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一
医塾书院和医馆一事, 虞滢先行告知了大嫂和先前在永熹堂一直跟着她的女徒弟,还有同行而来的陈副手。
温杏闻言,双眸睁大:“如此说来, 当初还真是有人要考弟妇你,那人竟还是豫章郡公?”
说罢,她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压了压惊后,又道:“郡公不仅让弟妇你做医塾书院的院长,还无偿赠予了两间铺子做医馆,这怎么好似天掉了馅饼?!”
“哪有什么天掉馅饼的好事, 不过得多少利, 便要承多少的重。医塾书院只能成, 不能败。”
这也是虞滢的压力所在。
以前她最多就是收二十来个学生, 可现在是正正经经的办书院。
她仔细打听过,这就没有女子做院长的先例, 万事开头难, 还是从未有过的开头,更是难上加难。
听到弟妇所言, 温杏反应过来了, 这哪里是什么馅饼, 分明是一块难啃,且不啃还不行的石头饼。
虞滢把这些愁思压了下去,环视了几人一圈, 继而道:“医塾这边已经安排好人了, 你们需要在意的是新医馆的事。”
“医馆这边我会把男女病者分开行医, 二楼也仿照玉县永熹堂而二楼的形式,只待贵客, 另外多招两个坐堂大夫,女大夫难求,所以这女馆我也会定时坐诊。”
“二楼要是继续仿永熹堂的形式,可人手不够呀。”
虞滢一笑:“跟着我们来的学生是有了底子,再趁着医馆开张之前的这一两个月来急训,也可以派上用场了。”
“十二岁以下几人就先安排进医塾上课。”
“万一,他们想要继续上课呢?”陈副手忽然开口。
虞滢:“上工自是有工钱,且我也不想浪费人才,我每日会空出小半个时辰授课,三个月为一考,全甲等便入医塾。”
话到最后,虞滢脸色肃严地望着陈副手:“我在玉县收他们学医术,又带着他们来豫章,并非只为培育他们成才,五年后再离开的,我也不是不求回报的圣人。”
陈副手似乎被看穿了心思,低下了头:“我听从馆长安排。”
他的心思,虞滢看得明白。
他想要继续学习,这一试探,虞滢倒也不反感。
“你为副手,不同于其他人,我自有安排。”
陈明阆生得高大,跟在身旁也能起到震慑的作用。
来医塾上课的那些人也不知是乖顺安静的,还是牛鬼蛇神,自是要放在身边来用。
虞滢看向温杏,道:“大嫂你在永熹堂也待了一年有余了,不管是推拿,还是做养颜之术都已经是得心应手了,那十四学生我先带他们几日,后边就由你来教。”
温杏虽有不自信,但仔细想想弟妇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便也没有出声。
虞滢看出她的不自信,便道:“这几日我会与大嫂你仔细讲解一下如何教他们,不用太过担心。”
温杏暗暗松了一口气。
听到弟妇在旁指教,那点儿不自信顿时消散。
“至于这事情,我过几日会与学生们说,你们有什么事就赶紧忙完,之后会很忙碌,不会有空闲时间让你们做旁的。”
说了这事后便让他们散了。
温杏留下来,给虞滢倒了一杯茶水,担忧询问:“弟妇,这医塾若是散了,会如何?”
虞滢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悠悠的道:“也不如何,不过往后我等再也入不了豫章郡公的眼,最多便成为百姓的笑话。”
第一个女院长以失败而告终,可想而知会成为多少人的笑话。
温杏叹了一口气:“那豫章郡公都已经发话,不做也不成,愁死人了。”
虞滢笑了笑:“大嫂莫愁了,现在事已成定局,只能是迎难而上,见招拆招了。”
温杏又是一叹,片刻后,问:“对了,这新医馆还继续教永熹堂吗?”
虞滢点头:“还是叫永熹堂,只是二楼往后收费不同了。”
“如何不同?可是要多收一些?”
虞滢指腹摸着杯壁,缓声道:“玉县地方小,富贵的人有限,能豪掷千金之人更是少之又少,在这繁华富贵的豫章城最不缺的就是有权有势有财之人。”
她转头看向大嫂:“并非只是多少一些。”
温杏大着胆子伸出了两根手指,杏眼圆圆的:“翻个两番?”
虞滢对着大嫂那张不符合年纪的娃娃脸一笑:“大胆点。”伸手把余下三指都掰直了。
温杏杏眸一睁,正要开口惊叹,又见弟妇把她另外一只拿了起来,五指又被掰开。
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十指:“十番!?”
虞滢点头,倚靠到椅背,淡悠悠的道:“这豫章大客栈,一间上房都需得两三贯钱一宿,但从未愁过无人住,几乎日日满客,大嫂说这是为什么?”
温杏想了想,不确定的道:“有钱的人多?”
“正是有钱人大多,有银子的人多为好面子,好享受,可不在意那几贯钱,在玉县时,二楼最便宜的价目是百来文钱,最贵的不过是一贯钱左右,便是翻了个十番,也不见得多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不愁没有富贵女客,再者……”
“再者什么?”
“再者这一个月来,郡公已经给我们医馆造势了,又有豫章郡公做靠,这豫章有权有势有财之人不请也会自来。”
这一个月来,各种疑难杂症寻上门来,她能治大半,名声早就传了出去。
周宗主虽是在考她,但也在无形之中给她造了势。
医馆未开,便有名医的称号,待医馆开了,何愁没有病人?
温杏听到弟妇这么一分析,什么担忧都没有了。
“那一楼,也翻吗?”
虞滢摇头:“没必要,就按照豫章医馆的行情来。”
把余下半杯茶水饮完,继而道:“若无意外,很快就会有药材运送来豫章,到时候也不用从别处进货,也能省下一笔钱用来装潢医馆。”
医馆和住宅都不需为租金发愁,那就有更多的预算来装潢医馆。
“一楼的装潢中规中矩,不需要太过奢靡,二楼的话,要比玉县永熹堂更精致,用料都需得选好的。”
豫章的贵人与玉县的贵人不同,豫章的贵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眼就能瞧出好坏。
便是不用最好的,也不能以次充好,既要精致也要货真价实。
*
医馆,医塾都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宅子是现成的,除了医馆装潢需要花费心思外,医塾却是不需要准备什么。
医馆从开工当日,虞滢就开始张贴招人告示,但前来应招的人却是极少,且也不是很满意。
有本事的人要么自立门户,要么在大医馆坐堂,怎可能来应招。
若真想招来有本事的坐堂大夫,只能是靠挖人。
虞滢在这豫章都还未站稳脚跟就去挖其他医馆的人才,恐怕会招来排挤。
所以挖人虞滢也不考虑,也就造成小半个月了,都还没招到人。
这边还未招到人,医塾也已准备好,就等虞滢与几个先生见面,再到学生入书院。
有郑管事做东,请了几人到茶楼一聚。
三个先生,两个授医课的先生都是知命之年的年纪,蓄着一小撮胡子,素衣长袍,传统的大夫形象。
另外一个武客的先生,约莫三十的年纪,省得虎背熊腰,眉目刚烈,压迫感极强。
大马金刀的坐姿,腰背极其挺直,一看就知道是从军中出来的。
几人面色都是严肃的。
郑管事一一做介绍:“医课的二位先生是郡公从其他郡治礼聘而来,郭先生曾入太医院,后来自辞离开,柳先生撰写了三本医书,广为传阅。”
“这位是莫校尉,在军中任校佥校尉,只暂做武课先生。”
听到是姓莫,虞滢有了些许猜想,但并未询问。
郑管事转而介绍虞滢。
“这位是余娘子,在玉县开设医馆,玉县曾遭时疫,幸得余娘子发现得早,时疫才没有大范围肆虐,且连郡公称赞过的缝合之术,便是出自余娘子之手。”
介绍完后,虞滢站起,朝着两个行揖礼:“晚辈见过三位先生。”
两个老大夫恃才倨傲,身上透着一股傲气,对虞滢的礼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倒是看着凶悍的莫校尉站起,一拱手:“余院长。”
于私,虞滢是晚辈。
于公,虞滢是上峰。
郭柳二人见莫校尉如此回来,老脸略黑。
这莫校尉的举动,倒显得他们倚老卖老了。
只是这女子压他们一筹,还是个比他们小三轮女子,他们心下自是不舒坦。
若非他们都欠着周宗主天大的人情,他们是不会应下去做以女子为院长的医塾书院任先生。
气氛有些微妙,虞滢早有准备,没有半点不悦。
不动声色的坐了下来,语调温和:“往后还请几位前辈多多指教。”
郑管事开了口:“书院入学时间在四日后,会有二百余人前去应考,最多招一百二十人。”
看向虞滢:“依余娘子所言,预留五个空缺,再招十五个女学生。”
听到要招女子入学,郭先生顿时黑了脸:“男女终有别,如何能在一个学堂上课!?”
这个时代男女大防虽不及盛唐开放,但也没有严苛到男女不同席的地步。
还未等虞滢开口,郑管事便先开了口:“余娘子为女子着想,在玉县特为女子妇人开设了医馆。又收了女弟子习妇科,女子有疾因大夫是男子,所以往往羞于启口,一拖再拖不治而亡的不知有多少,余娘子此举是为造福妇人。”
郑管事环视二人一眼:“二位先生亦是有母亲,有妻有女的,若有疾,可敢言除却自身,全然不介意男子给其诊治的?”
二人想开口,却沉默了。
郑管事又问:“余娘子招女子入学,对其有何好处?”
“女子从医,难道是有什么忌讳?还是说身为男子,见不得女子好过,如此才彰显尊贵?”
听着郑管事一字一句,虞滢心里头既难过,也触动,心情颇为复杂。
许是郑管事为周宗主心腹,再有他说的话句句在理,郭柳两人被堵得哑口无言。
好半晌,郭先生才憋红了脸道:“男女同堂,恐招人闲话。”
虞滢:“郭先生此言差矣,若是因闲话而不收女子入学,那他日是否因为闲话,先生也不给女子医治?”
郭先生反驳:“这岂能混为一谈!?”
“如何不能混为一谈?难不成这些闲话不都是一样的?又或是先生是觉得只有医者才配不忌男女有别,常人就需得严苛死守本就没有立下的规矩?”
说罢,看向郑管事:“律法上似乎没有规定男女不能入同一书院,对吧?”
郑管事点头。
虞滢看回郭先生:“律法并未有言明,先生便莫要再劝了,我意已决,这女子入学,势在必行,这也是我任私塾书院院长不可商量的死条件。”
语调温和可却甚是坚定,没有半点动摇。
郭先生脸彻底黑了,蓦然站起,欲甩手而去。
一旁许久不出声的莫校尉忽然开了口:“郭先生是德才兼备之人,像是也是道理通达的人,方才郑管事和余院长所言句句在理,郭先生一时之气,但想必也不会无理取闹,是吧,郭先生?”
莫校尉定定的盯着郭先生瞧。
郭先生心下有气性,可面对莫校尉,竟生出了几分心虚来。
男女有别,他明明也在理,为何还要心虚?
“依着郭先生方才所言,余院长也是女子,她任院长,教的多为男子,是否也男女有别,郡公的决定是否也有纰漏?郡公尚且开明,郭先生却这般未免有些食古不化了?”
莫校尉先礼后兵,这前面的话恭维,后边的话却是直戳心窝。
莫校尉把郡公都拿出来做比较了,郭先生的脚顿时有千斤重,静站着再迈不开。
郑管事站起,面色温和:“郭先生若是觉得接受无能,这医塾书院先生一职也不为难先生了,我会去请示郡公,再另寻他人。”
欠下人情是他们来任职先生的其一因素。
其二,时值乱世,他们都想寻求一方庇护,豫章郡公便是个极好的选择。
今日若是从这里出去了,人情难还,且在豫章郡公这处也落了个不好。
片刻之间,郭先生终是坐了下来,声音略微冷硬:“是我言语过激了,还请几位莫要见谅。”
*
筵席因不欢,早早散了。
郑管事送虞滢归去。
至巷子前,郑管事道:“郭先生是执拗之人,今日服软,往后恐不会配合。老叟今日帮了余娘子,往后就靠余娘子自己了。”
虞滢不在意笑笑:“总是要有磨合的过程的。”
郑管事一叹:“恐还有得磨呢。”
静默片刻,斟酌后道:“余娘子为女子,且年纪轻轻,不服之人不仅是那郭先生,恐怕日后入学的学子也有生出逆反之心。”
“郑管事所提醒的,我皆有了心理准备,不会轻易就放弃。”
郑管事闻言,笑了:“余娘子有如此觉悟甚好,若是实在有难以解决之事,可直接来寻老叟。”
“那便先谢过郑管事了。”虞滢简单一礼。
一礼后,她问:“对了,今日所见的那位莫校尉,与周二娘子可有关系?”
姓氏相同,且看着是个黑脸,但难得却是站在她这边,总觉得有人从中做了调和。
郑管事笑意未减:“余娘子眼睛真准,确实是有关系,那莫校尉是二娘子兄长,一直都在郡公底下办事,二爷能与二娘子结缘,也是因与莫校尉是军中惺惺相惜的好友。”
原来是兄妹关系,难怪了。
虞滢又不知不觉间欠下周二娘子一个人情。
一百七十二章
医塾入学考试之日, 有二百余人来应考,便是女子也有二三十人。
这些人几乎都是周家安排的,年纪在十五至二十五左右, 有许多都是从军中出来的,有的则是周家军中的子弟。
简而言之,都是周家自己人。
至于女子也几乎是周家军中待字闺中的姑娘,其中就有两个周家姑娘,六姑娘与七姑娘。
武将家中会开明许多,再有周家以身作则,底下的将士自然紧随其后。
考试内容自是不会再和玉县一样。
这里头能来的人都是识字的, 不需要让他们念什么大字, 主要考的是记忆力与观察力, 还有嗅觉, 视觉。
第一项,每人会传阅描述有多种药材特征的纸张, 每五人一份, 记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 在多种相似药材中选出所点到的药材。
第二项, 蒙眼闻药, 依着气味选出对应的药材。
这二项,只中一样或是全不中者淘汰。
第三项,若是余下的人尚多, 便先上课三日, 感兴趣的可留下, 实在不感兴趣者自行离开。
留下人数若是再多,便依着三日所学考核, 论排名去留。
两轮下来,只走了二十余人,还有近二百人。
郑管事在旁道:“这两种考核,有人随意蒙都能蒙得中两样,效果不显著。”
虞滢在远处望着求学的人解释道:“这里的人大多都没有接触过医学,他们来这里也不过是家中逼迫,有无兴趣并不重要。而今日的考核,只中一样或是蒙的,全不中要么是没上心,要么就是较为愚钝的。”
“先学三日,让他们接触一二,感兴趣的人只会认真去学,若是毫无兴趣悟性的,不学也罢。”
郑管事听了她的分析,点了点头:“此举也妥当。”
余下的人在宽敞的院中站着。
院中支了一方台子。
打扮中性,不施脂粉的虞滢走上台后开口道:“我是豫章医塾院长,姓余。”
底下众人表情微妙,但因家中早已告诫过,所以并未出声质疑。
“今日留下的人,若是现在想离开的话,还有一会考虑的时间。待我把规矩全部说话之后,确定留下的人将会在这医塾上三日的课,三日后去者自主,想要留下来的也要通过考试。”
三日都不许离开医塾,闭院上课。
每日三堂课,每课半个时辰,每课课休一刻,分别由三个先生来授课。
三个课室,三人错开授课。
便是通过考试,往后依旧是每月一小考,三月一大考。
此言一出,底下许多人脸色都蔫蔫的。
站在一块的郭柳二先生望着台上,面对近二百人依旧镇定自若的妇人,柳先生开口道:“这妇人是不是才二十年纪?”
郭先生黑脸沉声应:“不知。”
“总归是差不多的年纪,这个年纪便有这般沉稳的气度,确实不简单。”
身边的人迟迟没有应声,柳先生转头看向身边的黑脸同僚,笑道:“莫要黑着一张脸,给学子们一个坏印象。”
郭先生冷硬回道:“我生性不爱笑,就爱黑着一张脸。”
“非也,你这是看男女同院不顺眼,对女子为院长心有不服,说实在的,这妇人本事若是真的大,老朽不服也不行。你也莫要如此不甘,万一那妇人本事确实比你我要大,你这也不能因为对方是年纪小的妇人而不服。”
郭先生似乎听到了笑话一般:“她是什么天纵奇才不成,老朽这一生都只钻研医术,岂是她小小妇人能比得了的,不过是那绣花针的缝合之术入了郡公的眼,才得院长一职,如何能走得长远?”
闻言,柳先生沉默。
半晌后,道:“既然如此,还不如看三月后的大考,若是我没有看错,其中有几人是郭先生的得意弟子,我也有几个弟子在其中,正好,那余娘子也有几个男弟子入学。”
在人群中扫了一眼,继而道:“余娘子的弟子多在十一二岁左右,有一个随着她学医两年,年纪最大的在大概二十岁,与其他三人一样,只学了不过数月。”
郭先生拧眉:“你想说什么?”
