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一天
许娇河在雪月巅居住多时, 却化身笼中的金丝雀,终日被困囿于殿宇内。
仔细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像真正的主人一般, 自由自在地行走在这片土地之上。
穿过坦直的庭径, 绕过静肃的长廊,许娇河无知且无畏的声音充斥在每一个停下来, 朝她叩头叩拜的宫人侍婢耳畔, 似乎想要唤醒沉睡在长墙飞檐里的缄默灵魂。
……
“听鸢, 这座宫殿是干什么的呀, 为何会有穿着盔甲的守卫站在门口?看着怪吓人的。”
“回尊后的话, 那里供奉着先魔尊和尊后的牌位, 也是皇族的祭祀地。”
“那,那片地方呢?怎么宫殿看着挨得这么密集?”
“呃,那里……”
听鸢解释的话忽然顿了顿,窘迫片刻, 才道, “那里是未来的后妃们居住的地方。”
“您知道的,雪魔一族孕育后代十分困难,所以不得不——”
虽然纳妃是常事, 但在还未与魔尊成婚的尊后面前提起这个, 难免会引起对方的不悦。
听鸢落后半步, 跟在许娇河的身边。
她观察不到许娇河的面色, 也就不好全无顾忌地把话说完。
只是听鸢千算万算, 却没有算到许娇河的回应竟然如此‘大度’。
“哦哦, 是这样啊, 那扶、魔尊得努力多纳几个才能把这些宫殿住满啊。”
“……”
她忍耐半晌,还是在即将抵达射日楼之际问出了口:“尊后, 您都不在意要与他人分享魔尊吗?”
“啊,这是需要在意的吗?”
许娇河的目光被不远处宫墙上耸立的恢弘楼阁吸引,她四处寻找登楼的阶梯,又借故抹黑扶雪卿道,“出宫的时候,他也不在意我的身旁有游闻羽陪同啊,我们还三个人参加了圆月节的比试。”
听鸢愣住。
继而瞪大了眼睛。
连自己的未婚妻同别的男人厮混也能控制住妒火……魔尊到底付出了多少感情在其中??
深受误解的听鸢心中,对于许娇河的敬畏又加深一分。
她小跑一步,扶住许娇河的手,垂头恭顺道:“射日阁的楼梯在另一边,奴婢带您过去。”
许娇河享受着听鸢的热情小意,多达几百阶的楼梯,她整个人靠在她怀中,脚不沾地被抱了上去。
到了射日阁顶端,听鸢又贴心地取出斗篷,披在许娇河的肩上,提醒她小心受凉。
半露天的楼阁内,穿梭的天风带起斗篷毛茸茸的镶边,绽在许娇河的颈边,弄得她有些痒。
只是这痒不仅仅源于肌理,更生发自内心。
提出想看一看翻飞的霜雪旗只是她的一时兴趣,但当真正站上此处,凭栏俯瞰苍生之时,许娇河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领悟了扶雪卿心烦时常常来到这里的原因。
巍峨的雪月巅之下,何止灵相城,仿佛整片九州大陆皆匍匐在自己的脚底。
顶礼膜拜,俯首称臣。
霜雪旗便是胜利者镌刻在失败者血脉中的不灭印记。
庄严而厚重的旗帜在天风中上下翻飞,烈烈作响,绵延无尽的银白纹路是玄黑幡布上唯一的亮色。
许娇河盯着看了许久,又因为射日阁过于陡峭的高度,而突兀感到目眩神迷。
她口中轻唤着“听鸢”,不由自主地向后伸出手去,渴望触碰到一双扶持的臂膀。
一只带着凉意的大掌,便在这时攥住了她的手腕。
没有女子肌肤的柔软,也不具寻常体温的温暖。
这不是听鸢。
许娇河脑中警铃大作,就要回过头去辨认取代者的面容,却被另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来人捏住她的手腕,握着她的肩头,令她不得随意动作。
姿势过分亲密,仿佛自后而前的拥抱。
“欲海的风景是不是很美?”
扶雪卿的疑问更似笃定,寒冷的天地中唯一带着点热气的吐息,轻轻喷洒在许娇河的耳廓。
许娇河没有回答他的话,还想扭头寻找:“听鸢呢?”
“放心,本座命她在楼梯的拐角处等你。”
听了扶雪卿的回答,许娇河却更加放心不下。
现在射日阁内,只剩下她和扶雪卿彼此相对,每次这种时候,总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情。
许娇河不想被他抱着,扭动着身子以作抵抗。
扶雪卿的手很快放开她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扣住簇拥在绒毛中的细白脖颈以作警告。
“娇娇为什么不回答本座的问题?”
扶雪卿不冷不热地问着,又屈起横亘在脖子上的一根手指,指节向上顶了顶许娇河下颌处的皮肉。
舌根遭人恶意□□,微微的滞涩和作呕感涌上受控的咽喉。
许娇河实在受不了他的诸般手段,含糊道:“风景很美,但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却相反。”
扶雪卿停止作弄,嗤之以鼻:“毕竟心美的人并不生活在地上,而是埋在地底下。”
他又问:“你知道在以深色为尊的欲海,何以会是生于纯白的雪魔一族掌管吗?”
许娇河素面朝前小小翻了个白眼:“因为你们最强大。”
“现在的我们,当然可以这么说,但最开始的我们,也并不是那么强大。”
不是那么强大?
但纪若昙分明说过,雪魔一族诞自极雪境,生来便拥有寻常妖魔不能及的深厚魔力。
究竟谁说得才是真的?
许娇河的目光晃了晃,漫不经心的态度顿时多了几分认真。
她听着扶雪卿接下去说道:“力量不是最强,发色和瞳色还是最受欲海歧视的浅色,又因为当时的大巫祝‘霜雪旗终将挂满欲海’的预言,千年前,我的种族被联合起来的众魔围剿,差点灭族当场。”
“原来不止是小洞天的修士们狂热于未来的推衍,你们欲海也如此信奉命数不定的预言……”
许娇河很想做个沉默忠实的听众,可对于不信命的她来说,扶雪卿叙述的内容尽是无语之处。
“你觉得他们不该那么做吗?”
扶雪卿阒然一瞬,又用很低的声音问道。
“其他魔族该不该那么做,我无法评价,但我总觉得古往今来,宗门的崛起,皇朝的更替,还有你们欲海权位的争夺,似乎总是来自这些不知真假的预言,难道预言准确,真的是因为它本身准确吗?”
许娇河仰起面孔,像是在反问扶雪卿,又像是在叩问无形的天道法则,“你们雪魔族作为预言之下的被迫害者,除了奋起反抗,站上权位的最高处这一条活路,其他还能怎么选?”
“所以,与其说是预言准确,倒不如说,它们将你们逼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独木桥。”
许娇河的话,将扶雪卿带向了未曾设想的全新方向。
在她视线无法触及的背后,扶雪卿幽绿的双眸仿佛烧化了的翡翠般逐渐明亮。
他克制住体内涌现的、反复灼烧着雪之心的热意,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如果无法评价妖魔与妖魔的斗争,那么替换一个对比的选择呢——你会不会看不起狡诈无常的妖魔二族,认为只有像小洞天宣传的那种正直清明、心怀天下的人才配活着?”
许娇河觉得更奇怪了。
她不理解向来倨傲自满的扶雪卿,为何会问出这样没有底气的问题。
于是没好气地说道:“如果一边是狡诈无常,一边是正直清明,那当然是后者的品格更高贵啦。”
这话出口,扶雪卿好不容易热起来的心又稍稍冷了下去。
他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暗自嘲讽自己突如其来的天真愚蠢。
这世界上又会有哪个人族认为妖魔比自己的同族更应该活下去。
而自后拥抱的姿态又在此刻成为了某种优势。
许娇河捕捉不到扶雪卿微沉的眸光,大起来的胆子便支撑着她接着说了下去。
她道:“但评判狡诈和正直的依据是什么?狡诈者就永远狡诈,正直者就恒常正直吗?我从来不觉得人生非黑即白,毕竟所谓的邪恶正义,诸多时候不过是某些人为了粉饰拥有的利益而划分出来的定义。”
“只要别伤害我,那我也不会根据表面的什么种族发色来评判对方是不是好人,该不该活着。”
许娇河没读过几本书,识字书写的本领,亦是进入怀渊峰后的七年纪若昙派人教授的。
她的言语朴实,并无动人的辞藻修饰。
而扶雪卿活过无数岁月,确认且肯定自己早就听腻了阿谀奉承的讨好之词。
奇异的是。
他置于胸腔那颗,面对至高灵力袭击都坚如磐石的顽固心脏。
忽然在许娇河的嗓音中,失控地错乱了一瞬。
很想吻她。
四个字浮现在扶雪卿的眼前,又如有生命般钻入他的脑海。
但他终究不是毛头小子,冲动地放任自己的渴望涌出喉舌,溢出眼睛。
扶雪卿没有再深入两人探讨的话题,他收回了控制着许娇河要害的双手,缓缓踱步到她身旁:“三日后我们就要大婚,还没来得及问问你,有没有喜欢的花草树植想要装饰在典礼之上?”
许娇河朝右边迈出一步,默默远离扶雪卿:“你又不是真的想娶我,何必费这么多心力?”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的?”
扶雪卿乜着双眼居高临下望过来,语义不定的反问叫许娇河愣在当场。
“……?”
注视着她困惑的眸光,扶雪卿再次添了一把火:“如果纪若昙重新活过来站在你我的面前,叫你选择,你是愿意嫁给他,过着在怀渊峰上克制枯燥的日子,还是嫁给我,成为魔后随心所欲地活着?”
“啊……可是嫁给你我也不觉得会自由啊……”
永远关注点跑偏。
永远问不到重点。
扶雪卿恨不得把她的脑子撬开,改动一下里面的构造。
他冷起嗓音:“反正你必须要选一个。”
许娇河想,虽然嫁给纪若昙的七年,她过得好像一个丧夫寡妇。
但是扶雪卿喜怒无常、傲慢冷酷,以后还会有三宫六院,谁乐意嫁给他啊??
犹豫几瞬,她找了个婉转的借口:“克制枯燥,还是随心所欲,不都是因为不够喜欢吗?只要足够喜欢,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对方都能够让我过上,所以要选,我也只选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的人。”
许娇河像是回答了,又像是没回答。
模棱两可是她一直以来的态度。
扶雪卿觉得,按照自己原来的性格,一定会逼着她选出一个。
可是他现在不想这么做了。
扶雪卿勾起唇角,忽然笑了一下。
在许娇河没有回过神的间隙里,他迅速俯落总是半仰着的高傲头颅,在许娇河的额头间留下一吻。
他认真地说出一出令许娇河摸不着头脑的话:
“就算你是金丝雀,也是天底下最生机勃勃的金丝雀。”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二天
三日后, 雪月巅。
寅时初刻,定晨昏的荡钟忽而大作。
许娇河从深沉的睡梦中被人唤醒,待困顿的意志生出几分朦胧的清醒, 她整个人已然受过了焚香、沐浴、净体的仪式, 被亦是一身吉庆之服的女婢们团团围簇在铜镜前。
娥眉轻扫,脂红重描。
霜雪纹的玄色织金婚服上身, 眉间的漆黑花钿, 亦是六角棱形的无极之雪。
魔后着冠, 魔尊着冕。
熔为液体的璀璨黄金蜿蜒在许娇河的眉尾和眼梢近旁, 形成向上扬起的凌凰飞天之样。
如此忙碌了一个半时辰, 日晖破晓, 天色大亮。
女官打扮的听鸢郑重其事地奉上一只黑檀木的托盘,并将其上放置一尺见长的蓝玉笏板送进许娇河手中,一字一句解释道:“巳正入辰曜殿祭拜时,尊后须以此笏, 敬叩雪魔一族的历代先祖。”
见到许娇河颔首, 她又满脸严肃地说起大婚典礼其他需要遵循的礼仪规制。
偌大宫殿中,一人殷殷叮嘱,一人被迫记忆。
许娇河听得头脑更加困聩, 却还要时不时回答听鸢的抽查。
正值苦恼之际, 殿外传来扶雪卿的声音:“本座要进去看娇娇。”
“尊主, 这不合乎礼制……”
阻拦的宫女话音越来越轻, 到最后两个字时已然微不可闻。
许娇河抬头, 但见听鸢眉宇间的无可奈何之色, 再侧首, 又看到了五十祖宗规矩、堂而皇之进入的扶雪卿。
以及一身隆重礼服,面色不露半分情绪的游闻羽。
三双视线甫一交织, 许娇河在他们的眼中发现了毫不掩盖的惊艳之色。
她努力压抑下心头的不自在,抿了抿唇,意欲站起身来,又不知该如何开场。
自射日阁一别后,三日里扶雪卿再也没有在许娇河的面前出现。
而回想了当时几番场景的许娇河,又自觉被登高畏惧的头脑影响,而有些言语出格。
相视几瞬,扶雪卿抬步来到她的身边,铜镜表面随即映出一张秀美绝伦的脸。
往日里随意披散的雪白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进千年黑玉制成的升龙冕内。
隆盛的着装削弱了扶雪卿五官间雌雄莫辩的昳丽,而让他的轮廓染上几分高不可瞻的威仪。
他细致端详着镜中二人相似的礼服,道:“即将与本座成婚,娇娇好像并不高兴,还有点害怕。”
“魔尊恰好与我相反,心情看着很是不错。”
许娇河瞥见扶雪卿面上真实可见的喜悦,忽然体会到几分刺目。
分明谁都清楚这是一场假象,偏偏他还装得如此笑逐颜开。
活像做了真新郎似的。
许娇河的心不舒服,嘴上的话就憋不住,柔柔轻笑着讥讽道:“让我猜猜魔尊为何而高兴——是因为可以马上利用你我的大婚羞辱小洞天,还是因为你倾覆九州的阴谋很快就可以实现?”
