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天
许娇河想, 如今这种尴尬的局面,她也不好再将游闻羽随意请到自己的房间交谈。
她摸着感到饥饿的肚腹,索性让等候在外的女婢再去一趟剑阁, 邀请游闻羽共进晚膳。
相比过程漫长的第一次, 第二次女婢复命很快,说是游闻羽应承了下来。
既要请人吃饭, 自然要准备几道宾客爱吃的菜肴。
许娇河回忆了很久, 才模模糊糊地记起游闻羽似乎口味偏甜, 比较爱吃淮扬菜。
不像自己喜欢顿顿有肉、无辣不欢。
于是许娇河吩咐下去, 叫厨房在晚饭前, 把一道蟹粉狮子头和一道莼菜羹赶制出来。
到了怀渊峰定下的用膳时间, 游闻羽如约而至。
他着一身湖水蓝的直裰,折扇叠起握在指尖,遥遥可见扇缘的一缕深红。
他向许娇河行完礼,目光在长桌的左右位置上逡巡来回, 最后还是按照老样子坐在许娇河的手边。
“闻羽来了, 快把他爱吃的那两道菜放在他的面前。”
许娇河使了个眼色,拨出自己身畔的两位女婢之一,暗示她去侍奉独自前来的游闻羽。
只是还没走到对方身边, 便遭到了拒绝:“师母, 我喜欢自己动手, 这样自在。”
“……好吧。”
吃一顿晚膳, 自己也无需两位女婢服侍, 许娇河便挥手叫另一人退下。
不过游闻羽的冷淡, 终究如同晕染白纸的墨点, 在她心间缓缓散开。
游闻羽并没有过多关注许娇河的表情,他正专注地垂下眼帘, 盯着女婢特地放在他近处的蟹粉狮子头和莼菜羹不放——那俊雅的面孔落在周遭亮如白昼的灯火里,唯独眉骨侧处留下一轮淡色的阴影。
许娇河瞧得不安,挤出一抹笑道:“是饭菜不合胃口?”
“没有,很好。”
游闻羽微微摇头,像是为了让许娇河心安,率先动筷,加了块狮子头放在白底蓝纹的餐碟上。
许娇河不动声色松了口气,心里暗喜果然喜欢淮扬菜的人是他。
然后二人开始用饭。
遵循纪若昙在世时留下的“食不言,寝不语”的规定,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
许娇河见他眼下没有开口,又怕等会儿说起正事来顾不上吃饭,便囫囵吃了个八分饱,才放下筷子,略显欢喜地说道:“怪我这两天一直在养伤,还未来得及恭贺闻羽你执掌剑阁之喜。”
“师母言重了,小徒能走到今日全都仰赖您和师尊的栽培,岂有师母先行向小徒道贺的道理?”
游闻羽没有动碗中的米饭,连碟子上的狮子头,也只象征性地用筷子夹起一小块放入口里咀嚼。他侧眸望着许娇河,皮笑肉不笑的语气同许娇河在剑阁听到的,他敷衍其他弟子时的口吻别无二致。
许娇河话语里的喜悦便跟着淡了下来,她将筷子搁在筷枕上,取过女婢手上的帕子擦了擦嘴,道:“虽是这么说,但你没来向我禀告,我也没有及时关心你的近况,是我这个师母的失职。”
游闻羽牵动唇角,仿佛想笑,却勾起到一半复又回落,沉默地与她对视。
他的瞳孔颜色偏浅,笑意留存之时显得温情款款,如今没了笑意,便多了几分寡情凉薄。
许娇河眼皮一跳,自发淡去了本打算追问清楚的心思,换作用别的话题遮掩道:“那翡翠貔貅是我赠与你的贺礼,为何送到剑阁,你又叫女婢退还给我?”
“自然是因为,师母的礼物太重,小徒受之有愧。”
游闻羽亦放下筷子,露出说正事的神色。
许娇河却不明白:“你有愧什么,这不原本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吗?”
游闻羽望着她无言,忽而转过头去,朝屋内侍立的两位女婢道:“你们先出去。”
他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到似乎登上剑阁阁主的位置之后,这怀渊峰的一亩三分地也尽在他的掌握之下。
许娇河的心莫名感到不舒服,如同往常那般对他质问道:“这两个夫君指派给我的女婢,都是可以信得过的人,何况我们又没说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什么好叫她们出去的?”
游闻羽坚持道:“你们先出去。”
两位女婢的面孔呈现几分不知所措。
她们在许娇河和游闻羽之间来回瞧了瞧,最后决定听从许娇河的命令,待在原地。
游闻羽觑过来的眸光便染上一寸不甚鲜明的怒气,他拂袖起身,做出要走的姿势:“师母若无心恳谈,就把翡翠貔貅收回去,小徒自行离开便是。”
许娇河从未在与游闻羽的相处过程中,听到游闻羽这般对她说话。
没有半分情面。
亦不留一点转圜的余地。
许娇河骤然有些恼怒,仰起面孔就想回嘴好走不送。
腰上的绦带却在这个时候无声收紧,一下子拉回了她的理智。
是啊,纪若昙午后才提起过……按照他目前的力量,没有十足把握护得自己周全。
云衔宗内的一些事情,自己尚需依靠游闻羽才能安身立命。
为今之计,不可撕破脸,只能暂且忍耐。
想到这里,许娇河咽下了即将冲口而出的怒意,委屈说道:“那你们先下去。”
游闻羽略感意外,回首凝望她的视线里隐隐多出几分松动。
他待女婢们退出后亲自把门闭紧,施加了一道法术结界,才缓步坐回原来的位置。
“你想说什么,现在尽可以说了吧!”
许娇河掏出藏在衣袍里的小巧锦盒,砰地一声拍在游闻羽手边。
自己都委曲求全成这个样子,看游闻羽还能找出什么借口来纠缠周旋!
落在许娇河眼里占了天大便宜的青年,却依然没有表露出任何让步的迹象。
他沉沉地盯着锦盒看了良久,忽而将其中的翡翠貔貅拣了出来捏在掌心。
眸底暗芒闪烁,轻声问道:“师母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你在问什么呀?你是夫君的徒弟,当然、当然也是我的徒弟。”
许娇河睁着双眼,她隐隐察觉到游闻羽问句背后的真意,但依然选择装傻。
“哈——徒弟。”
“也是怪我太蠢,不肯死心,非要巴巴跑过来问这一遭。”
游闻羽唇畔笑意似嘲非嘲,他凝视着巴掌大的貔貅不放,兀自不肯与许娇河拥有哪怕一瞬的对视。
座位之上,宛若灼热的火架。
许娇河被游闻羽的自怨和窒息的气氛裹挟得坐立不安。
她藏在袖袍中的手指下意识紧紧攥成一个拳头,转眼又忐忑地抓住扶手。
她试探着跟游闻羽商量:“就和以前那样不好吗?夫君才去了没多久,我、我也没心思想这些。”
“没心思想,那师母为什么一搬出虚极峰就偷偷跑到剑阁看我?”
“没心思想,又为何急忙捧着繁阁的权力来讨好我?”
……原来他发现了自己偷用符篆藏在角落里看他。
许娇河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不好道明是因为纪若昙没死,剑阁却提前换了主人,所以自己想带着他去瞧瞧剑阁的新变化。
许娇河姣美的面孔且急且悔,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游闻羽却以为自己说中了她的心思,沙哑着嗓音又问了一遍:“我算什么?师母如此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莫非是把我当成了一条随意驱使的狗?”
“怎、怎么会呢,你当然不是狗。”
许娇河结巴着回答,差点咬到舌头,“怀渊峰只剩我们二人,需要互相依靠才是……所以,我才、才会把如此重要的执掌繁阁的信物,交到你手里,只因为,你是我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她天性嘴笨心笨,不会讨好人,能把话说成这样,已经用尽了毕生从话本中学到的功夫。
闻听辩白,游闻羽的眼睛从翡翠貔貅上离开,改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太过可怕,令许娇河忍不住放弃了对视以表真诚的机会。
她急急垂下头,鞋履内的脚趾臊得蜷缩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漫长到仿佛过了一千年,又或是一万年。
许娇河的耳畔忽然传来脚步移动的声响,接着并拢的双腿一沉。
游闻羽跪在她脚边,用手握着她的小腿,脸颊贪恋地磨蹭过她的膝盖,温声细语地说道:“我知道师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不过,为了这句话,我便是做一条狗护着你……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分明是温和的嗓音,许娇河却无端听出一股病态的阴冷。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连同被衣裙覆盖的两握膝盖也发起抖来。
“师母怎么了,可是衣服穿得不够厚,感觉到冷了?”
敏感捕捉到她异样的游闻羽没有抬头,一面询问,一面将灵力加热,顺着两人接触的肌肤传递。
这股热意沿着衣裙渗透入许娇河的肌肤,犹如一张细密的巨网般将她包裹。
她透不过气,更不愿听从游闻羽的引诱将这段荒唐的关系认下,想也不想地说道:“你、你才不是为了我的话变成狗护着我,你想要繁阁的权利,我便送给你……我们等价交换,你本就该护着我。”
“……”
话语一出,又是长时间的安静。
喀嚓、喀嚓,
许娇河恍惚间听到了什么东西节节碎裂的声音。
她胆怯地朝声源看去,游闻羽忽然在此刻离开她的膝盖站了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许娇河,在灯火的簇拥里,逆光的双眼仿佛两片逐渐失去温度的琉璃。
“师母说得对,这本来就是一场等价交换。”
“您给予我渴望的权力,我便保护您的身家性命。”
“谁也不亏欠谁……实在很公平。”
游闻羽打开桌上的锦盒,将掌心的翡翠貔貅放入其中,而后关上顶盖死死攥在手中。
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桌上凉透的饭菜,忽而微笑道:“既是一场交易,师母也无需费劲讨好。”
“那蟹粉狮子头和莼菜羹是师尊喜欢的。”
“偏甜的淮扬菜,也是他的口味。”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一天
两日后, 云衔宗,剑阁阁主继任大典。
巍峨肃穆的三层高塔前,无数环绕周围的剑灵聚集在一处, 化作峥嵘朝天的深红色巨剑, 悬浮于剑阁的镞状顶端,在清晨日轮的冉冉初升中, 映放出堪比青阳万丈的辉煌璀芒。
而让人无法直视的璀芒之下, 游闻羽衣深衣, 负玉冠, 云水为底, 浩然金纹, 袍裾逶迤在层层台阶之上,一步一步走向象征着剑阁核心的九方铸剑鼎所在。
他用灵力凝结出本命灵剑悲无,另手并起二指,按在嗡嗡鸣的剑锋上方一抹到底, 再将沾染血液的灵剑笔直插入烧到滚烫的九方铸剑鼎中, 霎时间鲜血遇到至阳之力,化作袅袅白烟升入天地。
荡钟声起,万剑随之应和轰响。
九方铸剑鼎上纹路俱亮, 伴随着一阵气贯云霄的鸟鸣, 庞然的毕方鸟灵出现在游闻羽身后。
锵——
锵——
锵——
它一共叫了三声, 每一声都让竖插在方鼎中央的悲无剑经受一重真火淬炼。
如此三次之后, 比方鸟逐渐缩小, 身化澄明之火, 融入剑体的每一寸脉络。
“礼成——”
秉礼长老梅临浑厚的宣告声响彻在每一位观礼之人的耳畔。
而后游闻羽将滚烫的悲无剑举起, 面孔丝毫没有露出被至阳灵气烧灼的痛苦。
他仰起面孔,以剑指天, 高声道:“以剑入道,诛奸邪,灭不平,悯庇八方!”
“以剑入道,诛奸邪,灭不平,悯庇八方!”
“以剑入道,诛奸邪,灭不平,悯庇八方!”
……
许娇河代表与剑阁息息相关的怀渊峰之主的身份,站在明澹的斜后方,同他一起观礼。
在山呼海叹的声响中,她的心跳重如擂鼓,目光却不敢落在游闻羽身上。
而许娇河左手边落后半步的位置,从欲海匆匆赶来的执法长老薛从节正负手而立。
火光燃烧在他黢黑的瞳孔中,那种无与伦比的欣慰和自豪感真实可见。
世上已然失去了站在峰顶、半步成圣的纪若昙,好在他还有一个矫矫不群的徒弟。
这老倔驴虽然专与自己过不去,但对于云衔宗的真心,却是世所共鉴。
许娇河收起略微复杂的心绪,趁着众人停止高喊,屏住呼吸,皆在注视游闻羽以剑阁阁主的身份重新开启万剑阵的一刻,悄悄侧过头去,向通身着浅色的人群中的唯一一抹深色望去。
青年的眉目深邃,玄底红梅的衣袍,与火光呼应出一缕惊心动魄的艳丽。
他目不斜视,注视着剑灵汇聚的塔顶,眸色如同无星无月的黑夜,远离世间的悲怒欢喜。
……太像了,仿佛纪若昙活了过来,亲自将手中的权柄交付到游闻羽的掌心。
许娇河想着,下意识将手指搭在腰间绦带上,希望能从中感知到半分纪若昙的心情。
“祭剑礼成,告谢天地及宗中先灵——”
梅临的声音打断了她不着边际的幻想,许娇河在纪云相注意到自己之前,及时将头转了回去。
作为云衔宗的一份子,她亦要随同游闻羽一起,朝天地和先灵长揖三礼。
明澹走上前去,站在游闻羽的旁边,带领空地上的云衔宗众行礼。
无人挡在许娇河身前,她的目光恰好与游闻羽望过来的视线对上。
一股说不清的尴尬叫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液,正思考着怎样才能不失礼地结束对视,而那头青年已经面色如常地移开了眼睛,恭恭敬敬朝着苍穹和厚土作揖到底。
……
因纪若昙殒身尚不足一月,云衔宗取消了典礼完成后的宴请。
众人纷纷离开剑阁,游闻羽亦进入阁中开始主持十年一度的剑阁弟子招选事宜。
许娇河没有灵力,坠在人群最后慢吞吞地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怀渊峰。
只是脚步甫一踏在怀渊峰的土地之上,守门的弟子忙不迭地向她禀告道:“娇河君,如梦世来的云相公子正在濯尘主殿等候着您。”
“纪云相,他来干什么?”
