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一天
呼——
恒□□的虚清境内, 一股不同寻常的阴冷气息,轻轻拂过许娇河发髻上的珠钗。
她伸手揉了揉不知何时泛起细小肌肤颗粒的颈项,攥着掌心的药瓶, 向后方看去。
没有任何异样。
就连柳夭也懒洋洋地盘桓在空中, 并不处于警戒状态。
许娇河只以为是自己直觉错了。
变故却在此刻发生。
那佯装成空无一物的野地上波纹横生,先是如涟漪般层层泛开, 接着干脆彻底扭曲。
平静的假象在刹那间分崩离析。
察觉到危机的柳夭, 仅在潜伏者的一击即将抵达许娇河的后心时, 堪堪以剑身相阻。
锃!
仿佛工匠将铁锤击打在铁器上的相撞声在许娇河耳后溅开。
她的鼻尖也似有所感般闻到了喷射四散的火星气味。
得益于这些天的学习, 许娇河遇到突发险况, 终于不再如同从前那般傻乎乎地回愣在原地。
身体比意识动得更快, 兰赋教授的躲避之术自发镌刻在骨血之中。
待进攻者后招来时,她就地向旁边一滚,躲掉了来自下方的另一波攻击。
两次扑杀落空,进攻者亦不再神出鬼没地隐匿身形。
它一边游刃有余地同柳夭对抗, 一边逐寸显出粗长而遒劲的身躯。
——那是一条黑色的龙, 躯干如迎风飘动的旗帜,悬浮游荡在空中。
但称之为龙,似乎也不太恰当。
因为它覆盖着层层鳞片, 漆黑反光的头顶, 只突兀挺立着一根剩下半截的小角。
许娇河的视线快速从它掠到与之搏斗的柳夭身上, 灵光一闪想到了那小角的怪异之处。
就好似被剑削去了一般, 而非天生长成那副模样。
黑龙四爪交替, 防御着柳夭的进攻。
但它不肯放弃自己的目标——肖似蟒蛇的尾部横将过来一扫, 意图将许娇河扫下悬崖。
在危机性命的关头, 许娇河的身体也多出几分不可同日而语的敏捷。
她又是一个矮身,躲过粗尾的攻击, 用尽力气向着山崖底部大喊:“纪若昙你在哪里!!”
就在许娇河喊出口的一瞬,另一道法术催动的波纹在她身边旋动。
青年洁白的衣衫无风自动,微微拢起的掌中还捏着一株花叶通红的植物。
他身经百战,反应远非养尊处优的许娇河可比。
在现身的顷刻,灵力自掐诀的指尖流溢,朝着黑龙的逆鳞疾速射去。
精铁般的利爪一巴掌将柳夭拍飞,黑龙疾退几丈,张口喷出龙息化解了纪若昙的青芒。
见到熟悉的故人出现在面前,黑龙拳头大的竖瞳中倏忽激映起仇恨的光亮。但反应在行动上,它凌厉的攻势却是渐缓,悬停在居高临下之处,口吐人言道:“纪若昙,一百年不见,别来无恙。”
“骊蛟,我曾心软饶过你一命,不成想你竟还是冥顽不灵,依靠吃人来增长道行。”
纪若昙伸手收剑,被不知道打到何处去的柳夭,立刻嗖地一声回到他的手掌。
许娇河躲在他身后半步处,惊魂未定,满头雾水地听着他们叙起旧来。
怎么,这一人一龙还是老相识?
骤闻纪若昙全无起伏的话语,黑龙的表现像是被人踩到尾巴的猫咪,它浑身的须发怒张起来,悲愤道:“若非百年前你削了我的双角,彻底断了我化龙的指望,我又何必困顿在此,蹉跎停滞!”
“我说过,修行没有捷径,想要化龙应当本分行事。”
“你几百年来吞噬进入此中的修士数十,妄图凭此捷径摆脱骊蛟血脉。”
“就算我能容你,天也不容。”
纪若昙淡淡点破黑龙的身份,在对方已是暴怒的情况下,还一刀又一刀用力戳进痛楚。
许娇河心下稍安些许。
他能这么平静,多半是有制服这骊蛟的方法。
“住口!你这满口假模假式的臭道士!我们兽族的法则,岂容你们人来制定!!”
骊蛟气得仰天怒吼起来,一阵又一阵的龙鸣,令许娇河哪怕捂着耳朵也感觉到鼓膜一阵胀痛。
谁料这时纪若昙却对她密音入耳:【我打不过它,等会儿想个办法将它拖住,你就趁着这个机会捏破阵符逃到宋昶和纪云相那边去,然后和他们一起传出虚清境。】
许娇河:“……?”
是她被骊蛟的吼声震出了幻觉吗?
【……它一百年前便是你的手下败将,怎么如今你会打不过它?】
“破妄未曾复原,我前端又中了沼泽的毒,怕是撑不了太久,你看准时机逃吧,别管我了。”
纪若昙劝许娇河放弃自己的话语,说得十分冷静。
就好像在他眼里,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在意。
许娇河接过他不动声色递来的炼心棠,鲜红的灵植化作一团火焰,从手掌烧到内心。
难道真的要丢下他转身离开……
话说回来,他可是纪若昙,身上岂会没有几样保命手段?
许娇河忽然哆嗦了下。
她仓皇着后退,有些决然的表情被纪若昙看在眼里,误以为她听从了建议,准备逃离。
纪若昙眉目一舒,心头沉甸甸的牵挂消失大半,举剑便向骊蛟攻去。
法术的爆破声,兽类的吼叫声,还有刀剑劈砍在鳞片上的铮铮声,在许娇河耳畔持续作响。
她下意识抬头向战局看去,发觉原本不算太大的骊蛟身形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暴涨数倍。
身材颀长的纪若昙与其相比,都变得渺小羸弱起来。
……这能打的赢吗?
那蔓延在白皙手背上的细密毒泡重复出现在许娇河的脑海。
她握紧掌心中从灵宝戒内取出的阵符,大拇指摸索着冰冷凹陷的纹面,左右两难。
撕拉——
响亮的布帛破碎声又一次打断了许娇河的思绪。
她看到足有人类脑袋大小的利爪,趁着纪若昙举剑回防进攻之际,一爪划开了他的道袍。
纪若昙的小臂上瞬间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闷哼一声,反手继续掐诀,却把脸转向了许娇河这边,用目光示意她快跑。
放弃吧。
放弃吧。
他不可信、不可靠,你冲过去救他,除了送死还能如何呢?
内心深处,那道阴魂不散的低语声,又在试图击溃许娇河的理智。
在她恍惚的须臾,伴随着纪若昙用生命无畏挡在她面前的身影,另一道反驳坚定响起:
难道人人只听对方说了什么,却从来不用心感受对方做了什么吗?
……
电光火石间,一个决定压倒了所有的动摇和软弱。
她朝纪若昙大喊:“如果你信我,就到我这里来!”
话音未落,没有任何犹豫。
纪若昙朝骊蛟扔出柳夭,放大剑身化作柔软的锋刃缠住它的身躯,自己则向许娇河奔去。
“别想跑,今日你和你的小相好必被我吃进肚子里!”
柳夭只阻挡了骊蛟几瞬,又一次被释放全身力量的骊蛟挣开。
但这几秒,也足够相互奔赴的两人触碰到彼此的指尖。
许娇河反手抱住纪若昙,在他微微睁大双眼的错愕表情中,同他一起倒向旁边悬崖。
下坠的风声将彼此团团包裹。
真境开启,穷追不舍的骊蛟眼睁睁凝视着二人被一团光亮吞噬,无影无踪。
……
许娇河没有将真境的入口重新设置,因此两个人进入其中,还是从空中直直摔落在地。
好在真境内不会受伤。
只是下落时许娇河鼻梁撞在了纪若昙坚硬的胸膛上,突如其来的疼痛,激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两人摔在茂盛苍翠的草地上。
不远处还散落着上次许娇河同游闻羽共饮时的酒壶。
她也顾不上将那些东西通通变没,一骨碌从纪若昙身上爬起,捂着鼻子查看他的伤势。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她从被骊蛟划破的衣衫裂口处观察到,那形状可怖的毒泡已然蔓延到了他的整条手臂。
只是纪若昙现身时有道袍作为遮挡,她才不曾发觉这些风蜈之毒扩散的速度如此之快。
许娇河又想从灵宝戒中找药,却想起自己囤积的灵药尽数被遗忘在了悬崖之上。
她心头一急,人也跟着结巴起来:“纪、纪若昙,你中的毒该怎么办呀!”
“没关系……我、打坐,用识灵之术,查探到体内的毒源所在,驱出去,就好了……”
纪若昙面色苍白,回答得断断续续。
但听到不需要灵药也能祛毒时,许娇河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抹松懈的笑意。
转头又意识到眼下场合不宜,急忙将笑容收起。
“我先把你扶到里面去吧,这草地里坐着还是凉。”
刚刚才同舟共济渡过难关,许娇河口吻中的冷淡疏离也褪去不少。
她说完便主动按住纪若昙的脖颈,让他的头颅倒向自己的肩膀,而后顶着一口气将其扶起。
个子高出一个头的纪若昙“小鸟依人”地依偎着她,两人踉踉跄跄走向几十步外的房舍。
“……方才为什么要抱着我一起跳下悬崖?”
“我想着,如果在山顶,那骊蛟守株待兔可怎么办?”
“还不如、还不如在半空中进入此地,它也不好一直浮在原处等着我们……”
许娇河解释得很快,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
纪若昙却蓦地话锋一转——
“这里是真境。”
他的头挨着许娇河的鸦发,气息微弱,话音清晰。
虽是笃定的言语,言外之意却很是分明。
许娇河也不知该不该在这般情形中提起旁的人,只含糊道:“是别人、嗯、送给我的……”
“游闻羽?”
纪若昙遽然一问,因中毒而高热的鼻息倾洒在许娇河的肌肤,吓得她抖了抖。
“嗯、唔,反正、反正给了我,就是我的嘛……”
她心虚地说道。
纪若昙没再说话,呼吸也轻了许多。
如此,许娇河也住口不言,默默地将他搬回了屋子。
结果又因为没控制好力度,令其头朝下整个倒栽在床榻上。
“……”
听到身体与床铺结结实实的碰撞声,许娇河又是一阵心虚。
良久,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无声无息的纪若昙:“我给你弄点水清洗血迹,你先起来、打坐吧?”
对方还是毫无反应。
许娇河只好抓着他的衣袖,将他翻了过来。
却发现不知何时,纪若昙已然陷入昏迷。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二天
纪若昙昏迷了过去, 不知何时才能清醒。
可出于某些不可说的原因,许娇河也不好放任满身血污的他这样躺在自己的床上。
于是,一番思想斗争后, 她开始认命地照顾起纪若昙来。
在照顾人的方面, 许娇河毫无经验,做事总是控制不住地手忙脚乱。
不过好在这里是真境, 是属于她的地盘。
节省了提前准备的步骤, 她需要的东西只要一个眨眼就能出现在手边。
许娇河先是将纪若昙翻转过来, 摸索过窄腰解开他的道袍腰带, 待布料破碎的外裳褪下后, 她又变出一把剪子, 小心翼翼地把和血肉黏连在一起的里衣一点一点剪开。
她落剪尽量放轻,但依然难免生涩,笨手笨脚的动作偶尔弄痛对方。
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的纪若昙蹙起眉,无意识攥紧的拳头上迸出青紫的脉络。
又是一个不小心刮蹭到皮肉的边缘, 许娇河忍不住跪在床榻双手合十:“不、不好意思……”
到后来, 她思忖着反正一时半会儿纪若昙也醒不过来,干脆俯下身体,一面呼呼地吹着气, 为灼热发烫的皮肉降温, 一面整个人几乎趴在他的身上, 处理得更加仔细。
半个时辰过去, 许娇河用白纱布包扎了纪若昙身上血肉外翻的伤口, 又替他换了身衣衫。
其实这些只算做小问题。
麻烦的是, 过程中纪若昙中的毒又扩散了不少。
他没有意识, 无法亲自祛毒。
而身处真境,许娇河也联系不上外头的宋昶和纪云相。
在出去找死, 和留在真境等死的两个选项中,许娇河最终选择利用意念,尝试着变出灵药。
可她努力了半天,却发现:这里除了不能变出活生生的人,好像变出与灵力相关的事物也不行。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连这些都能变出来,那修士后续还修行干什么?
每天想方设法变些增长灵力的药丸啊灵材吃下去不就得了吗?
