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商时舟已经很久没有过忐忑的情绪了。
尤其是在等人的时候。
昨日那样的分别, 他不知道舒桥还会不会继续履约。
她那个性子,又倔又要强,脾气从来也不小。说不定真的能咬牙打三份工, 回头将合同的违约金打到他的账户里。
第三次低头看时间,然后发现表盘上的分针甚至还没转过一格的时候, 商时舟唇边不由得有了一抹些许哑然的笑。
过去这几年, 从来都只有别人等他。他都快忘了等待是什么感觉。
但旋即, 他又有些怔然。
他不觉得舒桥或许等过他。
虽然没有直白地说过一句告别, 甚至连离开都匆匆, 但他始终觉得,以他对舒桥的了解……
她也许会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发会儿呆,会哭一场, 但她也会很快就重新启程。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性格,也应该是这样的性格。
就像她会平静地放弃当年的保送名额一样。不是为了和他一样,也不是因为什么少年意气风发不计后果。而是她从来都知道什么最适合自己, 也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要的是他的时候, 便是热烈坦荡的盛夏。而当这条路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便是点燃自己的太阳。
他会像个潦草的秘密一样,被她深埋。
不是现在,也会随着时间消失。
他从来都是这么觉得的。
那些他从柯易和其他地方得知的事情里, 她也确实是这样的。
她在向前走。
没有回头地向前走。
像她曾经说过的那样, 她想做外交官, 所以就真的年年都是国际关系学院的前百分之一, 实习也去了相关部门, 一切都一帆风顺, 就像是她早已规划好的那样。
是的,早已规划好的, 没有他的生活。
她也一样从善如流,过得很好。
追求她的人很多,和他想象中的一样多,高考后她上了热搜的那段时间,甚至连柯易都被约了好几个饭局,全是他那一个圈子里的富二代们,只为拿到舒桥的联系方式。
更不用说在学校里了。
就连他在康斯坦茨的街头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不也正在被纠缠不清。
她确实没有再交过男朋友。
但也从没有回头。
商时舟说不出自己是欣慰还是空落,只是将那些有关她的资料都放在他的办公桌最上面的抽屉里,上锁。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她的照片。
他怕自己忍不住去找她。
她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规划构建的未来。
他闯入过一次已经足够,又怎么能重新搅乱这一切。
他不配。
也不能。
直到后来,他突然得知,她研究生转了专业,还直接申请到了德国。
再到此刻。
商时舟从来都笃定的事情,却竟然在他这样的等待里,变得不那么确定了起来。
……如果,他是说如果。
如果她当初,也等过他呢?
哪怕只是一个小时。
她是不是……也像他如今此刻这般心中空荡茫然且无措?
……
这一日比前一天要晴朗许多,天光随着德国秋冬季难见的温暖一并洒下,天空极蓝,像是要将过去的阴霾都一扫而光。
唯独没扫商时舟的。
他像是被遗漏的一隅苔藓。
格格不入地生长在阳光之下,像是等待一个被救赎的机会,也像是在自甘被蒸发掉所有水分,等待干枯再被碾碎。
是救赎还是碾碎,都不在他的掌控中。
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直到一道身影落在他面前,舒桥的神色如常,冲他露出了一个公事公办的笑容。
然后又想起了他昨天说过的话,敛了表情。
她穿了一身休闲西服,长裤包裹着均匀修长的腿,上衣勾勒出腰线,枪灰色衬衣是修身款,脖子上配着一圈珍珠项链,但她实在太瘦了,所以修身款也被她穿得有些空荡,露出一截过分纤细的腕骨。
白得有些刺眼。
商时舟手指动了动,压住了自己想要去握住那一截腕骨的冲动,再压住自己心底因为看到了舒桥而涌动的难明。
“今天还是在这里?”舒桥左右看了一眼,却并未如前一日那样看到那些已经有些熟悉的面孔。
商时舟那颗漂浮的心开始慢慢落下,格格不入的苔藓抬头直视太阳。
“不在这里。”他看着她,抬手的时候,袖管微抬,露出的腕骨上,依然是那只有些陈旧的表,他垂眸看了一眼时间:“要出差。”
“还要出差?”舒桥完全没有感受到商时舟有思考片刻,低头核对自己的日程:“也不是不行……”
“价格另算。”商时舟从善如流加上后半句,然后舒桥的户头里已经多了一千欧:“差旅费。”
对比日薪五百欧,这是非常公道的价格。
向金钱低头惯了,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舒桥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弯,又绕了回来:“最迟后天傍晚就得结束差旅。”
“好。”商时舟转身就走:“车票已经买好了,还有半小时,上车。”
舒桥:“啊……啊?”
现在?
是一场出乎舒桥所有计划打算的旅行。
舒桥知道商时舟有私人飞机。
到了商家如今的权势地位,没有才奇怪。之前柯易也有意无意提过一句,说商时舟是从康斯坦茨乘私人飞机直接飞到波恩的。
同理,她在随着商时舟登上火车之前,还以为这一场出行也是先去机场。
但商时舟却选择了火车。
当然,商务舱。
舒桥不是没坐过商务舱,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空荡荡只有两个人的商务舱。
她左右看了看,脸上露出了没有掩饰的疑惑。
上车前她看了一眼,这是从科隆通往巴黎的列车,从来熙熙攘攘,又怎么会……
“我包了这一节车厢。”商时舟适时解惑:“本来会有更舒适的班次,但时间对不上,只能委屈一下了。”
舒桥懂了。
接地气,但没完全接。
她没想接那句“委屈一下”的话。
委屈的可能是他商大总裁,不是她舒小秘书。
可能这就是万恶的资本家吧。
她脸上的神色太过明显,商时舟光是看都知道她在想什么,恰逢列车员过来询问要什么口味的咖啡,商时舟礼貌道:“一杯冰美式,一杯热拿铁,谢谢。”
不是很喜欢这样,好似自己的口味都被他掌握。
舒桥头也不抬,故意道:“我也要冰美式。”
商时舟毫无意外地颔首:“冰美式是你的,热拿铁是我的。”
舒桥抬头看他一眼。
“那我改主意了,车厢冷气太足了,我也要热拿铁。”舒桥道。
商时舟勾了勾唇:“看来我还是要喝冰美式了。”
舒桥:“……”
一看到商时舟这股子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劲儿。
就很想找点事儿。
所以她重新看向列车员:“抱歉,我要卡布奇诺,脱脂牛奶,谢谢。”
列车员保持微笑,征求意见地看向商时舟,商时舟靠在椅背上,阳光打落在他的发梢,却不沾染眉眼:“一杯冰美式,一杯热拿铁。”
于是片刻后,两个人的桌子上,出现了三杯咖啡。
商时舟拎起冰美式,却并不喝,只是提起来摇了摇里面的冰块。
一杯在舒桥眼中味道堪比泔水的冰美式,硬是在商时舟手里被摇晃出了麦卡伦M威士忌的优雅矜贵。
然后,他先舒桥一步,笑了一声:“资本家就是这样,喝一杯,倒一杯。如果你不想资本家浪费,可以帮资本家喝一杯。”
舒桥:“……”
深呼吸。
她确实不喜欢卡布奇诺,更不喜欢脱脂牛奶。
有点愤恨地拿过那杯热拿铁,明知这是商时舟给自己的台阶,她顺势而下,但实在下得不情不愿,显得她过分无理取闹。
落日的余晖是金色的。
金色散落在欧罗巴的田野,在比利时和卢森堡每一座城市的城墙,也落在三个半小时后到站的塞纳河畔。
河边雕塑下的鸽子载着落日展翅,对游客掉落在地上的薯条不屑一顾,偏爱停落在花神咖啡厅的桌子上,静待热气腾腾的新鲜薯条上桌。
巴黎的晚风比德意志缱绻许多,香榭丽舍的风里,是法兰西的馥郁。商时舟穿了一件黑色的长风衣,他看上去和平时一样挺拔甚至一丝不苟,但他周身的那股过分冰冷甚至古板的气息却好似悄然被法兰西的浪漫颓靡中和。
两种气质在他身上融合,却并不突兀,就像是一丝不苟里突然多了一些柔情,实在是让人侧目。
舒桥也不例外。
她本来就不觉得欣赏这个词不能用在前男友身上。事实上,商时舟无论是外貌还是履历,都绝对配得上这两个字。
世界上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
却也只是一眼便收回。
下了车后,舒桥已经预料到或许会有一辆回头率极高的加长林肯抑或劳斯莱斯会静静在街边等待了,却没想到自己只猜对了一半。
确实有车在等。
那位面熟且神通广大的李秘书双手递上车钥匙,低声与商时舟说着什么,还顺势拿出了一叠合同,递过笔。
商时舟垂眸,手中的签字笔在纸面游走,他一面侧耳听着李秘书的低声快速的汇报,一面竟然还能分神抬眉,向着舒桥的方向扫了一眼。
那一眼隐秘而快,在触碰到她的视线时,又带了点儿仿佛含着钩子的笑意,旋即回落。
只是等在一侧的车,不是什么那些奢华却商务的车,而是一台过于眼熟的斯巴鲁impreza。
人群车群川流不息,灿阳将每一道影子拉长,再镀上一层金灿灿的边。
舒桥的心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商时舟不适合连绵的雨,灰白的天,冷硬的雕塑和那些觥筹交错的虚伪。
他应该站在这样的璀璨之下,批上一层灿烂的柔软。
就像她最初认识他时那样。
舒桥一直很难将过去她熟识的那个商时舟,与重逢后的商时舟真正联系起来。
太割裂。
除了那张脸,这两个人之间好似已经失去了所有联系。
更甚至,那张脸的线条也比之前更冷峻,哪里还有彼时的半点痕迹。
但这一刻。
他的衣角被塞纳河畔的风吹起的时候,舒桥终于在重逢后如此许久,太过后知后觉地有了一点情绪。
不是在他坐在街边的劳斯莱斯里看向她的时候,不是他在夜色里垂眸看向她眼睛的时候,也不是他从康斯坦茨奔赴波恩只为见她一面的时候。
而是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一瞬。
像是尘封许久的汽水,本以为早就已经寡淡平静,却在这一刻倏而被开启,发出了“砰”的一声。
然后才发现,原来过期汽水的味道,是带着涩味的甜。
舒桥看着他的侧影,突然眼角微湿。
第42章
商时舟很快处理完手头的事情, 签字笔游走,无数能够左右集团下一步动向的文件就在他的垂眸之间被决定。李秘书向着舒桥的方向遥遥递来带着恭谨的一笑,旋即回身向着斯巴鲁后面停着的那辆奔驰走去。
这一幕多少有点滑稽。
秘书的一台车够买老板的好几辆。
李秘书的表情也有点僵硬, 但没办法,他接下来还要去开好几个重要的会议, 老板可以为所欲为, 他总不能开一辆smart去出席商会。
他可以不要脸。
商氏还要。
李秘书脚底抹油地迅速离开, 等到商时舟看过来的时候, 舒桥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常。
她甚至主动开口问了一句:“怎么突然想到开这辆车?”