“说是如梦世选定了他来分掌繁阁,今日来此,想与您商议下繁阁的一些要务。”
许娇河有些疑惑。
她早在前两日就交出了翡翠貔貅,怎的游闻羽没有告知如梦世,反倒叫纪云相来了自己这里。
疑惑归疑惑,纪云相代表着如梦世前来,她也不好拒绝与他相见。
她回头吩咐弟子:“去剑阁将观渺君请来。”
而后拢了拢身上的衣袍,又整理了一下鬓边被风吹乱的头发,才带着女婢朝濯尘殿走去。
许娇河刻意走得很慢,希望赶在与纪云相碰面前,游闻羽就能及时出现将他领走。
可天不遂人愿,直到濯尘殿熟悉的轮廓落进她的眼底,前去剑阁的弟子依然没有现身的意思。
她只好勾起客套的笑容,与端坐在客座上的纪云相打招呼道:“小云,你怎么来了?”
许娇河记仇,又倚仗在自家地盘的优势,故意用甜腻腻的语气搭配亲昵的称呼来恶心纪云相。
果然,那品茶的青年冰雪雕刻的面孔上神态扭曲了一瞬。
“娇河君。”
纪云相放下茶盏,起身朝她抱拳行礼。
他的眼神透着寒气,仿佛许娇河再叫他一声,他就会一寸一寸将她嚼碎了咽下肚去。
许娇河瞧得心里直爽,那股对于同纪云相见面的抗拒也减弱了几分。
她提着裙摆,脚步向左移动了几寸,选在一个必定能碰到纪云相的位置,施施然走到他面前,衣袍似有似无地触碰着他的手臂:“小云为何如此冷淡,莫非忘记了我们在如梦世时的亲戚之情?”
许娇河专挑纪云相的痛处往下戳,反反复复地欣赏着他一忍再忍的表情。
青年拧着眉,如同躲避脏物一样后撤半步:“娇河君自重。”
“自重?”许娇河略感好笑,她用目光捕捉着纪云相避开的眼睛,压低嗓音,呵气如兰地歪曲道,“小云觉得我哪里不曾自重?淫/者见/淫……莫非,是你脑海里在想些不自重的念头?”
\"你!\"
青年堪比霜雪的肌肤,又显出了许娇河曾经见到过的、明晰传递羞恼的薄绯。
他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又被许娇河柔弱无骨的指尖包裹。
她旁若无人地倚靠在纪云相身侧,一点一点,像他对待她时那样,将纪云相修长如玉的手指掰直。
涂成樱粉色的指甲每掰开一根手指,都猫挠似地滑过青年的掌心。
她的举动过分放肆,放肆到纪云相浑身僵硬,一时忘记了做出反抗,任凭许娇河将无礼进行到底。
观察着他呈现空白的表情,许娇河终于满意,她抽空拍了拍他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轻笑着提醒道:“不要生气,否则会坏了如梦世和云衔宗的结交之谊。”
接着坐在濯尘殿的主位上,倚着扶手道:“小云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一、二、三、四、五……
许娇河在心中默默数着数字。
数到一百二十下时,纪云相才如醉方醒地反应过来,抬头射向她的目光变成了两把刀子:“……师尊选中了我作为分管繁阁的人选,特地派我前来与娇河君商谈繁阁事务。”
他的言语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可在许娇河听来,仿佛一字一句从齿缝中挣出。
她没有立刻回答,拨弄着水葱般的指甲晾了他一会儿,才像忽然想起来似地哎呀一声说道:“那枚翡翠貔貅我早给了闻羽,并且同他说了以后由他代我掌管繁阁一切事宜,怎么他没传信去如梦世吗?”
“……”
“翡翠貔貅这么重要的东西,怎可……”
“怎可什么?”
许娇河笑吟吟地抬高声量压过他的话,“我拜过娲皇像,也得到了婆母悬灵老祖的认可,这繁阁本来就是我理所应当继承的产业,我愿意把翡翠貔貅给谁,还要经过小云你的同意吗?”
游闻羽的事,让许娇河这几日来心头都压抑着一股邪火。
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向夫君的徒弟低头,可并不代表对着任何人都要退让。
许娇河眸光闪烁,映出几分大胆和无谓,而倍感屈辱的纪云相索性顺从她的意愿道:“既然如此,那云相就不在这里打扰娇河君了,我去——”
“就算师母将翡翠貔貅给了我,您亦是繁阁实际的主人,我们二人商谈,怎可避开师母您呢?”
折扇开合的动静,远比游闻羽的嗓音更快传入许娇河的耳畔。
她抬起眼睛,见逆着光的游闻羽脱去了洁白的冠服,换上一身柳枝青的衣袍——他摇着折扇翩翩而至,不语含情的桃花眼,天生带笑的薄嘴唇,让她恍惚以为与他关系的仍在旧日。
只是下一瞬游闻羽向她行礼之后,毫不留情转过身去与纪云相相谈的动作,又将许娇河拉回现实。
她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摁紧,面色阴晴不定了几转,仓促换成笑意:“刚才说着你,你就来了。”
“劳师母记挂,小徒新任剑阁阁主,手头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一时分身乏术,才会来迟,还望师母恕罪。”游闻羽居高临下地望着纪云相躬下的身体,等他做足礼数,才旋身坐到大殿另一边告罪。
“无妨。”
许娇河与他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和蔼可亲地说道,“上次我和你说过,有关繁阁的一切你从今以后就跟如梦世的另一位掌事商量着办,无需来回禀我,闻羽你难道忘了吗?”
“师母是这么说过,可闻羽不敢擅专,况且又是第一次,小徒斗胆,恳请师母在旁同听。”
得到权利的游闻羽似乎没有许娇河想象中的那么高兴,他直直回望许娇河,非要将她一起拉下水。
许娇河感到烦躁,她对行商之事一窍不通,游闻羽强行将她留在这里,待会儿岂不是出尽洋相?
但眼下话说到了这里,她也没有一丝退后的余地。
思来想去,许娇河只好说道:“好吧,那我就在旁边听着,不打扰你们的想法。”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二天
濯尘殿内, 风声阒阒。
一东一西,分坐于堂下两端的游闻羽和纪云相之间,气氛却是潮流涌动、暗涛汹涌。
女婢们奉了两回茶, 时间也从早晨临近中午, 二人的商议依然没有分出个结果。
游闻羽生来聪慧,不愿墨守成规, 向来追求变革的他, 自然做出了一番大胆开拓的计划。而换成以纪云相为首的如梦世众人的想法, 则偏向于保守, 且明里暗里想要把更多的人手安插到繁阁各部中去。
他们二人各自执掌着繁阁一半的权力, 纵使游闻羽名义上代管翡翠貔貅, 可许娇河这个实际的拥有者在场,他也不好越俎代庖,将纪云相提出的建议全数驳回。
他们唇枪舌剑了一个半时辰,谁也说服不了谁。
只是尽管风向无法压制, 双方却是默契得谁也没有向许娇河发问, 试图求得她的支持。
许娇河抬起一侧手肘架住扶手,掌心捧着不再散发出热气的茶盏,她装出一副高深莫测、微笑倾听的模样, 想要借此遮掩自己的头脑空空, 奈何每每听不到半刻, 就开始眼神涣散、意识游离。
已然过了用午饭的时辰, 两位客人并没有放过许娇河的意思。
游闻羽和纪云相早已辟谷的身体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 支持着他们文斗到底。
许娇河心中叫苦不迭, 正想着寻个借口先行开溜, 冷不丁听到纪云相说道:“观渺君想要改革繁阁制度,云相自然鼎力配合, 不如就从舆部开始,云衔宗处北,如梦世在南,各自掌控着一方的消息情报来源,撤换舆部的副部主韩慎,换成我如梦世的高手加入,这样更能加快获取消息的速度。”
繁阁共有三部,拍卖灵宝的竞部、搜罗消息的舆部和收集奇珍的荟部。
表面上竞部为主,实则舆部最为重要,因此从来皆由云衔宗的人牢牢把控。
原来前头铺垫了这么多,如梦世打得便是这个主意。
游闻羽心下一动。
纪云相以支持变革的名义,要求自己同意在舆部安插如梦世的人手。
其实从整体看来,倒是称得上一件划算的买卖。
反正以自己的手腕,哪怕扶了新的副部主上去,纪云相的人一时半会儿也休想染指其中。
至于先前的副部主韩慎,游闻羽也不清楚他的来历,似乎之前是灵力颇高的四方游侠,后被云衔宗招到麾下,做了个编外的闲散人员,同云衔宗内的各个势力均没有直接关联。
就算替换了他,想
铱驊
来宗主和诸位阁主长老那头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游闻羽的盘算很快,面上却不漏声色。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微凉茶水润了润喉,正想开口试探纪云相让步的最后底线在何处,一直神游天外充当背景板的许娇河,却冷不丁地替他做出了回答:“不可以,我不同意。”
“?”
“?”
在座的两位青年纷纷转头看向她,眼神中浮现出四个透明的问号——他们由衷地感到困惑,刚才还扮成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试图躲过任何询问和对答的许娇河,怎么忽然主动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只是这个意见,没有人一个人是喜闻乐见的。
纪云相率先抿住嘴唇,而游闻羽沉默几瞬后,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师母可是有什么高见?”
许娇河理所当然道:“叶尊主在交接仪式上说过,如梦世就算参与管理繁阁的事务,也不过是起到辅佐之责,这样随意撤换掉舆部副部主的说法,似乎和‘辅佐’二字背道而驰。”
“我知晓你们都很聪明,也很会算计,但若换成你们是那位副部主,突然之间得到通知要被调离职位,来替代的人还是一个陌生的、没什么资历和成绩的人,你们可会认可,心中可能平心静气?”
许娇河没有把话说半截藏半截,天生的性格也注定了她学不来聪明人的虚与委蛇。
纪云相看向她的目光更是奇异。
他知晓许娇河娇气、记仇还庸俗,除去好皮囊外一无是处。
可从来没预料到,遍地皆是人精的云衔宗,竟然真的半点为人处世的窍门都没有传授给她。
“师母……是与韩慎相熟吗?”
无言了好一阵子,游闻羽按下微妙不悦,心平气和地发问。
他不经意的提问,叫心底有鬼的许娇河呼吸猛地一紧。
她的脑筋却在此刻高速运转起来,发挥出不同于平日的灵敏作用,理直气壮道:“不熟,只是我年少时经历过这种滋味,能够感同身受罢了。”
“……”
她的话看似强词夺理,但结合身世,又显得十分合情合理。
游闻羽清楚许娇河在未嫁给纪若昙之前过得不好,一些小事难免触景伤情。
更何况,就算许娇河非要撒谎,眼下也不是逼问的好时机。
于是他不再提出疑义。
无人继续说话,只是望着许娇河各怀心思。
许娇河被四只眼睛注视得有些不知所措,肚腹却恰好在这时发出一阵响亮的鸣叫。
咕噜——
无言的难堪叫许娇河彻底红了面孔,殿内的气氛瞬间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再也待不下去的她索性站起,大声说自己饿了要去吃饭,也不顾二人的面色表情,匆匆离去。
……
许娇河在膳厅狠狠咽下两碗饭,待徘徊在脑海中的窘迫感好不容易烟消云散,才特地绕开通往濯尘殿的必经之路,信步回到内院住处,对侍候的女婢道自己要午睡,谁也不可打扰。
她一边揉着发胀的肚子,一边放下拔步床上的帘幔,将纪若昙唤了出来。
待在柳夭剑中,与凌乱不整无缘的青年仍旧是一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冷淡样子。
他甫一出来,许娇河立即拉着他的袖口神秘兮兮地说道:“我今天可是帮了夫君你一个大忙!”
或许是吃饱喝足之后心情愉快了几分,许娇河的眼睛亮晶晶的。
活像一只抓到老鼠摆在主人卧房门口,渴望得到表扬和奖赏的猫咪。
纪若昙看着她:“什么忙?”
“你给我的那份名单里面,不是有个掌管舆部的副部主叫韩慎嘛?我在濯尘殿听游闻羽和纪云相议事的时候说,要把他撤掉换成如梦世准备的人。”
许娇河吞了口唾液,得意地说,“我一想,要是把他换掉,你在繁阁可用的人不就少了一个吗?所以我赶紧否定了他们的提议,还用了一个他们谁也反驳不了的理由。”
韩慎在纪若昙给出的名单里不假,可许娇河说为了纪若昙才出声,便是最大的谎话——她惦记着这些人皆可以任自己驱使,还不用像游闻羽似地那么麻烦,非要她付出感情,因此一个也舍不得失去。
许娇河眼珠咕噜一转,适时将自己不停盘算的小心机掩去,转而扇动着漆黑的睫羽,冲纪若昙扬起笑脸,虽是明晃晃的邀功,却十分俏皮讨喜:“夫君瞧,我是不是帮了你很大一个忙?”
纪若昙同她对望,并没有说话。
那双能够看透万物的眼睛扫过来,仿佛三伏天的冰雪将许娇河浇了个透心凉。
她顿时从一味欢喜的心境中清醒过来。
想起纪若昙从前的做派,思忖自己简直自讨没趣。
许娇河的手指无意识地拽着身畔织金软枕上的布料,将褶皱抹平又用力地攥在一起,在等不到对方回答的时间,尴尬地为前头的言论找补道:“那个,你要不当我什么都没……”
“谢谢。”
纪若昙的道谢却追着言语的末尾响起。
坦荡平静,清晰可闻。
许娇河有些发怔,她不过逞口舌之快,没想过纪若昙真的能够说出这两个字来。
她浑圆的瞳孔放大,便显出几分不符合年龄的娇憨之态。
半晌,许娇河猛地将双手摁在并拢的膝盖上,局促地低下头去。
又嘴硬道:“夫君以为光说句谢就够了吗?”
她兀自不肯服输,耳垂却泛起一抹被人顺毛后赧然的粉意。
“你想要什么?”
纪若昙十分配合地询问,半点不情愿的气息也无,仿佛许娇河真的立下了大功一件。
可他想到自己目前的形态,稍作迟疑后又说:“不过我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东西能给你。”
许娇河想他说得也是,思量片刻大度地摆手道:“那等你回复以后再提。”
被纪若昙认可的感觉,叫她近日来霉雨绵绵的心情,终于雨过天晴,人也好说话了不少。
只是快乐不过三秒,纪若昙道:“我上次和你说过的事,你还记得吗?”
许娇河唇畔好不容易舒展的笑意凝在原处:“啊?”
“就是摘扶桑花的事。”
“每个新月的第一日,宋氏皇族会在旸谷祭祀太阳,还有四日便是十月初一。”
……所以刚才那么痛快地说谢谢,还许诺自己可以随意提出要求,就是为了顺理成章提起这个吗?