许娇河一筹莫展。
到了半夜,与她结契七年都没生过病的纪若昙,倏忽发起烧来。
胜雪的面孔漫上不正常的红晕。
暴露在衣衫在的肌肤,烫到令许娇河生出在上面煎个鸡蛋也能熟的错觉。
她急得团团转,又是冰敷又是浸欲,万般无奈之下干脆破罐子破摔,打起识灵之术的主意。
这是最简单的法术。
她早在浮云渡时就练习得滚瓜烂熟。
但毕竟是纪若昙的身体,她也不知道万一发生差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许娇河一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沉甸甸的纪若昙扶起。
令他背靠床栏,勉强摆成个打坐的姿势。
“纪若昙,我这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你也不要怪我……”
小声说完,许娇河脱了鞋上床,膝行靠近他几步,顺势双腿盘起。
说到人形的生物,她只对着妖怪奚遥用过识灵之术。
奚遥的修为不算太高,再加上那时候有自己的血液削弱,和柳夭的剑术牵制,才能畅通无阻。
面对纪若昙,许娇河真的没什么把握。
毕竟想要破开对方的防御,将灵力探入体内,就是件难于登天的事情。
许娇河按照过去合修的记忆,试探性地伸出一缕游丝般的灵力,悬浮在纪若昙的眉心之前。
但如她所料,对方的肌肤上覆着一层天然的灵力防御,硬闯根本进不去。
她略略感到沮丧,将灵力收回,睁开眼打量着纪若昙,渴望找到一处能够突破的所在。
打量着打量着,许娇河的目光下滑,落在了那两片线条优美的薄唇上。
也许,能令得他张开口来,灵力便可以顺利进入了?
许娇河暗悄悄地猜测。
事不宜迟,她倾身向前,大拇指和食指触及对方冰冷的嘴唇,稍微用了点力,将其捏开。
奈何唇瓣是分开了,里头的牙关却是闭合得死紧。
无论许娇河怎么揉,怎么哄,纪若昙都不肯松懈半分。
渐渐的,许娇河感觉到烦躁。
每当救助纪若昙的决心动摇时,脑海里都会出现甜蜜的声音诱她放弃。
那道声音的音色与她自身相同,其中的内容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甚少会用这般口吻来讲话,就好像……好像是旁人塞进来的一般。
许娇河的心生出几分怀疑,但知晓眼下并非深究这件事的时机。
她定了定神,强制性排净脑海中的冗杂之事。
倘若手不行……
她陡然红了面孔,想出个荒唐的主意。
犹豫几瞬,许娇河以这里没有旁人,纪若昙也没有意识来劝服自己。
她下沉腰身,半仰起脖颈,手臂一弯,稍稍勾住青年的后颈,将花朵似的嫩红唇瓣送了上去。
冰凉又柔软。
仿佛吻住的,是一捧霜雪做的云。
许娇河反复劝告渐次鼓噪的心跳,她做这些只为报答纪若昙的救命之情。
唇与唇相遇的刹那,香滑的舌尖挑开唇缝畅通无阻地抵达齿关。
许娇河不懂亲吻的技巧,也无娴熟的经验,只能一下一下地舔/舐着纪若昙。
像是驯顺的小兽,希冀得到无情者的垂怜。
她的鼻尖发出模糊的嗯唔声,呼吸交织的热气湿漉了长垂的眼睫。
就在许娇河以为自己要无功而返之际,那执拗的齿关终于松开了。
她眼前一亮,连忙就着这个姿势,将识灵之用的灵力探入纪若昙的口腔。
灵力顺着喉咙下滑,游蹿在血液和脏腑之间。
许娇河的鼻息加快了少许。
她阖上眼睛,发觉只要破开肌肤的防御,纪若昙的体内简直对自己这股外来力量毫不设防。
哪怕是钻入对于修行者而言最为重要的灵台中。
纪若昙也仅是轻哼了一声,游移的本能丝毫没有攻击的征兆。
许娇河逐寸逐寸检查过纪若昙的身体,而后找到潜藏在肌肤之下,向着脉络侵蚀的漆黑毒源。
她的基础过于薄弱,哪怕有纪若昙的灵力作为辅助,也仅能驱赶一小部分毒气。
灵力释放的程度达到最大,许娇河强忍亏空的虚弱感,将扩散的毒气驱至伤害最小的手掌附近。
做完这些,她满头大汗地喘着气倒在一边榻上,缓了好一阵,才勉强摆脱两眼发黑的感觉。
她重新爬了起来,撩起纪若昙的左手衣袖,看到更加密密麻麻的毒泡聚集在他的手背上。
而毒气收缩的结果是,纪若昙修长的手指发黑肿胀,连带指甲都沁出诡异的纹路。
既然一部分的毒气已经驱赶到这里,下一步就是将它们逼出。
许娇河的灵力不足,便选择话本里看到过的笨办法,用匕首割开指尖放血。
她一抬手,凭空而生的金盆出现在掌心。
将纪若昙的左手搭在壁沿,她安慰孩子似地哄着“忍忍哦不疼的”,便在五指上分别划下一道。
“啊——”
纪若昙的身躯于瞬息化作一道绷紧的弓弦,剧烈的痛苦让他在最深的梦境中低呼出声。
许娇河立即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就好了就好了,再忍耐一下……”
随着血液流泄到金盆之中,腥臭无比的气味在房间内散开。
喉管反射性地痉挛,湿热的生理泪水再次充满眼眶。
许娇河按捺着作呕的念头,用整洁的手帕擦拭掉纪若昙指尖的污血。
接着将金盆变走,累积到极点的透明泪珠也簌簌落下眼睑。
……
许娇河的灵力有限,如此反复了三天,才将纪若昙体内的大部分毒气清除。
恶臭气息连着多日刺激着她的双瞳,导致整个眼眶哪怕没有分泌泪水,依然带着可怜的红意。
原来照顾一个没有知觉的病人竟然会这么疲惫。
她每日累得没什么力气好好收拾自己,犯困了便合衣卧在纪若昙的身侧眠上一眠。
好在对方的高烧终是退下去了。
那让人浑身不适的毒泡纷纷流脓破碎,在许娇河每日两次的擦洗后,很快结痂显出愈合的前兆。
意识到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许娇河颇感欣慰。
她偶尔会抽空瞥一眼纪若昙带来的晷盘,看看外面已经流逝了多少时日。
此刻已然是九州的第五天上午。
如果纪若昙还是醒不过来,那么他们可能会错过与明澹约定的七日期限。
许娇河暗忖,看纪若昙前端时时刻刻待在自己身边,替自己寻找灵材的模样,似乎并未搜集到任何补天石的线索,届时若还延误了其他宗门入虚清境的时间,搞不好会引发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
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铤而走险,拿着传音古螺出去,看看能不能联系上宋昶和纪云相。
三个人聚在一起,总能想到更多的办法。
顺便,那被骊蛟打飞的柳夭,只要没有破碎,她也需要回收防身。
许娇河打定主意,再度看了拔步床上昏迷不醒的纪若昙一眼,毅然决然离开了真境。
只是她没想到。
重新回到虚清境中,她没有见到骊蛟,也没有唤回柳夭,更没有联系上另外的二人。
因为,此刻的她正处于一个空旷静寂、屏蔽灵力的洞穴之中。
洞穴被层层岩石包围,没有人工修葺的痕迹,宛若浑然天成。
她举目望去,除了不远处一条流淌着的暗河传出淙淙水流声,这里消弭了所有声息。
三架与洞穴岩石同等材质的圆形祭台,矗立在她面前的几丈开外。
许娇河走过去看了看,发觉祭坛仅有自己半个人高,似乎是为了方便跪拜祭祀。
她蹲了下来,观察到其上雕刻的图案,是三面花纹繁复的方镜式样。
与此同时,随着她的视野映入祭台全部的样貌,昏暗的空间陡然亮了起来。
许娇河循着光源抬头,愣怔一瞬,瞳孔因为惊异下意识扩张。
就她的面前,分别位于左、中、右的方向,与祭台上的图案外形一致,却等比放大了好多倍的巨型镜面镶嵌在石壁的凹槽间——它们大约有两个人高,栩栩如生的纹路延展出恢弘肃穆的气势。
许娇河屏息注视片刻,脑内不自觉浮现一行疑问: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司辰上仙的墓穴?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三天
由于灵力受限, 许娇河没法使用灵宝戒中的符篆,也联系不上外界。
三面石镜渐次亮起之后,她没有着急研究它们是否为传闻中的仙器, 而是在洞穴里转了几圈, 挨个处触摸过每一面石壁,试图寻找离开这里的隐藏机关。
半个时辰过去, 一无所获。
除了不远处的暗河, 洞穴内似乎没有任何连通外界的甬道。
但不说她水性不佳, 就算能化作浪里白条, 谁又清楚这条河流通往哪里, 以及是否潜藏危机。
忙碌了一个上午, 许娇河又累又饿,她在祭台前方席地而坐,取出食盒中的点心吃了起来。
嘴上忙着,目光也没闲下来。
许娇河的视线从祭台扫到石壁上的巨大方镜, 思索着离开的关窍会不会隐藏在镜子中。
若此处真为司辰上仙之墓, 那纪若昙前端提起的内容还在耳边清楚可闻。
他说修士们对其不感兴趣的原因,是因为就算找到三仙器,也无法将其打开。
想要开启, 必须借助司辰上仙的力量。
可她还记得, 宋昶曾经告诉过自己, 纪若昙身负莹骨, 是上仙转世, 命中注定能够白日飞升。
别人做不到的事, 换作纪若昙……能不能做到呢?
许娇河思及此处, 心念一动。
她环顾四周,想着反正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索性将躺在真境内的纪若昙扶了出来。
只是她没料到,真境内变化得到的东西,不能带到外部空间。
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青年,甫一进入洞中,就变成了只着亵裤的裸/体赤身。
许娇河两眼发直,又是一番脸红心跳。
她匆忙回到真境,扒拉出纪若昙挂在腰间的灵袋,抱着尝试的心态揭开其上的封印。
结果又是畅通无阻。
许娇河很快便从中取出了一套,与纪若昙常穿的那身一模一样的道衣。
她忍不住咋舌。
怎么什么都对自己不设防?
身体是这样,
YH
灵袋也是这样。
那道阴暗的声音复在心里道:是不是就算自己想将纪若昙杀了,他也会引颈受戮?
又来了又来了。
许娇河甩了甩脑袋,把奇奇怪怪的念头都甩出去。
她半拖半抱着纪若昙,将他带向祭台的中心。
好在这三架祭台设置得都不高,原本是利于跪拜,现下反倒方便了他们二人。
踏入炼气阶段,关于修仙以及各种相关内容的设定,许娇河也断断续续读过一点。
她知晓修士的力量自丹田而生,交汇于灵台内,再运行于整副血脉之中。
因此,哪怕纪若昙眼下醒不过来,无法释放灵力,也可以将蕴含精气的血液作为代替。
许娇河跪坐在祭台边,将纪若昙的头拨高,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她双手抓着他的手腕,将前几日割指放血还未愈合的伤口显露出来,打算用力挤一挤,使其再流出一丝血液来。
不知是不是用力过度,还是纪若昙已有快要醒来的征兆。
许娇河揉捏着他的指尖,他却不似前两天那般予取予求。
在鲜血即将淌下伤口的刹那,他不自觉将手握拳,猛地挣扎了一下。
这一挣扎,害得全无准备的许娇河手肘一歪,那没有任何遮挡的手侧肌肤撞在锋利的祭台边缘——突如其来的刺痛过后,属于许娇河的血液率先流入了石镜的繁复纹路中。
“哎!”
许娇河松开纪若昙的手腕,下意识就要直起身去擦掉那石镜上的刺目一缕。
奈何石壁上的异样比她的动作更快。
那少得可怜的血液,在奇异的力量运转下,光速填满了整面石镜的纹路。
黑与红的色泽相衬,使其观之不似上仙使用的仙器,而更像是一扇带来不祥的灾门。
开启的钥匙不在许娇河手中,血液又成为了解除封印的密文,石壁上对应的最右侧巨镜亮起。
随着画面涌入眼帘,许娇河惊呼起来。
因为在象征过去、现在、未来某一时段的镜子里,她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明澹。
镜中的明澹坐在虚极峰的内间,摊开的掌心上方闪烁着一只纸张化作的飞鸟。
这是小洞天内常见的传送密信形式。
阅后即焚,绝无踪迹可寻。
明澹看完信,取过手边茶盏,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洞庭春,却并非自己饮用的模样。
他的眉梢涌动着一种许娇河从未见过的、毫不掩饰的雀跃和期待。
轻轻笑道:“临近大战,竟然叫我发现了个这么有趣的秘密。”
话音落下,他站起身,端着茶盏走向另一侧床榻。
而后许娇河在那张简素古朴的大床上,见到了只穿着一件单薄纱裙的自己。
“……?”
她怎么会出现在明澹的床上,还是这副姿态?
许娇河窘迫地睁大眼睛,情不自禁低头看了眼阖目昏眠的纪若昙。
她赶紧用手掌盖住青年无知无觉的眼皮,企图将情绪中的困惑和尴尬一并盖去。
画面里的场景仍在进行。
许娇河看到明澹坐在“自己”的身边,亲昵地捏过那尖俏下颌一吻,又附在耳边低语几句。
仿佛是提出了一些请求。
那个穿着暴露的自己听完后,乖巧地点了点头,娇声道:“愿意为夫君付出一切。”
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在许娇河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之后,自石镜中传出。
……太奇怪了。
明澹为何会成为她的夫君?
又是为何,她会如此配合地随他做起那档子事?
