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
“楼兰狗贼和我大梁之间, 从来就没有大局可言。”赫连煜将她的手背覆盖住,五指顺着指缝嵌入握住,“等他们过两日离京了, 我带你去取他狗命。”
秦乐窈偏头看了他一眼。
“……”
“好。”
当天深夜,威北王府中,明淳王妃被梦魇惊醒。
她惊悸地躺在床上,苏醒的这一瞬间被激出了满身的汗, 不住地喘息着。
“怎么了淳儿。”赫连岐将她揽进怀中,拿寝衣袖子擦了她额前的汗,“怎么吓成这样,做噩梦了?”
“我梦到父皇了……”明淳王妃鼻梁都是酸的, 还未能从梦魇中彻底回神。
赫连岐一听她这语调便明白了什么,宽厚的大掌拍着她的肩背安抚,“没事了淳儿,先帝已故去多年, 只是做梦。”
明淳王妃缩在他怀里, 有些话, 夫妻俩之间不用说的再明白。
当年先帝当政时期,重用奸佞宦臣,朝野上下怨声载道却又敢怒不敢言, 百姓苛捐杂税,亦是民不聊生。
也是到后来,文景帝驾崩, 武惠帝登基,于多年如履薄冰的明淳公主而言是终得拨云见日, 于天下百姓,又何尝不是一次新生的救赎。
明淳的手心还在颤抖着, 她在黑暗中踌躇着,仰望着丈夫近在咫尺的温和面颊,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大哥哥,那个跟楼兰使团在一起的中原人……”
赫连岐:“嗯?”
“其实……”明淳王妃不再犹豫,将真相告知了丈夫,“他是我同父同母的胞弟,按年纪排行来算,该是称作四皇子。”
赫连岐有些惊讶:“就是那个名唤‘梧玥’的皇子?”
先帝其实共有四子。
但出现在人前的自始至终也就只有三位皇子罢了,那位华妃幼子,出生之后便因先天不足,送去了得道高人的山中休养,几乎无人见过其真容。
“对,就是他。他十六七岁的时候,我见过他第一次,样貌生得出挑,虽然这些年长成熟了,但轮廓模样还是没有变的。”明淳心里十分挣扎,她知道先帝血脉对于现在的陛下来说是怎样威胁的存在,或许她不该将这唯一的胞弟真实身份说出来,或许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
但那人不止是跟在楼兰人身边叛国通敌,今日更是故意说了那样一番话,重提当年旧事。
很显然,这是想帮着楼兰人,动摇他大梁国本。
“我不知道他今日那番话说出来,是不是想做些什么……”
这消息不是一件小事,赫连岐坐起身子来,握着妻子的一双手,温声追问道:“没事,不怕淳儿,告诉我,还有没有哪些人是能认得出这位四皇子的?”
明淳回忆良久,摇头道:“父皇母妃过世之后,除了当时一同前去进香的墨阁老,应该没几个了吧,不知道舅舅是否有曾见过他,连我也是很后来才知晓,原来那个男孩是我弟弟……”
一听墨阁老三个字,赫连岐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旁人倒也就罢了,这位墨阁老,三朝元老,两朝帝师,任尚林苑大学士数十余载,桃李满堂,朝中不少重臣都是师承其门下,德高望重,影响力相当之大。
但却偏偏又是个刚直不阿,极其重视血统尊卑的顽固性子,当初武惠帝登基所受到的阻碍之中,便以墨阁老为最。
当年若非是那三位能承袭大统的皇子皆已殒身,有他在朝中一日,即便是武惠帝手握先帝传位的遗诏,怕是想要登基也没那么容易。
赫连岐沉吟片刻,叮嘱道:“行,我知道了,这事交给我来解决。淳儿,今日这话,你要烂在肚子里,切莫再给第二个人知晓,知道吗?”
“我知道。”
第二日一清早,赫连岐便整装入宫,去面见天子商议此事,而与此同时,几则童谣流言在上京城中广为流传,不过一个上午的功夫,就传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
“假诏书,弑兄弟,开开心心当皇帝~”
“鸠鸟呀鸠鸟呀,占鹊巢,换身皮囊变了模样呀~”
这是秦乐窈今天第二次听见这种大逆不道的童谣,她从铺面追出去叫住前面的一群小孩,问他们道:“告诉姐姐,这是谁教你们唱的?”