许娇河径自说个痛快,扶雪卿的面孔也一如既往地风平浪静。
而在他们身边侍奉的工人们,却瞬息变了脸色。
听鸢只恨不能以下犯上将许娇河的嘴给捂住。
阴阳怪气片刻,许娇河终于瞧见扶雪卿没那么高兴了,便满意地停了下来。
扶雪卿道:“说完了?”
许娇河问:“你还想听我说?”
扶雪卿合起手掌拍了拍,将候在殿外的般若唤了进来,指着跪满一地的惶恐女婢们道:“她们听到了不该听的秘密,除却听鸢以外,全部都处理了。”
“是,魔尊。”
般若抱拳应诺,便一手一个率先扯起两位女婢的衣衫,不管不顾要将她们拖行至殿外行刑。
而哪怕得知自己的命途将尽,这些女婢们也只是蜷缩成一团,并不敢求饶出声。
“等、等下?”
许娇河慢半拍的脑子反应过来,顶着满头沉甸甸的珠饰,就要扑过去阻拦般若。
她一边拦在般若身前,一边扭头怒视下达命令的罪魁祸首,“我同你不和,你迁怒他人做什么?”
“本座是欲海的主人,本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扶雪卿理直气壮道。
见自家主人并不让步,身形微滞的般若再度行动起来。
他走位轻巧地避开了许娇河的阻挠,又拖着女婢们前行了两步。
许娇河见状,咬着牙妥协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收回刚才嘲讽尊主的话!”
扶雪卿问:“那娇娇乐意同本座成婚吗?”
卑鄙小人!
许娇河在心头怒骂,脸上不情不愿道:“……娇娇乐意。”
“那好,娇娇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扶雪卿眯着狭长眼梢,宛如餍足的雪白波斯猫,“般若,你将她们带下去,消除她们的记忆。”
“是,尊主。”
听鸢也退下之后,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许娇河受扶雪卿胁迫,又觉得他狗改不了吃屎,从来不懂得尊重别人,于是抿起红唇生闷气。
扶雪卿也不急恼,伸手抚过铺散在铜镜前的琳琅妆盒,待指尖触碰到顶盖半开的秾丽口脂时,突然道:“本座记得,当初清思殿之上,那如梦世的攫念术内,呈现的也是你映在铜镜中的脸。”
许娇河起先还不解扶雪卿何以会对口脂产生兴趣,耳边忽闻重提的旧事,刹那间身体僵硬。
她怔怔地望着镜前,下意识道:“那日你也在清思殿吗?”
“当然不在。”扶雪卿微笑。
许娇河的余光捕捉到静默站在角落的游闻羽衣角,灵光一闪:“那便是游闻羽告诉你的。”
扶雪卿不答,续道:“你就从来不好奇,那画面中来不及出现的后半段内容,会是什么吗?”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你利用控魔印操控我去偷藏宝库的娲皇像?”
许娇河不清楚扶雪卿为何要在婚礼之前提及此事。
但是随着他言语的步步深入,许娇河勉力克制在心底的怒意又如燎原之火般再度重燃。
“哦,如果是这样,证据确凿、将你直接发落岂非更好?”
扶雪卿凉凉地反问道。
“那还不是因为我——”
许娇河突兀住了口,眸中溢出一缕若有所思的暗芒。
然则勾起人的无限心绪之后,扶雪卿不再尽职尽责地解释,反倒扮起了哑巴。
许娇河盯着他得意而可恨的眉目,电光火石之间,倏忽产生了一个过去从未想过的猜测。
如果有人,从一开始就算定了,攫念术的记忆只能放到一半呢?
如果那消失不见的控魔印,只是一个迷惑人的幌子呢?
云衔宗中的魔族内应,陷害自己的手段不会那么粗浅。
他处心积虑,布置下了天罗地网。
……是游闻羽做的吗?
倘若是他,这时候扶雪卿告诉自己真相又有什么意义。
许娇河禁不住唤了一声游闻羽的名字,怀疑地问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是知道她的特殊命格。
也是知道她和纪若昙之间真实的关系。
许娇河的询问包含了千言万语,但没有等来游闻羽的答案。
而另一头,放出鱼饵,顺利等来猎物咬钩的扶雪卿,则俯下身体,伸出手指温柔拂过她眉边的金色纹路,平静地说道:“只要你同本座顺利成婚,本座便告诉你心心念念的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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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中刻,取代荡钟响起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号角声。
令天地震动的隆隆声中,雪月巅大开东南西北四道封门。
欲海之内,皆来朝贺。
日光漫过青琐,玄衣拂过丹墀。
许娇河被束缚在最华美的长袍中,手持玉笏,头顶后冠。
万众瞩目的时刻,她脑海里心心念念的,却仅仅是一个真相。
究竟是谁。
究竟多少人在戕害。
自己这一副肉体凡胎,怎会招惹来那么多的谋算。
她半仰脖颈,顺着雪月巅上群鸟的鸣叫望向霾蓝天幕,而相隔在丹墀的另一侧,目不斜视的扶雪卿,则在浩荡礼乐声清晰地将话传入她的耳朵里:“本座会让你做这世间最自由无畏的女人。”
许娇河懒得猜测对方这句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的目光被出初冬依旧亮烈的日光所刺,模糊蒙上一层温热的泪水。
缓缓垂下头去,许娇河又看见台阶的最高处,己方赞者的位置上,矗立着游闻羽的身影。
他的礼服是比玄色浅一层的黑褐色,将风流多情的翩翩公子气息彻底收敛,唯余一片深沉。
游闻羽遥遥朝许娇河探出手。
前方是他,左侧又为扶雪卿。
一时之间,竟让许娇河略感恍惚,分不清要同自己做这一场假婚礼的新郎是谁。
“吉时至,赞者致礼——”
主礼者的话音落下,作为赞者的游闻羽偕同另一位雪魔族的长老,迈向顶端台阶的两侧。
紧接着鳞次而下的台阶之上,静立平视的十六名宫人从掌心幻化出藤条编织的花篮。
扶雪卿相隔丹墀,朝许娇河抛出一条玄色金边的绸带,绸带的末端触及许娇河的肌肤,立刻如有生命般滑入她的手掌,他低声对她说道:“抓紧,行礼过程中绝不可以让它掉落。”
许娇河感受着掌心略带重量的触感,侧眼看去,发觉绸带的中央坠着一枚放大的镂空纯金同心锁。
“走吧。”
扶雪卿道。
他却没有如旧时一般径直先行,而是注意着许娇河的动作,随她进入共同步调。
沾着晨露的鲜花,自头顶绽开绚烂的光影,鼻尖萦绕着甜腻而馥郁的香气。
许娇河一步、一步,同扶雪卿走到底。
这条走向真相的道路无比漫长,每一次步伐的下落,都仿佛踏在许娇河鼓噪的心上。
她微微仰着头,即将接受赞者的净露洒礼之际
——眼前却乍见一道剑芒破开光影。
而后耳畔随闻一声震颤魂灵的轰鸣。
铮!!
剑芒在许娇河眼底停留的时间不过须臾,很快便迅疾而过,袭向真正的仇敌。
当它刺入扶雪卿的后心时,雷霆万钧之势,仿佛天地未知一寂。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三天
柳夭本是一把软剑, 铸造时取得是贴身偷袭之意。
许娇河何曾见过它如现在这般,呼啸着、怒号着,高歌猛进试图夺取敌人的性命。
笔直剑身荡开一泓寒凉秋水, 骄然剑光恰似一道凌厉青虹。
剑尖突破扶雪卿周身的第一重魔气防御, 轻易洞穿了典衣局耗费无数心血裁制而成的婚衣。
许娇河立在丹墀的另一侧,忍不住感到雀跃。
她原本还担心以纪若昙目前的境界, 对上扶雪卿恐怕没有还手之力。
不想他依旧是那位立于九州之巅的无衍道君, 无人能够抵挡他劲峭一击。
只是许娇河的欣慰未及一瞬。
受到攻击的扶雪卿仍气定神闲站在台阶之上, 身形连一丝偏转也无——仿佛背后长眼的他向旁抬起右手, 五指虚虚半握, 而后扭转手腕, 凭空而生的磅礴魔气如附骨之疽般迅速裹缠住柳夭。
这招许娇河见过很多次。
在怀渊峰中,在欲海上空。
他并起指尖向旁一点,为魔气所制的柳夭就要身不由己地向旁射去。
许娇河的心悬了起来,暗自着急。
如今纪若昙的本命灵剑破碎, 柳夭是他唯一能用的武器。
若柳夭被魔气裹挟, 一时无法脱身,身为剑修的纪若昙实力也会大打折扣。
在她屏息之间,漆黑一团的魔气内部忽然映出数道光彩。
扶雪卿胸有成竹的面色一僵。
下一秒, 嗡鸣的柳夭从他意想不到的角度斜斜刺出, 一剑斩断了两人中央牵扯的黑色绸布。
柳夭重新回归天际, 悬停在长空之上, 分/身为影。
灼烈日光下, 长剑一作二, 二作四……不出须臾便展开了纪若昙最为拿手的万剑阵。
象征恩爱长久的喜绸破碎, 是欲海婚礼嫁娶的大忌。
它昭示着二人的结合并不受到四方天地认可,哪怕再情深似海, 不被祝福的婚事也必须一笔勾销。
扶雪卿的表情彻底沉了下来。
他转过身体,凛然迎接蓄势待发的万剑阵,冷笑着高声喝问:“平生行事向来光明磊落的无衍道君,何时做起了缩头乌龟?客人既不请自来,又何故不愿在本座面前现身?”
“扶雪卿,你的野心,不该拿无辜之人作为陪葬。”
天际遥遥传来纪若昙沉定的指责。
这话似乎在很多年前听过,如今再度耳闻,使得扶雪卿一愣,眸底随即掠过一丝恍然。
接着控制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哈——道貌岸然,从前便是……如今亦然!”
他向着万剑阵的方向高举双手,阵法催动的酷烈罡风灌满华美衣袖,他在侵吞天地之响的巨大声息中发出质问,“所以你今日前来是为了什么,是想要救你的女人,还是想要杀死本座这个仇人!”
万重剑影之中,纪若昙的身影乍现。
他无视扶雪卿越发激烈高亢的情绪,目光落在站在另旁有些不知所措的许娇河身上:
“要杀你,也要救她。”
“荒谬!可笑!”
扶雪卿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身畔不远的许娇河,那种男人看待女人的神情,令得他只想亲手挖出纪若昙从来目下无尘的双眼,他讥讽着纪若昙,又挥袖荡开一股魔气,将许娇河拂向了游闻羽的所在。
许娇河惊叫一声,双脚悬空而起,身体如风中无法自控的蝴蝶般投入游闻羽的怀抱。
游闻羽在极短的间隔里同扶雪卿交换过眼神,紧接着扶住许娇河的手臂,将她桎梏在自己身旁。
没有了后顾之忧,扶雪卿重新扭过头来,嗜杀的森然眸光直直迎上垂眸俯瞰的纪若昙。
“多年之前,我自有一笔账要和你算——”
“而今日,你也要把命,留在雪月巅!”
随着他的号令一出,隆重而盛大的婚礼转眼间变了一番模样。
撒花的宫人手持利刃,观礼的权贵掌映黑芒。
他们如游走的虫蛇迅速变换身位,分别停立在东南西北,以及八方阵穴,刹那间魔气与魔气交织,妖力同妖力共鸣,一张针对纪若昙早就埋伏下的天罗地网无声向上蔓延,遮蔽天日,封锁山巅。
见此情形,以及身边游闻羽毫不意外的脸,许娇河突然意识到,他们早就知晓了自己和纪若昙的联系,并将计就计,利用自己引了纪若昙来,誓要将他诛杀在此。
……哪一环出了问题?
究竟是怎么被发现的?
“为什么?”
许娇河心乱如麻,想也不想道,“他是你的师尊,教导你剑术几十年,他何曾害过你?”
“师母您自己呢?”
游闻羽眉眼不动,一面关注着几十丈外的战况,一面反问道,“您也有许多事瞒着我,哪怕我为了您争夺繁阁的掌事之权,为了您得罪如梦世,为了您背叛云衔宗,您依然不信任我。”
“那分明是你自己的欲望,为何要拿我做借口?!”许娇河咬牙切齿道,“难道是我要你勾结魔族盗取娲皇像,还赖在我头上,过后又杀了如梦世弟子的吗?”
“我没有和魔族勾结盗走娲皇像,也没有赖在您的头上。”
游闻羽的声音忽然压低,又说得很快,近乎唇语。
许娇河一滞,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您信与不信都好,我只一句话,如果这些事是我做下的,就让我境界破碎,沦为废人。”
“可你终究杀死了——”
轰!!!
足以震破耳膜的巨声打断了彼此之间的对话。
许娇河被吓得身子一颤,下意识将头转向了另一侧扶,却发现扶雪卿利用魔气凝结的黑龙,透过了万剑阵的重重防备,径直击打在屏息操控的纪若昙身上,将他撞得面色一白,呕出半口鲜血来。
“师尊的破妄剑没了,他并不是假死,而是灵识和修为受到了极大程度的损伤,对不对?”
