬质的指甲边缘不经意蹭过肌理的边缘,伴随着精纯灵气的溢出,一股许娇河在接受治疗时感受过数次的力量,如同缓和的溪水流淌在血脉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
明澹收回了手。
他慰然而心安地说道:“娇河君请放心,那魔头没有在你的体内种下魔气。”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七天
悬停于肌肤顶端、归属于异性男子的微妙触感, 随着对方话语的结束而抽离。
许娇河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狼狈地跪坐在床榻之上,不敢侧过头来, 与他拥有哪怕一瞬的对视, 只魂不守舍地嗫嚅道:“……娇河谢过宗主的救助之情。”
“无妨,看顾你本就是我的应尽之义。”
明澹垂眼, 合指拂过许娇河衣领上的破口, 割裂的丝帛转瞬恢复如新。
他索性运用灵力将褶皱一并抚平, 而后用手撑住床榻站起, “那你继续休息, 我还有事要处理。”
……
蕴着草木清香的衣衫在手畔飘过, 房门开启复又轻轻闭合。
待室内只剩自己一人,许娇河才如梦初醒。
她不自觉地伸手抚摸明澹不久前触碰过的地方,才发觉那处的布料已被灵力修复如初。
然而衣衫撕裂的声响仿佛仍在耳畔回荡,混合着许娇河也说不清的, 逐渐放大的心跳声。
许娇河怔怔地想到:衣衫之下的肌肤, 哪怕是作为道侣的纪若昙,也不曾看见过……
哎呀,到底在想什么!
她用力拍打热意不减的脸颊, 借此灭掉自己脑子里凭空而生的遐想绮思。
明澹出格的举动左右了她的思维。
游闻羽的事没问, 娲皇像被烧卷的一角也没来得及提。
不过这时候跑出去追问明澹也不合时宜, 许娇河决定先关心一下另一件要紧的事情。
她朝着逐渐恢复知觉的小腿捶了几拳, 确定不会发生像刚才一样差点脸朝地的糗事后, 忍着脚底酸麻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 打开房门朝外院张望一圈, 又仔仔细细地将其锁上。
回到床上,许娇河盘腿坐下, 将腰间的绦带取下,将其化成软剑的模样。
她对着剑柄屈指一弹,释放叶棠在剑上设下的禁制,接着低声唤道:“醒醒。”
响应她的呼唤,一道由稀薄转为浓厚的雾气飘出柳夭表面,缓缓凝成了一位雪姿月貌的青年。
纪若昙敛着眉眼,端坐在明澹坐过的位置上。
他看向许娇河的目光,如同雪落不绝的寒夜,掩去一切情绪存在的痕迹,寂寥而缄默。
被这样一双观瞻万物、喜怒无察的眼睛盯着,许娇河很难做到不紧张,她准备好的说辞登时遗忘了大半,支吾半响,憋出干巴巴的一句:“夫君,你还好吗……魔族那一击没把你打出什么事吧?”
从前在人魔大战中剿灭无数魔众的天才道君,事到如今,却被不知名的黑雾一招打得失去还手之力——许娇河将话问出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简直称得上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匆匆捂住嘴,小心翼翼偷看纪若昙的表情。
却闻青年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问道:“你被魔族掳走后发生了什么事,皆与我细细道来。”
纪若昙不放在心上,许娇河亦松了口气。
她在脑海回忆一遍同黑雾之间的对话,挑拣出重点说给对方听:“那黑雾拿我做要挟,勒令宗主交出娲皇像,一路上还不停地说你坏话,说你重伤魔尊,屠戮魔族将士,是个比魔族还魔族的魔头……”
许娇河绘声绘色地重复着黑雾斥骂纪若昙的言语,还添油加醋了不少内容。
“它还挑拨我和宗门的关系……说夫君灭道以后,宗门上下根本不会把我没有灵力的凡人放在眼里,希望我死的人比比皆是。”
为了让纪若昙能够直观地感受到,那黑雾一路上说了多少诛心之言,许娇河到后面干脆用手比划起来——言辞激动之处换来对方一句游离在外的提醒:“小点声,这是虚极峰。”
“噢……知道了。”
见纪若昙无法与自己共情,许娇河如缺少水分的花草般蔫了一瞬。
眼珠向下滑落,触及对方胜雪的白衣,转眼又想起一个重要细节。
她立刻坐直身体,瞳孔晶亮地望向纪若昙,额头差点撞上他的下巴:“夫君夫君,我想起那黑雾被宗主埋伏在娲皇像里面的术法击中,破了幻象,掉下欲海时露出了一头雪白的长发。”
长篇大论的废话过后,许娇河终于说到了重点。
闻言,纪若昙波澜不惊的眸光一动,口中重复道:“雪白的长发?”
