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一天
原来承命者的契约从来都是公平的。
它令纪若昙承受一剑, 交付对于修士而言最为珍贵的心腔血。
而作为另一方的约束者,许娇河也要承受对应的血肉剥离之刑。
佯装潇洒饮下断契汤的一瞬,许娇河只记得巨大的痛苦如海潮般将她吞没。
无形的怪力搅动着心脏和本源之力的连接处, 灼热跳动的脉络被生生撕成两半。
她痛得跪倒在真境的池面, 整个人弓成一只熟透的虾子。
然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许娇河发觉自己的栖身之境又换了副模样。
它的布置处处透露着疏朗简阔, 然而矮案上的蓝田玉笔筒, 隔断用的透月鲛纱, 以及博古架上数量不多, 但件件价值上万灵石的摆件, 又无形散发出属于久居上位者的精细与讲究。
这是明澹的房间。
心中的假设在许娇河用手肘支起身体, 看见身畔沉睡的青年时,得到了印证。
鸦色长发被玉冠齐整束在一处,因着趴伏的姿势,散落在交叠的袍袖之上。
黑是黑, 白是白。
哪怕简素, 依然俊美不凡。
明澹没有因为许娇河的动作而醒转。
紧蹙的眉宇,浮着薄汗的额头,以及略显苍白的面色, 均显示出不同寻常的异样。
看来明澹做的梦并不美好。
又或是令一种引诱自己内心的手段?
许娇河垂眸, 冷淡注视几瞬, 而后变换面色, 扮出几分担忧, 摇醒了明澹。
“宗主、宗主, 您还好吗?”
她居高临下, 与缓慢睁开双眼的明澹相对,小声问道, “您怎么会睡在我身边?”
“唔……”
明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略感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娇河君,许是最近公务比较繁忙,原本在坐在床畔看看你的情况,结果不知怎的竟然睡着了。”
许娇河多看了几眼明澹蒙汗的肌肤,稍作迟疑,从自己衣衫的袖口摸出一方手帕送了过去,顺便用手指了指明澹的额间,“您额头有汗,请用这个擦一擦吧。”
“多谢娇河君。”
明澹从善如流地握住手帕,与薄汗一同被揩去的,还有处于睡梦中不自知的疲倦和不适。
他再抬起头来时,除了面颊血色仍有不足,其他的一切看起来均与往日并无不同。
许娇河很想知道明澹做出这番姿态是想得到些什么,于是假模假样地演了下去:“宗主,我看您面色还是不太好,不如召请医修来看看吧?”
“无妨,只是一些身心上的疲惫而已。”
明澹笑着敷衍一句,就差把有事隐瞒几个字刻在额头上,又掉过头来问起许娇河的情况,“娇河君感觉如何,你当时一喝下那断契汤就痛叫一声昏了过去,可把我吓得不轻。”
“刚喝下去的时候真的很痛,痛得我以为断契之后就要死了。”
许娇河说了一半,发觉自己的言辞透着股拙稚的孩子气,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但睡了一觉醒来,好像什么都好了,甚至觉得比之前还要精神百倍。”
明澹听着她的话,也柔和了眉宇,勾起唇角:“这样就很好。”
他探出灵力,当着许娇河的面又为她做了一次检查。
确认无虞后,站起身告辞:“这里是我的卧房,里外看守十分严密,娇河君可以放心休息。如若有什么需要,或是感到饿了渴了,门外有几位女婢随时等候服侍,娇河君摇铃呼唤她们便是。”
就这么简单?
他又是睡在自己的床畔,又是装出忍痛的神色,难道没有后招了吗?
许娇河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因着身处明澹的床榻,面孔显出一缕赧然:“麻烦宗主了。”
她半垂眼睫,用余光跟随转身打算离开的明澹,冷不丁听见房屋的外间传来推门声。
进入者的足音且轻且快,几转呼吸间就走到了许娇河面前。
对方与明澹擦肩而过,像是没有反应过来,驻步唤住明澹:“宗主,您的药——”
“什么药?”
许娇河的耳朵敏锐捕捉到这个重要词汇。
与此同时,她凝眸看向出声的女婢。
很陌生,也很寻常的一张脸,并非兰赋,从前未曾见过。
明澹对许娇河的质问充耳不闻,只偏过头颅,对女婢道:“你跟我一起出去。”
“啊,是、宗主。”
莽莽撞撞,显然不是明澹身边的侍奉者该有的质素。
许娇河转眼想到,或许这个眼生的女婢手中端着的药,就是明澹演这场戏的关键,立刻出声挽留:“宗主,我的话还没问完呀,您先别让这个小婢女走。”
明澹无奈地劝哄道:“真的不重要,娇河君还是乖乖躺下休息吧。”
许娇河索性开始耍起惯常的手段,无视了明澹的劝告,坐起身子,挑着柳眉,将脸朝向那个小婢女,骄纵地问道:“你来说,手中端着的药是什么?我在这里,你不用害怕宗主责罚。”
“娇——”
“回、回禀娇河君,这是宗主的镇痛药。”
女婢夹在两方位高权重者之间,捧着托盘的双手一阵轻颤,她细若蚊蝇地回答完毕许娇河的问询,连忙将头低得不能再低,许娇河甚至怀疑再低半分,对方的额发就落进药碗之内。
许娇河的神态凝在面上,瞳孔微微放大,故作茫然道:“镇痛药……什么镇痛药?”
“……宗主受伤了吗?”
明澹清楚许娇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性,略带窘迫地侧过肩膀。
女婢得到了自家主人的默许,继续用很低的声音,支支吾吾地说道:“娇、娇河君前端提出要同无衍道君断契,宗主听在耳里,怕到时候出现什么意外,就、就存了一份心思,翻找了许多古籍。”
“他见到古籍上说,说断契的疼痛非比寻常,且两方、都要受足三天,所以……”
“所以什么?”
许娇河猛地揪住身下的衾被,一叠声追问道。
“所以宗主趁您昏迷,将您所受的痛楚都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又怕强忍疼痛,会在各位、宗门同道面前表现出破绽,就命令奴婢去、熬制了这碗镇痛汤……”
女婢结结巴巴地坦白,语速却是很快,生怕没说完就被明澹下一道禁言术法。
但她说到最后,明澹也没有任何反应。
仅在她硬着头皮放下熬好的药时,不冷不热地斜了她一眼。
女婢弯曲膝盖,行了一礼就迅速退了出去。
弹指间房内只剩下明澹和许娇河二人。
……
“是不是真的很痛?”
许娇河的瞳孔半是内疚,半是复杂。
明澹勉力带起一抹笑,安慰道:“不疼,对于大乘期的修士而言,这点疼痛不算什么,”
回应他的,是许娇河下床穿鞋的声响。
明澹登时转过头去,脚步自发迎向朝他走来的许娇河。
许娇河穿着雪白的亵裙,微微展开双臂,像是想要拥抱,最后又拉住明澹的衣袖,低头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嗫嚅道:“是我不好,总是在麻烦宗主……这些痛楚,宗主合该让我独自承受。”
她的嗓音再次涌起明澹熟悉的尾调。
是与纪若昙断契之后,卧在床榻不吃不喝的那三日里,经常发出的脆弱哭腔。
明澹的心跳声从小到大,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悸动在胸腔内快速扩张。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捏着许娇河的下巴,尽情欣赏她哭泣的模样。
但他克制了自己卑劣的欲/望,轻轻按住她的肩膀:“你与纪若昙断契之后便是孑然一身,我又如何舍得看你颠沛流离?既然身为云衔宗之主,就有责任将每位宗内成员庇护在羽翼之下。”
明澹说得大义凛然,极力为这层暧昧气氛的内里,披上一件无可挑剔的外衣。
他以为许娇河会感念自己的善解人意,不会过早地回应这份彼此心照不宣的感情。
然而许娇河却倏忽问道:“宗主庇护我的感情,同庇护他人的感情是一样的吗?”
明澹的手指一紧,指尖嵌进许娇河的衣衫,将她捏得骨肉微疼。
许娇河没有退缩,直勾勾的眼睛半挑,同他对视。
明澹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的大脑迅速思考起来,是表白心意,还是留有余地,才能更容易赢得许娇河的倾心。
他张了张嘴,想要出声。
又被许娇河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柔柔发问:“宗主今日会很忙吗?”
