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一天
叶流裳收到纪云相的消息后来得很快。
这次她没再设下煊赫辉煌的排场, 仅仅穿着一身常服,带了一位观之无甚特别的女卫。
法阵之光如雾四散,她自白芒中走出, 转眼行至云衔宗山门外。
明澹亦亲自将其迎入清思殿, 接着叮嘱关闭殿门。
两扇厚重的大门缓缓闭合,光线略显暗沉的空间内唯余知晓详情的几人。
叶流裳与明澹互相见礼, 旋身在低于主位半分的客座上落座, 勉强弯了弯嘴唇以示礼节:“娲皇像失窃的来龙去脉, 云相已然书信一封尽数交代清楚, 只是本尊不知, 明宗主接下去是如何打算的?”
她虽想极力摆出一宗之主的沉静气魄, 但凝结的眉宇之间,如暴雨将至的阴霾挥之不去。
“此事一旦泄露,后果严重,我已告诉知情者务必管住口舌, 不可传到其他修仙门派耳中。”
得到叶流裳“本尊亦然”的回答, 明澹又道,“事发之后,我立刻派遣出宗门之内最擅长追踪的高手, 共二十一名, 令他们现身九州, 务必尽快查清娲皇像的下落。另外, 我也修书一封送到了欲海镇魔局, 秘令执法长老时刻关注欲海情况, 不要放过每一处可疑的迹象。”
“明宗主的想法, 倒是和本尊没有半分偏差。”
叶流裳赞了一句,面上并没有呈现出任何缓和之色, 她阴沉的目光眺过殿下静默站立、界限分明的两门弟子,忽然话锋一转道,“那云衔宗内发生的情况,宗主又打算如何解决呢?”
“你说的——”
“当然是娇河君。”
叶流裳秾丽的眉峰一挑,皮笑肉不笑道,“本尊听闻云衔宗出了内鬼,料想她最有嫌疑。”
“此事,我已在如梦世众人面前分析过,魔族就算要蛊惑修士为他们卖命,也断不会选择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胜率太低,风险太高。”明澹言简意赅,将自己的观点再次复述了一遍。
却得到叶流裳的一声冷笑:“明宗主此番言论,那么反过来不也同样成立?娇河君不过是无衍道君的遗孀,亦非无衍道君本人,魔族栽赃嫁祸给她的目的是?”
明澹平静道:“若昙是人魔大战的首功之臣,将嫌疑加诸在他的遗孀身上,便也等同于污涂了他的身后清名——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比有功之人的妻子选择和敌人合作更讽刺的事?”
叶流裳心怀怒气,上次的会面又颜面尽失,自然想在言语间扳回一局。
只是她没有猜到,清直一世,以谦和淡泊为名,鲜少与人针锋相对的明澹,也可以如此口舌伶俐。
叶流裳哂道:“那只是明宗主你的揣测罢了!”
明澹坦然与她相望,并不继续回应。
叶流裳却突然从他的表情中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失误。
若明澹的话语是揣测,似乎自己指责许娇河为魔族内应的内容,也没有提前拿出证据。
叶流裳的目光中随即流露出一丝僵硬,她不再继续试图将一系列罪名安插在许娇河的身上,而是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从始至终没有说过话的女子。
缄默片刻,她遮掩起瞳孔里的真实情绪,若无其事地开口说道:“关于娇河君是否为魔族内应一事,我如梦世倒是有一办法,一验便知。”
“请叶尊主言明。”
叶流裳做了个古怪的手势,身边的女侍立刻走到大殿中央。
女侍向明澹行礼,依然不张口,目光炯炯地望着叶流裳,等待着下一步的指示。
叶流裳道:“她叫叶影,是我的贴身女卫,是个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天残,灵根天赋也无甚特别之处。唯有一点,因为她听不见外界喧扰,所以意志坚定非常人所能及,我看重她,亲自传授如梦世《娑兰经》秘术,她亦肯狠下功夫,苦练一百余载,终是小有所成。”
“《娑兰经》中有一样,便可以通凡人、辨鬼神。”
她故意顿了顿,窥见明澹眸底的若有所思,加快语速道:“此秘术能够根据身体的一部分,血肉也好,碎片也罢,推算出对方的魂灵纯净程度,也能帮助我们这些驭灵之人评估其是否有炼制的价值。”
叶流裳没有将真实意图说出来,明澹却已了然于心。
她并不关心许娇河的魂灵有多么纯净,而是企图通过血液来指证许娇河就是与魔族里应外合的人。
明澹的沉默被叶流裳看在眼里,她语气玩味地问道:“莫非明宗主不愿?”
“自然不是。”明澹半仰着面孔,对殿下明镜堂的弟子吩咐道,“去将那滴血液呈上。”
弟子应声离开,叶流裳又对纪云相道:“云相,你去怀渊峰将娇河君一并请来”
明澹微微皱眉,却偏过头去,没有开口阻止。
……
兰赋不能久留,放下餐食就要离开。
许娇河来不及向她询问外界的情况,只好先满足饥肠辘辘的肚腹。
只是一碗饭才吃了两口,外头的弟子忽地将门打开,闯进来的纪云相不由分说将她扯了起来。
“你干嘛呀?为了泄愤要杀人灭口吗?!”
许娇河心中害怕,胡乱拍打了他肩膀几下。
纪云相却仿佛一座行走的高山,打在他身上毫无感应,反倒自己累得手疼。
他很快把许娇河带到清思殿,向叶流裳一拱手又退回了人群之中。
“娇河君,别来无恙。”
许娇河还没抬起头,叶流裳阴晴不定的声音便如催命般传入耳畔。
她低下头理了理裙摆,等到心情稍稍平复,才抬头问礼道:“叶尊主……您也来了啊。”
上次对许娇河说尽好话的叶流裳,这次并没有耐着性子虚与委蛇,她淡声说出“娇河君暂且等等,或许后头有事要请你帮忙”后,便再次做了个手势给停在许娇河身畔的叶影。
“什、什么事呀?你们要干什么吗?”
许娇河立刻转头提防地盯着叶影,后者没有靠近她,只是朝着相反的方向退了几步。
叶影行至捧着特制器皿的明镜堂弟子身前,动作利索地开启顶盖的封印,她分别伸出食指和中指,合并交叠在胸前,接着闭上眼睛,一束缥缈红光自两侧指尖点燃,尽数汇聚在盒中凝固的血液之上。
两转呼吸后,与许娇河身形一致的透明魂灵浮现于木盒顶端。
可仔细看过去,又有一道更高大、亦更像男人的青色光廓附着其后,影影绰绰,恍若一体。
叶影没有顾及这层异样,她转过身去指着许娇河,顺势向叶流裳点了点头。
“好啊、好啊。”
“我就知道——”
见得到的结果和内心的猜测一致,叶流裳再也不克制暴怒的心情,她腾地站起,朝着叶影所指的方向厉声喝道:“我就知道那利用血液开启藏宝库的魔族内应是你!”
“我?”
许娇河被一声怒斥骂得找不着北,她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而后朝旁边扑过去想将秘术呈映的画面看个分明,“怎么会是我?这术法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叶流裳误以为她想逃跑,一道灵力甩了过去,将许娇河重重击倒在地。
然后趁众人没有回过神来之际,抛出早就藏在袖中的法宝,将其变成一只半透明撞钟,将叶影和许娇河围了起来,一面对叶影做出指示,一面再次喝道:“还不赶紧对通敌之人使用攫念术?”
“叶尊主,不可!”
变故发生得太快,明澹也没有想到叶流裳会公然发难。
“攫念术”三字入耳,他想也不想释放灵力试图阻拦。
但大乘期境界的灵息,落在那巨大撞钟之上,仅将它击打得晃了一晃,没有碎裂开来。
叶流裳见此情形,扶了扶脑后的发髻,讥刻微笑道:“就算以宗主小洞天第一人的实力,想要破开我的上古神器伏羲钟,怕是也要费上一炷香的功夫……宗主不如认命吧。”
明澹冲击伏羲钟的灵力不停,平和清隽的面容但见鲜明的怒意:“叶尊主,你且抬头看看梁上的殿名,这是我云衔宗的清思殿!你竟然在这里指使女卫随意攻击我宗中之人,是要与云衔宗为敌吗?!”
他的质问声出,殿下刀剑声起。
分别代表着云衔宗和如梦世的两排弟子怒目而视,灵力附着在武器之间肆意游走。
叶流裳高声道:“攻击?何来攻击?不过是区区攫念术,明宗主缘何要如此大动干戈?”
“就算攫念术对人体损害较小,但娇河君终归是肉/体凡胎,距离上次使用尚未过去一月,叶尊主怎可无视灵力加诸在凡人身上的痛苦,一而再再而三对其使用?!”
叶流裳闻听明澹的偏袒言语,不敢置信地侧首,对他大喊道:“明澹,你究竟能不能分得清是非曲直,如果真的能够将娲皇像寻回,区区一个凡人的性命又何足挂齿!!”
在他们对峙期间,叶影已然将许娇河脑海内的记忆提取了出来。
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清思殿的所有人面前呈现。
舞蕴并没有说错,昨日三更时分,许娇河真的睁开了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屋内唯有一盏残灯如豆,以供前往盥室时的照明所用。
许娇河披散着及腰长发,在路过梳妆台前时,铜镜中映出一张不甚清晰的面孔。
让人难忘的,是她的双瞳如此冷静,眉目尽态极妍,仿佛黑夜中诞生的艳鬼媚行。
许娇河没有穿鞋,光/裸脚掌无声点地,转眼便来到了房门。
雪色肌肤与深色门框形成无法忽视的对比。
……
叶流裳胜券在握,陡然收起了抵挡术法
忆樺
的伏羲钟。
她指着毫无阻隔的殿下情形,幽冷地询问明澹道:“哪怕是这样,你也要拦我吗?”
可那扇门终究没有推开。
在她话音如同清晨雾气消散在明澹耳边的刹那,承受不住的许娇河抱住头颅痛苦地尖叫了一声,而后如失去控制的风筝一般坠倒在地。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二天
叶影常年居于叶流裳的内庭, 甚少与人接触,偶尔所见,也尽是境界高深的修仙者——她从未遇到过如许娇河一般单薄羸弱的凡人, 法术一时中断当场, 颇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意味。
她看了看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许娇河,又望向殿上与明澹僵持到底的叶流裳, 等待着对方指示。
眼看只差一步就能得到娲皇像的线索, 叶流裳十分不甘心。
她不愿就此放过许娇河, 只一意孤行地认为自己已经拿出了证据, 明澹自然不敢横加阻拦。
于是用一种令人发憷的语气, 对如梦世的弟子命令道:“不过是凡人灵台脆弱, 无法多次承受法术效用而导致的晕倒罢了,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轮流输入灵力强扶她的神智就是,总能坚持到攫念术成。”
她说到最后,字句仿佛从齿缝中挣破而出, 寒凉难掩杀机, “无论如何,我今日定要一个结果!”
如梦世虽贵为仙地位超然的修仙宗门,但行事无忌, 向来为人诟病。
此刻清思殿内, 叶流裳的表情和言语, 均映出直逼邪魔的残酷和无情:“还不快去!”
许娇河嫌疑深重, 而明澹又未曾下达保护她的指令。
云衔宗弟子长剑在手, 迟疑着没有上前, 沉默以待如梦世众人地步步逼近。
而气氛剑拔弩张的殿上, 明澹双手握拳,衣袖下的手背青筋毕露。
许娇河尚不能承受攫念术的第二次冲击, 更遑论第三次?
见事情已至自己预料的最坏地步,明澹终是无可奈何地抿紧嘴唇。
刹那过后,他似是心中终于有了抉择,拂袖先前一步,扬声喝止道:“万万不可,娇河君是承命者,她的体内不能承受陌生灵力的注入!”
承命者?
陌生的词汇甫一出口,未等殿下弟子有任何反应,叶流裳率先不敢相信地扭头望过来。
“你说什么?!”
她且惊且疑,瞳孔较之先前急速扩大了一倍,伸出手指骤然做出命令暂停的手势,“你莫不是为了保住许娇河的性命,故意拿莫须有的话来诓骗我?”
“叶尊主不信我的话,难道也不信你的下属吗?”