“嗯嗯,我观它的身影,瘦高瘦高的,应该是个男子!”
许娇河双手握拳,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发觉纪若昙的面孔映出一缕若有所思的神色,连忙凑近他的手边问道:“夫君有没有想到什么?”
“据我所知,除了由兽化形成人的妖族以外,魔族中唯有皇室血脉才会生得一头白发。”
皇室血脉,总不会是现任魔尊替父报仇吧?
许娇河知晓魔族生性残酷无情,并不似人族一般讲究血缘道德,据说魔族各个部落之内,儿女亲手杀死父母,继承他们的财富地位是最为寻常之事——这般冷酷的种族,又怎会做出为父报仇的行径?
许娇河把念头掐灭,又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黑雾似乎对云衔宗的事情和夫君你的过往颇为熟悉,话里话外透露了许多连我都没有听说过的内情。”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大概是一位故人。”
有故事听?
若许娇河是一只兔子,她的耳朵一定竖了起来,满脸洋溢着对八卦的向往和好奇。
纪若昙却不愿满足她这点期待,话锋一转道:“这个魔族的身份,宗主总会给出交代,你我在此胡乱揣测也无济于事,话说回来,我同你提过让你尽快搬出虚极峰,此事你方才怎么不和宗主说起?”
“宗主说露华受了伤呀。”
许娇河望着他,想也不想地回答。
“那又如何?”
纪若昙挑眉,“她受了伤,怀渊峰上自有别的婢女服侍你。”
许娇河当年与他结契,按照她的要求,他在人口稀少的怀渊峰上足足添了二十个侍婢。
如今少了露华,还有另外十九个。
所以纪若昙实在难以理解,露华受伤和搬出虚极峰之事有什么关联。
“露华要闭关休养,我只能一个人回去怀渊峰。内院那些被你派来服侍我的、替我开门做饭的小厮婢女泥胎木偶似的,无趣极了,也就露华同我作伴有点活气……如今没有她在,我会寂寞死的。”
“留在虚极峰,好歹还有善解人意的兰赋陪我闲聊解闷,宗主养在外头的那些白鹤也十分热闹。”
话停在这里,许娇河噘起嘴,气呼呼地瞧着纪若昙。
心里想得却是:从前游闻羽还肯经常前来陪自己说说话,如今他们之间闹成这样,恐怕此后怀渊峰和不争峰之间相隔的,便是一道亘古难渡的天堑。
纪若昙不明白她思绪中的弯弯绕绕,安静地注视她片刻,道:“若你喜欢这里,我确实不该强迫你回到怀渊峰,只是我感应到了第一块灵剑碎片的存在,需要你带我前去寻找。”
“留在虚极峰,到处都是宗主的耳目,我没有把握不被他们发现。”
果然,他叫自己从虚极峰离开的原因,绝不会是因为吃醋。
灵剑碎片,灵剑碎片,灵剑碎片……
全都是公事!
许娇河没好气地瞪着纪若昙:“所以那块碎片在哪里?”
“魔族极雪境。”
纪若昙的嗓音平静,却如从天而降的落石,在许娇河心底的湖面砸出纷乱的水花。
她呼吸一滞:“你说,我们要去、魔族?”
“嗯。”
“怎么、怎么去?魔族的入口,不是有封印吗?”
“我在欲海边界镇守百年,知道哪处的封印最薄弱,可以破解潜入。”
纪若昙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要赶在娲皇像将其修复完毕前。”
许娇河以为纪若昙口中的收集碎片,无非是在九州之内走一圈——纪若昙指出方位,她捏破阵符将两人传送过去,再由纪若昙出面回收,没什么操作难度,也没什么人身危险。
结果纪若昙一开口,第一块灵剑碎片的位置,竟然在魔界?
许娇河忍不住打起退堂鼓,顾左右而言他道:“可我又不知道宗主打算什么时候前去修复封印,万一我还没有想到借口搬出虚极峰,他就已经修好了怎么办?”
“半月之内,他做不到。”
许娇河下意识问道:“为何?”