明澹没料到她的思想如此跳脱,未经细想颔首道:“大战在即,忙是难免的。”
“……原来是这样。”
许娇河说得很慢,语气如融化的蜜糖般,字与字之间带着香甜的粘连,“那我等宗主回来。”
明澹一怔,从来平静的脉搏蔓延开无边的鼓噪。
他的视线下落,聚焦在许娇河竖起的细白手指上。
最后道:“好,不论多晚,我都会来找你。”
……
得了明澹的应允,将他送出去之后,许娇河却并不见得如何欢欣。
她要走的路实在坎坷,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而今晚,更是影响着计划的最重要一环。
唯有彻底打消明澹的顾虑,她才能顺利与之结契。
许娇河坐在铜镜前,心头升起一缕百感交集的念头。
夜幕很快降临,她将明澹约在了庭院中的兰英树下。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二天
明澹说忙, 似乎真的很忙。
许娇河在兰英树下候至亥时中刻,方见他姗姗来迟的身影出现在院落入口处。
似乎是集仪结束后就立刻来到了这里,明澹的身上仍然穿戴着会见各路宗首的玉冠深衣。
而相比明澹一身即将奔赴盛大典仪的郑重其事, 这场会面的另一方则穿得十分清素。
毫无杂质的狐裘斗篷披在肩膀, 厚实蓬勃的绒毛衬得许娇河越发楚楚动人。
好似一捧柔弱轻盈的初雪,日光大一点就会令其原地消融。
在同许娇河对视的瞬间, 这股带着几分怜惜意味的念头, 冷不丁浮现在明澹的脑海。
他的眉眼亦因此显出一缕真切的歉意:“抱歉, 让娇河君久等了。”
话音刚落, 明澹来不及深究心中那股与理智谋算无关的情绪因何催生, 那头许娇河随着彼此的靠近而逐渐明亮热切的目光, 已将他所有的注意力捕获。
“我就知道,不论多晚,宗主既答应了我,就一定会来。”
许娇河向前一步, 将两人的间距缩短到咫尺之间。
她瞳孔亮晶晶地望着明澹, 神态中毫无等待许久的不耐和疲惫,身后仿佛有竖起的尾巴在摇。
明澹承认自己对许娇河这副全心全意信赖依恋的态度十分受用,受用到早已决定的, 关于是否利用精神印记将对方意识全然剥夺这件事的结果, 亦在他脑海中动摇了一秒。
但动摇的同时, 他又觉得这点没来由的心软过分虚情假意, 于是敛起眸光, 伸手轻轻摘掉散落在许娇河斗篷上的兰英落花, 温柔地问道:“你一个人候在此处, 怎么不叫兰赋陪同?”
许娇河却忽然鼓起脸颊:“今晚,谁在都不能陪同!”
一转呼吸之后, 她充满底气的声音又低了下去,黏黏糊糊的尾音带着隐藏不住的期待和隐约的可怜,小声嘟囔道,“……宗主忘了吗,我们白天约好的。”
仿佛一晚浅薄的池水,自岸沿相望,便能瞧见底部的清澈波澜——面对这般心事挂在眼角眉梢,坦诚到近乎天真的许娇河,明澹下意识把试图逗弄她几句惹得她着急的心思按捺下去。
他正色道:“我从来没有忘记约定,不过娇河君为何要把见面地点约在此处?”
随着明澹的不解问询出口,许娇河倏而握住了垂落在手边的衣袖。
她局促地深呼吸一口,檀口半张。
然而甫一接触明澹的眸光,又泄了一半气似地耷下眼帘。
过了一会儿,许娇河双手合十,小声地央求道:“宗主能不能转过身再听我说?”
真是奇怪的要求。
与人相见,有什么事是对着背影才能说出口的。
明澹似有所感,稍稍挑起一侧眉梢,顺从地转过身子。
不用再看见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也不必正对着一张深有城府的美人面孔扯谎,许娇河感觉到剧烈跳动的心脏舒缓了少许,接下来,只需要在言语之间让明澹接收到自己的动情。
许娇河屈起鞋缘,一边做着开口的准备,一边忐忑地磨蹭了两下地面。
她望着明澹高挑瘦削,又如同巍峨山岳般的背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因为,就是在这里,我被惊剑招式所惑,不小心称呼了宗主一声夫君。”
“其实当时真的很窘迫,想着自己为何会如此蠢钝,连宗主和真正的夫君都分不清楚。”
许娇河僵硬着脖颈,因着接下来的谎言,从五脏六腑到发声的唇喉都拘挛着颤抖。
而听见她的话,明澹沉静的呼吸,陡然消失在这万籁俱寂的夜色中。
他没有回头,看不到许娇河的表情,除双眼之外的感官,于此刻尽数扩张。
无论是许娇河的鞋底剐蹭地面的窸窣声,还是她为着赧然和忐忑而挤压喉咙的吞咽声。
种种微小的细节尽数反馈到明澹的耳际。
他甚至可以借此描摹躲在自己背后的许娇河,绯红的面颊和蝶翅受惊般抖动的睫羽。
对方陷入爱恋之中羞赧、怯弱、踌躇的姿态,是纪若昙未曾见到过的。
意识到这点,明澹的心亦不自觉地对着许娇河后续的言语涌起几分欣悦和期待。
他没有说话,留出一方天地,以供许娇河吐露心事。
而许娇河不负所望。
“但直到和纪若昙决裂以后,我才想明白。”
“之所以会错认夫君……或许是因为,在很多年前,我就对宗主,存了一分不可道破的心意。”
她说完这句后,再也说不下去。
脚尖一点,行动比言辞更为直观,软玉般的躯体靠在明澹的背脊。
隔着繁复的布料,明澹能够感觉到湿漉的热气在肌肤上氤氲开来。
尽管早在许娇河被兰赋控制离魂之际,他就做过更加逾越的行为。
但并不妨碍许娇河主动的这一次,同样能够令得他心满意足地弯起狭长眼睛。
看吧,看吧,哪怕是纪若昙,也不曾得到许娇河这般剖白心声的爱意。
明澹仍然没有转身,他的视线下滑,落在围绕在自己腰间的两条纤细手臂上。
他控制着内心饱胀到极致的控制欲,为了更进一步试探许娇河,回应的口吻带出一分自嘲和不可置信:“从前有若昙这样的无暇美玉在侧,娇河君的眼里也能映照得进其他人吗?”
许娇河无言须臾,将话音蒙在他的冠服之中:“宗主为何要妄自菲薄……”
“说起来,我虽有仙道魁首、小洞天第一人的名头,可又有谁人不知,若昙比我更得民心。”
得益于许娇河率先将隐瞒多年的秘密说出口,从不相信他人的明澹也有了几分倾诉的欲念。
他的视线朝上,望着树梢处自带淡淡辉光的兰英花,仿佛在叙述一个遥远的梦境,“不止是若昙比我更得民心,就连他的父亲,我的师弟纪怀章,也曾是师尊属意的下一任云衔宗主。”
“我是最早拜入师门的大师兄,也算担得起天赋卓绝的名号,却在凝丹、结婴、炼魂这般对于修士而言十分重要的修行阶段,落后于晚入门十数年的师弟。”
“而师弟的儿子更是青出于蓝,在他人苦苦探求天道真理的年岁,已然顺利突破至大乘境。”
明澹静静探出手,释出一缕灵力,将绽放在树梢顶端的兰英花攀折在掌心。
曾几何时,他所向往的顶级之道,却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后来在人魔交锋的战场上,怀章英年早逝,骤闻噩耗,师尊呕出一口鲜血,我便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了云衔宗的下一任宗主,内定了多年的宗主人选,一朝骤然生变,换成了我这位大师兄。”
“有宗门猜忌于我,也有怀章的追随者不驯于我。”
“我时常在想,登上心心念念的高位之后,我究竟得到了什么?是宵衣旰食?是如履薄冰?是唯恐某一样事行差踏错,叫那些曾经拿我与师弟对比的人,又捧出他的儿子来验证我的平庸逊色?”
相识七年,许娇河从未在明澹春风般的嗓音中,听出这无尽的萧索落寞。
在某个瞬间,她突然相信,或许此刻同自己相处的明澹,怀揣着一颗层层伪装之下的真心。
他从来并非高高在上、悲悯众生的神佛。
而是终日立身在他人阴影之下的不甘者。
许娇河的心泛起一丝怜悯,但也只有一丝。
因为她知道,人的诸般野心,不该通过伤害无辜者来实现。
……
察觉到许娇河的漫长缄默,明澹终于转过身来。
他的手指刹那间收拢到骨节泛白,匍匐于掌心的兰英花顺势化作一滩烂泥。
黏腻的、带着清香的花瓣残骸,沾染着明澹皓白的肌肤。
他逆光自上而下朝许娇河看来,漆黑的眸色比无星无月的夜幕更加深邃:“娇河君,哪怕真实的我,并不似你想象的那般正直坦荡、心怀无私,你也愿意,将自己珍贵的情意交托于我吗?”
许娇河下意识仰起面孔,与他对视。
很奇怪。
她分明没有感应到精神印记的催动,依然情不自禁地想要虔诚点头。
战力、修行、天赋。
这些在小洞天看来最为要紧的外在条件,有时却不一定抵得过明澹舌灿莲花的唇喉。
失神片刻,她喃喃重复起明澹昔日的言语:“……我从不会对你不耐烦,你也从不会因为旁人的言语私下揣测于我,这样很好,我很自在。”
闻言,明澹眼中的光彩骤亮,但并不言语,执拗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从前我嫁与无衍道君,只觉得什么道侣结契,都是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
说到这里,许娇河闭合双目,强迫自己将面对面的倾听者想象成那位天各一方的爱侣,“可当我遇到宗主,感受着与宗主相处的点点滴滴,才恍觉结契或许是相濡以沫者间的承诺和钟情不渝。”
意料中的告白总算到来,明澹无声无息笑了。
他低声问道:“那么请问娇河君,你是否还有勇气相信男女之情,相信摆脱纪若昙后,下一位相濡以沫者,会与你白头到老,永结同心之契?”