“我们的得意弟子都学医数年,年岁都在十五六左右。三个月后的大考,就看看排名前十里头有多少是我们的弟子,若是余娘子的弟子没有一人入前十的……”柳先生摇了摇头:“我也不服她为院长。”
郭先生转回头,略有所思地望向台上的妇人。
“若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比过我等弟子,那我自然也服她几分。”
柳先生一笑:“三月未到,这期间郭先生还是收敛一下对那余氏的不喜之意,省得旁人说郭先生小肚鸡肠,心胸狭隘。”
素来好面子的郭先生脸色一沉,但终还是没说什么。
柳先生见他没有再言语,也看向台上的妇人。
筵席之后,他与这妇人见过一面。
比试一说,便是她先提出来的。
她提出来后,让他以他自己的名义再与那郭先生提一遍。
她直言指出他与郭先生皆不服她,她想让他们心服口服,所以赌一赌大考,她的弟子是否能入前十。
她的那些弟子,柳先生都是了解过的。
年纪最长的,是跟在她身边学了两年医术的侄子,不过十一岁的年纪,这个年纪又能懂得多少?
其余的不过只学寥寥数月,如何能与他的弟子,郭先生的弟子相提并论?
且不说医塾中他们二人的弟子都不止十人,就说这些学子里头,家中就有做军医的,或是家中世代为医的。
这前十榜无意外,皆由他们这些人所占据,哪怕弟子天赋惊人,也不可能考入前十。
可她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便一试吧。
如他与郭先生所言,要真有一人入前十榜,他便服她。
台上虞滢言毕,便让其余三位先生上来说句话。
开学典礼,被虞滢玩得明明白白的。
典礼毕,众人散去。
今日归家,收拾行李的同时也与家中说清楚,明日一早来学院报到。
几个弟子往虞滢这边寻了过来。
虞滢与他们道:“今晚休息好,明日再入学,你们纵使有些底子在,也不可掉以轻心,可省得?”
包括伏安在内,纷纷应是。
一同归家,回到家中,伏安便随着几人去学习了。
晚间用了饭,洗了澡后,伏安又出了外院。
天色渐深,迟迟未见他回来睡觉,温杏无法,只得让虞滢陪同去把他喊回来。
妯娌二人未走近倒座房,便见陈明阆的屋子点着油灯,从窗户看进去,便见入学的几人和好些个好学的人都挤在一个屋子里头交头接耳,或是蹭油灯看书。
温杏低声道:“都这么晚了还在学习呢。”
虞滢看了眼屋中的氛围:“今日入学那么多人来竞争,能入学的人自是紧张,生怕这来之不易的入学机会没了。而没能入学的,为了日后考试还能入学,自是拼了命学习。”
温杏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自我从采石场出来后,安儿就没让我为他操心过。”
虞滢想起一开始认识伏安的时候,他就好似一个小刺猬,浑身都是刺,用那一身刺来保护自己和祖母妹妹,八岁的年纪,担起整个家,他的责任感是许多已经成家立室的男人也比不了的。
似乎有人看到了妯娌二人,有人提醒,伏安便跑了出来。
虞滢走到门外,道:“别温习得太晚了,省得明日没精神学习。”
嘱咐后,便与大嫂伏安回了里院。
入了院中后,伏安才问:“小婶,万一在三个月后,我们都考不进前十怎么办?”
虞滢脚步一顿,讶异地看向他:“谁与你说的?”
伏安不大高兴道:“听柳先生弟子说的,我和陈副手,还有陈昊,罗程,春芽他们都听说了,那几个弟子抬着下巴斜眼看人,好似他们多了不起一样。”
虞滢……
难怪他们今晚格外的勤奋。
她本意是拖延之计,让那两个人先消停,配合她三个月,能不能进前十她也没有强求。
配合了三个月,多少都磨合一二,不进又如何?不服又如何?
他们有本事把这院长之位取而代之,便让他们抢,抢不了,那就继续认认真真的育人子弟。
虞滢轻拍了拍伏安的肩膀:“别太有压力,便是三个月之后的考试咱们没人进前十,那还有下一个三月呢,不管是何时,后来者居上,也能让他们无话可说。”
伏安还是耿耿于怀:“不成,我不能让小婶被那两个老头看不起,我一定要……”
“等等。”虞滢打断他,训道:“什么叫那两个老头?明日之后他们也是你的先生,怎能如此称呼他们,改口。”
伏安深沉一叹,少年老成的道:“那姑且称他们为先生吧。”
“我无论如何都要考入前十,让他们无话可说!”
最后一句话,干劲十足地转身回房:“我再去看一会书!”
虞滢:……
温杏:……
这都亥时了,还看书?!
妯娌二人面面相觑,孩子太努力了,也是个烦恼。
温杏道:“弟妇你去歇着吧,过一会我就喊他休息。”
虞滢摇头,道:“他未必听你的。”想了想,走到伏安屋外,朝里边说道:“明日再瞧,超过亥时不睡可不长个,你父亲与你小叔都是高个子,往后伏家就你一个矮个子。”
里头传出伏安的话:“我再看一会。”
“我可没骗你,你不信就试试,反正你现在也没多高。”
其实伏安没多高,全是以前太劳累所致,后来营养跟上了,才开始拔个。
而现在没多高,那是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身高似乎是伏安的痛处,在纠结半晌之后,宁可信其有地熄灭了烛火。
虞滢转头朝着大嫂笑了笑:“这不就乖乖歇着了?”
温杏也跟着一笑。
妯娌二人互道了晚安,各回各屋。
回到屋中,劝人休息的虞滢,却是拿出了一个册子,研墨提笔开始备课。
第一堂课,可不能马虎了。
不知过了多久,虞滢放下了笔,揉了揉肩,起身去关窗。
走到窗后,看到天上那圆月,正要阖上窗户的手放了下来,趴在窗台边上赏月。
明月清风,好似一派祥和。
豫章一派祥和,豫章之外却是波谲云诡。
千里之外的伏危身着薄甲,也负手望着天上一轮明月。
周毅原部下,在豫章时假扮成武校尉的顾校尉走到一旁,顺着他的目光抬头:“伏先生这是在看什么?”
“看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睹月思人。”
顾校尉摇了摇头:“少年夫妻就是甜腻,等再过几年便会觉得哪哪都不顺眼了。”
伏危轻笑出声,收回了目光,看向身旁的人:“顾校尉倒是经验之谈。”
拿着个装着水的羊皮囊灌了一大口水:“啧,我富贵时,她从不说离开,等我落魄后,她日吵夜吵,我索性如了她的愿和离了。”
说到这,摇了摇头:“丢人的事,不说了不说了,且说说明日的事。”
“你觉着明日这仗该怎么打最合适?”
伏危淡然道:“听郎将命令便可。”
“你若这么说,我可就不信了,就你这心思九曲十八弯的,怎会想不到办法?”
伏危:“确实是没法子,过沟渠得挡下城墙之上的弓箭,我等弓箭手强攻,必会伤及城外百姓。”
“你觉得,大人是会滥杀无辜的人吗?”
顾校尉摇头:“自然不是。”
略一叹气:“若不打,一直拖着,猴年马月才能凯旋而归?”
伏危:“城中粮食便是再充裕,耗他几个月也能耗死他们。”
实则不然,从封城后到解封,沈太守便暗中运送粮食入城,城中粮食起码能撑半年。
顾校尉“耗时数月,只怕朝廷会怪罪办事不力。”
“朝廷不看重百姓性命,怪罪也无法。”
朝廷怪罪不重要,周家宗主不怪罪便可。
顾校尉饮水如饮酒般豪爽,继而道:“耗数月,不仅是苍梧城缺粮,我们也缺粮,还是得早早提议郎君派人回去运送粮草来苍梧。”
消耗战,粮食实为重中之重。
*
豫章医塾书院先按照年纪先分为三个课室。
本打算最多招一百二十人,时下却有一百八十九人,只能先挤一挤,凑合着用。
院舍为通铺,多挤几人也不成问题,唯有课桌椅不够,有的都坐到了行道上。
因有女弟子,有一间课室立了几扇屏风,男女隔着屏风而坐。
人数众多,吵吵嚷嚷的,着实不像一个课堂。
虞滢提着一个篮子从外入了课室。
课室有一瞬间安静,众人盯着她瞧了片刻后,随即又开始肆无忌惮的谈论。
虞滢抽签抽到的是年纪最小的班,年纪都在十四五岁左右。年纪最小,不足十二岁的那四个全是永熹堂的弟子。
女弟子也都在这个课室。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坐不安定且狗都嫌的年纪。
这一课室,有八十余人,安静的只有伏安几个和女弟子。
不过是片刻,虞滢便觉得有上百只苍蝇在耳边嗡嗡的叫唤。
她什么都不说,静坐在上方,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们所有人,偶尔提笔在册上记一记。
她太镇定太安静了,那眼神瞧得底下半大不小的少年,心里头不免有些忌惮。
被她瞧了一眼,然后再低头写上几笔,也不知她在些什么,总觉背脊觉得有一阵风吹过,凉飕飕的。
总觉得,这女先生看着文文静静的,却是不好惹,好似在憋着什么坏。
别不是记下他们的名字,然后再寻到他们父母那处告状吧?
她这什么都不教,可是打算让他们通通不及格,赶出书院去?
他们大多数虽都不是自愿来,而是家里逼着来的,可被赶出书院去多没面子!
一刻,两刻,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虞滢却还是没有说一句话,课室说话的人渐渐少了,快到课休之时才安静下来。
见他们安静了,虞滢把乱写乱涂的册子阖了起来,面色清冷的开了口:“我是豫章医塾书院院长,唤我余先生便可。这三日由我来教你们止血与缝合之术,我只教一遍,学不好,不想学我都不管,但只有一点,莫要打扰我教学。”
“学不好,不想学,难不成你想把我们赶出课室不成?你的课要是没意思,让人昏昏欲睡,难不成还怪我们不认真?”
“要是课都上不好,还不如回去相夫教子呢!”
此言一出,便有少年跟着哄笑。
虞滢的那几个弟子,各个都握着拳头黑了脸,若不是今日一早馆长嘱咐过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其他人起争执,他们早撸起袖子打起来了。
一个班里总有那么几个刺头,说话的人无外乎就是这个刺头。
对于这种刺头,硬来是不行的,唯有彻底碾压他们,打击他们的自信,方能他们心服口服。
起哄的是个白白嫩嫩的少年,身上衣裳不算华贵,但也不差,家境良好,不愁吃穿,甚至有余钱让他享乐。
虞滢大致了解过有些底子的学生,这个学生父亲是做军医的。
虞滢看向起哄的少年,缓缓启口:“卫墉。”
名字一出,那少年愣一下,大概没想到这么多人,女先生还能叫得出自己的名字,愣了一瞬,随即抬起下颚:“喊我作甚?”
一副喊爷作甚的大爷表情,着实让人不喜。
虞滢:“你父亲为军中军医,想来你也学过一些缝合之术,是不是?”
“学过又如何?”
“你上前坐到前头来。”虞滢看向前座的人:“罗程你先与他换一个位置。”
罗程起身挤到了叫卫墉少年的身旁,卫墉思索了一下,大摇大摆地走上前。
他从行道走过,其他人主动给他让道。
虞滢看向一旁的女弟子:“姑娘家便莫瞧了。”
一上来,她不打算让她们瞧这么重口的。
她把篮子掀开,取出一个陶罐,盖子一打开,便隐隐散发出腥臭味。
“此为豕腸,在上剪一刀,你来缝合一试,若能在两刻内缝合好,三日后你不用考试,直接留下。”
卫墉捂着鼻子,嫌弃道:“豕腸滑腻,从未听说用豕腸联系缝合,你这摆明是为难人!”
虞滢看向伏安:“伏安,你能做得到吗?”
伏安站起,重重点头:“能!”
虞滢看回卫墉:“比你小几岁的都可能做到,你却做不到,不知是你学艺不精,还是卫军医未曾用教你?”
“放屁!”卫墉指向伏安:“你没有那本事就别信口开河!”
伏安没有卫墉高,但胸脯一挺:“我才没信口开河,你若不信,我便与你比一比,输了喊赢做爷爷,如何?!”
十来岁的少年最禁不住激,卫墉一怒:“比就比,谁怕谁!”
一旁还没来得及阻止的虞滢:“……”
她早知会遇上刺头,故而让伏安配合激将法激一激今日冒尖的刺头,可没让他们比试输的喊爷爷……
要是输了喊爷爷,让家中长辈知晓了,还不得一顿揍!
一百七十三
课室人多, 豕腸腥臭,若在课室缝合,一时满室都是气味, 下一堂课就不用上了。
虞滢便让他们在外头回廊来比试。
两短半手臂长的豕腸,放置在铺着布的托盘中,陈副手取来了两个先前他们自己用的医箱,还用一套虞滢另外交代找来的直针绣花针。
卫墉疑惑地看了眼那两个医箱里边杂七杂八的物件,最后果断的选择了绣花针。
课休的钟声在此时敲响,不一会,其他两个课室的学生都出来了, 看到廊下聚集一群人, 也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么多人挤在一块, 都看不清楚里边是什么情况。
从课室中出来的郭柳二人相视了一眼后, 也朝着人群走了过去。
自古百姓对先生是打心底敬畏的,见二位先生过来, 众人都主动让开了一条道。
两人走到了前头, 不禁蹙起眉头。
这才第一天上课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往后可还能安生?
虞滢坐在弟子搬出来的凳子上, 没有在意围观的人, 开口提出要求:“把两端断口处缝合在一起, 不限时间,就看缝合的效果。”
卫墉抬头看她:“不可以找帮手?”
虞滢面色浅淡:“想喊谁帮忙都行。”
卫墉立即朝着同门的两个师兄看了眼,两个师兄会意纷纷上前, 一左一右。
帮手来了, 卫墉得意地看了一旁的伏安, 却发现他竟然没有要帮手,只拿了一个医箱, 从中拿出了一根弯针,然后穿上乳白色的线。
针线弄好后,又拿起了两个像剪子的镊子来捯饬托盘上的豕腸。
到底是年纪小,天外头天,人外有人还体会不透彻,看到如此繁琐的过程,只轻嗤一声“花里胡哨”。
两个同门师兄帮忙把那豕腸摆弄好,观察了一下镊子后,看了眼旁边的伏安,见他用镊子把豕腸夹了起来,也拿起镊子夹起豕腸,方便卫墉缝合。
卫墉这边需得两个人帮忙,伏安却是不用,让卫墉莫名不爽快。
虽不爽快,但还是暗暗收回注意力,专注自己这边的缝合。
以前只用猪肉练习缝合,而且也只有寥寥数次,根本算不得熟练,更是从没有用豕腸做过缝合。
第一次给豕腸做缝合,忽然有些无从下手。
看了眼身旁比自己年纪小的伏安却是已经开始动手了。
两端黏糊糊的肠子缝合在一块,直针下针难,从里头返针出来更难。而弯针从上段豕腸扎针进去,针头就从底下那段豕腸出来了,再用镊子一拉,便缝合了一针,很是顺畅。
他方才怎么就没想到呢!?
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直针,再看了眼医箱中的弯针,却不想中途换针,让别人看笑话。
大多人都是没有接触过医学和缝合的,面对这种比试,更多的是好奇。
接触过医学和缝合的,但都没有见过谁用豕腸来做练习的,而且伏安用来缝合的物件更是从未见过。
时间流逝,本该到了上课的时辰,却是没有一个人有离开的意思。
众人很有默契,连呼吸都是徐缓的,便是半点嘈杂的声音都没有,周围静得好似只有比试的两人一般。
不到小半个时辰,伏安便把手中的物什都放到了一旁:“我缝合好了。”
另一旁的卫墉却是满额汗水,拿针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不过只是小小的一段豕腸,怎么就这么难,这么就这么难?!
虞滢并没有喊停,而是等卫墉缝合好。
众人只需看一眼伏安缝合好的,再看一眼卫墉那缝合的效果,就知道谁胜谁赢了。
伏安缝合整齐,而卫墉缝合得歪七扭八,不像是给豕腸缝合,倒像是在虐待豕腸,惨不忍睹。
卫墉收了针,暼了一眼伏安面前的托盘,只看了一眼就咬牙别开了视线。
不用多言,胜负已分。
卫墉闭上眼睛,握着拳头半晌才下定决心转头看向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伏安,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是我输了,愿赌服输……”
“等等!”伏安打断了他。
所有人都疑惑地看向伏安。
伏安抬头挺胸看向卫墉,道:“我胜之不武。”
卫墉一愣,又听他说:“我第一回用豕腸做缝合的时候,也是缝合成你这个样子,我练了不下十遍才有今日的成效,所以是我胜之不武,今日的比试不算。”
伏安说罢,看向了自己的小婶。
虞滢对他点了点头,淡淡一笑。
伏安伏宁识文断字,为人处世皆是由伏危来教导,现在瞧一瞧,还真能从他的身上瞧出几分伏危的影子来。
卫墉梗着脖子道:“输了就是输了,小爷我愿赌服输,方才说好的,要喊你做……”
“别喊!”伏安忙打断他:“我阿爹和小叔回来,知道我认了你这么大个孙子,还不得打死我!”