游闻羽的脑子转得很快,几下就分析出了自纪若昙身上勘破的真相。
他的唇畔情不自禁浮起一抹怜悯的嘲意,“明知没有任何胜算,但因着您一遍又一遍的请求,师尊还是来了……原来这世间真的有这么愚蠢的人,宁愿拼上性命,也要对他人负责到底。”
游闻羽的话似是在向许娇河寻求答案。
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与此同时,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和不甘。
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会在师母那里从未有过胜算。
……可若他死了呢?
纪若昙死了,这世上就不会有比他对许娇河更好的人。
游闻羽尚且满心杂念,而听了他的话的许娇河,也一时百感交集。
当时月圆节上发生的对话,只叫她以为纪若昙活着了两百多年,总该有几件压箱底的宝贝——他说得那么胸有成竹,应当有把握救出自己,顺带还能全身而退。
怎么到了游闻羽的口中,事实并非如此。
纪若昙斗不过扶雪卿,那么今日他们二人皆会命陨于此。
许娇河心绪复杂地思忖着,却没有发觉,自己更在意的并不是能不能活,而是纪若昙为何这么傻。
就在她飘摇不定之际,置于胸腔中的心脏猛地一坠。
冥冥之中,一股说不清的力量指引着她抬起头来,正好与艰难鏖战的纪若昙相视对望。
纪若昙望着她,目光迅速下落,滑到她的右手。
许娇河被他看得有些踌躇。
思绪滞涩须臾,倏忽想起叶棠往日在自己右手掌心留下的一道金光。
是了,能够驾驭大乘期魂灵三炷香时间的力量,就在她的手中。
许娇河的呼吸沉重起来。
她目露热意,轻轻偏转头颅,望向几寸之内的游闻羽。
对方却没有看顾战局,也没有留心在她这里。
仅是微垂目光,似是在与旁的思绪相持。
正是一个好时机!
许娇河倏忽双掌合拢,在游闻羽分神的瞬息默默念诵叶棠传授的口诀。
一道肌肤血肉无法压抑的金光登时穿透闭合的掌心,向高处不断聚集。
“师母……您在做什么?”
游闻羽轻怔,又立刻反应过来,释放封印法术试图阻断许娇河手中汹涌的力量。
但他的计策失败了。
金光迅疾膨胀,如黑气裹挟柳夭般将许娇河当头罩在其中。
三头六臂的人面金身逐步显现,无处不在的罡风顺应召唤,载负着它与许娇河升到了空中。
游闻羽加重手上的力气,意欲将许娇河留在身畔。
那不过几瞬便有小山那么高的金光却以无法反抗的力度,将他入内的半个身体逐了出来。
非男非女的法相遂成,六臂或持或舞,三面悲喜俱无,宝相庄严,慈悲阖目。
叶棠留下的大乘期魂灵与许娇河灵识相连,便听见她大声喝令道:“去帮纪若昙!”
闻得许娇河的吩咐,魂灵遽然睁开三双眼睛,六道泱泱金光偕同气盖山河之势,如锋利的箭镞般穿透扶雪卿由魔气化成,用以击伤纪若昙的黑龙,迫使它在万剑阵法中发出怒极痛极的咆哮。
面上始终保持着势在必得之态的扶雪卿,在这时才有些不敢置信地扩大了瞳孔。
这是什么?
许娇河的身上怎么藏着这般连他都没有查探到的杀招?
她区区肉骨凡胎,又是如何能够操纵得了如此强大的魂灵?
许娇河控制着法相金身加入战场,纪若昙苦苦支撑的战情骤然扭转。
魂灵抵抗扶雪卿,而纪若昙得以空出手来,将四周如蚁群般困扰着他的魔修妖族尽数清除。
万剑横扫而过,血肉遍洒一尘不染的雪月巅。
层出不穷的呼痛声不绝于耳,浓郁的血腥气令得身处魂灵之中的许娇河差点作呕出声。
不过她已非昨日的孱弱凡人,恶心感撼动神魂之余,她立时默诵起清心的口诀。
纪若昙与她脊背相抵,简短问道:“你还好吗?”
“还能撑得住,只是魂灵统共只能坚持三炷香的时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许娇河焦急地问道。
纪若昙忽然仰首,看向围困他们的阵法顶端:“你吩咐它暂且拖住扶雪卿,我来破阵。”
万魔凄嚎之中,青年的嗓音一如温润泉水,抚平许娇河无处安放的焦虑。
于是她静气凝神,驱使魂灵迸发所有力量充作防御之用,定要坚持到纪若昙破阵之时。
捻指在眉,气出丹田,纪若昙将万剑虚影重新归为一剑,而后清喝出声。
人剑恍若合一,无惧无畏向流转的阵法核心攻去。
见状,扶雪卿怒不可遏。
他顾不得是否会伤害到许娇河,玉冠坠地,衣袖暴展,满头雪白的长发如月华般倾泻至地,八条黑龙出动,带着致命寒霜气息的龙焰齐齐喷向顶天立地,护在他们身前的法相魂灵。
吼!!
触及龙焰的魂灵无法出声,线条清晰的金身却是一阵恍惚。
许娇河道:“不好,它撑不住了!”
纪若昙没有回应,清透的水灵之力自他眉间引出,尽数加诸在柳夭剑身。
砰——
最后一击,放大无数倍的柳夭猛地将坚不可摧的法阵刺出了一个洞。
“走!”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四天
两人破开法阵, 离开雪月巅的殿宇,极速向远处掠去。
那本该能够维持一炷香时间的魂灵,却因为受了扶雪卿一击而早早罢工, 归于虚无。
未曾提前预料到这种情况的许娇河登时两脚一空, 整个人便要从万丈高空中坠下。
惊叫还未出口,幸得眼疾手快的纪若昙一把搂住。
他单手持剑, 另手托抱许娇河的腰肢, 但逃离的速度终究被耽搁了一瞬, 身后依稀可见的法阵破洞中传来一阵渺远的笛声, 旋而如月升涨潮的海浪一般迅疾而无息地迫近二人。
不过须臾, 惊魂未定的许娇河再度受到影响。
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烂漫花田, 源于年少时唯一一次陪伴嫡小姐出游踏青的记忆。
无限接近真实的画面叫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试图挣脱纪若昙的怀抱,扑入那片温暖美好的假象。
“娇河!”
纪若昙叫她的声音又轻又急,可他眼下实在无法一边赶路一边唤回她的意识, 只好被迫在半空停了下来, 用额头抵着额头的方式,将自己灵台内的清气源源不断输入许娇河的眉心之中。
于是扶雪卿和游闻羽赶到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令他们眦目欲裂的场景。
扶雪卿按耐不住骂道:“死到临头还敢跟娇娇你侬我侬!”
纪若昙并不理睬他, 一个眼神也奉欠。
他抱着尚未醒转的许娇河后撤十来丈, 遥遥同扶雪卿对望。
他唯有一人, 手秉一剑。
而扶雪卿身后则带着千军万马。
奇怪的是, 扶雪卿却没有下达任何上前围攻的命令, 他深深凝望着纪若昙嵌入许娇河衣衫间的手掌, 而后额头青筋微浮, 反手拿起掌心的洁白骨笛再次吹响惑人心智的魔音。
纯粹的清灵之气激荡着迷乱的神魂,许娇河在两厢角力之下紧皱眉头, 视线重新恢复了聚焦。
纵然能够保持理智,但她依旧头痛欲裂,涔涔冷汗濡湿了后背的亵衣布料。
“这、是什么……我的头太疼了,感觉要、爆炸了……”
许娇河的每个字都说得艰难,她用手捂住耳朵,试图减轻无孔不入的魔音。
“它出自骨笛业海,是扶雪卿的本命武器之一。”
纪若昙不忍见她难受,说着便用掌心托住柳夭的剑柄,而后向前用力一推。
薄利的剑刃登时横转,洒落漫天光弧,自发在众人眼前使出由慢到快的招式。
剑招逐渐舞成缭乱的弧影,如碎星洒落,似银蛇狂舞,抵御着几欲穿透灵魂的笛音。
随着柳夭的舞动,许娇河这才勉强克制住心头因为疼痛,而想要跪地臣服于扶雪卿的怪异热望。
笛音渺渺,剑鸣铮铮。
柳夭一式结束,扶雪卿亦终于不再吹奏,徐徐收住了笛音。
他冷凝的目光在不具实形的轨迹中精准跟随柳夭偏转,口中低道:“无衍道君,你既然使出了克制业海笛音的惊剑诀第六式……又何以不令当世无数妖魔闻之色变的破妄重现人间?”
破妄剑碎的事实,纪若昙知,许娇河知。
在一刻前,游闻羽也猜到了几分。
许娇河惊讶游闻羽居然没有告诉扶雪这个消息。
但只要扶雪卿不清楚真相,攻击和行动间便会带上几分忌惮。
这亦是有利于他们的一点。
纪若昙依然不答,反而抓紧时间掐诀招来两朵云彩,浮在了许娇河的脚下。
他与她面对面道:“业海极损魔气,轻易不得用,扶雪卿既用到了它,显然是不打算让我们离开这里了,你灵宝戒内的物件俱已失效,唯余母亲留下的保命符篆可用,别轻举妄动,看准时机再用。”
许娇河望着纪若昙微沉的眉眼,并不明白他这番交代是什么意思。
几十丈外,扶雪卿却给出答案:“业海一出,四相连封阵,我的阵法已成,看你如何逃出生天!”
说话间,四只顶天立地、堪比法相金身大小的魔物自东南西北角出现。
有的浑身赤红,模样类鸟,有的青绿萦绕,如同恶蛟。
东西两边,又有一只獠牙粗壮的猛虎和一条身披双羽的黑蛇各自镇守。
纪若昙目不偏转,负剑前往。
事情进展到这一地步,除非分出胜负,否则谁也不会再使出卑劣手段强夺许娇河。
无需多言,他和扶雪卿之间自发形成了一种磊落的默契。
迟钝的许娇河眨了眨眼,她后知后觉地打开灵宝戒,翻找出阵符,想要在第二道法相金身的掩护下带领纪若昙逃跑时,才领悟了临走前纪若昙的话中的意思。
符篆失灵,灵宝无效。
眼下只剩掌心两道保命的符篆可以发挥效用。
纪若昙没有请求她召唤魂灵供自己使用,是打定了主意,要亲去破开阵法,让她趁机逃命。
“……”
许娇河很想揪着纪若昙的领子问问,究竟是谁允许他这么做的。
……分明从前事事有商有量,是个秉承原则的合作伙伴,到了眼下境地,反而□□专断起来!!
许娇河脚踩白云,朝着纪若昙的方向飞行两步,又被扶雪卿一道魔力脚掌生根般定在原地。
“娇娇,别过去,会伤到你。”
扶雪卿眉眼阴郁,大婚所制的华服破裂,升龙冕亦无影无踪,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容颜。
玉面沾血,翠眸飞红,真真像极了传说中的灭世修罗。
许娇河的目光只敢跟他交集一瞬,而后吓得偏过了脸,一心一意关注起纪若昙那边的情况。
他已经执剑刺向了庞然的恶蛟,曾在《惊剑册》上出现的静态招式,在他身上如具磅礴生息。
纪若昙的灵剑,生来除恶扬善。
纪若昙的剑诀,压制诸般妖魔。
没有其他巨兽助阵,一时间两者倒是缠斗地不分胜负。
许娇河略松一口气,忽见东西北三边的庞然恶影正朝着纪若昙的背后无声靠拢。
……就知道扶雪卿没安好心,心中绝不会有公平二字!!
许娇河气得咬牙,转头对扶雪卿怒目而视。
扶雪卿则环抱双臂,视若无睹。
“你都这样了,我们还守规矩做什么!”
许娇河的质问脱口而出,她立刻催动掌心,祭出了第二次法相金身。
扶雪卿此举,也是有心试探许娇河是否还能够再次驱使大乘期魂灵。
见金光又出,他眸色一凝,与身畔的游闻羽视线相交。
许娇河不再让魂灵分身护着自己,而是用意念与其沟通,让它全心全意帮助纪若昙。
在魂灵加入战局后,三只巨兽索性彻底暴露目的,嘶吼着冲进了混战之中。
巨物映衬之下,连天地都显出几分渺小。
作为破局者置身其中,凶险程度使得旁观的许娇河忍不住为之心惊胆战。
纪若昙时而驱使柳夭绕行于巨兽背后,斩其双翼,时而握长剑在手,反复刺入对方下颌的逆鳞。
漆黑如夜的瞳孔不复,纯然的青木水灵覆盖眼球,他根据灵息的指引,感应着阵法的内核。
轻巧的身形避开魔兽的扑击撕咬,身上流散的水灵之气亦抗衡阵内时而闪现的无边业火。
……
不知过了多久,鸟鸣凄厉,兽嚎悲怒。
业海制造出来的四相连封阵接连被击溃在纪若昙的剑下。
许娇河感受到符篆恢复效用的同时,金身已然立刻移形换影来到她的身前。
指尖用力捏破篆符,许娇河心想甚至不需要一炷香,只需挡住扶雪卿一瞬,他们就可以顺利逃跑。
扶雪卿见此突变,瞳孔缩如针尖:“休想!!”