许娇河皱着脸颊,盯着纪若昙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反正我们已经知道扶桑花开在旸谷里面,为什么要等到皇室祭祀时再去采摘呢?趁着没有人在的时候,不是更安全一点……”
“旸谷的神灵结界,唯有帝王龙气才能暂时消弭,单凭你我二人,就算提前到了也进不去。”
面对她的问题,纪若昙解释得耐心且一丝不苟。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会在这几天制作出一个与你相似的傀儡,到了第三日深夜,将它放在屋里掩人耳目,届时你便随我一同动身前往九州皇宫。”
好吧,看来这件事自己是做不可了。
许娇河心里垂头丧气,不忘做最后挣扎:“可我半分灵力都无,你又是这样,我们怎么混进去?”
“不必担心。”
纪若昙忽然靠近她一点,平摊向上的掌心聚集小簇轻灵的光芒。
一呼一吸之后,那簇灵力变成了一支女子佩戴的珠钗。
他将珠钗放进许娇河的手里:“等我们到了皇宫,你按一下钗头的合欢花,便会有人来接应。”
许娇河便垂下眼,瞧着掌中其貌不扬的珠钗。
这东西哪怕在她最落魄之时,于她而言都算不上珍贵。
只是为女子所用,又雕刻出合欢花的式样,似乎意义非凡。
许娇河看了看珠钗,继而抬头看了看纪若昙。
心中横生一片疑窦:
纪若昙待自己如此冷淡,这么多年也不见小洞天内传言他心悦过哪家道姑女冠。
莫非……他喜欢的女子在人间?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三天
许娇河的捣乱打乱了如梦世最重要的一步, 使得游闻羽和纪云相的交易无法继续。
而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发音,也打消了游闻羽非要拉着她旁听的念头, 后续几天相安无事, 无论是游闻羽还是纪云相,都没有迈进怀渊峰的山头。
众人的目光一时聚集在风头无匹的剑阁和不争峰上, 许娇河的生活也得以顺利回归清闲。
到了与纪若昙约定的日子, 许娇河像极了不愿上学的孩童, 慢吞吞地用过晚饭, 又故意以赏月消食为借口, 在庭院里来回踱步, 说什么都不肯回到房间。
最后被默默勒紧腰肢的柳夭剑警告,只好忍气吞声地告诉女婢不用跟着,她要进去休息。
回了屋里,纪若昙随手撑起禁制结界, 对她道:“你把我叮嘱的事, 在我面前重复一遍。”
许娇河抗议地望着他,梗起脖颈斗争三秒。
又在纪若昙冷漠的视线中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复述道:“子时末刻, 守卫换班最松散的时辰, 我们出发去九州皇宫, 进了皇宫, 我跟着你的指示走到目的地, 再找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按下珠钗上的合欢花, 到时就会有人前来接应我。”
“等见到人,我便告诉对方, 我是无衍道君纪若昙的道侣,并把这支信物交给她,然后说出自己此番潜入皇宫的原因,后面的事情,接应我的人自会帮我安排,我只要听从吩咐就好。”
这些天里,纪若昙将这些话在她身边耳提面命了无数次。
许娇河想,哪怕要求她倒着背一遍,她说不定也能没有错漏的背诵出来。
纪若昙将许娇河的复述从头听到尾,见她真的用了心思,没有一点磕巴,眼神不禁柔和了几分。
他简短地点头,盘腿在春凳上摆出打坐的姿势,道:“亥中时分,你便如常熄灭灯火,但不要入眠,同我一起静候子时末刻的到来,届时我会为你开启前往皇宫的传送阵法。”
说完,纪若昙闭上双眼,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许娇河没答应也没拒绝。
她伸手在自己面前比划出撑开眼皮的手势,腹诽道:睡意来临,岂是她想控制就能控制的?
不过说归说,碍于纪若昙多年的“淫威”,许娇河面上还是老实配合。
她在照常入眠的时辰里吹灭了灯火,然后睁着眼,开始在无边的黑暗中发呆。
不远处的窗台上,帘幔不曾彻底遮拢,一路向上的窗棂顶端,有清淡柔和的月光挥洒入室。
月光的末尾,恰巧映照纪若昙的面孔之上,以挺秀鼻梁为界限,分割出明与暗的渐次光影。
纪若昙和游闻羽不同,许娇河绝对不敢在他面前翻开自己那些杂七杂八的话本。
百无聊赖的她只好轻手轻脚地下床,拿开春凳另一半的衣物,学着纪若昙的样子盘腿坐了上去。
她的动作很轻,可以说没有一点声息。
但并不妨碍纪若昙立刻睁开眼,侧过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
他沉沉的眸色化作一句不用说出口,许娇河便能领略的询问:“你在干什么?”
“我好无聊,继续坐在床上就要睡着了。”
许娇河同他对视,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
“……”
纪若昙感到无言。
幸而许娇河在他身边坐下后,也没有做出多余的举动。
于是他接着闭上眼睛。
山水屏风上的雀鸟展开翅膀,翱翔停息,山脚下的溪水莹然生光,如同月满又缺。
时间一滴一滴逝去,纪若昙忽然感觉到属于许娇河的体温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近到相隔一层单薄的布料,温热与细腻在他心底扎下了根。
平静无波的道心忽然起了半寸微澜。
纪若昙今夜第二次睁开眼,看见许娇河自衣袖中露出半截的小臂挨着他雪白的袖口,一只手撑住半张俏脸,瞳孔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眼底的微光堪比明亮闪烁的星辰。
纪若昙忍了再忍,还是破了噤声的原则:“你又在干什么?”
许娇河则是同样的开头:“我无聊呀。”
停顿一瞬,她唇畔促狭的梨涡轻陷,“——所以数夫君你的睫毛玩。”
她道出第二句话,像是害怕纪若昙的回应会破坏这静谧的时光,又紧接下去轻快地说道:“我曾经看见过嫡母有一把很珍爱的羽扇,说是用逢仙洲上九色灵雀的尾翎制作而成。”
“那羽扇又细又密,还特别好看,我虽然没有碰过,却能想象出伏在掌心毛茸茸的触感。”
“却不想今日见了夫君你的睫毛,才发现那羽扇的细密不过如此。”
“夫君夫君,你的眼睛可真好看。”
许娇河的言语像极了当街调戏姑娘的花花大少,然而配合她那双格外真挚无污的眼睛,又让人觉得这一切并不是讨好与赞美,而是发自内心的确有其事。
被这两道目光望着,纪若昙的心口忽然蔓延开平生从未有过的悸动。
他不清楚那股情绪叫什么,只依稀分辨出,它能够让自己的舌尖和喉咙微微发麻。
“胡——”
纪若昙张口,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许娇河却忽然用手把耳朵捂住:“我不听我不听……更何况人家又没有碰到你,夫君能不能容忍这一小次嘛……”
“……”
纪若昙第三次闭上眼睛。
察觉到他的僵硬,许娇河稍稍坐远了些。
那压在自己衣袖上轻若鸿毛又重逾千斤的手臂终于挪开了,纪若昙却并不觉得身心恢复平静——他莫名感觉到,自从自己“死而复生”后,许娇河似乎改变了敬而远之的态度,同他多了几分亲昵。
他平生最亲近的女人,除却母亲叶棠,便是许娇河。
只是由于特殊的原因,他与叶棠的母子关系,也没有过多的无间和亲密。
同许娇河的接触叫纪若昙体会到一些大道与正义以外的滋味,说不上好,更说不上不好。
……
在纪若昙独自思考的漫长间隙里,远离数睫毛的短暂快乐的许娇河,终于控制不住翻涌的睡意,无边的困倦感入侵了她的眼睛,叫她就着盘坐的姿势,头颈不住向旁歪去。
最后一次,她薄弱的自制力失去了对于意识的控制,头一沉,在纪若昙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身畔头颅靠过来的一瞬,纪若昙很清楚自己必定能够躲开。
凡人的动作太过缓慢,面孔俯落的弧度亦有迹可循。
纪若昙的手指嵌进春凳皮面,眼前漫过叩问和迟疑。
心绪挣扎几番之后,最终放任了许娇河无知无觉的靠近。
……
许娇河沉沦在朦胧的梦境里,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天亮。
被纪若昙叫醒,才发觉室内依然是寂寥的黑暗。
她揉着迷蒙的睡眼,下意识离开纪若昙的肩膀坐了起来,但见盘腿静坐的青年迫不及待地离开位置,走到了拔步床边,手中凭空而生的三寸长木雕人偶不断生长变大,然后幻化成了她的模样。
还没有想起正事的许娇河:“?”
纪若昙无暇顾及她的搞不清状况,按住傀儡许娇河的肩膀,脱下它的外衫,又解下了腰间的衣裙,露出休憩时穿着的内衬,接着掀开床上的被子,将它塞了进去。
每一个动作,专注垂眸的青年均做得一丝不苟。
仿佛在他手下的顺从逢迎的,并非一具凹凸有致的、同许娇河一模一样的曼妙女体,而是一棵鲜嫩水灵的玉米,剥掉外皮,拔掉细须,就可以上锅蒸熟。
纪若昙没有提出让许娇河动手,许娇河便坐在春凳上,看完了整个过程。
看着看着,睡眠不足的倦怠感也彻底烟消云散。
……就算他面色再心无旁骛,表情再清心寡欲,可他手里的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啊!!
这种作为旁观者,目睹男人对和自己一样的傀儡做出亲密举动的感觉,让许娇河怎么想怎么诡异。
诡异中,还带着一丝鲜明的羞耻。
把傀儡按在深红的拔步床上摆出一个熟睡的姿势,纪若昙又用指尖抵住它的眉心注入一丝灵力,那原本死气沉沉的傀儡立刻活了过来,望着纪若昙含情脉脉地唤了声“夫君”。
纪若昙:“……”
许娇河:“……”
纪若昙:“这并非我所为,傀儡是由你的头发和我的灵力化成,它的所思所想皆来自你的心。”
许娇河:……我可从来没有这么充满痴迷地唤过你夫君。
她到底没有把话说出口,转而默默地穿好鞋履、拢紧衣袍站起了身。
“走吧,去九州皇宫。”
将屋内的伪装布置完毕,纪若昙朝她走来,又突兀站定,“把这身服丧的服制先换下来。”
许娇河看着他,脚步扎了根似地不动。
当纪若昙又准备开口催促时,才用意念控制身上的天蚕白羽衣,换成了自己平日所穿的式样。
她恶作剧似地冲纪若昙吐了吐舌头,只得到青年冷漠相对的侧脸。
二人的脚下随即裂开光华闪烁的传送法阵。
从云衔宗到人间的路程只需两转呼吸,许娇河进入法阵立刻捏破了隐符藏匿身形气息。
她观纪若昙运用灵力的手法如此熟练,抱着一丝期待开口道:“夫君,你的力量在慢慢恢复吗?”
“没有,我现在约莫元婴境界,身上的法术只可对你使用,要抵御外敌只能附着在柳夭剑上。”
纪若昙摇了摇头。
说着话,两人便抵达了法阵的目的地。
许娇河长到二十多岁,还是头回进入这守卫森严的宫禁。
她虽身为侍郎家的小姐,但由于嫡母厌恨的缘故,回回向内宫请安,都谎报她生病卧床。
碧瓦飞甍,殿闱耸立,区别于小洞天建筑的道骨仙风,这里的一切充斥着华贵和属于皇室的威严。
子时末刻,守卫们交班,可以在庑房休息片刻。
许娇河便在纪若昙的指引下,绕过一条又一条长廊,走到了皇宫的西南角。
她停在两座宫殿的夹角中,悄悄向往查看,只见眼前的牌匾上写着“尚仪局”三个大字。
纪若昙道:“你退到里面一点,按下珠钗上的合欢花,稍后会有人与你相见。”
“这么晚了,真的会有人出来吗?夫君你又不曾和对方联系过,那个人会不会没有察觉?”
一想到马上就要看见纪若昙的“老相好”,许娇河紧张地握住珠钗,忍不住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青年却没有回答,只是面朝黑洞洞的宫殿深处,安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那牌匾之下,突兀走出个通袖长衫的女人身影来。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四天
宫灯缭绕, 细木做骨,随着来人的靠近,逐渐将她的面孔一寸寸照亮。
容长脸, 身量不高不矮, 手中同样握着一支珠钗,观样貌是位眉清目秀的中年女子。
许娇河虽没有进过宫, 但在侍郎府生活了十多年, 对于宫规礼仪之事耳濡目染已久。
凭借脑海里残留的印象, 她从女子所穿的服制上判断出, 对方应该是位具有品阶的内廷女官。
……竟然不是她数度猜测的、什么纪若昙的相好爱侣。
因着自己前端没有依据的臆想, 许娇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又见那女子谨慎地抬起脚步,一面环顾四周,观察有无人影走过,一面朝着她藏身的位置快步走来, 面上难掩激动之色。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许娇河指间的珠钗,也闪烁起明灭急促的法术之光。
“恩公,是你吗?我是绮霞。”
那镶嵌在珠钗顶端的合欢花忽然响起陌生女子的声音, 吓得许娇河手上不稳, 差点把它摔在地上。
这珠钗还有联络功能?
许娇河惊疑不定地望着它, 又抬头看向几十步外, 将珠钗凑近嘴边, 唇畔快速张合的女子。
珠钗的法阵中再次传来一声“恩公”, 随着她的呼唤, 纪若昙离开柳夭化作人形浮在许娇河边上。
“我施加在珠钗上的法阵,只能维持三次之力, 刚才你们已经用掉了最后一次。”
纪若昙仿佛猜到了许娇河心底的想法,淡淡对她解释。
说话间,绮霞已然闪身进入了两座宫殿的夹角,只差几步就要来到许娇河的面前。
许娇河不由地问:“她喊的恩公是你吗?”
纪若昙不答,只道:“按我说过的做就行。”
许娇河只好撤了自己身上的隐符效果,突兀暴露在绮霞的面前。
眼中猝不及防出现的人影,叫绮霞呼吸一滞,脸上期待的情绪稍稍冷却。
但侍奉皇后宫妃近二十年,她早就锻炼出了一身冷静异于常人的本领。
短暂的几瞬失态后,绮霞眼尖发现了许娇河掌心的珠钗,小心翼翼地唤道:“恩公……?”
“无衍道君纪若昙,是你的的恩人吗?”