“我以为你会先问为什么我还有这辆车。”商时舟弯腰, 为她打开车门,手很自然地放在了门框上:“或者问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偏偏这两个问题,舒桥都不想问。
所以她笑笑, 坐进车里,再抬眸看他一眼。
这样的沉默已经足够说明什么。
她不好奇。
他们之间现在,不过是合约关系, 她刚才那句问题已是极限, 她无意探究更多。
商时舟绕去驾驶席,他的神色并没有什么起伏,启动车子后,他的目光也没有再在舒桥的身上落一眼。
——是舒桥以为的没有。
她眼底的那一抹恍惚, 还是在商时舟撞死不经意地抬眼时, 通过后视镜落入了他的眼中。
舒桥确实有些走神。
到底是市区, 拉力赛用车的改装会让避震更硬, 在性能面前, 舒适性会被无限压缩, 商时舟显然没有让舒桥上车体验这种颠簸的意图。这辆斯巴鲁的内里改装一新,最大限度保持原貌的基础上, 在舒适性上大做文章。
要不是舒桥对这车太熟,如果闭上眼,她恐怕会觉得自己坐的不是斯巴鲁,而是迈巴赫。
但坐在驾驶席的人,到底是商时舟。
她已经有四年没有见过他触碰到有斯巴鲁车标的方向盘了。
那些后来连在午夜梦回时也很少出现的记忆和影像,在这一瞬倏而闪回,变得清晰却又恍若隔世。
她不会觉得那些事情还像发生在明天。
纵使握着方向盘的那只手依然修长漂亮,腕骨上带着的依然是她送的那块表,但表带却早已有了岁月的痕迹。
舒桥盯了一会儿,又收回视线。
她不是没来过巴黎,但寥寥数次,不足以让她对这座城市熟悉到走神还知道商时舟究竟将车停在了哪里。
下车后下意识跟在商时舟身后走了几步,她才有些恍然地抬眼。
是杜乐丽花园。
等到商时舟真的取了两张橘园美术馆的票回来,舒桥捏着手里的票,慢慢眨了眨眼。
“来巴黎就是为了……看画?”
她的表情太直白浅显。
实在十分好懂。
就差把“你要说你是来挑画买我还信,但只是来看画实在也太可疑了,还是说其实橘园的画也可以不是真迹偷偷被你们买回去,啊,果然是万恶的资本家”这一连串字从头顶冒出弹幕来。
商时舟忍不住弯了弯唇:“你要是有别的解读也不是不可以。”
又说:“莫奈的真迹我家也有,他画了251幅睡莲,我外公年轻的时候为了讨我外婆喜欢,收藏了三幅。”
舒桥腹诽一句资本家,又想说既然你家有,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商时舟不是来看那几幅举世闻名的睡莲的。
他径直下了地下一层。纵使不是休息日,橘园美术馆的游客也从来不少,他穿过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面容,引得不少人的目光从画作上移动,落在他的身上,再露出惊艳的目光。
他所过之处,无论在何方,是什么场合,总是不会缺乏追随的注视。
商时舟腿长,走得即使不快,舒桥也要快走进步跟上,完全没有时间再去看周遭墙上的画作。
他们穿过雷诺阿,穿过塞尚,再穿过马蒂斯和高更。
人群和不同语言的喧嚣逐渐被落在身后。
在某个拐角处,商时舟终于驻足。
相比起睡莲厅的熙熙攘攘,雷诺阿画前的人群驻足,这里只有零星几个人,也不过带着啧啧称奇的目光多看两眼,拍几张照片,并不会如痴如醉地过多停留。
舒桥没想到商时舟来看的是柴姆·苏丁。
他喜欢的是他的静物。
那些笔触扭曲,透过油画布扑面而来一股撕心裂肺和痛苦的静物。
舒桥站在他旁边,陪他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柴姆苏丁那块著名的牛肉上,又看了会儿那副剑兰,不怎么在家禽系列上多投注目光,只停顿在画家简介。
寥寥几语的生平,说了生卒年月,说了他画作的流派和风格,像是要将一个人颠沛流离的几十年,都浓缩在短短的几句话里。
而将一切的情绪,都停留在画中。
舒桥辅修过一门艺术史,对这位一生都沉浸在痛楚与自我剖析中的白俄罗斯画家有印象。
“他出生于斯米洛维奇。那是白俄罗斯明斯克附近的小镇,鲜为人知。”商时舟突然轻声道:“那也是我外婆的家乡。”
舒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纵使在过去,他们最为亲密的那些时候,他也极少提及他的家人。
这是第一次。
“这个小镇总共也只有几千人口,走在街上路遇的都是相熟的面孔,我外婆在这里长大,对这里感到疲惫和厌倦,所以她离开了这里,向南去了德国。她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商时舟的目光依然落在面前的那副火色剑兰上:“二战的时候,这里被纳.粹德国彻底占领。”
舒桥没问商时舟有没有犹太血统。
他说过,自己身上的四分之一,是高加索血统,与犹太无关。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样就可以逃过那一场席卷了整个欧洲大陆的战火。
他无意说太多过去,跳过了大片让整个欧罗巴大陆都痛苦的时间:“但她没有离开这里,依然选择了在这片让她痛苦的土地定居。我小时候是随她长大的,问过她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她问我,离开这里,她还能去哪里。”
顿了顿,他似是叹息,也似是意有所指:“离开这里,还能去哪里。”
纵使已经重建,她的家乡也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
站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她没有归属感。
站在让自己痛苦的这一端,她纵使已经创造出了一整个属于自己的商业版图,拥有了家庭、朋友和别人看起来艳羡无比的一切,但她的内心深处,却依然是站在斯米洛维奇街头充满了无力和愤怒的小女孩。
但她已经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
她拥有了改变这一切能力的时候,所有的一切也都已经无法改变。
就像他。
他在德国和瑞士的交界处长大,又回到中国完成了基础教育,在进入高等学府后,刚刚开始计划和畅想自己的未来,遇见了人生里第一个感到心动的女孩子。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他不属于中国。
也不属于德国或瑞士。
他的心里,甚至没有一片外婆的斯米洛维奇。
因为无论他在哪里,都被冠以“混血儿”的名号,欧洲人觉得他是中国人,中国人觉得他更归属于西方。
所以无论走在多么熟悉的街道上,他都没有任何一丝归属感。
世界上最爱他的外祖母天性情感内敛而含蓄,将一切情感都压抑在对他更严苛的要求之下。
他其实本不太会表达情感。
他拥有让人眼馋艳羡的财富,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真正的容身之处。
所有的地方对他来说都是排外的。
除了……
除了短暂的,她的身边,北江的那一隅天地。
可很快,他的父亲因为自己的仕途而不允许他再踏入国土半步。
他甚至无法体面地告别。
因为这一场告别的起因无可言说,无从开口。
他离开得狼狈,也不想这样的狼狈为人所知。
那一日,他坐在机场捏着护照的时候,他的护照封皮上甚至已经没有了汉字,且不能再回头。
不是没有反抗。
但商时舟从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无法随父姓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
倒不是在乎自己姓什么。
只是反抗是针对在乎自己的人的。
他与父亲之间亲缘淡薄,那一层血缘关系堪比纸糊,谈何反抗。
他从不做无谓的事情。
唯独在舒桥这里,无谓他也心甘情愿。
舒桥侧脸看他。
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瞳比起简单的灰蓝色这样的形容,更像是在海蓝上蒙了一层雾气。
柴姆苏丁画中并不灿烂甚至痛苦的色彩倒映入他的眼底,像是将他不被人所理解、也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的些许内心投射出来。
就连提及,都只能以如此隐晦的方式。
他不是辩解,也不需要怜悯,所以这样的情绪也只是一瞬便收回。
