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得益于众人皆在狼狈逃命, 无人顾及逆势而行的自己,许娇河驱使柳夭很快来到了战局边缘。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横过脖颈, 用尽全身气力大喊道:“明澹住手!!”
她的话音让明澹停止了吸收修士灵力的行径, 泛着光的瞳孔短暂恢复属于人族的黑白分明。
明澹望着她以身相胁的行径,又抽出空来, 单手成爪抗衡着纪若昙自后而来的攻击, 带着一丝讥刻微笑问道:“卿卿, 从你背叛我的那一刻开始, 你以为你的死活我还会在意?”
闻听他从头到尾利用自己还要倒打一耙的言语, 许娇河发出冷淡的嘲音:“我当然知道不管是从前亦或者现在, 你都只将我视为一枚棋子,棋子是毁是亡,你当然不会关心——可明澹我要告诉你,承命者的契约对你而言从来并非只有好处, 它的另一道作用是, 若我自杀,你也会跟着死去。”
明澹毫不慌张。
他面孔的表情演变成了一种对于自不量力者的怜悯:“你既知晓我对你毫无爱意,就应该清楚, 两厢无情, 承命者的契约就无法发挥同生共死的作用, 卿卿, 你算计的还是太浅。”
许娇河心里一惊。
明澹竟是早就掌握了她一直以来试图掩藏的秘密。
莫非在他身处欲海前线的时日里, 已有人将这件事写成密信告知?
而另一边, 话音出口, 明澹料定了许娇河不再有对付自己的后招。
漆黑的瞳孔,又化作神魔一般的空旷纯白。
那高挑清瘦的身躯之中, 仿佛灌注着用不完的力量,再次暴涨到另一种境界的灵力通过明澹的掌心付诸在纪若昙的盘古剑上,锋刃与掌心肌肤的间隙不过半尺,却再也无法寸进分毫。
云端之上,局势如架烈火,明澹裹挟着无人可阻的势头一步步逼近纪若昙。
纪若昙白皙的额头迸出涔涔冷汗,就连号称举世无双的盘古剑,也发出难以承受的哀鸣。
而远处欲海阵营,扶雪卿似有感应,吹响惑人心神的骨笛作为支援。
明澹的声音轻慢而阴冷:“你们都在负隅顽抗什么?”
“我的本意只不过是想要得到补天石,重新修复天梯,而作为无知者的你们,也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地苟活于世——可你们,你们非要探究什么所谓的真相,追寻什么过往的实情,难道我有任何事是做错了的吗?只要天梯重开,将会受益多少修仙之人,为何你们非要执着于一只死去的蝼蚁?”
“死去的蝼蚁?”
纪若昙的声线因灵力过度的损耗而有些不稳,“每个人的野心都不应该借由伤害他人的方式实现,你尚未成仙便已如此漠视生命,若自在天的仙位被你这样的人窃据,那真是苍天九州的不幸!”
那种被人俯视看低的熟悉感觉又一次降临在明澹身上。
过去是纪怀章,如今是纪若昙。
明澹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飘然心情又一次受到重创。
他咬牙切齿地呵斥道:“你的手上不也沾染了同道者的血液,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明澹,你敢对着你的道心起誓吗?”
纪若昙紧盯他的眼睛,“起誓那个撞到我剑上的修士并非你所操纵。”
道心。
哪里还有道心。
那早已破碎的东西,纪若昙竟然要求他以此起誓?
过往登仙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明澹的脑海倒转,那尘封已久的褪色画面残酷地提醒着他,一千年之前,自在天是以道心有瑕者不得成仙为由将他阻拦在外。
强烈的羞愤感复苏,明澹释放灵力的手掌亦跟着颤抖起来。
万千积累在心间的不甘、恼怒、痛恨刺激着血液流送的速度勃然加快,他一张清俊的面容彻底扭曲,游蹿在不远处收割修士性命的灵剑鉴白瞬间应召而来,被他握在手中高举着向纪若昙劈去:“纪若昙,你到底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居然也胆敢来质问我!!”