“娲皇像身负两重特性,一重赐福恩庇,一重封印防御,上次你去拜见母亲,如梦世开启了赐福那一重,如今想唤醒另一重的封印特性,需要度过半个月的转换之期。”
“你怎么这么清楚?”
“娲皇像中,母亲说的。”
许娇河无言。
同样前往娲皇像一遭,纪若昙掌握了不得了的秘密,她却依然像个窥见冰山一角的无知之人。
可她还是有些不情愿:“我们进入欲海,肯定会遇上数不清的魔族……夫君连一个黑雾都打不过,再加上没有一点灵力的我,别说回收灵剑碎片……怕是自保都成问题。”
“极雪境内,没有魔族。”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面对许娇河这次的问题,纪若昙没有很快回答。
他陷入了沉默。
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才轻声说道:“因为我去过。”
“极雪境中落下的雪片,会迅速吞噬灵力,因此这个地方是修士们唯恐避之不及的所在,虽然魔族好些,但也会被腐蚀魔气,唯一能够来去自如,便是没有一点力量的凡人。”
“可惜极雪境过于寒冷,凡人进去不到半个时辰,就会被活活冻死。”
仅仅是没有情绪的阐述,许娇河已经身临其境地搓起手臂。当她听到“凡人会被活活冻死”时,目光更是不可置信地看向纪若昙:“为了一块灵剑碎片,夫君竟然连我的命都不顾了?!”
纪若昙:“……”
“九州的凡人皇族,祭祀太阳的地方叫做旸谷,上面生长着一种永不枯萎的奇花名为扶桑,只要将扶桑戴在发间,就可以抵御极雪境的寒气。”
“……你非要我搬回怀渊峰,逃出宗主的眼皮子底下,就是打算让我乔装打扮,混进旸谷?”
纪若昙抿紧薄唇,投来的眼神里流露出赞同之色。
许娇河:“……”
果然七年的好日子不是可以白享受的,现在的她简直是上了一条贼船!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八天
两人商量到最后, 纪若昙对许娇河直言道无需她动脑子思考,也无需想办法周全,只要她肯搬出虚极峰, 之后一切事宜他都会替她准备全面——届时许娇河老实听他的指挥就行。
纪若昙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再配上那两道充满震慑力的目光,许娇河在他一瞬不瞬的注视之下, 实在不好意思厚颜无耻地反悔自己承诺过的事, 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交代完毕的青年得到满意的结果, 散作一团雾气回到柳夭剑内养息。
剩下许娇河辗转一夜, 第二天继续硬着头皮吩咐兰赋将明澹请来。
因着昨天发生在这张床榻上的事情, 她终究心存几分赧然。
轻轻吞咽了口干涩的唾沫, 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明澹那头却仿佛什么事都不记得一样问道:“听我的婢女兰赋来报,娇河君要搬回怀渊峰?”
许娇河故作镇定地点头,却不知眼睑上方的小幅度颤动的根根睫羽出卖了自己的内心。
明澹将其看在眼里, 又不忍出言提醒叫对方难堪, 于是假装没有发现这一细节,心平气和地问道,“我可以问问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吗?”
许娇河绞尽脑汁一夜, 虽没想出什么新鲜的主意, 但好在如梦世用过的借口百试百灵, 她对明澹道:“我是个服丧期都没有结束的寡妇, 一直住在宗主的院落中, 难免让人议论。”
明澹一向包容万事的目光, 顿时不温和起来:“是有人到娇河君这里说了什么吗?娇河君且报上姓名, 我自会派明镜堂的弟子降下惩罚。”
他的视线灼灼,仿佛只要许娇河说出个名字, 他就会马上替她出气。
许娇河立刻摆了摆手:“没有人闲言碎语,这些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而已。”
她的话结束在此处,面色呈现的表情十分坚定,明澹也不好过分在意地追问下去。
他思考片刻,缓缓对她说道:“我原先想着,等加固完欲海的封印确保邪魔无法出逃后,再让娇河君搬回去,不过既然娇河君如此说法,想必是在虚极峰上住不习惯。”
“——这样吧,我让兰赋暂代露华的职务,随你一同回去,娇河君觉得如何?”
“兰赋毕竟是虚极峰的管事,这些天为了照顾我,更是放弃了大小事务,日日夜夜只围着我一个闲人转,如今再跟随我回到怀渊峰侍奉,这叫我如何好意思?”
