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一天
许娇河想, 这雪月巅她是多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若非昨日敷药的时候自己失手弄痛扶雪卿的伤口,打断了他的话锋,令他失去了继续折磨人的兴致……保不齐他越说越上头, 最后决定将那些刑罚在自己的身上一一使用个遍。
什么飞雪降霜, 什么皮肉分离。
这真的是人能想出来的刑罚吗??
许娇河在空无一人的寝殿内来回踱步,她心下焦虑, 屁/股也像着火似片刻都坐不下去。
她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怎么才能逃出去, 奈何思绪流转之间又没什么分寸条理。
一时想到被扶雪卿没收的灵宝戒, 一时又想到远在竭泽的纪若昙。
也不知道他醒来了没有, 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被掳来了雪月巅。
许娇河眼巴巴地瞧着周围干脆藏也不藏的魔气结界, 和伫立在门外, 虽作侍婢打扮,却个顶个看起来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塔峰般的雪月巅宫人,最后苦着脸叹出口气。
要是有办法能够瞒过扶雪卿和游闻羽两个讨厌鬼,将自己在这里的消息送到纪若昙手中就好了。
……
事实证明, 不能在背后骂人。
许娇河正在心底激情痛斥着其中一个辜负了自己信任的讨厌鬼, 那头听鸢便无声无息出现在寝殿的门外,向她道:“启禀尊后,观渺君说想要拜见您。”
“不想见, 让他滚出去!”
许娇河想也不想地大声回绝。
只是她空担个名号, 并没有任何实权。
听鸢假装没有听见般安静地退下后, 取代她位置出现在殿外的便是不请自来的游闻羽。
游闻羽拿着黑铁令牌穿过结界, 低眉顺眼地向着许娇河行礼道:“小徒见过师母。”
“我不是你的师母, 从你背叛我那一天开始, 我就代替夫君做主, 将你逐出师门了。”
许娇河一个多余的眼神也奉欠,旋过身体坐回床畔。
她端起旁边的石英茶盏, 打开盖子,饮了口玫瑰蜜露,等待着游闻羽自讨没趣地离开。
不承想游闻羽脸皮厚到一种地步,追着许娇河的脚步便来到床前,倏忽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这是干什么?
许娇河端着茶盏的手一晃,里面的玫粉汁水差点溅了出来。
她忿忿地说道:“同样的招数纪云相请罪之时就用过了,你拿来再用,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游闻羽装聋作哑,双手举高,摊开的掌心中,赫然显出一条银练般的长鞭。
长鞭通体银白,较之如梦世行罚的那条纤细许多,如同挂在女子衣裙上的漂亮装饰。
许娇河定睛一观,却发现了一样可怖之处。
密密麻麻的倒刺分布于银鞭之上,颜色与整条鞭子浑然一体,若不仔细看,很难分辨得出。
若说纪云相当日受刑,感觉到的更多是屈辱。
那么换成这条鞭子,恐怕心灵承受的屈辱就会演变成一场加诸于身体的酷刑。
游闻羽用双手捧着长鞭,奉到许娇河眼皮底下,却没有说话。
反倒是许娇河见此凶器沉不住气,吞了吞喉咙不安地追问:“给我看这个干嘛?”
“小徒自知辜负了师母,万望师母借此出气。”
“无论鞭多少下,哪怕要了小徒的命,小徒亦无怨无悔。”
游闻羽耷拉着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专注地望向许娇河。
在说到自己的这条命师母若是喜欢也尽可以拿出去时,坚定的目光和捧着银鞭的手掌一晃不晃。
“笑话,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
许娇河避无可避,又不想在游闻羽面前表现出半分示弱,只好强迫自己盯着模样可怕的银鞭。
……也不知道游闻羽到底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么个东西。
若是自己挨上一鞭,大概半条命都会搭上。
推己及人,许娇河自然不敢把它用在游闻羽身上,免得到时候血肉横飞,要做三日噩梦。
可她观不远处下跪的青年,又着实觉得可恨。
两厢计较之下,许娇河盯着手中的茶盏忽然生出一个主意。
她抬高手,微微提起裙摆,装作不经意间将温热的蜜露悉数倒在了自己穿着的软缎鞋上,而后将茶盏搁在一旁,双手捧着下巴恶意地对游闻羽说道:“你不是想让我原谅你吗?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不如你就这样跪在地上,亲自把我的鞋子弄干净。”
许娇河望着月白的莲花缎面缓缓沁开黏腻的粉色,又补充一句道,“记住,是亲自,不可以用涤尘术,也不可以想些旁门左道的办法——若是犯了一条,你就从这里滚出去,再也不要来见我。”
小洞天仅次于无衍道君的天之骄子,堂堂剑阁阁主,观渺君游闻羽,犹如最卑微的奴隶一般跪在地上,俯着身子为师母揩鞋擦脚,如此折辱,倘若旁人开口,怕是顷刻之间就会被斩于剑下。
许娇河自认为游闻羽不会答应这个要求,就算答应,也决计会恨得心头滴血。
她试图在游闻羽清俊的面孔上窥见半分扭曲。
然而对方却一口答应下来,表情不仅没有屈辱,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如同上等羊脂玉般的白皙双手执起银鞭,将其放在许娇河手畔,紧接着按在被污渍晕染的鞋面。
游闻羽犹嫌距离太远,又膝行两步,跪至许娇河身前。
他一手轻握许娇河细伶伶的踝骨,一手抬起她的双脚,毫不嫌弃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之上。
许娇河的身子微微后仰,小腿以下尽被人掌控。
她隐约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奇怪,但碍于是自己提出的要求,又不好多说什么。
撕拉——
游闻羽并指为刃,割断了昂贵锦袍的一角,将其充当手帕,小心翼翼地吸去鞋面多余的水分。
这些年,他经常需要替许娇河解决麻烦,又时不时兼顾着小厮女婢的职责。
因而做起这些事来十分得心应手。
他一面擦拭,一面柔声低语:“小徒还没来得及询问,师母为何会离开浮云渡去了竭泽?”
经过昨日与扶雪卿的交锋,许娇河一早就想好了应付游闻羽的理由。
她借故呵斥道:“你还好意思问!你给我找的破地方,我刚住下一天就被贼人骚扰……我虽然凭借柳夭击退了他们一波,却也不知对方究竟有几个同伙,只得暂且出去避避风头。”
“避避风头?”
游闻羽眉也不抬,“浮云渡和竭泽之间相距甚远,师娘这风头避得倒是很有想法。”
“我在浮云渡的饭馆里吃饭的时候,听那些妖魔提到竭泽附近的镇上有个什么街市晚会,索性就想着去看看。”许娇河的话说得半真半假,不过街市晚会倒是确有其事,是她在九襄镇酒家打听消息时碰巧听到的。
她勉强把借口找了回来,没好气地说道,“扶雪卿又因何会在那里,莫非也是为了逛街市?”
“尊主得闻下臣禀告,说竭泽周围有力量强大的妖物作祟,而那条路是我们调集兵力的必经之地,尊主唯恐事情生变,于是决定亲去一趟,秘密将那桀骜不逊的妖类铲除。”
游闻羽微顿,又问,“我听般若说,师母在他们到来前就已经受了伤,可是遭到了袭击?”
许娇河知晓这件事无法隐瞒,于是顺势将腰间柳夭消失的原因和它编在一起:“是,我路过之时被百目妖缠上,柳夭为了护我逃离,便将那百目妖逼向了别的地方——后面我也不清楚什么情况,反正剑也没了,妖怪也没追上来,我再一转眼,就被你的好尊主捉到了这里来。”
游闻羽的话提醒了许娇河。
那百目妖是灵剑碎片融合的意外之物,同扶雪卿乃敌对状态。
眼下它的本体还封在自己的衣袖的令牌之内,说不定会派上用处。
“师母为何不用我赠给您的那只木偶?”
游闻羽闻言,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道,“若有半身木偶护您,百目妖定然近身不得。”
许娇河不好意思说是因为自己仅剩的良心作祟,再加之有纪若昙在旁,木偶暂时派不上用场,只能故意嘴硬道:“我不想用就不用……你是我的谁,做什么管东管西的,我可没有原谅你!”
“那师母怎样才能原谅我?”
游闻羽一问再问,十分诚恳。
许娇河道:“你现在让小洞天撤了对我的追杀令,恢复我的名誉,我就原谅你。”
“师母就那么向往云衔宗的生活吗?您失了师尊这个依仗,宗主和那叶流裳又并非什么好人,回去不被他们生吞活剥、榨干最后一丝价值才怪。”游闻羽将蜜露造成的污渍弄干净大半,又担忧生性爱洁的许娇河穿着不舒服,便趁她不注意悄悄将灵力附在指尖,熨干了湿漉漉的鞋面。
做完手头上的事情,他接着说道,“若师母真的那么喜欢云衔宗的住处,待到魔尊统一九州,我就让他把封赏给我的领土安排在北面,届时云衔宗所有的土地,都充作师母的私人府邸。”
游闻羽轻描淡写地表达着希望妖魔二族奴役人间的心愿,直叫许娇河听得心头发憷。
尽管人魔大战、九州倾覆的情景于她而言过于宏大和遥远,但作为人族,她天然亲近自己的同类。
她咬着嘴唇无言半晌,又情不自禁问道:“你就这么希望人族落败吗?”
游闻羽略感诧异许娇河也会关心家国情怀,但还是坦言道:“人族胜利亦或妖魔胜利,对我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只不过我为了帮您,杀死了如梦世的弟子,人族阵营已然没了我的容身之地。”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说背叛小洞天是为了救自己!
许娇河忍无可忍,指责道:“什么帮我,你那明明是啊——”
她的话说到一半,被游闻羽手上的动作吓了一跳。
青年不再满足于隔着缎鞋擦拭她的双脚,得寸进尺地剥掉鞋袜,露出掩在其中不见天日的肌肤。
生着薄茧的指腹划过弯月似的足弓,摩挲着沾染些许黏腻的脚背。
游闻羽握着许娇河的脚,大拇指又暗暗剐蹭在极度敏感的脚心。
这下受到奇耻大辱的人变成了许娇河。
她十分怕痒,被游闻羽撩拨得且抖且叫,扑过去想要捶打对方,转眼又软了腰肢瘫在床上。
最后惊颤着嗓子道:“这是雪月巅,我还是、名义上的未来魔后,你别、别太过分了!”
游闻羽抹净脚背最后一丝靡红,一本正经道:“小徒只是在按照师母的吩咐做事罢了。”
言罢,他将焕然如新的鞋袜重新套上许娇河的双脚,神情专注到像是在朝拜神明。
许娇河脚底酥麻、气喘吁吁,伏在床上半晌没有起来。
她凝视着手边的银色长鞭,终是压制住了想要鞭打游闻羽的冲动,决定以大局为重。
“游闻羽。”
她湿着声音唤道。
“师母,我在。”
游闻羽顺着许娇河的目光看向长鞭,瞬息便明白了她眼底依附的情绪。
不知怎的,他突然很渴望被她鞭打。
皮开肉绽、血流成河,方能彰显她心中对于自己的在意。
可许娇河终究没有遂了他的愿。
她用指尖轻轻触碰长鞭的柄端,然后垂眸说道:
“你若想我原谅你,就去帮我办一件事。”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二天
闻听许娇河的要求, 游闻羽并不感到意外。
他像是早就想好了会有这么一遭,心平气和道:“师母请说。”
“我要你从扶雪卿那里把我的东西都拿回来,包括我的灵宝戒, 还有我来时身上穿的衣服。”
“好。”
游闻羽点头应承下来。
他如此干脆, 反倒引起许娇河的些许狐疑:“你都不问问我想做什么,或者不担心我逃跑吗?”
“这里是雪月巅。”
游闻羽挑眼看她, 狭长的眼尾向上折起, 带出一方胸有成竹的潋滟。
从来迟钝的许娇河忽然领悟了他的言下之意。
这里是雪月巅, 在扶雪卿和他的眼皮子底下, 自己就算长着八只翅膀也难以逃出去。
……可是, 凭什么、凭什么这么狗眼看人低!
难道自己就是陷阱下的野鹿, 罗网中的鸽子,无论如何也翻不出这两个人的手掌心?
“无聊!”
许娇河烦恼起来,赖在床上不肯起身,将脸埋进衾被里闷闷说道, “你出去, 我不想看见你!”