下一刻,再看向舒桥时,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好似刚才那一刻的脆弱不过幻觉一场。
“有你想要看的画吗?”商时舟问,他垂眸看一眼腕表:“还有时间。”
舒桥静静看着他。
有游客在这里驻足,短暂停留又离开,鞋底与地面碰撞出不规则的清脆,好似两个永久客体之间交织的动线虚影。
她像是在等什么。
却没有等到。
商时舟依然体面,依然光鲜,依然披着密不透风的铠甲。
舒桥终于慢慢收回目光:“没有。”
怎么会没有。
她只是不想和他一起去看罢了。
至少现在不想。
“舒桥。”他突然叫她的名字:“对不起。”
是迟到四年的对不起。
在她垂眸的这一刻,他终于将彼时见到她的第一瞬便想说的这句话,认认真真地说了出来。
他重复,每个字都很清晰:“对不起。”
舒桥的所有动作都顿住。
那些嘈杂像是海浪一般重新翻涌,她重新听见人声,而他重新步入人间。
这一刻,舒桥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
她其实不觉得他欠她一个对不起。
那段埋藏在彼年夏末的记忆对她来说并非负担,偶有想起时确实会有怔然,但四年的时光,早已将最初时更浓烈的情绪冲淡。
会在初见到他时因为醉酒而爆发一瞬,仅此而已。
她以为仅此而已。
但在真正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舒桥心底那一瓶开了口的过期汽水,却依然泛起了更多细密的泡泡。
“回答你上一个问题。”舒桥侧着脸,没有看他,“我想看睡莲。”
第43章
睡莲不止橘园有。
那辆斯巴鲁Impreza开进吉Giverny小镇后, 舒桥才知道,原来睡莲也可以看着画,再看中画中的景色。
“我外婆很喜欢中国的一句俗语。”商时舟说:“原汤化原食。所以她坚持要将画放在它的出生地, 为此买了这座庄园。”
舒桥:“……”
对“原汤化原食”有了一些新的企业级理解。
她之前来过giverny小镇。
跟着游客排了足足两公里的队,到了以后惊鸿一瞥, 匆匆拍照, 感慨一番, 流水线一般离开。
照片至今还留在她的朋友圈里。
她不太喜欢回顾过去, 所以那些照片也就一并黯淡。
从来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角度, 可以站在一尘不染的对开落地大窗户前,就可以将整个睡莲池尽收眼底。
是美的。
落地大窗户被拉开,视线全无遮挡, 偶有游客向着这一隅落来视线,也会眼瞳微怔,看着如此油画般盛景中的中国少女, 有种恐惊画中人的感觉。
来的时候, Giverny正在落雨,舒桥下车到进入庄园的这一小段路上还是湿了裤脚。商时舟推开满满一整间的衣橱时,舒桥欲言又止片刻,到底低声说了句“谢谢”。
反而是他主动解释:“我外婆的喜好之一, 她喜欢将收集的成衣和高定按照景色分类放在各个庄园里。”
言下之意, 这个衣橱中的衣裙, 正适合在此处穿。
舒桥手指翻动衣橱, 觉得老人家的眼光确实非常好。
她挑了一条到小腿的灰色格纹毛呢伞裙, 宽腰带将腰线掐得极细, 上身未湿不必换,依然是烟灰色的衬衣, 倒也极搭。
走出来的时候,商时舟手持她的大衣,体贴为她穿上,又低声道:“等我一下。”
再出来时,他掌心多了一枚正中镶嵌了大颗克什米尔蓝宝石的女式领结,垂眸为她带上。
于是原本低调的一身变得熠熠生辉,舒桥垂眸看一眼自己的蓝宝石,再看向商时舟的袖口,他换了一对不同样式的袖口,镶嵌的却也依然是克什米尔蓝宝石。
看样子是对这个和他眼瞳色彩有几分相近的颜色情有独钟。
她倚在窗边,没有像上次流水线一般旅游经过此处的时候那样,手机相机轮番上阵,三百六十度拍照再发朋友圈。
而是选择了用眼睛记住。
反而是她身后错了两步的男人举起了手机。
这是四年来,他手机里第一张她的照片。
只是背影,她在侧过脸的时候露出了一小点侧脸和下巴,甚至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舒桥没觉察到商时舟在做什么,她看了许久,也或许是片刻。
这一刹那的记忆不应该被时间衡量。
转过身的时候,舒桥没想到商时舟就在他身后,手臂打到了他。
商时舟手里的东西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舒桥下意识去捡,看到是他的钱包,足够小心拿起来的时候,还是让里面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几张不太认识但是一看就很尊贵的卡,和一张有些旧了的拍立得照片。
舒桥无意探究,正要歉意递回去,眼神却顿在了恰好落于在上方的照片。
有点褪色,但依然眼熟。
本已褪色的记忆重新涌上她的心头,那个混合着尘土与喧嚣的北江盛夏里,她带着所有人的不看好,登上了他的副驾驶,却以远超所有人预期的稳定发挥跑出了折服众人的成绩,有人欢呼雀跃到放起了烟花。
她还记得这照片是路帅拍的,那个彼时一头蓝毛的路帅大喊着让她看镜头,却不知道她在看镜头的时候,俯身牵起她手的商时舟正在看她。
他们的身后是盛放烂漫的烟花,他看她的眼神缱绻宠溺,带着散漫放松的笑意。
那是后来他的脸上再也未能出现过的神色。
舒桥的手指微顿。
这张照片,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这一张。”商时舟从她手里接了过去,飞快塞进了钱包,像是生怕晚点儿就会被舒桥撕毁。他又看了看窗外,雨下得比他们来到这里时还要更大了一些,“这种天气,怕是不适合去迪士尼了。”
舒桥愣了愣:“……迪士尼?”
商时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他显然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自然一点:“嗯,巴黎迪士尼。”
又沉默了片刻,转眼看向她:“你提过的。”
舒桥恍神。
是提过。
那个时候上海迪士尼还未开放,她躺在他腿上,指着手机里的新闻说:“说要到2016年才试运行,那岂不是还要两年。”
他笑,说:“等不及的话,还有巴黎迪士尼,东京迪士尼,你有想去的吗?”
她翻身起来,想了想:“那还是巴黎吧。”
商时舟问她为什么,她掰着指头说:“到时候我可以先去橘园看画,再去吉□□看看他画得像不像,然后晚上去迪士尼看城堡烟火!”
“这么贪?”商时舟挑眉:“吉□□和迪士尼可不是一个方向,你确定赶得上?”
舒桥信誓旦旦:“你开车,什么都能赶上。”
……
回忆刹那翻涌,将此刻真的站在了Giverny的两人吞噬。
舒桥直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这一路的行程安排是这样。
她自己后来到橘园的时候,都忘了自己曾经还想要看看莫奈的睡莲到底画得像不像Giverny的睡莲,但商时舟还记得。
说不清他们到底是已经都向前走了好几步。
还是有谁还活在过去。
舒桥抬手去将大落地窗关上,滑轮时常有人来保养,并不难拉动,窗外的雨开始转大,溅了几滴到舒桥的手上,远处有游客在雨声中变得更朦胧的各国语言传来,隐隐约约分辨不清。
商时舟下意识抬手来帮忙,舒桥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可以忘了。”她突然说,然后抬眸看他,弯了弯唇角:“过去的那些没有兑现的事情,已经可以忘了。”
雨声从没有合闭的落地窗传进来,像是要将这一瞬的两人变得更遥远,但空气中更浓郁的水汽却好似将这份遥远重新粘稠在一起,变成睡莲池中那些比翼连枝摩肩擦踵的模样。
也有风刮进来,将纱帘撩开,将舒桥的长发和裙边拂动,再将商时舟听到舒桥这句话后、心底最后一面强撑坚固的墙彻底吹塌。
也或许,那堵墙早已不再坚固,只剩强撑,只用舒桥不愿意再陪他演下去时的一句话就会倒塌。
正如此时。
商时舟垂了垂眼。
他姿容未乱,西装一丝不苟,舒桥却觉得,自己没见过他这般颓然的样子。
商时舟的额发挡住了一点他的视线,他望过来的目光带着自嘲和苦笑。
但男人依然是光鲜的,他似乎在尽力让自己慢条斯理地镇定下来,只是他的声线却第一次带了几分无奈。
几分自我剖析后,却依然束手无策的无奈。
“可是桥桥,”他说:“如果不这样,我要怎么重新接近你?”
舒桥用手比划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甚至笑了一声:“一步之遥,还要多近才算近?”