许娇河面上挂起讪讪的笑,婉拒了明澹的安排。
“你不愿住在虚极峰,可是不喜欢兰赋的侍奉?”
“倘若她有照看不周或是以下犯上的过失,娇河君不必替她隐瞒,告知于我便是。”
见明澹又把话题扯回了最初,许娇河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兰赋温柔、漂亮还善解人意,除了有时候说话方式和行为处事太像明澹,其他的方面就算叫她昧着良心,也确实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忙不迭地替兰赋说起好话:“宗主用惯了的人,自然清楚秉性,兰赋姐姐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只是我心里过意不去,况且没了露华,怀渊峰上还有夫君在世时为我挑选的十来个婢女。”
“露华闭关的这一个月尽够用了,委实不需要再派一个兰赋过去。”
许娇河的脑筋转动到极致,搬出成套成套拒绝的理由,直叫明澹止住了询问的势头,变得沉默。
许娇河也没催他,只是将头侧过,专注地欣赏起窗棂上栩栩如生的花鸟剪纸。
那是她住进来的一日里,同露华开玩笑时,被兰赋恰巧听到的。
兰赋问她是否喜欢剪纸这类小玩意儿,她回答住在侍郎府时,有个后院的婆子很是手巧,经常能剪出些灵巧的花鸟鱼虫拿出去卖,她心里很是喜欢,却因为缺吃少穿,没有余钱嘱咐婆子剪一个给自己。
许娇河这话说得随意,其中并无几分卖惨的意思。
兰赋却听进了耳里,过了两天拿出一篮子用灵力裁成的精致图样,陪着她欢欢喜喜贴在窗上。
还道这个习俗,有向神灵请求赐福的寓意在其中。
许娇河回忆起这件让她倍感温暖的小事,发散的目光无意识朝左边移转,忽见门外有小半边身影映在窗封之上,对比体型胖瘦,似乎是兰赋。
对方一动不动、无声无息,也不知是否将室内的话语听去。
许娇河在心底暗道了句抱歉,那头良久不语的明澹倏忽说道:“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好再劝。”
分明无力阻止已成定局,他的眸光中却透出一缕欲言又止的意味。
对于喜怒不形于色的明澹而言,这突兀出现的情绪过于鲜明。
像是一根尖锐的暗刺,扎进了肌肤之中,逼得许娇河无法忽视。
她稍稍仰起脸:“宗主似乎有事瞒着我。”
换作旁人,被人察觉没有诉诸于口的秘密,定要避开对视的目光,好为自己的心虚略作遮掩。
明澹却不躲不闪,任凭许娇河的视线望进瞳孔深处。
待她眉梢似有按捺不住的神色,方才迟疑道:“我不希望你搬回怀渊峰,露华受伤闭关不能侍奉,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至于另一个……闻羽自如梦世回来后,已经向我表明了担负剑阁阁主之位的意愿,而我也应允了他的请求,宗内不日就要举行接任仪式,恐怕他今后不便常去怀渊峰探望你。”
明澹斟酌着言辞,说得很慢,许娇河的惊讶却来得很快:“他要继承剑阁了吗?”