游闻羽知晓自己今日已将许娇河逼到了极处,若再得寸进尺下去,恐将物极必反。
他深切而贪婪地凝视着床榻上婀娜的背影, 不动声色吐出口灼热的吐息, 从善如流道:“那小徒先行告退, 还请师母好生休息。”
游闻羽告辞退了出去。
等到傍晚, 许娇河点名要的东西都被送了回来。
恢复如初的灵宝戒, 焕然一新的锦缎衣。
连后摆处被百目妖撕下一大块的裂口, 都由专人细致地缝补了回去。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许娇河扑在衣服堆上翻翻找找, 最后在衣袖处找到了收着百目妖的玉牌。
纪若昙不在,这死妖怪就是自己在雪月巅中唯一的盟友了。
许娇河恨不得立刻把对方唤出来, 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联系外界。
但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鲁莽行事,只能状若无事地任由听鸢伺候着用起晚膳。
晚膳期间,许娇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终于找了个空隙,趁着听鸢夹菜之际,将白瓷碟里的芙蓉鸡片猛地拨到自己的裙摆上,而后夸张地哎呀一声站了起来:“我的衣裙被弄脏了!”
听到许娇河的惊叫,听鸢连忙转过头,恰好看见许娇河佯装捏起鸡片的手指不稳,那雪白的肉块顺着指尖滑落,又辗转着跌在衣衫的另一处,濡湿了布料,将本就偏深的裙摆颜色,又加深了一层。
听鸢:“……尊后莫急,这等小脏污,用法术清洁一下就好。”
说着,她便要俯身开始为许娇河清理。
只是听鸢才弄干净衣裙,许娇河又挑刺道:“不想吃了,总觉得身上有股鸡片味,我要去沐浴!”
听鸢立刻顺从地答应道:“还请尊后继续用膳,奴婢遣人先去放水便是。”
许娇河点了点头,复而坐下,捏起筷子扒拉着口碗里的米饭。
刚吃两口,她又装作突然想起来一般对听鸢道:“对了,以后若我沐浴,不许有人在旁伺候。”
这次听鸢没有很快应下。
她的眸中划过一丝迟疑
铱驊
,笑着委婉道:“您贵为欲海未来的尊后,沐浴怎好亲自动手?”
“我是人类,你们是魔族,彼此的习性不一样。”
许娇河半仰着娇美的面孔,竭力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傲慢姿态,“我住在云衔宗的时候就是这般规矩,只因为不喜欢光着身子被人正常看着,又不是未开化的野人没有羞耻之心。”
“只是……”
听鸢还要犹豫,许娇河却抢在前头说道:“你口口声声唤我尊后,难不成这点小事也要驳我?”
搬出身份,以权势压人,自古以来都是非常有效且好用的办法。
听鸢忆及扶雪卿再三强调的,凡事让着些许娇河的叮嘱,态度旋即恭顺了下来。
“是,尊后,就按您说的办。”
……
上次许娇河睡得昏昏沉沉,并未仔细打量过寝殿浴室的构造。
如今在听鸢的带领下踏入其中,方才发觉它宽敞得不可思议。
中央一处方正的净水池可容纳百余人一起沐浴,另有四处圆形的汤泉镶嵌在东南西北四个角落。
听鸢指着那些泉池,向许娇河逐一介绍:“南面的赤池可以修复伤势,北面的玄池可以增加修为,西面的翠池可以净化心魔,东面的靛池则用于冲击真身蜕变的关限。”
四处泉池,功能齐备,每一滴水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听鸢介绍得慷慨激昂,只为了向未来的尊后展示,她即将嫁与的夫君实力和财力有多么的深厚。
可许娇河却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
毕竟对于并不修魔的她而言,这些东西再好,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她一面说着“嗯嗯好的,知道了,魔尊真厉害”,一面双手抵在听鸢背后,将她推了出去。
再反手锁上浴室大门,趴在门后侧耳留神着殿外的动静。
哒、哒、哒。
穿着硬质木底鞋的听鸢脚步清脆地离开,行至更外围的殿宇飞檐之下等候吩咐。
许娇河在袅袅的雾白水汽中,蹑手蹑脚走到了距离听鸢最远的角落。
她短暂思考了一番见面的开场白,而后从衣袖中掏出玉牌。
噗。
玉牌的封印开启,一颗圆溜溜的眼球滚了出来。
它在光洁的黑玉砖上滚来滚去,仿佛一时之间搞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地。
许娇河低声唤道:“百目妖,百目妖——”
眼球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想从许娇河面前溜走。
许娇河眼疾手快捏住它,恐怖的外形加上滑溜溜的触感,叫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弱小又无助的眼球在许娇河指尖挣扎。
许娇河望着它,疑惑地自言自语:“难道被打回原形之后,连基本的交流都做不到了吗?”
她想了想,又威胁道:“别装傻,奚遥,否则我就把你丢给扶雪卿。”
这个名字出口,如同高深的咒语般定住了眼球的负隅顽抗。
僵持片刻之后,眼球不情不愿地放弃抵抗,细若蚊鸣地发出一声“嗯”。
“姑娘有何吩咐?”
眼球,也就是百目妖奚遥,有气无力地问道。
“我还道你在竭泽猖狂成那个模样,是个不怕死的主,想不到一提起扶雪卿,你便软了下来。”
虽然想着和奚遥合作,但他到底也差点杀了自己。
许娇河记恨着这处,不冷不热地刺他一句,然后道,“扶雪卿想杀你,还是我把你给藏了起来。”
奚遥扭动滚圆的身子,调整着眼黑的位置,向上对准许娇河的视线:“姑娘不也想杀我?”
许娇河道:“我要是想杀你,你还能活到现在?”
“可你终究废了我的妖力和道行!”
奚遥在心中默默流泪,不过他倒并不怨恨许娇河。
一方面她长得很美,简直他这只大妖怪的梦中情人。
另一方面欲海向来如此,弱肉强食,被人打回原形只能怪自己没本事。
许娇河从圆胖眼球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他的真实心意,知晓两人之间没有结下化不开的仇恨。
于是她得寸进尺道:“那日竭泽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之战中,我瞧出你的体内横亘着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你本是目妖一族,至多只能修成九目,结果因为那股力量的侵入,导致你的身体发生了异变,骨骼血肉中长满受到污染的眼睛——你虽然依靠这股力量成为了竭泽的无冕之王,可归根究底,它让你很痛苦不是吗?”
许娇河的话令奚遥想不出反驳的内容。
又或者说,失去了灵剑碎片的加持,他的智商回到了目妖族应有的水平。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许娇河似乎真的是为了自己好,便磨蹭着问道:“那姑娘帮我,是想要什么?”
见奚遥轻而易举地上钩,许娇河露出一丝微笑:“我想出去,你也想出去,不如我们合作吧。”
她的嗓音又轻又柔,她的笑容又软又娇。
百目妖怪只不过看了一眼,又陷入了当日初见时那股喝醉了酒似的状态。
他晕晕乎乎地问道:“怎么合作?”
“合作就是,你要听我的话,按照我的吩咐做事。”
许娇河的笑容更加甜蜜,宛如浓郁不到化不开的麦芽糖,将小小的眼球整个包裹。
浑然不知自己落入了女人陷阱的奚遥勉力抵抗道:“那你要发誓,把我也救出去。”
“我发誓,如果我脱身的时候不把你带出去,就罚我再被扶雪卿抓回去。”
许娇河并起两个手指,认真地说道。
奚遥沉默一瞬,亦发觉目前的情形自己没有第二条道路可选。
他妥协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许娇河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急切地问道:“其实事情很简单,你的身体既然被外来的力量入侵过,那么应该熟悉它的气息吧?你眼下可能感应到那股力量所在的位置?”
“不能。”
“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联系上外界?”
“没有。”
“你身上妖力还剩下多少?”
“也就一成吧,是一目妖的一成。”
许娇河:“……”
难道留下这死妖怪一命,他半点作用都没有?
许娇河眉眼耷拉下来,有些垂头丧气。
而密切关注她表情的奚遥在这时缓缓说道:“……倒是有个别的办法,只不过成功的可能很小。”
许娇河霎时活了过来:“什么办法?别卖关子,快点说。”
“我剩下的眼珠还遗留在竭泽深处,若你要找的人没有离开竭泽的范围,或许我能联系上他。”
奚遥的话无异于雪中送炭。
尽管许娇河并不清楚纪若昙还在不在竭泽内,但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
雀跃之下,她仍保留着一丝理智,问:“你若驱策那些眼球,可会被扶雪卿发现?”
奚遥道:“眼球即是我的分身,无须动用妖力,就不会被人察觉。”
“真的?”
“真的。”
“那要不你现在就试试吧!”许娇河催促道。
奚遥却突然不配合了起来:“我还有一个条件。”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三天
“你要亲我一口。”
死妖怪开始得寸进尺, 黑白分明的眼珠映出拿乔的情绪。
他瞧着许娇河失去柳夭傍身,又一副有求于自己的模样,心底的欲念又再次占据上峰。
若能作为交换条件, 换来心慕者的一吻。
如此体验, 足以令他回味整个漫长的妖生。
奚遥想得兴奋而具体,却换来许娇河的无情一捏。
纤细的手指擒住光滑的球体, 三寸长的指甲差点掐破娇嫩的表皮。
如今死妖怪为鱼肉, 自己为刀俎, 他竟然还敢惦记着些不清不楚的东西。
许娇河可绝对不会同他客气。
奚遥压抑着嗓音惨叫起来:“疼疼疼——姑奶奶, 不亲还不行吗——条件、条件不是这个!”
许娇河暂缓力道:“你且先说说, 真正的条件是什么, 我再考虑要不要放过你。”
奚遥一边抽气一边无可奈何道:“按照我目前的能力,就算找到了你想找的人,我也无法操控眼球传出消息,你得、得连着三天, 把我放进北面的玄池里, 每次泡足半个时辰,我才有力量帮你送信!”
许娇河怀疑他找借口不帮自己,便骂道:“三天这么久, 煮熟的鸭子都飞了, 还找什么人!”
“那你想办法让我连续泡够一个半时辰也行……”
“不行, 我要是在浴室里面呆这么久, 外头的人肯定会起疑心的。”许娇河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果断道, “再想想别的, 总不能为了送个消息你我都不活了吧?”
想象是美好的,开头是顺利的。
等到了实施的过程, 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许娇河咬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磨蹭着衣袖中的玉牌,拼命思考起可行的主意。
眼尖的奚遥恰好瞧见了这块曾经桎梏自己的玉牌,圆胖的身体一晃,兴奋地说道:“有了有了,有别的办法了!你将我封进这玉牌内,连同玉牌一起丢入玄池泡着,我和玉牌便能同时吸收玄池内的精华,等到了半个时辰后你将玉牌取出,我也可以在玉牌中继续炼化它所吸收的妖气。”
“这能行吗?只要你和玉牌一起泡半个时辰,你就能帮我送出消息?”
许娇河半信半疑,又问,“而且保证不会被扶雪卿发现?”
奚遥耐着性子道:“好姑娘,你若被发现,我也会被发现,我若没有万全把握怎敢同你提起?”
理倒是这个理。
死妖怪说得也没错。
他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谁又会专程做出拖后腿的事情呢?
许娇河这么想着,很快说服了自己。
她将奚遥重新封回玉牌内,再将玉牌小心翼翼放入了北面的玄池。
轻盈的玉牌触及池水,立刻沉了下去。
许娇河站在池边左顾右盼,才在翻涌的黑色池水间,窥见一抹若隐若现的莹白。
这样也好,就算万一有人闯入,多半也看不出来自己做的手脚。
许娇河松了口气,又惦记起如何在半个时辰后瞒天过海,欺骗听鸢的眼睛。
本来她是可以脱掉衣服,进入中央的温泉中好好沐个浴。
可指尖滑腻腻的眼球触感仍在。
许娇河一想起这空间还有另一个雄性妖类存在,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一番思虑之后,她抄起泉池旁边架子上的金盆,舀了半盆净水,决定先洗个头发再做计较。
温热的水流淌过发丝,也洇湿了染许娇河如画的眉目。
就着金盆掬水洗头终究有些不便。
在许娇河没有注意到的背后,从发丝滑落的水珠很快将她披着的外袍打湿至透明。
洗到一半,浴室西面忽然响起朦胧的说话声。
许娇河的听力经过炼气期的强化,十丈之内,只要愿意,再含糊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搓揉发丝的动作一停,竖着耳朵留神起外头的动静。
“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不用服侍尊后吗?”