明澹指向方才叶影使用秘术时,许娇河魂灵乍现的位置,兀自对她说道,“娇河君的魂灵后头,乍隐附着一男人的身影,二者恍若净水交融,浑然一体——我不信叶尊主没有看到。”
闻言,叶流裳感到微妙的心虚。
她擅长统驭魂灵,旁人未至此道的高峰看不出来,她却瞧得一清二楚。
只是一则担忧娲皇像的下落,二则云衔宗在如梦世给予的羞辱令她没齿难忘,所以在迫切想要狠狠反击的情绪引导下,她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一异样,而是紧咬着血液的主人乃许娇河这一点不放。
见叶流裳不似前般疾言厉色,明澹敛袖单手背到身后,笃定道:“看来叶尊主相信了我的话。”
叶流裳仅在古书中见过承命者的只言片语,知晓这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命格,可以承受他人的命运。
双方一旦完成结契,授命之人便要在承命者的灵台留下自己的本源灵息。
从那以后,除却常见的术法效用之外,承命者的体内再也不能长时间留存他人的灵力,否则将会遭到授命之人的本源灵息排斥,造成承命者血脉逆行,爆裂惨死的下场。
如此,便揭开了目下无尘的无衍道君,缘何会与一名凡女结成道侣的原因。
小洞天千年来无人能够飞升,正是因为抵挡不了必死的勘尘之劫。想来纪若昙之所以愿意和许娇河结契,为的便是在勘尘之劫来临时,对方能够以命相承,替他承受必死雷劫。
……只是做了如此万全的准备,纪若昙缘何依然死在了勘尘之劫下?
难道承命者的传说,不过是一句笑话?
思及此,叶流裳按捺下去的疑心又起,她寒声反问道:“那又如何?无衍道君已然灭道,那承命之誓的束缚大约已经不起作用,难道她还不能接受来自他人的灵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明澹平声说道,“你在想,若娇河君真是承命者,若昙为何还会灰飞烟灭在勘尘之劫中?”
“那是因为,替命一说,唯有承命者心甘情愿,约束之力方能发挥作用。”
明澹的话语,揭露了许娇河不爱纪若昙、也不愿为纪若昙赴死的事实。
满殿哗然。
唯有游闻羽极快地掠过许娇河昏厥的面孔,目光隐坠一丝了然。
明澹无心观察众人的神情,他颀身长立在主座的尽处,瞳孔深邃四海。
一道灵力自指尖而绽,化作一片光晕将许娇河从冰凉的地砖上举了起来。
他逆着殿内光线,寂然视下,口中继续对叶流裳说道:“承命者何其神秘,千万年间也难出一二,许多事无迹可寻。若昙虽已灭道,但他未曾溃散的灵息依然守护着娇河君……若叶尊主执意这么做,也许还未等到得出一个结果,娇河君便会先横死当场。”
他的话提醒了叶流裳。
有些事情她作为如梦世之主,可以一意孤行。
但有些事,她却是赌不起。
毕竟许娇河死了,这线索就会断裂,她亦要承担撒野于清思殿的后果。
叶流裳没有阻止明澹的行径,她望着悬浮在半空中的许娇河,沉吟良久。
而后道:“可你我难道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就算魔族得到娲皇像,转换成另外一面尚需时日,欲海的封印不会那么快被冲破,我们还有机会——若实在不行,我云衔宗自会承担起应尽的责任,给九州和小洞天一个交代。”
明澹从不随意许诺。
他的诺言一出,便代表着必会达成。
叶流裳焦虑的心绪稍稍平息,可她仍旧看着无知无觉的许娇河,没有做出应有的决定。
明澹亦不催促她给出答案,他与叶流裳的目光共同落在许娇河的身上,逡巡着不肯转移。
良久,他的口中溢出轻轻的叹息:“流裳,多少故人已逝,我们身畔的友人又剩几何……娇河君她终究是阿棠的儿媳,也是若昙的妻子,若你执意绝情到底,来日又将如何面对娲皇像里的阿棠残魂?”
流裳、阿棠。
青年模样的明澹轻声唤出这两个称呼,眸光终于有了岁月更迭、须臾千年的沧桑。
叶流裳以为对于桀骜明艳、事事出挑,始终压人一头的叶棠,自己应该是痛恨的。
然而当明澹寂寥的话音响起,她的脑海里却猛地浮现出叶棠昔年帮扶自己的画面。
叶流裳无言了很久,终是松口道:“好吧,那就宽限一些时日。”
……
许娇河再次醒来,身边的环境已是天翻地覆。
没有了宽敞舒适的拔步床,也失去了锦绣堆簇的装饰。
她似乎置身在牢房之内,西边树立着根根似中指般粗细的玄铁栏杆,上面雕刻着晦涩难懂的篆文,在灵力的运转之下,散发出既灼且烈的光芒。
除此之外,唯一的照明便是南北墙壁上的幽微灯火。
许娇河捂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呻/吟一声,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映进眼中的场景甚是简陋,她的身体下方却是软绵绵的,不似寻常牢房里只铺垫着干枯粗糙的稻草。
她在清思殿内身受叶流裳的一击,脏腑闷痛难忍,喉咙干涩得又麻又痒。
而四肢肌肤却又像长时间封冻在冰层之中一般,毫无知觉,极为沉重。
双重夹击之下,她猛地抬起身体,对着旁边的空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娇河君,您还好吗?”
熟悉的担忧声传来,许娇河才发现这牢房之内,尚有另外一人。
她捂住心口,勉强向声源望去,却是兰赋。
对方的双手做治愈印记,指尖光华流转,而响应这道光芒的,是许娇河身体之下浮动的治愈阵法。
“兰、兰赋,我在哪里……?”
许娇河的嗓音沙哑得可怕,奇怪的是,吐出这口血,她浑身上下的不舒服却是减轻了一些。
兰赋道:“快别乱动,您被叶尊主的法术击中受了内伤,幸好伤势不重,宗主特命我为您治疗。”
是了。
自己被叶流裳打倒在地。
又被她的女卫强行抓了起来,使用攫念术。
那灵力冲进脑海过于霸道,仿佛要将脑浆汲取干净。
许娇河记得自己似乎发出了一声惨叫。
接着意识一空,对于后续之事再也没有印象。
攫念术三个字钻进脑海,许娇河由衷地感觉到一股隐隐的痛楚,但伴随着痛楚的,还有一些随同画面产生的,一直以来被她忽略的的记忆。
她使出所有的力量抓住兰赋的手,由于喉咙疼痛,说话有些断断续续,时而上气不接下气:“兰赋,兰赋,你、去告诉宗主,这件事真的、不是我做的……如果血液和记忆,都、都指向我,那我怀疑,我是被、那团黑雾给操控了。”
“黑雾、操控?”
兰赋挑起眉,面上的表情颇为吃惊,“这又是什么?女婢分明记得观渺君将您救回来时,宗主已经命人替您上上下下做了一番细致的检察,怎么会被黑雾操控呢?”
“兰赋,你相信、我会做、这种事吗?”
许娇河死死地望着兰赋,扬起脖颈拼命问道。
兰赋沉默,转眼又很快答道:“奴婢当然知道娇河君不是这种人,只是现在的证据都指向您。”
她的话音刚落,门外的看守道:“兰赋管事,治疗的时间到了,你该出来了!”
眼下云衔宗的牢房内,不只是本家弟子在看管,亦有如梦世的人安插在内。
兰赋闻听催促,也不好继续逗留。
她努力安慰着许娇河,又把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桎梏中抽出:“奴婢每日都会来为您治疗一次,但是有固定的时辰,不能在此久留……这牢房的种种,宗主亦是暗地下了命令好好布置的,请您先宽心住在这里,宗主一定会想办法救您出去。”
许娇河对这些苍白的安慰充耳不闻。
她深知眼下能救自己的,唯有这一种方法。
于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兰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凄然地请求道:“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带给宗主,求求他、求求他帮我查一查……魔族有没有什么秘术,可以、躲过修仙之人的术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操控一个人。”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三天
许娇河所受的内伤想要彻底恢复, 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兰赋前后又来为她治疗了三次,每次都会偷偷向她说明外界的情况。
第一次,兰赋告诉她, 自己已经将她所怀疑之事尽数禀告给了明澹, 明澹亦十分重视,连夜进入了云衔宗的藏书阁, 翻找有关魔族的所有书籍, 希望能有所收获。
第二次, 兰赋又来安慰她道, 虽然藏书室没有魔族秘术的记载, 但明澹并没有放弃。
他同叶流裳提出了这种假设, 请求如梦世一同帮忙——如梦世炼制魂灵,有时在战场上连魔族也不放过,料想他们拥有的典籍资料,应该更加细致详实, 说不定能够找到证据, 洗刷许娇河的冤情。
……
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每日到来、停留时辰不得超过半刻的兰赋,成为了许娇河期盼的一道光。
只是到了第三次, 兰赋再也控制不住面上的为难, 嗫嚅着对许娇河说道:“叶尊主倒是答应了迷宗主的请求……只是不知为何, 最近留守在云衔宗的如梦世弟子中流言四起, 有人疑惑宗主前端才求借娲皇像而去, 不到几天娲皇像就在云衔宗最为稳妥牢固的藏宝库中消失——”
她的言语未尽, 却听得许娇河心头发凉。
“他们皆道也许魔族潜伏在云衔宗中的内应并非一人, 而是……”
许娇河摆手打断了兰赋的话,她轻声询问道:“所以宗主不方便插手此事对不对?”
“也不是方不方便的问题, 云衔宗目前内忧外患,宗主亦是焦头烂额……我们担心如果继续在拿不出证据的猜测上面多番纠缠,万一如梦世恼羞成怒,将娲皇像在云衔宗丢失,且证据指向您与魔族勾结的秘密散播出去,届时众口铄金……纵使云衔宗乃当世第一门派,也敌不过所有修仙宗门的问责。”
许娇河想,大约换成任何一个宗主的拥趸者,听见他的两难之处,都不会再强行恳求。
……可她不同,她想活下去。
好不容易才从十五年的噩梦中脱离出来。
……她怎么甘心背负着不白的冤情就此死去?
“我知道宗主很为难也很辛苦,可是兰赋你一定要帮帮我。”
许娇河跪坐在地牢潮湿的地砖之上,双手握住兰赋的衣袖,哀哀注视着对方。
绝望的情绪如同攀附大树的藤蔓,一缕一缕蔓延在她的面孔之上。
偏偏瞳孔却又热得发烫,透出对于求生的无限渴望。
“我是纪若昙的道侣,云衔宗能到今日,有我夫君在人魔战场奋勇杀敌的一番功劳……宗主不可以随便放弃我,若我、若我真的被定为通敌之罪,哪怕云衔宗真的与我撇清关系,名声也会一落千丈。”
许娇河从来不以言语擅长,此刻这番叫兰赋目光隐隐闪烁的言辞,是她三日来深思熟虑的结果。
治疗的时辰已至,地牢外又响起了看守渐近的脚步声。
兰赋迅速思忖完毕,保证道:“奴婢会再试着劝一劝宗主。”
“还有那个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我的女婢舞蕴……她会不会也是魔族的内应?或是被魔族操控了心智,在此混淆视听,好帮助自己的同党转移……你们不能放过她,一定要将她作为重点调查!”
许娇河趁着最后的间隙,发狠盯着兰赋的眼睛,言至情切处隐约可闻破音。
兰赋不忍,应下且去。
……
然而到了第四日,她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身入地牢为许娇河治疗。
许娇河心下急切,试图与守卫搭话。
轮岗的守卫却是如梦世的人,闻言厌恶地瞥了她一眼,连半个字都欠奉。
兰赋不来,许娇河了解外界情况的途径等同于没有。
她强撑身体,拖着长时间久坐而发麻发刺的双腿在牢笼内踱步。
直面濒死的境地,一些蛰伏多年的、如野草般的坚韧和不屈在许娇河的血脉中觉醒。
她一面时不时揩去因为害怕和绝望而流出的热泪,一面在心里拼命告诫自己:
眼泪没用,胆怯慌张也没有用……今时不同往日,过去嫡母非要将自己嫁给老头做填房,若想得开一点,充其量不过是成日面对一个垂垂老矣的男人,度过可悲无趣的后半生。
可现在发生的事,时刻都会要了她的性命。
若自己依旧在地牢内战战兢兢、坐以待毙,那么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许娇河想了很多,在内心稍稍冷静些许过后,她又开始回忆从在神风空行舫上遭遇魔族袭击,再到藏宝库中的娲皇像不翼而飞,这期间究竟还有什么值得思量的细节。
时隔多日,黑雾的羞辱和欺侮依然历历在目。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剥离掉愤怒、哭泣、恐惧等无用情绪,逐存分析起黑雾的特性。
狡猾、奸诈、个性不耐,又喜欢攻击别人的弱点。
似乎与纪若昙很熟悉……也许同云衔宗有着一定的联系。
对了,还有、还有他的白发!
纪若昙说过,唯有魔族的皇室才会拥有标志鲜明的白发!