几个稚童看起来不过六七岁,你看我我看你,搓着手七嘴八舌道:“都这么唱呀,二狗和菜花比我们还早学会呢。”
秦乐窈哑然,想要散播什么流言,这种半大孩子无疑是最好的利器,灵智未开不懂事不说,还喜欢走街串巷到处跑,一传十十传百,根本就找不着源头。
流言不胫而走,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当年陛下手中登基的那份遗诏根本就是假的,什么三皇子发动宫变直逼承乾宫,全都是武惠帝一手操控的,为的就是从自己的皇兄手中篡位夺权,实则是个乱臣贼子。
而现如今,正统的皇室血脉遗孤出现了,是那场血祸之中死里逃生的第四位皇子,现如今,就被天子圈-禁在离宫之内,意图杀之而永绝后患。
平民百姓多的是没有分辨能力以讹传讹者,一个上午的时间,秦乐窈在酒肆里听了好些个版本,但内容大差不差,说的都是当今天子这皇位实则来的名不正言不顺。
旁的倒也罢了,在她听见‘四皇子深陷离宫’几个字眼的时候,整个人都是神情一凛。
离宫里的那群人中,就只有一个是中原人。
“秦掌柜的?你有在听吗?”那客官拿手往她面前挥了一下。
“确定说是现在正在离宫里?”秦乐窈追问。
“对呀,都是这么说的,我一会忙完了还想去瞅瞅热闹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人哈哈笑着,“好像是听说叫什么梧玥皇子来着……”
秦乐窈哗的一下起了身。
国家大事什么的她管不着,但是那个杀千刀的狗贼,杀了她也接受不了他可能有皇帝命。
秦乐窈一路策马赶到离宫外,这地方是距离皇宫最近的一座行宫,外面有戎装的士兵戍守,前面的街道里外都围满了凑过来看热闹的百姓,人群发出嗡嗡的嘈杂声,还能隐约听见什么‘皇子’、‘血脉’之类的字眼。
她刚刚找了个视线高处,就瞧见前面一队卫兵迅速冲上来开道,将拥挤的人群分开一条道路,一直通向离宫门口。
一个须发雪白的老者着一身墨色朝服,上绣祥云团纹,头戴乌纱帽,虽然年事已高,但眉眼间仍显精神抖擞,一副不苟言笑的郑重模样,昂首阔步往离宫而来。
“元英首辅驾到,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秦乐窈知道这个人,这是她父亲秦伯有最为尊敬的一位大阁老,听说是两朝帝师,手里一根打龙鞭,上打昏君下打佞臣,地位及其尊崇。
看来是流言太盛,竟是连这等颐养天年的老臣都惊动了来。
卫兵已经将离宫团团围住了,秦乐窈跟着看热闹的百姓在外面一起站了一会,这位墨阁老一进去就是半个多时辰没出来。
又过了一会,学士府姜槐序的马车也到了,隔着人群,姜先生也是一脸严肃的模样,一言不发就进了离宫去。
外面的百姓换了一轮又一轮,渐渐的到了日薄西山时候,这行宫也没有发生什么天大的变化,人群自觉无趣,慢慢便散开了,只有少数游手好闲的好事者还在对街蹲着,想瞧上个结果。
秦乐窈是酉时前后回到的无乩馆,赫连煜意料之中的还没回来,按着这个阵仗,他今日回来的也必定会很晚。
已经是快到夏日了,入夜之后温度凉爽宜人,秦乐窈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根本就睡不着,接近子时左右,主宅的门一开,她就听见了动静起身迎出去,“你回来了。”
赫连煜眉头尚且深锁着,见她还在等候,眉眼微软,“你怎么还没休息。”
“睡不着。”秦乐窈盯着他,根本就不用再说什么,那副着急的表情已经把话全写在脸上了。
“外面的流言,你也听到了吧。”赫连煜上前来将她抱进怀里坐进太师椅中,闭眼埋首在她颈边深嗅着,慢慢磨蹭着脸颊,以此来舒缓一整日忙碌奔走的疲累。
“听到了。”她停顿片刻后,问出了最在意的问题:“是真的吗?”
“你问的哪个,四皇子,还是那些对陛下大不敬之言论。”
就光是从他嘴里听见‘四皇子’这三个字,就足够秦乐窈心里咯噔一下沉入海底。
“那个狗贼,竟然真的……?”她将他的脑袋拉出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赫连煜微微叹息,“嗯,墨阁老证实了,确是先帝幼子。”
“……”秦乐窈一个没忍住情绪直接破口大骂起来:“那畜生连为人都不配,通敌卖国帮着楼兰狗贼屠戮百姓,还他妈能承认他是个皇子?”