扶雪卿的声音总是冷冰冰,透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许娇河一直觉得他性格难以相处。
可是在听过他同女婢的对话后,才发觉他对待自己似乎存了几分温和。
听鸢仿佛不在,回答扶雪卿的是道惶恐的女声:“回禀魔尊,尊后说不需要奴婢们侍奉……”
“尊后说不需要——她若磕碰坏了半点油皮,你可愿用你全家的性命去偿?”
扶雪卿嗤了一声,迫人的威压从每一个咬字、每一丝尾音中渗出。
接着,许娇河听见膝盖碰撞地面的动静,以及更加慌张的告饶声。
许娇河叹了口气。
本想借着沐浴的理由阻一阻宫人们日以继夜的监视,想不到扶雪卿终究还是不放过自己。
她连忙将金盆中剩余的水倒掉,再将其放回原位,接着脱下半湿的外袍,就着内衬跳入泉池中。
于是扶雪卿打开殿门时,便听见一声许娇河精心设计过的惊叫:
“我说了不要人伺候,谁让你闯进来的!!”
扶雪卿发现,不知出于何等因由,他每次瞧见许娇河惊慌失措,都会由衷地感到身心愉悦。
就像此刻也是一样。
他的视线穿过袅袅白雾精准捕捉到靠在池水边,羞恼捂住胸口的许娇河面上的神色,几乎情不自禁地想要学着那些满脑子下流念头的低等妖魔,吹起调戏人的旖旎口哨。
不过扶雪卿依然是扶雪卿。
他克制住有失身份的念头,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
许娇河依然装作不知是他,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眼中的怫然也愈发清晰:“好啊,我就说你们根本没有把我这个未来尊后放在眼里,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小心我改天告诉魔尊去——”
“——本座就在这里,你要告诉本座什么?”
扶雪卿昳丽的面容穿过白雾,出现在许娇河的眼前。
他忽而弯曲膝盖,不顾水流会将衣袍洇湿,半蹲在泉池旁边。
“怎么、怎么是你……”
许娇河见到扶雪卿,并没有比见到听鸢高兴多少。
相反,她面颊的羞耻之色更浓,旋身朝着浴池的另一边游去。
还头也不回地骂道:“你是变/态吗?!知晓人家在洗澡还要硬闯进来!”
“尊后别急,本座要是不闯进来,怎么知道你究竟是真的在沐浴,还是在找借口私会情人?”
扶雪卿理直气壮、满嘴歪理。
他甚至跟随许娇河游动的频率,站起身来,在池边气定神闲地散步。
许娇河顾虑着玄池中的玉牌,当然希望扶雪卿离得越远越好。
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远离玄池的位置,随即停了下来,瞪着他警惕道:“你到底要干嘛?”
扶雪卿道:“典衣局要制作你我大婚的礼服,所以本座特地来为你量尺寸。”
“你?我竟不知雪月巅如此拮据,堂堂魔尊陛下也要暂代裁缝之责,莫不是来占我便宜的?”
“本座就算真的想占你便宜,你又能奈本座何?”
扶雪卿一句话把许娇河的退路彻底堵死,气得她鼓着脸变成了一只河豚。
再三忍耐后,许娇河道:“你先在外面等着,我穿好衣服自会出去。”
“本座不出去,你就在这里穿。”
扶雪卿抱起手臂,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
许娇河猛地在水里跺了下脚,气道,“你站在我面前,我怎么穿!”
“你若不穿,本座便同你好好讲讲我魔族的八十一重刑罚。”
“……”
许娇河被拿捏住了命脉,虽不甘愿也不敢再说话激起扶雪卿折磨人的兴致。
她安慰自己,横竖里面穿着亵裙,他也不看见什么……
哗啦。
手臂划破水面的声响,贴在扶雪卿的耳畔如同上涨的潮涌。
他仍然维持着抱臂的姿势,目不转睛地望着许娇河的动作。
轻薄的亵裙整件湿透,严丝合缝地贴在婀娜肌肤之上,直把许娇河粉腻的躯体勾勒得曲线毕露。
再向下是无瑕的小腿,不堪一握的踝骨。
很奇怪,扶雪卿没有倾吞口水,却忽然在心底某处听见了干渴的下咽声。
许娇河不敢抬眼看他,心中自欺欺人地默念着没有人、没有人,而后手忙脚乱地换上簇新的衣裙。
她的心脏如鹿乱撞,终是在穿戴整齐后大着胆子朝扶雪卿所在的位置睇去一眼。
才察觉,那头长身站立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头去。
许娇河一怔。
不由自主想到,嘴巴这么硬,身体还不是很老实。
难不成是害羞了?
想到这里,许娇河作弄的心思乍起,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却在靠近在足够的距离,伸出手拍向扶雪卿的肩膀时,被背后长眼睛的青年一把捏住。
他抬高许娇河的手腕,碧绿的眼珠向下打量了一个来回。
似笑非笑道:“你穿成这样,是来勾引本座的?”
许娇河自然清楚他的意有所指。
她睁圆一双眼睛,跳着脚同扶雪卿辩驳道:“我可没有在外人面前光着身子的癖好!”
然而许娇河如何知道,有时候穿着衣服比不穿衣服更加来得让人心猿意马。
她湿透的亵裙仍穿在繁复的衣衫之下——虽则里三层外三层的布料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但刺绣相对柔薄的胸口,却被自内溢出的水珠浸润个彻底,行动间显出一抹丰腴莹润的雪白。
……真是个小妖精。
扶雪卿忍不住在心底爆了句粗话。
他伸出另外一只空闲的手,在许娇河没反应过来的间隙反手勒住她的腰肢,将其摁进自己的臂弯之间,接着延循二人接触位置无声无息释放的魔气,则迅速地烘干了桎梏着许娇河的湿衣和湿发。
扶雪卿做着实际的好事,口中却不饶人,只道:“量体裁衣,你穿得这么厚,本座怎么量?”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四天
许娇河被扶雪卿箍在怀中, 心却落到了他处。
她想,若自己顺从听话地迎合扶雪卿,那量完尺寸也就没有了盘桓在浴室的理由。
不如随便找些理由, 同扶雪卿拌几句嘴, 也好让泡在玄池中的死妖怪补充完力量。
然则拌嘴也需要技巧,说到底, 要是真的惹怒了扶雪卿, 日子难过的也是自己。
许娇河确认完这两点, 揪着扶雪卿的衣襟在他臂弯中趴伏几瞬, 才顶嘴道:“既然你不日就要继位魔尊, 那便是整个欲海之内最强大、凌驾在众人之上的。”
“就算做裁缝, 也要做到最好,不能输给别人。”
“区区几层衣服,怎么能够难得到你呢?”
许娇河的话看似不驯,实则是变着法的恭维。
扶雪卿看破不说破, 哼道:“你一个弱得要死的小废物, 讲起大道理倒是一套又一套。”
许娇河被他嘲讽,也不生气,只是厚着脸皮说:“人活着总要有些长处吧, 难不成还真的什么都不行?我的长处就是鼓舞别人, 让别人好上加好、事事做到完美。”
一番宽以待己, 严于律人的歪理, 在许娇河的舌灿莲花之下, 竟然被扭曲成为了她的长处。
扶雪卿弯起薄红嘴唇, 想露出一个讥然的笑意, 却冷不丁想起了旁的事,随即笑意淡了下来, 平声说道:“岂料事事完美,便是物极必反,所以你的道侣纪若昙被你鼓舞死了。”
他的话没有多余的情绪。
但也正因为这份面无表情,听到许娇河的耳朵里更加扎心。
许娇河腹诽道:呸,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纪若昙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迟早会给你个大惊喜!
不过她虽然知晓真相,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无所谓。
于是抿起唇瓣,抬头瞪着扶雪卿不说话。
许娇河的头发和衣衫干了个八九分,只剩下眉毛和睫羽依旧被浴室中的水汽蒸腾得半湿。
她的瞳孔澄澈明亮,覆盖在半垂的长睫之下,像极了倔强而不谙世事的幼鹿。
扶雪卿看了她一会儿,转移话题:“你和纪若昙结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场面?”
许娇河充满气势的眼神一僵,言辞闪烁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扶雪卿本也只是随口问问,见她眉梢眼角溢出几丝多余的情绪,便来了兴致,催促道:“本座就是想听,云衔宗堂堂小洞天第一天大宗门,虽然其中的君子都是伪君子,钱却终归是真金白银——纪若昙同你结契,云衔宗大摆了几天宴席?该不会他们不看重你,只一顶轿子把你抬进怀渊峰了吧?”
扶雪卿并未亲自观礼过小洞天的结契大典,但自幼开始他身边的城主长老们却是妻妾娈宠无数。
除开为了权势利益联姻的正妻,其他美貌得宠的偏房,皆是坐着轿子从后院的偏门进入府邸。
他知晓许娇河身上并没有值得纪若昙看重的势力或者天赋,便存了几分心思刻意贬低。
只是这一通没有根据的编造,不偏不倚,恰好戳中了许娇河的痛处。
毕竟当日她不懂小洞天的礼仪,而纪若昙也并非真心想要娶她。
两人结契仅是简单地敬告了天地先辈,没有大摆几日的宴席,也不具张灯结彩的喜庆。
后来的很多年,许娇河一直以为小洞天的道侣结契和民间嫁娶不同,并不在意浮华虚仪。
直到一处大宗门的宗主之女成婚,纪若昙不得已带她前去。
她才知道修士们的婚姻和承诺,远比凡间自己所听过见过的更加盛大隆重。
许娇河拧着柳叶似的眉峰,心头平添几分酸楚。
可她不肯叫扶雪卿看扁,整理一番心绪后,抬起头来开始空口瞎编:“你胡说什么,当初可是云衔宗祈着我进门,纪若昙求着我同他结契的……我们的结契仪式当然很盛大了,席面流水似地摆了七天七夜,小洞天内所有看得过眼的宗门,我夫君都将其请来了!”
“哦,是吗?”
扶雪卿偏了偏脸颊,冷静地观察着许娇河面上的神情,配合着她的演出,“那你且说说你的婚服是什么样的,用了什么衣料,本座也好如数交代给典衣局,让他们有个参考。”
“嫁衣、嫁衣……”
许娇河嗫嚅几句,一时说不下去。
她哪清楚都有什么衣料?
从前也不修仙,小洞天的天材地宝也并没听说过几样。
索性胡乱回答道,“无非就是什么金的银的,全都缝到了衣衫上……还能有什么新花样?”
“金的银的,原以为那些自诩道骨仙风的修士能有多么高雅的想法,不成想也是尽是些俗物。”
勒住腰肢的臂弯略略放松,扶雪卿以魔气为尺,分别度量起许娇河的身体尺寸,他用双眼尽数记下,又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可喜欢吗?我们的婚服,也用白银黄金作饰?”
闻言,许娇河的目光透出几分鄙夷:“你也只是想要利用我无衍道君未亡人的身份,在开战之前给予小洞天一点羞辱罢了,还准备得这么认真干嘛?又不是真心实意要娶我。”
“哈——”
忍耐许久的扶雪卿,这下真的笑出了声。
他松开抱着许娇河的手臂,捂着肚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后抹掉眼角溢出的半滴泪水,望着许娇河道,“本座的好娇娇,似乎也不是那么蠢。”
许娇河试图同他讲道理:“无衍道君的遗孀爱上欲海的魔尊并嫁于他为妻,这样荒唐的事实若是传到小洞天,那些自命不凡的修仙者还不全都被恶心死?战前最忌讳军心动摇——你要利用我,我也随你利用,只是你利用完了,能不能放过我?我只是个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普通人而已。”
扶雪卿听着许娇河不切实际的请求,缓缓收起笑容。
他眯着一双过于剔透的绿眸,像是要将许娇河的肌肤血肉剖析开来,看见她的心脏似地盯她了片刻,才半启唇瓣,轻巧吐出几个字眼:“好吧,是本座想错了,还是很蠢。”
他不等许娇河反应,张开手指,收回缠绕在许娇河身上的魔气,“量完了,本座要走了。”
一番精心准备的傻话,再次巩固了自己在扶雪卿的草包形象,许娇河不知该忧该喜。
她见扶雪卿抛下话后,侧转身体,大有打算离去的架势,心中迅速估算一下时间,得出应当超过了半个时辰,才稍稍松懈紧绷的肩膀,打算目送对方离去的背影。
只是扶雪卿虽侧过身子,却仿佛遗漏了什么一样,又吊稍着冰雪微融的双眼向她看来:“对了,本座看从未有人对你说起过,所以好心提醒你一句。”
“?”