伏安的话一出,惹得众人大笑,卫墉在这笑声中憋得脸红脖子粗。
少年最是要强,自尊也强,逼急了指不定能做出什么事。
虞滢只是想起到震慑效果,并不希望树敌。
把这卫墉逼成仇人并不是她的本意。
虞滢站了起来,道:“今日的比试确实不公平。”她看向卫墉:“伏安两年前就与我学缝合之术,拿这豕腸来练习不知多少回了,你一次都没有练过,又怎能胜出?不若在习过后,再在三个月后大考,你与伏安重新比试。”
卫墉抿唇不语。
氛围一度僵硬。
伏安道:“我不缺什么孙子,不若三个月后谁能赢,谁就给对方做一个月的小厮,怎么样?”
虞滢微微挑眉。
伏安又使激将法了,为的就是不想听那声爷爷。
估摸着他自己也回过味来了,方才提出的条件欠妥当了。
卫墉当即被激到了,瞪向伏安:“谁怕谁,比就比!”
虞滢无奈,这孩子还真又被激到了。
好在没当众认个曾侄孙,虞滢也松了一口气:“那便这么定了。”
扫了一眼众人:“先课休半刻时,然后继续上课。”
目光与郭柳两人相视了一眼,然后微微点了点头,喊了伏安后便转身离开。
学子们纷纷散去,郭柳二人站在廊下却是不动,看了眼地上的托盘,皆沉默半晌。
半晌后,柳先生开了口:“倒是我真的小看了这余氏,和这十一二岁的孩子了……”
看向身旁的人,无奈一笑:“我怎么觉得我们有可能会输给这妇人?”
郭先生神色冷漠:“三个月之期才过去第一日,柳先生是否太过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说罢,倨傲转身而去。
柳先生看着他离开后,收回目光,蹲下身子仔细端详医箱里的物件。
陈明阆正欲收拾,见此疑惑出声:“柳先生?”
柳先生收回了目光,道:“你收拾吧。”
看着陈副手收拾,询问道:“这缝合之术当真是余娘……院长自己琢磨改善的?伏郎君没有提什么意见?”
陈明阆一下子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到底是在怀疑馆长的本事。
陈明阆脸色沉了沉,犹豫片刻后,道:“总归我家馆长要在医塾任院长,柳先生也在医塾做先生,来日方长,柳先生不妨自己寻找答案。”
说着,便蹲下身子收拾。
说了未必会信,还不如让他自己找答案。
柳先生眉头微蹙,到底没有说什么。
半刻后继续上课,虞滢去了另一间课室,里头的学生年纪都是在十七以上,二十岁以下。
这个年纪知道收敛自己的情绪,不会像卫墉那般胡搅蛮缠。
但不管如何,轻视肯定是有的。
她入了课室,安安静静,没有吵闹声。
她在众人的脸上看到了认真之色,可见方才比试的效果还是用的。
伏安那缝合手法虽比不得老军医,可却也能压倒寻常大夫。
但凡换成陈副手这样年纪的和卫墉比试,效果都没有这么显著。重点不在他的手法有多厉害,重点在于他还不到十二岁。
古往今来,年纪小却有一门好手艺,要么是天才,要么是有一个好先生教导。
因此,学子们对这伏安好奇,对教导他的女先生也更好奇了。
有人提道:“女先生是主教我们缝合之术的,不若把方才比试用的那些东西都与我们说一说。”
虞滢点了头,起身去把医箱拿来,然后仔细与他们说了每一样东西的用处。
另一个课室亦然是这般上的课。
等白日的课都上完后,各回寝室,伏安却是被卫墉几人拦了下来。
伏安身旁与两个伙伴瞬间防备。
伏安跟着父亲和小叔学了两年武术,倒是不怕,盯着卫墉道:“说好的今日的比试不算,三个月后再比,你可别是反悔了吧?”
那边的卫墉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头,抬眼瞅了他一眼,口齿囫囵的说了几个字。
伏安没听清,满脸疑惑:“你说什么?”
卫墉抬头瞪他:“小爷说谢谢你今日的解围!”
向人道谢,愣是被他道出了寻仇的感觉来。
伏安一怔,属实没想到卫墉是来道谢的,挠了挠头,道:“我也没给你解围,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我两年前就已经开始拿针练习了,今日我确实是胜之不武。”
卫墉闻言,捂住胸口闷咳了几声,他该怎么说他从十岁开始就和父亲学习了?
只是他学得懒散,便是直针都没学精。
伏安试探的问:“你想说的都说了?都说了那我就回去了?”
卫墉摇头:“还没有,我想请你教我用那些物件,再教我如何给豕腸缝合。”
伏安以为自己听岔了,但看卫墉那大爷样,显然没有听错:“你让我教你,然后再来赢我?是我理解的这个意思,没错吧?”
卫墉抬着下巴道:“我给你银子,三个月我赢了你,你若做我一个月小厮,我承诺只会带着你吃香喝辣的,绝对不会把当成小厮差使,如何?”
伏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教你无所谓,但你还未必能赢我。”
*
管事把今日医塾所发生的事全数告知了周宗主。
周宗主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道:“三日后确定了留下来的人数,再与那三个先生说,大考时,我要看到最明显的成效。”
管事听明白了言外之意,三个月之后,主子要抽走一部分的人。
*
三日后,医塾正式决定众人去留。
先是简单的考核,若是没有听课的,心便不在医塾,留下也无用。
二是自选去留。
第一轮下来,也竟是去了十三人。
而自选去留,则只有寥寥三人,现在还是有一百七十三人,比先前要求的还多了五十来人。
郭柳二位先生商讨是否还要再多加一项考核。
“全部留下来。”虞滢在旁道。
两人愣了愣,柳先生先开口道:“郡公只要求一百二十人,这显然多了五十三人。”
虞滢淡淡道:“并未说不能少招或者多招,他们有求学之心是好事,也能学得来本事,为何不收?”
她看向二人:“难不成郡公大人还会嫌人才多?”
二人一时无话可应。
最终让管事把此事告知郡公,若成就全部留下,若不成就另行考核。
管事闻言,径直道:“就按照余院长所言,不过是多开一间课室罢了。”
一百七十三人便全留下来了。
虞滢虽为院长,但医塾杂事多由周家管事来处理,她则是边上课,边捯饬医馆开张的事宜。
虞滢的医馆是在医塾开设后一个月才开张的。
豫章谁人不知这豫章城内来了个医术了得的女大夫。
这个女大夫不仅是医术了得,还甚受郡公重视,由郡公亲自任命为医塾书院的院长,可想而知本事如何了得。
有造势,又有那豫章郡公做靠山,巴结之人只多不少。
一时之间,门庭若市,不缺病患,更不缺撒钱之人。
开张之时,送礼来的人,几乎全是虞滢不认识的人。
周二娘子亲自送了礼前来,打量了一遍医馆的装潢,待虞滢下来招待之时,周二娘子笑吟吟道:“这豫章的永熹堂比起玉县的永熹堂要气派多了。”
虞滢把周二娘子迎到二楼,笑道:“当初玉县开医馆的时候,囊中羞涩,只得一切从简。”
“虽一切从简,可却不敷衍,我还记得那些字画可是伏先生的墨宝,伏先生的墨宝如今在豫章可是千金难求。”
虞滢一愣:“我怎没听说过夫君的墨宝这么抢手?”
周二娘子抿唇一笑:“是乃女子难求。”
虞滢听明白了,故作无奈一叹:“蓝颜惑人呀。”
两人相视一笑。
到了二楼雅座坐下,品了一杯茶水后,周二娘子才问:“医塾书院如何了,医塾和医馆同时打理,可还忙得过来?”
虞滢莞尔:“医塾许多杂务都是郑管事在打理,我只需要去上几堂课就行,也是能忙得过来的,再者……”
她摸了摸虎口,轻声道:“忙一些也好,才不会胡思乱想。”
听到这,周娘子笑意也渐渐淡去,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杯盖,轻叹了一声:“也是,忙一些才好。”
忙一些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空闲想着远在岭南的丈夫。
在玉县做小知县的时候,日子虽然清贫,可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日日夜夜为他的安危担忧。
这才回豫章多久,就要领兵出征了,还是他曾经任职之处,怎叫玉县百姓不寒心?
既都说到这里,虞滢便问:“不知娘子可有大人和郎君他们的消息?”
自半道与伏危分开后,虞滢已经有三个月没有伏危的消息了,这才想着从周二娘子这里打听。
周二娘子与她道:“半个月前才有消息传回来,伏先生平安。”
闻言,虞滢微微松了一口气。
得到了答案,虞滢正欲说些什么来转移话题时,温杏便匆匆拿了个帖子上来,站在雅间外头朝着周二娘子行了礼,然后看向虞滢。
虞滢与周二娘子说了一声后,便出去了。
走到廊外,问:“怎了?”
温杏把手中的帖子给了她,道:“是郡公府的帖子,送了一株灵芝过来。”
虞滢打开帖子看了眼,眉心微蹙,随而把帖子递回给大嫂,嘱咐道:“好生招待送礼来的人,再把这礼单独存放。”
温杏点了头,然后转身下了楼。
虞滢回了雅间,周二娘子呷了一口花茶,见她去而复返,道:“你若有贵客便先去招待,我自便就行。”
虞滢摇了摇头:“倒不是什么贵客,是周世子妃送了一株灵芝过来。”
听到是周世子妃送了灵芝来,周二娘子放下杯盏的手略微一顿,而后若无其事的道:“世子妃送来的,你尽管守着,世子妃的库房可不缺这一株灵芝,你若是拒了或是回以相等的礼,恐怕世子妃还会不高兴呢。”
说到这,周二娘子向屋中的嬷嬷使了眼神,嬷嬷会意,从屋中出去,到了雅间外头。
这时周二娘子才压低了声音道:“世子妃是郡公夫人娘家侄女,她心眼小,你这万事得顺着来,这礼收下就好。”
虞滢原想着以礼太贵重给退回去,但闻言,退回去是不可能的了。
“多谢娘子提醒。”
周二娘子摇头道:“伏先生是我家夫君下属,而余娘子你又得公爹看重,她心里指不定在盘算着什么,她便是与你交好,你也要小心些。”
话到最后,周二娘子大概反应过来到自己的话有些过激,便补充道:“余娘子你切莫觉得我是在挑拨离间,高门之内的勾心斗角往往一不留神便会掉入别人为你挖好的陷阱中。”
语调渐缓,多了很多的无奈:“这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爬出来,运气不好的话,陷阱中布满刀刃,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周二娘子提醒虞滢的话,何尝不是在说自己所经历过的。
“娘子宽心,我心底清明,知晓娘子是诚心为我着想,自是不会怀疑娘子的诚心。”
周二娘子闻言,也松了一口气:“我呀,就怕你误会了。”
虞滢与周二娘子也算是相识两年了,她待人宽厚这点,她是没有任何怀疑的。
且不说周二娘子的人品如何,就说伏危与周毅都是在同一艘船上的,那么与这世子便是相对的,她与这世子妃自然是处不到一块来的。
一百七十四
周家世子妃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虞滢在周二娘子那处了解个大概,见着真人是在两日后。
周世子妃指定了虞滢来给她做净脸美容。
虞滢刚从医塾下值过来,听闻世子妃前来, 还指了她去做脸。
琢磨了一下后,让人把最好的东西都取来,再备一盆泡有鲜花花瓣的水。
虞滢上二楼去见那世子妃。
世子妃二十的年纪,模样貌美,慵慵懒懒地坐在圈椅上,暼了眼眼前行礼的人,轻笑道:“原来鼎鼎有名的女大夫真这般年轻。”
虞滢低头谦虚回应:“鼎鼎有名不敢当, 只是略懂皮毛。”
世子妃:“这几个月下来, 整个豫章都在议论医塾书院的女大夫, 我一直都想看看这庐山真面目, 今日终于有机会一见,正好想验证一下是不是真如传言中那般神乎其神。”
虞滢:“神乎其神说不上, 民妇只会些许皮毛, 承蒙郡公大人看得起,才会担任医塾书院院长一职, 可能让世子妃失望了。”
世子妃轻笑了一声:“说实话, 确实有些失望, 不过却不是失望你的本事,而是这传言传得你似个仙女一样,我瞧着好似也就平平常常。”
这话带着些刺, 虞滢当做不知, 问:“不知世子妃是想做脸, 还是推拿?”
世子妃道:“做脸吧。”
若是没寻人试过,世子妃也不会来。
昨日便让人来试过了, 确实有些许效果,所以今日才过来一试,顺道……给她个下马威。
若非是她丈夫,那周毅又怎么能从那个穷乡僻壤回来?
有女弟子在小床上铺上了丝绸和新枕,点上虞滢调制的香。
世子妃躺上后,闭上了双目。
虞滢把盆中的帕子拿起,半拧干清洗世子妃脸上的妆面。
“听闻你与那伏危的婚事还是霍太守嫡子促成的,余娘子你说那霍公子怎就如此好心?”说到这,唇角勾了勾。
“总该不可能是为了好好照顾伏危,找了个像余娘子这般蕙质兰心且医术还出众的女子,余娘子你说是不是?”
虞滢不动声色的应道:“世子妃约莫不知民妇先前在皇城的名声。”
“名声如何?”
“名声极差,嚣张跋扈,虐打下人,目无尊长。”
“我看着余娘子不像是这种人。”
“以前是,后来环境所迫,便明白了许多道理,逐渐就变了。”
“逐渐变了……”复述了这几个字后,世子妃笑了笑:“知道的人还好说,可要是有心之人在外传一传,说余娘子招惹上什么脏东西,这不清楚的人听了还当真的传了,传着传着也就成真了,余娘子这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虞滢眼神微微一变。
但片刻之后,便猜测这世子妃是来给她个下马威的。
若是真的怀疑她的身份,便不会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而是会加以试探。
纵使猜测是下马威,但虞滢也不敢掉以轻心。
“若是真有人这么传了,民妇也没有办法阻止谣言。”
“谣言都是有心人传出去的,余娘子没有得罪人自然不怕,只是你那夫君有些冒进了,大概会得罪人,余娘子往后还是好好的劝一劝吧,让他多加收敛,别等闹出事了才后悔。”
听到之,虞滢心里也有了底。
就是为了来警告的。
她温声应:“世子妃说的是,我会与夫君说的。”
话题止住后,周世子妃也没有太说话。
虞滢心思却转到了别处。
周世子妃所言不过是警告。
但那霍敏之未必会这么想。
霍敏之知道是她治好的伏危,对她与对伏危的怨恨是一样的。
好在周宗主和那霍太守正在僵持,霍敏之可不敢进入豫章城。
*
九月中旬,豫章城依旧一派欣欣向荣,忽又流星马入了豫章城,从街道飞驰而过,让人不禁跟着紧张了起来。
郡公家的二爷带兵平乱已经三个月了,按道理说苍梧那等下郡很快就可攻陷,可迟迟未有捷报传来,让人不免多想。
今日流星马走报,不知报喜还是报忧。
豫章百姓原很是担忧,但思及苍梧离豫章千余里远,也影响不到豫章,便也就松懈了下来。
虞滢也听到了有战报传回的风声,早早便等着郑管事来医塾。
听到弟子说郑管事来了,她便立刻起身去寻。
郑管事前脚刚入茶室,虞滢后脚就跟来了。
郑管事见到她,也不意外:“余院长可是为了战报来的?”
虞滢一礼,而后点头。
“不知可方便告知?”
郑管事让她也坐下,随即道:“按道理说是不能外传的。”
“按道理说不能外传,也就是说还可以不按道理来是吧?”虞滢直视郑管事的目光。
郑管事无奈地笑了笑:“是这个理,旁人问起老叟定然不会说,但问起的人是余院长就另当别论了。”
听了郑管事的话,虞滢忙追问:“战报消息如何,我丈夫现今又如何?”
郑管事不疾不徐道:“战报倒是没仔细提伏先生的情况,但没提及就是最好的消息,此外战报消息传来,月前豫章运出去的粮草在入了岭南境内被劫,二爷的军队险些断了粮。”
“粮草被劫?”虞滢话一顿,明知故问:“难道是牧云山的悍匪所为?”
她与伏危明面上都不知道牧云山与周家的关系,明知不是牧云山悍匪所为,但还是得一问。
郑管事低头去盥洗茶具,淡淡的道:“也不一定,有可能是悍匪所为,也有可能是有人借着悍匪的名目行事。”
那就是有人借着悍匪的名头行事了。
会是谁呢?
虞滢思索了一遍,但奈何对不清楚政局,也猜不到到底是何人。
“粮草寻回来了?”
郑管事摇头:“没寻回来,但也解决了粮草问题。”
虞滢露出疑惑之色,接下来的或是军机,不是她该问的,她便是好奇也止住了话题。
“那也算是化险为夷了。”她笑了笑。
郑管事点了炉子,把茶壶放在上去烧,抬眼望向她:“余院长就不好奇粮草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这不该是我问的。”
郑管事笑了笑,继续煮茶,片刻后却不知为何又开了口:“传回的消息说是伏先生的功劳,寻到一批粮草,加上先前剩下的,够两万大军省吃俭用一个月,也有了时间让豫章再补送粮草前去。”
虞滢一愣,脑中飞快地转动着。
伏危的功劳?
伏危怎么寻到两万人的粮草?