一时间,许娇河心如擂鼓,旷寂的洞穴里,男人的吐息和女人的嘤咛声越发明晰。
不知过了多久,云歇雾散,声浪止息。
她突然听到明澹带着眷恋和不舍呢喃一句:“……卿卿,说实话,还真有点舍不得你。”
那绝非是情人之间应有的语调,更胜似收藏者对破碎爱物的一种惋惜。
许娇河复而抬起头,画面中的香艳旖旎尽数无影无踪。
那头的她身处的场景换作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
依旧在明澹的手畔,他们的身后,浮空着无数小洞天修士。
有叫得上名号的,也有许娇河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些人均来自不同的宗门,境界有高有低。
彼此面上的神色却如出一辙。
俱是冷凝和肃穆。
这又是在做什么?
正当许娇河心头的不解愈浓之际,她忽然看到了明澹目光的尽头——
是纪若昙和扶雪卿。
他们并肩悬空于欲海之上,同样被种族各异的魔兵妖将们簇拥着。
黑压压的甲胄挨挤在一起,与小洞天的数千修士形成针锋相对之势。
“纪若昙,你生于小洞天,父母皆是鼎鼎大名的高阶修士!他们诞你育你,云衔宗教你引你,四方同道敬你仰你,你为何至今依旧执迷不悟,执意要和欲海的魔头沆瀣一气,与你的同袍为敌?”
明澹悲慨的质问声一出,犹如滴入滚油的清水,使得山雨欲来的局势躁动起来。
万千目光齐齐射向站在欲海前端的纪若昙。
不止有人族的,也有妖魔的。
如有实质的视线在纪若昙身上凝结,重逾千斤的压力却没有使得他修竹般的脊骨弯下分毫。
白衣负剑,容华炳焕。
纪若昙的瞳孔既冷且透,只是在扫过明澹身畔时,不可避免地掀起了隐秘的波澜。
这些细节被作为旁观者的许娇河看在眼里,心绪亦被他牵动而不自知。
他的灵剑破妄已然修复完全,悬浮在他头顶,一分二、二分三……是那日对阵扶雪卿时使出的万剑阵,但相比作为软剑气势不足的柳夭,破妄在纪若昙手,一人一剑却能形成万夫莫开的威压。
纪若昙没有如同明澹般洋洋洒洒发表一大堆战前宣言。
他眸光冽冽,只启唇道:“多说无益,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难道背叛小洞天,倒戈欲海就是你无衍道君所谓的道吗!”
明澹身后一丈开外,如梦世的掌权者,好久不见的叶流裳严妆丽服,高声讥讽。
而不待纪若昙回答,许娇河看到那瞳孔无光的另一个自己,倏忽唤来柳夭,自明澹身边离开。
她踩着柳夭飞身轻盈,轻盈的衣裙顺势在明澹伸出的手掌滑过,却又如流沙散落。
顷刻后,柔弱的身影悬浮到大军中央,仿佛汪洋大海上的伶仃孤岛。
“纪若昙。”
她低低称呼他的名,语调柔婉。
于是纪若昙的面孔之上绽放出希冀的光彩。
他向前一步,伸出手来,试图接住在柳夭上站摇摇欲坠的女子。
可下一瞬,他看到对方突然拔出腰中长剑,横过剑锋对准自己雪白纤细的脖颈。
许娇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的嗓音也可以如此尖利。
尖利得像是一把淬满毒液的匕首。
“我,许娇河,要控诉我的道侣纪若昙,控诉他早在多年前就与魔族首领扶雪卿勾结。”
“他以假死为名消失在众人面前,暗中控制我的心神,使我替他盗走娲皇像。接着又于欲海之战中故意将其损坏,只为了拥有一个正大光明寻找并得到补天石的理由。而在虚清境取得补天石后,他又假称一无所获,实则将其昧下,只待飞升之时拿来修补天梯!”
“……纪若昙,你与我结契七年,从未护我怜我,反而一门心思利用于我。”
“我自知有罪,从开始被控制,到后面知情隐瞒……种种包庇,只为得你一眼缱绻。”
“现下大错已铸,生灵涂炭,我也无颜再苟活于世,只愿以死稍作补救。”
其实仔细分析起来,石镜里的“许娇河”言辞有着诸多错漏之处。
可任凭谁都会眼前这悲壮一幕吸引,而绝不会去纠结她是自愿还是受人所控。
画面的最后一瞬,雪亮刀锋抹上美人的细颈。
在漫天鲜红中,对面的纪若昙猛地捂住心口,喷出一大口血。
……
石镜已然重新恢复成一片漆黑,许娇河却久久不能言语。
她实在分不清是同明澹翻云覆雨来得让她震惊,还是自己竟然死于自刎更加匪夷所思。
当下最重要的一点,她很想司辰能立刻活过来,告诉自己这到底是不是未来镜。
可无人能够回答。
太多的内容进入负荷满满的大脑,到最后干脆变成了一片空白。
许娇河平视前方,呆坐了很久。
然后她动了起来,面色苍白地拼命挤着自己的伤口,将溢出的血液分别滴入剩下的祭台。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四天
许娇河万分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这到底是不是司辰之物的确切答案。
她用最笨的方式进行思考:如果其他两面镜子浮现的画面, 是她过去经历以及眼下正在发生的事件,那么就可以确定,刚才最右侧石镜内进行的一切, 将会是她和纪若昙未来的终局。
许娇河像是感觉不到疼痛, 又将正在渗血的伤口凑到祭台的锋利边缘,使劲向下按了按。
成片的血液流出, 如同河流蜿蜒在石镜的纹路之上。
可惜奇迹没有出现, 对应石壁上的巨像依然死气沉沉, 毫无反应。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她的血开启了未来镜, 现在却又失去了作用。
许娇河不死心地试了一遍又一遍, 奈何祭台吝啬于给出一丝回应。
她沉默回首, 将视线聚焦在被她放置于一旁的纪若昙身上。
而后,又重复起一刻钟做过的事情。
青年食指的伤口,在反复的按压下终于裂开。
这一次,他没有再做出任何抵抗的动作。
新鲜的血液融汇在许娇河半干的血液之间。
刹那后, 石镜的光芒盛放。
见此情形, 某个沉重的预测在许娇河心间萌芽。
她不敢深究,机械地转动着脑袋,去看最先亮起的左侧石镜。
那是许娇河和纪若昙共同拥有的过去。
可那些往昔画面背后的真相, 却是她不曾触及也不曾揭开的。
许娇河看着二人共同生活过的浮云渡房舍内, 纪若昙用绸布蒙上那个坐在床榻上, 对未来一无所知的自己的双眼, 然后强忍剧痛, 冷汗涔涔, 青筋迸出, 插入腹中将位于下丹田的第三根莹骨抽出。
闪烁着温润光辉的半透明白骨,世间之人趋之若鹜的成仙至宝, 被他握在鲜血淋漓的掌心,生生为自己这绝无修仙可能的废柴,破开一线希望的天光。
许娇河也看见,欲海之战中,纪若昙在自己昏迷后,用冰凉的双手祭出盘古剑,决绝奔赴绝无胜算的战局——与此同时,身处娲皇像之内,叶棠温养的最后一缕力量被迅速吸干,消逝在这世间。
多少个日夜,纪若昙彻晚失眠,亲手杀死母亲残魂的记忆折磨得他道心不稳,双眼通红。
……
许娇河无意识地颤抖起来,她望着自己皮肤上仍然残留的,从纪若昙指尖淌出的鲜血,唇畔的肌肉像是强行被捕捞上岸的脱水游鱼一般,惶惑而剧烈地抽动一瞬。
这是自己想要的真相吗?
这就是一直以来,她所向往的、纪若昙的真心吗?
许娇河忽然感觉到它的沉重,沉重到压在她的脊背之上,五脏六腑闷涩到透不过来气。
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又战栗着睫羽,望向最后亮起的现在镜。
那似乎是一个梦。
一个过去发生,反应到潜意识里,纪若昙迫切想要改变的梦。
面孔稚嫩的道童们,如同一具具栩栩如生的雕塑般围绕在纪若昙的周围。
有的嘴唇半张,有的眉开眼笑,有的仿佛在和同伴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
唯有纪若昙失魂落魄地游移在他们的中央。
他走得踉踉跄跄,眉眼盛着潦倒的落寞,走到每一个道童面前,伸出双手抓住他们的肩膀。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娇河君没有错,一切都是我,是我背负了太多,辜负了她的情意。”
“娇河君没有错,一切都是我,是我背负了太多,辜负了她的情意。”
“娇河君没有错,一切都是我,是我背负了太多,辜负了她的情意。”
……
过去、现在、未来,三面尘封的仙器均被转世的力量揭开。
许娇河也终于明白,为何她的血液,也能误打误撞激活司辰上仙独有的未来镜。
那是因为,纪若昙将三分之一的莹骨抽给了她。
所有人都渴望的仙命长生,被纪若昙亲手放弃,只为了满足她有能力自保的痴缠请求。
……所以他会为了飞升而斩断尘缘放弃自己吗?
许娇河神色恍惚地反问着内心。
答案不言而喻。
她曾对纪若昙说,自己渴望付出一切的爱。
纪若昙听进耳里,却并未出声。
那时的她只以为,是对方给不起。
许娇河突兀感觉到眼眶酸涩而湿漉,可抬起手摩挲过下睑,才发觉那里干涸一片。
她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伸手将祭台上显形的未来镜真身握在指间。
那是一面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方镜,本真的色泽泛着月光般的银白。
许娇河收紧手掌,方形的棱角刺破掌心的纹路,心的痛楚却比肉/体来得更加激烈。
她告诉自己,悲伤、震惊、懊恼、后悔,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皆是无用的情绪。
过去和现在已尘埃落定……那么两败俱伤的结局从预知的那一刻起,能否被人为改写?
许娇河收起三面方镜,带着纪若昙回到了真境。
她将他小心放置在柔软的床榻上,自己则坐在窗下,变出纸张毛笔,开始汇总起掌握的线索。
距离必死的未来还剩多少时日,她无法明确得知,因而要做的所有事都得争分夺秒。
许娇河把明澹的目的、画面中的细节,以及他看到那封密信后的表情,都择出关键词写在纸上,最让她感到困惑的,是未来的自己仿佛失去意志的木偶,事事听从明澹的吩咐,甚至愿意为他去死。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还有……最终之战上那些莫须有的指控。
她并不知晓与魔族勾结盗走娲皇像的内应是谁,就连几次在极雪境与扶雪卿的对话过程中,对方也从未提起过——如果不是等待水落石出的真相,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是人为的捏造。
发现了明澹的真面目,许娇河开始回顾他们之间的过往。
练剑、兰赋、催眠、药浴。
几个词汇交织成连贯的画面,让她越想越觉得怀疑。
对纪若昙的憎恨仇视,仿佛也是在药浴之后益发频繁。
忆及此处,许娇河连忙盘腿打坐,想要用识灵之术查找出体内的异样。
然而她的灵力终究浅薄,没有纪若昙的帮助,探寻一圈的结果只能是无功而返。
许娇河心中急切,她分明清楚自己的身体里有异样,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出来,也不知道这样下去,自主控制的意识会不会逐渐被那股邪恶的声音侵占。
感应到许娇河的焦头烂额,那头被她放置在桌案上的三面仙器,倏忽有一面发出流丽的光彩。
她被这股光彩吸引,循着亮处看去,只见一面方镜霎时幻作虚影,钻进了她的灵台间。
带着一点热意的力量在许娇河的脑海停留,接着沿循血脉迅速下滑,沉入了肚脐处的丹田。
于此处堪堪扎根的莹骨受到本源精力的滋养,瞬息令得许娇河的境界突破了好几倍。
她不再是炼气期的初学者,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金色婴孩在她顿觉清明的灵台中浮现。
一面未来镜的融合,使得许娇河顺利抵达了元婴之境。
精纯浩瀚的灵力在她指尖涌动。
或许是因为力量的突破,她转眼又发现,自己从前未曾感知到的细节——在灵力浮沉的灵台之海内,一瓣昙花盖住了她新生成的元婴,继续将她天衣无缝地伪装成为没有灵根的普通人。
此瓣昙花显然在灵台中存在了许久。
许娇河凝神思量一番,瞥过躺在床上浑然不觉的纪若昙,陡然想到他那黑漆漆的真身。
……这就是上到明澹扶雪卿,下到寻常弟子,都未曾发现自己拥有了灵力的原因吗?
许娇河的心更见纷杂。
她以为自己已经察觉了纪若昙做的全部,可在不经意的微小之处,对方又隐藏着无穷的用心。
许娇河再次使用识灵术,于意识深处找到了那枚明澹借由兰赋的手施加的精神印记。
其实这精神印记不算多么高深的法术,也不难解除,只是胜在藏得极深。
要对付一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足矣。
如今拥有了元婴之力的许娇河非但不会再为其所控,还可以轻松破解。
她痛恨明澹辜负了自己的信任,见到这枚丑恶的印记更是意欲作呕。
当即想要分出一缕灵力,将其化为齑粉。
但某个念头,倏而阻止了许娇河的动作。
或许,她可以继续维持这副懵然无知的假象,麻痹明澹的直觉,改写既定的命运。
……
纪若昙醒来时,许娇河正扶着他的肩膀,费劲地将他从浮荡的溪流中捞起。
清澈的水流残留在鼻尖和眼窝,奇怪的是,体内并没有传出溺水的闷涩之感。
许娇河未曾发觉纪若昙已然醒来。
她吃力地抓着纪若昙的衣袖,将他拖行两步,安放在布满卵石的溪岸。
自己又转身开始处理起沉坠的裙摆。
她没有披白狐裘,身上的衣衫不厚,湿透了紧紧贴在肌肤之上,勾勒出婀娜妙曼的线条。
纪若昙只看了一眼,某些从前床笫之间的荒唐场景下意识在眼前闪回。
他捂着口鼻轻咳两声,而后移开目光。
灵力自修长的指尖释放,涤尘术很快使许娇河湿漉漉的衣衫恢复清爽整洁。
“你醒啦!”