回答他的,是许娇河十指相扣的素手,以及低到尘埃里的一句“缓之”。
“……卿卿,无人处,我如此称呼你,可好?”
明澹单手托起许娇河莹嫩的脸颊,充满爱怜地轻声细语。
这个含有无限意味的称呼出口,令得许娇河差点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
她柔顺颔首,装作害羞。
又很快得到明澹的许诺:“既要结契,我一定会给你一场小洞天最为盛大的典礼,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许娇河情不自禁问道。
“在公开我们的关系之前,有件事需要卿卿你来做。”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三天
一日后, 讨伐欲海以及无衍道君纪若昙的檄文贴满九州的大街小巷。
其中写到,是纪若昙勾结魔族偷盗并损坏了娲皇像,后又凭借寻找补天石将其复原的名义远赴极雪境, 与藏身其间的魔尊扶雪卿密谋策划出落崖洲伏击小洞天精锐一事。
所幸作为道侣, 许娇河发现了纪若昙隐藏在光风霁月伪装下的真面目。
又在落崖洲时假意与纪若昙一同投诚于魔族,后趁其不备, 一剑刺伤其心腔命门, 这才使得纪若昙和扶雪卿负伤逃窜, 令前往落崖洲的高阶修士们不至于落得个伤亡殆尽的下场。
此檄文由许娇河亲手写就, 甫一现世就引得群情激奋。
纪若昙的声名轰然倒塌, 上至小洞天修士, 下至九州民众,纷纷欲将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明澹更是作为宗主出面,宣布剥夺纪若昙的道君称号,并将他从云衔宗的闻英阁中除名。
大战将近, 小洞天不再掩盖讨伐欲海的计划。
是而, 这道檄文也很快传到了欲海的雪月巅之中。
扶雪卿细细读过一遍,不知心中该作何感想。
除此之外,却对纪若昙升起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隐秘同情。
他反手将檄文攥在手心, 出了议事处, 来到纪若昙客居的侧殿。朝那道时常一动不动矗立在窗前的青年背影问道:“怎么样, 见到自己道侣亲笔写就的檄文, 心情如何?”
身处厌恶浅色的欲海境内, 纪若昙仍是一身皓衣。
不论雪月巅上的无边落雪, 他便是这旷寂宫殿中唯一的纯白。
纪若昙眉风不动, 漠然转过身来,目光并不看向扶雪卿, 只盯着他掌中轻飘飘的纸张。
他朝扶雪卿伸出手,示意对方将檄文递来。
扶雪卿几步上前,把檄文放进他的掌心。
纪若昙将纸上被扶雪卿捏皱
銥誮
的地方一一抚平,而后双手捧着,垂头仔细阅读起来。
扶雪卿以为他会愤怒、会伤感,至少无法维持平素的冷静。
片刻后,却见其倒提着檄文的一角,把它放在了灯架的烛火上点燃。
火焰迅速席卷单薄纸张,枯败的焦黑向上绵延,吞噬了娟秀的字迹。
殿外落雪纷纷,殿内阒然无声,扶雪卿随纪若昙一同望着檄文烧成灰烬,只觉得艰难现况之下好不容易催生出来的,眼见情敌与自己落得同一下场的雀跃,也彻底不见踪影。
他忽感艰涩,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个来回。
又闻纪若昙用一如往常的语气问道:“迎战军队集结的如何了?”
扶雪卿道:“我已倾尽举国之力,但一则欲海被封印多年,妖魔二族一直生活在物资匮乏的贫瘠地界,二则妖魔的寿命漫长,是人族的数倍,力量增长也相对应的缓慢许多,所以——”
“所以,其实你也清楚我们没什么胜算对吗?”
纪若昙侧过脸,戳人痛楚的语调依旧平铺直叙。
扶雪卿咬着牙,由于用力过度,齿关的闭合处传来一阵颤抖的酸意:“若我没有受伤,若我的雪之心不曾被游闻羽刺出裂痕,那我又有何畏惧,横竖他们都杀我不死!”
说到最后,他的语调越发高昂。
奈何彼此心知肚明,这份高昂,只是为了掩盖内心深处的颓唐。
必败之局,为何要战?
可若不战,何处求生?
扶雪卿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跪在父亲临终的床榻前立下的誓言:
要壮大妖魔二族,要带领欲海走向更自由兴盛的未来。
然而多年已过,他所品尝到的,却是无尽的苦果。
扶雪卿陷入自己的心绪,只恨时光不能流转。
若他能够提前知晓今日的结局,就能够从一开始力挽狂澜。
而相比扶雪卿的懊恼,另一侧盛名俱毁、满身狼藉的纪若昙则平静许多,“开战之际,我会站在妖魔大军的前方,与你一同迎战小洞天的高阶修士。”
得了纪若昙的应诺,扶雪卿仍是无言。
过了半晌,他忍不住问询:“你的人生,可有后悔过的事吗?”
纪若昙答:“从无。”
……
另一边,九州。
檄文的张贴,更胜似一封全员备战的说明。
哪怕是不会直接参战的人间皇族,也派出了不少训练有素的兵将,以充后勤辅助之用。
两军的交战点被设立在远离人群聚居处的欲海之上,作为人族统领的明澹,需要提前出发。
在动身离开云衔宗之前,他最后一次来看望许娇河。
柔情的相拥,眷眷的温存,令彼此紧绷的身心松懈不少。
明澹将许娇河抱在怀中,下颌深陷于没有衣料阻隔的白腻颈项之间。
他探出手,像抚摸一只破壳无依的鸟儿般抚摸着许娇河光滑的长发,轻声道:“害怕吗?”
“……说不害怕是假的,我十几岁时曾被魔族掳掠过,知晓他们的穷凶极恶,幸而得到纪、云衔宗的救助,才勉强活了下来。”许娇河说到一半,顺理成章地想要将救命恩人的名讳道出。
但明澹抚慰她的手指适时提醒了自身的存在。
许娇河含糊其辞地隐去纪若昙的痕迹,只把这份功劳归结为云衔宗本身。
明澹当然不会因为许娇河半道换了个称呼,想不到她原来意欲提起的为何人。
不过他并不以此为忤,摩挲鸦发的动作不停,透过胸腔传到许娇河耳畔的嗓音带来酥麻痒意:“卿卿,你不要怕,过去云衔宗能护得住你,如今有我亲自出战,你更可以放一百个心。”
她当然放心。
她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因为真正令她担心的本来就另有其人!
许娇河在心中腹诽,偏偏又要装出一副情溺其中的假象,反手回抱住明澹,关切地说道:“就算你是自在天上的仙帝,就算你打遍三界无敌手,可、可我心慕于你……无论如何都要担心的。”
“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就算是小洞天的统领,也无需处处事必躬亲。”
“要安然无恙地回来,否则我可怎么是好……”
和纪若昙这根不解风情的木头结契多年。
哄人这项本能,许娇河实在无用武之地。
她青涩地诉说衷情,只是话音落地半晌,却是没有如想象中的那般,得到明澹的回应。
难道是自己殷勤太过,露了马脚?
许娇河的心登时紧张起来。
砰砰砰跳得飞快。
快到令她怀疑,隔着血肉和衣衫,明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正当她颇为犹豫要不要再转圜几句之时,明澹忽然换了个姿势,让她压在了床榻之上。
“卿卿待我如此之好,满心满腔地为着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青年流丽的眼睛朝着尾线折起,带出极为旖旎的光影。
被这样一双溢满深情的瞳孔注视,恐怕时常与蜜糖为伍的蜂群也会溺死在香甜黏腻之里。
许娇河的惊呼声来不及送出口腔,整个人已经被迫分开双膝,困在了床面和明澹的臂弯中央。
未来镜中男/欢/女/爱的场面再度浮现她的眼前。
可那时她早已失去了自身的意识,相较一具灵力化作的木头傀儡也不遑多让。
如今,她还有着正常的喜怒哀乐。
为了完成计划,与明澹虚与委蛇已是极限,如何还能够接受进一步的亲密……
许娇河全身僵硬,情绪比理智更快发出抗议。
双腿内侧被明澹触碰到的的皮肉痉挛起来,大片大片的细小浮粒出现在后颈和手臂。
“卿卿,你怎么不说话?”
明澹的唇瓣停在许娇河的面孔上面,悬而未落。
依照他不为人知的恶劣性格,他更中意许娇河热情痴态地求他缠他。
“我、我……”
许娇河支支吾吾,头脑空空,一时找不到借口,也说不出话来。
见对方仅是柔美的面孔飞着薄粉,如同傻了似地愣在原地,扩圆的瞳孔一瞬不瞬望着自己,明澹倏忽意识到,许娇河没有爱过纪若昙,自然也不曾与纪若昙有过道侣间的深入接触。
生涩至此,又怎能想得到那等热切迎合之事。
忆及此,他的心情更加舒畅。
对待许娇河的动作,比之前端又生生轻柔了几分。
虽然他也清心寡欲了千年,未曾有过女色近身,但在这方面,主动些更能令得女方欢愉。
明澹的头脑思忖得很快,得出结论,就想要亲吻下去。
却在双唇即将相触之际,得到了许娇河下意识偏过头颅的反应。
“卿卿?”