许娇河故作沉静的询问一出,立刻暗暗感慨起不曾进过宫的好处,起码在这些没有见过曾经的自己人的眼前,她也能装出修仙高人的风范,学着纪若昙一般只手背到身后,高深莫测的讲话。
果然,绮霞一时被她唬住:“你是恩公的……?”
“我叫许娇河,无衍道君纪若昙便是我的夫、道侣。”
小洞天的人都称自己的配偶为道侣,唯有她才会如凡间夫妻般唤纪若昙为夫君。
许娇河倏忽想起这点,赶紧把嘴快差点说出口的词汇纠正过来。
绮霞瞧着她掌心的珠钗,又看她如若无人之境似地现身在这森严的宫墙内,心头信了八分。
语气欣慰且恭敬地说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恩公也有了自己的妻子……当初听恩公说起过他的心中只有大道,此生绝不会沉溺于情爱之事,还以为他会放任自己孤单下去。”
这是不是叫做当着话中主人的面,来揭他的短?
许娇河用余光扫了眼浮在一旁,对此事没有任何反应的纪若昙,唇畔的笑意差点就要勾起。
好在绮霞接下来的问题阻止了她的分神:“只是为何只有夫人您来,却不见恩公同往呢?”
“不要告诉她我的‘死讯’,只说我有要事在身,不便下山。”
纪若昙动了动嘴唇,漆黑如夜的目光压制着许娇河活泛的小心思。
许娇河当即老老实实地把他的话转述给了绮霞。
“原来是这样。”
绮霞闻言,视线流露出淡淡的遗憾,“距离上次和恩公联络交谈,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这些年来一直想找个机会,再次感谢恩公当初对我们全家的救助之情,却始终遇不到什么好时机。”
恩公、救助之情。
许娇河十分好奇绮霞与纪若昙之间的过往。
可眼下不是询问前者的好时机,后者更是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一般,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许娇河不好看着这位同她母亲一般年岁的和蔼长者难过,于是安慰兼画大饼道:“姑姑不必气馁,人生这么漫长,若是有缘,总会相见的——要不然下次我再下山,就拉着若、若昙来见你。”
绮霞摇了摇头,只诚恳说道:“这九州人间的岁月更迭,对于恩公这样境界圆满的修仙者而言,不过弹指之间,有生之年,惟愿恩公和夫人您平安喜乐、万事顺遂,便已遂了我的心头所愿。”
她说得平静,纯粹的情感却如细雨无声润泽许娇河的心灵。
许娇河眸中呈现动容之色,微微侧头朝纪若昙的方向看去,但见他沉定如常,漠然胜于月色。
有这座煞风景的大佛在,许娇河也不好继续和绮霞扯些陈年旧事。
她神色一定,上前一步,执起绮霞握着珠钗的右手,将自己手中失去法术效力的另一枚,郑重放进对方的掌心:“姑姑,我漏夜前来,实则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于你。”
绮霞将两支珠钗放在一起紧紧握住,平复了片刻情绪,才道:“夫人请讲。”
在来之前,许娇河思量过,若是直接告诉接引人她要进入旸谷摘取传说中的神花扶桑,哪怕纪若昙于对方而言再恩深似海,为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此事的风险程度,对方也决计不会答应。
做了无数心理准备才走到这一步,若是失败,她可不想再来一次。
于是许娇河打算只道明一半真相。
她小幅度转了转眼珠,骤然呼出一口气,对绮霞道:“是这样的姑姑,我想混在侍奉的宫女里头,去旸谷参加祭祀太阳的典礼,你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许娇河,别耍这种小心眼,把话说清楚。”
纪若昙却不留情面地打断她,靠近她耳边,一字一顿道。
没有温度的吐息刺得许娇河浑身一抖,也顾不得绮霞发现端倪,侧过头去瞪着纪若昙。
他清高,他了不起,他大公无私!
自己这么做,分明是为了提高任务的成功率,要是绮霞拒绝,横生变故,纪若昙到时候要怎么办!
许娇河在心头恨恨骂道。
若非绮霞在场,恐怕她要跳起来同纪若昙吵上一架。
“夫人,怎么了……是我们被发现了吗?”
绮霞看着许娇河的眼睛突兀朝旁边转动,略显担忧地问道。
“……不是。”
许娇河深深吸气,将恼怒压了下去,又听见纪若昙执拗地警告道:“你一定要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她。如果一条无辜的性命在谎言中丧失,那你我今后的日子都不会拥有片刻安宁。”
……真是怕了他了。
纪若昙的话语让自己无可辩驳,许娇河只好道:“姑姑,我迟疑这么长时间是因为……这件事我确实很需要你的帮助,可是你帮助了我,说不定自己会遇到麻烦,甚至丢掉性命。”
她的话一出口,那头绮霞果然变得安静。
数重道不明的情感汇聚在一起,自她紧蹙的眉宇间可见端倪。
许娇河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心中更是厌烦起纪若昙的刻板和迂腐。
她打定主意这次不行,便不会再帮纪若昙下一次。
谁料漫长的无言过后,绮霞忽然将两支珠钗塞进衣襟,继而跪倒在地,双手交叠高举过头,对她行了肃穆的叩首之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恩公救下的又何止我一人?”
\"也是因为恩公派人送来的财帛,我才得以让伤重的父母安然度过最后的日子,含笑瞑目。\"
这下轮到了许娇河愣住。
……她不理解。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不计回报、无怨无悔地为旁人付出一切?
趁着绮霞没有抬头看向自己,她默默与纪若昙对视,窥见对方眼底堪比雪夜的寂静。
这寂静如绮霞的报恩之心一般纯粹洁白。
令许娇河发觉自己怀揣的阴暗心思,在它的映衬之下显得点目无比。
她再次开口,语气有些复杂和踌躇:“我之所以想要化作宫女混入祭祀的队伍,目的是为了得到盛开在旸谷的扶桑神花……我知道扶桑是太阳的化身,更是皇族的象征,暗自偷盗者死。”
“你若协助我,你也必死无疑。”
“……就算是这样,就算纪若昙都没有亲自前来请求……你也愿意吗?”
许娇河最后的问询变得很轻很轻,恍若一片隐进雪地中的鸿羽。
因为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倘若绮霞拒绝,她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若绮霞答应……她又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去回应。
可听见她的问题,绮霞的唇畔反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而勾勒出皎洁的笑意:“夫人,正因为您和恩公面对我这样一个平凡的生灵都能毫无保留,我才会愿意为二位奉献性命。”
……
绮霞后面的话,许娇河只记了个大概,模糊听她说道:自己在这宫中,有一位从小便收养、相依为命的义女名叫澄练。澄练便在明日的祭祀宫女里头,许娇河可以幻化成她的模样跟随队伍前往旸谷,只是后续摘取扶桑花的事,她能力有限,也帮不上太大的忙。
因来回往返麻烦,这一夜许娇河便在身为尚仪局掌仪的绮霞独居的屋子中歇下。
床铺留给了许娇河,绮霞则带着床褥枕头去另一件待客室的矮榻上歇息。
月朗星稀,时闻远方不知名的雀鸦鸣叫,越发衬得寒夜寥寂。
距离天亮尚有三两个时辰,清楚自己应该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的许娇河,却没有半分困意。
辗转反侧的她索性坐了起来,恰好纪若昙也在这时显出身影。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纪若昙两句话便打消了许娇河张口的冲动,“你想问的是,为什么我能够笃定,就算告诉绮霞我们想要偷摘扶桑花的真相,她也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帮助你我?”
许娇河凝视着他,没有任何动作,唯独眸光划过短暂的迷惘。
纪若昙却径直说了下去:“你有相信过别人吗?任何一个人都可以。”
“……我幼时生父不念,嫡母不慈,后院随便一个丫鬟嬷嬷都能欺辱于我。”
素白手指插入细密的发丝之间,许娇河撑着脑袋,像讲述别人的故事般,声调缓慢而游移,“到了云衔宗,你与我相敬如‘冰’,那些弟子阁主又看不起我……你叫我可以去相信谁?”
“……”
纪若昙的眸色微微摇晃,如同被微风吹皱的一池寒潭。
这么多年,臻至大乘境的他,枯坐于后山洞府之中,唯一的念想便是得道飞升。
至于许娇河的事,露华半月一次例行向他汇报,不过是缺了新的衣衫首饰需要下山采买、哪个弟子偷偷说她坏话,又被她惩罚跪在怀渊峰的山道上,还有偷看禁书被执法长老薛从节发现闹起的风波。
喜好衣衫首饰是追求俗愿。
惩罚犯上弟子是自卑敏感。
反复偷看话本是知错不改。
发生在许娇河身上的一切,以及那颗不知如何处理这段因果的初心,蒙蔽了纪若昙的双眼。
他今日才发觉,一叶而障目,不可见泰山。
自己活到两百多岁,斩杀了无数恶,救赎了无数善,也曾在黑暗的隅隙中为照亮苍生而执灯。
却似乎从来不懂,或者说,没有试图去了解身边最亲近者本性中的另一部分。
那浮萍一般,无法扎根的另一部分。
……
纪若昙沉默了很久,久到许娇河以为他在月色之中,化作了一座美丽而虚幻的塑像。
就在她支撑不住想要重新躺下去休息片刻的时候,纪若昙开了口。
他说:“你可以相信我。”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五天
纪若昙一本正经的承诺, 却被许娇河当成了笑言。
她一面从喉咙中溢出嗯嗯的敷衍音节,一面在心中想道:早干嘛去了?
望着对方眼底鲜明的不以为意,纪若昙没有过多解释, 他深知言语向来是最无用的东西。
各自怀揣不同想法的两人, 一夜无话。
天色暗沉,尚无破晓征兆之时, 已然穿戴整齐的绮霞站在许娇河的床边将她叫醒。
睡眠不足的困顿, 充斥眼眶的酸涩感, 叫许娇河失去了昨日刻意营造出来的出尘风范。
她盘坐在床上, 鬓发散乱, 下睥淡青, 绮霞则在她手边摆放了一个盛着净水的铜盆,然后道:“夫人先行洗漱,我看天色尚早,尚仪局的人多半还未起身, 我先去将我那义女澄练唤进来。”
许娇河点了点头, 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谢谢。
她的身畔,彻夜未眠的纪若昙不请自现,却是一如既往的风雅整洁。
纪若昙拿出两张灵力化成的符篆, 隐入许娇河的左右掌心:“左边是隐符, 等会儿你就贴在澄练的身上, 右边是幻符, 只要你将她的面孔映入脑海, 便能立刻幻化成她的模样。”
“记住, 幻化时脑海里不要想其他人, 否则会失败。”
不知是不是错觉,许娇总觉得经过昨夜, 纪若昙的态度相比从前倒是温和了些。
盯着她的时候,也不再像是在看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许娇河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迅速洗漱完毕,又用绮霞放在梳妆台上的工具将自己收拾干净。
不多时,木门发出幽微的开启声,两道刻意放轻的脚步一前一后走进。
绮霞牵着一位年轻的少女,两人朝她行礼后,绮霞介绍道:“夫人,这是我那义女,澄练。”
这位名叫澄练的宫女,看起来和许娇河初次进入云衔宗时差不多大。
十五六岁的年纪,人有些怯生生的,身上穿着没有花纹的低阶宫女服制。
更奇异的是,许娇河竟然在她的面孔上,瞧见了自己当初青涩的样子。
绮霞的目光在她们中间流转了一个来回,笑着感叹道:“昨日宫灯幽暗,没有看清夫人的面容,如今看来,小女倒是和您有三分相像,这真是她天大的福分。”
她又叫澄练再次向许娇河请安。
这位甚少接触仙门中人的少女,利索行了一个后宫拜见高位的福礼。
许娇河观之亲切,扶着她的手让她起来。
三人互相见完面,接下来自然是要说正事。
纪若昙没有选择回到柳夭中去,而是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许娇河便当即清楚了他的意思。
不得已,她只好把昨天和绮霞说过的话,再次跟澄练从头到尾复述一遍,然后默默地问道:“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你可愿意?若不愿,自行离去就是,我保证你的义母不会责怪你。”
澄练想也不想道:“夫人,我愿意的!义母养我一场,我想做点事回报她的恩情!”
“……”
许娇河也不知该说什么,对比自己的不情愿,这家人却是个个都上赶着奔赴危险。
于是,她将幻符按在心口,脑海里描摹出澄练的样子。
一道青光亮起,许娇河的身形变矮,面容也随即变得清丽稚嫩。
澄练发愣地瞧着与自己变得一模一样的许娇河,只以为这世界上出现了她的双胞胎姐妹。
“在我们回来之前,你便待在你义母的屋子里,哪里也不要去。”
许娇河的声音也一改没骨头似的娇甜慵懒,如春日的溪流般涓涓流淌。她显出手掌的隐符,柔和地对澄练说道:“我会将这张符篆贴在你身上,借以隐匿身形和气息。”
澄练听话地坐在床榻上,任凭许娇河将符篆转移到她的掌心。
半刻钟后,另一个“澄练”跟在绮霞的身后走了出来。
前往宫女聚集去尚有一段路程,绮霞压低声音对她道:“祭祀典礼不难,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按照次序把手中的祭品放在供桌上,然后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低头跪着就行。”
她独居的院落安静无声,为防万一,绮霞还是隐去了对于许娇河的尊称,在旁人看来,二人的对话也不过是负责宫务的掌仪,叮嘱第一次侍奉祭祀典礼、经验尚且生疏的小宫女。
“至于其他的,着碧色衣衫的都是和你平级的宫女。祭祀典礼庄严,她们若是同你闲聊搭话,你也无需多理——至于着褐色衣衫的,便是司礼监的太监们,你称呼公公或者大人便是。”
这一切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难的,就算之前没经历过,料想自己也不会搞砸。
许娇河信心满满地回答道:“我知道了。”
绮霞又带她行一段路,直到眺见宫女所的屋檐,才补充了最后一句:“自称要用奴婢。”
“噢……奴婢知道了。”
……
绮霞停在几步外,目送许娇河进入宫女所,很快便来了司礼监的人宣布随行侍奉者的名单。
一共八位,其中便有澄练的名字。
许娇河应声出人群,自觉站在队伍的最末尾。
八名宫女分成两列,在司礼监太监的带领下,出了后宫的范围,朝着分属前朝的方向走去。
通往旸谷的法阵,被设置在一座宫殿的内部。
许娇河作为最低等的宫女,只能站在秋风寒拂的殿门口静候。
夜空稍稍有放亮之态时,身穿礼服的帝后携地位崇高的皇族贵戚缓步而来。
许娇河有样学样地跪下磕头,等待着这些贵人先行进入传送法阵。
膝盖与冰冷光滑的宫砖接触,在这没有日光的当下,叫许娇河身感受到彻骨的寒气。
而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又仿佛蜿蜒无尽的河流。
她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位皇族进入,想着总算可以起身,却听见法术释放又止息的破风声,转眼一截深紫色的衣摆悬在她手边不远处的地方:“陛下,我可是来晚了?”