由于攫念术过度使用的缘故,许娇河的脑袋时常有些昏沉。
她为了不让自己忘记,使劲咬破手指,忍着刺痛蘸取血液在地砖上写下大大的白发二字。
到了第五日,兰赋终于又来了。
她为许娇河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叶流裳听取了明澹的建议,连夜回到了如梦世,在翻阅无数典籍后,她终于发现了一种魔族秘术,名叫“控魔印”,唯有高等魔族才能使用,是将构成自身本体的魔息强行割裂一缕,注入目标体内,最终进入灵台与之相融,便可达成将受控目标作为第二具肉身,且不会被法术察觉的效果。
只是此法会大量损耗魔族修为,使得对方虚弱一段时日。
且“控魔印”种在一人身上,除非解除或者对方死去,否则无法再对第二人使用。
如梦世的典籍没有记载破解之法,却有一术可以探知人的体内是否有“控魔印”的存在。
坏消息是:在许娇河怀疑舞蕴是魔族内应的那日夜晚,这名表现得极为正常,毫无任何轻生意向的的女婢,忽然横死在看管的房间之内,且死状极其凄惨。
她割开了自己的四肢脉络,在另一侧的地板上用写下淋漓的血书:“奴婢背叛了无衍道君的救命之恩,却又实在与魔族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便以这条命来偿还。”
又在临死之前,还震碎了自己的灵根和神魂,使得众人无迹可寻。
兰赋提起这件事时,刻意掩去了诸多血腥内容,奈何许娇河听完仍旧扶住墙壁,兀自干呕不停。
一条性命,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就这样死在了一场阴谋之中。
游闻羽曾道若论狡诈残忍,人心才是这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
……原来,便是这样的滋味吗?
许娇河吐得满脸苍白,褪尽血色,也只吐出了一些苦水。
兰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替她揩去唇畔的脏污。
不多时,牢房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叶流裳随同明澹缓缓步入其中。
一人眉宇间衔着一丝肉眼可见的欣喜,一人的眼梢则带着担忧和愁绪。
欣喜的是叶流裳,她不顾裙摆漫过地板染上阴暗的潮意,行至许娇河身畔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口中却对明澹道:“明宗主要求的事,本尊已经应承了,那么本尊要求的事,宗主能够答应吗?”
明澹的目光亦在相同的人身上。
他略带担忧地看着许娇河,嘴唇快速动了几下,然而因着刚才的呕吐,熟悉的疼痛感再次钻入许娇河的脑海,她捂住头颅两侧,感觉脑袋被劈成了两半,实在难以分辨双方的对话内容究竟是什么。
二人又争论片刻,明澹终于退让地点了点头。
于是叶流裳掏出个竹木筒,打开筒盖,默念一段篆言,而后一只流光溢彩的小虫从中爬出。
“若她的身上真的有控魔印,我的明光蠖定能找到。”叶流裳示意兰赋让开,接着释放灵力捆住了许娇河,她淡声道:“只是这明光蠖进入体内会有些不舒服,还请娇河君忍忍,”
说完,也不等许娇河给出任何反应,那小虫便隐去身形,化作一团彩雾,透过衣衫隐入她的后心。
倒是没有疼痛,不过明光蠖时冷时热,在体内游蹿的感觉更近乎那日与纪若昙的合修,让许娇河潮红了面色,咬着下唇,瞳孔不断扩散,眼尾溢出令人遐思的靡艳。
“应当是在、后颈的位置。”
明澹不忍见到她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沉声提点道。
叶流裳应声操控着明光蠖往那处而去,然而过程持续了很久,结果仍旧一无所获。
待明光蠖飞出许娇河的身体,她再也支撑不住,破碎地喘息着瘫倒在地。
叶流裳与明光蠖无声交流完毕,收起它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色:“我就说她是为了活命在对我们撒谎,她的体内根本就没有控魔印的痕迹——小小凡人,成天耍弄心机,真是可笑!”
明澹本就不虞的神色变得更加难看,他没有答话,只用眼神示意兰赋为许娇河整理仪容。
叶流裳浑然不顾,又拖长了尾音问道:“所以,明宗主现在是不是该答应本尊,与我共同抽取出九方铸剑鼎中来源于无衍道君的水灵之气,化作灵力注入许娇河的体内,以供我完成整道攫念之术?”
“……是。”
见明澹负气吞声,叶流裳得意一笑:“那事不宜迟,明宗主快快随本尊同行吧。”
说完,她率先转过身,不愿继续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多待一秒。
明澹无可奈何,匆匆说了句“娇河君保重”后,便要跟随叶流裳离开。
然而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衫下摆。
许娇河半卧在兰赋的怀里,喘息仍在未停,她额头蒙上的汗水濡湿了黑鸦鸦的鬓发,使得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枝绽放到极致,又被风雨捶打即将坠落枝头的颓靡海棠。
她抓着手中的布料不肯松手,胸口起伏着断续道:“我是冤枉的,宗主,我真的是、冤枉的……我知道、知道是谁盗走了娲皇像,他有一头白发,一定是、是欲海之中的魔族皇室。”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四天
许娇河的话, 成功让明澹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来,逆光的清俊眉目隐在一片阴霾之中,叫许娇河看不分明。
他问道:“娇河君为何会认为, 是魔族的皇室盗走了娲皇像?”
许娇河示意兰赋将自己扶坐起来, 顺了口气急切道:“那团潜入云衔宗偷袭我,又率领魔族进攻神风空行舫, 公然抢夺娲皇像的黑雾……他在被闻羽击落欲海时显了原形, 拥有一头如雪般的白发……白发是魔族皇室的标志, 欲海的封印虽不牢固, 但等闲妖魔也冲破不得, 所以一定、一定是他。”
这番话在许娇河的心中打磨了很多遍, 每一处都十分详细,只为了方便兰赋向两位宗主转述。
眼下她直面明澹,哪怕浑身无力几欲昏厥,依然凭借着一股劲头, 一口气说了出来。
然而出乎许娇河的意料, 得到关键信息的明澹,却并没有表现出她想象里的欣喜。
他微微上前一步,青白的冠服纹丝不动。
他似做无意地问道:“娇河君向来甚少关注人魔两界的事宜, 怎会知道魔族皇室的标志是白发?”
许娇河一噎。
她自以为处处周全,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 明澹关心的第一件事会是这个。
思考再三, 她勉强道:“……似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 我也不记得了。”
明澹“嗯”了一声, 没有多问。
朦胧如雾的光影里, 黑暗中和了他时常浮在眉眼之间的悲悯和善。
仿佛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无情神明。
他驻步看了片刻,然后缓缓蹲了下来, 自宽大的袍袖中掏出手帕,细致擦尽了许娇河额头的汗水。他的音色飘忽在许娇河的耳畔,若即若离,内里的情绪又难以辨认,只是道:“攫念术中断,本该作为证人的舞蕴又死得十分凄惨,主使者设下了层层困难,阻碍调查继续,叶流裳已经不耐至极。”
“而就在前几日我们于清思殿商议之时,恰逢观渺君前来禀告,说在九方铸剑鼎中发现了一缕用以冷凝锻剑之火的水灵之气。九方铸剑鼎的上一任主人是若昙,显然这缕灵息便是他遗留的力量。”
“观渺君提议,合我与叶流裳二人之力,耗费一天一夜将九方铸剑鼎中的水灵之力抽出,重新化为灵气,注入到你的体内,便能在短时间内支撑第三次攫念术进行到底。”
仿佛怕许娇河听不清楚,明澹逐字逐句说得很慢。
他的话语如同深秋时节的夜风,和缓却又潮寒彻骨,叫许娇河的心脏一分一分凉了下去。
最后他告知许娇河结果:“对于观渺君的提议,叶流裳甚为欣喜,又闻听我提起控魔印之事,便迫使我同意交易,若你的体内没有控魔印,我就要答应和她一起抽取水灵之力。”
结果如何,谁胜谁负。
事实已然摆在许娇河面前。
明澹不忍言明,许娇河亦绝望闭上双眼,匍匐在眼睑之上的睫羽似有热意。
她不明白,自己分明落入了人生的谷底,为什么游闻羽偏偏还要在这个时候补上一刀。
是为了报复自己往日的无情吗?
柔软布料在眼皮表面滑动,洇湿的泪水很快如同午夜的残梦般被尽数吸收。
许娇河不愿看见明澹无能为力的视线,却无法阻碍他在自己耳畔继续道:“或许你提到的白发魔族真的是盗走娲皇像的罪魁祸首,可叶流裳已经为了一个错误的结果浪费不少时间……眼下若我再度贸然提起此事,而结果又是错误……今后莫说仙道魁首的位置,恐怕整个云衔宗都会无法在小洞天立足。”
“宗主,不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
许娇河的询问近乎气声,而话音未熄,她又被自己的天真刺得快要笑出声来。
相信与否,左边是一个许娇河的性命,右边则是整个云衔宗的安危。
有谁能够坚定地告诉明澹应该怎么选?
……他又怎么敢做出唯一选择之外的其他选择?
漫长的沉默尽头,明澹将手帕轻轻放置在许娇河的膝头。
他满含歉疚地低语道:“对不起。”
……
许娇河再睁开眼,她却是靠在冰凉地牢的墙头。
除却玄铁栏杆外面的守卫,她举目望去,兰赋和明澹通通消失不见。
唯有膝盖之上的手帕,显出同环境格格不入到近乎刺目的洁净无暇。
许娇河无言将其拾起展了开来,在目光接触布料一角的海棠绣纹时才想起,这似乎是自己的手帕。
大约搬回怀渊峰时过于匆忙,竟让这点贴身之物落在虚极峰的院落。
许娇河捏着一角,放在壁灯的光线下怔怔看了很久。
直到手臂发胀再也维持不住半举的姿势,才颓然将它捏成皱巴巴的一团,梏在掌心握得很紧。
抽取纪若昙的水灵之力只需要一天一夜。
那么明日的此刻,便是她的殒命之时。
纵使有灵力辅佐,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在攫念术的频繁使用之下支撑下来,许娇河心里很清楚。
明澹的一声对不起,显然是把她当成了一颗弃子。
面对保不住的弃子,抛开抱歉,还能说些什么呢……
生命的最后一天一夜,已然开始了倒计时。
许娇河也无谓再关注自己的仪表和形象,仰面朝天躺在地砖之上。
没有了棉被的保护,刺骨的冰凉迅速穿透单薄布料,渗进了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中。
许娇河冻得发抖,抱着自己的肩膀,没出息地回到了角落一侧棉被的怀抱。
她在云衔宗生活了七年,耳熟目染了不少修仙之人重气节轻生死的风气。
在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关头,许娇河很想学着表现出看淡一切的漠然。
可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寒冷,便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她的伪装。
许娇河用手帕盖住眼睛,蜷缩在棉被深处,流着泪悲哀地发现:死到临头,自己依然是那个没出息的许娇河,怕冷怕痛又怕死,于九州大陆短暂活过一世,留下的不过是好吃懒做、通敌叛宗的骂名。
……
许娇河哭了很久。
旧伤未愈,明光蠖又在她的体内钻了一遭。
疼痛与疲惫交织之下,她昏沉着睡了过去,夜色浓重时又被细微的风声惊醒。
她像一只惊弓之鸟,裹着被子一骨碌坐起身来,警惕地望着四周,担心明澹同叶流裳提前炼化了纪若昙留在九方铸剑鼎里的水灵之力,要将自己捉出去行使攫念之术。
地牢依旧昏暗。
周围万籁俱寂,宛若无人之境。
连前几日经常入耳的守卫窃窃私语声都不曾听到。
许娇河莫名舒了口气,难忍困意又想躺下去,可脑海浮现的最后一句话突兀提醒了她。
是了,看守她的弟子不得入眠,需要彻夜站岗。
为了打发长夜寂寥,也为了驱赶倦意,他们时常会坐在牢笼旁边的椅子上喝盏茶,闲聊几句外面的情况,再对自己评头论足一番。
今日怎的如此安静?
就好像外面真的一个人也没有。
扑——
又是一声极轻微的动静,类似东西坠地的声响,许娇河连忙向声源处看出,手臂上随即因惊惧浮现出细小的肌肤颗粒,她咽了口唾沫,装作无事扬声道:“有人吗?我渴了,想喝水。”
“……”
无人回应。
这下连东西坠地的声音都隐去了,地牢内的空气冻结一般让人窒息。
许娇河等了几瞬,终是按捺不住心绪,小心翼翼地膝行到栏杆边。
接近栏杆她才发现,镌刻在玄铁上,禁锢灵力、禁止逃离的法阵篆文也已经熄灭了。
只要拥有监牢的钥匙,她随时随地就能离开这里。
许娇河情不自禁在心中想到:莫非那潜伏在云衔宗的魔族内应,得知了明澹他们要提炼九方铸剑鼎,害怕到时候攫念术的画面里出现他的样子,所以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剑阁,打算今夜杀掉自己?
虽然害怕得战栗,但横竖都是死,眼下的许娇河对于内应是谁产生了更大的好奇心。
她努力让发抖的声音恢复镇定,指尖用力握住栏杆,一面想尽办法向处于视线死角的声源处看去,一边冷冷问道:“你是谁?就是你和魔族串通盗走了娲皇像,又收买舞蕴污蔑我的对不对?”