许娇河同他对视,不明就里。
扶雪卿带着鲜明的恶意,慢悠悠地说道,“你只要一开始编造起一些自己没有经历过的、或是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事物,整个人看上去就会显得十分患得患失,像是找不到庇护之所的金丝雀一样。”
“既可怜,又可笑。”
……
许娇河花了很久,都没有消化并领悟扶雪卿话语里的意思。
然而作为结尾的“既可怜又可笑”,却像无声而有力的重锤般,狠狠凿进她的心底。
既可怜又可笑。
既可怜,又可笑。
依稀的记忆里,在她还身处不见天日的后宅时,这六个字就仿佛身后的阴影般与她片刻不离。
许娇河张了张嘴,她想要发怒。
但意识深处,又有一道声音在告诉她。
扶雪卿说得都是事实。
她这一生,总是时时刻刻向往着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譬如钱财,譬如温暖,譬如从容的生活。
譬如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爱。
计算着自己说出这些话后,能在几转呼吸内,见到许娇河跳脚场景的扶雪卿,
并没有等来恼怒的回应。
他有些意外,忍不住重新转过身体,打量咫尺外的对方。
合该生来无忧,靡颜腻理的面孔上,许娇河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张着,她花瓣似的嘴唇没有彻底闭合,维持着一条小缝微张,如同被人用力撬开,探知怯懦与不堪,却怎么也闭不上的蚌壳。
她生来含着水光的狐狸眼直愣愣地望着扶雪卿。
奈何这次满溢其中的并非令人浮想联翩的春水,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一瞬间,扶雪卿的心仿佛被人用指尖使劲捏了一下。
麻痹过后,若有若无的钝痛随即蔓延。
他长到这么大,满心都是复兴欲海,身边的女子除了逝去的母亲和老嬷嬷以外,再无她人。
扶雪卿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场景。
他迅速捏紧拳头又松开,将双手交叠到背后,然后略带别扭地说道:“喂,不就讽刺了你一句,又不是很难听的重话,你怎么不吭声了?”
许娇河这时才回过了神来。
她注视着扶雪卿的眼睛,忽然猛地向前一步,额头差点就要撞上扶雪卿的下巴。
“你干嘛?”
战场上被人砍断两条胳膊都没有后退半步的扶雪卿,在许娇河的面前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背在身后的右手被一言不发的许娇河扯了出来,盖住手背的衣袖被一只小手向上撩起。
许娇河想,哪怕扶雪卿说的是实话。
她的心也不能原谅这种狠而准的羞辱。
于是她问道:“你还记得你进来浴室时,同我说的话吗?”
“什么?”
进来浴室到现在,两人之间发生了无数的对话,扶雪卿哪里还记得。
“你说,就算你要占我便宜,我又能耐你何。”
许娇河绷着面孔,一字一顿重复着这句令扶雪卿无端有些内疚的讽刺。
他用舌尖顶了顶上颚,正要开口辩解些什么。
许娇河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对准手背的位置用尽全力咬了下去。
“嘶——”
扶雪卿没有用魔气防御,疼痛的抽气声响起。
鲜红的血液自许娇河的唇瓣与他肌肤的交接处流出。
许娇河发泄完愤怒,伸手抹去唇畔的鲜血,复而抬起头:
“这就是答案。”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五天
许娇河下口用尽全力, 直把扶雪卿的手背咬得血肉模糊。
可相比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许娇河眼中忽然有了重量的情绪更叫扶雪卿在意。
他忽略心底略带异样的潮涌,沉默告诫着自己:纪若昙是自己的仇敌, 许娇河作为纪若昙的道侣, 亦是纪若昙身上一道无法剥离的标志,能让她感觉到痛苦, 自己也算间接达成了报复纪若昙的目的。
就这样, 在许娇河狠狠发泄之后, 扶雪卿出于不知名的原因, 并没有选择惩戒她。
他甚至刻意遏制了快速修复的体质, 毫不避忌地带着咬痕犹存的伤口出去, 渗出肌理,顺着手指弯曲弧度下淌的血液,在浴室外镌刻霜雪纹的五层玉台阶上,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隔天, 雪月巅内外传开一则秘闻。
魔尊被未来魔后家暴了。
只是魔尊不以为耻, 反而乐在其中。
这则消息传进身在欲海府邸的游闻羽耳朵内,正在饮茶的他笑着捏碎了掌心的薄瓷。
滚烫的茶水便如同扶雪卿手背上的血液一般,也流了游闻羽一手。
他却没有擦干散发着馥郁香气的液体, 反而抬起手, 就着窗边的阳光, 打量起自己的手指。
中指的关节, 无名指的上半部分。
结痂的齿印仍在。
他天赋异禀, 纵然受伤不去施术医治, 不过三五日的光景也能恢复如初。
再过几日, 待许娇河留下的齿音愈合后,便只剩下扶雪卿可以留着那道痕迹耀武扬威。
是在做给谁看?
游闻羽带着如此疑问, 凝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行至不远处的博古架旁。
灵胎瓷、冰晶盏、阴阳香炉、槐水木雕……
为表君臣之谊,也为了镇压他人口舌,扶雪卿赐下了无数价值连城的灵宝给他。
而游闻羽也极为配合地摆在最显眼处,让府上前来拜访的客人都能够欣赏得到。
游闻羽看着这些奇珍异宝,从未觉得它们像今日这般碍眼过。
于是他一个拂袖,将其通通扫了下来。
叮叮咣咣。
不堪撞击的瓷器立刻碎了一地。
几件质量上乘、耐压耐造的宝物则尽数在强横的灵力作用下碎为齑粉。
如同扶雪卿那张带着得意神态的面孔,在自己面前开裂粉碎。
游闻羽忽然感觉好受了些。
可心脏空荡荡的,仿佛缺了一块。
……还是不够。
他又把整只手用力按在满地狼藉之上,任凭尖锐锋利的碎片扎破皮肉,刺入掌心。
在无法忽视的痛楚中,游闻羽享受着血液离开躯体,思绪离开脑海的放空感。
半开的门外响起闻声赶来的仆婢们且惊且切地询问声:“观、观渺君,您无事吧?”
“自然无事。”
游闻羽身形不动,只微微偏转面孔,微笑着说道:“替我备马,我要入宫拜见尊后。”
……
虽然单方面同扶雪卿闹了一场,不知将来结果如何。
但因着自己和百目妖的初步计划已经顺利完成,许娇河依然感到几分欣慰。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个合适的地点时机,令其操控眼球,搜寻竭泽之内是否有纪若昙的身影。
寝殿内,许娇河正在思考下一步怎么进行,外头留守的听鸢又禀报道游闻羽求见。
经过上一次的遭遇,许娇河意识到,殿外的人只要想进来,无论自己是答应亦或拒绝,他们都会堂而皇之地闯入,且不认为这种无礼的做法有半点问题。
反正自己的意见并不重要,许娇河也就不再拒绝。
她让听鸢将游闻羽领了进来,却见本该退下的听鸢没有离开。
而是眼神闪烁地盯着游闻羽身上某个部位看个不停。
许娇河略带困惑。
她顺着听鸢的目光一看,才发现游闻羽衣袖下的手也在流血。
……这是怎么回事?
他被扶雪卿罚了?
许娇河的双眼从衣袖滑到游闻羽的脸庞,见他眉目缱绻、面色生春,只是忽然转过头去,对着听鸢徐徐挑起一侧眉梢:“我与师母有事要谈,你还不下去吗?”
听鸢奉扶雪卿的命令,负责守卫许娇河的人身安全,而游闻羽又是一副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模样。
她实在放心不下,看了看游闻羽,又看向许娇河,在心底犹豫着要不要禀告给扶雪卿。
许娇河则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没什么大事。”
“……是。”
听鸢退下后,游闻羽自来熟地在距离许娇河最近的位置上坐下。
那手上流的血,很快把地毯的一角染成了鲜红的颜色。
许娇河本想等游闻羽开口。
可候了片刻,座位上的人也仅仅气定神闲地坐着,不存半点说话的意图。
她只好指着他的手嫌弃地问道:“你搞成这副德性,也是求我原谅的一环吗?”
游闻羽的眼神黢黑,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他隐去攀升的阴暗欲望,充满贪恋地看了许娇河一眼,才缓缓说道:“明日是欲海的圆月节,我想邀请师母去民间逛逛。”
许娇河呼吸一屏。
自己还在发愁去哪儿可以摆脱扶雪卿的眼线,游闻羽便在瞌睡时分体贴地递来了枕头。
……竟有这种好事?
只是经历过许多之后,许娇河也不再是开始那个尝到一点甜点,就能冲昏脑袋的无知妇人。
她按捺着心头涌起的惊喜,面色不改地问道:“这是什么节日,为什么你要邀约我出去?”
“师母忘了吗,明日也是您的生辰。”
许娇河:“……”
她过了大半个月颠沛流离的日子,早就忘了这一茬。
更何况,出生到现在,因为生辰也是亲娘忌日的缘故,她也不是很爱提起。
许娇河无言良久,缓和了语气:“难为你还记得。”
“师母在云衔宗度过的二十岁大生辰,便是小徒亲自督办的,小徒永远不会忘记。”
游闻羽说着话,语调透出一缕奇异的柔和。
许娇河道了声谢,淡然道:“你虽有心,料想那扶雪卿也不会放我出去。”
“这个师母不必担心,只要师母答应,我定有办法叫魔尊同意。”
游闻羽半敛衣袖,靠在座位上冲许娇河略略作揖以作保证。
他的手掌仍在滴血,面上的神色却并无半分异样,胸有成竹到仿佛算准了许娇河会答应。
然而事情进展得越是顺利,许娇河就越感到几分不安。
她没有立刻点头,踌躇着问道:“你还没告诉我那圆月节是什么节日。”
“圆月圆月,千里婵娟,人月共圆,当然是喜庆的节日。”
游闻羽答得轻巧,又细细为许娇河讲解道,“它流传自上古,是妖魔二族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圆月节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这一天到来之际,哪怕欲海之内战火纷飞,种族之间仇恨不共戴天,也要暂时放下恩怨,休战一日。而民间为了庆祝圆月节,会成立无数街市,处处张灯结彩、人头攒动。”
张灯结彩,人头攒动。
如此热闹的街市,两个人走散一会儿应当也不会引起怀疑。
许娇河几乎颔首就要应下,游闻羽却缥缈缈地挑起唇角,笑容朦胧而不真切地说起另一件事:“不过,上次同魔尊闲谈时,我不小心提到了一句师母您的生辰。”
“魔尊的意思是,圆月节是大事,宫内也定要举办宴会,而您贵为未来尊后,过生辰更是整个雪月巅上下顶要紧的事——所以他想在主殿以您的名义举办一个小型宴会,遍邀妖魔二族的亲贵。”
许娇河:“?”
她的质问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游闻羽到底在干什么?
既然想二人携手出游,又何故要将生辰一事话与扶雪卿知晓。
扶雪卿要举办生辰宴会,自己这个主人公不在场怎么说得过去?
所以,他定不会放人。
而有这样的前提存在……游闻羽的请求又如何成真?
许娇河注视着与自己对望的青年双眼,想从他的表情中寻找出半点说谎的端倪。
游闻羽不躲不闪,任凭许娇河的眼神从探究审视到无言责怪。
半晌,许娇河冷淡道:“你是来戏弄我的吗?”
“当然不是。”
游闻羽低眉顺眼,“我前头说过的话一切都作数。”
“那你怎么——”
许娇河几乎要从床上站起来,她诘问的话语说到一半,忽然想起雪月巅内的传闻。
以及游闻羽血流不止的手掌。
电光火石之间,她脱口而出,“……你是要我选?”
选这个字传入耳廓,游闻羽的笑顿时挂不住了。
他先是卸去了所有伪装出来的温和从容,变得面无表情。
接着唇畔肌肉一抽,眸光中闪过狰狞而妒恨的神色。
他抿着薄唇,垂下头去,用完好无损的手指抚摸着结痂的指节,在许娇河的视线中,又反手将指甲扣紧了掌心外翻的血肉中,白皙面孔上血色尽褪,而不自觉颤抖的掌心肌肤间则鲜血四溢。
“小徒何时叫师母选了?”