赫连煜听着她这番叫骂也是深以为然,轻笑了一声,捏了捏她脸颊的软肉说道:“虽然是个杀千刀的混账,但身份却是不容作假的。现在陛下已经以叛国罪名围封了离宫,他这番造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听他这么说,秦乐窈心里那火冒三丈的怒气稍微降下来了一些,“呸,真晦气。”
赫连煜摸着她的头发安抚着。
但还有句话他没告诉秦乐窈,因为这位横空出现的四皇子,那拥护三皇子夺嫡失败后伤筋动骨已经沉寂多年的金氏,也就是当年华妃的母族,很有可能又要开始蠢蠢欲动了。
奚梧玥是华妃所出幼子,身上淌着金氏的血脉,若是真能拥护着一朝得势荣登大宝,那整个金氏都将彻底翻身。
“放心吧,”赫连煜将她的碎发慢慢揉到耳后,是在跟她保证,也是在对自己下命令:“如此叛国罪人,我一定会逼死他所有退路。”
深夜时分下了雨,泼水似的,冲刷着整个上京城的大街小巷,一直下到了清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激起的水雾笼罩着整座皇城,厚重的黑云遮住了天光,天地都透着一股阴郁幽深。
一大清早,外间传来季风急促的叩门声:“主子,出大事了。”
赫连煜立即起身,动作迅速的边套衣服边隔着一层门板道:“什么事,直接说。”
床榻上的秦乐窈胳膊将自己撑起来,也在竖着耳朵听着,季风说:“大理寺和刑部,还有锦衣卫镇抚司,昨日深夜均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内容一致,都是手抄的副本,是……是先帝的求救信……”
“什么信?”赫连煜动作顿住,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外面的季风跪在地上,声音透着惊惶,重复道:“先帝的求救信。”
惊雷响彻天际,云层中的轰鸣似荒野猛兽的嘶吼,暴雨笼罩上京城,有身着铁衣的士兵冒雨封锁街道,寻常百姓听着那整齐跑动而不停歇的脚步声,都是心中胆寒,只敢悄悄透过门窗缝隙往外偷看一眼。
雨越下越大,如此恶劣极端的天气之下,皇城动荡伊始。
这封落款为先帝名讳的求救信由血写成,上书自己痛定思痛决心要励精图治重振大梁山河,但奈何现身陷囹圄为贼人所控,自省不该亲近高巡(前朝宦官)庞雀(前朝国师)等人,但现在皇权岌岌可危,三子谋逆图反,以为皇弟景燚堪当托付能护驾周全,不料竟也是狼子野心之人。
现如今,朝局动荡,大梁今后国脉寄于恩师一人之手,还望恩师能主持大局,遣容筝薛虎二位大将速速出兵救驾。
这是当年先帝卧病承乾宫时写给元英首辅墨仲恩的亲笔信,内容与后来传位于皇弟奚景燚时候的那封遗诏天差地别,其中必有一封是伪造的。
时隔十五年之久,兜兜转转,这封书信,最后终于还是在今日落入了墨阁老的手中。
年逾八十的老者一口心头血当场呕在了案桌上,昏迷不醒。
离宫中的奚梧玥在先帝亲笔信公诸于世的第二天,就被一伙黑衣蒙面人给闯入救走了,离宫守卫和楼兰使团其他人都被当场屠戮殆尽。
这一连串的变故让整个上京城都笼罩在剧烈的动荡之中。
雨太大了,街上几乎都没有行人,秦乐窈在无乩馆中待了三日没有出门,这三日里赫连煜都没有回来,想来这种时候,最是要戍卫安定,他必定是忙得焦头烂额。
到了第七天的时候,雨势终于转小,有了消停的征兆。
几日的暴雨将护城河的水位抬高了数十寸有余,上涨的水位淹没了不少百姓屋宅,但皇城所有的官府卫兵都有更要紧的事情在忙碌,根本无暇顾及这些。
秦乐窈趁着天气转好的空隙乘车出行,她在家里待不住,想去看看酒庄和父兄,也想顺带瞧瞧外面街上的情况。
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街道上的铺面大多关着门,也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因着嗅到了最近街上那动辄刀枪剑戟拿人的阵仗,往日里繁华的永安大街看起来都有些死气沉沉的。
秦乐窈的马车经过转角,她看见前面街头泥泞处忽地窜出来一个神情癫狂者,直冲向她的车架,前面的车夫也给吓了一跳,一勒缰绳,前头两匹高头大马扬起前蹄一阵嘶鸣。
“毒妇——”那人浑身脏污想往车上跳,很快就被后面追上来的铁卫军队给擒住,生生向后拖拽制服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满眼猩红朝着她的马车在叫骂:“你们都是乱臣贼子!助纣为虐,颠倒朝纲,你们会遭报应——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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