“你别不说话——”
“就算来杀我,也要让我在死之前做个明白鬼。”
许娇河又问又骂,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回应。
她亦想借此提醒在外看守的人,有不速之客闯入。
但里里外外的人仿佛都死了一样,毫无反应。
这时,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席天青色的衣衫落进跪坐的许娇河的眼帘中。
隔着玄铁栏杆,对方的鞋履在许娇河的咫尺之外停下。
游闻羽倒提着打开的折扇,锋利的扇缘处有滴滴答答的血液一路蜿蜒。
在本命灵剑悲无之外,作为观渺君的游闻羽最广为人知的武器,便是精金石制成的折扇红隙。
得名于此,盖因他在亲手锻制的过程中突发奇想,将名为“朱雀血”的珍贵材料涂抹在扇缘,形成了一道天下武器均没有的特殊印记——开一合,便如一道鲜红的光弧在敌人的要害划过。
悲无为绿,红隙为绯,正如他行事不定的无拘个性。
……
许娇河见过游闻羽用红隙练习进攻招式,却从未真正近距离领略过他夺人性命的模样。
那双漆黑的瞳孔尚未从杀戮的境界中醒转过来,直勾勾地向外散发着痴态和快意,扇面的鲜红不再是克制的一隙,而是大片挥洒,以至于衣衫和面颊都有痕迹点点。
游闻羽的眼尾狭长,微微吊起,透出逼人的艳丽。
他相隔一寸,握住许娇河手指上方的栏杆。
而后,极轻极柔地唤了一声:
“师母。”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五天
游闻羽的呼唤, 如同顺着身体缠绕而上的毒蛇,缓慢爬进许娇河的耳畔,吓得她打了个哆嗦, 牙关无意思上下一磕, 牙根处传来的酸痛感,才叫因震惊而化作一片空白的大脑才逐渐有了醒转的迹象。
“你、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对那两个如梦世守卫做了什么?!”
许娇河收回扒住栏杆的手指, 颤抖地质问着。
游闻羽却不回答, 只是释放出一缕灵力, 捆住视线死角处倒地者的脚踝。
接着手指一勾, 将对方一把拽了过来, 若无其事地丢在许娇河面前。
伴随着砰的重响, 死不瞑目的尸体呈现侧卧的姿势,狠狠撞在困住许娇河的栏杆前方——脖颈处的皮肉被折扇割出血流如注的伤口,扩张到最大的深黑瞳孔中,仍然残留着对于死亡迅至的不可置信。
许娇河长到这么大, 第一次看见死人。
面前的惊悚场景叫她好不容易开始运转的大脑, 再一次彻底僵住。
固执映进眼帘之中的死者面容无比年轻。
似乎比她也大不了多少。
许娇河怔神片刻,才认出对方竟然是那天在藏宝库中对她大呼小叫、咄咄逼人的乐情。
她惊惧更甚,登时软瘫着腰肢, 一屁股后坐在地上, 颤抖着嘴唇, 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半天才指着死去的乐情道:“他他他他是如梦世的内门弟子, 你竟然直接, 把他、把他杀了——”
“竖子狂妄, 敢对师母不敬,小徒自然叫他明白做人道理。”
游闻羽对许娇河一笑, 复又将折扇打开,用指腹轻轻拭去了扇缘残留的血迹。
在满地鲜红的衬托之下,颀身而立的他如同地狱而来的玉面修罗。
明白做人道理,便是对许娇河不敬,就不配做人。
怕许娇河吓到,游闻羽没有将后半句说出口。他弯腰从乐情的腰间摸索了一阵,取出钥匙,又缓步靠近许娇河所在的牢门前,通身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叫许娇河屏住呼吸,才不至于作呕出声。
黄铜钥匙插入锁孔,发出机括转动的咔咔声。
狭窄的天地之内,许娇河双手撑住地砖,不住地向后退去,却又避无可避,只能畏惧又惶恐地问道:“你、你是魔族的内应,杀了乐情,现在又要来将我灭口吗?”
闻言,游闻羽再次笑了一下:“我知道师母从未信任过我。”
他将解锁的牢门推开,却并不进入,抱臂长立过道中,默不作声与许娇河对视。
许娇河观察半天,才从地上慢慢站起,试探性地迈出一步,小声道:“……你是来救我的?”
游闻羽的脸上,又露了相处七年许娇河看惯了的表情——那种雪亮的尖刀裹缠在至柔绸缎之下,缓和无棱又在细微处可见锋利的表情:“师母也不是那么笨。”
言罢,他冲许娇河伸出手,摊开的掌心中赫然出现了一枚戒指和一条朴素无纹的绦带。
是灵宝戒和柳夭。
游闻羽居然把这两样东西都偷了出来。
许娇河难掩激动,小跑几步上前,将它们拿了过来仔细查看。
游闻羽望着她因俯落头颅而露出来的鸦黑发旋,终究按捺住了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的渴望,只是简洁道:“这两样东西,我已经做了防追踪处理,师母放心使用就是。”
许娇河听了他的话,又见柳夭没出什么问题,才缓慢松了口气。
她道过谢,将它们收起,接着听游闻羽说:“师母,您逃吧,否则一定会死。”
连杀人都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模样的青年,在说到“会死”时,语气多了几分罕见的凝重。
许娇河望着他,忽然想起白日里明澹的话语。
他说游闻羽向叶流裳提出九方铸剑鼎内有纪若昙残留的力量,不如将其抽取出来重新化作灵力,便能支撑攫念术第三次进行——那时她只当是游闻羽求爱不成,所以才会愤而背叛。
原来,他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利用九方铸剑鼎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好借此潜入地牢救下自己。
想清楚这点,许娇河的内心十分复杂。
心尖的某个角落被细密的刺不轻不重扎了一下,令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对游闻羽真的很差。
于是,她难得替游闻羽着想地说道:“你为了救我,将这两个弟子当场杀死,如梦世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云衔宗置身乱象之中,宗主亦不可能为你出头……要不然,就和我一起走?”
游闻羽忽而问道:“师母真的想我同你一起走吗?”
他的问题没头没尾,让许娇河有些莫名其妙。
无论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难道他还可以选择留在云衔宗不走吗?
许娇河思及此处,避开了游闻羽始终萦绕在自己身畔的视线,小心翼翼跨过乐情的尸体走到一旁,垂首道:“你不愿意跟我离开也可以,我只是……不想看见你受罚,或是死去。”
游闻羽亦是半晌无言。
待许娇河重新抬头看他,才摇了摇头,淡然道:“我尚有别的事情要做,不能跟师母一起走。”
“……也好,你境界高深、灵力强大,不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一定更安全。”
许娇河颔首道。
她自认为十分善解人意,不愿再给游闻羽增添过多麻烦。
谁料游闻羽听见她的回答,眉峰蹙紧,立刻显出了不认同的神情——他张开口,似是要坦白些什么,嵌在颈项间的喉结一阵滚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一脚将乐情的尸身踢到旁边,旋即从衣袖中取出一枚漆黑符篆,和一个手工精致的木偶。
许娇河的视线亦随着尸体移动的轨迹下意识偏转,嘴唇顺势半抿了起来。
说实话,她并不认同游闻羽随意杀害言语冒犯之人的决绝做法,但她深知此刻不是和游闻羽争执这些的时候,而游闻羽所做的这些,也只不过是为了救下自己。
她很快收回视线,盯着游闻羽手上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为你准备的东西。”
游闻羽言简意赅,将两样东西分别放进的她左右手。
他指着左手的符篆道:“这枚阵符可以直接穿透欲海的封印,将师母送进魔族的地界。”
又指着右手的木偶,“这只木偶的体内,则蕴含着我的半身灵力,完成滴血认主的仪式以后,不管师母遇到任何麻烦,只要解开它的封印,便可以保护您的安危。”
游闻羽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有他的目的,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一些没用的东西。
许娇河用指腹摩挲着阵符的表面,迟疑地问出口:“你是想让我,逃到欲海去?”
见游闻羽点头,她的眼前再次浮现黑雾的残酷行径,心有余悸地说道,“欲海之内,皆是茹毛饮血、穷凶极恶的妖魔,我只身前往,真的能够活下去吗……”
“别怕,这阵符的目的地是一处三不管的小镇,妖魔人混居,自有它的规矩。”
游闻羽安慰了一番,又道,“有我的木偶在,再加上柳夭的力量,料想欲海之中也无人可以随意冒犯师母,您且在那里隐姓埋名居住一段时日,待小徒忙完自己的事情,便会前来同您汇合。”
许娇河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一天之内,她经历了大悲大喜,在前路无光之时,游闻羽又如雪中送炭般给予了莫大的帮助。
她看着他,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游闻羽却倏忽闭合双眼,感知着外界的情况,而后催促道:“快走,要来不及了。”
他捏住许娇河的手腕,抢先替她捏破了传送到欲海的阵符。
漆黑的法阵立刻启动,在许娇河的脚下形成缓慢旋转的灵力漩涡。
游闻羽见一切如此顺利,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后撤一步,注视着许娇河即将被淹没的身影。
下一秒,她却跑了出来。
用很快的速度奔向死去的乐情和另一位弟子身边,替他们盖上了不肯闭合的双眼。
游闻羽沉默地旁观了许娇河所有的行为,没有阻止,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如同一尊矗立在牢笼之外的俊美石像,唯有目光一瞬不瞬地尾随着许娇河的身影。
许娇河知晓如果人不马上进去,传送法阵便可以原地停留半刻钟,这才放心地跑了出来。
她做完这件令得自己良心稍稍好过的事情,便打算回到法阵中央,静静等候欲海之旅的降临。
谁料法阵近在眼前,她堪堪踏进了一只脚,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灼热的手掌用力扣紧,紧接着一股无可抵抗的力量将她整个人向后拽去。
来不及回头的间隔里,许娇河的心脏提到了喉咙间,惊恐和害怕交替在脑海中浮现。
她暗想自己总不能运气如此之差,难得想要做件善事,就被赶来的人抓了个正着。
强势的力量裹挟着许娇河被动转过腰肢,光影绵亘成破碎连影的视线,被一道高挑的青年身影尽数遮掩,蕴含草木清香的薄唇,对准猝不及防的唇瓣狠狠压了下来。
游闻羽一手捏紧纤弱的腕骨,一手按单薄的着肩膀,将许娇河禁锢在自己的怀抱不得动弹。
他吻得很急、很快,又很凶。
仿佛溺水之人渴求着赖以活命的空气。
狂风暴雨般的亲吻,持续的时间却无比短暂。
游闻羽用尽了毕生的自制力,才结束了这一刻的亲吻。
他不愿许娇河耍赖忘记,又在粉润的唇瓣上辗转来回留下重重咬痕。
见许娇河吃痛含泪,才用大拇指满意地刮过渗血唇面,将血液抹在她掌心的木偶上。
游闻羽用额头抵着她的颈窝,喘着气低骂了最后一句:“你果然是个没良心的。”
言罢,他松开臂膀,将不知所措的许娇河推进法阵之中。
自己则提着折扇,走向了全然相反的方向。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六天
许娇河站在一片寂静之中, 光芒古怪的传送法阵,带领她通往未知的终点。
狭窄的牢狱,狰狞的死尸, 伤及肺腑的痛苦, 种种经历仿佛一下子离她远去,化作梦境里的泡影。
唯独红肿起来的唇瓣, 提醒着她过往的记忆皆为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 法阵的灵力散尽, 撞进许娇河眼帘的是一处类同民宅的空间。
家什摆设齐全, 只是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 显示出这一片久未有人到访。
周围遮着半透明的薄帘, 苍白的冷月清辉朦胧地播撒在四处,成为现下的唯一光源。
许娇河并不清楚这是何地。
她朝窗外眺望,但见一条曲折的长河流淌在木屋的几十丈外,疏冷的月色与连绵的波光相接, 荡开粼粼一片, 恍若层层叠叠的云片堆积在水面。
凭借河流的特点,许娇河立刻想到了欲海三不管地界的名称——浮云渡。
既然来到了浮云渡,想必这栋木屋就是游闻羽为自己准备的落脚点。
只是他作为修仙之人, 却在魔界欲海拥有一间谁也不觉的住处, 这背后的意味, 实在引人深思。
许娇河想了想, 遵循闲事莫想的原则, 决定暂时在木屋中住下。
她从灵宝戒中取出火符将其捏破, 然后在一处角落找到了照明用的油灯。
顺利点燃油灯之后, 明亮的光辉为许娇河血色不足的面孔增添了一份暖意。
她端着油灯小心翼翼走上楼梯,挨个打开二楼的四个房间, 终于在过道尽头发现了卧室。
倚窗而造的床榻上枕头被褥一应俱全,只是同样充斥着尘封已久的呛人气味。
许娇河并不熟悉这里,也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打扫清理。
她又困又累,尽管知晓应当将柳夭剑中的纪若昙召唤出来,彼此交换一下这几天的情报。
但还是决定任性一次,把所有事放到明天再说。
她沉默着脱了鞋,选在床铺的外侧和衣侧卧。
仿佛心灵感应,又仿佛确定了暂居地的安全,纪若昙自许娇河身后无声无息地浮现。
他闭上双眼感应一个来回,而后释放灵力,替许娇河治疗起身上只治了一半的内伤。
将近初冬,没有抵御寒冷的被褥,许娇河只好双手拥紧肩头,整个人蜷缩起来安睡。
一股舒适的暖流恰在此时顺着后背涌进心口,胀痛的肺腑均得到温然的抚慰。
许娇河心知肚明施术者是谁,便没有睁开眼睛,仅是有气无力地问道:“你还好吧?”