与病态的动作相对的,游闻羽的嗓音越发恍惚得像是水中弯月、镜中繁花。
他不肯去看许娇河的脸色,径直自言自语道,“师尊好歹是您名义上的夫君,我对着他要忍……可魔尊、扶雪卿是个什么东西……我和他,让师母选……他也配跟我相提并论……”
“明明是假的,都是假的……偏偏要弄出差不多的伤口,来与我争……”
“……游闻羽。”
许娇河木然道,“别作茧自缚。”
淡漠的言语,并未起到平息情绪的作用。
它如同寒冷彻骨的雪水,浇得游闻羽心头绽开簇簇锋利见血的冰晶。
游闻羽再也控制不住比疼痛更让灵魂感到饱胀和战栗的心绪,猛地抬起头,死死地望向许娇河的所在,咬着牙道:“那师母就说吧,您是愿意陪我去民间过圆月节,还是要留在雪月巅,陪扶雪卿?”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六天
是出宫去陪游闻羽参加圆月节的街市。
还是留在雪月巅, 和扶雪卿度过热闹而煊赫的生辰宴。
这两个看似各有好处的主意,在许娇河眼里却不具备任何可比性。
她几乎一瞬间便拥有了答案。
可触及到青年眼底的狂热和疯癫,许娇河又忍不住想要退缩。
她是了解游闻羽的感情的。
游闻羽也绝对不允许她装作视而不见。
相处过七年的岁月, 她深知游闻羽远非表面上那般随行散漫, 或者说,能成就一方名声的修士大妖, 骨子里都充斥着常人所不能及的执拗、傲慢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如果再次利用这份感情, 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越陷越深的游闻羽, 他朝察觉真相, 两人之间又会拥有怎样的收稍。
许娇河想了很多, 但反映到目光之中, 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明灭。
她暗自讥讽自己,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眼下攸关性命,反倒瞻前顾后起来。
略略整理心事, 许娇河抬眼望向仍在执着等待一个答案的游闻羽。
和他面上的神色一样点眼的, 是兀自血流不止的手掌。
许娇河犹豫几瞬,终是站了起来。
她从衣袖中掏出一方随身携带的手帕,放在游闻羽的膝头, 语义复杂地说道:“其实我也不知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你……若你真的那么在意我, 又何以会串通扶雪卿做一场好戏, 来害我颠沛流离?”
她自嘲的反问停在这里, 止了话头, 伸手指着方帕对游闻羽道, “但不管怎么样, 你还是用手帕稍微包扎一下吧……我可不想晚上枕着浓郁的血腥味入眠。”
许娇河的话并不涉及原谅。
也没有给出游闻羽期待的答案。
但她言语中的松动,如同遇见春日渐次消融的冰川, 涓涓淌出一条叫游闻羽心跳狂跳的溪流。
他行于人心感情的干裂荒漠之上,遇见得以解渴的甘泉,又如何抑制得住心头沸腾滚烫的情绪。
游闻羽就着许娇河眉目间的缓和,也顾不得两人置身何地何时,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将洁白的方帕整个攥在掌心,急急向许娇河解释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师母,请师母相信我!”
从来没有吗?
曾几何时,游闻羽是许娇河在云衔宗之内最信赖的人。
明澹圆融不定,纪若昙如霜冰冷。
唯有游闻羽事事替她出头,又费神费力哄她开心。
为了恪守师母和徒弟之间应有的分寸,许娇河刻意忽略游闻羽隐而不发的目光。
只是地牢之内,他杀人索吻、不顾一切的模样,终是在许娇河心上划下深深一道。
戏码演得多了,也会带上几分不自觉的真心。
许娇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逢场作戏,亦或实在有所动容。
她不再像之前那般抵触游闻羽的辩解,仅是拉远了彼此的距离,旋身重新坐回位置上,望着洞开的殿门喜怒不辨地说道:“或许吧,不过重塑已经摧毁的信任,本就是很难的事情。”
许娇河的话,让游闻羽眼中肆意流淌的漆黑一顿。
他垂下长睫,没有选择用方帕缠裹受伤的手掌。
而是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将其铺平叠起,接着小心翼翼地放入衣袖中去。
许娇河便在这时恰好窥见了游闻羽睑下象征心绪不宁的淡青,以及附着耳畔响起的呢语:“师母还记得吗……我曾经问过您,这般利用我,莫不是将我当成了一条随意驱使的狗。”
“……”
许娇河以为他又要旧事重提,便下意识拢起了眉峰。
她想要告诉游闻羽,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更何况以游闻羽的心机和手腕,倘若被当成狗对待,迟早会恶狠狠地反咬一口。
这些话在她的唇齿间踟蹰过一个来回,尚未吐露,陷入剖白心事状态的游闻羽,却径自把话说了下去:“……如果变成鹰犬就能永远留在师母的身边,那我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鹰,还是犬。
既然豢养,就要负责一世。
一世对许娇河而言,简直是个重逾千斤的词汇。
她张了张口,试图作答,又欲言又止,最后只好结巴着说道:“你、你别总是把自己放在这么可怜的位置上——我年幼时见过我家隔壁靖王府的后院,他确实养了鹰犬,可又不止一条一只。”
“动物或许没有争宠之心,可人……”
可人本身能不能专一并不好说,却不能忍受来自伴侣的见异思迁。
许娇河顾忌着自己的游闻羽的关系,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谁料听出她弦外之音的游闻羽倏忽握住座椅的木质扶手,用力之下手背迸出蜿蜒而狰狞的青紫脉络。
“师母的意思是,哪怕有了我,您也觉得不满足——还想拥有其他人?”
游闻羽的面孔偏着光,秀美的桃花眼糅进阴影,再配上暗沉沉的眼珠,只叫人觉得不寒而栗。
他咬着每一个字,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极冷的嗓音仿佛来自八寒地狱。
“哎!你怎么老是曲解我的意思!”
面对游闻羽的曲解,许娇河想也不想便将指责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她又兀自有些后悔。
生怕游闻羽再度不分青红皂白地发疯,许娇河软了语气,别扭地找补道,“我只是说叫你别总想着做我的狗,从来只有人和人两厢长久,哪有人和狗一世一生的……”
听闻许娇河的话,游闻羽的面孔这才转阴为晴:“所以,师母并不想豢养许许多多的狗,是吗?”
“……”
不想再纠结这个奇奇怪怪话题的许娇河,选择退让一步,口不对心地敷衍道:“是啦是啦——你别再追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又还没有原谅你!”
话音未落,坐在椅子上的游闻羽已经快步上前,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
深嗅一口自发间而散的轻幽香气,游闻羽不顾许娇河微弱的抗阻,加重了臂弯的力度,感受着许娇河透过衣衫,精准慰藉着自己的体温,才稍稍冷却下快要分崩离析的理智。
“师母,答应我,这次一定要选我,好吗?”
游闻羽的嗓音透出许娇河未曾领略过的脆弱和单薄。
……做到这种程度,他应该不会再怀疑,自己的应允是别有目的了吧?
许娇河在心头叩问自己。
长久以后,她从鼻尖发出一声极低的“嗯”。
……
游闻羽终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情绪恢复寻常的他,流连在扶雪卿的宫舍中不愿离去。
许娇河见天色将晚,三催四赶之下,好容易才将游闻羽劝回了府邸。
只是她依旧带着几分顾虑。
虽则游闻羽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自己应承,扶雪卿就一定会放他们出宫。
但依照扶雪卿的性子,恐怕就算答应,也未必会细心到特地来嘱咐听鸢届时放行。
许娇河短暂迟疑片刻,为生变故,决定还是先告诉听鸢,顺便探探扶雪卿的态度。
于是她将听鸢召来,告知对方道自己明日要随观渺君出去。
听鸢似乎并不清楚扶雪卿举办宴会的打算,仅仅沉默地注视许娇河,谴责的目光像是一位眼睁睁瞧着妻子大摇大摆红杏出墙,却无能为力的夫君。
不过最后她还是去了。
扶雪卿那头也并未多说什么。
甚至连半分要为许娇河庆生的意图都没有泄露出来。
许娇河松了口气,又不由得怀疑起游闻羽。
难道祝贺生辰这件事只是他随口诹来试探自己心意的吗?
否则为何连贵为扶雪卿身边掌事总管的听鸢也不得而知。
许娇河带着一头雾水,等到了和游闻羽约定的次日时辰。
欲海的夜尚未彻底到来,灰蓝的天幕间偶尔飞过几只叫声嘶哑的寒鸦,与雪月巅道路两旁按时自燃的奴隶跽坐状宫灯相互映衬,无孔不入地释放着与九州人间截然相反的冰冷气息。
许娇河脱下玄色金纹的华丽长袍,换了身相对寻常的装扮。
只因游闻羽告诫过,在欲海的民间,也不是人人都真心敬服扶雪卿所执掌的雪月巅。
她在绷着脸的听鸢的带领下,一路畅通无阻走到宫殿的出口,再过一道重重魔兵把守的关口,就能暂时离开这桎梏着身与心的牢笼。
许娇河的呼吸不知不觉变得有些快。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
表面上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未来魔后,但实则不过是扶雪卿的囚奴。
游闻羽究竟说了什么,扶雪卿竟然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跑了。
许娇河的胡思乱想,在见到着了一身天青衣袍的游闻羽时尽数烟消云散。
一隙鲜红的折扇在修长的指尖轻摇慢曳。
许娇河顺着他的动作,忍不住看向他的手。
鲜血淋漓的伤口已是大好,连半分丑陋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只是仔细观察,仿佛在食指和中指间隐约浮现着牙印状的白疤。
意识到这似乎是自己留下的咬痕后,许娇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游闻羽也着实癖好非凡,分明可以全部消除,也不知为何要将它们作为许娇河发疯过的罪证留下。
“师母。”
游闻羽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
“可以走了吗?”
许娇河略带不自然地回问道。
“嗯。”
游闻羽点了点头,绽放在唇畔的浅笑和他身上所着的衣袍颜色一样从容得宜。
许娇河心下安宁几许,又不解地追问:“扶雪卿他,真的答应了你的请求?”
然而轻松不过一瞬。
她的话音未落,和游闻羽的回答同时响起的,还有另一道来自身后的、态度隐晦的声音:
“娇娇很想知道吗?”
“不如……让本座亲自告诉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七天
热衷于唤许娇河做娇娇, 又能够自称为本座的人。
这世界上除了扶雪卿还能有谁?
许娇河呆在原地,如释重负的笑容扬起到一半,化作风干的脆壳僵在脸庞。
扶雪卿与面色彻底黑了下来的游闻羽交锋过一个回合, 闲庭信步般走到许娇河身边, 笑着说道:“娇娇不是很好奇本座为何会答应吗?本座这就来告诉你。”
“观渺君之所以能够和你一同出宫,是因为本座也会在旁陪着你。”
“……?”
这么要紧的事, 游闻羽居然不提前说给自己听?
许娇河不敢置信地侧头看向游闻羽, 发觉后者的脸上充斥着同样的意外和恼怒。
许娇河顿时感觉到头大如斗。
一个游闻羽已经不好应付, 再加上扶雪卿, 她就算去了外面又怎能找到机会联系纪若昙?
她赶紧用眼神暗示游闻羽, 令其找到个理由劝阻扶雪卿留在宫里。
游闻羽接收到许娇河的信号, 很快掩饰了自己的失态,略略思忖便找到适当的借口:“尊主想要与民同乐是好,只是雪月巅内也有赴宴的亲贵长老,抛下他们出游, 是否会引起异议?”
扶雪卿游刃有余地说道:“本座修为已至臻境, 留一尊天魔化身应付他们就足以。”
“天魔化身,若被长老们认出来……”
“那又怎样,本座还会怕他们不高兴?”
初战失败。
游闻羽抿着薄唇陷入缄默。
许娇河则心急如焚, 她等不了游闻羽再想出别的主意, 抢在前头道:“欲海上下皆知, 唯有雪魔一族才会拥有天生的银白长发, 你顶着这样的外表出门, 我们如何还能够尽兴?”