几乎一瞬间,虞滢想到了先前他们囤的粮。
虞滢面上却不显,只露出笑意:“夫君的主意向来出人意料。”
郑管事也笑:“确实,伏先生的本事让人惊叹。”看向对面的妇人:“就是妻子的本事也让人惊艳不已。”
“郑管事便莫要取笑了。”
郑管事:“这是真心话。”
郑管事把茶叶放入茶壶中,待水沸腾了,拿了厚布包裹壶柄拿起,把热水缓缓倒进茶壶中。
“郡公交代,大考之后,前五十名即刻前往岭南。”
虞滢一滞:“五十名中,若有不满十五年纪的又当如何?”
便是从军者,也要十五才能入营。
郑管事倒水的动作略微一顿,仔细思索了片刻后,道:“不满十五不入伍,女学子也不算在内,名次往后排就是了。”
虞滢点了头。
“我可否一同前去?”
才放下茶壶的郑管事抬起了头,面色惊诧地看向对面的虞滢:“战场上可是真刀真枪的,不是闹着玩的。”
虞滢:“我知道。”
“余院长既然知道,为何还想要去?”郑管事困惑道。
从未见过有哪个妇人说要上战场的,这余娘子还真与众不同。
虞滢开口道:“只学了三个月皮毛,就好比是才刚学会飞的雏鸟,飞都还没学好就前去战场,没有人带着,他们未见惯生死,难免会生出阴影,有了阴影,救人还是害人也就说不准了?”
郑管事微愣,随即笑道:“有的小将士也不过是训练了个把月就得上战场,上了战场后还不是一样拼命厮杀,难不成还找个老兵在战场上照看么?”
虞滢不疾不徐的应道:“小将士因只训练了个把月,活下来的机会微小。但若是有充足的时间训练,他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机会就会更大,是这个道理吧?”
郑管事略一沉默。
“因为没有条件才会入军营一个月就上战场,时下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自然是稳妥起见的。”
在郑管事还在思索间,虞滢又继续道:“五十个学子,他们不是上战场杀敌,而是要去救比他们数目更多,五百或五千的将士,既没时间让他们与军队磨合,就需要一个人领导他们走正确的道路,以免他们走了诸多的岔路才能磨合。”
郑管事听了她的话,不得不认真的琢磨了起来。
片刻过后:“但你若去了,医塾谁来打理,缝合之术谁来教?”
虞滢笑了笑:“医塾不一直都是郑管事你在打理吗?”
郑管事想了想,确实如余娘子所言。
这两个月下来,余娘子以医馆要打理为由,让他协助医塾的杂务。也可以说医塾书院自开学以来,几乎所有庶务都是他来打理的。
仔细想想,他还更像个院长。
“至于缝合之术,我教了数月也没有什么可教的了,只让他们平时自己多加练习便可。”
郑管事认真思索了半晌后回过了神,给她倒了一杯热茶:“且等老叟请示过郡公后再给院长答案。”
一百七十五
苍梧城外五十里, 是周家军驻扎之地。
快信去豫章已有半月余,回信已至。
豫章来信时,伏危与顾校尉, 钱幕僚都恰巧在周毅营帐之中。
周毅看了来信后才与他们说信上的内容。
“粮草已经重新安排,不日将运送来岭南,另外也会再安排五十名军医。”
顾校尉诧异道:“这都还没怎么打呢,怎就安排五十名军医过来?”
周毅再度暼了眼信件,道:“刚学医数月的年轻军医。”
几人皆一默。
钱幕僚微微拧眉:“战场又非儿戏,这刚学数月能适应得了战场上的血腥场面?”
周毅道:“也不是来治什么疑难杂症,特地教导过止血包扎缝合等医术, 够用就行。”
伏危沉默半晌后, 询问:“不知五十人都是从哪里学的本事?”
周毅:“看信上说, 是父亲让人在豫章办了一间医塾书院, 请了你娘子做院长。”
众人闻言,不禁看向伏危。
顾校尉没有见过伏危的娘子, 也没有怎么打听过, 忽然听郎将说郡公请了他的娘子做院长,脸上尽是惊讶之色。
片刻后, 小声询问身旁的钱幕僚:“伏先生的娘子真有这般能耐?”
钱幕僚耸了耸肩, 回道:“是个女中豪杰, 本事确实大。”
闻言,顾校尉自言自语,小声道:“这般与众不同的娘子, 也不怪伏先生晚上总望着月亮心心念念了。”
几人沉默不语地望向他。
伏危:“我等都听见了。”
顾校尉回神, 朝他讪讪一笑:“当我什么都没说。”
周毅从他身上收回目光, 道:“既是余娘子教导出来的土地,便也不用太过担心, 接下来该想想法子来攻打苍梧了,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说到正经事,众人的脸色也一瞬间严肃。
顾校尉道:“本以为能耗到苍梧城粮尽,却不想没等他们粮尽,就差些把我们自个耗尽了,也不知那沈太守究竟囤了多少的粮食。”
周毅看向伏危:“你与伏百长在苍梧也待过一些时间,这几日领十人找个机会,看能不能潜入苍梧城内查看情况。”
伏危点头应下。
议论了约莫一刻后,周毅让另外两人先前退出去,把伏危留了下来。
周毅研磨写了一条长字条,写好后给了伏危。
伏危接过览阅后,周毅给他扔了一个手指大小的竹筒。
伏危接过,把信塞入竹筒,继而收入袖中。
周毅:“若顺利入了城,便把这信交给沈太守,别让第三个人知道有这么一封信。”
伏危问:“计划何时实施?”
周毅呼了一口气:“看牧云山那边的情况了。”
周毅从豫章再返苍梧时,父亲把他喊去,告诉了他一些事,让他久久不能平复的事。
岭南牧云山的悍匪是父亲的人。
合浦郡太守从头到尾都是父亲的人,就连沈太守也已经成了父亲的人。
父亲要反了朝廷。
不,应该说父亲一直在等着有人反了帝王,他等着这个时机出师。
反臣不屑做,但父亲早已料到王朝命数将尽,暗中早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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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
知道此事后。数日下来,周毅都没有睡过一个全觉。
从父亲把这事告知他的时候,就已经把他拉入了局中,关乎着他一个小家,乃至全家,全宗人的性命,不做也得做。
能安慰自己的,唯有当今皇帝是奸臣篡位,即位后也是个残害百姓与忠良的暴君,人人得而诛之,反此帝王,丝毫不用在意良心何安。
“另外关于粮草被劫一事,牧云山应该也知道一些讯息的,近来或许有消息传来,你注意一些。”
伏危与牧云山的人相识,周毅也是从父亲那处得知的。
提起牧云山,伏危低头拱手道:“属下先前瞒着大人与牧云山的人往来,还未向大人请罪,待苍梧一战结束后,属下再向大人请罪。”
周毅起先心中确实有那么一根刺,在自己不清楚牧云山悍匪是自己人的情况下,伏危也是不知的。
不知也敢瞒着他,私下与悍匪往来,此子胆子可见不小。
为官者下属与贼寇往来,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不介意。
只是后来见过牧云山的二当家后,了解经过后倒也释怀了一些。
伏危会与之往来,是因牧云山其中一拨人曾是追随他父亲的得力旧部,而且那牧云山的人先主动寻来的。
伏危也以妻子给牧云山寨主治疾为条件,让牧云山的人往后不能动玉县。
另外也提了调查武校尉所在的要求,这些都让周毅难以怪罪伏危。
“这事你若当时与我明说,我只会对你和牧云山的人一网打尽。但便是如此,我为其主,你为我办事,你却有意瞒下也已是瞒主,我自是要罚你的。”
说到这,话锋一转:“但,你解了粮草的燃眉之急,算你将功抵过。”
“若将功抵过了,那这粮食的银子可还算?”伏危抬头看向周毅,又道:“这可是我娘子与我商量囤下,打算运到北边高价售卖的。”
北边天灾,粮食短缺,他们以这个借口囤了粮运送去北边高价售卖,十分合理。
要问什么时候囤的,便是去年便开始囤的。
有一些事是瞒不住的,伏危也不打算瞒,直言道从悍匪那处听到不太平的消息,不敢声张,只能劝了当时还是知县的大人收粮填满粮仓,自己也收了一些粮。
后来新县恶霸强纳妻妹之事,伏危也如实交代了,更是交代了得了多少金条。
听说这一桩桩,说不怒是不可能的,可正是用人之际,周毅发了一通怒后,还是暂且搁下了这事。
说伏危主意大,没有把他这个主子放在眼中吧,他却也殚精竭虑在帮他这个主子。
在知道天下不太平后,虽私自囤粮,却提议他把粮仓填满。
在豫章更是以身作饵,给他洗刷冤屈。
又是借助那悍匪的能耐,找到了武校尉,让父亲彻彻底底地相信他是无辜的。
在粮仓被劫后,冒着被罚的风险,把自己囤的那点儿粮食也拿了出来。
伏危让周毅对又爱又恨这词语有了很深的感悟。
周毅剜了他一眼:“你们夫妻看着老实,但却是八百个心眼,我今日贪了你两千余石粮食,只怕你们能记一辈子。”
伏危低头:“属下不敢。”
“嘴上不敢,心里可敢得很。”揶揄了一句后,无所谓地道:“总归不是我出钱,待回到豫章,便让父亲把这银子算给你,只是高价,想都不用想了,最多按照市价来算。”
伏危笑了笑:“只望着大人不重罚就好,高价自然不敢想。”
周毅虽心里有些许不舒服,但还是信伏危的。
父亲识人无数,都让他与伏危明说了此次的计划,便说明伏危是个人物。
用人,不仅仅是要用实诚之人。
那等实诚且心中城府不够深的人,未必能有伏危这般胆大却也谨慎的心机。
他父亲能看得出来,他自己怎会想不明白?
不仅要继续用伏危,还要重用。
伏危是一把极好的利刃,能杀敌也能用来自保。
*
伏危面色平静地从主帐中出来,寻了伏震,与其商量后,挑了十个人出来,一同找机会潜入苍梧城。
在从豫章返回苍梧,也就是与虞滢在苍梧城相遇的那一次,伏危就已经开始暗中勘查苍梧城。
再说洛侍卫长因在沈太守弃城逃跑时,因虞滢的话而拖延了离开的时间,阴差阳错得了沈太守的重用。
在伏危分析之下,继续留在沈太守身边,如今已升了职,成了巡逻校尉。
伏危回到玉县交接政务之时,与其一直都有联系。
伏危与洛侍卫长直言,沈太守此人只有在有性命之忧之时才会上进一二,但当太平后又是只会安于现状,不求上进。
沈太守继续留在苍梧,他也只能待在此地,便是往上再升也是个掌千人的下郡都尉。
而沈太守有其效忠的势力,不妨也为自己谋求一条出路。
豫章周家家底雄厚,若是群雄而起,也是有争逐的本事在。
离开苍梧,官至上品,荫庇子孙后代,不妨一试。
洛侍卫长在知道沈太守弃城逃跑之时,已经对其死了心,再说忠心也属实好笑。
伏危能与他这么说,便是有十成的把握洛侍卫长会选择帮他。
伏危也猜到洛侍卫长先前只知沈太守背后有靠山却不知是豫章周家。
再到周家来攻打之时,他见太守镇定,也不再有弃城逃跑的心思,必然能猜得出来沈太守为谁效力了。
即便知道也无妨,就算同为一主,也不是一条心,荣华富贵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
留洛侍卫长在沈太守身边,也能随时知道沈太守是否有二心。
先前的洛侍卫长,也就是现在的巡逻校尉。
因沈太守信任,护城渠便是他带人去挖的,依伏危去豫章时留下讯息所办,留了一条入城暗道。
正是他巡逻值夜之时,寻常也有的鹧鸪声,今日却是三长两短,他听出了端倪,支开了巡逻的人后,他则去密道领人。
伏危等十人趁着夜色从密道中出来。
他道:“你们只有半个时辰时间,半个时辰后换值,我很难再给你们打掩护。”
伏危点了头:“半个时辰,够了。”
他转头吩咐:“伏震与我一块,其他人按照我安排好的计划行动。”
众人立刻分头行动,唯有伏危与伏震趁夜往太守府而去。
几次出入太守府,再有曾为侍卫长的洛校尉提供的地图和守卫部署图,伏危轻而易举地就进入了太守府。
沈太守睡不着,也不再沉迷女色,而是在琢磨着这周家兵何时才会退兵。
同时也在观察着这岭南的地势沙盘,为周家万一出尔反尔而做准备。
窗户忽然打开,吓了他一跳。
他转头看了一眼,并未看到有人,只有一阵风吹入,也就没有多疑,继续观察沙盘,是不是挪动一下旗子。
但太久没动脑了,时下确实怎么挪这旗子都觉得是死路一条。
“置之死地而后生。”
忽然有一只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拿起了红色的一帜旗子,直接往苍梧城外那标有“周”字的蓝色旗子一撞,蓝色旗子被撞倒在沙盘之中。
清朗嗓音落入耳中,沈太守瞳孔蓦然一缩,震惊地抬眼看向面前蒙面的男人。
对上了那双噙着笑意的眼神。
眼中是那熟悉的处变不惊与淡然从容。
几乎一瞬间,沈太守脱口而出:“伏危!”
伏危把蒙面巾取下,朝着沈太守弯唇一笑,笑意温润无害。
沈太守可不敢再轻视眼前的年轻人,看似无害之下不知又多重的城府。
沈太守不自觉的后退了两步,微微眯眼:“两军交战,你来做什么?”
话一顿,随即瞪眼道:“不对,城外有护城渠,城门紧闭,太守府森严,你、你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伏危笑了笑:“我怎么进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周郎将让我转交一样东西给大人。”
沈太守一愣,不确定伏危是否知道他为周家效力事情,便试探道:“周毅让你来送东西,还是让你来送命,不怕我要了你的命?”
伏危闻言,忽然轻笑出声:“若是来送命,我怎敢来?”
说着,手往衣襟内探去。
沈太守见他一动,便暗自戒备了起来,手摸向了腰间的佩刀。
自开战后,他几乎是刃不离身。
伏危瞧到了沈太守的动作,继续把手指大小的竹筒取出,放在了沙盘上:“竹筒中有信,太守大人看了就该明白了。”
沈太守皱眉看了眼竹筒,犹豫片刻后,取出一条帕子,一手握着刀柄,目光直直盯着伏危,一手则用帕子包着竹简拿了起来。
拿起竹简后,才就着帕子把竹简打开,拿出信纸后扔了竹简。
因拿着帕子,展开纸条的动作很是笨拙,好半晌才展开。
相比沈太守的战战兢兢,伏危便显得从容得多了,他看了眼沙盘中被自己击倒的旗子,语声轻缓:“出其不意,方能占据上风。”
沈太守闻言,皱眉看了眼他。
神神秘秘,也不知这伏危什么意思,总该不会让他出其不意地攻打周家军吧?
伏危含笑抬头:“太守大人莫不是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谁知他想什么,还当他是他腹中的蛔虫不成?
沈太守白了他一眼,继而看向信上的内容。
看到关键之处,蓦然看向伏危:“这信你看过了?!”
伏危如实点头:“看过,郡公的命令,同时也是我与郎将商议过后的决定。”
沈太守这才放松了一些警惕,往椅子上一坐,琢磨半晌后再度抬头看向伏危:“有把握吗?”
伏危如实道:“把握不是我等能算得出来的,太守大人既已在船上了,除非冒着汹涌海浪下船,不然时下也只能孤注一掷。”
伏危此话不中听,却也是实话。
沈太守沉默不语好半晌,缓缓收紧手心,纸条也被他捏皱。
他站了起来,略一拱手,沉声道:“一切听从郡公安排。”
两人商议了一会细节后,伏危要离去之前,沈太守喊住了他。
“你是怎么进城的,又是如何进太守府的?”
伏危浅浅一笑:“太守大人不全信任我,我也不全信任太守大人,这条保命的路还是保密吧。”
沈太守冷笑:“你便是不信我,我也与你有恩,你别忘了武陵郡那边的人几次三番想对你动手,可是我保下的你,你如此未免过于忘恩负义了?”
伏危:“太守大人于我有恩,伏某自是会铭记,所以在离去前不知是周毅大人领兵来征,还是建议大人挖了护城渠,今日若是其他人来袭,大人这护城渠也能起到护城作用,不是吗?”
沈太守忽然笑得揶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一半是因为城外的难民,才会提出挖护城渠。”
“大人往深处来想,我既能为难民着想,难道不足以说明我是个有仁心之人?既有仁心,品格也还是能说得过去的,自然不会忘恩负义,往大人身后捅刀子。”
这么一说,伏危所言,好像是有几分可信度。
沈太守琢磨了一会后,道:“希望你日后还记得这份恩情,也记得你今日所言,他日别指刀相向便可。”
说罢,摆了摆手:“快些走吧,你若被抓了,我可不保你。”
他有意隐瞒和误导,现在城中的百姓都以为是叛军攻城,伏危被擒住,他可不会自打脸面保住他这个“叛军”幕僚。
伏危拱手一揖,戴上面巾,转身从窗户离开。
从沈太守屋中离开,伏危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天空。
但愿今晚夜黑风高,老天爷并没有听到他方才与沈太守说的那一席话。
毕竟,沈太守若在中途换了船,站在对立面,他必会拿起兵刃,与之相向。
*
大考两日后,成绩公布在榜。
位于榜首,不是郭先生柳先生的弟子,更不是虞滢的弟子,而是原本就在军中当军医,后来进医塾深造的学子。
二十八岁的年纪,学医多年,取得榜首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情。
前三皆为军医。
第四至第六则是郭柳二人的弟子。
而占据第七名的人,却让一众学子有种心梗的感觉。
输给军医出身师兄,或许学医数年人也就罢了,
他们竟然输给了不到十二岁的一个孩子!