如同猫捉老鼠般充斥着戏弄和恶意的攻势,在明澹高喊出声的刹那转换为凌厉的杀招。
河山图间万术齐发。
狂暴的风沙把人射穿成血肉喷发的筛子,烈火和寒冰则将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纪若昙卿身欲阻,笼罩在猝不及防的修士们面前的结界防御力攀升到顶级,依然在勉强阻拦一二后,逃不过被河山图暴力摧毁的命运。
就像扶雪卿所说得那样。
现在整个融星九逆阵之内,明澹就是唯一生杀予夺的主宰。
别说坚持到一个时辰之后,只要他想,除了纪若昙以外,所有人都足以在刹那间被全数覆灭。
明澹踹出一口沉重的浊气,将纪若昙一剑挥退。
他皓白的眼眶中有如同蛛网般的漆黑纹路渐次蔓延。
纪若昙只觉得他可笑:“心魔入侵了你的眼睛,看样子你的道心已然破碎地彻底,就算重新修补天梯,上界也绝不会容得下一个一念成魔的修士,明澹,你还是要如此执迷不悟吗?”
执迷不悟。
明澹想起,这句话曾他在落崖洲故作痛心地质问过纪若昙。
想不到今时今日,又被纪若昙拿来询问自己。
他凭什么?
他究竟有什么资格?
“悟?早在千年前我就已经悟了。”
“什么恪守己心,什么济世为民——我按照云衔宗先辈的教导如此坚持了千百年,最后却在登仙之时得到登仙失败的结果,那就证明他们说的都是错!”
明澹袍发怒张,控诉得歇斯底里。
换来纪若昙的一语道破:“那是因为,你的心从来就不是这么想的。”
“闭嘴——”
“闭嘴!!”
明澹恨得甩开鉴白,一掌朝纪若昙拍去。
砰!
暴走的力量加持之下,被纪若昙横拦在胸前作为阻挡的盘古剑,被明澹一击拍成两截。
明澹仰天怫笑:“看吧,这就是你的命!”
“所有过于刚强的东西,都逃不出折断的命运!”
此时此刻,他们的身边胜似真空地带,哪怕是最为平静的天风也难以留存。
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低于大乘境的修士甚至无法接近明澹半分。
明澹短暂地回顾一生。
发觉自己突然不再向往什么长生。
以一己之力,令得小洞天和欲海陪葬,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明澹再次抬起手掌,想要沟通融星九逆阵内的毁灭之力。
许娇河却在这个时候喊道:“明澹,你就笃定你的心从未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情意?!”
明澹不知道为何死到临头,这个女人还在纠结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
他斜起目光,森冷说道:“卿卿,这个时候再想着求饶,已是来不及。”
话音出口的瞬息,他那跳动到最高速的心脏倏忽错漏了一拍。
明澹脸色一变。
他可以坚信自己对于凡俗的情爱没有向往,但在他的身体里,还有个对许娇河痴恋不已的兰赋。
许娇河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她继续刺激着明澹,一面小心翼翼靠近:“你就是兰赋,兰赋就是你,你若没有喜欢过我,那兰赋何以会对我表现出情意,何以会想要同我过上一生一世?”
一整场战斗都兴奋异常的明澹,突然被说得沉默不语。
更可恨的是,他可以感觉到随着许娇河的呼唤,被压制的兰赋灵识又蠢蠢欲动起来。
太麻烦了。
还是杀了她吧——
纪若昙的死相,由他一个人欣赏就足够了。
明澹的眉峰越皱越紧,失控的内心不断在脑海发出声音,即将盖过那点幼芽似的难舍和可惜。
不过,他很快便想通了。
又或者说,为了证明自己生来便是无情无义。
他转过身去,重新对付起旁边苟延残喘的小洞天修士。
纪若昙无法见死不救,再一次挡在他们身前,用双掌支撑起法术屏障。
然而这一次,明澹却耍了心机。
他将大范围缚身的灵力融在术法之中,再施加于屏障上方,紧接着旋身飞向了许娇河的所在。
所有的变故都发生得如此之快。
快到纪若昙根本抽不出多余的气力将其拦下。
“师母——”
在他的身后,察觉到一切都来不及的游闻羽发出徒劳无功的呼唤。
在许娇河做出反应的瞬间,明澹已然欺身到了她的眼前。
没有使用灵力,也不曾亮出长剑。
他的手伸向她的脖颈,想要将她活活掐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只象征着死亡的修长手掌,却忽然顿在了半空中。