他纵身扑到许娇河面前,双手向后平展,两把颜色各异、一寒一灼的弯刀顿时在掌心显形。
扶雪卿终于动起了真格。
他高举弯刀交错,飞身到许娇河的上空,朝着魂灵的头顶狠狠劈下。
面对四头魔物围攻都呈现出坚不可摧状态的法相金身,举臂抵抗不过一转呼吸,随即便如同绵软无力的豆腐般,被扶雪卿轻而易举地两刀削掉了一条胳膊。
它陡然丧失平衡,向后急退几丈,才勉强稳住身形。
而扶雪卿没有恋战。
给予魂灵重击后,他掠向纪若昙的所在,举刀就往白衣染血的背脊砍去。
纪若昙旋身,以柳夭防御。
两者相抗,剑拔弩张。
单薄剑锋在扶雪卿的节节下压中发出不堪承受的悲鸣。
在剑身紧绷到极致时,纪若昙终于相让一步,避免了以卵击石的下场。
扶雪卿悍然挑眉,咫尺间向他冷然道:“就算是这样,你依然不肯祭出破妄……是时至今日,依然觉得本座不配成为你的对手吗,纪若昙?!”
他紧跟纪若昙撤后的步伐,又抬起双臂砍下一刀,这次对准的不是柳夭,而是纪若昙的衣袍。
布料如轻飘飘的白羽飘洒在空气中,很快坠落无踪。
许娇河心急如焚,调动魂灵前去接应。
但一人一灵合击扶雪卿,扶雪卿亦表现出从容不迫的镇定。
欲海的魔物,生来便是近身攻击的好手。
就算是小洞天最顶级的修士,肉身强度也无法与同等级的魔物抗衡。
从前纪若昙境界至臻,扶雪卿难以靠近,一直处于下风。
如今扶雪卿闲庭信步,像是玩弄猎物般避开纪若昙的要害,令他的身上出现更加狼狈的伤痕。
许娇河何时见过这样的纪若昙?
他可以冰冷、可以严苛、可以不近人情,也可以立于莲座之上俯瞰众生。
但他绝不可以是这般。
尊严被人踩到脚底,在欲海众魔之前节节败退。
许娇河抵住牙关,浑身都在颤抖。
她一次又一次地驱使着魂灵冲上去隔开扶雪卿的攻势。
可即便面对他们两个,扶雪卿依然能够分出多余的眼光,挑衅地挑眉望向她这里。
最后,扶雪卿像是玩够了。
一击将摇摇欲坠的魂灵砍得魂飞魄散,丝缕如烟的金光后,是力竭支剑、半跪在地的纪若昙。
扶雪卿看了他很久。
目光有感叹,有敬重。
有痛恨,亦有遗憾。
他想要勾起唇角嘲讽纪若昙战败的窘态,却又在扬起一半之后,又生硬地重新抿紧。
只道:“在这世间,唯有你的剑能击败我。”
“可是,我终于明白,它已经不存在了。”
说完悼念之词,他最后看了一眼被散乱发丝遮住瞳孔的纪若昙,举刀就要做出了断。
许娇河却再也忍不住。
她拼尽全力扑了过去,挡在纪若昙的身前,仰首直面扶雪卿劈落的刀光:
“我不许!!”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五天
如果时光在此刻凝结, 有人询问许娇河为何要这么做。
冷静下来的她或许会找出诸多借口。
譬如,她知晓游闻羽一定不会放任不管。
再譬如,其实她清楚扶雪卿根本舍不得伤害自己。
可时光根本不会停留, 面对此情此景, 许娇河也断然做不到冷静。
她扑过去挡在纪若昙身前时,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就是她和纪若昙作为盟友, 一路相互扶持走到这里, 纪若昙从来没有放弃她——她又怎么可能背信弃义, 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重活过来的纪若昙就此死去!
胆小怕事了二十多年的许娇河, 迎着滔天如海的刀光, 放任死亡的命运悬停在头上。
却第一次没有害怕地放声大哭、闭上眼睛。
她清亮而坚定的瞳孔中映出扶雪卿愕然的面孔。
几丈外, 游闻羽的身影飞掠向前,快到光影模糊。
——她赌她不会死。
刃锋割断被罡风送往刀尖的漆黑长发,宛若所有心绪化作的灰烬纷扬在四人面前。
呼吸摇颤之间,许娇河终究猜中了扶雪卿的心思。
他瞬息做出决定, 忍着被魔气反噬的剧痛, 紧急偏转弯刀,并将倾泻而出的大量魔气收回体内。
可仍有一小部分魔气,伴随刀锋的先势击中了许娇河的胸口。
她面上赌赢命运的喜色来不及褪去, 一大蓬鲜血顺着半张的口腔涌出, 打湿了胸前的霜雪纹。
“娇河!!”
“娇娇!!”
“师母!!”
三道音色不同的呼唤自三个方向传来, 唯一相同的, 是其中蕴含的担忧、震惊和无以复加的惶恐。
许娇河头上繁复的发冠委落, 整个人如折断羽翼的雀鸟般向后跌进了纪若昙的怀里。
耳畔的声音逐渐远去。
眼前的画面渐次模糊。
“你说过的, 你会带我、逃出去。”
她勉力抬起手, 想要触碰纪若昙面颊上的伤口,却终究失去知觉, 沉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只剩下一句未曾全然飘散的话萦绕耳际:“这一次,我还是,赌你赢……”
……
尽管吐出的气息微弱到快要消散,但值得庆幸的是,拥有灵根之后,许娇河的体质已经好上许多。
纪若昙细细查探了一番她的受伤情况,得出暂时性命无碍,但急需治疗的结论。
许娇河挡剑的身影,和受伤吐血的画面交替在纪若昙眼前出现。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心痛和怒火,自四肢百骸中破土生根。
扑通、扑通、扑通。
心脏用力收缩,迸出无数摧毁世间的恶念,它们流淌在奔涌的血液间,暂时屏蔽了伤痛和理智。
纪若昙沉默地抱起许娇河。
他才发现她这般柔弱、这般纤细。
单手就能托抱,伏在臂弯间的重量轻得仿佛要随风散去。
他又用另一只手握住柳夭的剑柄,末端插入云层之中,剑身上已经布满支离破碎的刀痕。
战况对纪若昙如此不利。
他似乎一无所有,即将耗尽的灵力,残破不堪的武器。
而密切关注着两人情况的扶雪卿,忽然也没有那么想要杀死纪若昙了。
比起对方的性命,他发觉自己更在意的似乎是面孔朝里、无声无息的许娇河。
于是他对纪若昙强硬道:“放下娇娇,本座可以饶你一命。”
纪若昙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抱着许娇河迟缓而平稳地站了起来。
重新握紧柳夭,剑指扶雪卿的眉心。
扶雪卿怒极反笑:“手下败将,你以为今日单凭这把破剑,可以保你在本座手下全身而退吗?”
欲海阴霾的天幕倒垂在纪若昙眼底,他缓缓阖目。
再睁开眼,一股源于洪荒的力量包裹柳夭,从内而外融化了这道泛着水灵之力的浅青剑影。
锋刃变宽,剑身拉长。
周遭的灵气魔力尽数被初具雏形的长剑吸取,上古神明的法天象地突兀在纪若昙的背后闪现。
与此同时,被扶雪卿置于异空间的娲皇像内,一声欣慰而决绝的叹息溢出,却无人听见。
“扶雪卿。”
纪若昙开口了。
他冰凉无机的目光撞上扶雪卿的视线,隐隐有火花溅出封冻千里的冰面。
“有一句话你说错了。”
法天象地的光芒盛放到极致,瞬间湮灭了范围之内修为不高的魔兵。
它似万物一般荣枯,又如世事一般明灭。
纪若昙慢条斯理地翻转着掌心全然陌生的长剑。
他的半条手臂因怀抱许娇河而受限,剑招却在他的动作之间飘逸依旧、灵活自如。
他放弃了退后、放弃了避让,放弃了操控长剑施术战斗。
而选择了对于剑修而言,并不占据优势的与魔族近身对战。
纪若昙踏在云端,全身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绷到极致,而后执剑冲向同样举起弯刀的扶雪卿。
“打败你的从来并非哪一把剑,而是它们的仗剑者!”
砰!
伐旭日,贯长虹。
磅礴的灵力与魔气对冲,溅射开来的余威叫天地为之动荡。
没有穿梭来去的法术,没有变幻无穷的招式,有的只是力量与力量之间最原始的抗衡。
纪若昙一剑刺入扶雪卿的小腹,扶雪卿则回以肩膀上的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们打作一团,不再是威震八方的无衍道君和统御四海的至高魔尊。
他们发泄内心的痛恨、压抑、耻辱和不满,却唯独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避开臂弯间昏迷的女子。
扶雪卿双瞳入魔,纪若昙眼睑赤红。
竟然分不清谁肖似魔,谁更像人。
剑锋与弯刀交错,不断铮鸣的武器带动体内的脉络翕张,膨胀产生的巨力将二人一前一后掀远。
纪若昙喘着气,他的丹田已呈干涸之势,支撑着他的是许娇河的那句“我赌你赢”。
扶雪卿同样不好受,他依稀记起了纪若昙手中之剑的名讳,那是一把足以和娲皇像并肩的神器。
可眼下,谁又得空计较这许多?
……
空气拂过燥热的喉腔进入肺腑,却难以平息沸腾的火焰。
二人提起武器又要再战,纪若昙身后的远方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若昙,莫慌,我来助你!”
纪若昙侧头,瞧见以明澹为首的救兵终于姗姗来迟。
而跟随在明澹身边的梅临,却微微偏首对他露出一缕抱歉的神色。
道骨仙风的明澹和受伤战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损的纪若昙形成鲜明对比——他的掌心悬浮着本命法宝河山图,徐徐展开的画卷中射出汪洋咆哮和赤土压覆的术法,转眼间就将扶雪卿带来的残余魔兵魔将团团困住。
明澹收回手,放大的河山图呈现半包围的姿势,守卫在他的身畔。
他又幻化出在应对神风空行舫的偷袭时用过的灵剑鉴白,一闪身挡在扶雪卿和纪若昙的中间。
明澹道:“若昙,你先带娇河君去找我带来的医修疗伤,对付此魔头的事就交给我。”
纪若昙刚想点头,那头蓄势待发的扶雪卿却放弃了进攻。
他将弯刀分别插入脚边的云层中,紧接着后掠撤退出数十丈。
明澹倾身想追,又被拔地而起的天魔屏障阻拦。
屏障之中,扶雪卿抬手虚虚一抓,凭空出现的娲皇像登时被他握在掌心,转眼向天空抛去。
“不好,他要强行破除欲海的封印!”
明澹面色一变,舒展的唇畔猛地绷紧,“若是被他打开欲海和九州连接的通道,届时群魔倾巢而出,天下将会立刻陷入生灵涂炭的境地!”
纪若昙闻言,心下两难。
他本想亲自替许娇河疗伤,可当下正需集合他与明澹的力量,共破屏障,阻止扶雪卿的所作所为。
纪若昙紧紧攥着剑柄,任凭其上突出的棱角割破掌心。
不过一瞬,他又立刻做出了决定。
他将许娇河小心翼翼送到明澹怀中,待明澹面露困惑,又言简意赅道:“请宗主带着娇河退后。”
言毕,他见虽然不解,但还是选择信任自己的明澹,收紧环抱许娇河的手臂退到安全范围,然后毅然转过视线,双手握剑,飞身至与娲皇像持平的高度,注视着屏障内的扶雪卿。
他轻声而语,仿佛在对谁诉说:
“我们的因果,也该在今日有个了结。”
话音落下,他将长剑举过头顶,榨干丹田中的最后一丝灵力,朝着屏障冲了过去。
众人的眼底失去了纪若昙的身影,只见一道浅青的光束,如同驱散长夜的光明,以无可抗衡之势冲破了扶雪卿用本命武器构建的天魔屏障,接着对准半空中极力吸收欲海封印力量的娲皇像挥了下去。
刺啦——
随着一声刺耳的、类似布帛撕裂的声响传出,那号称不管受到任何损伤都会恢复如初,只看时间长短的神器娲皇像,直接分为了两半,它的温暖华光尽散,直直坠进了缥缈的云层间,再不可见。
欲海的封印突破到一半,扶雪卿的野心终究没有实现。
他发出一声长啸,翠绿的双眸已被深不见底的漆黑掩盖,怒吼道:“纪若昙——!!!”
纪若昙亦难以维持飞空的法术,浑身像被抽干了灵光生气一样跌坐在云端。
“你毁了我的大业,我定要你和娲皇像一同陪葬!!”
扶雪卿收起弯刀又要向纪若昙扑来,却被不动声色的明澹阻在几丈外。
先是为了救许娇河被魔气反噬受了重伤,又是利用娲皇像吸收欲海封印被断怒火攻心,扶雪卿此刻也快要成为强弩之末,但依然不管不顾誓要杀死仇敌纪若昙。
明澹同他交手,或许是失了那股同归于尽的癫狂感,竟然隐隐被他压制。
眼见扶雪卿要越过明澹的攻势砍向纪若昙,在旁边久未出声的游闻羽却忽然动了。
他捏碎了不知何时出现在掌心的扶桑花,将花汁混合着血液涂抹在自己的灵剑上。
而后将附着至阳之力的悲无,用力刺进了扶雪卿的后心。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六天
“若昙, 你这些天究竟去了哪里?勘尘之劫后,你整个人不见踪影,我们以为你被九道天雷劈得魂飞魄散, 还特地在怀渊峰为你举行了祭礼——你既然没有死去, 为何不归入宗门告诉我们真相?”