被许娇河拒绝,明澹顿感不虞。
他又随即将这些负面情绪按捺下去,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给出一个回应。
接着这几转呼吸的间隙,许娇河的思绪终于迟缓地运转起来。
她噘着嘴,从明澹的桎梏中勉力解放出一条手臂,横在他的胸口,小声抗议道:“住在侍郎府时,那些妈妈们曾跟我说过,这些事,是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才能做的……”
她说到这里,话音渐熄,唯余盈盈动人的眼波透着千言万语。
是了。
许娇河固然在云衔宗住了七年。
但从小受到的礼仪训导,均来自九州人间。
明澹为许娇河的抗拒思考出很多种理由,却怎么没有想到这方面。
理清了背后的真相,他立刻道歉道:“是我放浪了,卿卿。”
可说是这么说,明澹也只不过是止了继续做下去的欲念。
而对于许娇河那张能够说出许多甜言蜜语的唇瓣,出战之前,他不管怎样都想亲上一亲。
见明澹没有从自己的身上下去,许娇河明白过来自己的行为还不足够煞风景。
她又扮起最拿手的娇痴姿态,拽着明澹的衣襟逼问道:“缓之让我按照你写就的檄文重新誊抄一份昭告四方,好凭借纪若昙道侣的身份,进一步团结九州的同仇敌忾之心,这些我都照做了。”
“那缓之亲口许诺的娶我、同我结契,什么时候才能做到?”
许娇河将这些话问出口的瞬息,敏感地从明澹的眼底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猜忌和审视。
她清楚地知晓,倘若在这个刹那,自己与之对望的瞳孔泄出任何异样。
那么未来镜的惨烈结局,恐怕会于此刻提前上演。
已经为纪若昙做到了这个地步,甚至咬着牙关,心腔淌着血写下了那份尽是污蔑的檄文。
决不能在这一刻满盘皆输。
许娇河凝结目光,以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坦然看向对方。
明澹暧昧浮动的心思彻底散去。
他打量了许娇河良久,注意力又被一具“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拉回。
两只手臂如同光滑细腻的绸缎般柔柔束缚着他的臂膀,许娇河萦着花香的吐息散在耳畔:“人家想把最好的一面,留给我们的洞房花烛夜……缓之总不会生气了吧?”
“自然没有。”
冷静下来的明澹落吻在她的脸颊,而后站起身道,“只是我们的事,还得再等等。”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四天
明澹留下这句话, 随即命令兰赋将许娇河送回原本的住处。
翌日,直至修士队伍离开云衔宗,许娇河都没有再见到他第二面。
内外管事中的九歌随行, 宗内精锐尽出, 留下兰赋代为管理日常事务。
人魔大战,素来旷日持久。
但相比千百年前的两次战争, 此番欲海魔尊受伤未愈, 守护他的精锐铁卫和千年雪枭般若又在洛崖洲一行中通通被斩于马下, 欲海士气低落, 扶雪卿麾下的将领亦是青黄不接。
这场战争只要持续下去, 等到欲海本就贫瘠的土地粮尽援绝, 必将是九州的全面胜利。
包括许娇河在内,所有的人族皆是这般认知。
因而她心急如焚,绞尽脑汁想要兰赋将自己送到前线去,好以守护明澹的名义, 与他结定契约。
可惜兰赋油盐不进。
维持在她面孔之上的, 与明澹如出一辙的温和笑容从未变过。
无奈之下,许娇河唯有在独自安寝的每个深夜,偷偷祭出未来镜, 企图看清在这些日子的努力之下, 自己和纪若昙的既定结局是否发生偏移改变。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
自从虚清境内开启未来镜后, 时至今日, 无论她再怎么滴血或是输入灵力, 仙器均再无反应。
许娇河终日困坐在虚极峰之中, 抬头看见的天空, 更似一方无形的桎梏。
但随着人魔大战的正式打响,她绝望的现况却突然产生了微妙的改变。
前线原本不多的密信频繁传来, 兰赋脸上从容的笑容,亦在日复一日的拆开阅读中逐渐消失。
她也不再有那么多闲工夫,守在许娇河的院落前。
不过就算没了监视者,许娇河也不得踏出身处的院落半步。
因为再远一些,有明澹设下的一层禁制作为束缚。
许娇河从兰赋每日来看望自己的神色中,捕捉到欲海占据上风的信息。
她的心情雀跃起来,只觉日子也有了几分盼头。
再后来,兰赋一连四五天都没再迈入许娇河的房间。
等许娇河再见到她时,她传来一个消息。
“你是说,今日子时,宗主会秘密返回一趟?”
午膳时分,许娇河坐在八仙桌旁,听见兰赋弯腰伏在自己咫尺间的耳语。
见对方点头,她有样学样地压低嗓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音,略带不解地问道,“可是人魔大战才堪堪开始不久,正是最为关键的时刻,宗主离开阵地,若是被欲海那边察觉,会不会继而引发什么动荡?”
“宗主到来,只是为了处理一些必要的事宜,很快便会回去。”
兰赋将明澹归来背后的真相,隐在平静的眼波之下。
她柔声细语解释完毕,又为许娇河盛了一碗八珍鸡汤。
只是还没放到许娇河手边,就看见许娇河耍赖似地俯低,张开双臂盖住了自己周围的空荡桌面,不满地嘟囔道,“兰赋,我都已经说过我吃不下啦,你怎么还来呀——”
兰赋有一瞬间失神,握着汤碗的手一顿,恍若不觉地反问:“是吗?”
不等许娇河答话,又如常说道,“可能是看见娇河君体态纤细,总觉得您吃那么一些不够吧。”
许娇河噘着嘴,捏了捏自己胳膊上的皮肉:“谁说得,我已经被你喂胖不少了……”
兰赋笑了一下:“外面的兰英花开得很好,娇河君想要随同奴婢一同去看看吗?”
许娇河抬起头,稍稍打量了她几瞬,说不清楚的怪异自心间袭来。
但她依然颔首应允道:“好啊。”
……
看完兰英花,兰赋又说忙碌了数日,想在宗门的四处走走。
主仆两人也说不好是谁陪着谁。
不过在偌大的云衔宗游览一通,总比困在虚极峰内要好上许多。
比起天地之间的景色,许娇河敏感察觉到兰赋注视自己的次数更多。
她明里暗里盘问了数次,却也问不出什么来。
待到明澹归来,她才知晓,为何兰赋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眷恋不舍。
沐浴在寂寥的月色之下,推开房门的青年白衣带血,狭长眼睑下方新添了一道细密血痕。
仿佛温润的美玉裂出瑕疵,这道伤口为他清俊的容颜渲染出一丝堕落高台的诡魅感。
时至深夜,许娇河等得犯困,乍然看到他的身影,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
“缓、缓之,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许娇河瞪大眼睛,只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就算人族占据劣势,但凭借明澹大乘期的修为,又有几人能将他伤至如此。
明澹旋身关门,又行至许娇河身边坐下,目光透着说不出的阴冷。
许娇河急忙拎起手边的茶壶,倒了杯早已凉透的洞庭春给他。
明澹瞥过一眼,对许娇河的笨拙粗心有些不耐。
但他无暇分出心思去纠结这点琐事,思量着开口道:“卿卿,战事不是很顺利。”
“怎会如此?”
许娇河故作诧异,“扶雪卿统领的军队不过是一些残兵弱将,如何会是小洞天的对手?”
明澹面沉如水,为冷却心底的邪火,将冰凉的茶盏握在掌心:“纪若昙有悬灵老祖留下的神器盘古剑在手,又不知在欲海的这些日子掌握了什么妖邪之术,修为竟比假死之前还要高出几分。”
“你身上的这些伤,便是纪若昙造成的?”