纪若昙“嗯”了一声。
得到他的答案,许娇河放下心来,蜷在一起的四肢也呈现出微微放松的姿态。
精纯的灵力不断涌入她的体内,而另一道自纪若昙指尖释放的光弧,则化作涤尘之术,将许娇河嫌弃不盖的被褥悄悄清洁了一遍——纪若昙对于灵力的运用登峰造极,哪怕在境界陨落的当下,依然能够分心二用,一边治愈许娇河的内伤,一边将光洁如新的棉被腾空架起,温柔地盖在许娇河身上。
整个过程中,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份静谧。
纪若昙知晓许娇河连日来受了很多苦,体贴地不愿多打扰于她。
待他确定许娇河体内的伤害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只剩下一点收尾的功夫,便打算回到柳夭。
许娇河却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垂落在床沿的衣袖。
纪若昙眉心一动。
听她带着浓重的睡意低语道:“……别走。”
在纪若昙的印象里,许娇河从头到尾总是光鲜无暇的。
如云的肌肤,柔润的唇瓣,生机勃勃的双瞳。
哪怕是慵懒小睡的午后,她散了衣发自床榻上支肘而起,回望过来的目光依然胜过春日里的柔波。
他很少见她如此狼狈。
柔弱无骨的素指上,还留着被牙齿咬破的结痂伤口。
纪若昙看着那道不太美观,甚至可以称得上丑陋的痕迹片刻,终是答应道:“好。”
他避开许娇河逶迤的衣裙,于床尾坐下,借着凉月和残灯,安静注视着许娇河的背影。
有人陪伴的心安感,□□上休憩之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平缓了下来。
她不再防御似地抱住自己的肩膀,松懈的手臂自棉被中探出,有所凭依一般捏住厚实的布料边缘。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许娇河的气息彻底回归绵长,恍若受惊蝴蝶般时不时颤动两下的睫毛,也乖巧依附在眼眶中,与眼睑下方的薄绯,绘就一幅海棠深眠的美景。
纪若昙以为她睡得熟了,忧心夜凉,便倾身过去,想替她掖一掖被子——安静侧卧的许娇河却忽然仰面过来,一双衣衫下滑、显出丰腴肌肤的手臂猝不及防探出,勾住他的脖颈。
她使了巧力,又趁着纪若昙没有防备,衣料窸窣间,纪若昙被迫跌坐在床榻之上,修直的后背抵住冰凉的墙壁,稍稍岔开的双膝间,趴伏着一具衣衫单薄的女性躯体。
许娇河搂着他的脖颈不肯放,睡到泛粉的面颊缠人地贴住他的胸膛。
这下轮到了纪若昙的睫毛开始颤抖。
他的嘴唇抿了又开,开了又抿,终是不忍责备许娇河,只略显局促地说道:“放开我。”
许娇河充耳不闻,小巧鼻梁越发得寸进尺探入他的衣襟,整张面孔埋入了属于纪若昙的气味之中。
一通纠缠,促使染了体温的棉被跌落在许娇河的腰间,她仅着一件白衫,领口处微微凌乱,因着激烈的动作,露出一截染上多余色彩的肩膀和颈项,似美玉的纹理之内,沁入了醉人的胭脂。
“好暖和……”
许娇河呢喃了一声。
纪若昙躲闪也不是,推开也不对,只好无言地在脑海中思忖,自己现为灵体,没有人的体温,比之身后靠着的墙壁也好不了多少,许娇河何以会发出如此感叹。
但很快,他的心绪被打断,有湿热的液体迅速在贴合胸膛的衣料上方蔓延开来。
许娇河在哭。
……
许娇河不是没有哭过。
彼时她刚刚同纪若昙结契,满心以为纪若昙喜好美色,因此才会倾心于自己。
所以在听到其他山峰上的弟子议论之后,她假模假样地哭着跑到后山,希望纪若昙做主。
结果却被拦在洞外不得进入。
许娇河又哭闹过几次,才逐渐明白这桩姻缘背后的真相,更不再把无用的眼泪甩向纪若昙。
纪若昙亦清楚她的为人。
泪水、哀求、楚楚可怜,不过是达成心愿的手段。
他第一次见到许娇河如此哭泣之态,不是梨花带雨,也不是我见犹怜。
她揪着掌心的衣襟,哭得悄无声息,偶尔响起几声微不可闻的鼻音。
到后来,她索性不再只是抽泣,转而自言自语地哭骂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叶流裳打得我好痛,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全都是没用的东西……什么灵力高深的修仙者,连个真凶都查不出来……”
“还有、还有那名如梦世的弟子也被游闻羽杀了,我到底该怎么办呜呜呜……”
许娇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都抹在了纪若昙的衣衫上。
她见纪若昙没有反应,也不曾好言好语地安慰自己,更是怨从心来,支起上半身,狠狠捶打了他几拳,红肿着眼睛质问道:“你是我的夫君,你当时在哪里?为什么不来帮我,他们快把我欺负死了!”
“你就算不喜欢我……难道我不是你的妻子吗?你为什么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好呜呜呜……”
许娇河用尽吃奶的力气,将愤怒发泄在纪若昙的身上。
但对方仿佛一根无知无觉的木头,连形状好看的眉毛都没有象征性地皱拢一下。
她心想自己此番简直是自取其辱,于是气急败坏地想要离开纪若昙的怀抱。
身体挣扎间,一只手臂贴着腰肢往上,拥住了她的肩膀。
许娇河便毫无抵抗之力地再度回到了纪若昙的臂膀之中。
青年的下颌贴在她的鬓发旁,低声道:“对不起。”
“你说什么?”
许娇河半睁着瞳孔,不敢相信,满溢的泪水从眼梢滑落,没进衣衫深处。
“对不起……娇河,都是我的错。”
纪若昙的道歉不含太多的情绪起伏,却能让许娇河体会到他的满心歉意。
她更是惊讶纪若昙头一回自发隐去了姓氏,称呼她的名。
原来看起来油盐不进的无衍道君,内里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许娇河的心思突地活泛起来,一时间委屈也散去了大半。
她软绵绵地靠着纪若昙,也不表现出原谅或是消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听他道歉,然后含着热泪暗示道:“夫君害得我受了这么多苦……是不是答应我一件事?”
纪若昙不假思索道:“你说。”
“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也能拥有一些自保的能力?”
许娇河像捏着棉被一角般捏住纪若昙后颈的衣领,她的呼吸混合着哭过之后未干的潮润,湿漉漉地扑打在纪若昙敏感的耳际,“我知道我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但是、但是九州有那么多灵宝和术法,会不会有什么秘籍,是我这样的凡人也可以修炼的?”
许娇河难抑渴望,依偎着纪若昙絮絮说了许多,见他一直没有表态,急切道:“我要是能够变强,那么帮助夫君寻找灵剑碎片的事情,也能够事半功倍呀……”
“你容我想想。”
架不住许娇河在自己的身上又扭又摇,纪若昙回答道。
许娇河立即仰起面孔追问:“什么时候才能想出来?”
“等从极雪境中取出第一枚碎片吧。”
纪若昙的话,直叫许娇河以为这是换得功法的交易,她原本对于寻找碎片不甚热切的心逐渐灼热起来,脸上泪痕未干,又甜腻腻地勾起唇角对他讨好笑道:“我就知晓这世上只有夫君对我最好!”
……
许娇河闹了整夜,天光蒙亮时才终于睡去。
她要纠缠到纪若昙答应,因此不肯离开纪若昙的臂弯半分。
娇美的面孔倚在青年的胸口,她早就混忘了游闻羽留在唇上的红肿,半张着檀口睡得无知无觉。
纪若昙盯着不再渗血的伤口看了很久,直至许娇河在怀中发出模糊的梦呓,他才如梦初醒般并起指尖,用灵力抹去了游闻羽占/有过她的印记。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七天
担心许娇河在自己冰冷的怀抱里受冻, 纪若昙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加热灵力,来让她靠得更加舒服。
一夜无梦,许娇河将青年的身体当成了柔软的抱枕, 睡得踏实且安心。
这一觉进行到日上三竿才结束。
许娇河揉着惺忪的睡眼, 一时忘了置身何地,对上纪若昙彻夜未眠的深黑瞳孔, 下意识有些发愣。
几转呼吸后, 她若无其事地眨了眨眼睛, 一面同纪若昙道了声“早”, 一面利索离开他的怀抱。
“我现在成了从云衔宗叛出的逃犯, 只能委屈夫君随我一同在这里住下了。”
许娇河坐在床沿, 替自己穿上鞋袜,绝口不提昨日失态的哭骂。
她背过身体不看纪若昙的模样,像极了风流快活一夜后,打算提裤子跑路的负心人。
纪若昙没有同许娇河计较昨日的种种。
他一挥手, 凌乱的衣襟和下摆便恢复了平整, 连许娇河留在他胸膛上的哭痕都瞬间抹去。
在许娇河仍在同手上的罗袜作斗争的时候,他已经先行一步下了床榻,立在一丈之外。
衬着窗外的绿树青柳, 盈然一副白衣胜雪的无尘之态。
不作半分铺垫, 纪若昙开始说起正事:“这几天我虽被镇在楼阁之中, 却也从守门弟子的口中听到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相信娲皇像失窃一案与你无关。”
“夫君相信我吗?”
许娇河穿好鞋袜, 又想净手, 然则此处不同于怀渊峰, 不会常年备着供她洗漱的金盆和热水。
她只好把双手递到纪若昙面前,上下摇晃着示意, 口中慢慢说道,“可藏宝库的凹槽里留下的血液,女婢舞蕴死前的证词,以及进行了一半的攫念术画面,已经把我逼向了辩无可辩的死路。”
“就是因为证据确凿,才不会是你。”
纪若昙配合地将她手掌涤净,道,“你不过是潜伏在云衔宗中的内应竖起来的一面靶子。”
他的话言简意赅,叫许娇河登时明白了整件事最突兀的地方。
她拧起柳叶眉,继续把自己同明澹提起过的怀疑,仔仔细细和纪若昙说了一遍,又颇为窘迫地垂下眼睫道,“我当时一下子就想到了早上起来时,你询问我是否感觉到异样的话语……可我答应过你,不能将你活着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知道,所以只好告诉他们,一切都是我自己猜想的。”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事发之时,那枚控魔印就在你的身上,只是后续的你没有了利用价值,那名内应亦不想留下任何指向真相的线索,于是接着某个机会,偷偷将控魔印抹了去?”
纪若昙的话令许娇河一怔。
“可是……从事发到我逃跑前,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对方怎么能轻易抹去呢?”
纪若昙只道:“你且认真想想,这几日靠近你身边的人都有谁?”
靠近自己的身边?
这些天尽管许娇河大多数的时间都身在囚牢之中,但细致算来,接近她的人还真的不少。
纪云相、兰赋、明澹、叶影、游闻羽、叶流裳。
范围再扩大点,还有舞蕴、乐情……和几个分别来自云衔宗和如梦世的弟子。
莫非他们之中有一人是魔族内应?
许娇河思考出神,脑海中反复轮转着这些人的面孔。
她向纪若昙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他们的名字,又摸了摸鼻尖,苦恼地说道:“可这些接近我的人,每个看起来……都不像是会和魔族勾结的人……”
纪若昙摇了摇头:“很多时候,肉眼看到的,并非是事物的真相。”
“所以,你心里有怀疑的人是吗?”