许娇河的眉梢带着这些天以来从未有过的欢喜。
仅一瞬,又收敛起来,快得叫纪若昙以为自己呛水产生了幻觉。
事实上,那些真切的愉悦确实也没有再次出现。
许娇河逆着光站起来,眉骨下方显出几分凹陷的阴影。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纪若昙,缎鞋的边沿甚至无意识地踩住了青年洁白道袍的一角,口中低低地抱怨道:“你知不知道你好重,我抓着你在浅水滩都差点要溺水!”
“……抱歉。”
纪若昙没有出声提醒许娇河把脚挪开。
他滚动着喉结,道出句歉意,又用同样的涤尘术清洁了衣衫,然后用手撑着地面慢慢坐起。
这期间,许娇河仅是安静地瞧着,半点也没有搀扶帮忙的意思。
“你现在能走路吗?感觉怎么样?”
许娇河客套地问候两句,语意中却没多少关切之情,“我已经用你的传音古螺联系过另一边的宋昶和纪云相,他们承诺解决完手上的事便立刻赶来。”
纪若昙又是一阵无言。
与许娇河的渐行渐远、恩断义绝,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可如今,真的看到对方情绪漠然的瞳孔,心脏还是抑制不住地生出无边痛感。
半晌,他憋出一句:“……多谢。”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五天
分散数日后, 虚清境内的四人再度相遇。
宋昶得了件灵器盘龙索,纪云相得了一场造化,大幅度提升了修为, 而许娇河最终找回了柳夭。
皆算是收获颇丰。
两支队伍分别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 宋昶迫不及待问道:“你们可有找到补天石的线索?”
许娇河下意识看向纪若昙那头。
这些天以来,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真境之内。
照顾纪若昙的伤势已然耗费了她大半的心力, 谁又能顾得上关注性命以外的事情。
她见纪若昙重伤初愈, 面色仍有几分恹恹, 便想代为回答。
“还——”
谁料话音刚启, 纪若昙率先道:“找到了。”
“……?”
许娇河满头雾水, 硬生生止住言语。
另一边的两位青年却是大喜过望。
纪云相欢欣过后, 面色肃然道:“这回道君可能保证是真的?”
纪若昙不欲多言:“七日的期限将近,有任何事先出去再说。”
无衍道君向来实事求是,从不骗人。
纵使闹出上次真假补天石的乌龙,纪云相仍愿信他几分。
“娇河君在传音古螺里交代过, 说道君为了寻找补天石遭遇了拥有千年道行的灵兽骊蛟, 与之对战还受了些伤,此番着实辛苦道君,云相一定会代为禀告师尊, 必使得如梦世上下感激您的恩情。”
自从被纪若昙当众下了颜面后, 叶流裳越发冲动易怒。
她打定主意补天石开裂之事, 是明澹同纪若昙联手策划的阴谋, 又嫌弃纪云相在他宗盘桓多日毫无进展, 因此在出发前往虚清境前, 耳提面命道这次必须要得到个确切的结果。
纪若昙找到补天石, 纪云相也就能够交差。
他沉甸甸的心绪瞬间轻松不少,唯独宋昶仍是口不应心的挑衅姿态:“想当年道君‘剑荡虚清境, 白衣镇九州’是何等英姿璀然,怎的这一次反倒会被区区骊蛟所伤?”
“区区骊蛟?”
“就算不提这区区骊蛟只差半步成龙,拥有媲美大乘期修士的实力,是雄踞虚清境的霸主,恒明君总不能忘了若昙他几日前才从极雪境中出来——那其中的无极之雪可是极损修士灵力的。”
二人独处时,许娇河对待纪若昙只能强作冷淡。
但在外人面前,她将护短的心意融入在扮演一对恩爱道侣的假象中,横起柳眉替纪若昙辩解。
因着几分求而不得的欲念,宋昶不愿同许娇河对上。
遭她犀利反驳,也仅是表情变了几番,勉强道:“娇河君倒是护夫情切。”
“并非是我要护着谁,只是不想有些人不计回报所做之事就此被淹没罢了。”
许娇河想也不想就把心中藏着的话说出口,等到纪若昙若有所思的目光扫向自己,才惊觉失言,只视线与宋昶僵持对望,假装没有看到纪若昙眼底涌动的光亮。
“……走吧,别让外面的人等急了。”
纪云相急着回到外界向叶流裳传信汇报,出声打圆场道。
……
或许是想起父亲在外,又或许忌惮那神出鬼没,连纪若昙对上都会受伤的骊蛟,宋昶没再说话。
传送阵的光芒乍现,四人先后穿行而过,再出现时已然身处风景和丽的落崖洲。
明澹依旧立于人群的前端,许娇河进去时是什么样,出来时见他还是那副模样。
仿佛寸寸机括经过周密计算的完美人偶,七日的等候,不见半分疲态。
明澹的瞳孔对上坠在四人末尾的许娇河,清俊面孔露出令人感到如沐春风的笑容。
许娇河望着他,又想起未来镜中呈现的画面,忽然感觉到悚然的气息顺着尾骨向上蔓延。
她的肌肤情不自禁地战栗一瞬。
“若昙,情况如何?”
当明澹唤出纪若昙的名讳,那种一视同仁的温和便顺势落在了纪若昙的身上。
哪怕是最为敏感挑剔之人,也分辨不出他待许娇河和待纪若昙有任何区别。
生怕被明澹发觉异样,许娇河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群,匆匆低下头去。
除却来时的三宗之人,又有几个叫得上名号的宗门,也派了不少高阶修士前来。
原本十几人的等候队伍,已然发展到三四十的人数。
“禀宗主,我按照开裂的补天石给出的线索,在虚清境内找到了这个。”
纪若昙摊开手掌,这也是许娇河第一次见到这块带有传奇色彩的石头——只是她看了又看,只觉得抛开其内散发的五彩光华不谈,补天石的样子像极了灵剑破妄碎裂的其中一枚残片。
修士群中响起阵阵喧哗。
有了前车之鉴,明澹的面孔明显多了几分保留之色。
他虽高兴,但还是问道:“你可以确定这块补天石的真假吗?”
纪若昙重复一遍过去的回答:“待叶尊主赶到落崖洲一试便知。”
于是明澹微微扬起唇畔,自然而然地伸手,想要将其接引过来。
下一瞬,纪若昙忽然合拢手掌,凭空掩去了补天石的痕迹。
“若昙,你这是何意?”
明澹歪了歪头,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纪若昙的出格举动。
“尊主,我有个问题,今日当着众位同道的面,想要请您给出一个答案。”
纪若昙将手背到身后,半仰起头颅,平视这位名义上身份高出自己的仙道魁首。
明澹似有所感,敛起笑容,正色道:“你问便是。”
“若补天石能够修复好娲皇像,从而使得欲海与九州之间的封印恢复原样。”纪若昙话锋稍顿,平淡嗓音之下隐藏的锋芒刺得明澹眉心一跳,“宗主还会支持进攻欲海这个决定吗?”
“若昙,眼下大家在意的是娲皇像究竟能不能够真正复原,你怎么忽然关心起旁的事来?”
明澹很快掩饰好瞬息的失态,仿佛真的不解纪若昙的所为那般困惑地问道。
与此同时,感应到山雨欲来的宋昶和纪云相无声后撤几步,站到了明澹的身后。
霎时间,纪云相的身边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许娇河。
“宗主认为这两件事毫无关联吗?”
纪若昙冷不丁反问一句。
他那张如同凛冬初雪般皎洁的脸庞上透出浅淡的嘲讽,“我只想知道,先是极雪境,后是虚清境——我这番出生入死,为的到底守护九州的大义,还是波谲云诡处不可告人的私心?”
私心。
这个词语被他含在口中,发音很轻,背后的意味却是极重。
重到不待明澹变换表情,他所统领的修士群中已有人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出来怒声指责道:“无衍道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现在是在为那些欲海的魔头打抱不平!”
这怫然的声音,逐渐与许娇河在未来镜中看到的画面重叠。
她以为尚且遥远的命运转盘,竟然就在此刻自发启动。
所以,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会令得纪若昙倒向欲海那边吗?
许娇河的吐息急促起来,她的脑海中似有零星火种接触荒草,顷刻形成燎原之势。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阻止纪若昙成为人族的公敌?
他明明……
许娇河想到这里,又被纪若昙的话语打断。
他淡淡回应道:“扶雪卿重伤,欲海群龙无首,百年之内无法形成与人族对抗的气候,只要利用娲皇像将封印层层加固,确保无一高阶魔族可以破印而出,人族便可以安享长久的太平。”
“安享长久的太平?”
另一侧,紫台之主宋阙嗤笑一声,“扶雪卿是受伤,又不是死了。况且就算他死了,欲海也可以推举出下一任魔尊继续与我人族为敌!封印只要存在,总是需要不断加固,若有朝一日娲皇像再度破损,而世间没了第二块补天石,我人族又将如何自处?倒不如一劳永逸,将妖魔尽数消灭奴役!”
“倘若欲海愿同九州起立血誓,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共处呢?”
纪若昙并不为宋阙激昂的措辞而缄默,维持着喜怒无改的神情,继续问道。
所有的谋划和盘算,都借由他的询问,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宋阙索性不再伪装,直接暴露出自己的根本目的,“相安共处?凭何要相安共处!”
“欲海虽贫瘠荒芜、民风剽悍,但妖魔二族在阵法驭兽两道上颇有钻研,他们的土地之下又流畅着生生不息的流岩之火,可以作为炼制高阶灵器法宝的最佳助力,另外,欲海极南和极西的无归海、焚烈山上,还生长着许多九州缺乏的灵材草植。”
“这样一块宝藏之地,为何要拱手让给妖魔二族,合该为我们人族独占!”
种种从前未曾细想的好处,借由宋阙的口向众人传出。
利益面前,道貌岸然的假面纷纷剥落,不少城府不够深沉的修士们脸红心热起来。
宋阙的引诱仍在继续。
又提到种族不同的妖魔有着各异的优势。
或成为苦力,或奴役驱使,或直接挖出内丹经过秘法炼制成为助长修为的灵药。
就连许娇河的心绪都在他充满魔性的声音中微微动荡了一瞬。
到最后,他更是提出了一个无人能够拒绝的假设:“娲皇像破碎,难道就必须要修复吗?诸位同道是不是忘却了一件事,登仙的天梯被雷劫劈裂千年,我们为何不试试,利用补天石将其复原?”
末了,宋阙又微笑着补充道:“当然,这件事我原本也没想到,还多亏了明宗主的提醒。”
这一番话承上启下,严丝合缝。
纪若昙只要还站在人族的立场,就决计找不到能够反驳的余地。
当宋阙和明澹合谋将其酝酿之时,许娇河就知道,这场无声的斗争,纪若昙注定不会得到胜利。
洁白道袍下瘦削的身影伫立在落崖洲的土地之上。
青年的脊背肖似无论风霜雪雨都不会弯曲的青竹。
可许娇河也知道,有时候阴谋者的目的不是令其屈从,而是使其折断。
“无衍道君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宋阙漆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纪若昙。
在从前,尽管他贵为一宗之主,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流出一丝对于无衍道君的不敬。
他伸手抚过胸前满绣的紫金蛟纹,陡然合掌发出清脆一声,恍然大悟道:“我听叶尊主说起过,道君的母亲悬灵老祖的残魂仍温养在娲皇像之内,如果不能修复,那么悬灵老祖的最后一缕魂魄也会尽数溃散——所以,道君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才会不愿将补天石交出吗?”
“道君的那句私心说得大义凛然,可为着的,究竟是谁的私心啊?”
宋阙的话音未落,许娇河看到纪若昙的衣袖下的手掌猛地攥紧成拳。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他怎么敢借此来污涂一位修士的风骨?!
许娇河感觉到心中的火越烧越猛烈,几欲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地替纪若昙辩解,控制不住地指着宋阙的鼻子大骂。
她低着头,不停颤抖。
就在此刻,纪若昙忽而笑了一声,坦然无畏的瞳孔直直相对,映出宋阙志满得意的面容。
他轻轻自言自语:“修士毕生追求天道,然则天道之于万物……难道仅是人的天道吗?”