巴掌大的小脸上,挑起半边的柳叶眉,下意识扩大的瞳孔,均表达出许娇河对于此事的一无所知。
明澹默不作声地看着,宽大袍袖之下,修直手指无声地敲击在太师椅扶手的表面。
一下。
一下。
又一下。
而后唇畔挑起无奈的弧度,轻声哄劝许娇河道:“还请娇河君不要责怪闻羽的隐瞒,继承剑阁兹事体大,想来他心下紧张,又见娇河君受伤睡得昏沉,推己及人,不敢随意打扰让你更加忧心劳神。”
许娇河没有答话。
她终是清楚游闻羽不来告知自己的原因是何。
一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释然的念头在脑海中掠过。
许娇河笑了笑:“我明白的,闻羽长大了,无须我这个师母事事牵挂。”
明澹道:“娇河君此言不假,闻羽为人内敛,胸有沟壑,他不愿说明的事,我们唯有多加理解。”
他点到为止,没有围绕游闻羽成为剑阁阁主的话题过多展开,转而又不经意提到一句,“对了,还有另外一件事,半月后我会亲自前往欲海,利用娲皇像的神力加固欲海的封印,在此之前我会将娲皇像存放在怀渊峰的藏宝库内,宝库有若昙生前捕获的四爪蛟龙做阵灵,乃是云衔宗最安全的寄存之地。”
“若娇河君闲暇得空,也请替我留神着意。”
……
许娇河收拾行李离开虚极峰时,特地前往剑阁看了一眼。
剑阁不同于各阁居住的山峰,而是纪若昙用无上灵力开辟的真境。
哪怕纪若昙身死,只要天地间灵气不绝,剑阁便能长长久久的存续。
它从外部看来是一座悬浮着的、三层楼塔的式样,周围环绕着无数没有实体的深红色剑灵——它们既是纪若昙百年铸剑的荣耀象征,也是守护着剑阁不被仇敌和外人入侵的终极法阵。
结契之日,许娇河的意识中便注入了纪若昙的一丝灵息,如同永恒不灭的印记。
她不想与游闻羽碰面,于是从灵宝戒中取出一张隐匿身形的符篆,将自己的身体变成透明,轻松穿过堪比三昧真火般炽热的剑灵包围圈。
却架不住对待旁人凶横蛮横的剑灵,感觉到了纪若昙的气息,如同趴伏在主人脚边祈求爱怜的幼犬一般,消融了自身的至阳热意,亲昵跟随在她的身边,直至送出十几丈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幸好没有被人看见。
许娇河鬼鬼祟祟地靠近剑阁主塔,又提心吊胆地躲在一根一人粗的柱子后,偷看剑阁外的平地上捧着锦盒贺礼的弟子和端着书画古董的侍婢,往来络绎不绝。
弟子们被自家阁主长老派来,向初登剑阁阁主之位的游闻羽送礼,而几位侍婢则来自不争峰,她们根据游闻羽的喜好,在屋内增添了一些古玩摆件的装饰,力图让新主入驻的剑阁呈现出新的气象。
许娇河望着忙忙碌碌的人群——尽管顾忌着纪若昙的死讯,云衔宗没有发帖宴请小洞天道友,也没有刻意铺张陈设,可大家面孔上的喜气却真实可见,似乎发自真心恭迎游闻羽接手剑阁旧日的辉煌。
她将手伸到腰间,摸了摸打了个漂亮双耳结的绦带表面,口中念念有词道:“只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也不知道你看到这副景象,心里会作何感想。”
仗着无人能够看见自己,许娇河一路来到了剑阁的入口。
刚想踏进其中,却见前面先她一步的弟子忽然躬下了身体:“见过剑阁阁主。”
“仪式还未举行,我尚担不起一句阁主的称呼,像从前一样,唤我观渺君就是了。”
在许娇河的心中,游闻羽风流又狡猾,心眼比一百只狐狸还多。
本应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俊道君,却放得下身段,讨得了便宜。
她从未如现在一般,在他的眉峰和眼底瞧见过威严持重之色。
前来送礼的弟子战战兢兢应是,又被游闻羽叫住,打开了锦盒鎏金错彩的顶盖。
他的视线落在上方一瞬,倏忽朝许娇河的藏身之地望过来。
只把她看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替我多谢篆阁阁主的礼物。”
他看了一眼,便不再看,语气随意地询问在旁的婢女道:“九座山峰的礼物都送来了吗?”
“回观渺君,还有怀渊峰的贺礼不曾送来。”
游闻羽“哦”了一声,尾音又轻又缓,随即不甚在意地背过手去。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九天
或许是因为游闻羽渗着凉意的眼神, 又或许是因为游闻羽不在乎的语气。
许娇河陡然失去了进去参观一番的心思,她默默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出了这人群熙攘的剑阁。
时隔多日, 再度踏入居住七年的怀渊峰, 一切都带给她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熟悉的风景院落皆在原处,陌生的是心境有所不同。
露华不在, 没有人提点许娇河要为新的剑阁阁主准备礼物, 以及应该选择什么作为礼物。
她绕过门口的看守弟子, 又瞧了瞧廊上缓步走过, 从事着日常洒扫修剪的女婢。
最后决定选择骚扰另一位除她以外, 与游闻羽最为相熟的人士。
“你要送礼?”