许娇河抬起脸,向他寻求答案。
纪若昙静默一瞬,却在这个要紧关头恼人地打起了哑谜:“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不语他人是非。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于任何人,你都不要过分信任。”
“……无趣。”
许娇河撅起嘴,从床上站起,她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嘟囔道,“明明上次还说我可以相信你。”
“……”
等不到纪若昙的回应,许娇河索性向外走去。
只是在推开门之前,那缄默着不肯言语的青年忽然道:“昨夜牢笼之事……”
许娇河心里一紧,顿下了脚步。
她知晓纪若昙公正无情,最遵宗规法度。
游闻羽为了救她而杀死如梦世弟子,行事作风显然违背了纪若昙的准则。
她早在同纪若昙交谈时便忆及了此事——只是游闻羽终究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不愿他朝师徒二人因此事势同水火,而要自己夹在中间变成一个左右为难的磨心。
许娇河权衡再三,并没有顾虑纪若昙是否会在意游闻羽强吻自己这件事,仅是满心为他随意杀人的过失犯愁,她回过头来试探着向纪若昙求情道:“闻羽他……到底是为了救我,夫君可否念及旧情?”
纪若昙同她对视,目光清冷,毫不动摇:“不论我是否留情,游闻羽徒增杀孽,他朝飞升之时,自会受到因果反噬,天地公正,法则无情,我即便要与他清算,也会等到一切尘埃落定。”
九州之内,无衍道君决定的结果,无人能够更改。
许娇河自失一笑,安慰自己至少也算是为游闻羽尽了力。
游闻羽向来如同狡猾的狐狸,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留下数条退路。
他杀死乐情,而自己叛逃出宗,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哪一方的问题更加严重。
又或者说,相比灵力高强的游闻羽,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连以后怎么生活下去都想不清楚。
彼此之间,除了走一步看一步,似乎没有更好的出路。
许娇河没有办法解决,索性暂时不再去想。
她不再关注纪若昙的表情,丢下一句“那随便你们”,推开门走了出去。
……
既然要在木屋里居住一段时日,许娇河打算先熟悉一下这片地界。
她因着屋内的对话,感到同纪若昙单独相处有些别扭——但不知为何,往日里无事不爱在外面闲逛的纪若昙,并没有回到柳夭中去,而是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无声无息跟在身后飘来飘去。
许娇河懒得理他,径自走到了屋外。
白昼之下,木屋的轮廓一目了然,二层楼的结构,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这叫许娇河忍不住猜测,是不是游闻羽的身上也背负了什么秘密,打算若是哪一日被人揭发,便隐姓埋名逃难到这里。
木屋的外围,用一人多高的木篱笆围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
东北面还开垦了一片土地,可以种些瓜果蔬菜。
只是荒芜了很久,观之十分萧索。
土地的旁边,是除却正门以外的唯一一处侧门,打开木拴就可以通往浮云渡取水。
许娇河想,次次都要依靠纪若昙的清洁术终是不便,万一冷战还得低声下气求他。况且自己又没有辟谷,接下来的日子还要喝茶做饭,家里空着的水缸怎么也应该蓄一些水源,以便不时之需。
她把目光转到了堆在角落的空木桶上,又看了看站在身后,眺望着远处街巷的纪若昙。
想要使唤人的心思转了又转,可许娇河终究还惦记着,面对自己的求情,纪若昙表现出来的态度有多么的冷酷无情,于是一咬牙,将木桶的挑子担到肩膀之上,打算独自去往浮云渡旁取水。
许娇河故意走得很慢,想着或纪若昙发现之后,会主动承担麻烦的家务和日常。
可直至她以乌龟爬行的速度走到河边,纪若昙依旧没有跟出来。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来的位置,连头颅保持的角度也没变。
……死纪若昙、臭纪若昙。
没长脑子的坏男人!
面对对方的不解风情,许娇河终是无可奈何。
她只好分别往两个木桶里盛了小半桶水,吃力地担了起来,慢吞吞地返回住处。
纪若昙瞧见她回来时,倒是多了几分眼色,把即将合拢的篱笆门拉开,方便她走进来。
“谢谢。”
许娇河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谢,听见纪若昙无比自然地回了一句“不客气”,心理的不平衡刹那间到达了顶点,她转了转眼珠,悄悄用余光看向纪若昙停在眼前的鞋履和衣摆。
一个即兴产生的坏主意顿时在她脑海浮现。
而后故意装作崴脚惊叫一声,肩膀上的木桶便顺势滑落,里面的清水也尽数洒向了纪若昙。
纪若昙背着手,居高临下瞧着她,并没有躲闪。
那砸下来的木桶和泼出去的清水,径直穿透了他的躯体,落在了身后的土地上。
许娇河傻了眼。
纪若昙平静无波地说道:“我是灵体,只要我愿意,可以在万物之中穿梭来去。”
他的言语一本正经,可若那时许娇河有心抬头,便可以撞见他眼底浮现的浅淡笑意。
在许娇河快要跳起来发怒前,他及时弯下腰,扶正了两只倒地的木桶,而后唤醒许娇河腰间的柳夭,将灵力灌注在剑身之上,操控着它释放法术,引得浮云渡的河水自动灌满了水缸。
这还差不多!
许娇河抱起手臂走进屋内,又搬了把凳子出来,坐在屋檐下看纪若昙把外面的院落也收拾干净。
柳夭上下翻转,一时在空中转起小型漩涡,将地上的落叶杂草通通吸起,丢到院落外面,一时又充当斧头的效用,将堆积在田地上的枯枝残木,尽数劈成方便烧火的大小。
而操控着它的纪若昙,仅仅立在许娇河身侧,形容远不似许娇河担水时狼狈。
许娇河欣赏着他游刃有余的动作,刚想在心中赞叹一句,冷不丁醒悟过来:“……夫君明明知晓我刚才需要帮助,却故意装作没看见对不对?”
纪若昙并未作答,而是靠近了许娇河一步,弯腰握住她被木桶上的污渍弄脏的双手。
涤尘之术凭空而生,温润的青光包裹着许娇河的手指,从指甲到指缝,每一处都没有放过。
他敛眉做得专注,清隽至极的面孔在许娇河的眼前数倍放大,口中缓缓而道:“你我是结契道侣,只要此等身份一日未变,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地方,直接开口就是,无须旁敲侧击。”
许娇河爱美,也爱美丽的事物。
对上纪若昙无双的美人面孔,终是没出息地红了耳尖。
她咬着下唇,片刻后不确定地问道:“叫你做什么都可以吗?”
“……有违我行事底线的不行。”
许娇河“切”了一声,胆子顿时大了起来,颐指气使地命令道:“那以后家务活全都你来做!”
“……”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八天
待纪若昙指挥着柳夭将木屋上下清扫完毕, 日头已经升到了天空正中的位置。
许娇河摸着饥肠辘辘的肚腹坐在凳子上,视线被叫人眼花缭乱的法术占据,好不容易等到柳夭停下来, 她连忙站起身道:“晚点再收拾吧, 折腾了这么久,我肚子饿得不行啦!”
这是二人住在浮云渡的第一日, 家里自然找不到什么食材用以果腹。
思量之下, 许娇河打算去外面吃饭, 顺便了解一下这欲海内的风土人情。
许娇河用新蓄的净水擦了把脸, 又将及腰长发简单挽了个发髻, 她翻翻找找, 竟然从卧房的衣柜深处找出了几套布料粗陋的女装,虽不太合身,但好在符合浮云渡居民的形象。
将衣衫换好,许娇河特地长了个心眼, 让纪若昙将自己的面孔易容成混进人堆里找不到的模样。
万事俱备, 她锁上木屋,然后推开篱笆围成的正门,正式开始浮云渡的第一次探索。
准确来说, 浮云渡是许娇河昨日看到的那条河流的名字。
而位于它西侧的小镇, 则应该叫做浮云镇。
一条还算宽敞的主路横贯整座小镇的首末, 饭馆、客栈、酒馆、当铺、医馆……还有兼职售卖各种生活用品、布匹胭脂的杂货铺均围绕主路而开设, 其中见缝插针一般坐落了许多形状不一的住宅。
浮云镇上人口不过几百, 多为妖魔二族, 许娇河这个种族为人的外来者便显得格外点眼。
不过常住于此的居民皆知, 浮云渡之所以能成为三不管地界,概因来往出入的大部分人都身有所长, 哪怕实力不够,背后亦有着不容小觑的关系——是而想在此平安生存下去,闲事莫管是第一要义。
许娇河顺着沿路的店铺招牌找到饭馆,进了门便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午时前来用餐的人不多,除她以外,还有三两桌。
小厮立刻殷勤上前,询问她想吃点什么。
许娇河接过不知名树叶制成的简陋菜单,望着奇形怪状的菜肴名字霎时皱拢了眉毛。
她将菜单翻了个面,至末尾处方才见到寥寥几种供应给人族的食物。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穷讲究。
她随即指着它们道:“我要白粥,一碗清炒菜心,再来一碟酱牛肉。”
“好嘞!”
小厮应声下去。
许娇河则干脆坐着发起了呆。
她这桌安静无声,而邻桌却显得十分热闹。
三五个头上长耳,背后带尾的妖族围拥而坐,一面大口喝酒,一面肆无忌惮地放声交谈。
他们先是抱怨了一番早上去东南面的树林打猎时,与之同行的那几个魔族有多么高傲和目中无人,说着说着,又提起了近日来欲海之中一件万众瞩目的大事:
“我听镇口那啥事都知道的槐木精说,盘踞在北面的那些叛族终于投降了?”
“不投降怎么办?他们的首领千年鹿妖都被魔尊给斩了。”
“什么魔尊,你居然敢把前头的那个‘摄’字去掉,不要命啦?!”
“摄不摄的有什么区别,反正再过三天举行完继任仪式,那小魔头就是正儿八经的魔尊了。”
“嘘——说话注意点啊!谁不知道我们的新魔尊最是喜怒无常,你要是犯了他的忌讳,就算逃到那些穷讲究的修仙者居住的小洞天去,他也会把你抓出来,千刀万剐的!”
“哎呦,我们可是在浮云渡,魔族也管不到的地界!”
“总之,总之小心点——”
这些妖族由动物修炼成人形,交谈间时不时会冒出一些区别于人的怪音。
许娇河听得有趣,还想继续再听下去,前头招待她的小厮却把饭菜端了上来,一一摆好后笑眯眯地对她说道:“客官,您要的饭菜都齐了,您看是现在先把钱付了,还是用完饭去掌柜那里结?”
“现在结吧。”
许娇河不清楚欲海的物价,打开灵宝戒抓了把灵石出来,上中下品皆有。
她将这些灵石摆在桌上:“要多少钱,你自己拿吧。”
许娇河不同于其他镇民的做派,叫小厮目光浮出一缕异样。
而当他瞧见那些流光溢彩的灵石时,那缕异样不再掩饰,直直地传入了许娇河的眼中。
小厮问道:“客官是不是刚来浮云渡没多久?”
许娇河被他瞅得心里发虚,警惕道:“拿钱走人便是,问这么多干什么,难道这些不够?”
“额,倒也不是。”
小厮摆了摆手,好心好意地同许娇河解释道,“只是我们这里虽也有人族居住,却并不流通小洞天的货币,您要结账,只能付魔贝,或者黄金。”
“魔贝?”
许娇河挑起一侧眉。
黄金她知道,灵宝戒中也有不少,只是魔贝是什么?
听起来似乎是欲海之内流通的货币。
许娇河见小厮没有恶意,便收起了那些惹人注意的灵石,对他露出微笑,“小哥,我是刚来浮云渡不久,你看那边靠河的木屋就是我家——方便问问这魔贝能从哪里得吗,又或者你们收不收黄金?”
“您就点了这几道菜,可远远用不到黄金。”
易容过后的许娇河不再拥有惊人美貌,但相较奇形怪状的妖魔二族依旧多了份可亲之意。
小厮被她无害的笑容撩得一晃眼,顿生几分好感,他看了看周围,转头压低声音劝告道,“您就算真的有黄金,也请不要随意说出来,这里是浮云渡,就算哪个人忽然横死家中,也是没有人管的。”
这近乎气声的两句话直叫许娇河心间一怵。
她犹豫道:“可我手头没有魔贝——”
“您随我来就是,街尾有家钱铺,可以按比例将黄金兑换成魔贝。”
“噢,好。”
许娇河应声站了起来,又在眼中存了几分疑惑。
照小厮的说法,浮云渡似乎存在着管理混乱、鱼龙交杂的情况,起了歹心之人比比皆是。
生活在此等环境之中的人,会对自己这个萍水相逢之人如此好心吗?
眼见对方要带着自己离开热闹的地界,朝寂静的街尾走去,许娇河悄无声息地按住腰间的柳夭,又装成一无所觉般问道:“小哥,怎的我们越走到街尾越冷清啊?”