许娇河伸手,指腹附在明澹眼下血痕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摩挲。
“你也知道,一个大乘期的修士,有时足以抵得上千军万马。”明澹放任许娇河的动作,又道,“虽然这场战争持续下去,终究还是人族取得胜利,但我恐怕整个小洞天也会因此元气大伤。”
他的话术依旧从全局出发,仿佛方方面面都为每一位出征的修士考虑周全。
只是隐瞒了一点。
纪若昙出手,并不着意于收割其他人族的性命,而是不顾一切地进攻于他。
大乘境界的修士,每释放一次高阶法术,都相当于在燃烧生命。
明澹的寿数已逾千年,哪里能同仅有二百来岁的纪若昙耗得起。
情急之下,明澹想到了动用禁忌之法。
但禁忌之法一旦启动,九成的结果都是双方同归于尽。
明澹仍想从纪若昙手上夺回补天石,修补天梯,重新搏一搏那羽化登仙的命数。
所以,他不能死。
打定主意,明澹便立即想到了身为承命者的许娇河。
他先前总是对许娇河抱有几分怀疑,毕竟他不相信这世间一切的情意。
然而形势所迫,也顾不得许多。
明澹又絮絮了几句,向许娇河讲述了战场的危险和纪若昙的穷凶极恶。
他是颠倒黑白、舌灿莲花的高手,三下五除二,便瞧见许娇河露出心疼的神色。
“缓之,你我结契吧——盛大的婚礼我暂时也不想了,我只愿能护你平安。”
许娇河勾住明澹的后颈,伏在他的胸口,让声音与明澹略显急促的心跳声相融合。
明澹再次假意道:“卿卿,你愿意如此为我,我十分感动……其实有关结契之事,我之所以迟疑至今,就是因为你的命格过于珍贵,我不愿让你受到任何危险。”
“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许娇河仰起脖颈,坚定打断了他。
她柔软饱满的嘴唇凑近明澹的下颌,用气声说道,“承命者的契约想要生效,从来都讲究心甘情愿……我心甘情愿用生命护你平安,这一生,也只愿护你一个人平安。”
明澹眸色渐深。
就算天生冷情如他,于此刻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恻然。
他张开口,还想再说些什么,许娇河却捧住他的面孔,将唇瓣送了过去。
气息交缠的须臾,许娇河的齿关对准彼此的舌尖用力咬合。
明澹吃痛皱眉,味蕾处传来腥甜的滋味——他与许娇河的血液,已然进入双方体内。
结局既定,明澹终是放弃了猜忌和迟疑,任凭承命者的契约在体内生效。
与此同时,他闭合双眼,欲念压倒理智,用力扣住许娇河的后颈,吻得凶狠而贪婪。
“对不起,卿卿。”
“你这般对我……我下一世定同你做一对夫妻。”
在一吻即将结束时,明澹含糊着言语,道出平生仅一次的真心歉意。
“嗯?”
许娇河沉溺在亲吻的余韵里,半眯的瞳眸中泪光点点。
她小口喘着气,视线无法及时聚焦,只好依照本能笨拙地偏了偏脸颊。
下一瞬,一缕强悍的灵力探入她的意识,彻底开启了精神印记的吞噬。
……
说好很快就走的明澹,在许娇河的房间内待到了丑时。
等他推开门时,兰赋立在兰英树下,静默的目光向他看来。
明澹动了动薄唇:“跟我走吧,这里已经没有你需要看顾的东西了。”
兰赋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往前走了几步。
起先步伐还算正常,走着走着,倏忽变得踉跄。
碎发被风掠起的弧影之下,她漆黑的瞳孔死死盯着明澹:“你终究还是摧毁了她的意识。”
明澹心平气和解释道:“承命者的契约已成,我不能放任不稳定的因素留在身边。”
“是吗?”
兰赋挑起眉峰,夸张地哈了一声,“就像九歌忠心耿耿地跟随你多年,你最后还是为了补全力量,选择抹去他的灵识,将他化为灵体的状态吸进了体内。”
面对兰赋露/骨的不敬,明澹没有生气。
同样的,他听到言辞激烈的指责,也并无半分内疚之情产生。
“你和九歌皆是我的法外化身,他就是我,我就是他,让他重新和我融为一体,有何不妥?”
明澹微微歪头,迎向诘问的兰赋,被月光映照出一片皎洁的眉宇呈现近似天真的疑惑。
“所以,接下来轮到我了,对吗?”
兰赋问出问题,语气却是肯定。
在她与明澹的距离缩短至一丈时,那如同酒醉者般的跌撞足音重新归于平稳。
越来越靠近许娇河的卧房,只要稍稍偏转视线,就能窥见内里的光景。
她不愿许娇河见到自己最后的样子满是狼狈和潦倒。
……虽然兰赋也知道,许娇河大约已经什么都看不到。
明澹仰起下颌,回以微笑:“是啊,兰赋,你会乖乖地听话去死吧?”
“当然、当然。”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兰赋慢慢地说道。
和她的语气一样慢吞吞的,还有从广袖中探出的指尖。
兰赋指向许娇河的所在,问道,“不过,在死之前,可以允许我去和她告个别吗?”
接触到兰赋视线的那一刻,明澹本想拒绝的话语,不知怎的,突然发不出声。
他用审视的目光注视了对方一刻,最终侧开身体,允许了她的进入。
于是兰赋将屋门闭上,走近坐在床榻上倚坐无声的人影。
那张漂亮的面孔已经不会笑了,澄澈的瞳孔也彻底失去了生动的神光。
兰赋叹了口气。
老实说,她只害怕疼痛,却并不害怕死去。
她和九歌生来便是明澹的一部分。
因此哪怕将他们通通恢复成无知无觉的灵体,明澹的体内也会留有他们存在的印记。
“可是,说到底……还是很舍不得啊……”
兰赋抬起手,想将滑落在许娇河耳廓边缘的散发撩起。
但手伸到一半,又转变方向盖住了自己的面孔,留下一句百感交集的喟叹。
许娇河失神的面孔仍然正对着她,毫无反应。
听从的冷淡和迟缓,并没有打消兰赋的谈兴。
她同时也清楚,虽然明澹没有刻意释放灵力,但屋内她的一言一语,他都悉数了悟在心。
X的。
兰赋难得在心中爆了句粗口,她转眼想到自己都要死了,万事万物又有什么好在意。
她倾身过去,先是吻了吻许娇河的眉心,而后带着爱怜和内疚骂道:“娇娇,你真是蠢,决裂了你那不解风情的道侣,又拒绝了对你日思夜想的徒弟,最后将自己送进到了明澹的虎狼窝中。”
她的手指向下,将许娇河身上经过明澹仓促整理,还未来得及恢复无痕的衣襟细致抚平,怀着在心上人面前戳明澹脊梁骨的念头,径自絮絮下去,“男人好像都是这样,你以为他真的在意与你的感情,殊不知他爱的只有欲/望和权利。昔日明澹同纪怀章称兄道弟,转头又在战场上将他暗算,死在了魔尊扶赫之的射日弓下。”
“纪若昙年幼时,明澹也认真教养过他一段日子,想要利用他壮大云衔宗的声誉,但到了自己不如纪若昙的时候,明澹又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策划了今日的结局,只想将他彻底除去。”
“不过,这些男人本也可恶,生来就喜欢抢夺,合该全都下地狱。”
“唯有你,我可怜的娇娇,你这么无辜,又这么愚笨无知。”
兰赋一边抖露着明澹的真面目,一边留神着外界的动静。
当她说起“但到了自己不如纪若昙的时候”时,门外清晰地传来灵剑鉴白出鞘的声音。
兰赋感觉到诡异的快感。
她咯咯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如果是真的人族,笑到这种程度,是应该流下泪水的。
可兰赋拼命地揉着眼睛,也只有红肿发疼的瞳珠,干涩地贴着她的指腹。
为什么没有眼泪呢?
兰赋想了很久。
最后她拉长语调,用恍然大悟的口吻道:“原来我也伤害了你,我也应该下地狱。”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五天
“你的话还真是多。”
“可你就是, 不如纪若昙啊。”
这是兰赋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她的嗓音轻飘飘的,没有恨意,也并无声嘶力竭, 就好像在叙述一个晴昼应有日光的事实。
但就是这样一个事实, 让明澹本就阴冷的面孔越发扭曲。
作为惩罚,明澹没有像对待九歌那般直接抹去她的灵识。
而是在她清醒的状态下, 用法术将她的躯壳挤压收缩, 再通过掌心一点一点吸收进身体。
兰赋的性格远比九歌狡诈多变, 存于世间的年岁也更加长久。
明澹消化着她力量, 又将她还未完全溶解的个人意志镇压在灵台深处, 不肯给个痛快。
这世上所有认为他不如纪若昙的人, 都应该留着一条贱/命,亲眼见证纪若昙灰飞烟灭。
明澹如是想到。
解决完兰赋的事情,亦到了折返欲海驻扎地的时刻。
他抬步进屋,对着变作傀儡的许娇河眉心释放出一抹灵力。
片刻过后, 那毫无神光的瞳孔重新恢复清醒, 没骨头的姿势变成了明澹习惯的正襟危坐。
失去了自主的意识,哪怕灵力能够辅助许娇河进行一些日常的表达,终究是笨拙。
明澹凝视着她, 却没并无丝毫不悦。
绝对安全的人际关系, 让他阴郁的心情得到片刻的享受和宁静。
明澹操控着灵力, 对着全面控制许娇河的精神印记注入了几道命令。
与此同时, 他的脚下生出属于阵法的莹莹光亮。
待到传送阵完全生成, 坐在床头的许娇河倏忽起身, 如往常般扭动腰肢徐徐来到他的身畔。
“缓之。”
她望着明澹, 甜滋滋地笑着,颊边梨涡微陷。
明澹眉眼柔和一瞬, 又道:“到了众修士面前,要叫我宗主。”
“好,宗主。”
……
兰赋消散后,偌大的云衔宗只剩下一些无关紧要之人。
为保万无一失,明澹选择带走许娇河。
也希望在迎战纪若昙时,能利用许娇河令他分心。
法阵传送的速度很快,不多时,明澹便回到了欲海附近的修士驻扎地。
他们征用了镇魔局驻扎的边陲小城作为临时休憩之所,此刻城内的普通民众皆已排空,叶流裳祭出神器伏羲钟作为屏障,罩住了整个欲海的出入口,将妖魔二族组成的大军困在其中。
扶雪卿进攻数日,见难以突破,便率领军队退回了欲海之内,暂且偃旗息鼓。
法帐内焦灼的气氛如有实质,作为副统领的宋昶察觉到明澹归来的气息,连忙步出迎接道:“明宗主,叶尊主道伏羲钟连镇欲海五日,边缘已有开裂之相,再这样下去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伏羲钟是上古神器,怎会耐不住五日的术法冲击?”