这眼熟的衣袍颜色,化成灰都记得的嗓音,还有不用自称为臣的超然地位……
许娇河心里咯噔一下。
而宫殿的深处,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皇帝亲昵的笑声随即响起:“恒明君愿意为这场祭祀典礼锦上添花,自然是我皇室之幸。”
……恒明君。
放眼九州之内,又有谁的道号会是和太阳一般永恒存在的“恒明”?
许娇河咬着嘴唇,心里叫苦不迭。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希望宋昶不要认出她来!
紫台的人来了之后,站在殿内的皇族们也没有再等下去,当即开启了前往旸谷的传送法阵。
蕴藏在帝王身上的龙气消融了环绕在旸谷外围的禁入结界,象征受命于天的紫光扩张到极致过后,许娇河回过神来,一个能容纳成千上万人的广阔空间在她眼前呈现。
旸谷,顾名思义,便是一个环形山谷。
而这个山谷最奇特的地方在于,永远晴朗的天空,没有四季变换的温度。
以及花朵日出而开,日落而败的扶桑神树。
许娇河第一眼就被那高耸几乎直插青冥的大树吸引了注意力。
它枝繁叶茂、葱茏蓬勃,树冠的延展程度,几乎可以盖住整片山谷。
日出的时辰将近,司礼监的太监将八样祭祀太阳的祭品,分别发放到随行宫女的手里。
轮到最后一个的许娇河时,皇帝和宋昶好巧不巧走了过来。
许娇河赶紧把头低下去,悬在空中的双手却没有接到司礼监递过来的祭品。
她不敢抬头看,也不敢跑路,只好僵硬着身子等在原地。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阻在她和司礼监的人之间,捻起了盛在华美托盘,充当祭品的火螭鳞。
宋昶端详几秒,问:“这火螭的鳞片成色倒是比往年好上不少,应该拥有上千年的道行吧?”
皇帝道:“你若喜欢,走时就把剩下的都拿上。”
宋昶也不客气,拱手行礼道:“待我将这火螭鳞炼成灵甲,届时派人为陛下奉上一件。”
“那朕就等着恒明君的好消息。”
宋昶淡然一笑,谦逊几句,忽然发现自己手旁侍奉的小宫女从始至终垂着脑袋,仿佛不敢见人。
将手中的火螭鳞放回绒布中,他亲自端过司礼监手上的托盘,送进许娇河面前。
他看着许娇河伸手,却没有立即松开指尖,不动声色地问道:“我很可怕吗?”
宋昶忽然的发问,吓得许娇河手一抖,差点没有接住托盘。
幸而她骨子里时刻谨记着不能惹出乱子的训诫,手指用力攥在了托盘的两边。
“不、不可怕。”
许娇河强作镇定地回应道。
“那怎么不抬头?”宋昶又道。
“奴婢,奴婢……”
许娇河脑子转得快要着火,都没有想到合适又不得罪人的理由。而另一边,见素来眼高于顶的恒明君骤然对一个宫女生了兴趣,皇帝心领神会地命令道:“把头抬起来。”
她无可奈何,又想到自己是澄练的样子,宋昶未必可以看破,便一咬牙抬起了脸。
与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相触的一瞬,宋昶的眼前蓦地浮现出另一张年纪更长也更美丽的脸。
他的目光下意识愣怔,察觉到对方的惶恐时,才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
那住在怀渊峰上的女人最是嚣张,何时会流露出这样白兔似的诚惶诚恐?
“恒明君觉得如何?”
皇帝适时打破了场面的阒寂。
宋昶知晓若是自己点头,等到祭祀典礼结束,这个小宫女立马就会被打包送上。
他不愿多添因果,便收回视线,故作不感兴趣地表示道:“尚可。”
那张清洗干净,一直没有机会交还给主人的手帕,仍然存放在宋昶的衣襟之中,他顿了顿,又鬼使神差地补充道,“不过能够被选中侍奉祭祀太阳的典礼,也算是这宫女的福气。”
宋昶说完,转身便走了。
皇帝与他相识多年,自然也猜出了宋昶的无意。
他略显遗憾地背过手,通知司礼监开始典礼仪式。
接下来的过程,便如绮霞所嘱咐过的一般,她只需规规矩矩地摆放祭品,再规规矩矩地跪在原地。
就连纪若昙趁着太阳升起的那刻,自柳夭剑中闪现去摘取扶桑神花的过程也异常顺利。
许娇河的心跳快得如同擂鼓,整场都没有变缓的趋势。
她的耳边反复回响着宋昶大有深意的“尚可”。
一时担心他会将幻符的伪装看破,一时又担心要是他看上了澄练,自己该怎么跟绮霞交代。
不过许娇河凌乱的心事,很快又被另一样麻烦压过。
——她发现从扶桑树上旋身而返的纪若昙,半边手臂受了灼伤,鲜血淋漓。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六天
纪若昙看起来伤得很重。
淋漓的鲜血顺着雪白衣袖而下, 在即将与地面接触的瞬息化作半透明的灵气散尽。
然而旸谷之内,并非适合交谈的场地。二人甫一照面,纪若昙立刻冲着被吓了一跳的许娇河微微摇了摇头, 示意她不必太过忧虑, 而后散成比平日更为浅薄的雾气进入柳夭。
“祭天礼成,再鞠躬——”
几十丈外的扶桑树下, 司礼监内侍尖细的声音将许娇河从大片鲜血带来的冲击中拉回。
她涣散的视线重聚焦点, 恍惚地眺望着远方参天巨木上烈如火焰的重瓣扶桑。
……纪若昙受伤了。
他、他怎么会受伤?
哪怕是勘尘之劫降临时, 许娇河也没见过纪若昙流血——顶多被九道惊雷劈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许娇河心跳得很快, 有些六神无主, 可又不好在众人瞩目的祭祀仪式上忽然回到怀渊峰去。
她强撑着平静的姿态, 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心站在队伍顶端,和皇族并肩而立的宋昶,好不容易捱到祭祀典礼的结束回到内宫,便马不停蹄地前往约定的角落寻找等候着她的绮霞。
“姑姑, 我们快回去吧!”
许娇河来不及多言, 一迭声催促着绮霞返回住所,要把隐身藏匿的澄练换出来。
绮霞看她紧紧拢起的眉梢,问道:“可是祭祀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意外?”
许娇河不好和她谈起纪若昙的事, 只说:“宗门忽然有急事传我, 让我赶紧回去。”
见她不愿说明, 绮霞也不再多问, 善解人意地加快了脚步。
等到了屋内, 许娇河回忆着纪若昙交代过的破解符咒的方法, 三下五除二便将自己和澄练换了回来, 她简单交代两句,当即打算从灵宝戒中掏出阵符回到云衔宗, 却被突然出现的纪若昙按住了手。
伤势已打被理过,不再像许娇河刚瞧见时那么触目惊心。
只是他的面色却比最剔透的冰雪还要缺少几分生气。
“等等,还有件事要做。”
话音刚落,纪若昙又消失在绦带中,接着柳夭活了过来,从柔软的布条化身为锋利的长剑。
它对准尚不知情况如何的绮霞母女,一道青光乍闪,将她们定在原地。
“纪若昙,你你你要干什么?!”
柳夭出鞘,除了攻击,还是攻击。
难道纪若昙打算将她们用完就灭口??
许娇河惊恐的目光在剑身上来回游移,试图劝阻道:“她们、她们也是无辜的性命……”
纪若昙附身的柳夭充耳不闻,在两个人的头顶快速画出晦涩难懂的篆文。
随着最后一笔落尾,篆文的纹路之间相互联结,变作一张发光的天罗地网将绮霞和澄练罩住。
许娇河瞧出了柳夭似乎没有凛冽的杀意——纪若昙的做法,更像是在她们身上设下某种禁制。
符篆持续运作,逐渐从定在当场的二人脑海中抽出一幕幕有颜色声音的画面。
这种做法许娇河太过熟悉,那日在娲皇像内,纪若昙也曾经在她身上用到过。
所以,他是在抽取绮霞和澄练的记忆?
许娇河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解过后,忽然明白了纪若昙的用意。
半晌,篆文的光芒缓缓熄灭,那张法术构成的罗网也不断萎缩至一拳大小。
完成任务的柳夭重新回到许娇河腰间,变回细细一握的无害绦带。
纪若昙再次浮在她身边,伸出手掌,接过蕴含二人命途过往的发光圆球。
许娇河好奇地问道:“夫君剥离的,可是她们与你我二人接触的记忆?”
“不是。”
纪若昙言简意赅道,“是全部。”
全部?
许娇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领悟过来,纪若昙口中指代的“全部”,是绮霞和澄练脑海中储存的,所有和他们相关的画面,包括纪若昙出手解救绮霞全家的往昔。
别人做好事不留名。
他却是决绝到连半点记忆和怀想都不给人留下。
许娇河略带复杂地问道:“为保她们的安全,你要抹去这段危险的经历也实属正常……至于那些过去,绮霞姑姑一直很感激你,并把你当成尘世中的一段牵挂……夫君也不会为此感到可惜吗?”
纪若昙的视线没有半分波澜,他平淡道:“缘分已尽,何必徒留牵绊?”
说完,他手掌用力,将光影模糊的圆球捏成了四散而去的齑粉。
那些粉末飘散在空中,被透过窗棂渗透进来的阳光一照,再无踪影痕迹。
如此漠然的目光,如此冷酷的态度。
许娇河只觉一股无力感漫上心头,冲动脱口道:“既然夫君如此崇尚不拖泥带水的处理方式,那等到你飞升之际,不如把我的记忆一起抽走……也省得万一留下什么斩不断的、影响你成仙的因果。”
纪若昙不言,只是侧首望着她。
许娇河倏忽感应到了纪若昙要说什么。
他从来不分真心假意,只分好办或是繁琐——既然自己如此要求,他一定会答应吧。
她索性不躲不闪地回望着纪若昙,等待着纪若昙给她一个承诺。
但出乎许娇河的意料,纪若昙未置可否。
他一挥袖开启传送阵法,道:“回去吧。”
……
旋返云衔宗时,天已透亮,许娇河远远听见仙鹤翱翔于云层中的鸣叫声。
而因着她这个执掌者的起居习惯,怀渊峰上的一切则透出安静寂寥的气息。
许娇河看着纪若昙将傀儡收起,又转头看了看山水屏风上雀鸟和河流分别所在的位置。
尚有半个时辰才到她平日起身的时间。
可她并没有选择躺下休憩片刻,反倒打起了柳夭的注意——或许是因为纪若昙难得没有做出煞风景的举动,又或许那染就了大半截袖袍的伤口太过骇人。
帘幔层层垂落的拔步床上,许娇河思来想去,最终强行将青年唤了出来,要求查看他的伤势。
却得到来自对方干脆的拒绝。
纪若昙的白衣已然光洁如初,但手背上狰狞的灼伤痕迹依然没有恢复。
祭祀典礼上遥遥一见,许娇河也不清楚他究竟伤到了何种程度。
偶尔想要发发好心,却得不到好报,许娇河感到既无语又困惑,索性问道:“为什么?”
纪若昙注视着她,薄唇紧闭,并不打算配合。
两人对视半晌,他突地身形变淡,打算遁身而去,又被许娇河一把抓住没有受伤的左手。
许娇河没有灵力,想要摆脱她的控制易如反掌。
可当她温热的肌肤覆盖在纪若昙冰冷的手背之上,脆弱如纸的束缚骤然成了坚不可摧的牢笼。
青年不再试图用消失逃避她的询问。
他垂衣而坐,目光下沉,望着二人相接的部位,做出一副默许的姿势。
纪若昙的这点纵容滋生了许娇河不多的胆气。
她咽了口唾沫,压下一缕未知结局的忐忑,大着胆子指责道:
“……查看个伤势都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
“你说让我相信你,自己反倒成日打哑谜。”
“纪若昙,你如此出尔反尔,莫道说服我,你可能说服你的心?”
“……”
在许娇河一句句的质问声中,纪若昙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仿佛对面坐着的,并非结契的道侣,而是一颗路边随处可见的顽石。
……如此不堪造就。
如此与女人绝缘!!
许娇河气得偏过头去,不成想忽然发现纪若昙耳廓边缘渲染开来的、似是赧然的薄粉。
这一丝变化太过细微,要不是碰巧,她决计难以发现。
莫非……
许娇河的心底霍然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猜想。
不等许娇河接着观察,另一边纪若昙也发现了她似乎真的气急。
手指按住膝盖迟疑片刻,他选择低声坦白道:“刚烈至极的太阳之力会持续灼烧灵体,我的伤口此刻已经蔓延到了肩膀……你若是想看,需要我把衣服解下来。”
“……”
结契七年,莫说看到纪若昙的身体,许娇河连他的手都没牵过一回。
听闻青年的言语,许娇河也忍不住脸红起来。
但她随即又思忖道,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无衍道君都感到不好意思的事情!
倘若自己表现得落落大方、目不躲闪,不就胜了纪若昙一局?
想到这里,想赢的心理顿时压倒了害羞的情绪。
许娇河咬住下唇又松开,贝齿在饱满唇缘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目光迸出隐晦的热意:“我不过出于道侣的关怀才想看看你的伤口,你想到哪儿去了……而且只是肩膀而已,又不是什么过分的地方。”
那些话本里的绘画和描述,不比纪若昙即将赤/裸的肩膀更加露骨??
她心猿意马地打着小算盘,殊不知自己在纪若昙心中的认知又突破了几分。
僵持到最后,许娇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扑进了纪若昙的怀里,伸手开始解起他的衣带。
“……许娇河,你这样成何体统?”
纪若昙抓住自己的衣袍不肯放,又被许娇河握住手指一点一点掰开,她使出了惯用的招数,拖长音调撒娇道:“哎呀,夫君,你别紧张——我们只是在正常地检查伤口呀?”
“是不是你一直将我看成授受不亲的女子,才会这么扭扭捏捏?”