伏安取得了第七名。
陈副手也参考了,正好第十名。
三十来名外的卫墉看到伏安的排名之后,整个人蔫蔫的,他三个月来废寝忘食学习,竟然还追不上比自己小几岁的伏安!
还比试什么,他都已经注定要给伏安做小厮了!
卫墉还未等到让他心下忐忑的比试,就先等来要去岭南援军的消息。
满十五岁,按成绩来排名,排够五十人,不日从军去岭南援军。
这消息冲散了众人原本名次靠前的喜悦。
郭先生知晓学子要去岭南后,便求见了郡公,自请一同前去。
“郭先生还是留在医塾吧。”周宗主淡淡道。
郭先生道:“他们年纪轻,学艺尚不精,在下实在不放心,但求一同前往。”
周宗主让他先坐下,然后才道:“郭先生还请放心,这一点余院长已经提出来了,她也早提出了同行之事。”
郭先生闻言,一惊:“这简直是胡闹,这战场岂是妇道人家能去的?再说那全是男子,她一个妇人万般不便,她去了只会帮倒忙!”说着便站了起来,朝着周宗主拱手请求:“还请郡公三思,莫要应下。”
周宗主瞧了他一眼,略微飘然地道:“那没辙了,我已然应下。”
郭先生立刻道:“郡公不若收回成命,郡公之令,那余氏自是不敢硬来。”
一声余氏,周宗主便听出了他依旧是不服这女子为院长。
服不服,周宗主也不怎么在意,但还是提醒道:“我听郑管事提起,你们三位先生似乎打了一个赌。”
郭先生背脊顿时一僵。
“听说只要有余娘子只要有弟子能在大考考入前十,你们二人便会对于院长心服口服。”
话到此,周宗主脸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意:“可我这怎么听着,郭先生似乎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语声渐缓:“郭先生自己不守诚信,难不成也想让一郡之主的我也做个言而无信之人?”
似乎带着说笑的语气,可落入郭先生耳中,却让他心惊胆战,背脊冷寒。
他连忙道:“在下并无此意,方才是在下失言,还望郡公莫要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
周宗主收敛了温和之色,肃严道:“我与郭先生不同,在我这,不管老少,也不管男女,只要有用有才,我皆会重用。”
“我更不管郭先生对余院长有什么不满,不管你是否想取而代之院长一职,但不要用嘴上说,用能耐说话。”
郭先生不敢再妄言,低着头应道:“在下受教了。”
周宗主一摆手:“回去吧。”
郭先生战战兢兢地退出了书房,待离开了周宗主的院子,在前院看见郡公夫人身旁的管事,脸色苍白朝其略微一摇头。
管事明白他的意思后,低头转身离开,回去寻了郡公夫人。
郡公夫人正与儿媳饮茶,管事来后,她屏退了除却儿媳以外的人。
管事道:“事情似乎办砸了,顾先生脸色很差的从郡公的书房中出来。”
郡公夫人脸色变得难看。
原想着借着这一批军医,把那郭先生安插在周毅身边培养成暗桩,可计划不曾想还是落空了。
世子妃在旁道:“阿娘也不用太过失望,郭先生的几个得意嫡子也在其中,总归还是渗入进去了,周毅那边有什么消息,他们也能探听到一些。”
虽是如此,但郡公夫人还是恨铁不成钢道:“好在还是有人进去了,那郭先生怎如此庸才,连一个妇人都比不上!”
世子妃道:“那妇人与她丈夫一样,也是个有心计的,如今有公爹做靠山,郭先生自然是比不过。”
郡公夫人皱眉怀疑道:“郡公连三郎都甚少夸赞,那妇人本事真能大到让郡公刮目相看?”
话到最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蓦然一沉:“可别是走了什么野路子才让郡公刮目相看。”
世子妃明白了婆母的意思,惊了一下后才琢磨半晌,觉得不太可能。
“阿娘多虑了,府中的人都说了,公爹也就召见过两回那妇人,每回都有旁人在,不可能有什么的。”
闻言,郡公夫人脸色才稍霁。
看向管事:“不管走没走什么野路子,这夫妻二人留在周毅身边,对三郎而言始终是个祸害,不能留,找个机会再把夫妻二人解决了。”
目光不知不间涣散了开来:“此事切莫让世子知晓,他只管外头的大事,这些阴私便由我来做就好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哪怕三郎说过让她不用再管,可身为母亲的她,在知道有人威胁到自己的儿子,她怎么可能不管!
*
去岭南的人选定下,也确定了三日后出发后,便让他们回去收拾行囊,同时与家人再相聚几日。
家中都知虞滢也要一同前去,都知夫妻俩说一不二的性子,也就没有人劝她。
只是大家都闷闷不乐罢了。
罗氏趁着这几日,给儿媳准备了干粮和衣物,还有让她一同给两个儿子带去的衣物。
临行前一日,罗氏把一枚平安符给了虞滢:“这是我昨日去求的平安符,我不求你们三人建什么功,只求你们平平安安的回来。”
虞滢收下了平安符,应道:“会的,我们都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婆媳说了一会话后,温杏与伏宁抱着枕头来敲了门。
温杏道:“宁宁知道你明日要离开,今晚闹着与你一块睡,我琢磨着我可能也睡不着,也一起过来了。”
一大一小睁着圆不溜秋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虞滢,让人难以拒绝。
罗氏看了她们母女一眼,想了想后,也试探道:“我今晚也睡不着,要不我与她们也睡在这屋?”
虞滢:……
大家怎就这么爱凑热闹?
一百七十六章
有两匹反向而来的快马几乎同时入了武陵郡, 直奔太守府。
岭南和皇城的两封密函也同时到了武陵郡霍太守手中。
霍善荣阅了两封密函,脸沉沉地看向心腹。
“先前抢夺豫章送去的那一批军粮,未运出岭南便被岭南的悍匪抢了。”
心腹郎将一惊:“军粮被抢, 大人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霍善荣冷笑了一声,把最后皇城的密函捏在手心之中,面色沉沉:“陛下送来的密函,正是询问豫章军粮一事,还道若是第二次送粮,便继续劫。”
若是这次军粮不能顺利上缴,恐怕皇帝也会怀疑他私藏, 欲谋反了。
郎将一愣, 沉默一会后呐呐道:“军饷怎是那般好劫的, 先前一次借粮便损失了不少的将士, 此次豫章再送军饷,必然部署更严, 陛下就算再忌惮豫章, 也不能让大人一次又一次把兵力折损在这里头,怎瞧着陛下这是在……”
话到嘴边, 郎将却不敢再言。
霍善荣瞧了眼他:“只你我二人, 有何不能言?”
郎将闻言, 只踌躇了两息,便把未尽之意说了出来。
“陛下在削弱豫章兵力的时候,好似……也在削弱武陵的兵力。”
霍善荣毫无意外。
如此浅显的道理, 一看就明白了。
新帝登基, 不服之人比比皆是, 不管哪一方势力,新帝都在提防着。
哪怕他暗中为其效力了二十年, 新帝也在提防着他。
现在天下不稳,本应该拉拢有从龙之功的功臣,而不是愚蠢的怀疑打压,或是削弱。
帝王不是蠢笨,而是身居高位,年事已高。早已习惯下令,下边的人只管做便成,哪里管你是否难做,只要结果。
郎将开头说了大不敬的话,索性继续低声道:“陛下近七十的高龄才登基,这难免年老了糊涂,疑神疑鬼,如今乱事四起,陛下虽用武力镇压,可却也是让各地领兵平乱,皇城的兵力却是半点也不损。”
下属所言,也是霍善荣心结所在。
七十岁高龄即位,储君却未立,皇城暗探送来的信息中,夺嫡的皇子一众,已经没了两个,这里边没新帝的推波助澜,霍善荣是不信的。
显然,帝王疑心越发的重了,不光是他们这些地方势力,便是亲儿子都在防。
毕竟觊觎那个位置已经数十年了,如今好不容易登上了高位,看谁都像是要抢他的皇位。
如今揭竿而起的有,打着诛杀乱臣贼子的也有,他看这皇位未必真的能坐稳。
沉思半晌,忽然开口:“与其效忠风雨飘摇的皇城,不如另辟一番天地。”
郎将猜测一二,问:“大人可是要向豫章投诚?”
霍善荣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哈哈哈哈大笑,笑得郎将莫名。
笑声截然而至,神色蓦然一厉:“这皇位他能坐得,我怎就不能坐了?”
既能说出这样的话,便说明早有所想。
郎将一惊,略略定神后,抱拳拱手表忠心:“属下誓死追随大人!”
霍善荣把手中捏得皱巴巴的密函扔到了桌面上,悠悠的道:“百年间,帝位更换了三回,怎么轮都该轮到武陵了。”
郎将心绪已然沉稳:“大人,那这豫章的军粮如何打算?”
“豫章百年世家,实力雄厚,周家宗主不是什么善茬,未必会真心屈于乱臣贼子之下,定然想了后招,那位置可不止我一人想争。”
琢磨了一下后,道:“差个人秘密出城赶去豫章,把皇帝一面让豫章平乱,一面又派我截粮,让豫章军与苍梧郡两败俱伤之事告知周宗主。”
郎将斟酌后,道:“周宗主虽会信大人所言,可未必会愿与大人同盟。”
霍善荣一笑:“我要的不是同盟,也不是让那周宗主信我,我不过要告诉他,这位帝王我不伺候了,他所为我皆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笑意更深,把岭南来的密函给了郎将:“总不能没有表示,把这密函给周家宗主,我想他能明白我的意思。”
议起豫章周家,便会想起豫章老太爷去世时在周家受的辱。
左右不过是几句讽刺,他如今身居高位,且也不是霍敏之那等几句话就能激得没了理智的酒囊饭袋,那几句羞辱不过是让他一时恼怒罢了,事后倒是不太在意。
什么都比不过大局。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大局。
*
周宗主看了眼武陵来的密信,有几分诧异,诧异过后也觉得理所当然。
那霍善荣本就是墙头草,见势不妙,那边风势强便往那边倒。
“宗主,此人看着像是投诚,但两次弃主,不可信。”
周宗主淡淡的“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密函上,随即道:“他知道岭南牧云寨与我有关系。”
屋中下属二人皆一怔。
“豫章与牧云寨往来甚密,那霍善荣又怎会知晓,莫不是……伏危!?”
周宗主微微拧眉,又听下属继续分析道:“即便不是亲生的,可也做了二十年的父子,那伏危与生父从未见过面,哪里会有半点感情?就算是留在豫章的亲眷,也不过都是半路亲人,哪里会比得上相处了二十年的养父?”
“先前父子二人看着像是老死不相往来,但难免不是在宗主面前做戏,让宗主放松警惕,此番二公子与伏危交了底,伏危知道了岭南的部署,便是告知霍善荣也不奇怪。”
周宗主有一瞬间的怀疑,但随即按下那些许的怀疑。
“霍善荣没那么蠢,若伏危真是他的棋子,他此番就是让伏危成为弃子,哪里还有什么父子之情可言?”
“且他只知我与岭南悍匪有所勾结,但不清楚是我的人。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有的不过是他调查得来的一些蛛丝马迹。”
周宗主扬了扬密函:“若清楚是我的人,便不会送这密函过来试探了,而是直接与我谈条件了。”
“他道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替我遮掩来投诚,不过是想让我与皇帝自相残杀,他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屋中两人细细思索半晌,片刻后,依旧规劝:“宗主,那伏危被霍善荣抚养二十年,必定沾染上了霍善荣的阴险狡诈,到底不可信。”
周宗主放下密函,暗忖几息后,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今伏危已是我局中人,局外未定,不必再说这等内讧之言。”
“宗主……”
周宗主抬起手止住了下属继续劝说,他道:“此番伏危与二郎都在岭南,先看他们把事办得如何。”
见周宗主意已决,二人也不再多言。
“此事不再议,时下先议粮草与军医一事。”
说到军医,周宗主想起了伏危之妻。
心头的怀疑也随之消散。
若伏危心中有异心,便不会放任妻子教人医术。
“粮饷前几日已经分三批送出,皆是陈年旧粮,就算是被抢了也无碍,总归先前的粮饷已经抢回去了,不会对二公子他们造成影响。”
周宗主点头,“军医呢?”
“军医今日也已经出发。”
*
粮草先行,军医药材与运送粮草的行伍错开三日从豫章出发。
周宗主也另外安排了一支精兵护送他们到岭南。
豫章有重兵护城,在豫章城内感觉不到世道艰难,出了岭南后众人才发现外头已经乱了。
他们原想路过村子借宿,到了村子后却是满目疮痍,房屋被烧毁,尸体横陈,被野狗抢食得四肢不全,白骨森然,腐肉蛆虫,看得人作呕。
军医一行人多是十五六到二十来岁的青年,五十人里三成二是军中挑选出来的,三成一则军部家子弟。
看到这场面,吐声起伏。
便是虞滢都白了脸,但作为学生之首,强忍下恶心之感,更多的是悲戚。
人命在乱世,犹如草芥一样不值钱。
尸体已经腐烂,为免染上尸毒,村子是不能过夜的了,只能再前行,寻了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扎营。
夜色昏暗,处处险境,护送的将士分三批轮流看守,看守之人戒备森严,没有半分的懈怠。
年纪小一些,没有经历过事的小军医白着脸坐在火堆旁,目光略为涣散。
其中年纪最小的便是与伏危比试过的卫墉。
他在学院中是个刺头,但他入学时还未满十五,上个月正好够到了随军的年纪。
虽在学生中是个刺头,但在面对生死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孩子。
虞滢在火堆旁坐下,众人才后知后觉地站起来喊了声“先生”。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的礼节,都坐下吧。”
众人纷纷坐下,沉默不语,许久之后,忽然有人开了口。
“先生,我们能平安回去吗?”
去前不觉有可怕,可看到了被毁的村落,横陈的尸骨后,他们却怕了,怕自己将来也会死于荒野,成了荒野白骨。
虞滢没有给他们保证,而是道:“假若他日被俘,性命为重。”
众人面露不解。
既已被俘,又怎能以性命为重?
“你们是军医,本事在身,两军交战最缺大夫,若被俘,便以本事护命。”
有人听明白了,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远处将士,低声道:“先生慎言。”
虽然让其慎言,可心里说没有半点动摇是不可能的。
出发时,长辈皆言一切以豫章为重,先生倒是除了他们阿娘阿奶外,第一个让他们以保命为重的。
虞滢知道这话不宜说,可与其躲躲藏藏被怀疑有异心,还不如当众说了。
“先保命,再寻机会逃脱,是权宜之计,并非让你们背弃家族,背弃郡公。”
众人不敢多议,但还是点了点头,依旧心事重重。
但也不知是不是有先生在旁,倒安心了几分。
虞滢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看守将士身上。
行军皆有斥候先行,村子的情况肯定是先勘查过的。
既已勘查,但却不制止前行,而是让所有人都目睹了那样的惨状,这应是周宗主的意思。
让这行刚出炉的军医先行适应,到了战场才不至于被那等血腥凶残吓破胆。
这才第一日,后边还有十日,不知还要看多少像今日的这些惨状。
虞滢暗暗呼了一口气。
抬头望着夜空,心情无比憋闷。
好想,好想回家。
回那个太平盛世的家,不想再做劳什子医塾院长,不想参与什么争霸天下。
感叹后,却也清楚身不由己,清楚这些都是想一想罢了。
现在,她只求能一路顺畅的到岭南。
然而总是怕什么却来什么。
第五日路经南康,却遇南康兵变,南康郡太守占据南康,桂阳,零陵三郡,自拥为南王。
不用多想,便知这南王的意思,意为南边的王。
南康关卡严查,一行人被困南康。
他们人多过于招摇,只怕还没出南康便全数被擒,商议过后只能从山路绕远道而行。
只是山路崎岖,只能弃下马车和一部分药材。
原本还需数日便能抵达岭南,只怕这没有半个月都到不了岭南。
九月烈日灼灼,山路难行,将士倒是影响不大,但年纪尚小的军医却是扛不住,日日都有人晕倒,只能是旁人搀扶而行。
虞滢体质只是常人,但这是她选的路,还是咬牙扛了下来。
双唇皲裂,肌肤被晒得通红,脚底下不知磨起了多少的水泡,晚间挑破上药,第二日继续前行。
等他们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终过了南康,到了溱水关口,却听说豫章军出了叛徒,致使兵败苍梧,残兵退入山间不知所踪。
这个消息对众人无疑是当头一棒。
可虞滢却是不信的。
苍梧沈太守归顺豫章,周大人此番无论如何都不会败。
现今传出败北一说,肯定是周宗主和周大人这父子,又或是伏危在打什么主意。
在溱水关口休整,虞滢询问护送他们的校尉:“大人兵败……我们这一行人还要继续去苍梧吗?”