“宗主,勘尘之劫提前来临, 这其中发生了诸多变故, 我能活着也纯属侥幸, 而非故意为之。这些天我浑浑噩噩、灵台不稳, 只剩下一副昙花真身托付于柳夭剑中, 实在有心无力。”
“那娇河君应当知晓——”
“是, 这一切都是我叫娇河隐瞒下来的,宗主不必责怪于她,只是我不愿打草惊蛇罢了。另外宗主若是还想了解其它,不妨稍候一日, 待安顿好娇河, 我自会前往清思殿一一说明。”
“好,这些事便也罢了,只是如梦世惊闻娲皇像被劈成两半无法复原的噩耗, 叶尊主当即吐了一口血出来, 她说能够体谅事急从权, 但云衔宗必须给出交代, 帮助他们修复娲皇像。”
“娲皇像为神器, 如何修复, 似乎之前并未有过先例。”
“传说补天石可以修复万物, 找到它或许就有办法。”
……
低沉的交谈声在许娇河耳边不间断响起,唤醒了她漂浮在虚无中的意志, 她难受地拧起眉梢,想要捂住耳朵,告诉床畔的两人他们打扰了自己睡觉,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没有任何回应。
薄薄眼皮下的瞳珠转动起来,睫羽亦如受惊的寒鸦般乱颤。
明澹不曾察觉床上的异样,见纪若昙迟迟没有回复寻找补天石的提议,又轻抿薄唇,试图转移话题,询问盘古剑的来处,以及被关押在牢狱中的游闻羽的后续处理事宜。
只是他甫一开口,纪若昙便偏转目光,关注起了衾被间羸弱的身影。
明澹这才发现许娇河似有醒转的征兆。
他正想示好地关怀几句许娇河的情况,却见纪若昙看过一眼,又抬头朝他望来。
其中的逐客之意不言而喻。
不。
不仅仅是逐客之意。
还有几分……
明澹呼吸一顿,心绪略感震惊之余,面上则挂起不动声色的笑容。
他道:“那你先好好照顾娇河君,剩下的事我们迟些再谈。”
“多谢宗主体谅。”
纪若昙拱手还礼,唤过伤愈出关的露华将明澹送出去,自己并未起身。
他注视着躺在一片寡素中的许娇河,伸手想要擦去对方额头间的薄汗。
指腹同肌肤的距离不过咫尺时,许娇河醒了过来,两眼放空地看向上方。
滞涩的思绪填满整个脑海。
许娇河努力思考了良久,依旧没有认出来自己此刻身处何方。
她只好转过眼珠看向床侧,瞧见了浑身上下破破烂烂,连平生最在意的整洁都不顾的纪若昙。
“夫、夫君……”
许娇河的口腔长久没有清水的滋润,一说话便显出几分嘶哑干涩。
她问完话,控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后知后觉的纪若昙这才匆匆端起旁边的茶盏,将她扶靠在床头,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许娇河就着他的手喝下口温度正好的茶水,胸口的闷涩淤痛堪堪化解几分。
“……我这是在哪里?”
许娇河环视四周,只觉得房间的陈设有种说不出的眼熟,但又可以确定并非自己经常出入的领域。
纪若昙将茶盏放回原来的位置,坐得离她更近些,低声道:“这是我的屋子。”
哦,是那个当初在外面设置了层层结界,自己想进去结果一屁股摔出三丈远的、纪若昙的房间。
许娇河聆听他的话,脑中忽然多出几分无中生有的冷幽默。
她沉默下来,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自己已经回到云衔宗的事实。
一些有关污蔑她与魔族勾结,以及游闻羽杀人的画面再度袭来。
百口莫辩的回忆令得许娇河不安地眨了眨眼。
她拽住纪若昙的衣袖,像是害怕被发现般轻声询问道:“你知道的,我身上还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回来……云衔宗和如梦世的人不再抓我了吗?”
纪若昙只说:“你放心。”
简单的三个字入耳,许娇河紧绷的肩膀顿时松懈了几分。
她清楚纪若昙从不说谎。
能够说出这句话,那么证明一定有办法洗清她的冤情。
许娇河说服了自己,换个姿势懒散地靠在软枕之上,撒着娇对纪若昙道:“我还想喝水。”
纪若昙闻言,重复起刚才的动作。
眼见许娇河嫩红的嘴唇抵在瓷白的茶盏边缘,也不伸手,就如同毛茸茸的小动物一般,借用他的手,小口小口啜饮着甘甜的水源。饮罢,又伸出舌尖舔去了唇珠残留的水迹。
许娇河渴极了,茶水很快见底。
只剩下清脆的叶片遗余杯底。
纪若昙看了看,又端起茶壶倒出半杯,却被许娇河挽住手臂道:“我不想喝啦。”
“那是饿了吗?是想吃些东西,亦或者沐浴更衣?”
丰腴的皮肉贴上自己的肌肤,纪若昙稍显局促。
但到底分别了多日,他实在有些想念许娇河,于是放任了她的出格举止,没有表现出任何拒绝。
许娇河心想这大冰山似乎开窍了些。
她又稍稍用力,将头靠在纪若昙的肩膀上,软软地问道:“你是怎么打赢扶雪卿的?”
“母亲在分别前给了我一把剑,是古老神明的遗物,名为‘盘古剑’。”
纪若昙答得很快,与他身体相贴的许娇河细心地感觉到肌肉的收缩。
似乎纪若昙内心的情绪,同他面上表现出来的平静截然相反。
许娇河本有些不满,为何他们二人一同进入娲皇像的结界里,纪若昙却要对她隐瞒这件事。
亏她之前还时时刻刻为纪若昙的境遇感到担心。
但转念一想,这把盘古剑事关他的母亲,说不定其中隐藏着某些不可多言的秘密。
许娇河将纪若昙身上的伤口淤痕默不作声收进眼底,心绪流转几瞬,终究为他拼尽全力从扶雪卿手中救下自己,回到云衔宗又衣不解带近身照顾的用心而生出几分感动。
“疼吗?”
许娇河用很轻的力度触碰纪若昙眼下被弯刀划过的伤口。
这伤口距离眼珠只差几寸。
扶雪卿再精准一些,就会毁掉半边眼睛。
纪若昙生来一张举世无双的美人面孔,因着这道痕迹的存在,多了些润玉有瑕的刺目感。
面对许娇河的关怀,纪若昙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旁的事情。
自己的这位小道侣,生来只喜欢完美无缺的事物。
曾经九州的绸缎庄送来一匹鲛人织成的月华纱,她因嫌弃颜色不够通透,索性一剪刀通通毁去。
纪若昙的眸光暗下几分。
他是男子,并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是否足够英俊,
但许娇河在意。
她只热爱美丽的东西。
她是否会……
“……你会觉得不好看吗?”
不知不觉中,纪若昙把心里话问了出来。
许娇河一怔,又忍不住失笑:“你何时这般在意起自己的容貌?”
“……”
不是他在意。
而是他在意许娇河的在意。
纪若昙忽然不说话了,握住许娇河的手,将她的指腹贴在眼下的伤口上,一刻不肯放松。
“你怎么了,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许娇河蜷缩起手指,尝试想要挣脱纪若昙的束缚,反倒被他将整只手包裹进掌心。
“从今以后,我会站在你身边,名正言顺地保护你。”
纪若昙说得又低又慢,每个字却又准确无误传入许娇河的耳畔。
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幼童,自然清楚有些话想要传达的远不是表面的含义。
纪若昙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她有她的阳关道,他亦有他的成仙路。
只要集齐五块灵剑碎片,恢复大乘境界,他离求证大道也不过只差半步。
难道他愿意为了自己放弃求索了百年的漫漫仙途?
许娇河越想越心乱如麻。
手指停靠在纪若昙的肌肤,又仿佛能够感觉到胸腔深处的心脏跳动。
她胜雪的脸颊缓缓洇出两抹绯色,含着水的目光与纪若昙对视一瞬,又逃避着垂落。
许娇河装傻道:“我知道你在保护我呀,你明明一直都在保护我。”
纪若昙不理会她的兜圈,逼问道:“你方才醒来时唤了我什么?”
“我、我……”
许娇河说不出口,她想推脱说那时理智并不在线,只是无意识的行为。
但将此作为借口,不就代表着,其实她的心中还是将他当成了夫君?
许娇河咬住嘴唇,越发忐忑。
她纤长的睫羽,随着一时看他一时看天的眼珠上下轻颤。
最后许娇河恼羞成怒挣脱纪若昙的束缚,去捂他的耳朵:“我说错了,你也听错了!”
“娇河。”
受伤初愈的许娇河,又怎是纪若昙的对手.
他唤着她的名字,顺势就着当下的姿势将她抱进怀里。
低沉的嗓音拂在发间,“你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我才没有舍命救你……我只是觉得,你要是死了,我就真的没有任何依仗了——”
“撒谎。”
笃定的字眼,叫喋喋不休的小嘴彻底闭上。
许娇河因着纪若昙的相救而变得柔软的内心,又突兀转向烦乱。
她第一次觉得纪若昙好烦人。
也好磨人。
纠缠着她差点把自己真实的想法泄露。
许娇河握拳,在纪若昙的背后小小捶了一下,想要骂他,又听见闷痛的抽气声。
吓得赶紧问他:“没事吧,可有哪里觉得痛?”
纪若昙摇头,注视着她的眼睛黑得怕人。
他观察着许娇河眼底眉梢的不知所措,思忖须臾,换了种方式,委婉道:“先前和你说的,待你助我找回两块碎片,重塑人身,便许你半副身家——我已命人将其划到了你的名下。”
许娇河一喜。
原想着纪若昙复活归来,她拿到手还没捂热几天的财产自是不再作数,又要归还。
却不想纪若昙如此识相。
她瞧着纪若昙顺眼了些,没有深想当初纪若昙的条件是否只是重塑人身,又听对方接着道,“但这些只是我承诺给你的报答,如今你对我又有救命之恩,可想过这场恩情,需要我用什么来作为回报?”
“这、这也可以要求回报吗……”
许娇河吞了口唾沫,快要被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晕。
纪若昙却在这时松开了她。
他清隽冷艳到极致的面孔已然恢复如初。
或者说,更甚往昔。
许娇河不由自主被他吸引,倏忽忆及看完以他们二人为原型编写的话本的夜晚,
那个令人色授魂与的梦。
烟岚似的白衣。
低垂的眉眼。
如自莲座之上俯身的神明突兀有了欲念。
许娇河无意识伸舌再次碾过唇面。
鬼使神差间,忽然道:“你要报答我……不如在飞升之前,尽力让我快乐。”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七天
飞升之前。
尽力快乐。
纪若昙的心中万般柔情萦绕, 得闻许娇河的回答,却一下子都说不出口了。
他特地修复面孔的损伤,为的只是想要许娇河的注意力不仅仅放在自己的财产上。
现在好了, 她确实不再那么眷恋金钱……但移情的却并非纪若昙期待的东西。
而是旁的。
他微一抿唇, 只能扮出副镇定自若的姿态,问:“怎样才能让你快乐?”
许娇河道:“一个男子如何让女子快乐, 这般简单的事, 你竟然不知晓?”
纪若昙摇头。
他听着许娇河甜丝丝的语气中透露出来的几分轻飘, 便知许娇河和自己想得并不一样。
纪若昙的心忽然有些闷。
他不知是因为自己的不持重, 还是因为许娇河的态度。
许娇河却并不清楚他脑内的诸多计较。
她只觉得普天之下的修仙者, 绝没有会为了爱情而放弃飞升的。
纪若昙不提, 也就是他舍不得。
既然大家早晚都要分离,又何苦非要扯上什么誓言和承诺。
她想自己总归和纪若昙做了这么久的道侣。
总不能在他飞升之前什么便宜都没占过,就白白担了个虚名放他走。
能快活一天是一天。
能快活一月是一月。
过完瘾,知晓无衍道君是什么滋味, 从而别离以后彻底断了念想也不错。
许娇河抱着纪若昙的衣袖, 用亮晶晶的瞳孔注视着他。
她的面孔又窄又小,跪坐在纪若昙的衾被间,就像一团白莹莹、俏生生的小猫。
纪若昙看着这样的她, 什么闷气都生不起来了。
他不自觉地讨好着许娇河, 再问:“你告诉我, 怎样才能让你快乐?”
许娇河的唇边漾开浅浅梨涡, 宜嗔宜喜地笑道:“让我快乐, 就要顺着我, 让着我。”
“我叫你做什么, 你就要做什么,一切都要听我的话。”
纪若昙轻呼出口气, 重复道:“一切?”
他洁白的唇齿碾压着这个词,黑沉沉的目光倏忽有了几分变化。
那是一种罕少在他身上出现的斟酌和迟疑。
许娇河活了二十多岁,自然明白这词语的歧义。
她的脸颊便透出些红,但依然坚定地回应:“当然,不过一切要看我的需要。”
她要了,纪若昙就不能拒绝。
谁叫他想报恩呢。
眼见气氛越来越痴缠和奇异,纪若昙的眸光也泛起了波澜。
他抚过衣袍的下摆,借此稍稍整理自己的心情,然后望着许娇河道:“那现在要做什么?”