“来,学习我的办法,我不把你当成男人,你也不把我看作女人就行啦!”
……她,没把自己当成男人?
听起来怎么像是在骂自己?
纪若昙的脑海中情不自禁发出这样的疑问。
稍一走神,袍带便被许娇河灵活地解开,而后半边衣衫都被她粗鲁地扯了下来。
一瞬后,略显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
许娇河看见被纪若昙动用清洁术整理过的衣衫上,黏着错落斑驳的黑红血肉。
因着她的举动,承受剧痛的纪若昙紧紧握住拳头,却没有将怀中的许娇河推开。
“啊——”
“怎么会这样——”
刚才的推搡打闹淡化了残留许娇河视觉中的血腥场面,眼下又再度席卷而来,甚至更为严重。
她惊慌失措地跌坐回去,捂住嘴,瞳孔下意识扩大,只能憋出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涔涔冷汗自纪若昙光洁的额头渗出,他勉力掐诀凝神,盘坐在床上缓了良久,等到脖颈间受痛凸起的青紫血管凹了下去,才慢慢将滑落的衣衫拉了回去仔细穿好:“罢了,不知者不罪,此事不怪你。”
“你、你要什么伤药吗?复灵丹,凝露膏,碧华散?”
“这些,我、我怀渊峰都有。”
许娇河一口气说了好多种治疗恢复的伤药,都是七年间游闻羽以及各地产业上贡而来的。
这些放在旁人眼里千金难求的珍贵丹丸灵药,被许娇河不要钱似地从灵宝戒中掏了几十瓶出来,东倒西歪地摆在纪若昙面前,好借此稍微弥补一下她害得纪若昙伤上加伤的内疚之心。
纪若昙又沉默地摇头,轻声说:“我是灵体,用不了修仙者的伤药。”
“那要怎么办……”
“……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你尽管跟我说!”
纪若昙清隽的面孔褪尽血色,在苍白胜纸的肌肤衬托下,他耳垂的淡粉越发明显。
他想了很久,忽地闭上眼,整个人透出一股放弃挣扎的气息:“你同我结契时,体内蕴含了一缕我的本源之力……因此,唯有你我合修,才能为我尽快治疗伤口。”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七天
“你说什么?”
“合修?”
许娇河看着说不清是因为不好意思, 还是因为体力不支,闭合双眼不再睁开的纪若昙,口中喃喃重复了一遍对方提到的陌生的词汇, 得到纪若昙一个微不可闻的“嗯”字。
“嗯”是什么意思?
……合修又是什么?
许娇河知晓凡人的体质与寿命不可同修仙者相比, 所以为了延长她的寿命,增强她的体魄, 这七年以来, 纪若昙会按照两个月一次的频率为她渡灵, 也让许娇河更好地适应自己磅礴的灵息。
但合修这个名词, 许娇河却是闻所未闻。
正当她感到茫然之际, 对面青年那张常年如雪封千原的面孔之上, 如同呈现正确答案一般,漫起淡淡的窘迫——他略显失态的表情变成了一个路标,指引许娇河脑内的画面朝着难以言喻的方向狂奔。
曾经看过的闲书剧情大片大片融入许娇河的想象之中,令她想着想着, 想到了双修一词。
“双修”是那些艳情话本中最常出现的词汇, 指的是男女之间不能见光的□□。
所以,合修也是如此?
许娇河整张脸红透的速度,远比她想歪的速度来得更快。
她怎么也料不到, 不过是摘一朵花的功夫……
自己和纪若昙之间的合作内容, 竟然演变到为了给他治疗伤口, 需要自己献身的地步??
许娇河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拽着裙上的衣带, 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
对于纪若昙过分, 但和性命比起来又不怎么过分的请求, 她失去了一贯的主意。
由于宋氏皇族驭民甚严, 九州的凡人女子皆看重贞洁廉耻。
但她却是个例外。
原因在于嫡母从小到大的不闻不问,长大以后又想将她嫁给老头做填房, 因此只教了些讨好男人的手段,并不会特意分出心力来教导什么大家闺秀的做派和观念。
许娇河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偷瞄纪若昙苍白却难掩冷艳的面孔。
她暗自思忖道:如果感觉舒服的话,自己好像也不算太亏?
虽说以后还要跟纪若昙解除道侣之契,令嫁他人……但她这辈子能不能有看得上的第二个男人还不太好说。况且,她也不会眼瞎到看上拿贞洁来斤斤计较的男人。
许娇河在纪若昙的闭眼的时间里思考了许多。
甚至计划起二婚当夜,若是她的新夫君发现此事,露出个嫌弃的表情,该怎么一脚把他踹下床。
那头纪若昙等待许久,见怎么也等不到许娇河同意或是拒绝的回应,便缓缓睁开了双眼。
咫尺之外,团坐在锦绣被中的许娇河面孔靡绯,目光含水,眼梢溢出潋滟难辨的情态。
只一眼,他便知道,许娇河想歪到了别的东西上面。
镶嵌在颈上的喉结上下一滚,纪若昙沉声道:“合修不是凡人做的那种事。”
许娇河啊了一声,愣住:“那是什么?”
“你在云衔宗的这几年,该看的书竟是一点都没看。”许娇河的迟钝,冲淡了纪若昙难与人言的心绪,他的目光略带薄责,道,“灵息交融,志念合一,遨游与共,同进同修,即为合修。”
只是灵力和气息相互交融,那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渡灵吗?
又不用脱衣,又不用贴肉,纪若昙害羞什么?
许娇河难以理解纪若昙的想法,只觉得他话里有话,很是别扭。
不过意识到不用自己奉献身体,许娇河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她刚想点头答应,却听纪若昙说道:“虽不比凡人欢好亲密,但合修这件事,需要两人放松身心,接纳彼此,这就意味着必须交付全然的信任,所以,除了道侣以外,也不会对其他人……”
“你愿意吗?若不愿,我也不会勉强。”
“你都这么说了,我为什么不愿意呀?横竖我只是个凡人,也不看重什么灵识气息。”
许娇河歪了歪头,渐渐收起眼底的赧然之色。
她问道:“合修要怎么做?”
“我知你没有灵力,无法按照正常合修的次序来进行。”
“所以,我只需要将你体内的本源水灵之力引导出来,借以疗伤就可以。”
话毕,纪若昙双手捻诀,平放膝盖两端,用身体力行告诉许娇河合修的每一要领。
他收拢了衣衫,却因为虚弱手抖的缘故穿戴不甚得体,于衣襟处隐隐显出一抹白到耀眼的锁骨。
当清心寡欲者乍现弱不胜衣之态,那辉月般的清冷美貌便幻化成杀人魂魄的利刃。
许娇河看得呆住,她似是第一次见识到了纪若昙有多么好看。
纪若昙却以为她仍有踌躇,下定决心道:“其实,也未必一定要……”
话到结尾,越来越轻,唯有纪若昙本人才明白,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许娇河同样没听清纪若昙说了什么,满心满眼皆是青年惊艳的容貌。
为了掩饰自己的糗态,她故作镇定地转头查看山水屏风上的时辰,没什么底气地催促道:“你想要合修就快点呀……等会儿到了时辰,女婢们该来叫我起床用早膳了……”
许娇河眼睑下方的薄绯仍在,纪若昙却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对于合修的不甚在意。
他眸色一深,没再说什么。
随即要求许娇河盘腿而坐,闭合双眼,心无旁骛。
入定之后,一条水灵凝聚而成的半透明青龙自他唇间探出,无声隐入许娇河微启的贝齿间。
渗透血脉,辗转灵台。
看似体态玲珑,外表朦胧,却犹如拥有实体般,在许娇河的体内肆意游走过一个周天。
隐藏在每一滴血液、每一寸骨肉中的、属于纪若昙的本源之力,得到青龙的感召,变作一条更为纤细的小龙,与青龙纠缠在一处,相互低鸣迎合,欢愉之感如同浪潮般冲袭在许娇河的脑海。
说不清楚的舒适。
以及似有若无的酸胀感。
骤然汹涌的澄水灵息围绕在纪若昙和许娇河的四周,自他手背而上的伤口被纯净而寒冷的气息缓慢修复,刚烈霸道的太阳之力节节衰退,被抑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渐次消耗。
……
合修持续的时间不长。
等许娇河从那种迷幻般的快乐中醒转,彻夜难以安眠的困顿已然弥散无踪。
她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但见纪若昙暴露在外的伤口并没有彻底复原。
“是合修没用吗?怎么你这灼伤的痕迹没有好全?”
她下意识拉着纪若昙的手,将袖子掀上去查看。
纪若昙不适地缩了下指尖,到底没有挣脱许娇河的指腹,他面色好看了些,淡淡解释道:“扶桑终究是神木,它所蕴含的太阳之力也来源于神灵,想要全然复原,尚需要一段时日。”
“那,若你还想合修,唤我一声便是。”
许娇河见状,善解人意地说道。
也到了该起床的时间,折腾一夜,她有些饥饿。
正支起身体打算下床,又被纪若昙叫住:“你且等等再出去。”
女婢的叩门声亦在此刻响起,盖过了纪若昙的后半截言语:“娇河君,您醒来了吗?”
叫早似乎提前了些?
许娇河望着山水屏风略带迷惑。
她令纪若昙撤去阻隔外界感知的结界,装作初醒慢吞吞地问道:“什么事?”
“如梦世的人来了,在濯尘殿候着您。”
……究竟是何等的运气,先是在人间遇到宋昶,回到小洞天又要接待纪云相。
个个都是自己不想看见的人。
头疼的许娇河回了句知道了,待女婢的脚步声渐远,才询问纪若昙:“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纪若昙道,“你且洗漱净面,用完早膳再缓缓去见那人。”
……
许娇河琢磨出纪若昙话里隐含的情绪,纪若昙却已消失不见。
洗漱净面、梳妆打扮、用罢早膳。
这所有事情做下来,少不了要小半个时辰。
纪若昙说做完这些再见纪云相,是不是意味着他心里不愿自己和纪云相碰面?
许娇河得出这个结论,吓得赶紧晃了晃脑袋里的水,指着自己的鼻尖骂道,那可是纪若昙!
不过因为合修过于舒服,她看待纪若昙的眼光也微妙地夹杂了点愉悦。
反应到面上,便是许娇河带着笑意接待了讨厌的纪云相:“小云因何事来找我?”
乍闻这个永远甩不掉的肉麻称呼,纪云相唇畔肌肉绷紧,忍耐着说道:“今日下午晚辈就要告辞回如梦世,到来之前师尊听闻神风空行舫被袭一事,便有些担心娲皇像的情况,不知娇河君能否行个方便,打开藏宝库让晚辈进去一观,看到娲皇像安然无损,晚辈也好回去向师尊复命。”
娲皇像本就是宗主亲自出面借来的,而且他亦有开启藏宝库的权限。
怎的纪云相不去请求明澹,反倒跑到怀渊峰来请求自己?
许娇河一下子想到那被游闻羽烧掉的一角——难道是因为娲皇像尚未修复,纪云相求到明澹那里被拒,所以转头打起了自己的主意?
那可绝对不能叫他得逞。
许娇河皮笑肉不笑:“这个小云求我可不成,与娲皇像有关的一切,都要得到宗主的法令才能进行。否则擅自开启,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事关黎民苍生,我怀渊峰可负责不起。”
她话音刚落,在旁的女婢立刻接道:“宗主尚在闭关,虚极峰传了法令,说是明日才会出关。”
闻言,许娇河两手一摊,笑得纯然又无赖:“你看,是等着,还是?”
“……那我明天再走。”
“你乐意便好呀,就算在我云衔宗住一辈子,我们又不是养不起。”
许娇河端起茶盏,将温度正好的茶水一饮而尽,她拍了拍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尘,走下了主座,故意凑到纪云相的面前,对方却早有准备地向后一退,表情衬出几分警惕与失态。
“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恶作剧得逞的许娇河心满意足地弯了眼睛,她用手捂住嘴唇,笑得花枝乱颤。
及腰的长发并未尽数挽起,有两缕散于耳旁,又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在纪云相的眼前。
一缕快要彻底消散的水灵气息突兀从发丝之间溢出,钻进了纪云相的鼻中。
凡人身上,怎么会有灵力的味道?
纪云相忽然想起,自己晨起时,游闻羽正闲坐在庭院里饮茶,一副风尘仆仆从外面归来的样子。
听到他说要去怀渊峰,也没有像是过去似地,眉梢眼底流露出护食一般的警惕。
游闻羽是纪若昙唯一的弟子,二人皆为一脉相承的水灵根。
如梦世时,游闻羽和许娇河又是那般的亲密。
……难道他们在偷情?
得出这个结论,不知为何,纪云相的面色忽然变得有点难看。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八天
纪云相又是臭着脸走的。
这次连许娇河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毕竟她自认为表现得十分和蔼可亲, 也没做出格的事情。
不过许娇河懒得在意纪云相的心思,横竖明天宗主出关,纪云相得到他的应允检查过娲皇像就会自行离开, 繁楼的事务, 自己也尽数交给了游闻羽掌管,今后无事也不必和如梦世的人再相见。
就是游闻羽为了救她烧毁了娲皇像的一角, 不知道明澹打算怎么解决。
隐隐的不安感过后, 这些对于许娇河而言无法解决的事情, 转眼又被她抛诸脑后。
合修带来的舒适和愉悦, 使得许娇河的身心一整日, 都如同漂浮在软绵绵的云端之上, 就连晚上入眠时亦无知无觉一觉睡到了天光。只是在即将醒转之际,迷迷糊糊梦到自己似乎走在路上。
许娇河没有将这个平平无奇的梦境放在心上,照例在辰时中起床,前往膳厅用早餐, 期间又闻女婢进来回禀, 道明澹已然出关,稍后会带着如梦世之人前往藏宝库查看娲皇像的情况。
女婢询问许娇河是否打算出面陪同。
下一瞬看见许娇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有宗主手上的那块虚极峰令牌在,放眼云衔宗上下, 哪一扇门他会打不开?又不需要我割破手指放血, 我去费那个功夫干嘛?”
女婢无法, 只好退了下去, 将许娇河的原话经过十二万分的美化, 回禀给了明澹。
……
用罢早膳后, 许娇河沿着曲径, 慢慢走回了内院。
一到院中,等候在门口的另一位女婢立刻迫不及待地小跑过来。
她告诉许娇河道, 九州的珍宝铺特意打了一批新首饰进献到怀渊峰,以供她赏玩送人。
许娇河顿时眼前一亮。
和漂亮精致的金银珠宝为伍,不比同讨厌的人虚与委蛇来得有意思吗?