校尉怪异的看向她:“二公子领军,伏郎将也在其中,现如今生死不明,先生不为其担忧,反倒是询问前路?”
虞滢转头望向精神萎靡的一众军医:“他们如此,我若失控,只怕他们也扛不住了。”
校尉闻言,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确实,经过这近乎一个月路程,大部分未从过军的小军医身心皆疲,听说兵败后一个个心绪涣散,若是作为领头的先生都崩溃了,他们只怕还没到苍梧就身心溃败,往后就是有一身医术也不堪其用。
心不稳了,则相当于废了。
雄狮十万,军医可能也不过百人,医术参差不齐,医术了得的可谓珍稀。
郡公费心思开医塾培养军医,现在也不到二百人。
校尉收回目光,望向眼前的妇人,道:“临行前,郡公派郑管事来嘱咐过,这一行人绝对不能出意外,势必护其周全,所以先生也不用太过担心,再者郡公有令,前方战事不管如何,都要护送尔等到岭南。”
想了想,又道:“二公子如今兵败,不过是暂时退居山中,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经过一番恶战,伤员无数,正是最需医治的关键,我等不能再耽误了,今日休息在此地休息一宿,明日一早立刻启程。”
虞滢点了头,回了帐篷。
兵败或许是烟雾弹。
可早有此计,为何还要让军医前去苍梧,一路凶险很有可能就折了。
虞滢忽然有些不明白周宗主的目的了。
总不能,让他们去岭南也是用来混淆视听的,军医前去,制造大军依旧在岭南的假象?
那他们算什么?
虞滢头有些疼。
看来,就算是背靠大树也不是那么好乘凉的。
一百七十七章
虞滢等人不仅听说周郎将兵败, 还在进了熙平郡后,听到百姓对豫章粮草被劫一事议论纷纷。
他们说劫粮分明是新帝派人所为,苍梧太守爱民护民, 但却因朝中亲眷不服新帝被杀,新帝便赶尽杀绝。
苍梧太守不得已才封城自保。
且新帝若想攻打苍梧,只需让岭南驻军攻打便可,何至于让豫章军大老远赶来岭南?
怕是想让豫章和苍梧两败俱伤,但又怕豫章军赢得彻底,所以便中途截下了豫章粮饷。
传言说得煞有其事,仔细想想却全然能说得通。
军医要么军中出身, 要么都是豫章将士的子弟, 在他们心里头, 那谋朝篡位的新帝在他们心底, 不及郡公万分之一。
听了这些传言,心下早就动摇了。
一众人沉默不言,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虞滢听了那些谣言, 约莫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
能知道得这般清楚的,除了伏危他们还能有谁?
校尉让人送来吃食, 顺道嘱咐让他们吃完好好休息, 明日还要继续赶路。
风餐露宿了半个多月, 能吃上一顿正常吃食也是不易,断然没有浪费的道理。
送去的吃食都被吃完了。
只是到了夜晚,一行人便神不知鬼不觉的被迷晕了, 醒来之时发现全数被擒。
虽被擒了, 可手脚皆自由。
卫墉醒来后, 忙走到虞滢身旁,慌乱把其摇醒:“先生, 先生。”
虞滢从昏迷中醒来,看到卫墉,再看到四周的环境,手指略一颤,深呼一口气,佯装镇定道:“我们被擒了?”
卫墉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醒来的其他人道:“我们谁都没有察觉,等醒来就发现都被关起来了。”
虞滢揉了揉发胀的额头,从草堆上站起,看了眼所有人。
牢中关了十几人,都是军医,手脚皆全,没有人受伤。
她仔细回想了一遍,昨夜吃过晚食后便困乏地去睡了。
连日身心紧绷的赶路,终于离开了南康,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便是用了晚食后逐渐困乏也不会多疑。
而吃食又是将士亲自送来的,他们更加不会多疑。
想是那时吃食中就给人下了药。
虞滢思及此心下浮现惊慌之意,若是下药下得神不知鬼不觉,极有可能是将士那边出现了奸细。
那些将士到底也中招了,还是说他们真与贼人勾结?
而且绑他们的又是何人?
吃食严谨,护送的皆为精兵,按理说贼人几乎是没有空隙下药的机会才是。
既为精兵,出奸细的可能很小。
但百人全部与贼人勾结又不太可能。
再说他们入了熙平郡被擒,这么多人被擒,熙平太守不可能没有察觉。
岭南时下几乎是周宗主和牧云山寨主的地盘了,他们能出意外的几率很小。
而且大家伙手脚皆在,也没有半点伤势。
……
虞滢越想下去,心便越发的定了。
若是出意外,那就是周宗主故意为之。
如此,虞滢就不担心了。
心下不担心,但面上却不显,她只佯装镇定,安抚道:“贼人只是把我等迷晕擒来此处,没有害我们的性命,便说明有所图,我们先静观其变。”
大概是这一个月下来,在周宗主有意训练一众,再有半个月的跋山涉水,大家伙的心智早与出发前不同了。
十来个人陆续醒来,听到虞滢这话,都暗暗沉默了下来。
半晌后,卫墉低声道:“先生是我们的长辈,又是女眷,若是有机会逃走,我们定要掩护先生逃走。”
众人闻言,望向虞滢。
虞滢劝道:“莫要轻举妄动,先看看什么情况。”
有人附和卫墉道:“我们是男子汉大丈夫,不畏生死,若寻到机会,我们一定会掩护先生逃走。”
虞滢愣了愣。
哪怕现在只是口上说一说,但心底还是感动的。
这群小孩,头疼的时候不让人省心,关键时候却这么可靠,很难不让人感动。
虞滢正要说话,牢房门忽然开了,进来了三个蒙着脸的高大男人。
大家伙们瞬间紧绷了起来,戒备着来人。
蒙面的人朝着虞滢一指:“你随我们出来。”
众人闻言,当即挡在了虞滢面前,可见方才的话不只是说说而已。
“有、有什么事冲我们来,寻妇人麻烦,算、算什么男人!”卫墉声音在发抖,但却依旧没有服软。
前边的人看到说话的是个毛头小子,忽然一笑:“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敢身先士卒,有胆量。”
但接着笑意一顿,厉声道:“让开,不然我等对你不客气!”
说着,拔出了腰间的大刀。
大刀一出,众人脸色瞬间死白。
“我等求财,只要豫章送了银钱来,就放了你们,但你们若是不老实,别怪我们不客气!”
有人开口道:“你们若是求财便罢了,别为难女眷!”
那人冷嗤了一声:“我们要为难你们也没辙,更何况我们身居岭南,听说过不少余娘子的事迹,正好有人有疾,请余娘子过去一瞧,现在是客客气气地请她过去,若是逼急了那才叫真的为难。”
要真是极恶穷凶之人,还真不会说这么多废话让众人心安。
要说方才虞滢在只有六七成怀疑,那么现在已然确定。
她拨开挡在面前的一众少年,呼了一口气:“我随你们去,莫要为难他们。”
“先生!”
虞滢看向他们,解释:“要是他们想要我去,直接用蛮力抓去便可,何至于在这里说这么多?”
经由虞滢这么一提醒,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的确如此。
便是如此,但都不敢松懈。
卫墉蓦然抓住虞滢的袖子,几乎用尽了力气紧紧拽着,手背青筋都凸显了出来。
虞滢轻拍了拍他的手:“放手吧。”
卫墉憋红了眼,哑声道:“我答应过伏安,要保护好他小婶的。”
由一开始的针锋相对,到数月的往来,卫墉和伏安早已经打成了一片。
先前是真的想要赢过伏安,但后来也是真的被伏安的本事所折服。
“我无事的,他们暂时不会伤我,但若是把这些恶人逼急了,指不定会对我,对你们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站在牢房前,丧心病狂的三恶人:……
但恶人早已演惯,没有半点纰漏,恶声道:“余娘子说得对,若是这杯敬酒不吃,硬是吃罚酒,那也怪不得我等了。”
说着,跨步上前,大手伸来抓住了卫墉的手臂,正要往旁一甩之际,忽然一只柔夷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男人循着手臂望向那双秀目,微微挑眉。
“小孩子不懂事,莫要与他计较,我去便是。”
男人思索了两息,终还是松开了手。
男人的手劲极大,便只是被他抓握了片刻手臂,卫墉还是觉得整条手臂都麻了。
男人凌厉的目光看向卫墉,眼神里皆是警告。
因卫墉手臂发麻,虞滢很容易便推开了他的手。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先生被带走了。
出了牢房,男人给了一条黑布虞滢:“戴上。”
虞滢接过,什么都没有说便戴上了,甚是镇定。
三人相视一眼,暗忖这妇人怎么会这般镇定,一点都不惧?
虞滢拉着一方绳子跟着前去,强烈的光线隐约透过黑布,她应是出到外头了。
她开了口:“下回让我去给你们寨主看疾,客气些。”
话音刚落,她就撞到了前边汉子的背脊,她默默后退了几步。
片息静默后,抓过卫墉手臂的男人开了口:“你是如何得知的?”
虞滢平静道:“不难猜。”
“说说看,如何不难猜?”
“第一,在岭南中,大小山匪为牧云马首是瞻。牧云把关岭南与溱水交界,想必和熙平郡太守的关系也不错,而我等在熙平郡被擒,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熙平郡太守所为,要么就是牧云山所为,要么你们二者合谋。”
“第二呢?”
“第二,牧云山虽被传为悍匪,却从未听说过抢掠屠村之言,想来也是有底线的,我等被擒,没有半点外伤,你也言只图财,我便斗胆一猜,方才只有几成把握,现在有十成。”
虞滢特意把怀疑的几率往低了说。
男人忽然反应过来:“你试探我?”
不用试探她都已经猜到了。
“算是吧。”
“啧啧,只听莫朗说伏危城府深,却从来没听说过他这娘子也不好糊弄。”
虞滢耸了耸肩,继而道:“既然只图财,就别对那些孩子们动粗。”
依方才来瞧,虽不会伤及他们性命,但为了震慑他们不乱来,估计还得用武力威慑。
“前提是他们能安分些,我们弟兄自然不会动粗,也不会在吃食上亏待他们。”说罢,扯了扯绳子:“走吧。”
虞滢便不再言语,跟着绳索往前摩挲而去。
走了半晌,前头的人开了口:“三级台阶。”
前面男人出声提醒,虞滢慢慢抬脚试探后才落了脚。
台阶之后,又提醒了门槛,如果不是把他们擒来,还真有几分贴心。
入了屋中,前段绳子松开了,虞滢也没有乱动。
不知说了什么,只听见细碎的说话声,随即熟悉的声音传来:“余娘子可以取掉黑布了。”
虞滢这才动手把黑布取下。
眼前是一张很长的议事桌,桌前首位坐着虞滢熟悉的人,身后的则是领她过来的男人,只是面巾没有扯去。
虞滢朝着上首的人微微一颔首:“寨主。”
高大如巨人的牧云寨主抬了抬手:“余娘子请坐。”
虞滢也没有客气,径直坐下。
牧云寨主道:“此番劫余娘子与豫章一行人,只为财,不会伤及你等性命,还请余娘子放心。”
虞滢先前不知周宗主的目的,现在猜到了。
他们这一行人确实是混淆视听的,但也没有放弃他们。
借由牧云山把他们擒住,暂囚于牧云山,大概是等待时机才把他们送到周大人那处。
有人给她端来了茶水。
虞滢点了头:“有寨主一言,我便安心了。”
一宿未进水,虞滢也感到了口干舌燥,便从容地端起茶水饮了一口。
见她如此淡定,寨主忽然笑道:“不怕豫章的郡公不出钱赎你们。”
虞滢放下茶盏:“即便不出钱赎又如何,牧云山一众好汉又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她的话一出,牧云寨主身后的男人忽然轻笑出声。
牧云寨主听到小声,皱眉道:“老五。”
身后之人咳嗽了两声,随即解释道:“从没听说过肉票称呼我们弟兄为好汉,有些没忍住。”
牧云寨主看向虞滢,道:“寨中兄弟没个正形,让余娘子见笑了。”
虞滢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想了想,还是道:“我回去后会与那些孩子好好说道,还望寨主莫要太为难他们。”
闻言,牧云寨主转头向身后的人暼了眼:“动粗了?”
被唤为老五的人应道:“也算不上动粗。”
寨主开了口:“军医都是一群小娃娃,别动粗。”
“虽然有年纪小的,但也有二十来岁的,哪里算得上小娃娃?”看寨主明显不悦,他继而道:“既然大伯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把他们当成祖宗一样供着了。”
看二人演戏,虞滢依旧装作不知他们与豫章周家的关系。
“寨主既然唤我过来,想是要看头疾。”
寨主点了头:“确实,头疾许久不曾犯过,近来又开始犯了。”
虞滢起身朝首座走了过去。
老五看着有几分吊儿郎当,在她走来时却是暗暗按住了腰间的刀。
虞滢脚步一顿,看了眼,又看了眼寨主,意思明显。
她可不想被人失手一刀砍了。
寨主明白她的意思,伸手推了推身后的人:“一边去。”
老五走到数步之外,双手环胸,背倚柱子,看似漫不经心却时时警惕。
虞滢给牧云寨主把了脉,心率和脉象都很平缓,看着不像是有重疾的模样。
再探了额头的体温,也是正常的。
仔细检查了半晌后,看了眼牧云寨主眼中充盈的血丝,大概有了答案。
“思虑过重,休息不当。”
“就这?”
出声的是老五。
虞滢不应他,问牧云寨主:“想来寨主近来熬夜了,思虑过重且饮食也不及时,便是常人都会有头疼的症状,莫要说寨主本就有头疾。”
老五在旁嘀咕道:“二伯和石大夫皆不在寨中,没人能管得了大伯。”
虞滢道:“我开一个方子给寨主,另外寨主要适当休息,吃食也要及时,不然就算现在无事,也会折损寿元。”
寨主点了头,随即道:“余娘子也算是客了,与男子同一牢房,有诸多不便,我让人另外安排客房。”
虞滢正想摇头,但随即想到还真的挺不便的。
莫说洗漱了,就是人的三急也有诸多不便。
虞滢也没有拒绝,随而道:“那些孩子担心我,我先回去一趟,让他们安心。”
寨主应下后,虞滢随之回到位尾,主动把黑布戴上,复而拿上绳索,温声开口:“劳烦五当家了。”
老五讶异地看了眼她,只一声老五便知他也是牧云寨的当家?
虞滢纯属乱猜的。
上前拾起绳子的另一端,随而牵着她离去。
出了屋子后,开了口:“你有胆量有智慧的,模样脾气皆不差,我还是第一回见像你这般的妇人。”
虞滢平静道:“多谢夸赞。”
“莫要跟伏危了,跟了我吧,我让你做我的压寨娘子。”
虞滢听到影视剧里边熟悉的台词,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还真有山贼当家和她说同样的话。
沉默了片刻,她道:“五当家年纪与莫朗年纪相当吧?”
“又如何?”
“莫朗已是三十的年纪,五当家这般年纪都还未成亲,是相貌有缺陷,还是另有隐疾,我身为大夫……”
前面的人脚步停了,虞滢这回察觉到了,也及时停了下来,没有触及。
前边的人似乎有几分咬牙切齿:“莫仗着大伯给你做靠山,就以为我不会动粗!”
虞滢被蒙住了双眼,歪了歪头疑惑道:“所以五当家为何这般年纪还不娶妻?”
静默了片刻,前面的人冷笑:“你管我呢?若真心疼我年纪大还未娶亲,不若给我当娘子吧!”
“那不行。”
老五皱眉:“为何不行?”
“先不说我与我郎君的感情,就说我郎君年轻,且样貌和气度,五当家觉得自己可是能比得上?”
老五本想反驳,可一想到伏危确实比自己年轻,且样貌和气度确实出众,也不说违心的话,只不悦道:“不过是皮囊和装模作样罢了,庸俗之人才会在意外貌,再有年纪大才会疼人。”
虞滢:……
说什么鬼话呢!
年轻美男不爱,爱他年纪大且自大吗?
“五当家不在意,那我若貌丑无盐,年纪大,五当家还会对我说这般轻浮的话?”
本以为前边的人是个嘴硬之人,却不想他直言道:“不会,但你别与我说这些比喻,第一我正值壮年,第二……”
他摸了摸被面巾遮住的脸,仔细琢磨了一下才道:“我应当长得也不差。”
虞滢笑了笑,以直还直:“可我就是爱年轻且俊美的郎君,我就是如此庸俗。”
老五声音明显不悦的丢下“庸俗”二字,不再说话,把她领回了大牢中。
回了牢中,她取下黑布,其余人都涌了上来,忙问:“他们可有对先生不敬?!”
虞滢还未说话,老五便道:“我等又不是缺女人缺到见到女人就扑的禽兽。”
卫墉怒瞪了他一眼,看回虞滢。
“先生没事吧?”
虞滢摇头:“我无碍,他们的头目患有头疾,需得我相救,对我客气有加,暂时不会动我。”
闻言,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可那贼人还在牢中,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既然报了平安,余娘子便随我走吧。”
众人一听,再度挡在虞滢身前:“不是已经给你们的人看过疾了吗,怎还要把先生带走!?”