“客官有所不知,这原因有二,一是街尾的几排房舍连同钱铺,皆为一位魔族亲贵的私产,闲杂人等不得随意靠近,二是镇民的日常生活多为自给自足,也用不着上钱铺去兑换钱币。”
小厮走在前头,絮絮说了一大堆。
许娇河听进耳朵里,余光则打量着靠近街尾的房舍。
来往的镇民似乎从紧邻房舍的杂货铺开始,形成了一道楚河汉界般的分割线。
唯余许娇河越过人群,随同小厮走进了魔族亲贵的地界,惹来不少人的注视。
许娇河有些紧张,心跳也加快不少。
好在他们很快进入了院落,身后也不再念着犹如芒刺的目光。
如果说整个人浮云镇给人的感觉,是原始淳朴的,带着点蛮荒的气息。
那么这家钱铺,就多了几分富贵雅致的意味。
空间不大,不曾设置多余的人手,只有一个打扮古怪的青年站在钱柜后,他戴着黑漆漆的兜帽,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掩去,兜帽又连接了黑色的长袍,直直坠下,通身只有胸口绘制着类似家徽的图标。
“客官有什么需要?”
青年的嗓音落入许娇河耳际,清凌凌的仿佛流动的冷泉。
许娇河抬眸看他:“我要将黄金兑换成魔贝。”
青年听闻许娇河的需求,并没有和小厮一般露出慎重的神情,他面色如常地打开钱柜,取出一杆精致小巧的银秤,示意许娇河将需要兑换的黄金放到秤盘上来。
许娇河想了想,没有选择从灵宝戒中人间交易所用的、黄金制成的方币,而是小心挑选出一样大约有一二两重的纯金首饰,轻手轻脚地放在青年手底的秤盘上。
青年熟练地增加砝码,拨弄砣绳,很快计算出这只金钗能够换得的魔贝数量。
“一共两千零八十一魔贝,请客官数一数。”
许娇河数完之后,他又把这些类似于洁白贝壳的钱币放入一个布袋中,交到许娇河的掌心。
小厮向许娇河收取了二十三枚魔贝,而后两个人抬步走出了钱铺。
许娇河掂了掂沉甸甸的布袋,在心里感叹道:原来黄金对于欲海而言这么值钱。
她跟着小厮回到饭馆,将没吃完的饭菜打包,随口问道:“刚才那位掌柜,难道是魔族亲贵本人吗?我瞧着他浑身的气派,倒不像是个被人雇佣过来官店的掌柜。”
“客官是说九公子吗?他可不是魔族亲贵,他是那位贵人的亲信仆从。”
许娇河在云衔宗住了七年,也学会了一些待人识物的本领。
她观那位九公子的气度和容貌,便猜想他背后的主人,一定不是位普通的魔族亲贵。
说不定大有来头。
许娇河再次同小厮道谢,随后又在街头的其他店铺买了些柴米油盐。
初来乍到浮云镇,她还不太习惯周围环境,总觉得似乎有陌生的目光在关注着她。
可一旦扭头看去,不适感又瞬间无影无踪。
柳夭并没有发出警告,想来是她多疑了。
许娇河安慰着自己,默默加快了脚步。
值得庆幸的是,或许是白日光景,直到她折返小木屋锁上了门,也没发生什么当街抢劫的事情。
她把购买的食物从灵宝戒中取出,放进了厨房的储物筐中。
那头纪若昙无声出现在身后,直把没有防备的许娇河吓了一跳。
“你怎么出来也不和我说一声?”
许娇河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纪若昙道:“我听见了饭馆里妖魔的话。”
对于纪若昙的时时偷听,许娇河已经见怪不怪,她不以为然道:“那又怎样?”
“扶雪卿的野心较之他的父亲更甚,统一了欲海之后,他一定会向九州和小洞天发起攻击,你我还是得尽快去一趟极雪境,早日收集齐灵剑碎片,我也能够重塑肉身、恢复境界,帮助人族对抗妖魔。”
“等等,就几句闲谈,你怎么可以联想到那么多——还有,什么扶雪卿,谁是扶雪卿呀?”
纪若昙的自说自话叫许娇河满头雾水。
他怎么能从那些不知真假的话语中推断出这么多信息,以及这个没头没尾的人名又是谁?
纪若昙静了静,道:“他是上一任魔尊扶赫之唯一的儿子,也是欲海新的主人。”
“如果我猜得没错,潜入怀渊峰,偷袭神风空行舫的黑雾,应当是他的分/身。”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九天
纪若昙的话, 让许娇河震惊之余,又忍不住想要抬杠。
先前询问他云衔宗中的魔族内应是谁,他说没有证据, 不能随便说人是非。
怎么到了冒犯自己的黑雾这里, 他没有真凭实据,就指名道姓把怀疑者说了出来?
于是许娇河故意刺他道:“看来对待不同的事物, 夫君还是两套标准的嘛, 我还以为不管任何人和事, 你都会信奉说一半藏一半的原则呢!”
面对她的挖苦, 纪若昙连眼风都不曾动一动,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能破开我设置在怀渊峰的禁制, 且不会被人发现的魔族,放眼九州之内,唯有扶雪卿一人。”
好家伙,对于这个新魔尊, 纪若昙竟然给出了这么高的评价。
看来他们两个的关系非同一般啊。
许娇河顿时生了兴趣, 问道:“夫君可是同那新魔尊之间有什么过往和故事,且说与我听听。”
纪若昙却又犯了老毛病,只道:“没有故事。”
真是半分趣味都无的男人。
许娇河撇了撇嘴, 在心里暗骂他一句。
又不死心地追问道:“好吧, 那不管有没有故事, 夫君总是清楚着扶雪卿的来历和性格的吧?他可有什么弱点, 或是害怕什么?夫君也知道, 这魔头几次三番地来找我的麻烦, 现在我们又到了欲海的地界, 若是能够稍稍掌握一些他的信息,万一不小心再碰到他, 我也可以有个反击的余地。”
许娇河说得在理,纪若昙也只好装作不知她眼底闪烁的好奇情绪。
他思忖片刻,道:“几千来,欲海均奉雪魔为主,雪魔诞生于极雪境,而扶雪卿更是雪魔一族中血脉最为纯粹的纯种雪魔,他有一颗由无极之雪凝成的雪之心,晶莹剔透,能够源源不断产生魔气。”
人族受困于肉身强度,纵使境界再高、天地之间灵力再充盈,也会因为力竭而需要休息。
这扶雪卿竟然天生如同一湾永不断绝的源泉般,拥有消耗不尽的魔气?
许娇河听得咋舌,又忽然反应过来纪若昙的言外之意:“雪魔诞生于极雪境,而扶桑花可以克制极雪境的寒气,扶雪卿又是雪魔——所以夫君的意思是说,他也会害怕扶桑花的至阳之力?”
纪若昙的目光中流淌出一抹赞许之色,补充道:“不是害怕,是触碰扶桑花会灼伤他的本体。”
“那能杀了他吗?”
这是许娇河最在意的问题,她急切地发问道。
纪若昙摇了摇头:“不要小看他。”
“可是,欲海之上,他的分/身被闻羽一击就打了下去……”
许娇河很想相信纪若昙口中的言语,然而她亲眼见证过那团黑雾的实力,欺负她这个凡人是没什么问题,但不管是遇到明澹,还是游闻羽,似乎都没有一战之力。
纪若昙提点道:“也许,他想要的便是这样的结果呢?”
听了他的回答,刚才还叽叽喳喳有许多问题的许娇河顿时不说话了。
她心想,如果黑雾真的是扶雪卿,他前端数度觊觎纪若昙的《惊剑册》,并为此咬着自己不肯放手……说不定自己体内那突然消失不见的控魔印也是他种上去的。
眼下她逃命到了欲海,扶雪卿的地盘内,要是再跑到极雪境中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总不能刚叛出云衔宗一天,就丢脸地马上被抓回去吧?
与小命相比,许娇河想要变强的、蠢蠢欲动的心脏又蛰伏了下去。
她心中不愿,眉梢眼底的情绪便怎么也掩藏不住。
纪若昙看出她的顾虑,解释道:“对于雪魔而言,极雪境固然是他们的出生地,但无极之雪就相当于一味至补之物,接触时间过长,他们整个人都会兴奋异常,稍有不慎还会爆体而亡。”
“所以除了必要的疗伤和回去祭拜先人坟墓,扶雪卿不会出现在极雪境。”
他的话让许娇河心安些许,但也仅仅是些许。
她用手撑着下巴,做出沉吟之色,时不时偷偷抬眼睨向纪若昙。
过了半晌,才试探着说道:“那我们取了极雪境的灵剑碎片回来,夫君真的能想办法帮我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倘若纪若昙真能化腐朽为神奇,让她这废灵根之身不再做案板上的一块鱼肉,冒险也不是不可以。
继许娇河沉默之后,她的问题也让纪若昙陷入肃然的状态。
望着青年刻意收敛表情,冷淡而秀美的侧脸,许娇河有些惴惴不安。
他可是纪若昙……他应该不会为了达成目的,而欺骗自己……吧?
许娇河很想多问一句,但纪若昙不想回答的事情,谁也不能强迫他开口。
她只好耐着性子等着。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纪若昙才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缓缓点头道:“我有办法。”
许娇河纾出口气,脸上也再度恢复了笑意盈盈的模样。
她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为了掩人耳目,还是夜半时分。”
纪若昙道出这句话,忽而转头对她道,“既要去极雪境,除了扶桑花以外,还需准备一些防身之物,你把手上的灵宝戒打开,我替你挑选一些,以免届时发生情况手忙脚乱。”
许娇河的灵宝戒中藏着许多东西,大部分都是纪若昙派人送来的,她看也不看一股脑存入了其中。
只是若想在危急时刻立刻找到需要之物,许娇河的心中必须知晓对应符篆灵宝的名称模样,如此灵宝戒才能将其顺利吐出,否则只能打开整枚戒指,费劲地一样一样寻找。
事关自己的安危,许娇河忙不迭地照做。
她取下戒指,放在纪若昙的掌心,然后看纪若昙手指一动,解开了灵宝戒的封印。
淡淡的结界之光,照亮了光线不甚明晰的室内。
纪若昙向来沉稳的双眸,亦被结界的光亮辉映得增添了几分昳丽的华光。
许娇河靠在灶台的旁边,安静等待着纪若昙从中取出极雪境一行需要的符篆和灵宝。
只是她等着等着,蓦地想起那里头还有不少她拿来消遣的话本杂书。
万一被纪若昙看到……免不了一顿说教。
许娇河连忙扑了过去,按住开启的灵宝戒,另手挽住纪若昙的胳膊,对他讨好地仰着面孔笑道:“夫君,你需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去找就是了,怎好劳烦你呢?”
“不用了,我已经找到了。”
纪若昙收回专注的视线,转而将目光落在了许娇河缠着自己胳膊的手臂上。
他摊开另一只手掌,掌心凭空而生一叠厚厚的符篆,“这些给你。”
心底发虚的许娇河赶紧将它们接了过来,说道:“这些都是极雪境里头用得到的吗?”
“不是。”
纪若昙极黑的瞳孔与她对视,“这些是敛息和暗攻的符篆,你去将它们贴在木屋的墙壁和院落的篱笆上,我再在屋内布置一个剑阵,想来这样也便能安全不少。”
“哦好……啊?不对,不是出发去极雪境需要的东西吗,怎么又变成了贴在屋子里?”
“极雪境的准备工作简单,这是控火珠,驱动它便能帮助你融化雪片和冰层,也能够驱赶极雪境中成群结队的雪枭,这是明视镜,戴上它就不会在茫茫雪原中被一尘不变的白色灼伤眼睛。”
纪若昙抬起被许娇河挽着的右手,将两样东西递到她的眼皮底下,“我观那木屋的衣柜里,也有过厚实的冬衣和裘裳,你出发前再穿上就是。”
纪若昙没提起话本的事情,也不知是没看到,还是看到了装作不知道。
但不管怎么样,不说教总是值得谢天谢地的。
许娇河略带心虚地松开了手,不再像是牛皮糖一般黏在纪若昙身畔不肯放。
她接过对方手中的控火珠和明视镜,认认真真地记起了它们的模样,又顺势扬起掌心厚厚的符篆,歪头等待纪若昙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纪若昙道:“今日你出街回来时,有人在尾随你。”
几刻之前的直觉成真,许娇河呼吸一滞,下意识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当时怎么不给我提醒?”
“提醒也没有用,这里是浮云渡。”
“想要安身立命,每个人都要经历一遭。”
……
纪若昙对于欲海的熟悉程度,超过了许娇河的想象。
到了夜半,出发去往极雪境的前夕,她也终于明白了纪若昙为何会做出如此布置。
窸窸窣窣的声音围绕篱笆边缘响起,仔细听能够辨认出是脚步的动静。
若是人在熟睡当中,恐怕并不能够被惊醒。
许娇河听从纪若昙的安排,刻意放缓了呼吸,坐在他设下的剑阵中央,而半空中,一柄锋利无匹的长剑对准某个声源的方向,蓄势待发。
脚步声越来越近,几瞬后消失,篱笆上传来物体摩擦的动静。
而与此同时,许娇河一张一张、贴满整个内墙的符篆术法被立刻触发。
砰砰砰!!