此问一出,天色骤然大变。
四季如春的胜景被从天而降的无边落雪尽数冻结。
在浩荡凛冽的无极之雪中,有唯一应和者浮在半空,朗声向他道:“无论是不是人族的天道,但本座只要一想到这条路要被你眼前的这些小人踏上,就突然觉得真是肮脏!”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六天
如果说扶雪卿释放的无极之雪缠绵而凛冽, 那么他辛辣带刺的话,就如同撕开黑夜的电光。
边缘锋利,中心灼热。
无差别刺喇过在场所有修士的面皮, 留下且肿且痛, 胜似一记耳光的刮伤。
几瞬之前犹在慷慨激昂的宋阙眼睑一跳,与自己身后的下属相觑一望。
而许娇河见纪若昙面上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诧异神色, 心下立刻明白扶雪卿的到来并非受他指使。
“无、无极之雪!”
“……欲海的魔尊不是重伤下落不明吗?怎么会在这儿?!”
人群中低呼声骤起, 有人认出这场突如其来的落雪非同寻常, 连忙升起结界法阵阻挡——不过落崖洲到底不比优势得天独厚的极雪境, 腐蚀的雪片落在人身和法术之上, 起效削弱了大半。
扶雪卿面带懒散地拨弄着掌心源源不断生成的雪花, 一双带着邪气的绿瞳目不转睛地望着躲避在结界之下的宋昶,拉长了语调笑道:“宋阙老儿,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还说得很起劲吗?”
“恰巧本座今日得空,便在此处好好听一听你那狂妄可笑的悖言。”
他戏谑地随口称呼着宋阙的大名, 仿佛将其视作雪月巅最低等卑下的奴仆。
轻蔑话音入耳, 侍父至孝的宋昶紧紧握住幻化出的灵剑,愤怒的瞳孔几欲喷火。
“阿昶,不可轻举妄动, 我们还不知道扶雪卿有没有设下埋伏。”
宋阙固然怫怒, 但忌惮更甚。
他按下宋昶的手背, 低声对他耳语。
叮嘱过后, 他又把视线投向护着许娇河独自站在一边的纪若昙, 意有所指地问道:“时机怎么会这么凑巧?无衍道君前端才提及九州与欲海和解之事, 下一瞬, 失去踪影很久的魔尊便忽然出现在小洞天的地盘——未知道君可有什么话要同我们解释?”
宋阙这一番话,将不少人藏在心底的困惑问出, 很快得到数道声援。
就连从一刻钟之前就态度暧昧游离的明澹,也偏过脸,看向了未有动作的纪若昙。
纪若昙只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魔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不知道该对我们这些同道如何解释!”
宋阙今日铁了心要将纪若昙钉死在耻辱柱上,连声追问道。
然而纪若昙没有再回应。
扶雪卿也没有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
随着一声尖利的雪枭啸叫,扶雪卿随手将一记控雪的魔气打在云层之中,加快了无极之雪下落的速度,空闲出来的手掌同时凝结出两把颜色各异的无柄弯刀,朝着下方的人群攻去。
紧随身后,与之一同俯冲的还有化身为人的般若,以及十数位面部覆甲、魔气强悍的玄衣铁卫。
“扶雪卿,你既然敢来,我就让你和你的侍卫一同陨落在此!”
察觉到无极之雪的影响不大,宋阙索性直接收起屏障,祭出一面缠绕着紫光的旗帜,迎面而上。
他英勇无畏的姿态,显然点燃了不少人的情绪。
再加之有大乘期的明澹坐镇,小洞天在场的人数也是魔族之人的两倍,修士们纷纷响应,跟随宋阙撤掉结界腾云升空,手持各异法器与扶雪卿身旁的护卫们战在一起。
扶雪卿抬举弯刀,轻而易举化解掉宋阙袭来的凌厉法术,仰天笑道:“今日真是叫本座开眼!原来自诩正义的小洞天修士,关起门来暴露本性的样子连阴沟里的老鼠也不如!”
“这就是明宗主统管之下的小洞天吗?真是和明宗主一样虚有其表,内里丑恶不堪!”
这下明澹也坐不住了。
只因唯有他清楚扶雪卿话里的未尽之意。
刻骨的杀机在柔然若春的双眸中转瞬即逝,明澹沉下面孔,顶级灵器河山图在他背后浮现。
落崖洲的苍空中,术法交织、彩光齐绽,其中夹杂着或是人族或是魔族的惨叫痛哼。
纪若昙仰起头颅注视片刻战局,而后招来一片云彩,拉着许娇河立于其上,远离战局。
“你不去帮忙吗?”
许娇河的声音很低,淹没在惊天动地的声响之中,却又被纪若昙精准地捕捉入耳。
他的瞳孔沉静疏冷,仿佛两轮遗世独立的乌月。
他转过脸来,凝望着许娇河问道:“你认为我该帮谁?”
“这件事是我认为就可以决定的吗?你不站在人族这边就会成为整个九州的公敌!”
“更何况,欲海那边,也不一定会愿意接纳你。”
“你不要去——哪怕是站在这里,也比加入要好得多!”
许娇河说得又急又快,危难之中,她没有余力跳出私人情感,去审视自己的伪装是否到位。
纪若昙听了她的话,又仿佛没有听到,仅仅冷眼旁观这每一个瞬息都有生灵陨落的酷烈战斗。
他看到扶雪卿的弯刀将一位青衣修士劈成两半,又看到明澹驱使山河图将魔族铁卫烧成灰烬。
晶莹剔透的雪片洋洋洒洒飘落。
冒着热气的鲜血为其纯白的底色更添几分凄艳。
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地厮杀,一往无前地怒吼。
砰!!
明澹徒手与扶雪卿的弯刀相击,灵力同魔气的抗衡,使得他们身上交错的护体之息争相爆炸。
随即带起一番地摇天动的烈声。
扶雪卿受伤未愈,于空中倒退两步,唇角溢出一缕鲜明血丝。
而明澹抓准时机,趁其不备又从掌间凝出本命灵剑,就要一剑刺向他的胸膛。
咫尺之间,避无可避。
眼看剑锋就要刺中心脏,守护在旁的般若倏忽猛地推了扶雪卿一把,代替他迎上了明澹的锋刃。
似乎从这一刻开始。
人与魔交战的结果已成定局。
周围人丁凋零,就连从出生起就陪伴在扶雪卿身侧的般若也被一剑贯心。
许娇河紧紧攥住纪若昙的衣袖,力气大到整副指节泛白,可她的牙关仍然在颤抖。
噔噔噔的持续不断声化作迅疾上涌的潮汐,将她能够接收到的全部感知湮灭。
在恐惧、茫然、直面死亡而感到不知所措的思绪之间,她忽然又听到纪若昙坚定的话语,随同般若濒死的嘶叫声一并在耳畔响起:“我只为我心中的道义而战。”
手中的沉坠之力一轻,那股让许娇河感觉心安的力量骤然从身边消失。
她无意识地低下头去,发觉纪若昙一剑削断了衣袖与她手指连结处的布片。
可许娇河真切地意识到。
从这一刻开始,自己和纪若昙之间彻底断裂的,又岂止是这轻飘飘的身外之物。
待视野里再度映入青年的身影,却是他倾身飞向扶雪卿和明澹的战局之间、
上古神器盘古剑祭出,比剑锋更先抵达的光弧震开了压制着扶雪卿不断进攻的明澹。
见到他选择倒戈魔族,面对万事万物都游刃有余的明澹表情之中,终于有了错愕的不解。
“若昙,你当真要选择帮助魔族?”
周遭的你死我活仍在继续,不论魔族亦或修士耳中都传入明澹不敢置信的询问。
纪若昙道:“宗主,你应该清楚,扶雪卿是受了误导才会来到这里,而非真的要伏击小洞天。”
哪怕置身此时此刻,青年的目光依然风平浪静。
那双洞彻一切的视线,带着似有似无的怜悯,刺得明澹矜高端持的面庞一阵扭曲。
不过须臾,他立刻掩饰起这点除纪若昙外无人看见的失态。
心中压抑而饱胀的心魔不断叫嚣着:让对方败于此处还不够,一定要让他死在千夫所指之中!
明澹痛心疾首地劝说道:“若昙,我不清楚你口中的受了误导是是什么意思,可你分明瞧见了刚才魔族的所作所为,他们如此暴戾狠毒,怎么可能会同人族立下相安共处的血誓!”
“你还是快快把补天石交还给我,然后从那魔头身边离开,今日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他说得情真意切,一手收起灵剑,一手朝纪若昙的方向伸来,似乎在做最后的挽回。
纪若昙却道:“没有人合该天生被他人奴役,就算是自在天上的神仙,也只是九州的管理者,而非统治者。”
纪若昙的话语一出,哪怕是崇敬他的小部分修士们,也露出了一副白日撞邪的表情。
如此藐视天威。
如此恣意乖张。
……这还是他们曾经簇拥过的那个无衍道君吗?
他到底是怎么了?
是被妖邪蛊惑,走火入魔了吗?
所有人的心中情不自禁升起这样的疑问。
就算是早早将其视之为仇敌的宋阙,也下意识显出了几分怪异神色。
明澹沉沉溢出一声叹息:“若昙,想不到你如此执迷不悟。”
不是卖弄,也并非为了得到谁的侧目或者感激,纪若昙就这样代替死去的般若,岿然如山般挡在双目发红的扶雪卿面前,对着他昔日的师长、同道、追随者,缓缓举起了长剑。
而他的身侧,除却扶雪卿,所有从欲海而来的铁卫们俱已悉数阵亡。
扶雪卿用指腹擦去唇畔的鲜血,仍然在笑。
对于纪若昙的倒戈,他的面孔之上并无任何讶然的神色。
仿佛他们生来便注定是并肩作战的道合者。
无言的情绪蔓延之下,生还的小洞天修士们手中那曾经沾染魔族血液的武器,又对准了同袍。
沉默的战争一触即发。
随着明澹一声令下,数道灵力拧成一股摧折一切的力量袭向纪若昙。
他平抬盘古剑,横扫而过,澄明的剑光组成坚实的防卫将率先而来的攻击消融。
而在纪若昙的身后,扶雪卿将弯刀隐匿在手,骨笛业海降世,吹响惑人心神的魔音。
只一个对视的心照不宣,纪若昙已与扶雪卿达成了共识。
以逃命为主,叶流裳和其他小洞天的宗门正在赶来的路上,若在此死撑,唯有全军覆没的结局。
他一面掩护扶雪卿,并不伤及其他修士要害,一面望向仍瑟缩在角落,宛如局外人的许娇河。
明明想好了走到这一步就与她划清界限。
可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又突然软弱起来。
纪若昙的心犹豫不定。
似乎如何作为,都未必能够护得许娇河安宁。
而他分心的须臾,在层层灵力术法之中,忽然有人高声喊道:“纪若昙,小洞天以有你这样的人存在为耻!我也深恨当初瞎了眼,竟然会崇敬你这样表里不一的叛徒!”
他的声音短暂麻痹了纪若昙的知觉,接着以身为刃,猛地撞上盘古剑的剑锋。
这道身影太快太急,袭来时浑身萦绕着燃烧性命的爆裂灵力,快到纪若昙无法凭借结界阻挡,只来得及回撤盘古剑,也只不过延后了一秒对方死亡的时间。
血光在锋刃上炸开。
灵力的余威震得纪若昙衣衫破碎、后撤数丈。
与人族无法挽回的这一刻到来,他的眉眼间罕见地流露出了须臾失态。
不只有谁惊颤地喊了一句:“无、无衍道君,他、杀了同道——”
接下来的局面。
只能用“覆水难收”一词作为注解。
数颗举棋不定的人心,随着不知名修士的死亡,倏忽拧在了一处。
那些动摇、迟疑、退让……所有面对纪若昙时不自觉外泄的善,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消弭。
甚至有人见到扶雪卿身后出现的传送法阵时,竟然不顾一切想要抓住许娇河来阻拦他们的脚步。
但许娇河踏云而去的身影比那人的动作更快。
她不顾一切扑进了剑光之中,眼尖的明澹立刻为其竖起了一道防护结界。
许娇河畅通无阻地来到纪若昙的面前。
她举着柳夭横在胸前,目光惊惧,双唇煞白。
弹指间,为了将许娇河一并带走,扶雪卿的笛音骤然释放到最大,又突兀止息。
被他暴涨的魔气侵染,捂着耳朵几欲发狂的修士们再也支撑不住,渐次从空中跌落下去。
在许娇河的周围,只剩下她身后的明澹,和身前的纪若昙、扶雪卿。
她终于问出满目狼藉之中的第一句话:“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个修士?”
扶雪卿眸光愕然。
许娇河举剑的双手一阵痉挛,任凭谁也不觉得这般孱弱的剑,能够令人受伤或是死去。
但她还是执拗地握紧,向纪若昙靠近,再次问道:“你这么做,是打算抛下我吗?”