商时舟注视着她那个近乎冷漠的笑容,叹了口气:“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
他的身后有闪电错综落下,游客们有的惊叫有的反而大笑,这些尘世的情感鲜活真实,有些聒噪却弥足珍贵,再随着那些飘摇而来的雨滴,冲破这四年来他为自己构筑的防御,一点点落在他的肩上和发梢。
商时舟灰蓝色的眸子只剩下了一片稠蓝,在骤暗下来的天色下,比他袖口的克什米尔蓝宝石更低沉,也更让人沉醉。
“我想重新爱你一次。”他终于开口,声音并不低,甚至算得上平铺直叙,但舒桥却从中听到了乞求之意:“桥桥,这一次,我绝不会半路离开,也不会……”
“可我已经不会相信任何人了。”舒桥闭了闭眼,她在隐忍了这么许久后,终于被他这样的话语逼到退无可退,她近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商时舟,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我不是没有试着去接受别人,但我发现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相信任何承诺,也不会去爱。”
她的长发被乱风吹起,露出一张冷白且冷漠的脸,纵使说着情绪如此激动的话,她的表情也依然是冷的。她近乎嘲讽地看着他:“当然,仔细回忆的话,当时其实你也没有给我过任何承诺。要说的话,大约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商时舟下意识反驳:“不是。”
舒桥反而笑了起来:“那么……商时舟,你觉得我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再接受一次。”
即使知道没有结果,但只是这样听她说,她曾经试着接受别人这种事情,商时舟的心还是泛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恐慌和失控
可他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为这件事情牵动情绪的人了。
踏上那一架私人飞机的时候,他神色麻木,侧头最后一眼看向窗外的时候,心中除却不甘,只剩下对舒桥的祝福。
不甘的祝福。
祝福她此后的人生顺风顺水,得偿所愿。
他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永远爱她。
他反悔了。
在知道舒桥来德国的时候就反悔了,这些年来,有关舒桥的消息他从一开始的钜细无遗,到无法安睡,不得不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将所有这些都连同后来的消息封存锁在办公桌里。
直到某次他继续往里放,发现放不下的时候,这才偶然看到了舒桥在康斯坦茨的消息。
那一刻,他整个人都被钉在原地,旋即被巨大的懊恼彻底覆盖。
懊恼自己为什么真的能将她的所有消息都存放。
到康斯坦茨找她是真,偶遇是真,恰巧买了她住的那一间公寓也是真。
无论是在街上遇见她的那一刻,还是送她下车,再被她推开门的那一刻,亦或者在地下车库里看到熟悉到灼伤眼瞳的斯巴鲁的那一刻……
他的表面不动声色,心底却像是有燎原的火在烧。
这么多的巧合,明明就像他们的重逢是命中注定。
不是没有想过舒桥对他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想过许多最坏的打算。
但或许是之前的所有接触中,舒桥都太温和,太有礼貌,太没有攻击性,看上去仿佛很快就会接受他,所以他才慢慢地忘记了自己之前的那些设想。
才让他直到现在才发现,不要说那些他之前的最坏的设想,哪怕是舒桥露出像现在这样的讥诮,他都难以接受。
他紧紧抿着嘴,窗外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有电闪照亮一瞬他的面容,未全部合拢关闭的落地窗缝隙变得更大,交织的风雨泼墨一般倒灌进来。
商时舟下意识侧身半步,将风雨挡在身后。
——甚至忘了,其实他可以直接关上落地窗。
他心绪大乱,对着舒桥冷峭的目光微微闭眼,他心知肚明,她想要扯掉他脸上最后的面具,再将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自尊,所有的自持,所有的冷静,全部被击碎。
直到他能够以最直白,最浅显,最原本的样子去面对她。
让他再也没有任何一点面具可以带。
窗外的风雨绵延,已经没有了游客的声音,此刻的风雨之中,Giverny的睡莲池边,好似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只是这样的片刻,商时舟的全身都几乎已经湿透。
就在舒桥以为商时舟不会再说什么了的时候,他却倏而抬起了眼。
“舒桥。”他连名带姓地喊她,似乎这样才会更加郑重:“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但我知道,我只要一想到你出现在这里,却又即将彻底离我而去,我却连伸手也没有去做,那我应该会恨自己一辈子。”
这一次,他是真的带着乞求地看她,雨水将他的眉眼都沾染上了湿润,甚至让他在有那么几个瞬息里,看起来像是一只落水的,狼狈的小狗。
他就这样看着她,慢慢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就一次。”
很快他又改口:“不,不是一次机会,而是……给我一点,能够接近你的可能性。”
他明明会讲许多国语言,明明已经习惯了位高权重居高临下的那个位置,言语之间常常都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句,却在此刻几乎难以组织语言。
甚至最后一句,他无意识地换成了德语。
“你不用接受一次,也不用爱我。只要你允许我爱你。”
舒桥深吸了一口气。
深埋心底这么多年的委屈一夕说出口,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许久,她终于说:“可我已经没有爱人的能力,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她看向商时舟的眼睛,在他的眼瞳变得黯淡之时,重新开口:“……即使如此?”
于是那双被风雨浇灭的灰蓝色眼瞳重新被点燃,他几乎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似是生怕她反悔。
“即使如此。”言罢,他呢喃般又重复一遍,近乎愉悦:“即使如此。”
即使这一次,你连向我迈步的力气都已经彻底失去,也没关系。
所有的步伐,都让我来。
商时舟的额发已经湿透,耷拉在他的额头。上一次舒桥见到他这个样子,还是在那一场拉力赛结束后,他将一整瓶矿泉水浇在自己头上的时候。
可那时是放浪形骸,纵情狂欢,而这次,他那双好似会永远冷静的灰蓝色眸子被淋湿,他的手工定制西服被淋湿,他昂贵的皮鞋也淹在积水之中,雨水落在上面,溅出一片水花。
然后,他上前。
低头吻住了她。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她不要后退。
他便甘之若饴。
第44章
在风雨里如此一番的结果就是, 两人没能有机会去迪士尼看烟火,也没有什么机会继续在巴黎街头继续游玩,更无可能按照商时舟原本的计划去南法的海边晒晒太阳。
因为他们双双感冒了。
一个比一个严重的那种。
舒桥虽然瘦, 但其实体质还算不错,否则也不可能彼时这么快就适应商时舟副驾驶领航员的位置, 毕竟拉力赛再怎么也可以算作是极限运动的一种。
就和上次一样, 她虽然着凉有些风寒, 却并不妨碍她的日常行动。
但显然商时舟不这么觉得。
等到舒桥反应过来, 他们已经从之前的斯巴鲁Impreza换成了加长林肯, 后排放了一张柔软漂亮的床的那种。
商时舟刚刚挂了一通电话。电话里讲的是法语,舒桥听得半懂不懂,她一直觉得法语连贯讲的时候十足吵闹, 唯有短语才能觉出一星半点的浪漫,但落在商时舟的音色里,就算是长句, 也竟然带了喑哑的缱绻。
舒桥忍不住掀起眼皮, 正对上他的视线。
“Giverny的庄园虽然漂亮,但不适合养病。”商时舟向前倾身,连音色都压低温柔:“所幸巴黎近郊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舒桥斜靠在床上,被裹成了一个包子, 背后是软软的靠垫, 怀里还有她喜欢的玉桂狗抱枕, 她被暖风吹得晕晕乎乎, 完全不想去思考商时舟说得地方是哪里, 只点了点头, “哦”了一声。
直到商时舟接了一通电话,鼻音浓厚, 被电话那边的人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你感冒了?”
商时舟冷漠道:“没有。”
电话那边的人声音顿时高出了几个分贝:“你在哪里!撑住!商!等我来救你——”
两人距离太近,听筒里的声音毫无间隙地传入了舒桥耳中,她于是听出了电话那边的人是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贾斯汀。
她还在想这个人和初见面的印象差不离,依然是一贯的浮夸时,侧头看了一眼重新闭上了眼准备挂断电话的商时舟。
他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两样,甚至如果不开口的时候,舒桥都有点看不出他感冒,只以为他在闭目假寐。
——就像是那些久居高位的总裁们常做的那样,像是需要短暂的梳理脑中的信息们,再做出最后的决断。
但这一次,她敏锐地发现了他的耳根几乎是烧红。
舒桥盯了会儿,抬手在上面碰了一下。
商时舟猛地睁眼看过来。
舒桥与他对视片刻,终于透过他伪装冷静的本质看到了他眼瞳中些许的迷离,慢慢开口:“……你发烧了?”
商时舟还是那两个字:“没有。”
这次舒桥没信。
她从床上爬起来,折身去找行李,然后里面掏出了一个电子体温计。
商时舟扫了一眼,下意识开口:“你怎么还随身携带体温计。”
舒桥的动作顿了顿,她拎着体温计在商时舟面前晃了晃:“眼熟吗?”
商时舟本能觉得哪里不对,但没反应过来。
边听舒桥慢条斯理中带了点儿咬牙切齿道:“足足47欧的电子体温计,我不得到哪儿都随身带着?”
商时舟:“……”
他足足迟钝了三秒,才想起来这个数字背后关联的记忆。
商时舟沉思片刻,完全抓不住重点:“是当初没有附购物小票?”