“什么要做什么呀……”
许娇河的小脸更红,分明她提出了这个要求,纪若昙也应允了。
到头来不好意思起来的人反倒是她。
她忽然拉高被子,将脸埋了进去,整个人重新躺回床上,“什么都不做,我累了,要睡觉!”
纪若昙不置可否,从静止的视线到半敛的眼睫皆未出现一丝颤动。
许娇河等不到他说话,闷在被褥间的呼吸湿热起来。
露出两只眼睛看着他道:“你为何不说话?”
纪若昙才缓缓道:“好,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先出去。”
说着,纪若昙想要起身,却感觉到来自衣袖的阻力。
不知何时,他的袖口被许娇河压在了手臂之下。
许娇河顺着他的目光,亦发觉了这点细节。
她滴溜着转了圈眼珠,娇蛮道:“还说要听我的,我又没说让你走。”
“好,那我看着你睡。”
纪若昙像是被人扯着线的木偶,复而情绪不明地坐了回去。
他说看着睡,就真的是看着睡。
盯住许娇河的面孔,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许娇河终于折腾够了,平添几分困意。
她朝着纪若昙的方向,打了个哈欠,慢慢闭上双眼。
几秒后,又因为两道存在感过于明显的目光,羞恼地重新睁开。
“你留在这里陪我,但是不可以一直看着我!”
“……好。”
……
许娇河满脑子都是纪若昙的面孔和眼神。
她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头沾软枕便昏沉了过去。
思绪沉沦间,又做起那个和话本剧情如出一辙的香艳美梦。
“夫君……”
“你、你别……”
纪若昙侧头看了一会儿窗上的天青鹤影图,耳中传入许娇河突如其来的旖旎梦呓。
他又情不自禁将头转了过来,贪婪而留恋地逡巡过她面孔的每一寸肌理。
直至许娇河不再呢喃,沉沉入睡,纪若昙静候片刻,开始用法术休整起自己的外表。
展现在外的伤口纷纷愈合。
被弯刀划破的衣衫一并复原。
纪若昙伸手展开一面水镜,审视着自己恢复如初的样貌。
一缕血丝便在这时悄无声息地溢出唇角。
纪若昙望着刺眼的鲜血,胸腔陡然升起一股疼痛。
他捂着心口,将闷哼湮灭在舌尖。
为了救出许娇河,他强行利用对身体伤害巨大的秘术提升了境界。
眼下境界即将跌回合魂境,秘术反噬带来的影响也十分鲜明。
纪若昙冷白的肌肤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他跌坐在木椅间舒缓了半晌,才变回若无其事的神态,用指腹无声揩去唇畔的血丝。
……
云衔宗的灵药、纪若昙的治愈法术,再加上充分的休息。
使得许娇河体内被扶雪卿魔气击中造成的暗伤恢复了大半。
她这一觉睡过了半个下午和整个夜晚,朦胧睁开双眼,窗外已然天光盛放。
许娇河没有忘记被她命令坐在床畔看着自己睡觉的纪若昙。
陷在衾被中伸了个懒腰便朝着他的方向看去。
纪若昙仍保持着端坐的模样,却是半阖着眼睛,正在入定调息。
……这个傻子,还真的坐在床边,陪了自己一夜!
许娇河后知后觉地想到,其实他也经过了一番艰苦的鏖战,目前急需要打坐休憩。
一丝内疚和后悔在她心口涌现,许娇河略一思索,便蹑手蹑脚地坐了起来,拾起一旁被自己蹬开的薄毯,想要披在纪若昙的肩头,为他抵御初冬清晨的料峭清寒。
她伸手比划了一番前后左右的距离,得出结论,还是直接披在他胸前幅度最轻最小。
于是直起半个身子,慢吞吞地膝行向前,抖开薄毯,捏着两侧,靠近纪若昙的肩膀。
却是对上一双沉倦半开的眼睛,连人带毯僵在原地。
“早、早上好。”
她像是做坏事被先生抓住的学子一般,颇为窘迫地抬手,冲纪若昙打招呼。
纪若昙无言,眠至干涩的眼睑闭合又张开,天生上挑的昳丽尾线随着动作折进一痕。
“你醒了就好,可以去膳厅用早饭,我还有事,要去清思殿一趟。”
纪若昙揉了揉发胀的额间,为许娇河和自己的行程分别做了安排。
许娇河却没有下床,只是放下毯子,轻轻唤了他一声。
“月来。”
“嗯?”
纪若昙抬眼望来,舒展的臂弯间猝不及防扑进了一副柔若无骨的身躯。
“娇——”
他想要说话,许娇河并不让他开口。
半张的双唇附上了香滑芬芳的两瓣。
许娇河分开双腿,坐在纪若昙窄瘦结实的小腹上,用手捧着他的面孔,赐予又轻又软的香吻。
舌尖吮着皮肉,贝齿轻咬唇缘。
她吻得万分主动,偏生动作又笨拙青涩。
纪若昙起初想顺应她的欲念,任凭她发泄劫后余生的喜悦。
但吻着吻着,终是忍无可忍地反客为主。
一手托着她丰腴的大腿,一手扣住乌发浓密的后脑勺,仿佛要把她的唇瓣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什么高岭之花、只可远观的无衍道君。
亲起嘴来一样像狗似的那么着急。
许娇河被他吻得憋红了面孔,差点晕过来,蜷着手指先是攥紧衣襟,后又不停地拍打肩膀抗议。
纪若昙又吻又咬,最后把许娇河嫩红的唇珠吮到发肿。
心意相通的亲吻,远比一百次打坐入定还要有力。
他倦怠的眸色恢复了神光,压迫着人的气息也重归稳定。
结束了吻,许娇河依然被他抱在怀中,低哼着直喘气。
她扭动腰肢,避开紧绷的肌肉,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软绵绵地问道:“去清思殿做什么?”
两厢情好之时,提起旁的男人难免晦气。
纪若昙的意识游移一瞬,腰间立刻遭到许娇河的轻掐伺候,想了想,言简意赅地回应道:“其他却也不太重要,要紧的应当是娲皇像、盘古剑和游闻羽三件事。”
其他的许娇河不太关注。
游闻羽的事她却不得不多几分上心。
若真的依游闻羽所言,云衔宗中的内鬼另有他人,也并非他设计陷害自己。
那么地牢里的救命之恩,她总要偿还一二。
思及此处,许娇河伏在纪若昙的颈边问道:“游闻羽是你们抓回来的吗?”
“不,是他自愿跟我们回来的。”
“那宗内打算怎么处理他?”
“有过当罚,他杀了如梦世的两名弟子是事实,对于此罪也已供认不讳。”
纪若昙一提起情敌,言语中的柔和顷刻荡然无存,回答亦有些生硬。
许娇河却没听出来,接着有些不安地追问道:“那他杀了两个人,宗内是打算让他抵命吗?”
“不,有功也要赏,比起杀人的过失,他一剑重伤了扶雪卿,换来九州百年安定,这是大功。”
纪若昙干巴巴地说完,又添了一句,隐晦试探许娇河的态度,“只是究竟是主动潜入欲海内部,伺机寻找重创魔族的机会,还是本意反叛,见势不对临阵倒戈,宗内仍需要继续查探,做出判断。”
“他们叫你清思殿商量,肯定是想听听你的意思吧?”
许娇河从纪若昙的肩头离开,仰起面孔,同他对视。
捕捉到纪若昙微不可闻的颔首动作后,她拉着对方的手请求,“那你就帮帮他嘛……”
“你的意思是,让我支持前者?”
纪若昙顿了顿,喜怒不辨地低声询问。
“对呀,闻羽跟我说了他没有,更何况他当初还救了我,我想还个人情,可不可以呀……”
纪若昙只听见了前半句话,后半句“还个人情”被他的耳朵自动消音。
他也不知自己的心现在是个什么滋味。
在他的床上,他的道侣前一刻还在黏黏糊糊同自己亲吻,眼下又忙不迭为别的男人求起了情。
许娇河口中的“让她高兴”竟然是这个意思吗?
只动嘴,不入心?
纪若昙气得心口又疼了起来。
可他自小而大的修养不允许自己像个含酸吃醋的怨夫一般开口质问。
他丢下一句“再议”,腾地起身,将感到莫名其妙的许娇河留在了原地。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八天
许娇河眼见着纪若昙撇下自己出了房间, 不知去向。
她正暗自奇怪分明刚才还好好地亲着嘴,怎么一转头又甩脸子给自己瞧,那头紧跟着进来服侍的露华却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面蹲下为她穿鞋, 一面问候道:“夫人大安!可要去膳厅用早饭?”
“你的伤都好了吗?”
上次离开云衔宗之时,露华尚在养伤闭关, 许娇河也来不及多问。
眼下再次重逢, 她又忠心耿耿陪伴了多年, 许娇河自是要关怀一二。
“已经都好了, 夫人, 您这些天流离在外, 真是消瘦了不少。”
露华心疼得盯着许娇河不住地看,内疚地低声道,“都是奴婢御下不严,未曾发现舞蕴那丫头早早包藏了祸心, 您不在的日子里, 奴婢出了关时时在暗中调查,发觉她似乎与明镜堂有几分关系。”
明镜堂?
许娇河心念微微一动。
执法长老向来与她相看两相厌,难道是他要陷害自己?
可是他素性嫉恶如仇, 又怎会跟魔族扯上任何关系?
许娇河笑着安慰了露华两句, 接着询问纪若昙是否知晓此事。
得到露华的肯定之后, 她道:“这个消息且放着, 看看再说, 眼下还有另外一件要紧事。”
她穿上鞋站起身, 在梳妆台前坐下, 由露华侍奉着净脸匀面,“我要去清思殿一趟。”
“夫人不去膳厅吗?”
露华略带疑惑, 从前就算云衔宗的各位长老们三催四请,许娇河也不愿踏出内院。
如今,倒是主动打算掺和到是非中去。
许娇河却没想到露华思考的那一层。
只是忆及纪若昙说过的话,揣测他抛下这头肯定是要去处理游闻羽的事。
也不知自己说的话对他而言管不管用。
为了安全起见,许娇河还是决定亲去盯着。
她对露华说自己躺了一夜,现下还吃不进东西,需要走动走动。
向来百依百顺的露华也就顺势答应了陪同许娇河去这一遭。
纪若昙死而复生,许娇河也就不必再穿着素净的白衣,她迅速收拾完仪容,又挑了身往日喜爱的杨妃色衣裙,施施然进入开启的传送阵,不多时便来到了清思殿的玉阶下。
想来两人重返云衔宗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云衔宗,两侧的守殿弟子见到许娇河并不意外。
他们敛衽行礼,恭敬地作揖到底,而后问:“不知娇河君前来清思殿所为何事?”
许娇河抬手,瞧了瞧自己的指甲:“我找无衍道君。”
“无衍道君不在此处。”
守殿弟子垂着头,不小心窥见许娇河裙底钻出的一截鹅黄绣花缎鞋,连忙移开眼不敢再看。
“他不在此处?”
许娇河略感诧异,那大早上的去了哪里?
另外一位弟子很快解开了她的疑惑:“无衍道君亲去地牢押解观、游闻羽了。”
“噢,这样啊……那我就进殿等吧。”
许娇河拖长音调,语气仍然懒懒散散的,她走了两步,又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看着那位为她做出解答的守殿弟子,“说起来,宗内已经敲定闻羽的罪名了是吗?”
“您和无衍道君回来的时日尚短,许多真相仍未查明,自然是没有的。”
被问话的弟子尚且不明所以,而陪在许娇河身边的露华却似有所感,抬头望了眼许娇河的表情,便听她用娇滴滴的嗓音斥道:“既没有定罪,那闻羽又不是犯人,你们为何不尊称他的道号?”
“他是我和无衍道君的弟子,莫非你们是看轻了我怀渊峰吗?”
这两顶大帽子扣下来,守殿弟子差点下跪砰砰磕头。
他诚惶诚恐地道歉:“是弟子言行有失,还请娇君见谅。”
许娇河“嗯”了一声:“知道自己犯了错,那肯定要小惩大诫——不如,就罚你下职之后去把不争峰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还有,闻羽等会儿到来时,你要亲自向他行礼道歉。”
“是……娇河君。”
许娇河扭着腰肢,抬步迈上一层又一层玉阶,闲庭散步般来到了清思殿的檐下。
她心里痛快异常。
自己今天略微试探了下守殿弟子的态度,就知眼下在宗门众人心中,怀渊峰到底处于何等位置。
……果然只要有纪若昙在,这云衔宗上下就无人敢高出半个声调同她讲话。
许娇河吩咐露华在殿外等候。
她娇美的小脸上挂着笑,进入宽敞明亮的清思殿时,明澹不在,连夜赶来的叶流裳也不在。
空荡荡的殿内,唯余抱剑站立在旁的纪云相。
“早呀,小云。”
许娇河偏转着眼珠,抬手若无其事地同他打了声招呼。
纪云相却抱紧怀中的长剑,装作没看见似地后退一步。
许娇河也不在意,想着应当是游闻羽杀了乐情,使得他心中含怨。于是离开他的身畔,寻了一处最远的位置坐下,取出灵宝戒中的小镜子,对准镜面整理起自己头上的钗环。
纪云相却在这时忽然道:“你可真有本事,前前后后勾搭了那么多人,无衍道君、明宗主、游闻羽……就连那欲海的魔尊也因为想要娶你为后,现在落得个重伤踪迹不明的下场。”
许娇河拨弄发簪的手指一停,目光从镜前移开,转向他的所在:“对啊,我就是这么有本事。”
她凉凉地发出一声娇笑,故意膈应纪云相道,“小云呀,你怎么这么了解我的近况?知道谁要娶我,我又和谁好了,活像在我身上装了双眼睛似地,莫非——你也喜欢我呀?”