听见宋阙略带焦虑的言辞,明澹抬眼望向坐在法帐一侧未曾起身的叶流裳。
叶流裳捏了捏眉心,难掩疲态,答道:“我等并非神仙,能使用伏羲钟也不过是因为其中仍有上古神力留存,如今神力释放到极致,却没有新的力量补充进去,伏羲钟自是后继无力。”
“更何况为了阻隔欲海的入口,我已将伏羲钟的作用范围扩张到极致,神力覆盖的领域越是广阔,其防御的力量就越是薄弱,若继续勉强使用,我担心伏羲钟会彻底损坏。”
娲皇像破裂至今无法复原,叶流裳不愿如梦世仅剩的一件神器也就此毁去。
她虽未直言,但内里的意思显然不支持小洞天继续防守。
“可是眼下穷尽你我之力也斗不过纪若昙,再加上妖魔二族的大军那不要命的打法,他们不想活就不想活了,难道我们也要拉着小洞天所有的修士一同去死吗?”
火烧眉毛的关头,宋阙也顾不得维系宗主风范。
他焦躁地来回踱步,抢在明澹前面扬声质问着叶流裳。
“那等伏羲钟毁了我们也还是不敌纪若昙,届时你又待如何?”
叶流裳不甘示弱,妩媚上挑的眼睛喷出两道挑衅的烈火。
“你!”
宋阙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何必与妇人见识,又扭头看向明澹:“明宗主,烦请您给句准话,那补天石尚在纪若昙的手中,就算我们可以放弃占领欲海,但是补天石他无论如何都要交出来!”
他说到了重点,叶流裳也不再维持针锋相对的姿态。
连同其他窃窃私语的修士,十来双殷切的目光齐齐注视明澹,盼望着他能给出个正确的答案。
明澹环视周遭,却没说话。
他抬袖一挥,账内登时多了一道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
“这——”
“娇河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阙瞪大眼睛,他怎么也没料到明澹会把这个烫手山芋带来。
可作用是什么?
难道有了她就能威胁纪若昙,然后扭转战局?
站在明澹身边的许娇河仅是含着笑意,并不回答。
就在这时,明澹向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昂首道:“我已有了主意。”
“我会将纪若昙引出欲海,再启用舍身阵将他诛杀。”
明澹语气平淡,但“舍身阵”的名词一出,所有人瞬间对许娇河失去了关注。
“舍身阵是上古禁术,需要献祭一名高阶修士换取敌方魂飞魄散,永世难以超生,宗主您——”
宋阙自诩能言善道,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词穷的一天。
“既是我启动舍身阵,那要舍去的,自然是我的命。”
明澹淡声说道,“只要纪若昙伏诛,欲海便再拿不出什么杀手锏来同小洞天抗衡。”
人族艰苦修仙,为的便是寿与天齐。
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珍惜自己的性命。
明澹此番决定出口,哪怕是为着纪若昙的叛变,对云衔宗颇有微词的修士也再无异议。
大家肃然起敬,纷纷向明澹作揖到底。
明澹风淡云轻地摆了摆手:“我活了千年,虽说并未得登仙位,但也着实算不上遗憾。”
“不过,还有另一件事。”
他看了眼身后的许娇河,话锋一转,“我今日回去,为的是跟娇河君结契,从前她与纪若昙的婚事,只不过是纪若昙贪图她承命者的命格强行为之,从未有过道侣之实,我早与娇河君两情相悦许久,若我不能活着回到云衔宗,娇河君便是下一任绝无争议的宗首,希望诸位能够支持我的决定。”
万籁俱寂。
一时之间,所有人不知该敬佩明澹舍生忘死的高义,还是该震惊明澹与叛徒之妻结合的出格。
可“死”者为大,在大脑空白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后,宋阙率先反应过来,真切地道出恭喜。
比起明澹做出的牺牲,他想要与何人结契,又有什么好在意?
明澹出手,一招便定乾坤。
法帐之内,气氛一改颓唐。
虽然人人都知道这场即将到来的胜利,会用明澹的命来交换。
但献祭之火没有烧到自家头上,终究不过是口头上的沉重和不舍。
众人沉浸在困难迎刃而解的喜悦中,簇拥着明澹讨论起接下来的计划,唯有游闻羽在听见“结契”二字时,朝着躲在明澹身后始终没有开口的许娇河望去。
……
天光乍破时分,镇在欲海入口处的伏羲钟被叶流裳撤去。
她收回神器,立在明澹的身后。
而她的身后,又是数千蓄势待发的小洞天修士。
由明澹带领的千军万马,静静悬浮在苍空之上,等待着敌人军队的到来。
欲海的另一面,扶雪卿第一时间感应到了封印的松懈。
弹指之间,他的身影出现在修士阵营的下方。
与欲海同色的玄甲战袍迎着浩荡天风,奏出烈烈声响。
分别象征极冷与极热的两把弯刀,在他掌心散发着雄浑的魔气之光。
而海洋深处,和滔天的浪潮一同呼啸的,是无数长相奇异、阴冷诡谲的妖魔兵将。
他们踏浪而出,人数是修士的数倍。
纵使修为不如,却能凭借数量与之旗鼓相当。
纪若昙最后才现身在扶雪卿的手畔。
他甫一出现,打了胜仗的欲海大军气势更盛。
排山倒海的呐喊声犹似闪电,几欲将久久压制在欲海之上的灰蓝苍穹撕裂。
为首的扶雪卿自下而上看去,深邃凌厉的碧绿眼珠透着森然的寒气,不偏不倚落在明澹的身上,随即冷笑道:“明宗主,缩头乌龟当够了,终于来舍得送死了吗?”
云端之中,蕴含灵力的烟岚阵阵,明澹四遭万千华光萦绕,将他衬托得如同自在天降世的仙人。
仙人自是不会与下等种族的卑劣言辞计较。
明澹抬掌,灵剑鉴白的实体在指尖凝结。他将鉴白握住,无比熟练地挽了个剑花,锋利的刃尖朝上,贴合手臂的线条而立,他眉宇平和地问道:“魔尊怎认为我一定是来送死,而非取你性命?”
“若你能取,早就来取,又何须等到现在?”
扶雪卿嗤出一声,他对于小洞天这种人输阵不输的自我找补精神向来不屑一顾。
“须知有时,尽力地准备,也是对于敌人之死的一种尊重。”
明澹说得淡然出尘,好像前几次短兵相接的失败方是欲海一样。
扶雪卿忍不住想笑,他转过头看向纪若昙,期盼纪若昙能够说出几句在小洞天的认知里,足以将明澹气得跳脚的讥讽,奈何对方岿然不动,已经盘古剑调整为迎敌的姿势。
他心里暗道纪若昙无趣。
连日来和小洞天的数次交锋,打破了他还是少尊时,跟随在父尊身后得到的记忆。
人族似乎变弱了。
天梯断裂的千年以来,那曾经镌刻在他们骨血里的勤勉刻苦,变成了争夺诠释地位的城府心机。
只是就算是变弱了。
按照他目前的实力,在伤势恢复以前,他也并无对上明澹的实力。
扶雪卿又一次看向了纪若昙,这个帮助欲海反败为胜的关键人物。
他知晓纪若昙帮助自己的条件是维系三族之间的平衡,所以也只好把那些未曾熄灭的野心藏起。
“别再说废话了,要战便战吧!”
不止是野心,他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灼热的眸光深处。
痛饮敌人鲜血的滋味,是这世间什么也比不上的快乐。
扶雪卿率先举高弯刀,身上萦绕的魔气暴涨到极致,化作两道冲天的黑色羽翼在背后扬起。
队列的远处,沉重的号角声呜呜吹响。
大战似乎即将一触即发。
然而千钧一发时刻,明澹手侧身影的出现,打破了扶雪卿面上的兴奋之色。
“娇娇?”
“她怎么会在这里?”
扶雪卿匪夷所思地唤出身影的名字,第二句话,问得却是沉默至今的纪若昙。
他向前的冲势不由自主缓慢了下来,于是所有紧随其后的魔将妖兵都被迫停下脚步。
两方相隔的距离维持在微妙的界限,如同无形之手在其中画下了一道楚河汉界。
明澹没有对扶雪卿的迟疑表现出任何意外。
事实上,在所有人执戈以待时,他的表情到动作都异常镇定平静。
他感受着许娇河双手挽在自己小臂之间的依恋,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
而后用奇异且柔和的嗓音笃定道:“看样子,魔尊现在有闲心听我说话了。”
意识到那声脱口而出的“娇娇”过于暧昧,扶雪卿迅速调整了语气,作出和许娇河并不熟悉的姿态:“这是属于小洞天和欲海的战场,你带一个毫不相干的凡人进来干什么?”