舒桥:“……”
重点是购物小票吗!
重点是明明有其他便宜好用的牌子,他偏偏要选贵的!
商时舟看着舒桥的神色,比较确定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虽然自己此刻的脑子并不太支持他想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但不妨碍他慢慢眨眼,紧急开口:“我觉得我应该是发烧了。”
又补充一句:“但我药物过敏种类比较多,所以不能吃退烧药。”
言下之意是,既然如此,其实测不测体温都无所谓。
反正不能吃药,都得靠自己。
舒桥果然已经在这句话后,短暂忘记了47欧的问题,她抬手在商时舟额头扫了一下,然后得到了38.9°的结果,整个体温计的面板都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红。
她盯着这个数字看了片刻,缓缓拧眉,又扫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只有37.5°。
四目相对,舒桥有点恶狠狠地剐了明显在逞能的商时舟一眼,然后掏出了一盒降温贴,不由分说地在商时舟额头贴了一片:“不能吃药就物理降温。”
冰凉的触感从额头传来,原本已经有些浑浑噩噩的脑子变得清明了一些,头也没有那么沉了。
下一刻,商时舟已经被舒桥不由分说地按倒在了身后的床上,怀里还被塞了玉桂狗抱枕。
“我觉得你比我更需要躺在这里。”舒桥双手托腮,撑在床上,吸了吸鼻子,鼻音有点重:“你觉得呢。”
加长林肯悄无声息地平稳前行,若非偶尔的转弯带来的偏离感,几乎要忘记自己其实身处车中。
这个刹那,商时舟看着舒桥近在咫尺的脸,突然希望车子能颠簸一下,亦或者急刹车。
这个念头不过一闪而过,他弯了弯唇,抬手将舒桥也拉到了床上,背靠他躺好,圈过她的腰,然后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她的脖颈。
很烫。
又很痒。
舒桥本来觉得自己又冷又热,等到商时舟这样贴上来,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几乎算得上是冰冷。
她有点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却被商时舟一把按住:“别乱动。”
车路过一处减速带,颠簸一瞬,舒桥被轻微晃动,与商时舟之间此前还留着的一点缝隙都被填满,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均匀的呼吸从耳后传来。
舒桥愣了愣,极轻缓地起身,撑着身体向后看去。
商时舟睡着了。
他的皮肤本就是偏向高加索人种的苍白,高温让他的脸颊多了点红晕,唇色却白,头发也因为这个姿势而凌乱了许多,让他看起来有种奇异而吸引人的病态美。
舒桥忍不住多看了一会。
直到她的视线里多了一点动态的白。
她有些恍然地抬头看向车窗外,却见驶离了巴黎的窗外是一片秋末衰败的麦田,有乌鸦振翅盘旋,而天穹之上,不知何时飘落了细碎的雪花。
像是梵高的那副《麦田上的乌鸦》。
舒桥曾经去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看过真迹,彼时她长久地在那幅梵高生前最后的画前驻足,然后闭眼掩去其中的泪光。
而此刻,她见到了仿若再现的一幕,依然长久凝视,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冬天来了。
这是漫长深秋后,初冬的第一场雪。
她已经度过了足足四年独自一人穿行的初雪,而今年,有人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是的,商时舟纵使睡着了,一只手依然紧紧攥着她,仿佛生怕她偷偷离开。
舒桥抬手,帮他舒展开眉间的一点褶皱。
车外风雪连天,逐渐模糊了视线,却不会影响到车内半分,这样的温暖舒适像是能隔绝所有的一切,也让人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下来。
等到车子平稳地驶入一处幽静的庄园时,车里的两个人都已经睡着了。
司机小心翼翼地停靠,哪里敢叨扰半分。
沉黑的车不多时就落了一层薄雪,商时舟有些昏沉地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半跪在地上,整个上半身都趴在床边的舒桥。
窗外已经稠蓝,飞雪让夜色变得模糊。她的手还在他的掌心,明显是为了不抽出手,所以才会以一个这样并不舒服的姿态沉沉睡去。
商时舟抬手,额头上的退烧贴已经失去了效用,他却竟然有点舍不得摘掉。
沉默片刻,他就这样顶着退烧贴,俯身将舒桥抱了起来,然后用毛毯将她裹了裹,开车门走入了雪夜之中。
在门边逡巡许久的管家眼神微顿,哪里见过小商总头顶退烧贴的样子,再见到他怀里的人,管家心中一凛,飞快开门,恭谨躬身。房间早已收拾好,连床榻都是温热的,家庭医生也已经带着药箱和助手等候多时。
是以舒桥直到躺在床上,都没有感受到半分风雪,她睡得极沉,并没有觉察到自己被移动,中途也有被短暂唤醒吃药,但她连吃药的过程都没太记清,就继续睡了过去。
许是药效作用,她这一觉甚至无梦,醒来时天光大亮,她有些怔忡地看着陌生的房顶,感受着身下过分舒适的床垫,再看着自己身上从未见过的被子,足足愣了两分钟。
然后翻身而起。
前一日的回忆有些不怎么完整地回到了她的脑海里,舒桥有些迟疑地掀开被子,发现自己换上了一身质地极柔软的睡衣,再从床头柜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她还没来得及发信息问商时舟在哪里,就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了交谈声。
声音压得极低,听不清内容,舒桥也没有起身去开门,她等了片刻,果然房间门传来了轻微的转动把手声,然后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隙。
门后是商时舟的身影。
他看到她坐在床边,目光清明地望过来,并不惊慌的样子,少许放下心来。推门走来时,舒桥看到他穿了少见的居家服。
“早安。”他说:“方便让医生现在来看看吗?”
这倒是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昨晚她睡得多么神志不清她也清楚,所以舒桥也没有什么非要问一句自己的衣服是谁换的的那种矫情。
舒桥点了点头:“好。虽然我觉得我已经好多了,可能未必需要……”
但她自己这么说着,也知道商时舟肯定不会采纳她的意见。
家庭医生温斯顿先生已经为商氏服务了三十余年,可以说是看着商时舟长大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商时舟带异性回到家里。
他看着舒桥的眼神很温和,也带了几分长辈的慈祥,之后叮嘱的时候,也多了点平素不会有的内容。
他和商时舟的交流用的是俄语,舒桥第一次听商时舟说俄语,虽然一个词都听不懂,但她的表情明显呈现出了听得津津有味。
温斯顿先生都看出来了,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次他换了英语:“我听Eden说你不会俄语,怎么反而听得这么认真?”
听到“Eden”这个名字,舒桥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商时舟的外文名,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有的时候反而是在听不懂的时候,更能欣赏一门语言的音韵美。”
俄语是温斯顿先生的母语,没有人不喜欢听别人夸赞自己的母语好听,他眼中笑意更盛:“以后让Eden教你说俄语。”
舒桥对年长和蔼的人向来很尊敬,闻言,她也笑了起来:“倒也不是完全不会。我会说一个词。”
然后她振臂道:“乌拉——”
这下,温斯顿先生的笑意溢了出来,变成了大笑:“Eden,我和你说她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普通风寒而已。你看,她精神这么好,现在总该相信我了吧?”
他起身,忍不住想要再数落两句:“反而是你……”
“时间不早了,该吃早饭了。”商时舟不动声色地打断他:“谢谢您走这一趟。”
温斯顿先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关上了房间门。
快走到楼下的时候,满面忧色的温斯顿先生突然一拍脑门:“哎呀,忘记告诉Eden,他外祖母一会也要来这里。”
踌躇片刻,温斯顿先生还是没有回头。
“算了算了,不用我说,他自己也会知道的。”满头白发的老头子一边摇头,一边走入风雪之中,上了车:“我看他的样子,是一秒也不想让我多待了。”
房间门隔绝了外面的所有响动,室内又恢复了一片安静。
舒桥有些在意方才温斯顿先生被打断的话语,但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向着商时舟的方向抬起了手。
商时舟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了她的意思,俯身将额头贴在了她的掌心。
已经不烫了。
温斯顿先生到底对商时舟的情况极其了解,对症下药,一晚上就将他的病症压了下去。
舒桥这才放心了许多,面色肉眼可见地柔和许多。
“难得见到你这么关心我。”商时舟顺势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早知道我就应该多病两天。”
舒桥挑眉,并不缩回手:“好啊,你病着,我反正要先走了。”
她指了指手机上的日期:“我可是还有工作在身的人,后天这个时候,我必须到汉堡。”
商时舟的神色一顿。
舒桥笑起来,双手捧住他的脸:“你呢?要回苏黎世,还是要和我一起去汉堡?”
她主动提到了一起。
商时舟一时之间有点怔然,纵使舒桥松口,他又哪里敢想像她会如此温和地待他。
他这一顿挫的神色落在舒桥眼中,舒桥略微一想,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你不必太过小心翼翼,那会让你变得不像你。”她神色坦荡:“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只是你要给我时间,我……”
商时舟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桥桥,这样已经很好了。”
真的已经很好了。
一别四年,她变得比当年更加优秀,更加耀眼,她说自己丧失了爱人的能力,说自己不会再轻易交付真心,说自己不会再相信。
但即使如此,她依然不会逃避,无论是对自己的内心,还是对商时舟。
她最不勇敢的时候,也依然是坦然自若的。
从最初的相遇到现在。
在他心中,其实耀眼的,从来都是她。
舒桥又说:“但是合同都签了,钱也付了,恕不违约。”
商时舟啼笑皆非,想说自己难道还缺这点钱。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能续约吗?”