老五笑道:“余娘子医术了得,我家老大等着治头疾,自然把她奉为上宾,好生招待。”
“倒是你们,如此娇娘与你们这群毛头小子在一屋檐下,我看才是最危险的。”
被他这么恶意揣测,多数人涨红了脸:“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污者见污。”
老五耸了耸肩,也不否认,毕竟他刚刚真有挖墙脚的想法。
众人看向虞滢:“先生,我们发誓,我们对先生只有敬意,绝对没有什么龌龊的想法。”
方才那老五所言,虞滢也没当真,态度还算轻松,可现在开玩笑都开到这些孩子身上来了,她顿时沉了脸。
“我相信你们。”
她瞪向牢门口的人,面色不虞。
比起怒斥,被这般沉着脸怒视,老五多了几分不自在,清咳了几声:“几句玩笑话罢了,看把你们紧张的。”
“求财而已,不至于与豫章为敌。”看向虞滢:“快些交代。”
说罢,从牢房中出去,留他们说话。
人走了,虞滢转而道:“别听那贼人的挑拨离间。”
见先生没有因贼人的话而提防他们,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虞滢看了他们一眼,道:“记住先前我说的话,遇险之时说出自己军医的身份,军医为人才,能自保。”
“先生真要跟他们出去?”卫墉急问。
虞滢看向他:“他们说优待便是优待,你们不必担心,也不要轻举妄动,我们手无寸铁,只需等着郡公差人来救我等,贸然行动只会丢了性命。”
“可郡公真的会来救我们吗?”有人担忧出声。
“这是必然的,郡公仁义,必然不会弃我们不顾,只需静待就行。”
牢房外的老五听到这话,不禁好笑。
这妇人年轻,顶多二十出头的年纪,比里边的少年大不了几岁,却像个长辈一样安抚他们,让人觉得沉稳可靠。
如此珍稀女子,倒是让伏危捡了便宜,真不公平。
半刻后,开了牢房门:“走了。”
虞滢与众人道别,然后走出了牢房,自觉把黑布重新蒙上。
出了外头,方才还口出轻浮之人忽然道了歉:“方才在牢中多有失言,抱歉,还望娘子莫要怪罪。”
虞滢冷淡道:“不敢。”
态度冷淡,全然没有了方才的轻松,老五知道把人得罪了,沉默了小半路后,又开了口:“娘子放心,我不会让人亏待了你那些学生。”
“如此,便谢过五当家了。”
声音没有方才那般冷淡,但却还是冷冷清清的。
把人领入屋中,出了外头让人看守着,便回了议事堂。
回了议事堂后,把遮脸的面巾取下,露出了一张清俊的脸。
看向正在看信函的寨主,问:“大伯,你说我去撬伏危的墙脚,能撬得动吗?”
牧云寨主闻言,顿了片刻,头也不抬的回:“不能。”
“为何?”
沐浴寨主抬头,静静的望了他片刻才幽幽开口:“人贵有自知之明。”
老五顿时不喜了:“我也不差呀。”
“你也知你只算是不差?既然如此,那来的脸和伏大人之子相比?”
老五顿时被噎到了:“伏危真有那么出色?”
“你又不是没见过。”
确实见过,不过是远远看了眼罢了。
正闷闷不乐间,那边的寨主又道:“下回见着余娘子,让你也帮你看看脑袋。”
老五直觉大伯没有好话。
果然,下一瞬:“看看你脑袋有没有进水。”
……
“我也算是你大伯带大的,如今三十了,你也不操心操心我是否会孤独终老。”
牧云寨主暼了他一眼:“那谁来操心操心我这个老孤家寡人?”
老五沉默。
仔细一想,牧云寨还真挺缺女人的。
“别想着怎么撬墙脚了,等他们休息几日,就开始安排安排,把人给周毅他们送去。”
“我想撬墙脚,还得把墙脚给人送去,想想挺不是滋味的。”
寨主没有再与他废话,让他滚出去仔细想想怎么把人送走。
一百七十八章
虞滢被软禁在屋中, 吃喝住行上面也没有被亏待。
知晓豫章和周家的关系,她心里也没有什么可焦急的,该吃吃该睡睡, 养精蓄锐等待交接。
这几日,那五当家每日都会亲自送饭来,似乎有几分讨好的意思在。
虞滢知晓这人心思不正,便也一直不假辞色。
晚间那五当家送了暮食过来,在外边道:“明日一早送你等去豫章换银子,因走的是山路,很是艰辛, 娘子好生休息, 明日也好赶路。”
半晌后, 虞滢还是道了“多谢提醒”二字。
人走后, 虞滢琢磨了起来。
这是真的要把他们送回豫章?
还是假借送回豫章之名,中途“失手”于周大人他们?
时下就两个情况。
要么被送回豫章。
要么把他们送到周毅和伏危那处。
不管哪种情况, 他们都不会有事。
想到这, 虞滢也不自寻烦恼了,早早歇下明日好赶路。
犹豫原以为卫墉他们一个个都会憔悴不堪, 但等再见到卫墉他们, 除了身上乱了些, 精神倒是挺好的。
牧云寨的人让虞滢这些学生待在一块,也不另外安排。
卫墉醒来时已经在囚车中了,见到同车的虞滢平安无事, 才算信了贼人说不会动他们的话。
卫墉在虞滢面前抱怨:“这些贼人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昨晚竟又在昨夜的吃食上下了药!”
虞滢算是明白他们的精神为何这么好了。
牧云寨主为了他们能完璧归赵可算是煞费苦心了。
卫墉看了一圈, 却发现只有他们军医的身影,却没有看见其他人, 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脸色一白:“那些贼人不是说只求财吗,为何只有我们,护送我们的精兵呢?!”
虞滢暗忖他们大概是蛰伏或是回去了。
她沉默不语,卫墉以为她也被吓到了,不敢再言。
他们在囚车上坐了一段路后,便被赶下了囚车,拴着绳子一个跟着一个往山路上边走。
看到蜿蜒崎岖的山路,一众人想起了风餐露宿的那半个月,满脸崩溃。
又走山路,还不如杀了他们呢!
可谁都不敢说出杀了他们的话,怕真的被杀了。
虞滢一路沉默。
倒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多说错多,反正跟着走准没错。
走着走着,众人发现还真是回豫章的山路,毕竟他们绕道南康时,好像也是跟这条山道走的。
期间有人商议逃跑,可看管甚严,几乎每每一有动作就被察觉了。
多日下来,众人开始奇怪了。
围在虞滢身旁道:“这些贼人就算是图财,可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跑,也仅是嘴上威胁而已,却没有真的动手过。”
虞滢也适当露出了疑惑之色:“确实对我们好得太过了。”
卫墉见先生附和,忙道:“先生也觉得是吧,这些贼人怪奇怪的。被抓的那几日也是,牢房还算干净,三餐如常,还偶尔有点荤腥,这对待人质的态度都是这般吗?”
另一人道:“肯定不是,先前豫章有富贵人家被贼人所劫,女眷皆被折腾得不成人样,而男子除却主子外皆被杀,就是主子回来了也浑身是伤,瘦得没几两肉。”
众人沉默了。
总觉得他们这“人质”“肉票”的日子过得实在太安逸了。
觉得贼人古怪,却也猜不透贼人为何这般,但能确定的是他们都没有生命危险,也就暂歇了逃跑的心思。
他们绕道南康花了半个月时间,但因那些贼人熟知岭南山路,看着大概十日就能绕过南康入庐陵。
只是途经南康郡城远处高处山头时,隐约可见南康郡城有浓烟升起。
南康太守已反,若有浓烟,必然有战祸!
“我们是不是该避开?”有人询问贼人。
与这些贼人相处几日下来,也没见被虐待,小军医们倒是没有一开始那般怕他们了。
五当家暼了眼凑过来询问他的小毛头,记得这人好像叫卫墉,与伏危侄子交好,百般护着自己的先生。
也不是旁人,是那余娘子比较看重的学生,五当家抱胸望着远处浓烟,多了几分说话的心思。
他问:“不好奇谁攻打了南康?”
卫墉连连摇头:“不好奇不好奇。”
保命重要。
蒙着脸的五当家忽然一笑:“可我挺好奇的。”
卫墉:?!
不远处的虞滢听到这话,也望向远处浓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五当家忽然道:“走,去南康看看有无机会捡漏。”
听到贼人这么说,有人高声道:“你们疯了!?那刚刚打过仗,也不知到底是朝廷派来的人,还是其他乱臣贼子,更不知谁输谁赢,你们就敢靠近,不要命了?!”
“我们就是贼子,怕什么?”五当家转头对其他人笑问:“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
一群人高声笑应道:“对,我们就是贼子,怕什么!”
五当家推了推卫墉:“走了,别废话。”
纵使万般不情愿,奈何情势比人强,只能跟着他们前去。
军医被迫跟着他们下山往南康而去。
纵使有人想要继续挣脱逃跑,不想与他们一同送死,可一如既往被看管得严严实实的。
走了约莫两日,快到南康城时停下,五当家派人去调查。
等候之时,眼见快到南康了,五当家不死心的当着众人的面与虞滢道:“我挺赏识你的,要不再考虑考虑,与那伏危和离,随我入牧云寨,此后与我一同享受荣华富贵?”
日日都是这等撬人墙角的厚脸皮之言,也没有胁迫,虞滢的学生恼怒之余也不敢硬碰硬,只把他们的先生看得紧紧的,以免贼人乘人之危。
卫墉护在先生身前,瞪他:“先生已有夫,你这贼子言语轻浮,休想沾染先生半分!”
五当家不在意这些小军医,直直望向没什么表情的妇人:“真不考虑,我可比你那夫君有钱多了。”
几次三番被人表白,虞滢已然能面无表情的回道:“不考虑。”
五当家“啧”了声,也没说旁的
调查的人归来,五当家便与探子说话去了。
卫墉见人走了,与虞滢道:“先生别被这些贼人轻浮之言所乱,要是那贼人敢行龌龊之事,我就是不要命了,也跟他拼了。”
虞滢点了头:“我不会被他影响,你也别被他影响,那人不过是轻浮之言,要乱来早就乱来了。”
卫墉也是奇怪得很,小声嘀咕:“这些人可真奇怪。”
嘀咕间,五当家与探子说好了话,转头道:“继续去南康。”
军医一众绝望了。
怕不是不想拿他们来换银子,而是想用他们来换前程了?!
他们只是学医学数个月,本事不大,那值得他去谋前程?!
只怕到了那南康城后,逆贼会直接要了他们的命。
南康刚打过仗,他们的本事必然能让他们保住性命。
虽说如此,可比起保命,他们更多的是觉得为他人效忠,是背主。
心里头像是有两把火灼烤着,一边是保命,一边是背主,正面烤得难受,反面烤得更难受了。
五当家扫了一眼那些毛头小子,又瞧了眼自己心喜却名花有主的妇人。
越近南康,他们就越是像是没了魂一样,反观余娘子,全程没说话,很是平静。
不愧是他看中的奇女子,就是能沉得住气。
虞滢不知那五当家心里一路上没停过夸她,只知那南康城内有她想见的人。
他们一行人到了南康城外,战事已休,尸体也已经不见了,但血腥味却依旧浓重,地上血水更是遮掩不住。
残兵断器也还孤零零地被人遗忘在战场上,不知主人今何在。
虞滢他们一行人在从豫章前往岭南时,见过不少被屠杀后,或是战乱后的场景。
比这更血腥,更难以入目的场景都见过了,眼下已然没了惊吓,心下更多的是战祸带来的悲寂,对上百或数千计人命在一场战祸转眼就没了的伤感。
他们这一行人,军医五十人,押送他们的有二百余人。
二百余人,人人高大得好似吃了什么药一般,最矮的也壮硕得厉害。
近了南康城,不知是谁忽然道:“是豫章军的军旗!”
众人闻言,纷纷抬头往豫章城城墙上望去,确实是豫章军的军旗!
他们的心脏忽然有些受不了了。
被抓,被关,又险些被当成投诚之礼送走,心里头更是在保命和背主反复纵跳,无比煎熬,现如今忽然看到了豫章军的军旗,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虞滢知道他们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坐了过山车一样,起起落落的。经此一事,只要没崩溃的,估计都能堪称大用了。
她不能太过平静,以免引人生疑,故而也是怔怔地望着城墙上的军旗,一副懵了的模样。
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是懵的。
南康城门紧闭,忽然有人出现在城外,城墙上无数弓箭手拉弓朝城门外对准。
城墙之上,有人高喊:“城外何人?”
牧云山的人回应道:“岭南牧云山牧云寨五当家,知晓豫章周郎将在此一战,特将豫章军医送来投诚。”
听到这话,哭的人忘了哭,茫然四对。
送他们来……
投诚?
*
南康一战,胜败已明了。
短暂休整后,周毅唤来部下在南康太守府正厅议事。
底下的人正要汇报,他看了眼众人,抬起了手,问:“沈太守和伏先生何在?”
声音才落,外头便传来伏危的声音:“属下在。”
片刻后,伏危身穿盔甲与沈太守入了正厅,朝着周毅一拱手。
沈太守此时心惊胆跳,刚经过一场战乱,尚心有余悸。
他都已经有十几年没有领兵了,如今战休,还是久久不能平复,脸色不是很好。
周毅看向沈太守,问:“太守大人无事吧?”
虽然依旧胆颤,但输人不输阵,况且他也是有大功在身,便挺直背脊道:“无事。”
“无事便好,此番若非是沈大人假意向南康太守投诚,也不会如此顺利攻下南康。”
伏危献计,他们假意兵败入山,再从山路绕到南康,而沈太守假意投诚入南康,里应外合攻城。
苍梧郡反了之事,不仅岭南其他八郡知道,就是岭南外的人也是知道的。
沈太守在南北郡守中素有不争不抢的庸才之称,他此番也是被逼着反的,想来若能有大树依附,他必定毫不犹豫投诚。
豫章军一败,他立即领着五百人,带着一批说是豫章军中所缴获的粮食去南康城投诚。
人数不算多,以此做护卫倒也算说得过去。
南康太守欲先占靠近岭南边界的几郡,还有岭南九郡,共十五郡都臣服于他后,届时再挥兵北上,所向披靡。
沈太守此番投诚,似乎也挑不出差错,且前来人数也完全在可控的范围,便也就让他们入城了。
可哪里能想到他带进城的人几乎都是本该退居山中的豫章军,还有一个伏危。
沈太守虽然心里觉得自己的功劳也挺大的,但也不太敢居功:“都是伏先生的计划,也是将军领军有方,再有将士的功劳,我只是起了些许作用而已。”
去年他们还是郡守与附县县官的上下级关系,却没想到不过是大半年,地位就发生了逆转。
最让他在意的,这周毅转变得太自然了,好似就没有屈于他底下做事过。
有那么一瞬间,沈太守都怀疑他以前的恭敬都是装的。
怀疑罢了,他也是能屈能伸的,效力朝廷,朝廷不靠谱,如今改朝还得,新帝却还想让他死。如今孝敬周家能保命,左右不过是换个人效力而已。
对于沈太守谁都不得罪的话,周毅也不意外。
在他底下做知县四年,早已摸清了他是什么样的人。
沈太守就像一块圆滑的石头,不到危及生命与他的利益之时,绝不会冒进。
“等此番结束,郡公大业成后,再论功行赏。”
手底下的将士倒是不意外他所言。
先皇倒也罢了,新帝没几个人能服,他们反得心安理得,更别说新帝险些让他们断粮了。
几句安抚的话后,周毅才看向方才要汇报的人:“人齐了,说罢。”
那人开口道:“已然清算过,战亡将士一千三百余人,已按照伏先生所言全数安葬,重伤八百余人也在救助,轻伤尚未统计出来。”
“再有南康太守已被擒,南康官员几乎全数投诚,现在正让人去清点粮库所得。”
“降军伤亡如何?”
伏危应:“与我军差不多,现在一万余降兵已别看守了起来。”
周毅略一皱眉,又问:“城中的大夫都集合了?”
“城中寻到一十五个大夫和三十来个医员,现在都遣去医治伤员了。”
伏危似乎知道周毅所思,便开了口:“降军也有重伤,此时大人派人医治,也能收服人心。”
伏危话才落,便立刻有人不苟同:“救他们,让他们再打我们吗?再说了,我们军医也不多,得是多菩萨心肠,才会牺牲我军来救降军?”
伏危不疾不徐回道:“降军总会收归我军,此时若不收服他们,待何时?”
说罢,朝着周毅道:“郎将不妨派两名大夫去敌军,先行救治重伤之人,总归态度在门面上了,我军善待降军,若是他日再战其他郡,也让敌军易降。”
“话说得是好听,可军医和大夫就这么些个,我们受伤的人员那么多,要救也先把我们的人给救了再去救降军。”
周毅其实偏向伏危所言,所以开口道:“此番攻下南康最大的功劳是伏先生,他方才所言,季校尉不妨仔细考虑后再议。”
季校尉想继续开口,但看到众人皆沉默,也不附和他,心中有气。
郎将虽说得确实没错,伏危的功劳最大,但他所言也在理呀,不能仗着伏危的功劳就站在他那边。
正犹豫间,忽然有人来禀,道是岭南牧云寨来投诚,把豫章送来的五十名军医也带来了。
周毅闻言,不动声色地与伏危相视了一眼。
——来得还挺是时候的。
但因沈太守就是靠投诚入的南康城,让他们里应外合才攻下的南康,此番又有人来投诚,很难不让人怀疑投诚的真假。
季校尉开口问:“可确认了真是豫章的军医?”