她当即吩咐女婢们将那批首饰送入房中,而后紧闭大门,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欣赏。
一个人享受美好时光不够,许娇河又强行将纪若昙唤了出来,待在旁边陪她一起挑选。
攒南海珍珠的凤钗,累层层金丝的纤巧臂钏,浓绿通透的玉镯,还有烧蓝点翠的步摇。
绚烂迷离的光彩将许娇河的瞳孔点亮。
她心情很好,不住地拣出一样,放在对应的身体部位上比划,又嫌闭口不言、脸色微肃的纪若昙过于无趣,没话找话道:“既然我们得到了扶桑花,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去欲海?”
往日里急着寻找的碎片的纪若昙,今日却把重心放在了旁的事情上。
沉吟几秒后,他问道:“你昨天,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
“异样?”
许娇河捏着珍珠流苏的珠钗,将其插在盘起的发髻上,来回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又嫌弃颜色太寡淡,意兴阑珊地拔了下来,扔回首饰盒中,无知无觉地回答道,“没有啊,我睡得可舒服了。”
她察觉纪若昙的眉眼像是藏着他意,连忙问了一句道:“怎么啦?”
“那也许是我受了伤,灵力有损才会有如此错觉吧。”
纪若昙顿了顿,慢慢解释道,“昨日深夜,我照常在柳夭剑中养息,忽然发现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不过没到半炷香又恢复了过来。我便探出灵识出去搜寻了一圈,却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可是住在小洞天最厉害的宗门云衔宗里呀,能有什么事?”
许娇河口不过心,把话说得很满,转头脖颈下意识一凉,无可避免地想起曾经闯进房间的黑雾。
她猛地把话停住,又觉得自己打了自己的脸,有些尴尬,于是改为假装咳嗽清了清嗓子,“夫君受了重伤,还要如此操心我,那伤口什么时候才能愈合?还是多多休息为妙。”
许娇河的尾音低了一些,尽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纪若昙不答。
他的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然而承受九道雷劫之后,他的境界陡然跌落了大半。
以目前的元婴修为,实在很难看破一些高超的术法。
为此,他郑重叮嘱道:“你凡事多加小心。”
“知道了知道了,我怎么觉得你重新活过来以后,忽然变得絮叨起来了?”
许娇河一面敷衍着,一面从另一只绒盒中拿起了一串宝石项链。
她借着余光偷看旁边的纪若昙,见他张了张口,似是要继续啰嗦,连忙利用手中的项链转移话题道:“别说这个啦,夫君,我看不到后面,你来帮我戴一下项链嘛——”
“……”
纪若昙倒是不说话了。
可也没有半分打算行动的迹象。
许娇河索性转过身,用手捧着那串沉甸甸的项链,双眸眨了一下又一下,眼巴巴地望着他。
“……”
那两道目光尽管灼热,但并不具备太阳之火的杀伤力——纪若昙却莫名觉得,他宁愿再被扶桑树灼伤一百次,也不愿意坐在这里,与许娇河进行漫长而难捱的对视。
坚持十转呼吸后,他败下阵来,抿着薄唇站起身,向来只握刀剑的修长手指,拿起了精致却没有任何作用的首饰,只为得到靠坐在雕花椅上,实在美丽,又实在不好伺候的女子一笑。
许娇河配合地伸手扶起自己及腰的长发,露出纤细而雪白的颈项。
铜镜里映不出身后纪若昙的表情,她亦只能凭借呈现在青年眼前的肌肤去感知。
一串冰冷且圆润的东西压了上来,激得肌肤一颤,珍珠与润玉交织的繁复项链便无声无息地垂挂在许娇河的胸前——耳畔有机括开启又咬合的窸窣声响,纪若昙于她背后耐心又仔细地动作。
他第一次侍候女人家的首饰,沉默地观察环扣处几瞬,很快无师自通。
甚至替许娇河摆正位置,方便她评估这串项链与自身的匹配程度。
而唯一的不足,是他完成许娇河交代的任务后,由于急着撤离,常年习剑生有薄茧的指腹不小心蹭过了她掌下那段刻意保持距离的肌肤。
这个动作引起了两个人的惊讶。
只不过许娇河惊讶的是纪若昙的体温竟然比玉石还低。
而纪若昙惊讶的,却是许娇河的肌肤竟然比珍珠还要细腻。
两人一前一后,一时间失了言语。
一个望着铜镜发呆,一个则回到自己的位置,垂着眼眸不知在思考什么。
半晌,许娇河又找到了个让气氛不那么窘迫的话题:“说起来,夫君那间进不去的屋子里究竟有什么?宗主的令牌,连藏宝库的大门都打得开……却偏偏打不开夫君房间的门。”
纪若昙仍没有抬眼,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许娇河一愣。
《惊剑册》这么珍贵的秘籍,都被纪若昙随手塞在灯座底下——如果那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纪若昙缘何要布置重重法阵,去阻止外人的进入和查看?
她不解地注视着纪若昙,额头似有透明的问号浮现。
感应到对方的目光,青年淡声说道:“只要房门一直打不开,人们的视线就永远不会转移。”
许娇河听不懂他话里有话的言语,只是忆及《惊剑册》这个烫手山芋还在自己的灵宝戒里,有些烦恼地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将《惊剑册》拿回去,留它在手里,我可是日夜悬着心……”
“你就没有想过,将《惊剑册》交出去,以此换取自己渴望的东西吗?”
纪若昙忽然抬起面孔,平静地问道。
“夫君在说什么傻话?”
“那《惊剑册》唯有你我二人可以看到,我又能交给谁……”
许娇河拧着眉,只认为纪若昙自受伤后,似乎人也变得笨了不少。
谁料,他指明了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别人虽发现不了《惊剑册》的存在,你却可以看见其中的内容,若真的想要交换,找些纸笔,从头到尾誊写一遍就是了。”
许娇河:“?”
为什么同样长着脑子,纪若昙能想到,她就想不到?
她揉了揉鼻尖,顺着纪若昙的话开始思考,如果真的可以这样做,那自己能拿来交换什么?
财富?
权力?
还是万人之上的地位?
财富她继承了,权力纪若昙也给她了。
万人之上的地位,只要顶着无衍道君遗孀的名头,小洞天中又有何人胆敢对她不敬?
许娇河思量一圈,发现自己似乎早就拥有了小时候向往的一切。
她略带迟疑地对纪若昙说道:“算了吧……我能交换什么?我想要的东西,你好像都给我了。”
在将近半个月以前,游闻羽也曾提到过,想要彻底占据繁阁的主导之位,仅需派人暗地里将纪云相杀死就可以,那样绝了如梦世的念头,也熄了纪家想要凭借他来和纪若昙这一脉争权夺利的心。
当时自己的回答是什么?
——“我只喜欢钱财和享受,对人命可没什么兴趣。”
这句话如同烙印清晰地镌刻在许娇河的脑海中。
但凡涉及到快要超过原则的界限,它就会时刻浮现出来,提醒着她当初的本心是何。
“……只要夫君任我花钱,让我小命得保,能够随心所欲地生活,那么在目标达成前,我都不会背叛你的。”许娇河思考再三,向纪若昙保证道。
纪若昙深深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于是许娇河打算趁热打铁,把《惊剑册》拿出来交换于他。
然而没等她打开灵宝戒的空间,找到《惊剑册》的所在,外头听从命令,无事不在门口逗留的女婢,忽然小跑着靠近砰砰敲门,急切道:“夫人、夫人,您在休息吗?藏宝库出事了!”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九天
出事了?
女婢急切的呼唤入耳, 许娇河打开灵宝戒的动作一滞,随即与铜镜中映出的自己面面相觑。
她连忙使了个眼色,示意纪若昙回到柳夭中去, 而后小跑过去打开了门:“出什么事了?”
女婢下意识侧头, 朝着内院入口的方向看了眼,才转过来匆匆对许娇河说道:“具体的奴婢也不太清楚, 众目睽睽之下, 那宗主派来的人怎么也不肯说……只知道应该是跟娲皇像有关系!”
“娲皇像?我都特地避开了这件事, 怎么倒霉也能落到我的头上吗……?”
听着女婢的回禀, 许娇河皱起眉, 烦恼地小声嘀咕一句。
不过既然是明澹派人来请, 想必这趟浑水她是不蹚不可了。
思忖几秒,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势单力薄,她对女婢道:“你再叫个人,两个人和我一起去。”
“是, 夫人。”
……
许娇河带着两个女婢, 颇花费了一番功夫,才穿过九弦乾坤阵。
她进入藏宝库门口时,里面的一切都是昏沉沉的。
万籁俱寂, 似乎连人的呼吸声都没有。
许娇河站在入口处的白玉永燃灯旁朝里看了看, 才发现以明澹为首的众人正站在最深处。
他们围着一面墙, 却无人说话, 面色个顶个的不好看, 流淌其中的气氛阴沉得可以滴下水去。
这是在干什么?
许娇河心生迷惑, 放轻脚步慢慢走到明澹面前。
她朝明澹行了一礼, 冷不丁看见博古架的背后,灯火不曾照亮的角落, 游闻羽也在。
许娇河的呼吸微微一乱。
莫非是纪云相检查娲皇像时,发觉了被游闻羽烧卷的那道破口,所以闹了起来?
忆及此处,她挤出一个略显干巴巴的笑容,假装自己不知道游闻羽做下的事情:“诸位来我怀渊峰,不是为了查看娲皇像的情况吗,怎么皆站在这里不言不语?”
许娇河不开口还好,一说娲皇像,所有人的眼神都直勾勾聚了过来。
本就不甚明亮的灯火,再加上十几只黑漆漆的眼睛,许娇河被盯得头皮发麻,恨不得拔腿离开。
她将求救的目光转向明澹,试图求得明澹开口解围。
却不想第一个说话的人,是如梦世弟子中为首的纪云相。
他问许娇河道:“娇河君肯献出怀渊峰的藏宝库,作为娲皇像的存放之所,晚辈很是感激。不过晚辈有一事请教,不知娇河君最近有没有打开过藏宝库的大门,或是有没有看见什么人来到此处呢?”
纪云相的话问得突兀,似乎有些不怀好意。而且许娇河想起,自己分明昨日才同他提到过——没有征得明澹这位宗主的同意,谁都不可以进入藏宝库,就算是自己也不可以。
时间才过了一日,他不可能浑忘了。
那此番言语,便是明知故问了。
许娇河斜起眸光,不冷不热地说道:“小云记性不太好啊,我昨天说过的话,你今天就忘了。”
“既然你忘了,我作为长辈就辛苦再告诉你一遍吧。”
“除非宗主下令,谁都不能靠近藏宝库。”
“既是谁都不能,又怎么会有我或者旁人进入这里呢?”
许娇河的几句话下来,隐隐带有薄责之意。
纪云相却仿佛听不出来一般,吐出两个意味不明的字眼:“是吗?”
“是啊,我一贯都是那么做的。”
许娇河理直气壮地回答。
她尾音未落,纪云相突然让开了身,露出空荡荡的墙壁:“可是娲皇像不见了。”
“……啊?什么不见了?”
许娇河瞪大眼睛。
随着纪云相揭破此事,如梦世的弟子像约定好一般纷纷退后半步——他们呈露出来的地方,充斥着精纯灵气的篆文法阵流动启承,只是最中央顶顶要紧的守护之物却不翼而飞。
许娇河这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女婢会说明澹派来的人,不肯告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没了,怎么会没了的?
这藏宝库又有凶猛的四爪蛟龙充当阵灵,又有明澹亲自设下的高超结界。
就算娲皇像长了翅膀……也不应当飞出这重重的禁制半步。
望着许娇河茫然而震惊的表情,纪云相按捺下心头的焦虑,用冷静的语气继续问道:“这藏宝库的结界,除了你和无衍道君的血液,以及明宗主的令牌,还有谁人能够打开?”
“没有了啊……这又不是街边的大白菜,是个人花了钱就能买……”
越是严肃的时刻,许娇河越是忍不住吐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比喻。
她一面说着,一面转动着眼珠,想要在光秃秃的墙壁上找到些娲皇像失踪的蛛丝马迹,却冷不丁在纪云相身旁两个陌生的如梦世弟子眼里,瞧见了眼藏不住的怀疑和审视。
几秒后,她反应过来,纪云相之所以会问这些问题,是因为他在怀疑自己。
……纪云相在怀疑自己,盗走了娲皇像?
许娇河对这个认知感到匪夷所思。
她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困惑,只好色厉内荏地指着纪云相的鼻尖道:“你怎么好胡乱怀疑长辈?”
见自家地位最崇高的首座弟子被指着鼻子,如梦世诸人再也忍不住气愤的情绪:“这个时候还摆什么长辈的样子?!我们如梦世最要紧的宝物在云衔宗的地界上弄丢了,你们打算怎么交代?!”
“乐情,明宗主面前,怎可无礼?”
纪云相等到小弟子把自己心中的话尽数发泄而出,才冷冰冰地训斥了对方。
他作势要向明澹下跪请罪,却被明澹伸手拦住。
明澹不动声色向旁一步,挡住了手足无措的许娇河,淡声说道:“我能理解并体谅如梦世的心情,也不会计较他的无礼。但眼下你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来指证旁人,还是不要互相猜疑为好。”
“当务之急,是要寻回娲皇像。”
“明宗主说得没错,欲海的封印势在必行,我能想到最有可能盗走娲皇像的,唯有魔族。”
纪云相见明澹为许娇河出头,又句句在理,便也收起了无关案件的多余思绪,仔细分析起来。
“不错,若魔族盗走娲皇像,就可以借助娲皇像的力量冲破欲海的封印。届时妖魔倾巢而出,九州必将灾殃临头。”明澹顺着纪云相的语境,道出人间即将面对的可怕实情。
众人屏住了呼吸,脑海不自觉想到过去几百年来,妖魔逃出封印酿成的惨痛苦果。
纪云相当机立断道:“事关重大,我会去信给师尊,请她一同追寻娲皇像的下落。”
明澹沉声道:“我云衔宗也自当尽力。”
纪云相略一停顿,视线掠过被明澹挡在身后只漏出半截衣袖的许娇河,和在角落默默无言,似乎置身事外的游闻羽,严肃道:“还有一件事——虽然说出来显得无礼,晚辈却不得不提。”
“云衔宗内,是否有魔族的内应,帮助他们盗取宝物?”