“你!”
“不知廉耻!”
纪云相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微颤,白皙额头上迸出一根青色的脉络。
奈何相隔得太远,纪云相又站在背光处。
指使许娇河不曾发现他明灭的眸色中,转瞬即逝的一缕底气不足。
两人拌嘴的功夫,殿外由远及近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许娇河迎着晨光朝声源望去,见是久未照面的明澹、叶流裳等人。
分明前几日还在满九州的张贴告示,宣告自己是勾结魔族的小洞天叛徒。
今日再一相见,这些人却能面含笑意,仿佛彼此之间,并未发生过任何龃龉。
许娇河感到说不出的讽刺,便把脸侧向了旁边。
而距离他们身畔一丈远的,则是无言行路的纪若昙,和落后一步的游闻羽。
无关人等照例同露华一般被安置在外,明澹率先进入殿内中,发觉许娇河也在,便有些意外。
许娇河堆起笑靥,欢欢喜喜地小跑到纪若昙旁边,挽起了他小臂。
纪若昙从未当众与人这般亲近过,肌肤相触的瞬间如同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在原地站住几秒,反倒是游闻羽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朝许娇河挥了挥手打招呼道:“师母安好。”
许娇河抽空瞥他两眼。
你的坐牢我的坐牢好像不一样。
一日一夜的牢狱生活没影响游闻羽多少,反而叫他看起来十分神清气爽。
感觉到纪若昙又开始走动,许娇河匆忙收回眼神。
她仰着面孔,小声询问纪若昙:“你打算坐在哪里?”
纪若昙无言,伸出手指向一处。
是明澹左下首的位置。
许娇河又转动着瞳珠逡巡一圈,随即用下巴点了点在座辈分最低的纪云相,似是撒娇,又颐指气使地要求道:“小云,你去把我的椅子搬到无衍道君的旁边。”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纪云相瞪大了狭长的凤眼。
偏生叶流裳听见许娇河的话,也没多说什么,顺从吩咐道:“去吧,她是你的长辈,应该的。”
没办法,纪云相忍气吞声地把许娇河坐过的椅子搬到了纪若昙的右边。
许娇河在旁边监工:“哎呀,再近点呀,这么远做什么?”
等到她折腾完毕,纪云相的眼睑下方平添了几分狼狈的红意。
他按照许娇河的意思做完,二话不说转身离得她很远。
许娇河左顾右盼,还不够满意,示意纪若昙先行坐下后,又亲自把椅子搬到了近无可近的位置。
两把木椅的扶手挨在一起,仿佛成双成对的恩爱伴侣。
许娇河想,若是等会儿纪若昙不顺着她的意思说话,她就偷偷抓住他的手,在他掌心挠痒痒。
这头许娇河正在暗自算计,那头游闻羽却是没那么好的待遇。
众人落座,独他一人站在殿中央,等待着接下来的审判。
殿门沉沉一关,时间仿佛又回到了许娇河被强制施行攫念术的日子。
她望着日光消散大半的殿宇,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向唯一的热源无意识地寻求着依靠。
那日柳夭被封,纪若昙感知不到许娇河的情况。
眼下见她如此情态,便清楚自己不在,她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这般想着,他伸手在许娇河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两人如此旁若无人地亲近,难免引起某些人的不快。
叶流裳因着变成两截的娲皇像心中暗自滴血,眼见纪若昙和许娇河毫不在意的作态,更是恨得忍不住出声道:“清思殿议的是要紧之事,无衍道君同娇河君是否有些不避场合?”
“听闻之前因为娲皇像被盗一事,叶尊主一口咬定是内人所为,还亲自出手打伤了内人。”
纪若昙冷淡的眸光掩映在长坠睫羽之下,睇过来的时候让叶流裳感觉到冰雪当头罩下。
战栗一瞬过后,叶流裳更添恼怒。
就连作为宗主的明澹都需忍让自己三分,纪若昙作为一个后辈,凭什么,怎么敢?!
心头滴落的血液顿时来到喉间。
叶流裳张开嘴,差点呕出一口血。
勉强解释道:“此前道君身陨的消息一出,九州皆惊,本尊也只不过是担心娇河君认为自己失了依靠,伙同魔族做出行差踏错之举,才会在情急之下出手阻拦娇河君离去。”
“什么离去?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许娇河附在纪若昙耳边忿忿不平,“我只是想凑近些看清楚那秘术呈现的画面而已!”
她虽做出耳语的姿态,声音却大得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明澹自是清楚许娇河睚眦必报的个性。
叶流裳却以为她一个娇怯怯的小废物,是因为有了纪若昙撑腰才会如此狗仗人势。
纪若昙听了许娇河的告状,没有露出半分多余的情绪。
他合衣正襟危坐,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人的身上。
叶流裳却无端知晓,他是在等待自己向许娇河赔礼道歉。
她也配!
娲皇像的事自己还未跟云衔宗计较!
叶流裳妩媚的面孔隐约呈现几分扭曲,她越想越邪火直冒,再也控制不住脾气,想要借题发挥问责娲皇像破碎的事情,明澹突然抢先一步站了起来。
他朝着纪若昙的方向,双手抱拳,却是致歉道:“说起来,一切都是我这个宗主做得不好,如果能够及时查明真相,还娇河君一个清白,也不至于令得她沦落到欲海,颠沛流离、受尽侮辱。”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九天
明澹作为仙道魁首, 此刻自降身份做起和事佬,在场针锋相对的众人,自然要卖他这个面子。
叶流裳离开木椅的身体坐了回去, 扭曲的面色变换几瞬后, 勉强恢复了往日的端持。
唯有纪若昙没有任何表态。
似乎为了许娇河受伤的事,不肯退让分毫。
想要一个台阶下的叶流裳左等右等, 都没有等来纪若昙的和解, 表情再度难堪起来。
“你——”
她要说话, 又被笑意盈盈的许娇河打断:“宗主, 不知您口中的真相指的是什么?”
叶流裳搭在座椅上的手指几乎整个嵌入木质扶手之中。
这一对道侣, 纪若昙为妻出头不肯让步, 许娇河又直接无视自己的发言。
他们的眼中究竟还有没有如梦世的存在!
许娇河将叶流裳的反应映入眸底,自觉狠狠出了口恶气,她起先思忖自己能够大摇大摆回到云衔宗,大约是沾了纪若昙的光, 案件的根本其实并未查明, 若如梦世执意追究,弄不好两宗反目成仇。
但依照刚才明澹话里的意思,仿佛是有了新的进展?
比起和叶流裳斗气, 洗去自己的污点才是当前最重要的。
她眼巴巴地盯着明澹, 渴望对方能给予一个答案。
明澹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起身向不明就里的众位说明:“清晨我本想直接来到清思殿议事, 忽然接到随同若昙一起前往地牢的侍从来报, 说是有关于娲皇像失窃一事, 闻羽手上有证据想要提供。”
他的话说到这里, 大殿中央的游闻羽忽然抬起手来。
一颗小巧的灰白色石头,自他的掌心漂浮到半空。
这种石头名为留声石, 是小洞天内很常见的术法工具。
有留存声音的功能。
留声石内随即开始播放一段对话。
许娇河侧耳细听,发觉是婚礼举行之前,她同扶雪卿在寝殿内的对质。
呼之欲出的真相,与呈现在攫念术中的后半段记忆息息相关。
可她在欲海生活了月余,早就过了攫念术生效的期限。
再想验证,只能使用禁术搜魂。
只是这种术法一旦使用,哪怕是修为不俗的修仙者,都有极大概率会冲撞到他们的神魂。
轻则意识动荡,境界受损,重则变成痴儿,危害生命。
如今许娇河有纪若昙撑腰,在座的各位,谁又敢斗胆提出这样出格的建议?
不过对话进行到底,其中的内容和两人的态度语气,传递出了一个信息——许娇河并不知晓内情,无论是否为扶雪卿的控魔印所操纵,这件事都并非出于她的本心。
有这层验证所在,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许多。
明澹听完留声石记录的对话,面上已表现出对于许娇河的信任,他询问游闻羽:“观渺君,这些天你待在扶雪卿的身边,可有查探到同他勾结之人究竟是谁?”
游闻羽道:“没有,扶雪卿把我捧到高位,假作近身之人,也不过是为了扫小洞天的颜面。”
这样彼此防备的关系,他又怎么可能透露真正的机密?
明澹颔首,表示理解,继续如例行公事般查问了几句,最后得出结论:“观渺君就娲皇像失窃一案,贡献出重要的线索,洗刷了娇河君的嫌疑,又在欲海一战中重创魔尊扶雪卿。因此我认为,他并不具备反叛之心,当日错杀如梦世弟子的事情,或许有隐情也未可知。”
“能有什么隐情?”
叶流裳声音尖刻,阴恻恻地讽刺道,“就算游闻羽真的没有背叛小洞天——但功就是功,过就是过,他自己对于杀害我如梦世弟子的罪名也供认不讳!明宗主如此包庇,莫非想叫整个九州都以为,这世间没有任何法度规矩可言,只要立下功劳,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掩盖自己犯下的罪?!”
叶流裳的质问极重,她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挑衅,言语间也失了分寸。
明澹被她刺得抿紧薄唇,眸中惯常的温和同平易近人亦消散几分。
他无言片刻,转而问游闻羽:“观渺君可有什么想要解释的?”
游闻羽:“我为何要杀此二人,其中确有隐情,但他们的言辞太过诛心,恕闻羽无法说出口。”
“诛心?”
叶流裳自鼻尖哼出一声,“依本尊看不过是找补不到借口,随意推诿罢了。”
明澹面沉如水:“请观渺君直言。”
游闻羽却没有开口,只将目光对准了坐在一旁观望的许娇河。
许娇河正依偎在纪若昙的身边,饶有兴趣地聆听着殿中三人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冷不丁瞧见游闻羽看向自己的复杂眼神,心脏忽然突突着跳快了一拍。
咚。
双膝触及冰凉坚硬的地面,发出一声敲击在心上的动静。
游闻羽面向纪若昙和许娇河的所在,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许娇河咋舌道:“闻、闻羽,你在干什么呀?”
“如梦世弟子的话,事关师尊和师母的声誉,唯有得到您二位的允准,闻羽才敢出口。”
许娇河忍不住同纪若昙对视。
相比她的不知所谓,纪若昙却是镇静异常:“讲。”
得到应允的游闻羽从地上站起,抚了抚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目视前方道:“那日我前往地牢想要探望师母,却听见作为看守者的如梦世内门弟子乐情、长唐,坐在桌前肆意侮辱师尊师母。”
“他们说师尊之所以会被勘尘之劫劈得魂飞魄散,是因为满心沉迷女色,才叫上天降下惩罚。”
“又说师母是个长了一副祸水面孔,只知道勾引男人的娼/妇,还敢作威作福爬到云相师兄头上去,害得云相师兄被尊主罚以鞭刑。”
“等到尊主炼化铸剑鼎内的灵气,开启攫念术的后半段记忆,坐实了师母的罪名,他们定要将师母囚禁在房间内,弄得她求生不得,求死——”
“够了,住嘴!”
听着游闻羽不带半分个人情绪的阐述,清思殿内的所有人面色均变化得精彩纷呈。
许娇河先是素面微粉,接着又羞又怒整片肌肤涨得通红。
明澹面无表情,连最后一丝和煦都消失无踪。
而其中情绪最激动的莫过于如梦世尊主叶流裳。
她终于还是猛地站起,指着游闻羽的鼻子喝令他闭上嘴。
“这怎么可能是我的弟子能够说出来的话?你、你在造谣,你在造谣!无知后辈,怎敢如此践踏我如梦世千百年的声誉!!”叶流裳奔下高座,来到游闻羽的面前,故态复萌,又想一掌打去。
却被祭出长剑的明澹拦在身前。
游闻羽无所畏惧,仰面直视叶流裳:“师尊师母待我恩重如山,他们的话叫我如何忍耐?”
“你胡说,你是为了脱罪在砌词狡辩!!”
“我看未必是狡辩。”
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许娇河终是缓和了过来,她想不管游闻羽说的是不是真话,但叶流裳先是伤她,现在又不管不顾想要掌击游闻羽来打她的脸,她决计不能够忍气吞声。
索性新仇旧恨一起算。
她顺势从座位上站起,冷着嗓音说道,“那日藏宝库内,乐情在事态还没有明了的情况下,频频对我语出犯上,甚至言语阴阳怪气不够,竟还想抽出鞭子来打我。”
“叶尊主若不信我的话,当时云衔宗、如梦世的弟子皆在,我派宗主和叶尊主宗门的纪云相皆可以证明,再不济把参与者全部叫过来对峙一二也可以。”
叶流裳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看向在旁不曾出声的纪云相:“这是真的?”