许娇河质问着扶雪卿犹自不觉, 周围的仆婢魔兵却吓得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敢这样跟魔尊说话, 不愧是尊后。
上一个言语间稍稍失了分寸的长老,可是被割了头颅, 挂在雪月巅的宫门上展示了半个月。
扶雪卿耳闻许娇河的指责,并不生气,只用泛着凉意的语气拖长了音调:“娇娇是在担心本座吗?本座真是感动——遮掩这一头白发又有何难?娇娇便是喜欢女子相伴,本座也是能够变得的。”
他故意带出“女子”二字,许娇河的脸颊刹那间飞起两拨浅绯。
那丰腴柔润的触感似乎仍然停留在掌心,提醒着如果扶雪卿想要折磨于她,能有多少手段。
许娇河也不说话了。
扶雪卿转而主动对付起游闻羽。
缀着宝石的漆黑长靴向前半步,他像是一把匕首般插入许娇河和游闻羽的中央,仰面欣赏着雪月巅宫墙上雕刻的魔尊亲征的壁画,不冷不热地说道:“观渺君应当记得,娇娇眼下依旧是本座的未婚妻,倘若被其他人认出来你们二人携手同游,届时叫本座的面子往哪里放?”
许娇河说不过扶雪卿。
而游闻羽打不过扶雪卿。
只好双双低头。
于是出行的人数便由两个人上升到了三个人。
原本死鸟般若也吵着闹着要跟去保护扶雪卿的安危,却被扶雪卿一剂冷眼逼了回去。
“你不陪着本座的分/身去应付那些神叨叨的老家伙,叫本座在外如何放心?”
……
由于扶雪卿的加入,原本游闻羽制定好的出行计划也被迫取消。
三人就近在归属于雪月巅的灵相城中逛了起来。
正如游闻羽所述的一般,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梭,处处张灯结彩。
漫天烟火点缀在夜空,便是火树银花的胜景,好一番不夜天的做派。
沿街皆是叫卖面具、月灯和同心锁的商贩,不论男女老少,或是阖家出游,或是爱侣相伴,喧哗无忌的笑语声中,似乎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真挚的欢喜与安宁。
而在这一幕热闹里。
许娇河、扶雪卿、游闻羽的三人组合,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他们胜似天人的相貌和死气沉沉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叫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更有不懂事的魔族小孩,拉着母亲的衣袖大声问道:“娘、娘,为何那三个哥哥姐姐这么奇怪!”
许娇河:“……”
算了。
今天是自己的生辰。
人间都说,生辰若是过得不开心,会影响接下来一整年的气运。
许娇河打起精神,加快了脚步。
她沿着每隔三步就竖立起一盏方型长灯的河岸走上拱形长桥,桥上亦有商在贩售卖物品和吃食。
略过一众身强体壮的青年小贩,许娇河特地选了一位看起来皱纹满面的老头问价。
她忽视身后跟来的两个臭脸青年,专注地望着摊放在红粗布上的各色小玩意儿。
挑拣片刻,拿起一个绘制了古怪花朵的银色面具问道:“老伯,请问这个面具怎么卖?”
“三个魔贝,三个魔贝,通通三个魔贝!”
老头操着一口粗粝的嗓音,态度倒是分外热情,他指着许娇河手上的面具道:“姑娘你真是好眼力,这花朵纹路还是从九州的人间传来的,样子好看的嘞!人族说它是叫什么、什么昙花?”
“噗嗤——”
许娇河看着掌中跟昙花没半毛钱关系的面具,听着老头略带滑稽的口音,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从灵宝戒中掏出上回没用完的魔贝,利索地付了钱,得到老头“姑娘阖家团圆”的祝福,这才体会到了一点过生辰的欢喜。
她扣着面具,将其覆到上半张脸上,想要试试尺寸大小,却被扶雪卿一把夺了过来。
还没等许娇河心生疑问,扶雪卿便将面具猛地丢进了河里。
他做完这件事,拂了拂手,一大把魔贝登时叮叮当当掉在傻了眼的老头的小摊上。
“所有跟这花有关系的东西,全部挑出来给我。”
扶雪卿冷声命令道。
在他无形释放的威压之下,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的老头,甚至不敢将魔贝收起来,只是哆哆嗦嗦地根据扶雪卿的要求,把跟“昙花”有关的物件都找了出来。
很快,物件堆在红粗布上,变成了一座小山。
扶雪卿则操控着魔气,将它们通通掀进波光粼粼的河水之中。
“喂!你是不是有病啊,扶——”
“咳咳。”
游闻羽抬起袖子,几声咳嗽,阻止许娇河将扶雪卿的名讳唤出。
而喜庆的氛围之中,扶雪卿的举动和许娇河气恼的呵斥,则引来了路人的旁观。
游闻羽轻轻对她摇了摇头,示意不可泄露身份。
许娇河只好恨恨地剜了扶雪卿一眼,快步跑开前往拱桥的另一边。
两人没有立刻追上去。
游闻羽克制着翻涌的醋意,故作贤良大度地对扶雪卿说道:“您也真是的,不过是一朵昙花而已,师母喜欢便让她买了就是,好好的日子,偏要惹她不痛快,死人还能跟活人相争不成?”
“你不在意,那你刚才攥紧拳头干什么?”
扶雪卿反唇相讥。
游闻羽:“……”
许娇河跑了一段,还以为已经将两人甩开。
她左右环视一圈,暗忖自己的计谋奏效,心下泛起淡淡的窃喜。
于是放缓了脚步,目寻四周安全的躲避处。
却不想耳畔泛起游闻羽含笑的嗓音:“师母在找什么?”
“啊!”
许娇河被吓得小小惊叫出声。
还未转头,又像小鸡仔似地被游闻羽和绷着下颌不说话的扶雪卿一左一右夹住。
她在心中无声流泪,犹似海上扁舟般跟随着两人的脚步晃荡。
三人一路走走停停,许娇河却再也没有表现出想买某样东西的意图。
连游闻羽变着花样突然从掌心显出的、一套价值连城的海蓝宝石头面,也不曾引起她的惊喜。
越走到街市的东面,如河中之沙般的人群越发密集。
他们似乎怀揣着共同的目标,朝某一地赶去。
许娇河仍不肯认命,她观察人群移动的轨迹,打算去他们的目的地碰碰运气。
便指着不远处的尽头问道:“他们都聚在那里做什么?”
游闻羽并非欲海人士,并不清楚,抱臂目不斜视的扶雪卿却配合地解释起来:“每一条欢庆圆月节的街市,都会根据欲海习俗安排一样比试,虽比试方式不同,但为获胜者准备的奖品都十分贵重。”
许娇河好奇道:“那比试的主题是什么?”
扶雪卿忽然偏过面孔看了她一眼,良久才道:“不过就是男子间的争斗,唯有胜出的人才可以在众人的祝福中揭开布帘,亲吻自己心爱的女子。”
扶雪卿的重点是亲吻心爱的女子。
许娇河的重点,却是比试居然设置了挡住人视线的布帘。
她偏转着眼神,念头在脑海迅速转过一圈,而后装作财迷的样子道:“奖品是不是真的很值钱?”
扶雪卿:“……”
游闻羽:“……”
“……你最关心的居然是奖品?”
扶雪卿回过神来,难以理解地反问道。
“我就是喜欢钱不行吗?”
许娇河叉腰,理直气壮。
她斜起眼睛看向扶雪卿,“反正你不乐意,不参加就是了。”
拽声拽气完毕,许娇河又变出狗狗眼注视着游闻羽,“你会帮我把奖品拿到手吧,闻羽?”
清亮圆润的眼珠,春水荡漾的眸光,游闻羽被许娇河眼巴巴的视线盯得心绪火热,柔情蜜意地颔首道:“只要是师母想要的,小徒一定会竭尽全力,为您取来。”
“闻羽,你真好,谢谢你呀。”
许娇河扑闪着睫毛,双手合十小声且真诚地感谢道。
见到她这副模样,别说是奖品,哪怕九天之上太阳,游闻羽都恨不得摘下来送上。
因着许娇河态度的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便自成一道无形结界,将扶雪卿隔了开来。
扶雪卿看似漠然,实则恼怒地注视了两人一会儿,心生一计,凉飕飕地泼冷水道:“你就这么确定你的好徒弟一定会为你拿到吗?本、我偏偏不许。”
“我也要参加。”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八天
扶雪卿带着恶意的宣告出口, 却没有得到任何迎合或是抗议的回复。
相反,许娇河和游闻羽心有灵犀地放弃了对视,通通转过头来目光奇异地觑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发热三日烧坏了脑子的病人。
许娇河问:“你是认真的?”
游闻羽道:“那报名点人山人海, 臭烘烘的, 你忍不了的。”
扶雪卿作为一个活了五百多岁的孩子,闻言顿时逆反心理更盛。
他不耐烦地拂袖, 仰着脖子道:“啰嗦什么, 还不是怕赢不了我!”
原本按照许娇河的计划, 游闻羽参加比赛, 扶雪卿在岸边观赛, 只要自己离开了这两个人, 就可以命令百目妖释放眼球,寻找竭泽内纪若昙的所在。
不过作为观赛者的扶雪卿,终究是个不稳定的因素。
谁知道他会不会全程都望着女子这边,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不若也把他拉下水, 让他和那些参试男子们厮打个痛快, 便分不出多余的心思来另做他用。
许娇河敲定主意,并不露出赞成的神色,只刻意煽风点火道:“是吗?我认为闻羽肯定会赢。”
哪个男人会乐意在自己的女人面前, 被另一个同为竞争者的男人压一头。
扶雪卿听着她的话, 心中更加不虞, 淡声道:“你的认为何时准过?”
“哼, 且看看不就知道了。”
“无聊, 幼稚。”
许娇河同扶雪卿一来一回斗着嘴。
而被许娇河高高捧起的游闻羽自觉本应欢喜, 却为着两人的互动, 忽然品尝到几分难言的酸涩。
他情不自禁在脑海中怀疑,许娇河平日的性格从不曲折迂回, 不想让人参加就会直接拒绝。
眼下她没有表现出抗拒扶雪卿的态度,反而激着对方争强好胜的情绪——
是不是,在她心中,也有过一丝渴望,掀开布料亲吻自己的男子会是扶雪卿?
然而游闻羽到底没说什么。
许娇河的心难得倾斜于他,他怎么也不会出声破坏这点难得的偏爱。
各怀心思的三个人并排走向比试的报名点。
人群登记的速度很快,不多时便轮到了他们。
穿着长衫管事模样的男子坐在平铺红绸布的木桌后,撩起眼皮看了过来,打量片刻,摸不准主意问道:“报名者只能有两个人,姑娘公子,你们这三个人……是哪两位要参加比试啊?”
“我们就是一起的,难道三个人不行吗?”
扶雪卿略带嫌弃地回视着眼前这个不知变通的男人,用久居上位者的语气理所当然地问道。
管事被他反问得噎住。
过了会儿才道:“比试规定,就是只要一男一女,再说你们两个男的一起,这姑娘怎么受得住?”
妖魔二族心气放荡、荤素不忌,管事前半句话还算正常,后半句就有了下流的嫌疑。
许娇河尚未有所反应,扶雪卿和游闻羽却是立刻懂得。
扶雪卿唯恐许娇河领悟过来,跳脚闹起来,便用魔光覆盖双瞳,瞬息之间控制了妖力低下的管事。
他略略弯腰,伸出手掌撑在桌上,凑近管事,流转着幽幻的眸光,平声道:“我欲海向来民风自由无拘,又不讲九州人间那些臭墨礼仪和规行道德,只要真心相悦,三个人在一起难道不可以吗?”
“是啊,这位小哥说得没错啊!这里是欲海,又不是小洞天,管事你这个狗屁规矩可真多!”
听到扶雪卿的询问,后面排队的人纷纷开始响应:
“我们欲海又不流行人族那套!男女都是平等的,男子能够妻妾成群,女子当然可以左拥右抱!”
“别浪费时间了,赶紧登记放行得了!”
“就是就是!我们后面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好、好吧……”
管事在扶雪卿的操控下,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失焦的双眼看向许娇河:“姑娘你们的名字是?”
许娇河接过笔,顾忌着游闻羽的告诫,在报名纸上辗转着写下“阿河、阿羽、阿雪”的字样。
填了名字,即为报名完成。
管事身边的小厮看过纸上名讳,先入为主道:“阿雪姑娘、阿河公子、阿羽公子,请随小的来。”
“……哈哈!”