“再续约就真的是要商总做sugar brother了。”舒桥扫他一眼,却也明白他隐含的一点担心:“我总不能真的靠我爸一辈子。放心,我这次跟项目是有报酬的,不多,但加上你打到我卡里的,足够支撑我度过半年时间了。”
商时舟垂眸看她:“半年以后呢?”
舒桥装模作样想了想:“我地库里还有一台车,实在不行就卖了吧。”
“不行。”商时舟斩钉截铁道,说完又反悔:“……也不是不行,我可以买。”
舒桥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个解题思路,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那可是我从国内花了大价钱空运过来的,不是普通价格能出手的哦。”
商时舟半跪在她的床边,还保持着微微向前倾身的姿势,他抬头仰望着她,看她容色秾丽却柔和,在谈论起这样一件事情的时候,却也没有半分不自在的姿态,像是在说什么再自然不过的茶余饭后。
他当然知道她是在玩笑。
也知道那一台车便是如今,拿到二手市场,也可以售出绝对不俗的价格,至少可以彻底覆盖舒桥在德国这段时间的学费和生活费。
但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出手。
即便是最困难的时候。
他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万般情绪涌动,却难言一语。舒桥却倏而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失去了视线后,她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却不容置喙:“我不喜欢你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商时舟,我不知道怎么去爱人这件事,和我依然记得你这两件事之间,并不冲突。”
她纪念怀缅的,不是某个人。
而是自己的那一段真正肆意的年岁与青春,只是在那一段时光里,恰好带她经历这一切的人,是他。
她放下了那段感情是真,感念那段时光,也是真。
也许在真正与商时舟于四年后,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重逢于异国的街头时,她的内心是有震动,也是会涌现当年怔然一人看雪时的空落。
但至少现在,她还没有做好要重新爱上他的准备。
商时舟听懂了,他感受着她的手指与他的眼周接触的若即若离,倏而弯唇:“你刚才是真的觉得俄语好听吗?”
“也许不是俄语本身好听。我是想说,你讲德语好听,法语好听,俄语也好听。”这一点上,舒桥并不吝啬自己对商时舟音色的赞美,她的神态真诚:“如果你真的有时间教我,我也可以学几个单词。”
商时舟问:“你有什么想学的吗?”
舒桥想了想,反问:“你有什么想教的吗?”
商时舟沉默片刻。
他抬手,将舒桥覆盖在他眼睛上的手取了下来,握在手里,口中发了一个音节。
舒桥轻轻歪头,等待他的解释。
商时舟看着她,睫毛在眼下铺洒出一小片阴影:“是苹果的意思。”
яблоко。
Apple。
Der Apfel。
La pomme。
You\'re the apple of my eye.
Du bist Apfel meines Auges.
你是我眼中的苹果。
也是我此生放在眼中也不会觉得痛的挚爱。
第45章
初雪覆盖了薄薄一层便开始消融, 等到舒桥用完早餐,窗外已经变成了湿漉漉的一片,庄园里的四季繁花都被染湿, 有些蔫地耷拉下来,看起来并不讨喜。
舒桥有点恹恹地掩上窗帘, 捧着热拿铁陷在柔软的扶手椅里。
烧是退了, 但精神还没有完全养足, 好在前一天睡得足够好也足够久, 饭后吃了药后, 她也有了点精神抱着iPad看看这汉堡商会相关的资料。
书房很大,是舒桥最喜欢的那种满墙面通顶的深木色书柜,有带滑轮的梯子固定在上面。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书桌前带着耳机低声讲电话, 双手不断地在键盘上涌动,显然是在回复积压了好几天的邮件的商时舟,一时兴起, 轻轻起身。
等到商时舟听到了点儿响动, 下意识抬眼时,看到的就是已经爬到了梯子最高处的舒桥。
她没有换衣服,房间里的暖气开得极足,真丝红睡裙下穿了一双只没过脚踝的地板袜, 再向上便是纤细白皙的小腿。
吸引她视线的是更高一层的某本装帧实在非常漂亮的硬壳书, 事实上, 她甚至不知道那本书是什么内容, 单纯是肤浅地被外表吸引。
“那是18世纪梵蒂冈流传出来的圣经原本。”商时舟向后靠在椅背上,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显然一眼就看穿了舒桥的目标:“你确定要看?”
舒桥犹豫了一下:“……那确实对于非教徒来说,没有太多的吸引力。”
说是这么说, 她脚下却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商时舟挑眉。
果然,舒桥下一句就是:“但是皮相好看实在太吸引人,我还是想要看看。哪怕不翻开都可以。”
商时舟总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等到他扔下邮件另一端火烧火燎等着他回复的一众人,起身爬上梯子,帮舒桥取下来这本弥足贵重的圣经后,他站在最高处,低头看向正目光灼灼向上看来的舒桥,突然有了一丝明悟。
“你确定你刚才的话没有什么意有所指?”他神色微微古怪。
舒桥眨了眨眼:“就算我有,难道你不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商时舟沉默:“……高兴什么?”
舒桥示意他先从梯子上下来,然后接过那本厚重的圣经,侧头看向他:“高兴至少你还有皮相可以吸引我,让我觉得不翻开也可以看看。”
商时舟:“……”
这句话的结果就是,舒桥低头看了会儿书,再抬头的时候,重新出现在她眼前的商时舟衣冠楚楚,西装革履,蓝宝石的袖扣熠熠生辉,温莎结工整漂亮,连发型显然都是刚做好的,等他重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在散发着一种名叫精英霸总的光。
舒桥这下书也不看了,她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隔着一整张办公桌,撑着脸,看向花里胡哨仿佛孔雀开屏的商时舟。
一言不发,就只是看。
赏心悦目的那种看。
商时舟的目的确实也是为了让她看,但她真的这样不加掩饰地看,他反而不自在了起来。
他这个人做事,极难分心,向来一心一意,效率极高。
但短短这么一会儿,已经为舒桥破例了两次。
一次为她取书。
一次在她的目光下,连眼前大片的文字都变成了看不懂的虚影。
直到有人敲门的声音响起。
敲了三下,不轻不重,旋即不再继续响起。
舒桥示意:“有人找你。”
商时舟当然也听见了,他原本是懒得理睬的,就算是自己魂不守舍,他也决定强撑着继续假装办公,只为让舒桥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
但他也知道,若非要事,绝不会有人来打扰在书房的他。
商时舟无奈起身,回来时,他甚至没有坐下,只是俯身飞快地再回了几封邮件,然后神色有些郑重地看向舒桥。
“我外祖母来了,她听说你在这里,你愿意见见她吗?”
舒桥愣了愣。
商时舟对自己家里的事情极少提及,唯独上次在莫奈花园里第一次说起。所述正是他的这位高加索血统的外祖母,虽然不过寥寥数语,但也足以可见她对他的影响之深,更显出商时舟对她的敬重。
他来问,应当是他的外祖母想要见她。
舒桥认真想了想,却摇了摇头:“我愿意见她,但不应该是现在。也谢谢她愿意先征求我的意见。”
有管家原句转告,又在舒桥换好衣服后很快回来。
手里多了一个深红丝绒礼盒。
是见面礼。
舒桥知道这是老人家的礼数,不应该拒绝,道谢收下,打开后,是一整条豪镶的克什米尔蓝宝石手链。
那种在舒桥眼里,应该她这辈子都没有佩戴场合的。
结果完全没想到,带这条手链的时机来的这么快。
回汉堡,舒桥坐得是商时舟的私人飞机。他不许她再舟车劳顿,说高铁上会有交叉感染,反而回耽误工作。
他没有随她一起来。
分开的时候,商时舟几次都想要将手头的工作推掉,一只脚都踩在飞机边缘了,还是被舒桥劝了回去。
“我是要去工作的。”她用一根手指点在他的肩头:“就像是我在的时候,你没法专心。你在的话,我也一样。”
只有在乎,才会分心。
商时舟心道原来她也还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走神,有些失笑,最终败在了舒桥这句话下,心甘情愿上了另一架飞机,在李秘书快要喜极而泣的目光里,回了苏黎世。
汉堡的冬天很冷。
舒桥御寒的衣服带的不太够,但等她下了飞机,被商时舟安排的司机直接送到他惯常下榻、常年为他空着的五星级酒店最高层套房时,房间的衣柜里已经多了许多漂亮衣服。
完全能够满足舒桥所有日常所需的那种,并没有什么太过张扬的奢牌logo,低调却质地绝佳。
舒桥没有拒绝的理由,她依然穿了自己的衣服,却选了一件足够厚实的黑色羽绒服,又挑了一条围巾。
冬日港口城市的寒风几乎是嚣张的,她不得不带上帽子,免得头发也被吹乱。
一回生二回熟,在波恩的那一次商会,舒桥还有些地方并不熟手。这一次,她已经算得上颇为游刃有余,得了史泰格教授不少夸奖。
待得人群终于散去时,史泰格教授也卸下社交笑容,有点揶揄地看了一眼舒桥:“商先生没来?”