“我——”
纪若昙只发出了一个音节,便再也说不下去。
他想坦言自己计划的九成结果都是死,他不能拖着心爱的人一同奔赴不见天日的未来。
他想解释自己从未想过抛弃许娇河,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许娇河远离世间所有的黑暗。
他想剖白他的爱。
他的痛苦。
他的难舍难分。
……
可话到嘴边,他仅是简单地点了点头:“嗯,许娇河,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不相为谋……”
许娇河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将其拆开,又合并。
将其如同真心般碾碎,又绝望地一一拼起。
她遽然看向两人背后已经扩张到最大的传送法阵一眼,哀冷笑道:“你终究还是辜负了我。”
说完,她将柳夭向前用力一推,雪亮的剑锋分花拂柳般破开了纪若昙身上所有的防御。
噗地一声。
刺进了他的心腔。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七天
被亲手所铸之剑刺进胸腔的痛感, 使得纪若昙慢慢睁大双眼。
而柳夭则发出一声不堪承受、几欲折断的哀鸣。
许娇河犹嫌不足,剑锋深入血肉而不停留。
在毫不留情将其拔出的瞬间,伸出另一只手, 用力推向对方的肩膀。
一道隐秘的光亮在她并起的掌心闪过, 隐入纪若昙的身躯。
与此同时,纪若昙维持着一瞬不瞬注视她的姿势, 向后倒去。
不以万物而更改的时间, 在此处无限拉长。
纪若昙无疑有一双很美的眼睛。
尾稍微扬, 轮廓流丽, 瞳孔澄澈深邃, 如同夜幕之中俯瞰众生的皎洁月光。
当这轮无情的皎月终于明晰了何为爱意。
眷恋、不舍、释然、关切……所有属于人的情绪, 在他恻动的眸光间纷呈交错。
唯独没有恨意。
……
许娇河只感觉周遭的一切悉数离她远去。
仿佛置身在冰冷空旷的海底,四面八方而来的水流将她淹没至头顶。
鼻腔仍然在自发吸气吐气,她的胸膛却传来溺水的窒息感。
她看着纪若昙跌入扶雪卿搀扶的手臂间,又见扶雪卿抬起左手, 用躯体生生接下了明澹的偷袭。
两人满身鲜血, 一同坠进漆黑涌动的传送法阵之中。
生死不知,消失无踪。
淋漓而温热的心腔之血,随着倾斜的剑锋滑进许娇河握合的手掌。
她悚然一瞬, 颤抖的手指握不住柳夭, 任凭它从掌心笔直坠落。
而立在云端之上, 许娇河什么也没有去理会, 仅是怔怔地垂眸望着被染红了的掌纹。
尽管不合时宜。
但她的脑海中, 陡然浮现出两人迎战骊蛟时发生的对话。
——“如果你信我, 就向我奔来。”
纪若昙毫不犹豫。
许娇河缓慢地眨了眨眼, 落下泪来。
……
三日后。
虚极峰。
“娇河君,虽然奴婢能够理解您因为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无衍道君叛逃而难过的心思, 但您这样一直不吃不喝,为难的终究是自己的身体,这又是何苦呢?就算无衍道君知道,也不会后悔自己三日前做下的事。”
兰赋拎着檀木食盒,对着床榻上一团隆起的衾被柔声哄劝。
为了让侧卧其中的人有所回应,她又打开食盒的顶盖,试图令饭菜的香气催动人进食的本能。
但得到的结果,依然与前两日没有任何分别。
许娇河始终缩在被褥的包裹中,毫无反应。
兰赋又絮絮了一刻钟的时间。
最后叹出口气,无声地退了出去,闭合门扉。
室内再度归于阴暗的平静。
因长时间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酸麻感沿着僵冷的足底向上蔓延。
许娇河翻了个身,从侧卧改为仰面朝天的平躺。
她睡在曾经睡过的床榻之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帘幔垂落的帐顶。
许娇河的思绪同这没有任何光亮的房间一样昏沉。
旦夕之间,她失去了纪若昙。
也失去了纪若昙送给自己的、意义最为特殊的礼物。
自从那日在她的意志强迫下,被动刺伤纪若昙后,柳夭的剑灵就陷入了自我封闭状态,从人人趋之若鹜的名品,变成了一把毫无灵力的软剑。
它不会再化作绦带环绕在许娇河的腰间。
也不会如沉默的侍卫般,一心一意守护在许娇河的身畔。
许娇河侧眼瞥过搁在床榻一旁死气沉沉的浅青长剑,干涸的眸底又一次涌动起压抑的泪意。
她曾对纪若昙说过,柳夭只不过是他放在自己身边的趁手工具。
柳夭从未将她视作最重要的主人。
在她与纪若昙之间,柳夭总是偏听偏帮后者。
因此在拔剑刺向纪若昙之际,许娇河的心有过无数犹豫。
她害怕柳夭会不听使唤失去控制,害怕自己无法顺利营造出与纪若昙决裂的假象,也害怕无法将手中两面仙器的力量融入纪若昙的身体之内,迅速修复他受损的心腔。
可事实证明,纪若昙在意她更胜过在意自己。
所以才会对柳夭下达,在自己和许娇河之间,它必须无条件保护许娇河的命令。
纪若昙的爱意,促使了许娇河计划的成功。
尽管清楚有仙器力量的存在,他大约不会境界跌落,更不会就此死去。
但亲手伤害自己所爱之人的痛楚,依旧让许娇河彻夜难眠。
在佯装成心如死灰的这三天里,许娇河不停地回忆着未来镜中的画面细节。
她知晓明澹利用精神印记控制了自己。
如今柳夭贯入纪若昙的胸腔,也好叫明澹认为印记生效,从而减少对于自己的防备。
然而仅是减少防备还远远不够。
她从未来镜中的“许娇河”自刎,导致纪若昙吐血昏聩的景象里,大致推断出承命者的契约并非为单向的束缚,倘若自己主动赴死,似乎生效的契约会对另一位授命之人造成重创。
至于发生作用的前置条件,许娇河尚不明确。
也不知是否需要对方心甘情愿或是对自己产生情意才能催动。
不过如今纪若昙为扶雪卿挺身而出,倒向欲海妖魔阵营,人族的胜算削弱不少——恐怕那些知晓她与纪若昙结契内部的人,会把主意打到这方面之上。
她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因此解除契约的举动要越快进行越好。
许娇河思忖,对于没有辟谷的凡人而言,三日不饮不食已然是极限,等待兰赋傍晚再来的时候,她便假意用上一些餐饭,再顺势提出自己要熬制断契汤,与纪若昙恩断义绝。
她正盘算着将来的计划,那刚闭合不久的门扉又被人推开。
由于是仰躺的姿势,许娇河的余光瞧见了进来的人从兰赋变成了明澹。
未来镜内伪装剥离,暴露本性的明澹太过令人作呕。
许娇河唯恐自己会克制不住仇恨的目光。
索性将衾被拉高,盖过眉峰,心跳跟着明澹靠近的足音一同作响。
接着许娇河腿边的床面下陷,明澹坐了下来。
温情涓涓的声音在她头顶流淌:“娇河君,你可感觉到好些了吗?”
许娇河没有吭声。
如果不是偶尔有几声类似哭腔的呼吸传出,她躺在衾被下方就仿佛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
得不到回应,明澹也不似兰赋那般沮丧。
他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劝慰道:“不要为他人的错惩罚自己,你不吃东西可怎么熬得住?”
从前许娇河很受用他这副善解人意的姿态。
如今却觉得恶心。
她蜷缩在被褥之内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计较着等明澹说到第几句话时再开口。
那头明澹犹自不觉,他的目光模仿着那日纪若昙看向自己时的神色,用以牙还牙的怜悯扫过放在许娇河床畔的柳夭,唇畔稍稍勾起抹得意的笑,传入许娇河耳中的语气却仍是感同身受的伤感:“若昙相赠的这把剑……你还留着,我前两日去了趟怀渊峰,也总觉得,物是人非。”
怀渊峰的主人已不在。
可仍有些人与物牵动着许娇河的思绪。
她想到露华,想到丹婴,还有那些跟在自己和纪若昙身边年岁久远的侍从女婢。
忍不住循着明澹的话锋问道:“他们、他们怎么样了……”
哭泣了整整三日,许娇河的声音一出口,沙哑得语不成调。
明澹答道:“你放心,有我在,没有人会为难他们,只是需要经历一些例行查问。”
“若证明他们与若、与欲海并无勾结,还是会依照原样放回怀渊峰。”
明澹语义和煦地试探着许娇河,试探着她对纪若昙还留有几分情意。
许娇河思虑的却是,若这些人还留在云衔宗,那么自己就有了掣肘,不好全无顾忌地行事。
她这样想着,从衾被间探出一只手,摸索着抓住明澹的衣袖:“宗主,我、我不要他们了——”
明澹微微俯低身躯,装作懵然般问道:“娇河君这么做是何意?其实他们侍奉了你这么多年,一贯贴心,更何况若昙甚少信任旁人,就算有什么谋划,也断不会与这些算不上心腹的仆婢多言。”
许娇河想也不想:“我不要,就是不要!”
“我不想再见到,和纪若昙有关的任何人事——”
明澹挑起一侧眉峰,对许娇河憎屋及乌的激烈反应很是满意。
他默不作声反握住许娇河的手腕,探查着她体内精神印记的渗透程度。
见扩散的程度越来越深,已经逐渐左右对方的意志行为,明澹多疑的心松懈几许。
他像哄孩子似地纵容道:“好好好,那我打发他们去别的山峰侍奉,令拨一批新人给你。”
“我不要他们留在云衔宗,通通赶到山下去,绝了他们的修行之路!”
许娇河纵使娇气任性,但一贯心软。
此刻如此言语,显然痛恨纪若昙到了极点。
明澹益发心满意足,并不介意在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顺应于她:“好,那就让他们下山。”
来自外界沉缓的嗓音,无孔不入地渗进衾被中将许娇河包围。
比常人更低的体温传递到彼此交触的肌肤间,激得许娇河后颈泛起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仿佛在钢索上行路,又如同与蛇共舞的杂耍者。
时时刻刻都会有跌入深渊,或是毒发身亡的危险。
她闭合双眸,想象着纪若昙阒静的面孔,强迫砰砰直跳的心脏镇定下来。
被明澹握紧的手掌带着一星半点回应,在对方掌间不安地蜷了蜷。
许娇河又哭了起来,一些无意义但楚楚动人的呢喃混合着鼻音出现。
“他、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呜呜,本也不是我想要到这小洞天来的……”
“我好难过,呜呜宗主我好害怕,纪若昙叛逃,我、他们、他们不知道要如何处理我……”
像是哭得透不过气来了,许娇河抽噎着将湿漉漉的衾被拉下,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
其实她的哭相并不好看。
大颗透明的眼泪濡湿了靡颜腻理的面颊,颧骨、眼窝和鼻尖俱挂上缠绵黏腻的水汽。
可实在美得我见犹怜。
见她哭,比见她笑更能挑动明澹心头阴冷的欲念。
他的眼前浮现那日坐在浴桶内,兰赋伸长脖子来回舔/舐许娇河耳垂的情形。
不知怎的,竟然十分渴望没有兰赋,□□她的人可以变作自己。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八天
许娇河的言语颠三倒四, 混合着哭腔,像极了堪堪学会说话的孩子。
明澹却从中听清了她掩盖在一切慌张无措下的本意。
那就是,她害怕的其实是纪若昙叛逃, 小洞天的其他人会不会因此迁怒自己。
明澹想笑, 在心底嘲讽起许娇河的怯懦和凉薄。
都说道侣对于修仙者而言,是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但在许娇河的身上, 他看到的仅是四个字——“不过如此”。
要不是受到精神印记的暗示和操控, 她约莫也不可能真的有胆气向纪若昙刺出那一剑。
不过尽管感到不屑, 但明澹同样清楚, 倘若许娇河真的是个敢爱敢恨、有情有义的女子, 他大约也不会被其所吸引——唯有容貌够美、心肠够冷, 又胆小如鼠、无法独立的人,才可以豢养在他为之建造的黄金笼中,做一只和声妙曼的金丝雀,终日头脑空空地吟唱, 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取悦于他。
明澹耐心等待着许娇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哭完一程, 才开口说出对方最想听到的承诺:“娇河君别担心,只要我一日还是云衔宗的宗主,就不会有人敢对你做出什么。”
“更何况, 娇河君刺出的那一剑全然担得起‘大义灭亲’一词, 在场修士俱是看在眼里的。”
“娇河君做到了这个份上, 若旁人还要迁怒, 那就是他们的错, 而非娇河君的过错。”
明澹三言两语, 哄得许娇河紧绷的眉眼缓和几分。
她抽泣得太过激烈, 拽着明澹衣袖的手指又不肯放松,甫一张嘴, 打了个小小的哭嗝。
这声哭嗝颇有些叫人忍俊不禁的意味。
也冲淡了屋内沉重悲伤的气氛。
许娇河愣愣地望着明澹,积蓄在眼眶中的泪珠累积到极致,又有两大颗自尾稍坠落。
明澹眸光柔软地与之对视。
片刻后,从掌心变出一方丝帕,万般怜惜地替她擦了擦靡红的眼角,无奈道:“别再难过了,快起来吃饭吧——就算没有纪若昙,你也是怀渊峰的主人,我自会保护好你。”
哪怕三春最和畅的微风,也抵不过明澹此刻温情的语气。
捂热顽石,消融寒冰,如同一汪澄润的清泉淌入心间。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未来镜中他森然的面孔,许娇河绝不会相信明澹会是一切阴谋背后的主使者。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明澹,手指越收越紧。
葱管似的三寸指甲,在与柔韧布料的抗衡中向内弯曲,边缘泛白至几近齐根而断。
彼此无言之间,明澹从许娇河的眸光里,读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奈何那意味太过复杂,他尚未来得及分清,臂弯间忽然沉入一具软玉温香的躯体。
许娇河的身影自明澹眼前消失,瞳珠下滑,只瞧见散落在他胸膛上的鸦发蜿蜒乌黑。
“还好、还好有宗主一直陪着我,要是宗主也弃我而去,真不知道、该怎么、怎么活下去……”
白玉般的手臂自广袖间滑出,化作万丈红尘中的情丝枷锁柔柔束缚着明澹。
他感觉到锁骨上方的衣襟逐渐有了温度。
湿热的泪水透过道袍的层层阻隔,最终还是渗进了他的肌肤。
如此动人,如此温暖。
合该由他享受,而非纪若昙。
克制几瞬之后,明澹的理智短暂让步。
纵使心中有个声音在反复劝告他,如今还不是摘取胜利果实的时候。
他依旧控制不住地抬起了手,掌心轻轻搭在许娇河的背脊之上。
起初是安慰般的上下抚摸,接着力道加大,充斥着阴冷的占有欲,紧紧将她回拥。
许娇河饱满的身体被迫倚靠在他的胸口,纤细的腰肢缚在臂弯,似乎只要一勒就能哭叫着折断。
这场静默的拥抱,在充实之外,应当会有挤压的痛感。
可许娇河并没有反抗,也没有抱怨,如同破壳而生的雏鸟,栖息在令她心安的巢穴。
明澹心底的饱胀感一瞬间达到了极致。
他听见尾音发颤的绵软嗓音伏在自己耳畔,小声请求道:“……宗主,我想同纪若昙合离。”
停顿两秒后,明澹收回了左臂。
他用另一只手扶着许娇河的肩膀,稍稍拉远了彼此间的距离,紧接着献宝一般将一只小巧的白瓷瓶递到许娇河眼下,换来许娇河的歪头困惑:“这是什么东西……?”