“毫不相干吗?”
明澹的声音渗透着灵力,清晰而准确地传入扶雪卿和纪若昙的耳里。
他同许娇河对视一眼,柔情万种地说道,“娇河君是我的道侣,亦是云衔宗的宗主夫人——作为妻子,陪伴自己的夫君一同出战,又怎会是毫无相干?”
明澹的话差点让扶雪卿以外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的目光下意识看向许娇河,却见许娇河一副沉浸在欢喜中的模样,眼底毫无自己的存在。
就算认清了许娇河的无情,就算知晓自己和许娇河是今生无缘的关系。
可扶雪卿还是不明白,没有了纪若昙,她竟然会选择从头到尾都在算计的明澹。
某个瞬间,他很想把曾经与明澹做过的交易内容公之于众。
只是心思一起,那为了防止泄露而立下的血誓便会阻止唇舌的发声。
扶雪卿无言地遥遥望向许娇河,心底的爱与恨在瞬息之间达到了极致。
一种似痛似苦的神色在他的眼中蔓延,而对这一切抱有十分期待的明澹,露出了被取悦的笑容。
他微微侧转脸颊,看向浮在两丈外的纪若昙。
什么扶雪卿,还是游闻羽,他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
唯有纪若昙的痛苦,才是他最意欲细细品尝的胜利之果。
这样想着,明澹控制着许娇河,使得她更加小鸟依人地依偎在自己的肩头。
残酷的战场顿时化为争风吃醋的戏台——提前清楚这是明澹计划一步的小洞天修士们纷纷垂落了眼帘,生怕看见本就声名狼藉的纪若昙,更加目眦欲裂的不堪姿态。
似乎谁也没有考虑过,被作为战利品进行炫耀和展示的许娇河,她心中会是什么想法。
明澹仔细地打量着纪若昙的面孔。
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落败、不甘、嫉妒的情绪。
可惜的是,对方从始至终注视着的,唯有许娇河。
似乎他这个宗主没有半分资格作为陪衬。
凭什么?
凭什么失败者还能如此挺胸抬头?
明澹的脑海深处,忽然再次响起兰赋消失前的话语。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何等境遇,他从前比不上纪怀章,如今也比不上纪若昙。
魔咒似的女声重复回荡在耳畔。
明澹握着许娇河小臂的手掌,瞬息收拢到最紧。
他强迫自己表现出风平浪静,接着看着许娇河的眼睛问道:“你还有另一件事要做,对不对?”
尽职尽责扮演着恩爱道侣的许娇河,仿佛刹那间注入了灵魂。
她从鼻尖发出轻轻地应诺声,从衣袖中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檄文。
明澹将灵力化作云彩,载托着她飘向小洞天和欲海大军的中央,朗声说道:“我小洞天秉承正义,从来不打师出无名之战,就让我的夫人,纪若昙的前任道侣,娇河君来诵读一下讨伐檄文。”
在浅色的道袍,与深色的盔甲组成的两块大陆之中,许娇河柔弱的身影,仿佛一座伶仃的岛屿。
她立在云端,在打开檄文前,余光不着痕迹掠过纪若昙的双眼。
分明唇畔呈现的笑容是喜悦而安然的,纪若昙却莫名感觉到一缕深邃的哀伤。
这缕哀伤,也曾蕴含在那日落崖洲之上,她看向自己的最后一个眼神里。
纪若昙仰起面孔,忍不住闭了闭眼。
既是对于他的审判,他便先前一步,独身来到她的面前。
这无限肖似判决现场的场景令明澹兴奋起来,他吩咐许娇河道:“念吧,大声地念。”
檄文纸上的每一个字眼,都曾由他亲手写就。
就算用许娇河娟秀的字迹重新誊描,依然称得上杀人不见血的武器。
每一个午夜梦回,他都在畅想,让纪若昙听见心上人亲口污蔑自己,是怎样一种剖心之痛。
明澹的呼吸放轻到极点,脉搏却因为病态的欢欣跳动剧烈。
在他目光的尽头,许娇河捧起纸张:
“我要揭露真相。”
“揭露明澹因内心的嫉妒,构陷无衍道君纪若昙,以及昔日下手暗害师弟纪怀章的真相。”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六天
“……?”
在许娇河清明而冷静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听见了来自内心的一声疑问。
他们是不是听错了?
怎会有人在两方交战的现场,突然调转枪头开始对付自己阵营的首领?
更何况,这位首领, 还是许娇河新结契的道侣。
以及, 她口中所说的明澹构陷纪若昙、暗害纪怀章一事——
这两个过于响亮的名讳如雷霆一般闯入修士们的耳畔,哪怕后有明澹的鼎力支持者宋阙立刻反应过来, 高声怒骂道“一派胡言”, 还是有人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困惑。
“娇河君, 你在说些什么?”
相较于宋阙的激动, 叶流裳的态度镇定许多, 她意有所指地劝诫道, “今日是小洞天与欲海的开战之日,对于小洞天的内务,若你有什么私隐要揭露,可以等回去再说, 这个时候, 不适合。”
那满腔痴态、依恋难分的黏腻模样,从许娇河的面孔中尽数褪去,她转过身来, 目光中带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偏过头去的出鞘锋芒:“难道叶尊主就不想知晓这背后的真相吗?”
“还是说, 你宁愿做别人手中随意驱使的刀。”
轻佻的。
软骨头的。
水性杨花的。
见风使舵的。
一直以来, 许娇河身上所呈现的特质, 绝大多数都是为修仙者所唾弃的东西。
叶流裳心中对于许娇河的评价, 也从来与其他的同道并无任何分别。
她从未想过, 自己有一天会被那双毫无风骨, 俱是风情的眼睛看得呼吸停滞,发声的喉咙仿佛被人掐住, 所有组织好的、提醒她闭嘴的言语堵在口腔,不得而出。
最后,叶流裳道:“你既然敢在这个时刻将真相公之于众,想必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叶尊主,你又在胡说些什么?!”
宋阙恨不得一剑刺出,将许娇河的舌头割下。
他眼见叶流裳也跟着胡闹起来,压低声音警告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许娇河无视了他的聒噪,说道:“所有的真相就在我的脑海里。”
脑海里?
又是这一招。
上次勾结魔族内应之事,也说要施展攫念术提取脑海的记忆。
结果到后来因为许娇河的凡人体质过于娇弱而不了了之。
昨天明澹说利用舍身阵诛杀纪若昙时,许娇河也在场。
怕不是经历了上次之事,想着可以在展现记忆时装作承受不住晕倒,好为情郎争取时间。
宋阙的思绪转动得很快。
他清楚明澹倘若今日真的杀身成仁,那么小洞天内便再也没有哪个门派可以与紫台一较高下。
因而哪怕明澹真的做出了这等行为,他也务必促成计划继续下去。
于是冷笑道:“记忆在你的脑子里,我们又不能剖开来查看,依我看,娇河君还不如承认自己就是对于无衍道君余情未了,所以才想着胡乱出个昏招拖延战局。”
许娇河只将他的诘责当做有狗在叫:“那就请叶尊主对我使用攫念术吧。”
迟迟不曾言语的明澹,亦在此刻讶然而不解地问道:“卿卿,你究竟是怎么了?是纪若昙提前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吗?你只是凡人之躯,那如梦世灵力强横的攫念术,你如何能够受得住?”
白袍出尘的青年,瞳孔的震惊和伤心如有实质。
他的询问出口,小洞天其他修士的心思亦发生了转圜。
假设明澹心里有鬼,何以会如此平静?
况且他说得也没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不能等到审完许娇河口中的真相后再同欲海开战。
归根究底,众目睽睽之下,纪若昙的确在落崖洲内拔剑杀死了同往的修仙者,而纪怀章的根本死因,也只不过是小洞天内部的事宜。
仇敌在前,无论如何都应该一致对外。
许娇河在明澹身边待了这些日子,自然清楚他转移重点、颠倒黑白的本领。
她扬眉问道:“若勾结魔族的内应,从来就是他呢?若造成人魔妖三族开战的原因,其实是他的一己私欲呢?他为野心残害师弟后辈,在你们眼里是应该关起门来商量的小洞天内务——那倘若他早就背叛了小洞天呢,你们还会当他是自己人,还会觉得大敌当前应该一致对外吗?”
许娇河罕少有这般言辞锋利的时刻。
一连串的攻击令人毫无招架余地,听得扶雪卿忍不住拍手叫好。
他明显看好戏的喝彩声混合着许娇河的反问传入明澹耳里。
连日来的不顺,终于令他的伪装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了碎裂的痕迹。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许娇河,冷冷问道:“你的证据呢?”
“证据就是你那根本承受不住攫念术的凡人脑子?”
说着,他眼风不动,指尖勾起一道灵力,撤去了许娇河脚底的层云。
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日夜都在探查许娇河的身体和精神印记,确保彻底抹去了她的意识。
她到底是怎么骗过自己的?