舒桥这两天忙起来,连商时舟的电话都没回。这会儿突然从史泰格教授的嘴里听到这个字,还有点恍惚,迟钝了片刻才想起来了商时舟说过的特约顾问的事情。
既然史泰格教授这么问,自然是多少知道什么。无论是从哪里知道的,舒桥都没有要藏着掖着的必要。
她大方笑了笑:“这次没有。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史泰格教授看着面前自己的这位得意门生,神色慈祥:“今晚有一个晚宴,我有意将你介绍给几位我之前的门生。都是你同专业的学长,也有中国人。日后无论是你想要归国走外交这一仕途,还是做中欧贸易往来,他们都可以成为你的人脉。”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
他很看重自己的每一个门生,纵使德国的研究生学制并非导师制,但他依然会以自己的方式对自己的学生进行栽培和指导。
他是有意引导舒桥走向更大更广阔的舞台的,而她也确实有这样的能力。
但那是在他不知道商时舟与舒桥的关系的前提下。
那日他收到邮件,有意无意,问过商时舟一句。
一身风尘仆仆,临时从康斯坦茨赶来的男人并不逃避,他神色坦然舒展,含笑点头:“此番我便是为她而来。她是我穷尽一生也不想再放手一次的人。”
顿了顿,又带了几分苦涩地补充:“当然,无论如何,我都会先尊重她的意见。”
他说得郑重,商时舟的人品这些年来有目共睹,史泰格教授虽然在大学任教,同时也兼任几间公司的CEO,同属一个圈子,自然早有耳闻。
有了商时舟这一层关系。
他不确定舒桥是否还需要他的帮助。
舒桥很快就明白了史泰格教授的意思,她认真道谢,想了想,道:“我有我想做的事情,可以与他有关,也可以与他无关。”
重要的是,这是她的事业。
史泰格教授的神色松软许多,这些年来,他见过太多出色的女孩子嫁入豪门,从此依附于豪门,做慈善,为家族开创更多的声名,打理家族事业,偶尔也会开创自己的产业,循规蹈矩,不外乎这么几样。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但史泰格教授还是觉得,舒桥可以拥有真正的,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他递了一张请柬过去。
赴宴时间是晚上六点半,史泰格教授特意要穿礼服。
商时舟为她准备的衣柜帮了大忙,舒桥得以不必临时冲向商场。
盛装礼服,但舒桥不欲张扬,挑挑拣拣,选了中规中矩的黑色。只是商时舟出手,便是样式简单大方的黑色礼服,穿在她的身上,裁剪得体,勾勒出纤细却窈窕的身姿。
只缺一点珠宝点缀。
舒桥犹豫片刻,带上了那条手链。
但脖颈还是空荡荡。
她顺手打开衣柜里装珠宝的那一层,目光顿住。
是与手链一套的,更大颗的克什米尔蓝宝石项链。
舒桥失笑。
她带在脖子上,对镜拍了一张,发给商时舟。
礼服外裹了很厚的外套,司机早已等在楼下,这样的套房,配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司机,平时她实习没必要这么隆重,今日穿着隆重,还是有车更方便。
就是没想到司机是熟人。
“李秘书。”舒桥有些讶异,她记得他忙碌不断的背影:“怎么是你在这里?这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还是说你正好在这里?”
李秘书想苦笑。
忙到一半突然被发配到这里,远程办公,电脑不离手,只为给舒桥待命。包括现在她脖子上的这一串价值连城的蓝宝石,也是商时舟一天前才拍回来,送到她的首饰柜里的。
但他也是高兴的。
老板虽然没说什么,但他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自然能看出他眉梢眼尾的愉悦。
老板高兴,年终奖就多。
他还有家室要养,一想到能给家里的小公主多买几条漂亮裙子,李秘书又觉得,远程办公算什么,发配他去爱斯基摩人的家乡,他也愿意。
李秘书不动声色俯身为舒桥开门:“商总让我来的。”
舒桥的动作顿了顿:“他不会也来了吧?”
李秘书:“……”
李秘书看着舒桥上车,折身去发动车子,回答得很是滴水不漏:“商总今日有很重要的会。所以理论上不会来。”
只是理论上。
他想到那日商时舟连夜赶到波恩的架势,哪里敢把话说满。
舒桥笑了笑,听懂了他的谨慎。
既然要引荐,史泰格教授不会让人生地不熟的舒桥一人徘徊,早早就等在了门口。
等到舒桥下车,理解性挽上老教授的臂弯,他的几位门生也都迎了上来。
有已经驻外的大使,也有地区商会的负责人,舒桥得体应对,目光不动声色环顾。
商时舟没来。
引荐的过程很是顺利,舒桥与大家交换了名片,觥筹交错一阵后,舒桥在露台透气,正站在纱帘之后。
恰听到帘外对话。
“穆勒那小子平素眼高于顶,就算看着老教授的面子前来,也从未真的给他的门生留过名片,更不必说今日这么和善说话。他这是改性了?”
又一人嗤笑一声:“改什么性子。那位舒小姐脖子和手腕上的项链看到了吗?”
“自然,如此华贵非常,想必所有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你啊,只知华贵,却不知到底有多华贵。”那人唏嘘:“她的项链,是前一日佳士得拍卖会最高价的成交品,今日就戴在她的脖子上了,背后拍下来这条项链的人,是那位苏黎世的小商总。这也就罢了,还能说是豪掷千金搏美人一笑。但她的那条手链上,有商氏的族徽。你说,她与商氏是什么关系?”
众人一片哗然。
舒桥也是愣了愣,重新抬手去看。
蓝宝石的底座下,紫罗兰叶交织蜿蜒,她本没太在意,以为是某种巧合,也或许是这位身份贵重的老太太提前得知了自己的喜好,所以特意送了这样的花纹。
却没想到,原来紫罗兰叶便是商氏的族徽。
她想到了他身上紫罗兰花叶的特调香水,想到他从欧洲空运回来满布房间、让她有空去浇花的紫罗兰。
12月的欧罗巴,空气里已经隐约有了圣诞的味道,馥郁的肉桂与烤橙皮从远方刚刚搭建起来的圣诞市场方向飘来。
那日舒桥抵达汉堡,收拾行李的时候,又拿出过一遍那只漂亮的暗红天鹅绒盒子,偶然发现,原来这个盒子,有两层。
第二层,是一串钥匙。
钥匙旁边是一张写了地址的卡片,最后以漂亮的手写体加了一句邀请。
“希望你愿意来与我们共渡圣诞。”
地址在柏林。
舒桥每年都有三周左右的圣诞节假期,去年她的圣诞是一个人在康斯坦茨的房间里,看着冬日平静灰白的博登湖渡过的,后来还是苏宁菲不想看她在家里发霉,硬是把她拖出来,带去了西班牙南部的塞维利亚,这才晒到了几天太阳。
这对于欧洲人来说,本就是阖家团圆的节日。
这一份邀请,比所有贵重的蓝宝石都要更加珍贵。
舒桥本来不想去的。
但现在,她改主意了。
第46章
抵达柏林的那天, 漫天飞雪。
金融高峰论坛被推迟到了圣诞节后,舒桥在这里过完圣诞节也不必着急回康斯坦茨,还要工作一段时间。
舒桥隔着车窗看街景。
她在德国这么久, 小时候也来过几次,却还是第一次到柏林, 看这个国家首都的模样。
“我外祖母到德国的时候, 先是在汉诺威住了一段时间, 后来则是定居于柏林。东西德分裂时期, 她居住的区域归为西德。那段时光……”商时舟握着她的一只手, 声音很低,像是要与街边那些有前苏联特色的灰黑建筑融为一体。
说到这里,他又顿住, 因为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形容这样的一段岁月。
所有的个人,在滚滚前行的历史洪流中,都是不起眼的, 被车轮碾过的尘埃。
索性不说。
那些沉默矗立的建筑见证了一切, 将岁月书写,也将岁月记录。
后来,外祖母有了许多的财富,她的庄园遍布整个欧罗巴大陆, 太平洋的小岛, 曼哈顿, 皮特金县, 贝弗利山庄, 澳洲的皇后镇和蔚蓝湖水边。
但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如柏林, 承载了她所有的欢喜与悲怆,也见证了她所有的辉煌与落魄。
而这一切, 也正如这座城市本身。
所以,这些年来,无论身在何方,她都会选择让全家人来柏林过圣诞节。
她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家。
也只有在站在这片土地上时,敢望向北方,遥思那些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的记忆。
彼时居住的街区早已修缮一新,旧人大多不在。
地界进行拍卖时,商时舟的外祖母高价将这一片都买了下来,没有固执地恢复原貌,她不是将自己困在过去不愿走出的人。
没有舒桥想象中的旧宅,车子缓缓驶入幽静宅院。这里早已停了好几辆车,想来是商时舟的其他近亲。
她的目光只是顿了一下,商时舟已经倾身过来:“能被外祖母叫来过圣诞节的,都是最亲近的人。”
顿了顿,又说:“他们都知道你。”