“熬制断契汤的药引,需要用到授命之人的心腔血。”
明澹的话说了一半,脉脉的目光从白瓷瓶表面移到许娇河的面孔之上,微笑道,“我已经帮你提前收集好了,是从柳夭的剑锋上取下来的。”
他竟然……如此主动。
许娇河连忙垂落视线,生怕被明澹发现自己的惊讶。
她注视着白瓷瓶顶端鲜红的朱封,在心中默默思忖:明澹现在肯定还不知道承命者契约的存在,能够反向控制纪若昙的生死,所以才会这么迫不及待叫自己与之断契,好削去纪若昙的性命保障。
那未来镜中所显示的内容,仿佛是明澹在大战前夕,才从一封信里得知其中的关窍。
但密信上没有任何的印记标识。
许娇河很难推测出究竟是谁在行此居心叵测之举。
从她知晓未来的命运开始,很多东西已在冥冥之中有所改变。
为防夜长梦多,一定要尽快让纪若昙脱离承命者契约的桎梏。
许娇河想了很多,在明澹看来,更像是口头放狠话,真正到断契那一步情感还是摇摆犹豫。
他不想再看到许娇河对于纪若昙还残存任何留恋。
于是捏着许娇河的下颌将她的面孔抬起,一边瞳孔相对,一边无声释放灵力,催动精神印记。
“娇河君终究是舍不得,对不对?”
明澹的轻询似有魔力。
与此同时,那道邪恶的声音又在许娇河脑海回荡。
不可信、不可靠。
纪若昙辜负了自己。
唯有杀之才能泄愤。
……
许娇河放任自己的瞳孔扩大,变得茫然恍惚:“不、不是这样的,我恨他……”
“我只是一个凡人,能有多少年的青春,纪若昙负了我……他,他为什么不能去死……”
很好。
明澹的唇角上扬,隽秀的美人面孔透出彻骨的病态。
他对自己运用的每一步术法都了如指掌。
知晓许娇河在进入受控状态时,不会记住当下经历的任何事情。
他狎昵地握着许娇河柔若无骨的小手,一根一根掰开她半蜷的手指,生有薄茧的指腹自根部的雪嫩肌肤逐寸抚摸至硬质的指甲边缘,然后将那被体温熨热的白瓷瓶,轻巧放在了许娇河的掌心。
“乖,把纪若昙的心腔血收下,放到你的灵宝戒中。”
明澹动了动淡色薄唇,像是控偶者在凝视他最为心爱的木偶人。
许娇河僵硬着身体,顷刻消化了他的命令——抬起手指,抹去灵宝戒的封印,将白瓷瓶放入。
明澹戏弄猫咪般勾了勾她的下巴:“卿卿,你怎么会这么听话、这么乖巧?”
“要是时时刻刻皆是如此就好了。”
和未来镜中一模一样的称呼闯入许娇河的耳内,令她差点控制不住意识溃散的表情。
好变/态……
好恶心……
她见识过平庸善妒的叶流裳,也见识过伪君子做派的宋阙。
可是他们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此时此刻明澹给她带来的冲击感。
就像金身巍峨的佛像,内里却是腐烂纠缠的蛆虫。
就像鹤骨松姿的山水画,近看却是用人的血液和脑/浆研磨上色。
惧怕厌恶到顶点,许娇河眼眶一酸,泪珠又顺着下睑滑落,将坠未坠挂在唇畔。
“怎么又哭了?”
明澹捕捉到这一点,手掌使力抬高她的面孔,不让那滴颤巍巍的泪水落下。
许娇河谨记自己处于受控状态,诚实地回答道:“眼睛、好酸……”
明澹意味含糊地笑了一声,带着几分溺爱和纵容道:“卿卿真是生得娇气。”
“……”
许娇河没有给出反应。
她想,明澹这般言语,多半是没有产生怀疑。
就在许娇河不动声色松了口气之时,那坐在她咫尺之间的青年忽然俯身凑了过来。
他略显粗鲁地捏住许娇河的后颈,舌尖探出薄唇,舔走了凝在许娇河嘴边的浑圆泪珠。
“唔,是甜的。”
明澹含在口腔细细品味,眉眼间显出几分得到奖赏心满意足的孩子气。
一双漆黑的瞳仁却紧盯着许娇河水红的唇瓣不放。
如同思量着先从猎物身上哪个部位下口的饿狼。
许娇河的鸡皮疙瘩瞬间沿着尾椎骨一路往上。
在即将抵达外露的肌肤之际,明澹忆及未曾说完的正事,放开了捕获她的手,彼此的视线再次对上,许娇河感觉到那发亮生效的精神印记悄然暗淡了下去。
于是,她装成神智回笼,茫然问道:“宗主方才说了什么?我似乎走神了,没有听到。”
明澹道:“也没什么大事,只说叫娇河君把心腔血仔细收好,你看,你已经放到灵宝戒中了。”
“……哦,那就好。”
许娇河不疑有他,装成十分信赖明澹的模样,并未打开灵宝戒检查。
明澹又在此刻说道:“四日后便是月圆之夜,在此期间,还得麻烦娇河君稍作忍耐。”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九天
随着纪若昙叛逃的消息在小洞天传开, 攻打欲海一事也被加速提上了日程。
不仅仅是云衔宗、紫台、如梦世三大宗门,大大小小、有名无名的门派之主齐聚清思殿,共商人魔两族开战的布局谋划, 其间灯火彻夜不息, 偶尔通宵达旦过后,沉重的殿门才会无声开启。
无人不想成仙。
尽管天梯断裂的这一千年以来, 能在寿数耗尽之前抵达大乘境的修士寥寥无几, 但不妨碍被纪若昙带走的补天石, 成为了整个小洞天眼中的救命稻草。
于是纪若昙倒戈背后的真相, 逐渐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就算偶尔有几位受深恩于纪若昙的修士问起, 又很快被讨论如何夺取补天石的声音压下。
又是一夜月尽天明。
清思殿的大门打开, 修士们陆陆续续从内里走出。
游闻羽坠于人群末尾,行至廊檐下驻步,伸手捏了捏眉心中央,满身疲惫。
在他的手畔, 并肩同行的修士成群结队, 他们的面孔或是肃穆安静,或是满腹愁绪——但不论何种表情,在余光触及游闻羽时, 通通化作了一种无言的心照不宣。
像是躲避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秽物一般, 靠近游闻羽一丈内的修士通通自动绕道而行。
游闻羽视若无睹。
他立在廊下晒了会儿太阳, 感觉四肢百骸中的僵冷稍稍散去, 又闻身后渐近复而停歇的足音。
不必回看, 游闻羽清楚的知道, 能在最后走出来的会是何等人。
宗门中的底层, 群体里的人微言轻者。
他们隔了几丈,在游闻羽背后驻步。
不多时, 交头接耳声响起:“是剑阁阁主……”
“我们要上去问候一声吗?”
“你傻了啊,他跟无衍道君是什么关系你忘了吗?”
“就是就是,如果不是他现在落魄了,哪里轮得到我们去攀关系……”
“别想些有的没得了,如今人人都避着他,你非要凑上去,小心引火烧身!”
虽说是窃窃私语,但凭借游闻羽的境界,不想听见反而比想要听见困难得多。
他身形未动,仰面朝向暖意稀薄的日光,装作一无所知般闭合双眼。
在背后议论者路过自己身边时,那双昳丽的桃花眼才睁开一条缝,将几人的样貌映入眸底。
仔细算起来,他们议论的内容,并不是游闻羽这些天以来听到过的最难听的言语。
有曾为扶雪卿座上客的经历,再加上一个叛逃欲海的师尊。
如今大战在即,风声渐紧,这些好不容易被冲淡的标签,又放大无数倍重新贴在游闻羽身上。
若非明澹顾忌着外界的名声,力排众议,坚持让游闻羽以剑阁阁主的身份出席讨伐大会,恐怕那些群情激昂的修士们在见到游闻羽的第一眼开始,就会将他直接打成纪若昙的帮凶。
游闻羽嗤笑一声。
明澹名义上担保他的清白,实则叫自己身边修为不低的九歌时刻作为监视者。
游闻羽能明确感觉到他的存在,却又只能装成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等所有人都离开,游闻羽才慢吞吞地往下走。
他边走边想到了许娇河。
昔日许娇河就是在这里斥责了两个守门弟子。
说宗主未定罪名,他们安敢不敬重于观渺君?
如今他又落到了这般境地,却再也没有第二个许娇河跳出来,将他护在那弱不禁风的羽翼之下。
游闻羽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时,发觉守门弟子换了两人。
他们熟练地掩盖掉眼底的审视,客气行礼,口呼“见过剑阁阁主”。
完全挑不出一点毛病。
就算许娇河在这里,也发挥不了作用。
游闻羽忍不住想笑,他抻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对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
他忽然很想去见见许娇河。
这个念头,在目睹明澹同宋阙携手离开时,愈演愈烈。
游闻羽装作不经意,朝九歌潜伏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后并未选择徒步或是御剑飞行,于脚下释放一道青光,开启了颇费灵力的传送阵。
云衔宗很大,各峰与各峰之间相隔甚远。
传送阵却很快。
一转眼,游闻羽破光而出,立在虚极峰的门前。
“我找师母。”
他言简意赅说道。
看守在虚极峰入口的守门弟子更加寡言,他们没有答应或是回绝游闻羽。
仅是摊开手掌,化灵力为纸鹤,朝着院落的深处飞去。
不多时,兰赋的面孔自拐角处出现。
“剑阁阁主大驾光临,奴婢有失远迎。”
兰赋屈膝行礼,仿佛并不清楚游闻羽前来的目的般问道,“未知您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我找师母。”
游闻羽重复一遍。
兰赋没有放行:“娇河君身心受创,需要静养,剑阁阁主还是不便打搅。”
游闻羽感知着兰赋隐约的敌意,下意识想到,其实要让她答应,有无数种不伤颜面的办法。
可以编个理由说铸剑需要材料,他要前往藏宝库一套,想要借用许娇河的峰主令。
也可以说纪若昙叛逃后,怀渊峰上遗留的事务需要他同许娇河交涉处理。
总而言之,依照游闻羽目前的处境,这实在是件没有必要硬碰硬的事。
但游闻羽开了口,只一句话就让兰赋神态起了变化。
他仍是开玩笑的语气,尾音尽处却透着森冷的威胁意味,说道:“我知道宗主没有把藏师母在虚极峰的消息公开出去,你若不放我进去,不如我现在就前往紫台主的客居之处,对着在里面议事的宗主高喊两声:‘我刚刚去了虚极峰,您的婢女将我拦在外面,不让我进去见师母’。”
兰赋温婉的笑容褪去,面无表情问道:“您果真要如此吗?”