许娇河掩着嘴,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她一转头瞧见扶雪卿漂亮的脸蛋黑如锅底,心情越发愉悦,笑盈盈地说道:“我才是阿河。”
小厮在扶雪卿快要杀人的目光中伸手擦了擦冷汗:“噢噢,是小的口误……”
……
比试点设置在和灵相城同名的灵相河上,也就是许娇河方才瞧见的粼粼长河。
灵相河水宽几十丈,上面杂乱无章地分布着许多漂浮无定的木桩。
游闻羽、扶雪卿在左,许娇河在右,各自归属于不同的男女阵营。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入口处象征欢迎参加的彩绸被人拉上。
最后一个进来的管事敲响手中的锣鼓,大声道:“人数满了,比试即将开始!阿念,你来给各位公子姑娘讲一讲我们灵相城比试点的参试主题和比试规矩!”
被换做阿念的小厮应了一声,自男子参试队伍的为首处离开,来到人群正前面,面向大家。
他口齿清晰、声音响亮,道出的比试规定大致如下:
男子和女子分为两个参试队伍,相隔两岸,男子参试者需要踩着灵相河上漂浮的木桩到达对岸,在一众坐于布帘后的女子参试者中准确分辨出自己的伴侣。
在抵达对岸的过程中,男子之间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可以互相阻挠彼此过河,但不可以动用法术,也不可以杀死或害人重伤,以将人推入水中为主,而落水者则和自己的女性伴侣一起,彻底失去比试资格。
至于另外一只女子参试者队伍,比试地点在对岸楼阁之上,她们需要在不出声的情况下,想方设法用肢体动作迷惑她人伴侣,以及让顺利抵达对岸的伴侣第一个认出自己。
“规则便是如此,诸位听懂了吗?若是有任何疑义,在比试开始前,诸位可以在此提出。”
阿念读完规则,又问了一圈。
见没有人出声询问,他便吩咐女方队伍的带领者,带着参试女子坐上渡船,划向灵相河的彼岸。
许娇河亦将比试内容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
她暗道,既然要通过肢体动作让男方认出自己,那就说明那块布帘多半不怎么厚实。
等下自己只能见机行事,可万万不能让河中参试的两人察觉端倪。
下了船,她被指引的女婢带上对岸楼阁的顶层四楼,走进了从左往右数的第三个房间里。
半露天的窗台左前右三方均垂下了一道不甚厚实的帘幔。
房内灯火通明。
许娇河盯着自己投射在帘幔上的身影,随便做了几个动作,发现影影绰绰,倒是不甚分明。
这才略略安心。
她坐下来,从衣袖中掏出玉牌,唤醒奚遥。
百目妖甫一出现,便想浮在半空中,又被许娇河按了下去。
“好姑娘,我们这是在哪里?”
许娇河把手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死妖怪,声音小点,别被听见了!”
奚遥又想再问,远处却传来隆隆的号角吹响声。
预示着圆月节的比试正式开始。
许娇河压低声音催促道:“眼下这里还算安全,你快点操控眼球,去寻一寻竭泽范围内的活物。”
奚遥瞧见她眉眼间的忐忑和急促,明白此刻不方便多问,便郑重应下。
他圆胖的身体之上,观察四周的眼黑忽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纯粹洁白,显然进入了释术状态。
而另一头,趁着奚遥尚未给出结果,许娇河则从灵宝戒中掏出一具木质人偶。
是上次制作傀儡守卫时剩下的残次品,武力值不怎么样,但变成人的模样还是易如反掌。
许娇河轻手轻脚地趴了下去,整个人伏倒在起到安全和固定作用的方形围栏后,又将人偶扔到不远处,令其化作自己的模样,重新站了起来,面带微笑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夜凉如水,已近初冬。
许娇河靠坐在冰凉的木头地板上冷得直哆嗦,而她的掌心上方,已经与那些散落在竭泽的眼球顺利相接的奚遥,则为她呈现出一幕巴掌大的、黑黢黢的画面。
“怎么样,可有找到?”
许娇河睁大眼睛凝视片刻,发现奚遥投射出来的场景除了黑就是黑,心下着急,忍不住问道。
“好像,竭泽之内……没有活物啊……”
奚遥找了又找,终是底气不足地回答道。
“……难道他走了吗?”
许娇河“啊”了一声,有些失望,转头想想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纪若昙不在竭泽也很正常。
她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奚遥道:“或者,不是活物,你帮我找找有没有一把剑?”
大致思考了一下柳夭遗落的范围,许娇河比划道,“我将它扔在了一片杂草地里面,周围好像有个小型的沼泽,那杂草枯黄枯黄的,有我半个人这么高,还很密集……”
许娇河描述得准确,在竭泽生活了许久的奚遥,马上顺着她的形容定位到了准确的地点。
眼球沿着沼泽的岸旁滚过,肌体碾压草堆发出簌簌的轻响。
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若是柳夭仍留在那里,说不定还有联系上纪若昙的可能。
可是纪若昙上次也亲口说过,如果顺利的话,炼化妖气只需要半日。
待他重塑人身,天地之内畅行无阻,谁也猜不到他将会去往何方。
许娇河这般想着,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而为奚遥所控制的眼球,也终于来到了她被般若驱赶时所摔倒过的地方。
奚遥调整着视线,使得眼球微微向下,对准草木掩映之处。
许娇河定睛一看。
黑茫的环境中,一抹青莹莹的华光忽然投入画面。
离开黄金笼的第八十九天
泛着灵力华光的长剑, 横亘在草堆之上,如同划破长夜的碧色星芒,瞬间将许娇河的注意力夺走。
是柳夭。
许娇河见到此剑, 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纪若昙身为剑阁阁主, 分外爱惜每一把亲手锻造的灵剑,柳夭在此, 想必纪若昙也没有离开。
只是距离炼化妖气之日, 已然过去了许多天。
他若没有离开, 而今又身在何地?
许娇河借助百目妖的视野, 仔细观察了一遍柳夭, 心中顿生不祥的预感。
莫非纪若昙重塑人身失败, 仍被封印于灵剑之中?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假设多半可能是事实,安定的情绪又陡然变得起伏不安。
于是询问奚遥:“你这分/身,是只能帮忙寻找和传递消息,除此之外便无半点作用吗?”
奚遥愁眉苦脸道:“原本只要将妖力注入眼球之中, 我的分/身便可以承载本体的五成力量……可是如姑娘所见, 现在我的本体妖力都所剩无几,又何论注入一具脆弱的分/身呢?”
许娇河又问:“那别的力量呢?比如你的分/身可以容纳我的灵力吗?”
奚遥没有立刻答复,思考了几转呼吸, 才说:“别的力量……跟我同族妖怪的力量倒是可以, 还有让我想想……或许当日那道强行进入我身体的力量, 也可以驱策眼球施放法术。”
“姑娘你又不是目妖, 体内也不具备那股外来力量的同源之力, 若强行注入, 恐怕我的分/身会出现排斥反应……届时承受不住, 它就会爆炸开来,那我可没有力量能够短时间内再控制第二颗眼球。”
奚遥否定了许娇河的想法, 可他接下去解释的内容又叫许娇河念头一动。
目妖族的力量可以。
进入奚遥体内的外来力量也可以。
那外来力量是什么?
不就是纪若昙的本命灵剑之力?
本命灵剑的力量源于纪若昙自身。
而她同纪若昙结发为道侣时,体内也恰好有一股纪若昙的灵力本源。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许娇河压抑脑海中着骤见希望的雀跃和激动,为了谨慎起见,再度跟奚遥确认一遍:“你确定那股外来力量的同源之力,真的可以调动你在竭泽内的分/身吗?”
奚遥被许娇河炯炯的目光注视,登时感觉到偌大的压力,他挪了挪胖乎乎的身子,慎重回答道:“毕竟那些散落的眼球也是力量异化长出的嘛……我算了算,应该有、有五六七八成的把握。”
“够了够了,超过五成就该试一试,更何况下次也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许娇河很快说明了自己,也“说服”了奚遥。
在对方的不情不愿中,许娇河一手将圆滚滚的奚遥捏住,一手掐指悬停在膝盖之上。
她闭合双眼,娴熟地进入识灵状态,并透过奚遥展开的画面,将探查的灵力输送进柳夭之中。
这是许娇河第一次像是个修士一般,了解灵剑的内里构造。
她几乎无法具象形容此时的感受。
周围空旷而虚无,人亦同样失去了重量与实体。
仿佛在此处,光阴不会流逝,岁月不会更迭。
无声、无味、无绪、无感。
许娇河暗忖,非要用一个通俗的词语来描述,那就是寂寞。
都说修仙要耐得住寂寞,她居于怀渊峰,七年的时间里无知无觉,却于柳夭中倏忽有了感悟。
绵亘无边的阒然里,许娇河不忘到来的目的。
她努力控制着轻飘飘的身体,在虚无中四处游动,寻觅纪若昙的踪迹。
在探索了很久之后,她突然看见一束同柳夭类似的青色光芒。
时盛时隐的光亮中,类人的形态朦胧而不分明。
是一捧水。
是一弯月。
也是一枝含苞不绽的昙花。
光芒的四周包裹了一层无比柔韧的屏障,许娇河按下去,屏障微微下陷,如同薄膜含着一汪清水。
是因为这层东西的存在,里面的生灵才无法真正醒来吗?
无人告诉许娇河是与否的答案,但她莫名信任了自己的直觉。
她思量须臾,尝试着将自己的灵识化为一道锋利箭镞。
而后,对准屏障狠狠刺了下去。
噗。
寂静的剑中世界陡然响起了一道突兀的声音。
轻微,却有力。
那屏障猛地一抖,紧接着无比冰凉的水流,顺着被箭镞刺开的破口潺潺淌了出来。
光亮内的身影动了一下,似是将要醒来。
许娇河如有危机预料般向后撤半步。
可她拉开的距离终究不够远——随着最后一滴水流溢散,青光转眼开始膨胀,侵吞着周围的领域。
许娇河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逃跑,她的身体却忽然落入难以动弹的境地。
弹指之间,青光暴涨到最大,似乎下一瞬就要破裂,将许娇河炸至粉身碎骨。
她惊恐地注视着正前方,连闭眼等死都无法做到。
盛大的光亮来临,如暴涨的海浪般吞噬了许娇河的身体。
明灭、荣枯、张弛。
九九八十一种法相变换过后,释放到极致的青光迅速收缩成妙曼轻盈的昙花模样,而被裹挟在其中的许娇河,则感觉到一股磅礴无匹的气息几乎将自己尽数融化。
……
然后她睁开了双眼。
发觉自己仍靠坐在楼阁的木围栏旁边,身下的地板已经被体温熨至微微温热。
垂落的布帘被晚风轻柔拂过,一丝无孔不入的沁凉渗透衣衫,漫入僵硬发麻的四肢。
许娇河下意识看向眼前依旧没有停止的画面。
丢弃在草堆中的柳夭早已不见,低矮的视线中,乍现出一双洁净无尘的道靴。
许娇河一愣。
很快得偿所愿的喜悦化作海洋将她淹没。
她捏了捏困于指尖的奚遥,命令道:“快、快快,把眼球的视野调上去!”
得益于她提供的灵力,原本只能在地面滚来滚去的眼球分/身,也有了低空飞行的能力——画面摇摇晃晃的向上,道靴、白袍、山水纹、修长脖颈、镶嵌在肌肤中央的喉结,也渐次映入许娇河眼帘。
最后,她看见了一双疏离的眼,黑若夜幕,无星无月。
拥有这双眼睛的主人问道:“是你唤醒了我?”
他看得到她,而她也看得到他。
……纪若昙。
纪若昙。
他真的拥有了肉身!
经过了这么久的努力,战胜了这么多的困难险阻,纪若昙真的“活”了过来!
激动、狂喜、自豪、成就感……乱七八糟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令许娇河忽略了自己悄然泛红的眼眶,她催促奚遥打开分/身上的画面,与纪若昙的双眼直直对上,欣喜道:“你终于醒了!!”
纪若昙望着她含泪的瞳孔,怔住一秒,才颔首道:“娇河。”
“你成功重塑人身了,对不对!”