舒桥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他。
商时舟却不再多说,折身下车,为她开车门的同时,厚重的别墅铜门也一并被从内里推开,室内的暖气驱散了门前的这一点风雪。
商时舟握紧舒桥的手,带她一步步上前。
其他人都知道他今年不是一人回来,更知他身边的人有着外祖母亲手送出的钥匙,自然明白其中含义。
商时舟一个一个向舒桥介绍。
人数不多,有纯粹的高加索面孔,也有明显混了地中海血脉的热情笑容,五湖四海,世界各地。
叔伯,姑妈,表兄嫂,有近亲,也有远亲。
唯独没有父母。
他分明在这里,却也仍旧孑然一人。
热闹的间隙,某个低头喝水的瞬间,舒桥的心头悄然刺痛。
再抬头时,她重新带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晚宴开始前,管家请舒桥上楼一趟。
舒桥知道,这是商时舟的外祖母想要单独见自己。
“不要怕。”商时舟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是很和善的人。”
舒桥不会觉得能建立起这样一个商业王国的女人,会多和善。
步入茶室时,坐在丝绒沙发上的老夫人端着英式茶杯,正有点嫌弃地皱眉低头给旁边的管家用长串俄语说着什么。她头发已经纯白,微卷却一丝不苟地梳起,是精致凌厉的典型高加索长相。
但在对上她那双与商时舟实在肖似的眼睛时,舒桥竟然确实丝毫没有紧张。
她示意舒桥坐下,自然地切换了带了点儿俄罗斯口音的德语,开场白像是与她已经相熟很久:“英国佬的茶比中国的差远了,也不知道这次的圣诞礼物里,有没有人有心给我带了中国的茶叶。”
舒桥凝滞一瞬,眨眨眼,下意识道:“……我带了。”
——中国人的血脉觉醒之,送茶叶。
外祖母也没想到这么巧,弯了弯唇表示笑纳,已经顺手将手中杯子放在了旁边,示意舒桥坐在她的对面。
她的语气很家常,眉眼冷峻精致却并不刻板,纵使是如今的年岁,依然是明艳光鲜的大美人,可以想像她年轻时又是如何的风姿卓越。
许是上了年龄,顶灯暖黄,让她的面容变得更柔和了一些,她的眼瞳是纯粹的浅蓝,像是一汪过分迷人的湖泊。
这一刻,舒桥突然明白,为何商家人都格外偏爱克什米尔蓝宝石。
“知道你的名字,是五年前。”没有太多的寒暄,那些家长里短并不在她的兴趣范围内,外祖母的目光很轻地落在舒桥身上:“你们一起夺冠的那一次。”
舒桥有些愕然。
原来竟然这么早。
“我抚养Eden长大,便是再忙,对他的事情,总要格外关心一点。”
外祖母的笑意很浅,却入眼,克制矜持,但并不觉冷淡:“后来他不得不来欧洲,与你断了联系。”
舒桥其实不太想提往事,但处于对老人家的尊重,她没有插话。
只是倾听。
“无意旧事重提,过于冒犯,毕竟那段时间,无论对你还是他,应当都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过去。”外祖母却倏而及时止住了话头,只是将一个没有上锁的铁盒子放在了两人之间的茶案上:“只是有些事情,我还是不太想让你误会。”
舒桥垂眸看向那个盒子,心底倏而漏跳了一拍。
一种莫名的预感涌上来。
她直觉,这个并不多么大的盒子里,承载的,或许就是商时舟这四年来的一部分岁月。
这种直觉反而让她手指微缩,迟迟没有动作。
外祖母并没有催促,她平静地看着她,直到舒桥终于将那个盒子打开。
里面是无数张机票,寄出却被拦截的信件,机票上的名字并不相同,甚至还有两本……照片是商时舟,名字却并不相同的假护照。
机票的时间一开始很密集。
每个月都在不断尝试,后来变得松散,过了一段时间,又以新的名字再次出现。
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戛然而止。
只是那些护照都是空白,没有海关戳。
那些机票都绝对完整,没有被撕下使用的那一联。
“每一次,都是我叫人在机场拦下他的。”外祖母注视着她,她久居高位,满身气魄,但这样看着舒桥的时候,舒桥却觉得她的眼神是温和的:“包括他给你发的邮件,所有试图与你联系的方式,我都拦截了下来。”
舒桥攥着机票的手指慢慢缩紧。
“年轻人的爱情。”外祖母的声音很淡:“我是过来人。时间,空间,这个世界上能够冲淡一场爱情的存在太多。你是个好孩子,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志向,没必要也不应该为Eden扭转你的世界。”
直到后半句,舒桥才有些讶然地抬眼,对上那双经历了太多这个世间颠沛流离贫贱富贵的瑰蓝色双眼。
外祖母看着她:“除非,是你的人生本就要与他交叠。”
最开始,舒桥确实也以为,这是什么电视剧模板范本的开场白。
直到她听完最后一句。
是她的人生本就要与他交叠。
一次,两次。
直至汇聚成同一条川流不息的长河。
外祖母是阻止,也是成全。
成全她自己的人生与梦想。
“你想做的事情,本就不应该被任何其他因素打败。”她凝视舒桥,眼瞳中是某种慈祥与难言的怀缅:“商氏确实拥有巨大的财富,而这样的财富,反而会成为某种束缚。”
“舒桥。”她喊出她的名字,字正腔圆,并没有奇特的异国味道,平和而富有力量:“你是很优秀的女孩子,希望Eden和我们的存在,不会让你困扰。”
从茶室走出来时,商时舟在稍远处等她。
他穿了黑色缎面的定制西服,一丝不苟,比平时开会还要更隆重许多。
舒桥的神色有些恍惚。
商时舟低头看她:“我外婆说什么了?”
舒桥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极难将那些太有力量的话语复述出来。
片刻,她终于道:“如你所说,她确实……很和善。”
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那种和善。
而是即使拥有了凌驾于世间大多的权利和财富时,却依然抱有的,对简单纯粹的那份真正的尊重。
她驻足,回头看了一眼甬道尽头的那间茶室,转回头来,对商时舟绽开了一个笑容:“忘了告诉你,这次实习结束后,我就要开始写毕业论文和找工作了。”
她没有将那个埋藏了商时舟四年的挣扎与彷徨的铁盒带走,而是选择留在了那张茶台上。
边说,她抬手挽住了商时舟的臂弯,在他变得稍显凝重的表情里,继续道:“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的梦想。”
怎么会不记得。
商时舟眼底的光有些暗淡下来,但他依然是笑着的:“当然。”
旋转楼梯一侧的壁灯逐次亮起,从三楼的中庭看下去,恰好能看到矗立在客厅中央的巨大圣诞树顶部的那颗璀璨的金色星星。
无数礼物堆在树下。
舒桥看到了自己给大家准备的那几份礼物,是带着吉祥纹的中国红外包装,与那些全世界各地的元素融合在一起,并不突兀。
有人在抬头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三楼楼梯过道台上的她,笑着冲她招手。
她也笑了起来,回以招手。
黑发从颊侧垂落,圣诞树顶的大吊灯洒下的光芒落在她的发顶,她头上带了一个漂亮的丝绒蝴蝶结,是和商时舟的西服同样的质地,顶光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而璀璨的光。
“因为不是很想考公,所以我想试试给一些国际机构投递简历。史泰格教授已经答应了帮我写推荐信,我也会再争取一下其他教授的推荐。”
她转回头来,重新看向商时舟:“方向是贸易政策审议和评估。我的经验不足,可能依然需要先从实习做起。等圣诞节结束,我就要开始投递简历了,你愿意帮我做简历的润色吗?”
楼梯下的客厅一隅,小型室内管弦乐队拉响了第一个乐符,音乐开始流淌。圣诞星星像是坠入了舒桥的眼瞳之中,再慢慢重新点燃商时舟方才有些冷寂的灰蓝色双眸。
他久久凝视舒桥,喜悦分明已经溢上眉梢,他却还是问道:“不是为了我?”
又补充一句:“我的意思是,我希望,如果你想要留在欧洲的话,是你自己想,而不是因为我。”
舒桥心底动容。
她想,她知道为何自己在对上外祖母的那双分明如同冰原的瑰蓝色双眸时,不但没有被她的气势摄住,反而觉得亲切和熟悉了。
因为他们的双眼同样写满了对她的尊重与包容。
她抬手。
商时舟下意识俯身,以为自己头发上落了方才有人胡闹时开的小礼炮彩片。
舒桥的手环过他的脖子,将他带向自己,第一次主动在他颊侧落吻。
“是我自己想。”
大提琴拉出悠扬空灵的和弦,家中有几人是虔诚的信徒,请了神父来一侧的小祈祷室做弥撒。
空灵与凡俗的声音混杂,像是交织的尘世间,而舒桥的声音却穿透这一切,将从不参与这一切,漂浮在这其中却从未有归属感的商时舟,拉回地面。
“世间难得两全法。”舒桥说:“但我偏要。”
她偏要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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