游闻羽撩起眼皮看了她眼,两手一摊道:“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嘛。”
……
游闻羽如愿以偿,顺利见到许娇河。
她哭了几日,人瘦了一圈。
被明澹劝好后,也不见丰腴。
容色皎皎,下巴尖尖,整个人缩成一团靠在床榻上,像只被娇养起来的金丝雀。
她看见游闻羽的神情也不大热切,弱不胜衣的肩膀上披着兰赋递过来的白狐裘,歪着身子坐在床沿,脚上套着羽缎制成的亵袜,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裙摆扬起,生生露出一段雪白的踝骨。
“师母叫兰赋下去吧。”
游闻羽恭敬地请安,随声而出的话却不容反驳。
许娇河有些不愿,抬眸望着兰赋,想了想,才勉强道:“那兰赋你在外面守着吧。”
兰赋应诺,到了外面。
窈窕而颀秀的身影支在窗畔,像是在对谁提醒自己的存在。
许娇河这才正眼看向游闻羽:“有事快说吧,我乏得很。”
她说这话时,嗓音透着股恹恹。
看着她,游闻羽不知怎么想的,也没撑起噤声结界。
他搬过一把凳子,在许娇河的不远处坐下,倏忽正色道:“师母的未来是如何打算的?”
“如何打算的?”
“当然是同你师、同纪若昙合离。”
许娇河顿了顿,厌烦地蹙起柳眉,像是饭碗里落了只苍蝇一样,犹豫再三,含糊地扯到纪若昙身上,“纪若昙背叛了云衔宗,便不再是你的师尊,你也无需继续称呼我为师母。”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游闻羽一本正经道,“您也一样,一日为师,终身为母。”
若纪若昙只是犯了寻常的错误,游闻羽的话传出去,多半要被人赞一句有情有义,做人不忘本。
可他的师尊,曾经在小洞天内的地位有多么高,如今跌得就有重。
许娇河脸上那道强装镇定的假面褪去,她的眸光变了又变,终是斥责道:“他是小洞天的罪人!你还以师尊来称呼他,是嫌自己身上通敌的嫌疑还不够大吗!”
她试图用疾言厉色遮掩起那一份外泄的关切。
虽然彼此之间已成陌路,但她始终念着对方过去的体贴周全。
所以在安置完怀渊峰上的仆婢后,许娇河也想与游闻羽彻底撇清关系,不叫明澹未来以他作胁。
游闻羽没有对许娇河的质问做出辩解。
他安静地望着许娇河,平素玩世不恭的瞳孔,突然漫上一层难言的哀伤。
他道:“师母,同师尊断契后,你就离开小洞天吧。”
许娇河不安地抚了抚鬓发:“离开,我能去哪儿?”
“您手上有师尊在九州内的一半产业,将它们尽数变卖,然后天大地大,想去哪儿都可以。”
游闻羽很想说,若许娇河真的无处可去,他可以寻一处房屋将她安置。
言辞在舌尖辗转几个来回,又被他咽了下去。
摆脱一个纪若昙还不够。
想要彻底的安全,唯有远离小洞天,回到平凡人的队列。
奈何他从来与许娇河不具备心有灵犀的默契,真心话未曾出口,许娇河仅领悟了表层的意思,继而用一种充满防备的语气回应道:“变卖纪若昙的半数产业……卖给谁,卖给你吗?”
“继繁阁之后,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好吧,心有灵犀的默契没有。
但是许娇河太过清楚往哪里捅刀他最痛。
游闻羽想露出一个坦然无谓的笑,殊不知落在许娇河的眼中,他的眉目写满了沉甸甸的心事。
许娇河不清楚这心事从何而来,毕竟自真境那夜过去,一切都变得物是人非。
她没有追问游闻羽表情深处的伤感和惆怅。
在第二眼看向窗外的兰赋剪影后,选择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游闻羽,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走的,离开云衔宗,离开小洞天,这九州之内,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还有,谁知道纪若昙被我捅了一刀,要是侥幸不死会不会回来找我报复。”
“我的产业你也别打主意,我很相信宗主,我要把我的东西悉数交给他来保管。”
游闻羽以为自己既然想清楚了决定放手,再听到许娇河提起别的男人,也能把伪装进行到底。
可他耳闻许娇河在自己面前,坦诚地吐露对于明澹的信赖和托付。
依然胸腔闷涩到喘不过气。
许娇河后来说了什么,他再也没有听进去。
只接收到她带着疏远和冷淡的最后一句:“怀渊峰我是不会回去了,你如果没什么要紧事,也少来虚极峰找我,你这么忠于纪若昙,愿意做他的徒弟,就不要同我沾染分毫。”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天
游闻羽同许娇河见面, 不设结界,不避仆婢,端的是光明磊落。
于是兰赋也顺理成章将他们的对话内容, 告知给了从宋阙那头辞别归来的明澹。
四周设下重重禁制的荡心池内, 明澹捻指打坐,白衣落落。
他狭长的眉目隐在石壁降下的阴影之内, 意味不明地问道:“她真是这么说的?”
兰赋立在岸边, 与明澹相隔满池静水, 淡然说道:“我每日侍奉娇河君沐浴, 都会趁机查探她体内精神印记的情况, 如今精神印记的影响越来越深, 娇河君自然事事都会以你为先,看你最重。”
明澹唇角微扬:“这话我怎么听着有些吃味?”
他的语气看似玩笑打趣,却惹得兰赋静默一瞬,才慎重开口:“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 我有什么好吃味的?只是按照印记目前的渗透状态,恐怕再过几日,就会将娇河君的自我意识彻底吞噬。”
兰赋的话锋顿在此处, 并未继续下去。
她抬头看向明澹, 发觉明澹兀自垂了眼帘, 专注打坐的姿势亦有所改变。
那线条分明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身下的玉台, 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兰赋又问了句:“你到底怎么想的, 难道真的要将娇河君的意志抹去?”
这话已有几分逾越。
若放在明澹心情不好的当口, 恐怕兰赋又要经历一回沦为人彘的苦楚。
不过这次荡心池中央的青年, 面孔之上却没有显露出被惹恼的不悦。
他似是心怀异想,带着点自言自语的意味沉声道:“她跟纪若昙结契七年, 都不曾动过半分真心,我又怎能肯定她会全心全意爱上我——我若想要在飞升之际万无一失地度过雷劫,就要确保她能心甘情愿为我付出一条命去。唯有使用精神印记彻底控制她,才能全无后顾之忧。”
兰赋吞了口干涩的唾液,没再开口。
但心中有个微弱的声音说道:明澹的飞升是很重要,可自己也舍不得许娇河变成傀儡。
念头甫一出现,兰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悚然于自身不合时宜的一缕真心。
……倘若自己的真实想法被明澹发现,那么死亡将会成为唯一的下场。
兰赋信奉多说多错,不敢再继续纠结于许娇河之事,而使得明澹捕捉到异样。
她随即转移话题,说起游闻羽:“他明知九歌是你派去监视他的眼线,而我也会在门外旁听,竟然还是这么不管不顾,想要劝说娇河君离开小洞天,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
明澹敲击玉台的动作停下。
眼前浮现连日来小洞天修士们提起游闻羽时,情不自禁产生的猜忌表情。
出了一个纪若昙,他顾忌着云衔宗的名声和自己在小洞天的地位,自然不能叫游闻羽落人口实。
但相比自己表面上装出来的大义凛然、光风霁月,游闻羽的表现仿佛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想到这一层,明澹的忌惮更深。
他的眸光中掠过一丝杀机和厌恶,启唇向兰赋道:“游闻羽此人心机颇深,在城府手段方面,比之其师尊纪若昙更胜一筹,有时竟然连我也看不透。留他在云衔宗,实在碍眼。”
“眼下风声颇紧,出手不便,等到了战场上,我定要想个法子像除了纪怀章那般除了他。”
兰赋应诺:“我会叮嘱九歌,叫他看紧游闻羽,绝不会让游闻羽坏了我们的事。”
对于自己这两具法外化身的能力,明澹自是相信。
他重新恢复成打坐入定的姿态,朝兰赋一挥手,示意她无事禀报便自行退下。
……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便到了饮用断契汤的最佳时机——月圆之夜。
为掩人耳目,明澹开启金库,取出了名贵的灵器琉璃鼎,又带着许娇河进入了自己的真境。
明澹的真境没有纪若昙的剑阁那般气势恢弘,也不及游闻羽的真境那般花开遍野、风景秀致。
它像是一湾无限延伸的荡心池。
区别在于没有山洞的受限,除却浮于中央的宽大玉台,举目望去,周围寒冷彻骨、烟波浩渺。
苍空之上,是低垂的巨大圆月。
许娇河随他进入其中,足尖离开载负二人的云端,小心翼翼地点了点水面。
纤细涟漪圈圈泛开,缩小的月盘陡然出现在她的脚底,辉光破碎,银波粼粼。
没有失重的感觉随之而来。
这澄明如镜的池面仿佛平地一般具备供人立足的能力。
许娇河这才放心地离开明澹的身侧,好奇地踩在水上到处张望着。
她用力拢住身上的狐裘,哈出一口袅袅白烟:“宗主的真境内好冷啊,比外面还要冷上许多。”
明澹答:“此处的陈设同后山荡心池俱是一样的——至于冷,我有时觉得,冷更能让人静心。”
许娇河望着足底的月光欣赏片刻,眨眨眼道:“但寒冷和孤独对于我等凡人而言不太友好。”
“也是。”
明澹一笑,青白的袍袖在空气中滑出一道肖似霓虹的弧度。
弹指之间,空无一物的池面生出千万朵风姿媗妍的海棠——它们的花苞瞬息开到极盛,心旷神怡的热意混合着好闻的香气柔柔包围许娇河,略显孤清的风景立刻化作了另一番绮丽。
“荡心池寒冷,但只要你喜欢,也可以生出三春般的暖意。”
明澹朝看呆了的许娇河步步行去,又在路过花丛时折下一支风姿出众的海棠。
他将它斜插进许娇河为避人议论,特意装扮得极为素雅清简的发髻之间,复道:“就像海棠无香,但为了衬你,也得释放出最醉人的馥郁。”
海棠薄绯,许娇河莹白。
两厢比较,却显得她人比花娇。
明澹说出这番话,并没有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站在原地,等待着许娇河的答案。
他拣了处花朵稀疏的水面,将带来的琉璃鼎放下,轻声道:“今夜的月色真美。”
许娇河收回欣赏满池靡丽的视线,抬手轻抚发间的海棠,望着半人高的炉鼎,回道:“是啊。”
“将一切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了结,你会发觉此后每一夜看到的月色,都如今日这般圆满。”
明澹仰面凝视无言而皎洁的月光,似有所指。
许娇河没再开口。
她揭开灵宝戒的封印,将其中的几十味灵材取出。
而后翻开《玄命九宫》,根据上面的文字内容,依照先后顺序一一放了进去。
明澹时刻关注着她的动作,见灵材尽数置入,遂从随身悬挂的乾坤袋中取出一张符篆。
符篆脱离手指,于空中化为一团灼热的火焰,飞向琉璃鼎底部。
安静躺在鼎中的灵材受热收缩,紧接着一股股色彩各异的灵气溢出,交融成为乳白色的水液。
咕嘟。
咕嘟。
咕嘟。
许娇河目不转睛地看着水液沸腾,只觉得自己的心亦被煎熬着,发出不堪承受的求救声。
和纪若昙断契之后,自己真的能够跟明澹顺利结契吗?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自然而然地提到这件事,且不引起他的怀疑……
这几个问题她想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没得出结论。
倒是琉璃鼎内的水液率先从一大炉子,被火焰熬制收缩成了小半碗。
明澹适时提醒:“娇河,你该把药引放进去了。”
许娇河乍闻明澹亲昵的呼唤,转过头去,冷不丁对上他情意绵绵的眼眸。
为了不穿帮,她故作赧然地颤了颤睫羽。
最后是封在白瓷瓶内的、纪若昙的心腔血。
柳夭剑锋上残留的不多,仅仅盖过一个瓶底。
许娇河揭开顶端的朱封,珍而重之地把它倒入其中。
血液一滴一滴坠入浅色水液。
许娇河在内心默默说了无数遍。
对不起,纪若昙。
心腔血混合的瞬息,水液上方聚集的灵气一震,水液从乳白迅速变为鲜红。
许娇河感觉到纪若昙存放在自己体内的本源之力蠢蠢欲动起来,尽数汇聚在心脏附近。
“唔——”
她捂着胸口,弯下腰去,难受地低哼一声。
“怎么了?”
明澹关切询问。
“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觉得心脏不太舒服。”
许娇河忍痛答道。
闻言,明澹踌躇片刻,凭空生出一只玉碗,将断契汤倒了出来,递到许娇河面前,劝慰道:“忍一忍吧,或许是你身体里属于纪若昙的本源之力受到了断契汤灵气的影响,才会发生躁动。”
“不论如何,只要喝下去,一切都会结束的。”
许娇河按住心口的手掌不放,缓缓支起腰肢,轻声道:“是啊,都会结束的。”
本源之力附着着她的心脏,跳动的震颤感益发激烈。
她注视着星河倒悬的夜空,忍不住思念起相隔万里的纪若昙。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有了两面仙器力量的修复,命门受损的伤势会不会很快修复。
像是为了应和许娇河的思念,下丹田处沉寂很久的莹骨也释放出暖意融融的温度。
仿佛在告诉她。
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和决定,纪若昙的情意就如同这根莹骨,永远洁白,永远寂静守护。
许娇河的心越发温暖,也越发疼痛。
但她微笑了起来。
没有看向明澹,只对着阔大天幕衷心地许愿道:“一切都会好的。”
言罢,她仰起面孔,将断契汤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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