这是许娇河第一次不在床上见他——纪若昙安静地飘出柳夭, 环视了一圈这片在他显露昙花真身时居住过的环境,而后正襟危坐在空出一半的春凳上,不紧不慢地问道。
“是啊,露华不在, 这种事情, 我只好来请教夫君你啦。”
好吧,老实说,“不在床上见他”这几个词语并不准确。
许娇河的半截身体没骨头倚在拔步床上, 沿着衣裙自然伸展下来的脚踝, 一前一后地来回晃荡。
她蹬掉鞋袜, 白莹莹、嫩生生的双足在纪若昙眼底晕开朦胧的光影。
简直不成体统。
纪若昙忍住想要嘱咐她衣衫整齐、坐有坐相的冲动, 寒月似的眉峰蹙起一簇, 目光向上避开了许娇河所有在他看来不合规矩的动作姿势, 淡声道:“送礼要分场合, 也需了解收礼者的心意喜好。”
许娇河用手撑着下巴想了少顷,诚实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人喜欢什么。”
“是游闻羽?”
纪若昙问。
许娇河触及他皱拢的眉梢, 便知他心底在嫌弃些什么。
好一个端方古雅的正人君子,还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偷听自己同别人的对话?
微妙的叛逆心起,她故意将双脚摆动的幅度大了些,脸上笑眯眯地暗讽纪若昙道:“夫君天天住在柳夭里面,连我睡觉说的几句梦话都能听到,怎么收礼之人是谁还要明知故问?”
纪若昙面颊肌肉紧绷一瞬:“我只听了一些涉及云衔宗的正事,像你和游闻羽在神风空行舫上争执的内容,我在柳夭之内布下了禁声结界,半个字都没有听见。”
许娇河本就因游闻羽态度的变化而感到心烦意乱,闻听纪若昙提到这件窘迫之事,霎时间呼吸慢了一拍,又不甘示弱道:“那夫君怎么知道我们是争执,不是别的?”
“他对繁阁的掌事之权势在必得,你听从我的建议分权于如梦世,自然会引起他的不快。”
纪若昙目不斜视,给出的回答亦叫许娇河无从找茬。
她忽然莫名其妙地泄了气,挺直的腰杆和肩膀也软了下去,随手拎起一个卧枕抱在怀里道:“既然夫君对你这个拜入师门百年的徒弟了解得如此透彻,想来对他的喜好偏爱也应该心中有数了?”
纪若昙面无表情,仿佛一尊完美无缺的雕塑般坐在春凳上。
许娇河等待着他的答案,半晌才听见一句毫无情绪起伏的“不知道”。
偏偏这三个字,自纪若昙口中说出,还充斥着一股对任何事物都了如指掌的气势。
许娇河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漂亮惹人怜爱的面孔上一时呈现出不知所措的光景,呆呆地望着他,呼吸来回后忽而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原来这世上还有堂堂无衍道君不知道的东西——”
她捂着肚腹,笑得颗颗脚趾蜷缩起来。
向外洋溢的笑声如同屋檐之下经风穿过、叮铛作响的贝壳风铃。
清脆娇甜,削弱了语境中的嘲讽之意。
“……”
纪若昙却没有心情欣赏这譬如春花烂漫的美人美景。
他盯着她笑出绯红的面孔,目光冷了几分。
倘若瞳孔中的情绪能够化出实质,许娇河感觉自己此刻已然被他大卸八块。
对比了一下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许娇河又怂了起来,连忙收住面孔上凝出的灿烂笑容。
她和纪若昙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心底懊恼起向向谁求助不好,非要向纪若昙的愚蠢决定。
正当许娇河开始思考要不要结束话题,催纪若昙回去睡觉的时候,纪若昙阴沉的表情恢复了一寸晴朗,道:“如果你不想处理繁阁之中错综复杂的琐事,不妨把那块翡翠貔貅当作礼物送给游闻羽。”
“这是什么缘故,游闻羽会喜欢这个?”