纪云相滞涩一瞬,不知在想些什么,才缓缓点了点头。
连自己的亲传弟子都肯定了乐情的无礼在前,这下叶流裳再怎么不肯承认,都反驳不出话来。
她目露失望地看了纪云相一眼,而后愤然拂袖转身,重新回到座位上,调息片刻,变了副面孔说道:“就算是这样,上天有好生之德,小洞天内也有不得随意戕害同道者的规矩!乐情二人冒犯无衍道君和娇河君,此事或可以通知本尊,或可以上报明宗主,再由我们二人商议决定惩罚。”
“观渺君此举不仅狠毒,而且僭越,依旧有些说不过去!”
面对叶流裳的有心偏袒,许娇河底气十足,她皮笑肉不笑地回怼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句话是不假,但大家也都说宽以待人,严于律己——怎的叶尊主闻听自己弟子犯下的罪过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对着我怀渊峰弟子的失误就穷追不舍?”
“更何况,修仙先修德,如果闻羽面对别人侮辱自己的师尊师母,一颗心都感到无动于衷,那他还修什么仙、证什么道?就算飞升了也不会是一个好神仙!”
“许娇河你!”
一番逻辑缜密、严丝合缝的攻击,叫处于盛怒状态的叶流裳气得红了眼睛。
她何曾被人如此冒犯过?
一时间心中将许娇河千刀万剐了无数次。
明澹亦于此刻不认同地蹙起修眉:“叶尊主,你我俱为一宗之主,做事还需立身为正。”
“本尊何时立身不正?”
“你们云衔宗的弟子杀害了我的两名徒弟,安敢如此振振有词!”
眼见叶流裳失了理智,又招架不住明澹同许娇河两人的连番炮火,就连原本他们占理的娲皇像一事都要抛诸脑后,纪云相也顾不得遵守小辈不得随意开口的礼仪。
他只身向前跪在殿上,双手执礼举过头顶,唤了一声:“师尊!”
譬如炭火烧至通红时,迎面而下的沁凉冰水。
叶流裳被纪云相喊得一个激灵,顿时冷静了几分。
她看了看跪在游闻羽身边的爱徒,又分别望向道貌岸然的明澹,和脸上明晃晃挂着报复二字的许娇河,忽然想起事情发展到现在,似乎尚有一人从未表过态。
于是她调转枪口,一双恼意未褪的眼睛望向不置一词的纪若昙。
问道:“本尊听闻在如梦世时,观渺君就对自己的师母诸多看顾,关心之情更是甚于旁人许多,面对这般情谊深厚的弟子,不知无衍道君有何看法?”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天
叶流裳的话问出口, 清思殿内原本诡异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久久未语的纪若昙,许娇河的心亦是高悬到喉间。
按照叶流裳不依不饶的性格,假设纪若昙的态度间也流露出打算重罚游闻羽的意思, 那她肯定会一再纠缠不休, 非要让游闻羽去了半条命亦或者成为废人不可。
游闻羽的事,是她为了偿还的救命之情, 也是一次对于纪若昙的试探。
看看他应承了自己的要求以后, 究竟能够容忍到何种地步。
倘若第一次就失败, 那这承诺不入眼也罢。
许娇河微微鼓起脸颊, 目光盯住纪若昙一刻也不肯放。
她见纪若昙没有立刻说话, 便借着两人交叠在扶手上的宽大衣袖, 悄悄探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沁着凉意的指尖,相较常人更低的体温,无一不证实了纪若昙是个冷心冷肺的主。
许娇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不管他人能否看出来她与纪若昙之间的勾当, 清亮的目色含着两汪浮动的水光, 可怜巴巴又殷切地注视着纪若昙。
她甚少有恳求他的时候。
过去大部分的岁月里,二人相见,为了不落下风, 她都伪装的如同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母鸡。
她竟然为了游闻羽求他。
纪若昙的心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酸涩顺着血液涌上天灵盖, 个中滋味唯有他自己知晓。
游闻羽说的不尽然是真话。
不错。
当时他寄身于柳夭剑内, 被游闻羽带出了封存的楼阁。
到游闻羽进入地牢时, 他也确实听见了乐情和长唐对于许娇河的糟糕议论和下流幻想。
可他们并没有提到自己, 什么无衍道君沉迷女色被雷劈的话, 全都是游闻羽擅自加上去的。
游闻羽杀死两位弟子是为了私心。
如今编造出这些谎言,也是为了私心。
他是想借此讥讽自己。
纪若昙陷入回忆, 掌心却倏地传来尖锐刺痛。
反应过来,是许娇河等不到他的回答,情急之下,用三寸长的指甲掐了他一下。
他不动声色聚焦目光,却并非要与许娇河对视,而是转向了游闻羽的所在。
二人的视线在无声中汇集。
彼此没有说话,其间蕴含的情绪却胜过千言万语。
片刻后,纪若昙开了口:“游闻羽要罚。”
叶流裳一喜。
她就知道,但凡同自己道侣的旖旎绯闻相关,就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在意!
许娇河则气得两眼一黑。
他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若非估计众人在场,她少不得拽住纪若昙的衣襟好好质问。
然而气闷不及一瞬,她又听见纪若昙话锋一转道,“不过在惩罚游闻羽之前,叶尊主需要向整个小洞天说明乐情和长唐因何而死——就写他们借勘尘之劫侮辱无衍道君,烦请不要提及我的道侣。”
叶流裳:“……”
这个目无长辈的混账,居然还知道用上“烦请”!
小洞天内尊师重道的风气极盛,师长便如再生父母,更何况游闻羽的师尊还是威名遍九州,无人不敬仰的无衍道君,她可以想象到,若是把两位弟子的死因公开,天下人会如何戳如梦世的脊梁骨。
在徒弟面前侮辱师尊,侮辱一个人魔大战中匡扶战局的不世英雄,便是死了也活该。
……纪若昙好狠毒的心!
叶流裳掐住木椅扶手,勉强控制着翻腾的气血,冷笑道:“若本尊不呢?”
这一刻,她故意开始向外释放自己的灵力威压。
纵使只是个靠天材地宝堆积上去的通玄期,叶流裳到底也是小洞天内闻名的高手之一。
许娇河当即感觉到胸腔中的心脏跳得极快。
扑通扑通扑通。
简直要活生生跳出口腔。
她难受地捂住胸口,下意识关注起纪若昙那边的情况——要知道他眼下的境界也不过停留在合魂期,连徒弟游闻羽都不及,若是在叶流裳面前露了怯,如梦世难免更加寸步不让。
可纪若昙依旧岿然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平宁,身姿如同直面霜雪狂风而不倒的青竹。
他对叶流裳说道:“你没有说不的余地,否则娲皇像绝无可能复原。”
许娇河听得云里雾里,更是感到莫名其妙。
先是不让叶流裳在乐情、长唐的死因中提到自己,现在又突然扯到了破碎的娲皇像。
这都哪儿跟哪儿?
不只是许娇河,殿内的一部分人也露出了探究的神色。
叶流裳却是知情人,她因为情绪激动而扩张的眼珠微微移动一分,而后森然道:“无衍道君这是在威胁本尊吗?莫非你以为,本尊失去了你的助力,就无法找到补天石了?”
“千百年来,极雪境内唯有我一人活着出来,你就算能够找到愿意进入极雪境的人,对方又怎么清楚极雪境的真实情况,又如何知晓从何处找起?”
纪若昙的言语八风不动,未存任何情绪起伏,奈何句句问得叶流裳哑口无言。
只因他说得确属事实。
传闻上古时期,女娲大神炼制补天石修复天裂、阻止人间变成一片汪洋。而当天之裂缝被修补完全时,急于回归神界的女娲大神则遗留下了一颗多余的补天石,封存在九州至寒的极雪境内。
这么多年以来,无数境界高深的修士通过欲海封印的薄弱处进入极雪境,只为找到补天石。
却从未有一人活着回来过。
纪若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叶流裳意识到纪若昙的话确实不是在威胁她。
当一个人的身上有着他人无法匹及的长处时,那么他也根本不必耍心眼斗手段。
只需坐在遥不可及的高位之上,等待着他人下跪、供奉、请求。
叶流裳咽下满嘴不甘,勉强挤出抹笑容,问出最后的诛心之言:“若昙,本尊是你母亲的师妹,算起来,你也可以称本尊一句姨母,本尊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早日修复好娲皇像,稳定师姐剩下的一缕残魂,难道你想为了一个反叛的弟子,害得你母亲的魂魄无处受到温养,最终魂飞魄散吗?”
叶流裳说这话时,许娇河的手仍然搭在纪若昙的掌心。
她倏忽感觉到那只一动不动的大掌猛地抽搐了一下,快到叫她以为是凭空而生的幻觉。
“叶尊主不必多言,每一个犯错的人都要受到惩罚。”
纪若昙垂落眼帘,冷冷回应。
“……他们已经死了,受到的惩罚还不够吗!!”
自知怀柔还是强硬皆是无望,叶流裳干脆歇斯底里起来。
她使力拍向身畔扶手,声音高到刺痛耳膜:“得饶人处且饶人,你都不顾及你的母亲了吗?!”
“那云衔宗的名声呢?”听闻她的尖声指责,纪若昙抬起眼,目光犹似淬冰寒潭:“叶尊主将游闻羽杀害如梦世弟子的消息大肆传播,连我刚回小洞天都听到了多回,这一点你打算如何弥补?”
“别再找寻诸多借口。”
“叶尊主一心一意想要壮大如梦世,胜过我母亲,不如看看眼下,如梦世变成了何等境遇?”
纪若昙终是没有再给叶流裳留下一分一毫的颜面。
他漠然揭破如梦世在叶流裳的执掌下逐渐走向颓靡的事实。
而叶流裳雪白的面颊在他的质问中变得通红,红得仿佛要滴血。
她的掌心泛出灵力汇聚的光亮,有如实质的杀气刺得明澹眸光一凝,河山图隐隐在其背后浮现。
一。
二。
三。
许娇河在心中默默数着数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叶流裳,想看看她何时会拔出武器大动干戈。
只要做出这样的行为,那如梦世就会彻底不再占理。
……
可当她数到一百时,叶流裳也没有出手。
她向来挺拔的身形骤然矮了下去,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她仰起面孔,朝后倒在木椅靠背之上,颓然道:“本尊会按无衍道君的意思去做……希望无衍道君也能信守承诺,替如梦世找到修复娲皇像的办法。”
纪若昙道:“自然,为表诚意,我会亲自掌刑,先行罚以游闻羽三十戒鞭。”
三十戒鞭。
似乎听起来不重。
又有纪若昙掌刑,怎么也会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对游闻羽手下留情。
许娇河暗自松了口气,看向殿中下跪谢恩的游闻羽,忽见他唇畔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
行刑的地点设置在明镜堂外。
镇守欲海的执法长老薛从节不在,便由两位内门弟子充当纪若昙的左右手。
只是当他们一个解下游闻羽的外袍,露出洁白无纹的亵衣内衬,一个恭敬奉上惩罚的戒鞭时,纪若昙却说:“不必在我身旁照应,你们二人退远。”
虽不解,但内门弟子依旧恭敬应诺。
行刑开始。
游闻羽跪在明镜堂镌刻了“惩恶扬善”四个大字的青铜台之上,面朝清晨挥洒如织的盛大日光,清俊的五官从容舒展,并无半分怀罪之人的畏缩模样。
在他的背后,有数道目光注视。
那是正在观刑的明澹、许娇河和叶流裳。
漆黑戒鞭穿破空气的上扬声在耳边绽开,容不得游闻羽多想,已是狠狠一道印在他的脊骨之上。
纪若昙亲自掌刑的力道非同小可。
胜似神魂碎裂的剧痛传来,游闻羽顿时闷哼出声。
蕴含灵力的几鞭下去,涔涔冷汗附着于他眉眼之间,冷白肌肤上亦有青紫的脉络迸出蜿蜒。
纪若昙的下手极狠,不出片刻,游闻羽的后背便皮开肉绽、布满血痕。
他如此不留情面,叫叶流裳彻底没了话说,也令许娇河心惊无措。
总不能真的,把游闻羽……打死吧?
而青铜台上的二人,并不清楚她内心的想法。
游闻羽的气息愈发微弱。
在第二十鞭时,他倏忽半仰脖颈,目视晨晖,轻笑道:“师尊一定很介意吧?”
纪若昙动作一滞,又面不改色一挥到底。
游闻羽表的情因剧痛扭曲瞬息,又咬着牙继续说道,“真痛啊……可小徒的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高兴……原来师尊也并没有得到师母的真心。”
啪!
“因为不安,所以惶恐,因为惶恐,所以才会怀揣阴暗的私心,来亲自对我动刑。”
啪!
“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无衍道君,居然也有一天会如同妒夫般,挥鞭打向自己的情敌——”
啪!啪!啪!
“真可笑,那日牢笼之内,您一定听见了我强吻师母的声音吧?”
啪!
纪若昙手上的力道登时失去了轻重,一鞭抽裂游闻羽的血肉,直叫他露出脊背上的森森白骨。
如此又是四鞭,这场逐渐失控的惩罚才进入末尾。
纪若昙没有给予趴伏在青铜台上的游闻羽多余的眼神,只是释放涤尘术细细清理了溅射在手掌和下摆处的血液和碎肉,平静地警告游闻羽道:“别再做多余的事,也不要痴心妄想。”
言罢,他转身离开,走向几十丈外焦急等待的许娇河。
明镜堂外,唯余游闻羽无声无息伏了半晌。
他恢复了些力气,用双手撑起身体,慢慢爬了起来。
透过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对着空无一人的眼前,阴郁地勾起惨白唇角。
游闻羽笑着轻声反问道:“……难道师尊就不是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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