他的话语一出,连明澹的神色也不禁难看起来。
无言几瞬后,他道:“此事我会查清。”
娲皇像已失,藏宝库显然也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明澹说完这句,又道大家一起去清思殿议事。
怀渊峰涉事其中,许娇河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众人迈出内室,纪云相又忽然提议:“既是要追查下落,那么这藏宝库附近的线索也不可放过,不如明宗主且等等,待搜寻过这片土地后,我们再去议事。”
明澹略一思索,点了点头,转过身朝许娇河问道:“我记得,蛟龙阵灵有储存灵息的作用?”
他的话提醒了许娇河。
除了纪若昙和她自己以外,其他所有人进入藏宝库,不仅须得拥有宗主的令牌,还要将一丝灵力注入蛟龙阵灵中,以供阵灵识别和记录之用。
面容可以伪装,性别可以更改,但一个人的灵息,却仿佛与生俱来的独特印记。
这也为的是,万一云衔宗内发生失窃情况,可以快速定位到偷盗者的下落。
许娇河应了一声,快步至石门面前,唤醒蛟龙阵灵,叫它吐出近几日收到的灵息。
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事涉娲皇像失踪的这几日,唯有明澹亲自将其送来时的灵息,连同今日查看娲皇像情况时的灵息。
许娇河望着这个结果感到一阵绝望。
这下自己的嫌疑可更大了。
能开启结界的所有人中,唯有纪若昙和自己不需要经过这重验证。
也就是说,蛟龙阵灵无法证明她来过或是没来过。
正当许娇河在心中祈祷不要有人发现这一点之时,不远处搜寻的弟子叫了起来:“快来看!”
她连忙跟着跑了过去,顺着那位名叫乐情的弟子手指的方向,在嶙峋石块间滴血验明身份的凹槽下方,发现了一滴不甚明显的血液印记——那滴血呈现凝固的样子,表面微微发黑。
纪云相注视着这处线索,问道:“宗主,您上次来的时候,可有看到这滴血?”
“只有若昙和娇河君,才会通过滴血验证的方式进入藏宝库,我们采用的是另一个法子,所以……我当时也没有注意。”明澹苦笑一声。
他不经意的话再次提到了许娇河,使得在旁的游闻羽眸光一闪,若有所思。
“听闻执法长老执掌的明镜堂,个个都是追踪审讯的好手,不如请他们来看看。”
纪云相建议道。
很快,跟随明澹前来的弟子中就上前了一人。
许娇河一看,竟然是曾经偷说坏话被自己狠狠责罚的张乙真。
他俯下身,取出特制的羽毛,对准血液表面一扫,而后凝出一丝灵力,融入其中。
片刻过后,张乙真道:“这血液来自凡人体内,其中并无一丝清灵之气,所以,无法查明身份。”
云衔宗中,哪怕种地的老伯,都是筑基期的修士。
唯一没有灵力的,只有……
这隐藏着真相的话无需张乙真道明,只见他一个眼神晃动,众人便再度默契地看向了许娇河。
明澹说怀疑一个人,须得有线索,否则就是冤枉。
可这所有的线索仿佛都指向了许娇河。
明澹又该怎么替她辩白?
“你们看着我,是说这滴血,是我的吗……?”
许娇河环顾四周,察觉没有一人站在自己这边。
甚至原本靠近她手畔的一位云衔宗弟子,都抿着嘴唇往旁边撤了一步。
她的脑内气血轰得上涌,顿时感到百口莫辩。
她半张着嘴,很想反驳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无辜,可是翻来覆去,只有一些苍白的“昨日早就睡下了”、“这几天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云云。
无奈之下,许娇河只得把期盼的目光转向了明澹。
下一瞬,却听见扑通一声,自己的身后传来下跪的声音:
“奴、奴婢有事要禀报!”
“昨夜奴婢在值房守夜,大概三更的时刻,听到了夫人房间开启的声音,奴婢以为是夫人有什么需要,但当我走过去,却没发现夫人的身影,也没看到门有开合的痕迹,就以为是、是自己听错了。”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天
在许娇河没有成为纪若昙的道侣前, 怀渊峰上没有女婢,清一色的男子小厮。
等许娇河上了山嫁过来,服侍她的每一个人, 都是纪若昙挑选出来的。
相比纪若昙的深严冷漠, 这些女婢个个嘴甜又温柔。
因此许娇河很信赖她们。
除此之外,她也深知, 毕竟自己和纪若昙道侣一体、同心同德, 若是侍奉的人里面掺入了来自其他宗门的眼线, 将自己好吃懒做、偷看话本的行径暴露出去, 难免会连累到纪若昙的一世清名。
怀揣这样的念头, 许娇河确实舒舒服服度过了七年。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 七年后的今天,自己会被信任的人反咬一口。
危难时刻,许娇河的脑子却是雾蒙蒙的,她望着这个平日不怎么来到跟前, 却在关键时刻大义凛然出来揭发自己的陌生女婢, 努力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对方的名字似乎叫做舞蕴。
随着这个名字出现在脑海,许娇河心底那些震惊和迷茫以外的情绪也逐渐涌现。
无端被冤的愤怒和委屈纷纷涌上喉底, 使得她吞咽了一口干涩的唾液, 情不自禁向前一步迫近舞蕴, 带着颤音质问道:“你胡说, 我、我何时半夜出去过……”
舞蕴并不理睬许娇河气恼的质问, 她像是早就在心底准备好了说辞一样, 双手交叠举过头顶, 匍匐在地上,凄切地说道:“夫人并非修仙之人, 如何能够明白娲皇像被盗是多么严重的大事……”
“而奴婢却能体会,只因奴婢的父母便是死于七年前的那场魔族出逃的祸事!”
舞蕴咬着一口银牙,眼眶在急促的阐述中渐渐红透,她膝行道许娇河裙前,砰砰磕头道,“所以哪怕念着无衍道君收留的恩情,奴婢也无法将夫人所做之事隐瞒下去!”
“奴婢出卖了您,自是罪无可恕,夫人要杀要剐,奴婢都无怨无悔。”
许娇河望着舞蕴从青白服饰下伸出来的一双素手,纤细洁白,比得九州的官眷小姐也不遑多让——概因她时刻记着自己曾经受到的苦,因此分外怜惜这些为奴为婢的女子。
然而也是这双看起来没受过什么苦的手,今日却成为了将她拉入泥沼之中的知名武器。
许娇河颤抖着唇瓣,指着舞蕴,到此刻才发觉她已经抢在前头,把话都囫囵说了个完全。
留给自己的,不管是要辩解,还是要怒斥,落在旁人眼里,皆会变成因心虚而狗急跳墙。
她转过头,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最有话语权的明澹身上:“宗主,我真的没有……”
明澹倒不似旁人般或避开眼神交集,或对许娇河怒目而视。
在白昼明亮的光影中,明澹无声与她对望。片刻后,他将面孔转到了女婢所跪的方向:“舞蕴,你确定你没有听错?怀渊峰山高陡峭,秋冬季节常有天风环绕,你会不会将风声听成了开门声?”
“奴婢不敢撒谎!”
舞蕴一面高喊,一面以头抢地,连磕十几下,白皙额头再抬起时已然映出一个骇人的血印。
她眼神坚定,声调铿锵,似乎时刻准备以死明志。
见此情景,明澹无言,只得以法术定住了她的身体,防止就此命陨在众人面前。
而另一边,如梦世的人更是如同忽然滚烫的沸水般炸开了锅。
脾气最暴躁的乐情跳将出来,对许娇河喝道:“连你身边最亲近的女婢都出来指证你,你昨日到底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偷偷拿走了娲皇像,现在交出来还来得及!”
“我都说了我没做过,没有的东西你叫我怎么交出来!”
许娇河将手指攥得很紧,紧到边缘发白,一阵尖锐的疼痛自手掌的中央传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是冤枉的,众人却只相信那滴无法验证身份的血和舞蕴莫须有的指证。
“你还敢狡辩,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
“万一妖魔因此现世,就是云衔宗和如梦世加在一起,也无法向九州交代!”
乐情早在如梦世时,就听说纪云相被许娇河害得承受了几十下戒鞭,此刻见她依旧是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气得将礼仪秩序抛在了脑后,恨不得凭空幻化出鞭子,也鞭打许娇河几十个来回。
“你说什么也没用,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难道为着以后事情暴露,要找出一个替罪羊向九州民众交代,你们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拿我定罪吗?”
便是千夫所指,许娇河也不愿束手就擒,她仰着面孔,瞪向乐情的眸光寸步不让。
“你!”
乐情气极拔剑,抬手就要对准许娇河,却被纪云相拦了下来。
他道:“大家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样下去毫无意义,不知明宗主有何打算?”
纪云相话出,压力瞬息间来到了明澹这边。
事已至此,他再想一力保住许娇河安然也是徒然。
但接下去的主动权在云衔宗或是如梦世的手中,眼下倒是可以趁着机会争一争。
明澹思忖至此,沉吟道:“目前的线索既然都指向娇河君,那云衔宗也不可徇私,不如——”
“不如将娇河君交给如梦世如何?”
纪云相打断明澹的话,敛袖平声而道,“我如梦世尊主的攫念术举世无双,只要经她手验证过娇河君脑海中的记忆,相信是否冤枉了无辜之人的真相也能够立即水落石出。”
明澹却不同意:“还是请叶尊主辛苦前来如梦世一趟吧,一则娲皇像在此失踪,若是继续仔细搜查,或许还能找到更多的线索。二则虽然舞蕴的指证和凹槽下的血液皆是证据,但人言可以作假,血液故意滴落在这里,用意也很是可疑,或许是潜伏在云衔宗内的魔族内应栽赃嫁祸也未可知。”
“栽赃嫁祸给谁不行,非要栽赃嫁祸给她!”
“明宗主到这个时候还要为娇河君说话吗?”
乐情忍不住叫嚷道。
纪云相斜了他一眼,后者心不甘情不愿地噤声。
只是沉默归沉默,以纪云相为首的如梦世众人,却隐隐呈现出不给说法誓不罢休的气势。
“我没有为谁说话,只是平心而论。”
明澹维持着不急不缓的语调,并没有被眼前的情形所慑,“若娇河君真的是魔族内应,她是凡人又没有灵力,出入也很是不便,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察觉,魔族向来狡猾,不会如此不谨慎的决定。”
他身量极高,皓衣巍巍,又稳居仙道魁首之位千百年,睇向纪云相的视线,带着处事不惊的坦荡无畏:“云相小友不如仔细思量一番我说的话是否有道理。”
纪云相同他对视,陡然安静了下来,不再如同前端般步步相逼。
身旁的乐情见状,颇为急切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又用手指着站在人群中央的许娇河道:“师兄!”
“你指我干什么?”
许娇河听罢明澹的话,脑子也转了过来,理直气壮道:“那些所谓的证据本来就是污蔑我的!”
乐情又想发怒,纪云相却用身体掩住了他的行径,只意味不明地凝视着许娇河。
良久,他仿佛想到什么,紧绷的脊骨松懈一秒,退让道:“那就按照明宗主所说的办。”
……
连同柳夭在内,许娇河身上所有的法宝均被收缴,人还被囚禁在了自己的房间之内。
没有命令,谁也不得随意开门或是进入她的房间,唯有兰赋来送一日三餐。
原本乐情闹着非要将她关到设置了十二道法阵的云衔宗地牢内,最后被隔岸观火良久的游闻羽不阴不阳刺了一句:“在我云衔宗的地界,这位乐情道友是否有些过于不分礼仪尊卑了?”
这句话没有叫乐情畏惧,反而提醒了纪云相。
浮屠塔内,游闻羽指责自己的情形于脑海中再现。
纪云相深知对方表面上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实则却是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主。
如今又坐拥剑阁阁主之位,实在不好旗帜鲜明地与之为敌。
思量再三,纪云相当即让有失礼数的乐情同云衔宗众人道歉。
那可恶的乐情挨个作揖告罪,却唯独跳过了最应当向其道歉的人!
许娇河坐在房间内的八仙桌上,心头犹自愤意不平。
等自己无罪释放,定要他好看不可!
没有女婢伺候,许娇河拎起茶壶,连喝了三杯茶水才勉强冷静下来。
她站起身来,回首透过山水屏风望向拔步床,锦被簇乱,软枕不平,仍是一副早上出门前的光景。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自己就从高高在上的怀渊峰之主,沦为了行动受限受限的阶下囚。
境遇转变之快,着实叫许娇河始料未及。
她仿佛没头苍蝇似地在房间内打转,一时又想到终究是今非昔比,往日游闻羽定会全然护着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如梦世的人出言羞辱,如今却冷眼旁观了整场。
直到最后才出言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许娇河半是迷茫,半是窝气,忽然看见门外看守的人影中忽然出现了第三个身影。
“阁主,您不能进去。”
“我不进去,在这里同师母说两句话也不行?”
“这……”
熟悉的尾音含情的“师母”二字。
说曹操,曹操就到。
竟然是游闻羽。
……他来这里干什么,不是已经和自己决裂了吗?
事关自身,许娇河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只闻游闻羽道:“我来,是为了尽快查清师母和云衔宗的冤屈。”
“况且你们是云衔宗的人,一颗心要向着谁,自己应该掂量清楚。”
许娇河突地心生一股希望,疾步跑到门前,用手扒着门框道:“闻羽,你相信我没做过是吗!”
游闻羽并没有回应她的问题,只是道:“师母,我来是想告诉您,若是没有做过,宗主定会想办法查清楚真相,请您稍安勿躁——以及请您再细细想想,近几日有没有发生任何让您觉得怪异之事?”
怪异之事?
清早时,纪若昙也提到过这个问题。
可是自己要怎么把他提供的消息说出口呢?
倘若说出来,岂不是违背了和纪若昙立下的誓言,将他活着的消息告诉给了他人?
许娇河张开口,突兀发出一个音节后,却没有继续说话,陷入两难之境。
游闻羽敏锐捕捉到她的犹疑,问道:“可是真的有怪异之事?”
“……”
许娇河的内心且烦且乱,生硬回答道:“我暂时还没想到。”
游闻羽似是有些失望,沉默片刻道:“不急,师母再思量思量便是。”
在离开之前,他又一顿脚步,仿佛记起什么般,淡淡补充道,“不过,就算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一点您得考虑清楚,是旁的东西重要,还是自己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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