一滴温热的泪珠滑落眼睑,坠到了许娇河的唇边。
她才惊觉于自己的失态,垂头不好意思地捂着脸。
在许娇河未曾看向画面的时间里,纪若昙仍在回忆着那滴珍贵而澄澈的泪珠。
它仿佛顺着许娇河的面颊,流进了他的心底。
纪若昙同样失态了。
他的失态却源于内心,
面上仍然保持着平静与有序,肯定地回答道:“是,我恢复到了合魂境界。”
“恭喜你呀,月来!我相信只要集齐五枚碎片,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重归灵力巅峰!”
许娇河的好话不要钱地说出口,她观察到纪若昙的清冷的视线中显出一丝温然,才局促地背过手,将纪若昙进入柳夭后,自己被扶雪卿发现并捉住,掳到了雪月巅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
“……还有、还有那个游闻羽,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他现在也叛入了魔族的阵营。”
纪若昙安静地倾听着,游闻羽叛入欲海的事情进耳,亦没有半分多余的反应。
仿佛他早就算到了游闻羽的命运和抉择。
许娇河掰着手指,把最近的经历一件一件罗列了出来,待她感觉到说得差不多了,又眼巴巴地盯着画面另一头的纪若昙问道:“你会来救我吧,月来?我都快要被扶雪卿折磨死了。”
“嗯,我很快就会来救你。”
纪若昙保证道。
许娇河欢呼一声,听见奚遥不自然的咳嗽,才想起自己下方还有左右都是人。
她尴尬地吐了吐舌尖,正想抓住纪若昙再絮叨几句,忽闻水岸那边传来男子的喧哗声。
……
糟了。
应该是灵相河上的比试有了胜负。
许娇河看也不用看就知道率先登岸的多半是扶雪卿和游闻羽。
那么接下来,就轮到隔着布帘认出伴侣这个环节了。
比试的规定需要女方尽可能做些肢体动作,以便男方认出自己。
许娇河想,她若是在位置上坐着一动不动,难免会引起两个人的怀疑。
无奈之下,她加快语速对纪若昙道:“月来,除了救我的事,还有另外一件事你也应该知道,扶雪卿密谋要在继位为魔尊那日开启娲皇像,反攻九州,可我被囚在他的寝殿中,并不清楚具体的日期。”
纪若昙道:“无妨,我自有办法,谢谢你为我打探到这个消息。”
空有打探名义,实则什么也没做、白捡消息的许娇河小脸一红,也顾不得说明,只留下最后一句:“这次你我能够联系上纯属侥幸,下次相见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了,你自己多多保重吧!”
说着,她将奚遥收回了玉牌,又将端坐在椅子上的傀儡缩小抓在掌心。
做完这些的许娇河,挪动着发麻的双腿,艰难地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夜风怎么也吹拂不开的帘幔突地向外扬起。
深邃的夜空点缀着璀璨的星子,却比不上许娇河此刻充满希望、亮得惊人的双眼。
作为胜利者第一个到来的扶雪卿掀开帘幔,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双眼。
如此明烁。
如此炽热。
足以融化冰雪。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天
率先赶到的扶雪卿和紧随其后的游闻羽, 以旁人无可匹及的优势,夺得了这场比试的胜利。
宣布名次之后,落败的参试者纷纷走向另一个出口, 去领取人手一份的纪念礼物。
小厮阿念捧着两个锦盒, 快步走到了留在原地的许娇河、扶雪卿和游闻羽面前。
作为实力出众的优胜者,足以受到礼遇。
候在一旁的管事, 亲自将礼盒的顶盖掀开, 露出把漆黑无光的短刃, 和一枚纯金打造的同心锁。
管事的脸笑成一朵满是皱纹的菊花, 指着短刃殷勤道:“这把玄铁匕首是由欲海之中最出众的人族工匠精心锻造而成的, 光是锻造工期就耗费了整整三年时间, 更别提其中还封印着一只凶猛的戮虎兽灵,不论你们是修魔还是修妖,以此作为武器都很实用。”
游闻羽望着被称作“玄铁匕首”的短刃默不作声,扶雪卿则干脆转移视线看向了旁边。
只剩下许娇河站在两人中间客套地敷衍道:“嗯嗯, 真是精致, 称得上为一把好武器!”
管事处事多年,自有一套看人辨事的眼光。
他见扶雪卿和游闻羽对这把珍贵的武器兴致缺缺,便知道三人的身份远非表现展露的这么简单。
将原本想要邀约二人成为店铺护卫的打算咽进肚子里, 管事朝着身旁挤了挤眼梢, 示意阿念把另一个锦盒中的同心锁呈上来。
其实不提纯金的材质, 这枚同心锁看起来无甚特别。
约莫半个巴掌大小, 构造简单, 上面还镌刻着许娇河读不懂, 但属实称不上美观的纹路。
管事取出同心锁奉上:“谨以此枚同心锁, 预祝三位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扶雪卿、游闻羽勉强动了下嘴唇,皮笑肉不笑道:“谢谢。”
许娇河:“……”谁想跟这两个人永结同心?
管事继续说:“请三位随我进入店里, 同心锁上需要刻下你们的名字,才能发挥作用。”
许娇河好奇道:“什么作用?”
闻言,管事似是有些惊讶,就仿佛许娇河指着大米问能不能吃一般。
不过惊讶归惊讶,他到底没有多说旁的,只是耐心解释道:“同心锁既是永结同心的象征,也是一件法器,只要对着它念出镌刻在上面的名字,那个人就可以无需符篆阵法,直接来到姑娘你的面前。”
“哦……我还以为就只是件装饰品呢。”
许娇河摸了下自己的鼻尖,眼珠偏向窗外不好意思地笑言。
“看姑娘似乎不清楚同心锁的作用,那我就再多嘴一句,它魔力有限,七天内只能使用一次,”
许娇河坠在人群的最末尾,跟着领头的管事,走进了主办比试的店铺之中。
金匠询问过他们的情况,目光奇异地在同心锁上刻下“阿雪、阿河、阿羽”的字眼。
等了片刻,许娇河拿起已经镌刻了三人名讳的同心锁,放在昏黄的灯火下来回查看。
“阿雪、阿羽。”
她顿了顿,因着重新联系上纪若昙的缘故而心情大好,又轻快地唤道,“还有阿河。”
“我们的名字,看起来可真不像是伴侣,反倒更像是兄妹呢!”
得出这样的结论,许娇河笑着回头,征求游闻羽和扶雪卿的答案。
却看到两个面无表情的人,异口同声地说道:“一、点、都、不、像!”
……
如此三人的圆月节一游,便算是正式结束。
扶雪卿看不上这两样奖品,尽数抛给许娇河。
待回到雪月巅,许娇河留下同心锁,又将于自己而言无用的玄铁匕首转赠给了听鸢。
听鸢乍得礼物,颇为受宠若惊,在得到扶雪卿的目光肯定后,才笑着收下了“未来魔后”的赠礼。
玄铁匕首虽不被扶雪卿看在眼里,可终究是放到拍卖行中价值千金的上品武器。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听鸢在第四日为许娇河送来大婚礼服时,面上笑容也真切了许多。
她一面撤掉寝殿的结界,一面吩咐随行的四位女婢,将华美隆重的婚服挂在纯金的衣架之上,而后对许娇河行了个礼道:“请尊后先看看婚服的刺绣图样,若有任何不满意,奴婢叫典衣局立刻修改。”
许娇河略感诧异她的行为,问道:“这结界?”
“尊主下令,以后都无需再设置结界保卫尊后的‘安危’。”
听鸢毕恭毕敬地回答。
许娇河听了她的话,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像模像样地打量起金架上的婚服。
她发现自己当日随口提出的“金丝银线,要多奢华有多奢华”,通通在婚服上应验。
玄黑的衣衫,衬得千丝万缕的金银二色华贵异常。
雪魔一族的象征霜雪纹坠满衣襟和袖口,熟悉的图案,却莫名多了一些类似溪水河流的纹路。
许娇河初观不觉,思度片刻才反应过来,纹路似乎对应的是自己名讳中的“河”之一字。
许娇河的眼前缓缓浮起两个透明的问号。
圆月节一游结束,自己的地位倒是提高了不少。
又是撤去关禁闭的结界,又是命令典衣局把婚服绣得这么缠绵悱恻。
莫非扶雪卿被游闻羽夺了舍?
她抚摸着河流的纹路,转头询问听鸢,以便检验内心的猜测是真是假。
听鸢做好了扶雪卿的用心不被发现,需要自己出声提醒的准备。
冷不丁听见许娇河的言语,她心下半是激动半是欣慰,忙不迭地替扶雪卿表达起隐晦的心意:“尊后,这是魔尊前几日特地吩咐典衣局加入婚服中去的,霜雪河流相互交融,象征浑然一体,无分彼此——之前的历任魔后都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到您这里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许娇河“……”
只是做戏给别人看而已,有必要这么郑重其事吗?
“尊后对这件婚服可有任何不满意之处吗”
见许娇河陷入沉默,听鸢天真地以为她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但为了不耽误缝制的时辰,她又不得不再度出声。
“没有,挺好的。”
许娇河唇角微抽,心下对这件永远用不到正途的婚服感到惋惜,略作思索,又从灵宝戒中取出一袋魔贝,递到了听鸢手里,“典衣局用心了,这些你回去时带给他们,就算是我对他们的奖赏吧。”
“是,尊后!”
听鸢笑意盈盈地应下,将钱袋塞入衣袖,又替许娇河脱下外衣,服侍着她穿上婚服。
一人高的方铜镜前,映出一张秀美又清艳的脸。
庄重的婚服衬得她过分娇柔的面孔,终于多出几分属于上位者的骄矜高贵。
许娇河任凭听鸢在自己的前后左右忙忙碌碌,记录着哪处的尺寸不够合适,哪处的布料不够服帖。
自楼阁上一别,她始终记挂着扶雪卿继位的日期,于是趁着这几日刻意同听鸢打好了关系。
此刻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余光却时不时关注着半蹲在地上,替她平铺裙摆的听鸢。
细白手指自针脚细密的衣襟上抚过,许娇河微微偏转瞳珠,装作不经意问道:“我上次出席宴会时,听见魔尊说不日就要继位,这件婚服若再拿回去修改,能赶得及用在婚庆大典上吗?”
沉浸于工作的听鸢不疑有他,脱口而出道:“只是一些小细节而已,赶得及在三日内做出来。”
三日。
许娇河当即抓住了重点。
所以,三日后就是扶雪卿继位魔尊、重启娲皇像讨伐九州的日子吗?
犹如黑暗的海面忽见光亮的正确指引,许娇河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纪若昙身边,告诉他这个消息。
而看不见许娇河的表情,垂着头铺平后摆的听鸢仍在毫无知觉地絮絮:“说起来,尊后,在您过完圆月节回宫的第二天,尊主就已经把即将继位大婚的消息下达给了整片欲海,若您这时候还能出宫,就可以看到所有城池的房舍之上挂满了代表皇族的霜雪旗,它们迎风飞舞起来,那场面可壮观了!”
霜雪旗。
原来扶雪卿已将此事昭告了八方,怪不得听鸢提起时并不吞吞吐吐,泄露得那么爽快。
许娇河庆幸自己提前将扶雪卿秘密计划的阴谋告诉给了纪若昙。
眼下扶雪卿又自行将具体的日期时辰送进他的耳中。
接下来不论营救能不能成功,自己都不必再心惊胆战地思考着如何同纪若昙联系。
许娇河认识到这点,心头半是松懈半是不安。
纵使纪若昙修成人身,灵力恢复了不少,境界也差扶雪卿许多,似乎连游闻羽都打不过。
也不知他何以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来救她。
……罢了。
对于预料不到结果的事,许娇河信奉多想亦是徒劳。
她对听鸢口中描绘的景色产生了好奇,便在试衣结束后向她提出:“我想去看看满城的霜雪旗。”
“这……”
听鸢滔滔不绝的话头一下止住。
许娇河说要看霜雪旗,不就代表着她想出宫?
这种事情,自己一个婢女怎么能够做主。
听鸢瞧了瞧许娇河平静如常的表情,委婉道:“要不等奴婢禀告完尊主再行——”
“不必出城,你只消想想雪月巅哪里最高。登上那处,我就可以俯瞰整座灵相城的风景。”
许娇河打断她的话,给出了可行的建议。
听鸢端肃的面色才缓和下来,她想了想,一拍手道:“有了!奴婢想到您说的这个地方了,在雪月巅的西北角,叫做射日楼,因与城墙相通,尊主偶尔心烦时,会登高远眺。”
许娇河勾起唇角:“那很好啊,你陪我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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