无数道灵力爆炸声响起后,受伤的偷袭者压抑不住痛楚,发出沉闷的痛哼声。
为首的力量最强大者,则在同伴的以身掩护之下,闯入了更深处的院落内。
如此大的动静,哪怕许娇河处于深眠状态,也应当被惊醒。
偷袭者索性不管不顾,用妖力撞破了上了两道拴的大门。
紧闭的门扉再也抵挡不住野蛮冲入的月色,两只硕大的利爪猝不及防出现在许娇河的眼帘中。
来者交映在夜幕之下,霍然一张尖嘴长脸的恶狼面孔。
“不想死就交出你身上所有的黄金!”
他身上带着伤,血液滴落在木质的地板上,步步破近,恶狠狠地对着许娇河发起最后通牒。
但他等到的,却是潜伏在暗处呼啸而至的雪亮剑光。
灵体的纪若昙悬在剑阵中央,衣袍和黑发无风自浮。
他的意志化作了柳夭行动的轨迹,紧贴狼族的身体,每一次闪烁,都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无论是利爪、尖牙,还是释放到极致的妖气,均被堪比月光冷冽的剑锋尽数斩断。
这场暗袭的过程惊悚而又血腥,结果却在许娇河的意料之内。
她看着纪若昙操纵柳夭,不费吹灰之力,将进犯木屋的五个妖族的手脚,一截一截砍断,直至变成血肉模糊、翻转困难的人棍,而后用灵力捆绑着他们的身体,扔在了浮云镇白日里最繁华的主道中央。
做完这一切,他旋身而返,示意许娇河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细致擦干了柳夭表面的鲜血。
接着把恢复光洁的长剑奉到她掌心。
许娇河的瞳孔之中,似乎仍然残留着方才的场景。
黑发雪肤的青年,锋刃之上反射出他棱角峻漠、目空一切的侧颜——他即是柳夭,长剑挥处,斩断敌人的肢体,犹似划破柔韧的丝绸,鲜血倾洒如雨,沐月凌厉而舞的剑影,将他衬托得如同杀星在世。
可他递剑而来,语气又是那样温柔。
他说:“别怕,妖族拥有手脚再生之力,他们并不会死。”
离开黄金笼的第六十天
许娇河发现, 有些事情,虽然自己经历第一次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但只要经历果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心里的承受能力就会慢慢高起来。
她目睹了整个纪若昙砍断妖族手脚的血腥过程, 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然而等到纪若昙擦干净柳夭,重新把剑递到她手里时, 她已经逐渐平静了下来, 只是呼吸略显急促, 心跳还有些快。
她问纪若昙:“为什么夫君要斩去他们的手脚, 再丢到大街上?”
纪若昙道:“要是死了, 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若不给一个教训,今日的险情此后多半还要继续发生。妖族长出手脚,需要一定的时间,我把他们扔到街上, 能够起到震慑的作用。”
“震慑?难道他们还有别的同伙?”
许娇河下意识抱住肩膀, 抖了两抖。
幸好离开前游闻羽把柳夭还给了自己,否则有没有命度过第一天夜晚也未可知。
“不一定是同伙。”
纪若昙言简意赅道,“财不外露, 下次不要在外面随意泄露你有黄金之事。”
“哦……我可没想到这么点财物, 也会引起其他人的觊觎之心。”
许娇河撅着唇瓣, 小声嘟囔着。
“黄金对于妖魔两族而言, 不仅仅是一种流通的钱币。”
面对自己的这位小道侣时不时说出的、不学无术的言语, 纪若昙已然习以为常。
他淡定地修复起被妖族破坏的大门, 一边解释道, “将它们炼入符篆法器,能够大幅度提升妖魔的实力, 最重要的是,和修士提升境界一样,妖魔若想更上一层楼,也需经过真身蜕变的万般磨炼。而蜕变之时,将融化的黄金嵌入流动的阵法之中,能够帮助稳定魔息,增加蜕变的成功率。”
“啊?妖魔需要的黄金,真的是我记忆里的那种黄金吗?”
许娇河听得瞪大眼睛,“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钱币而已,还能发挥出这么大的作用?”
“所以这也是欲海总是想与九州开战的原因——妖魔二族对于黄金有着迫切的需求,可欲海地广人稀、物质贫瘠,根本产出不了那么多黄金以供他们修炼。”
说话间,纪若昙将大门安了回去。
奈何封门的木拴已经碎成粉末无法复原,他便随手画了道符篆贴在门框上,临时充当门锁的作用。
做完这些,他抱臂转过身体,意会神领的柳夭亦化作绦带,柔柔围住许娇河的腰肢:“现在你能够明白,为什么那么点黄金可以换到那么多魔贝,以及这点财物也会遭到贼人觊觎的原因了吗?”
“那、那还不是因为你没有提前跟我说!”
许娇河叉着腰,理直气壮道,“我又没来过欲海,我怎么知道呀!”
“……”
纪若昙无言。
干脆转移话题:“快点把衣服换好,极雪境的事情不能耽搁太久,我们该走了。”
……
在许娇河没有来到极雪境之前,她总是在脑海中反复想象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冷。
可当她真的进入其中,才发现这种冷,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料,且难以用言语描述。
一望无际的纯白,无缝不入的罡风。
极雪境内,没有四季和昼夜的划分,仿佛一处为死寂而存在的异度空间。
抬头仰望苍穹,整副天幕也被连绵不断的落雪填满,连一丝额外的色彩都捕捉不到。
许娇河将与裘绒斗篷相连的兜帽拉起,盖在了头顶,也遮住佩戴于发髻之上的扶桑花。在厚实的布料和挡住大半张面孔的明视镜的包围之下,她才感觉自己被风吹僵的面部肌肉稍稍好受了些。
许娇河想,其实自己的身体有着扶桑花的保护,是能够抵御眼下的严寒的,之所以还会感觉到恐惧和麻木,是因为这种万物不生、孑然独立的荒芜,直接影响了内心的情绪。
人总归是群居动物。
不似妖魔独来独往,唯有在进攻更加强大的猎物时,才会懂得合作的意义。
“你在想什么?”
耳边陡然而起的声响,打破了许娇河的恍惚。
她望向声源之地,见纪若昙自柳夭中浮了出来,立在自己的身畔。
作为没有肉身的灵体,纪若昙并不害怕会消融修士灵力的无极之雪。他将手背在腰后,身上依然是时令无改的雪白道衣,唯有漆黑的眉眼、薄红的嘴唇,构成这旷然境地之中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图景。
……自己又冷又累,他却宛如闲庭信步在怀渊峰的后花园里一般。
许娇河心里不平衡起来,没好气地说道:“我这不是在等你指示方向嘛,所以我们要去哪里?”
“极雪境内设有天生禁制,没办法直接依靠传送阵法到达目的地,我们唯有依靠双脚行路。”
“你跟着我走便是。”
纪若昙思忖片刻,又细致地补充道,“你现在就可以把控火珠拿出来,这雪域之中栖息着的雪枭成千上万,若遇到了再想着将它取出,恐怕届时会来不及应对。”
“噢噢……”
不用自己思考,也不用费劲探索。
只要跟着纪若昙行动,就能顺利解决这件麻烦事。
许娇河忽然觉得,这趟收集碎片的旅程也不是那么困难了。
白茫茫一片的辽阔雪原之上,她亦步亦趋地走在纪若昙身旁。
起初还会因为无聊没话找话,后面因为一张嘴冷风就会灌进口腔,也慢慢变得安静下来。
走了不多时,她便遇到了纪若昙口中伴随无极之雪而生的雪枭。
那是一种猛禽,长着人的面孔,通体雪白,背生四翼,每只看起来有她一个人那么高。
而极雪境赋予了它们得天独厚的藏匿条件。
若非突然发起进攻,许娇河根本感觉不到雪枭的靠近,只能依靠纪若昙的提醒。
起初,许娇河被这些鬼东西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吓了一跳,特别当是一转头,看到一张和凡人无甚区别,却在嘴唇的位置开裂,向前延伸出尖锐的鸟喙,和滴滴答答流落恶心涎液的面孔的时候。
它们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背后,如同猴子学习人走路的姿势般一摇一晃地走着。
利爪压过厚实的雪面,随即被呼号的风声盖过。
莫说没有灵力的许娇河,哪怕是身怀灵力的修士,也很难在这烈风中察觉到它们的所在。
它们戏弄似地跟了猎物一路,等到对方终于精疲力竭,便从背后探出仿佛骨头抽离一般的鸟颈,没有眼白的昏黄瞳孔兴奋地眯起,脸上缓缓露出残忍而恶意的笑意。
许娇河有纪若昙的警告。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直面把脸孔几乎凑到自己后脑勺上的雪枭时,还是没忍住尖叫了起来。
她闭起双眼,握着掌心的控火珠胡乱在身前挥舞。
紧接着,听到了一声比她刚才的惊叫更尖锐的鸟鸣声。
控火珠散发的红光,瞬间侵蚀了雪枭的羽毛和肌肤,在它的胸口留下烧焦的黢黑痕迹。
“嘎——!!”
不久前还在戏弄猎物的怪鸟,拍打着巨大的羽翼,留下一地莹蓝的血液,转眼消失在云层尽头。
许娇河足足挥打了好一阵,才喘着气睁开眼睛,她心有余悸地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见没有看到那长相惊悚、还会微笑的怪鸟后,才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起伏激烈的胸口。
“夫君,刚才那雪枭扑过来的时候,你就光看吗?怎么都不帮我?”
危机暂时接触,回过神来形容狼狈的许娇河,迫不及待地开始迁怒旁人。
“没什么好怕的,只要控火珠在你手中,雪枭就不敢对你怎么样。”
在旁边镇定目睹完这一切的纪若昙走了过来,握住许娇河抓着控火珠的左手,放到她眼前:“你仔细看,其实你的肌肤上覆盖了一层红光,这层屏障能够灼伤雪枭,所以即使你无知无觉、站着不动,它在碰到你身体的刹那间,也会立刻因为疼痛仓皇而逃。”
“所以你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
“你自己亲身经历一回,不就知道其实也没那么可怕了吗?”
和纪若昙斗嘴,除非他闭口不言,否则每一次都会以许娇河被气得牙根泛痒作为结尾。
她拒绝同他说话,索性落后两步,和他保持着距离。
纪若昙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风雪中不紧不慢地引导着前进的方向。
两人走了很久,具体的时间流逝许娇河并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的腿像灌了铅般又沉又酸。
这期间,他们又遇到了好几次雪枭的尾随和袭击。
许娇河的情绪也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逐渐演变成麻木且游刃有余。
翻过一座山丘,闷头行路的纪若昙终于停了下来。
许娇河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只瞧见一座形状巍峨、绵亘不绝的雪山。
“你的灵剑碎片,在这山里……?”
许娇河茫然又震惊地发出疑问。
纪若昙却不言语,只是唤醒柳夭,将它的剑身放大,承载着许娇河飞了起来。
柳夭不断上浮,两人的脚下离地面越来越远,四散飘荡的罡风也愈发猛烈。
许娇河站在剑上,可怜兮兮的被罡风吹得左摇右晃,几乎要摔下去。
可她一生要强,不愿对纪若昙低头,便咬着银牙暗自忍耐。
就在她又一个踉跄的时候,一双手臂及时顺着后腰拦了上来,固定住她宛若风中落叶般的躯体。
纪若昙半仰面孔、目不斜视,仿佛不并认识那只拢住许娇河的手臂。
两人维持着诡异的氛围,片刻后抵达了极雪境之行的目的地。
认真说起来,其实还是一片白,似乎和许娇河一路看到的景色没有任何区别。
纪若昙伸手指着某一点,对许娇河道:“你将控火珠放上去,它会自动溶解冰层和雪块。”
毕竟纪若昙刚刚帮了自己,许娇河也不好立马过河拆桥。
她抿着嘴将控火珠凑近那处,这颗半个巴掌大的火红色圆珠立刻自动浮起,在愈发明亮的红光辉映之下,万年不化的冰雪迅速消融,向内腐蚀出可供人躬身进入的大洞。
纪若昙顺势将掌心贴在旁边的雪层上,闭合双目,全神贯注地感受着灵剑碎片的位置。
这过程颇为漫长,一人一珠各有事情要做,只剩下百无聊赖的许娇河盯着大洞发起呆来。
不知为何,停在雪山的最高处,那一道更比一道强烈的罡风忽地停了下来。
唯独她右颊边的兜帽上,细密而雪白的绒毛前后拂动,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来回拨弄。
许娇河似有所感地向后扭头。
忽然瞧见了侧后方的雪幕中,正幽幽浮现着一张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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