而不肯放过明澹面上任何表情的许娇河,并没有发现他手背于身后使出的小动作。
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脚下一空的失重感,打断了她意欲接着揭发真相的言辞。
许娇河惊叫一声,灵宝戒解封的光芒却于此刻在她指尖亮起——
一道威风凛凛的碧色光影从其中射出,化作半臂宽的实影将许娇河托住。
定睛一看,居然是陷入了自我封闭状态的柳夭。
许娇河摇晃了一阵,堪堪在光滑的剑身上站稳。
她虽然形容狼狈,却不再是曾经无人相助,就会从飞行的灵剑上方坠落的废柴。
见令其坠入欲海的计谋没有成功,明澹面色更沉。
他看到许娇河驾驭着柳夭悬在两军之中,朝叶流裳拱手问道:“叶尊主,事关小洞天的安危,不知您是否愿意助我施展攫念术?”
叶流裳瞥了明澹一眼,她显然瞧见了明澹使坏的行径。
她心里有了几分答案,并未点头或者摇头回应,仅是飞身朝着许娇河所在的方向前去。
明澹的表情倏忽在这个时候变得狰狞。
他兀自振袖,无根而起的罡风将宽大的道袍撑满。
天地陡然生变。
罡风掠过明澹的身体,化作狂暴的气流将他四周的修士们团团围困。
就在众人被这股罡风迷得睁不开眼时,明澹右手抓住身边的宋阙,左手施展灵力化索,将几丈之外的叶流裳勾回,恨声道:“我从来一心一意为着小洞天,你们既不愿信我,那都不要活着了!”
破坏一切的气流中,宋阙压抑的惨叫声先一步响起。
众人纷纷执起武器以作防卫。
奈何身陷这怪异的罡风之中,灵力兀自被压制得彻底。
宋阙的惨叫不断,待气流稍稍平息,许娇河眼见他被紫金道袍覆盖的躯体小半瘪了下去。
……竟和兰赋死时的惨状如出一辙!
而被他吸附在另手之中死死捏住脖颈的叶流裳,喉底传出的变调嗓音则震散了修士们的惊愕。
她呼吸困难,仍在勉力对抗。
无数彩绸自体内逸散,试图将明澹束缚捆绑。
她断断续续地呵斥道:“明澹、你这小人!!你在这里布下的、不是舍身阵,是融星、九逆阵!”
“雕虫小技。”
明澹眸底轻蔑流转,眼黑眼白交融成不似人族的虚无之色。他随手将没有声息的宋阙扔下欲海,再一振袖,将叶流裳流光溢彩的彩绸连同周围的进攻者一同掀出百丈之外。
而另一边。
融星九逆阵。
陌生的名词闪过许娇河的脑海。
她尚未分辨出这种阵法的作用,就被急速上前的纪若昙拉着退入了欲海的阵营。
“你和他结了承命者的契约,是不是?”
纪若昙问得很快,许娇河想也不想点了点头。
她本以为自己费心筹谋了如此之久,今天定能利用攫念术在众人面前揭露明澹的真面目,好让他认罪伏法,可是到目前看来,似乎明澹并不害怕,反倒是周围的人面色十分沉重。
纪若昙得到她的答案,与扶雪卿相觑一眼,问道:“你是钻研阵法的大匠,可能破开它?”
扶雪卿摇头:“这是失落已久的上古禁术,连我也只是听过名头,一旦开启,所有人都要死。”
许娇河听得云里雾里,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戏演得如此天衣无缝,明澹却还是留了后手。
纪若昙又道:“他不会死的,有融星九逆阵的力量存在,他便是无敌的状态。他定是计划着将我们所有人都吸干,最后在躯体承受不住过剩的灵力之际发动承命者的契约,要娇河替他抵命。”
前面乱七八糟的阵法许娇河不懂,但这件事她知道。
她连忙道:“我又不喜欢他,只要没有感情,他就不能让我替死!”
然而她的话出口,听见的两人神色也没有好上半分。
“为今之计,只有试着将阵骨破坏才能提前结束它的力量。”
扶雪卿握紧弯刀,望着远处陷在自家阵营大开杀戒的明澹眯了眯碧绿的眼睛。
“只要法阵内有活物能够为他提供力量,他的灵力便是源源不断。”
相比扶雪卿的跃跃欲试,纪若昙则保守许多。
他拉着许娇河的手腕,将她带到扶雪卿的身边,对她道:“你就在这里待着,不要靠近明澹。”
被肃穆的场面影响,许娇河亦清楚眼下绝非诉情的时机。
她反手拉住纪若昙的衣袖,殷切嘱咐一句:“小心。”
纪若昙深深看了她一眼,千言万语皆在对望之间,而后仗剑飞远。
许娇河亦顺着他前行的方向,发现本来还在设法反抗明澹的叶流裳,亦不知去向。
……
明澹餍足地舔了舔唇角,无瞳的双眼中明光恒照。
分明是代表灵力的精纯之色,却看得许娇河如见鬼魅,下意识哆嗦了一瞬。
扶雪卿蹙着眉峰,并未一时的相安无事而懈怠。
他捕捉到许娇河的惊恐,失笑道:“现在知道怕了,不久前的你可十分勇猛。”
“你有空在这里嘲笑我,还不如去帮忙牵制明澹!”
许娇河没好气地瞪着他道。
扶雪卿也不辩驳,只道:“我有伤在身,打不过明澹,一个不好弄巧成拙,还会成为壮大力量的源泉,倒不如由纪若昙与之缠斗,我在此处寻找破坏融星九逆阵的关键。”
“就是那个阵骨吗?”
许娇河道,“这是什么阵法,为何宋阙和叶流裳对上明澹都毫无反抗之力?”
“你可以想象成,现在整个欲海都是明澹的化身,在他的领域之内,只要他想,他就是凌驾在所有人之上,主宰生死的神明。当然,这个神明设有时限,一个时辰过后,明澹也会消亡在阵法中。”
扶雪卿的解释十分通俗易懂,而不理解明澹这番与所有人同归于尽做法的许娇河,禁不住将目光投向远方,喃喃自语道:“他是疯了吗……这样做图什么?”
“我猜,他会在自己死之前从纪若昙身上夺取补天石,强行修补天梯以此来逆天改命。”
情况紧急,扶雪卿说完这句话后,又开始扩散魔气,专注寻起法阵的阵骨。
相比相对安全的欲海阵营,小洞天这头俱是焦头烂额。
明澹吸收力量的工具便是他的双手,围攻他的修士们,除了要躲避双手的吸力范围,还要避开那展开的河山图,频繁释放的法术袭击。
他消化了两位宗主的大半灵力,力量更是大盛。
在意识到高阶修士对于自己有了防备后,干脆用暴力的手段,大量吸收起作为士兵的低阶修士。
小洞天作战的修士,满打满算不过千余人。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算上不见踪影的宋阙、叶流裳,已有近十人被明澹吸尽了灵力。
力量散尽后,低阶修士们的尸体纷纷掉入咆哮不息的欲海深处。
扶雪卿以寻找阵骨为名,冷眼旁观了一阵。
又想起与纪若昙的约定,知晓公敌当前,欲海应与人族团结抗争。
于是派出手下的妖魔精锐,将波及范围内较远的低阶修士带离战场,来到靠近欲海的这头避难。
许娇河心下对他涌起几分感激,又闻战局中央发出一声熟悉的闷哼声。
是纪云相。
他灵力不高,人也年轻,本打算趁着纪若昙以盘古剑牵制之时,举剑偷袭明澹身后,却被明澹的护体灵力击中,受伤体力不支后如流星般迅速下坠,跌进海中不知生死。
所幸在纪若昙、宋昶、游闻羽和其他高阶修士的斡旋下,充当炮灰的低阶修士陆陆续续转移。
许娇河看得揪心,不只是为了纪若昙、游闻羽,或是其他与自己有过交集的人们,更因为时不时有一条条无辜的性命,如蝼蚁般湮灭在明澹的掌心。
难道自己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她情不自禁思忖。
明明当时执意要同明澹结契,也是为了牵制住他,保护纪若昙。
按照未来镜中显示的画面,若她自刎,结契的另一方也会受到重创。
可那是在两情相悦的情况下。
明澹、明澹何时对她产生过感情?
许娇河陷入苦苦思索、一无所获的境地。
似乎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不能帮上纪若昙的忙。
她想起兰赋死之前笑她是个傻瓜。
这样看来,自己似乎真的不太聪明。
慢着,兰赋……
兰赋是明澹的法外化身,他们已然融为一体。
若兰赋的意识还未完全消亡,那是不是意味着,在明澹的体内,一部分对她有情……?
这是个机会。
许娇河想到这里,仿佛拨云见日。
她回首凝望忙碌于救助人族事宜的扶雪卿,而后趁他不备,命令柳夭朝明澹的方向全速前进。
“娇娇——”
扶雪卿察觉得很快,就想伸手过来抓她。
许娇河灵活运用起兰赋教过的防身之术,用刁钻的姿势躲过了他的掌心。
扶雪卿不肯放弃,执意要追来。
许娇河在这时停下身影,认真地对他道:“扶雪卿,我有重要的事要做,你也有,对不对?我和明澹是结契道侣,他更是我的授命之人,唯有我才有办法牵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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