许娇河目露茫然,不解反问。
纪若昙解释道:“如梦世对繁阁势在必得,哪怕你过了母亲那关得到翡翠貔貅,他们也定会想出许多办法来对付你,而叶流裳素性百无禁忌,你又没有灵力傍身,哪怕住在云衔宗也不一定安全。”
“不如把这块烫手山芋抛给游闻羽全权负责,也免除了今后与纪云相一月一会的麻烦。”
“同样的,有我给你的那份名单在,你不必担心交付权利后受制于人的境况,有任何情况,依然可以送出暗信,命令那些全然忠诚于我的人去帮你解决。”
纪若昙的几句话,将其中的厉害关系分析得明明白白。
许娇河边听边点头,恨不得找到纸笔将它们记录背诵进脑子里。
只是还没等她难得生出一点兴致,打算好好夸夸这个经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夫君,纪若昙又调转话风,说起了一些叫许娇河想把他嘴堵住的话:“你和游闻羽的争执因此事而起,你这番举动,也算是表明了示好的态度,这样亦能稍稍缓和你们之间如冰封冻的关系。”
别人道侣结契、恩爱缠绵,能够成就小洞天的一段佳话。
她的这位道侣,却是成日想着办法将自己往别的男人那里推。
许娇河一口气没上来,大声道:“我为什么要对游闻羽示好,我都说了我无意于他!”
“……”
“我如今不过游魂一具,唯有你能看见我、触碰我,若你有事,我想护你也难。”
“若有游闻羽在你身侧保你周全,我也能暂且放心些。”
纪若昙垂眸敛颔,剖白短处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沉静。
被顺毛捋的许娇河稍稍平息了恼怒,望着纪若昙衣落低首的疏冷身影,她情不自禁地想起未曾面对勘尘之劫前的他,是多么的意气风发、誉满九州。
不知怎的,她心底忽然有些酸涩,别扭地岔开话道:“翡翠貔貅代表的意义非凡,你竟然也肯?”
纪若昙却忽然看向她,瞳孔澄练,清透如泽:“追求大道,不必顾惜身外之物。”
简短的一句话,如同炎炎夏日中亘古不化的冰雪,迫使无意识受吸引而去的灵魂打了个激灵。
许娇河一怔,心头的诸多情绪霎时退散得干净。
钱财、权势、地位……
这些无数人终其一生都在寤寐思服的东西,于纪若昙而言,恰如云烟过眼。
他什么都能舍弃。
更何况自己?
……
许娇河借口话说多了有些累,需要休息片刻。
纪若昙也没有继续追问,重新化作水月一捧,消散在午后的房间。
在他遁入柳夭之后,许娇河扯掉变回绦带的软剑,闷不做声把它扔在纪若昙坐过的春凳上。
她将在如梦世得到的翡翠貔貅从灵宝戒中找了出来,托在掌心反复查看。
看着看着,纪若昙的话又像是咒语般在耳畔来回重复。
许娇河腾地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翻找到一个金碧辉煌的空匣子,将翡翠貔貅整个丢了进去,咬着下唇不服输地嘟囔道:“反正原来的主人都不珍惜,我这个接手者又有什么好留恋的?”
她解下挂在衣裙间的怀渊令,按在匣子的正面,一道上书“怀渊峰”三个古朴大字的半透明灵符立时闪现,四四方方地附着在表面,昭示着在送到游闻羽手上前,谁也不可随意打开处置。
送礼之事,为表郑重,一般由有头有脸的内门弟子亲自前往。
可纪若昙唯有游闻羽一个弟子,而要许娇河亲生前往,她又心下不愿。
便也顾不得许多,许娇河唤了另一个常年跟在露华旁边的婢女进来,嘱咐她将这匣子送到剑阁,自己则坐在梳妆台前,仔细研究起纪若昙给出那份繁阁心腹的名单。
不看不知道,繁阁拍卖灵宝、搜罗消息和收集奇珍的最重要的三个分部,里面皆有他的人担任要职——这些人职位不算很高,光看履历也并无特别优越之处,却胜在不易被察觉,且在繁阁扎根多年。
许娇河接着往下看,发现哪怕是如梦世全面渗透的职务之内,亦有忠于纪若昙的人存在。
她暗想自己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死鬼夫君,脑子也并非看起来的那么顽固愚笨,该长心眼的地方倒是一点都没少长,亏她之前还担心纪若昙只会练功和铸剑,会不会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许娇河花费了一个半时辰,才把这份名单研究透彻,且将上面一个个名字都做到烂熟于心。
不知不觉中,山水屏风上的时辰便来到了黄昏。
今日用脑过度,不宜再埋首正事。
许娇河伸了个懒腰,左右转了转发僵的脖颈,打算趴在床上看会儿话本再叫人传饭。
谁知她刚刚脱了鞋履上床,门外去而良久,姗姗复返的女婢捧着礼盒敲门道:“夫人,观渺君让奴婢向您带话,说收到这份礼物内心惶恐,如若不能同夫人面见恳谈,实在不敢坦然收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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