明澹的鼻尖发出一声怪异的闷哼,头颅随即猛地垂下。
……
再抬起时,青年英气的面孔上,勾起的,是女性化的柔美笑意。
“他”的眼神深处呈现出寂寥的悲伤,对许娇河温柔唤道:“娇河君。”
青年说完这句话后,再也没有言语。
“他”的眼睛一只纯白,一只漆黑,显然陷入了不可言说的抗争中去。
这似乎是他们唯一的时机。
但许娇河清楚,凭借自己的力量,以及法阵的压制,她不可能亲手夺取明澹的性命。
那么,方法只剩下一个。
她低下头,望着掌心的匕首。
……
许娇河从来惜命。
哪怕在最不堪的境遇之内,她也从未想过放弃自己的生命。
可当她看着苦苦支撑的纪若昙,看着负伤艰难的游闻羽,看着远方吹奏魔音直至呕血的扶雪卿。
看着无数被阴谋席卷其中,又丧失了宝贵性命的妖魔人族。
她突然觉得,似乎有比性命更加珍贵的东西。
许娇河拔出匕首,刺进了心腔。
剧痛袭来,眼前还未从兰赋手中夺回控制权的明澹发出凄厉的痛呼声。
真好。
她守护了想要守护的人。
也感知了一回真心的情意。
一切都来得及。
许娇河笑了笑,闭上眼睛。
……
然后她以为她死了。
实际上却没死。
身体是丢失的状态,唯有意识处在一团漆黑的虚无里。
许娇河听得见外界的声音,但给不出反应。
周遭固然漆黑,又给予了一种母亲怀抱似的温暖。
她猜是哪个高高在上、平时潜藏了无数灵丹法宝的修士救了她的命。
可恶,为什么自己明明也成了元婴期,却还是个被匕首捅一下就会死的废柴!
许娇河在虚无中无声怒号。
她漂浮了很久,总是听到在无尽漆黑的远方,传来言辞激烈的交锋。
譬如,一道压抑着情绪的声音下了定论:“她伤了心脉,救不回来了。”
而另一道声音立刻反驳道:“我不信!师尊分明第一时间就用法术维持了师母的生机!”
这时候,又有个青年音横插一脚:“我紫台后山豢养着一对纁鸾,它们的血液有着起死回生的奇效,宋昶愿意献出两只纁鸾,以供炼制救回娇河君的灵药。”
纁鸾?
什么纁鸾?
那不是她用来给纪若昙的腹肌写字的颜料吗?
话说回来,为什么纪云相、游闻羽和宋阙都开口了,纪若昙却还是迟迟不出声。
难道他没有守在她的旁边?
许娇河等啊等啊,从天黑等到又一个天黑,纪若昙仍然没有言语。
直到她等得困了,困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才忽然出现个声音伏在身边耳语。
他说:“勘尘之劫已过,只要我把剩下的莹骨和满身修为给了你,你就能以我的名义活下去。”
许娇河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在心里疯狂地喊着等等,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熟悉的、比匕首刺进心腔时还要疼痛十倍的感觉,如海浪般吞没了许娇河的意识。
待许娇河脱离黑暗,重新拥有对于外界的感知力。
她发觉自己穿着一身白衣,通身毫无珠饰,正处于一座半透明且华美的天梯之上。
周遭皆是无尽的云海,在天梯的顶端,有恢弘庄严的仙乐渺渺。
许娇河转头左右打量,脚步不受控制地向上走去。
说是走,其实状态难以描述。
那是她活了二十三年未曾经历过的体验。
像是在行路,像是在飞翔,又像是灵魂升空。
最后她迈过了一面明显才刚刚补好的契合处——台阶与台阶之间横插着一柄熟悉的长剑。
许娇河挠了挠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柄剑来自何方。
仿佛所有关于尘世的记忆,都随着天梯的上升,而逐渐远去。
最后许娇河来到了天梯的尽头,目光自下而上仰视着一道纤尘不染、光华流转的大门。
在门口,有服饰奇异的仙官站立迎接,恭敬地拱手对她说道:“恭喜司辰上仙历劫归来,只是您身为上仙之首,还须忘却人间的前尘往事,才能重新位列仙班,受八方香火供奉。”
仙官说完这句话,没了下文。
显然在等待着许娇河的回应。
可他候了许久,发觉立在自己面前的司辰上仙很是懵懂,似乎不知接下去的仪式该是如何。
他只好又问:“忘却前尘,位列仙班,上仙您愿意吗?”
许娇河这才如梦初醒。
答道:“我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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