“确认了,有不下三个将士指认他们的儿子就在其中,还指出有一人是卫军医之子。”
“我们正缺军医,牧云寨的人就给我们送了人来,这未免太凑巧了,凑巧得让人觉得是部署过的一般。”
“是呀,太凑巧了反而有诈。”
方才没有出声掺和争执的其他人,这回倒是附和了。
周毅不言语,朝着来禀告人道了声出去候着。
多余的人都退了出去,他才淡淡开口:“岭南牧云寨,效忠的是郡公。”
众人皆一愣,想要张口,但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若是效忠的是郡公,那郡公是否早有反意?
这话让他们怎么说得出来?
左右现在都已经反了,管他是否以前效忠,还是现在投诚!
“我让他们进城,无人有意见吧?”周毅环视了一圈,见无人出声后,喊来了外边的人。
“让他们入城,给军医休息小半个时辰,等吃了东西喝了水后,立刻让他们去救人。”
想了想,又道:“差两个老军医与五名大夫去降军那边。”
看了眼季校尉:“现在人手多了,总能分几个过去了。”
人多了也不够呀,而且还是刚出茅庐的小子,也不一定能堪大任呢!
可看得出来郎将是铁了心站在伏危那边,他便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了头:“郎将所言,吾等没有异议。”
一行人入了城。
军医看着贼子送到他们手中的医箱,猜测他们早有投诚的打算。
既然早有投诚的打算,何必吓唬他们!?
想到他们被吓唬了这么多天,一时间又恨又怒,可看到城中都是伤员,他们那些恨和怒全然被揪心所取代。
得了医箱,急急地喝了一口水后,就随着先生去救人了,半点不犹豫,适应得非常快。
季校尉担心那些小军医被吓破胆,从太守府中出来后,就急急往城门那边去。
重伤将士不能移动,只能暂时安顿在城门附近。
去到城门口,想象中的手忙脚乱没看到,倒是看到一个个十五到二十来岁的年轻军医,神色认真且训练有素地给伤员清理,缝合。
那沉稳完全不像是刚刚出师,第一回出现在战场上的新兵蛋子。
要是不说他们是刚从豫章来的,他还以为是已经随军数年的老军医。
要是来个人询问卫墉他们,问他们怕不怕。
答案是怕的。
但怕的却不是血腥的场面,而是怕自己学医不精,救不了人。
哪怕一路上经历了许多,锻炼的只是他们的胆量,而不是实践。
可时下不再是用猪肉练习,而是真的一针针缝入人的皮肉之中。
可这一路上他们见过太多的死人了,不想再看到有人死了,纵使不想也改变不了太多,但能尽他们所能,能救一个是一个。
虞滢入了城,也是第一时间与其他学生们投入救助中,根本无暇分心去想伏危现在在何处。
伏危与周毅,还有另外两人一同见了牧云寨的五当家。
五当家入了厅中,朝着周毅行了礼,打量的目光不禁落在伏危的身上。
伏危与其相视,感觉到了对方有那么丝丝不善之意,但并不强烈。
他略一琢磨自己是否见过此人,但在记忆中并无此人。
对视两息,伏危朝他微微一点头。
五当家暗暗给了他一个白眼,随即与周毅道:“护送五十军医的精兵已经返回豫章,我等幸不辱命把军医毫发无伤送还。”
伏危收下一记白眼后,暗中猜疑此人究竟与他有何过节,也好提防。
周毅第一次与牧云寨的打交道,也不因他们曾是悍匪有所轻视。
客套几番后,问:“牧云寨主派五当家把军医送来,可还另有交代?”
五当家拱手道:“寨中已随时备战,全凭郎将差遣,我等奉寨主之命,留在郎将身前听从差遣。”
“此战已休,暂无他事,你们从熙平而来,一路奔波,先行休息,等前方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晚间再议事。”
说罢,转头吩咐人在这太守府寻个地方让他们休息。
五当家从厅中出去前,又特别瞧了眼伏危。
他这般意味不明的眼神太过明显,让厅中另外几人很难不在意。
人走了,周毅才问:“伏先生和那牧云寨五当家可曾有过往来?若有往来,我也不怪罪,直言就是。”
伏危摇头:“未曾,今日是第一次见。”
顾校尉道:“那就纳闷了,方才他进来的时候瞧你的眼神,好像有那么点……”皱眉想了想:“敌意。”
伏危道:“我也不知为何,待我仔细打探一下,看是否有什么误会。”
周毅:“确实,若有误会,及早解释清楚的才好。”
刚休战,城中尚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既要提防降军还有不降之心再起事,又要安抚好城中百姓,没人得空闲聊。
说了几句牧云寨五当家的事,伏危便退出去做好安抚百姓的事。
先是新帝登基,天下大变。接着又是南康太守造反,自立为王。不过一个月,豫章军又攻入南康,城中百姓现在犹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闭门不出,但凡再有变故都能把他们吓疯了。
伏危领了人在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巷子喊话。
道战事已休,豫章周郎将承诺绝不毁坏屋宅,不杀无辜百姓,不抢不义之财,更不强抢妇人。
虽喊了话,可百姓自危,无人敢踏出家门。
百姓也需要一个过渡的时间,没个三天五日,他们是不敢出来的。当家中无米无粮无水了,他们自然想方设法出来觅食。
有了一回便会有第二回,次数多了,见豫章军真无伤人之意,他们自然也就信了他们不会残害百姓。
伏危从北城巡到南城之时,遇上了去安抚伤员的顾校尉。
顾校尉见了伏危,便停下唠叨了几句。
伏危询问了伤员情况,顾校尉道:“豫章送来的小军医,看着年纪都不大的样子,但个个都训练有素得不像是初出茅庐的牛犊子,反倒像是经验老到的军医,你那娘子还真有本事。”
被人夸赞自家娘子,伏危似乎与荣有焉的一般,原本这般肃严的情况,眼中还是多了几分柔光。
“我娘子有本事,但只能教他们本事,他们如此沉稳,想来这一路上也经历了不少。”
周宗主让牧云寨的人劫了他们,有以保万无一失送他们到南康,也有训练他们遇事的胆量在。
顾校尉无奈道:“夸你娘子,你倒也不谦虚。”
伏危:“我娘子有本事也是事实,我也无须谦虚。”
“听你这般夸赞,再看那些小军医们熟练给伤员包扎,等回到豫章,我真要上门拜访你与你娘子。”
伏危应下:“那便恭候校尉光临了。”
顾校尉点了头,又道:“对了,方才在太守府见的那个牧云寨什么当家的,不能与之深交。”
伏危微微抬眉:“为何这么说?”
顾校尉皱眉道:“方才在城门查看伤员之时,我见他围在一个妇人前,本以为是他娘子,但听旁人说他未成亲,那妇人也是有夫的,但那人却在旁不停地撬人墙脚,试图说服那妇人与丈夫和离跟了他,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值得交往。”
“估计方才在太守府,他见着你,是因嫉妒你出色,所以……”
话还没说话,一旁的将士提醒:“顾校尉,天色快黑了,还未去查看降军伤员。”
顾校尉看了眼天色,日头西移,准备下山了,这个时辰确实不早了。
“不与你说了,总归别与那人深交。”
嘱咐后,便匆匆带人离去了。
伏危转头望着顾校尉离去的方向,微微蹙眉,眼露疑色。
将士皆是男子,且城中百姓人人自危,大门不敢出,哪来的妇人?
这妇人还是顾校尉在城门伤员处见着的?
略一琢磨,伏危倏然抬起目光往城门的方向望去,心中有了某种猜测。
他转头命其他将士继续在城中高喊让百姓放心的话,随即带了两人往城门口疾步而去。
*
悍匪出身,多少有些包扎伤口的本事在。
五当家也带了自己的人去帮忙,然后自己则在余娘子身旁帮忙给伤员包扎。
嘴巴一直未停。
虞滢压根就没搭理他,她已然累得精疲力尽,更是一头热汗。
那嘴巴叨叨个不停的五当家见此,话语一顿,把不远处的卫墉拉了过来,擦了他手上的血迹,给了他干净的帕子:“给你先生擦擦汗。”
卫墉懵得很,但看见先生脸上的汗水都要滴下来了,也不敢多想,嗓子因久未进水有几分沙哑,开口道了声“冒犯先生了。”
然后给虞滢擦了额头和下颚的汗水,不敢太冒犯,只粗略擦了擦。
擦了之后把帕子收了也没还给五当家,怕这人是个猥琐的,留着帕子日思夜想,
收了帕子后,便火急火燎地继续给伤员医治。
医箱里边备用慢慢的缝合线和止血的药,除却医箱外,牧云寨的人也把他们先前的伤药,还有舍下的药材都带来了。
五当家看着卫墉那小子把帕子给收了,暗中剜了他一眼,倒是没有开口讨要,引人生厌。
“余娘子你瞧瞧,你都进城有近两个时辰了,这天都快黑了,你那夫君都没来看你一眼,可见你在他心中也不过凡凡,你对他如此死心塌地,可值得?”
虞滢眉头微微一皱,不欲回他,忽然传来一道冷飕飕的声音:“值不值得是我们夫妇二人的事,五当家如此毁人婚姻,未免过于小人了?”
虞滢缝合的动作顿了一下,与五当家一样,转头往声源处望去。
伏危一身寻常将士的战甲,却因姿容出众,身姿颀长挺拔而穿出了与人不同来。
战甲有裂口,发髻原本利落束着,却因一战而多了几分凌乱。
本该狼狈的,但总让五当家觉得有那么几分战损的美感在。
这人确实有一副好相貌。
虞滢掠过身旁的人,与伏危对上了视线。
伏危原是冷凝五当家,待对上虞滢,眼神瞬间没了冷意。
虞滢见伏危不像有伤的模样,哪怕夫妻有再多话要说,但也仅仅是互相一点头,然后转回头继续给伤员缝合。
她身心皆疲,手脚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只靠着一口气在撑着,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泄了。
伏危也不打扰她,只看了眼五当家,面色不善道:“五当家可借一步说话?”
五当家挑了挑眉,还是站起了身,朝着他走了过去。
走近后,挑衅一笑:“怎的,恼羞成怒想警告我?”
伏危看了眼在给双手未曾停下的阿滢,看回了他。
“内子已疲惫不堪,还请五当家不要扰她分心,先让她忙完再说。”
没想过伏危只与他说这话,五当家露出了几分意外之色。
狐疑道:“你就不生气?”
伏危暼了眼他:“气谁?”
五当家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虞滢:“我,她。”
“你们又没关系,我为何要气?”
目光直视眼前的人,声音徐缓而冷静:“再者内子样貌才能皆为出色,招人觊觎也是正常的,可若是每一个狂蜂浪蝶我都要气一遍,我岂不是要把自己气死了?”
五当家眉头紧皱。
忽然很不爽这人。
说他不在意妻子吧,但看向妻子的眼神却满是柔情,那眼神丝毫不遮掩,他想忽视都忽视不得。
沉默了半晌,他问:“进城这么久,你为何都不来看一眼?”
“此前无人与我说内子也来了。”
“诓谁呢。”
伏危:“我不至于诓骗你。”
说罢,转头吩咐小兵:“去准备热水,记得要烧开的,凉了后给军医送来。”
吩咐后又看向虞滢,走上前,从她医箱中剪下少许的纱布,给她轻细擦去脸上和脖子上的汗珠。
伏危没有与她说一句话,擦了汗之后他便起身,复而走回到五当家的面前,一拱手:“我尚有政务未忙完,便先告辞了。”
往前走了几步后,似想起了什么,转头朝着五当家道:“内子能平安到南康,也多谢五当家护送了这一段路。”
说罢,望了眼妻子,然后转身离去。
五当家站在原地,神色沉沉。
这夫妻二人没有说一个字,但却好像说尽了千言万语。
他总觉得这世上没有撬不动的墙脚,唯有不真诚或是半途而废者才会撬不动。
可方才那么一瞬间,他却有种不想承认的感觉。
这夫妻二人就好像裹了铜墙铁壁,任谁锄头撬得再狠,也无法撼动分毫。
意识到这点,五当家拧眉,心里忽然不是滋味。
伏危有那等姿容和脑子已是老天眷顾,凭什么又给他配一个如意佳人?
这老天可还能再不公平些?
叹了一口气,又不得不承认大伯说的话。
他忒没有自知之明了。
年轻,俊美,有脑子,又能上战场,且还全身心相信自己的妻子。
换他是女子,只要眼没瞎心不盲的,估摸着也会选伏危那挂的。
一百七十九章
夜色浓重, 南康城内火光通明,豫章的旗帜飘扬在墙头。
南康城弥漫着战后的血腥味与萧寂的气息,入暮之后便有老鸹盘旋在城上方, 或是停留在城墙墙头,让人森然。
火光之下,兵士抱着冷刃入睡。
虞滢与其他军医把重伤的伤员都处理好了,前来的顾校尉过来安排了十个军医去处理降军的重伤伤员。
等全数重伤都处理完,已是半夜子时。
军医也是人,一个多月下来的长途跋涉,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又被囚了十来日, 本就疲惫。
时下连续好几个时辰救人, 已有几人连续昏倒了。
哪怕还有很多伤势重的伤员, 可奈何精力有限,不得不休息。
军医珍贵, 自是不能用残了。
顾校尉在东城门前等着这些小军医把重伤将士包扎好, 便他们先回去歇着,三个时辰后再继续。
放了话, 累得脸色苍白的小军医也顾不得脏, 立刻瘫坐在了地上, 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虞滢那口气泄了,浑身乏力,一站起, 眩晕袭来, 身体摇晃不定的下一息便被一道沉稳力道给扶住了。
“先去一旁坐一会, 喝口水。”
声音在耳边响起,虞滢抬起头, 望向依旧是今日那身兵甲的伏危,知道他也没有休息。
“好。”数个时辰的疲惫加上滴水未进,声音有些许的沙哑。
伏危把她扶到了一旁后,把腰间竹筒解下,拨开盖子递给她。
温声道:“里边放了糖。”
虞滢接过,小小喝了一口,凉水甘甜,方入喉就舒缓了许多。
她喝了半筒糖水,也恢复了些许的精神气,把竹筒递回给伏危后,扫了眼周围被伤痛折磨得□□的将士,心里又沉又闷。
不止她是这种,便是那些小军医都一样。
伏危把竹筒盖上,望向妻子。
见她沉默地望着将士,明白她心底不好受,感同身受地伸手到她背后轻缓地拍着。
虞滢轻轻靠在了伏危的肩膀上,闷闷的道:“我非常讨厌战争。”
没人会喜欢战争。
“南康之后,我让人送你回豫章。”
虞滢摇了摇头:“我讨厌,但也不想逃避。”
顿了顿,又轻声补充:“我尚能承受。”
这边的顾校尉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想瞧瞧唯一的女军医何在,却不经意扫到了熟悉的背影。
是看错了?
不对,没看错,就是伏危!
他怎会在这?
竟还姿态亲昵的与唯一的女军医坐在一块,他不是心里眼里只有他那娘子吗?怎突然……
忽然想明白了些什么,惊讶的神色逐渐了然。
女军医在军中几乎是前所未闻,今日见着他也惊叹过,但一大堆事情还没处理,也没有细想。
如今细想,倒是想起这女军医很受其他小军医的尊敬,能让这些小军医尊敬,可不正是师长么。
他早该想到了,这习医的女先生可不是江河之鲫,一抓一大把,他听闻过的女先生也就一人而已,便是伏危的妻子。
笑了笑,倒也没有打扰夫妻二人。
其他军医已累得精疲力尽,便是好奇扶着先生的人是谁,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去询问。
士兵把军医扶起来,扶到一旁,端来温糖水。
一碗温糖水入肚,又休息片刻,也恢复了些许的精神气。
卫墉脚软手软地走了过来,警惕地看向先生身旁的男子。
只看了一眼之后,看出了男子的与众不同,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喊了声:“伏先生。”
伏危朝他点了点头:“辛苦了。”
卫墉没有说什么,回到原先的位置。
休息一刻后,士兵领着军医到了最近的客栈。
城门附近的几家客栈也已然被征用。
在附近,受伤的将士有什么情况,也能立刻处理。
伏危扶着虞滢入了客栈。
因卫墉与其他的军医说清楚伏危的身份,也就没人再好奇他们的关系。
一入客房,就有人给军医们送去了热水吃食。
虞滢疲惫,洗了澡,也洗去身上的血腥味。
从屏风内出来,屋中却不见伏危的踪影。
她望了眼桌面的吃食,也不急着吃,而是坐在桌旁等他回来。
他应该只是出去一会,若是长久不回来,他会有交代的。
果不其然,半刻后,伏危一身湿润气息从外进屋,也换了一身布衣,显然也去洗漱过了。
他瞧了眼桌面上未动的吃食,“怎么不先吃?”
虞滢:“想等你一块吃。”
伏危走到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水,把两双竹箸放进杯盏简单涮洗,拿出来后放了一双在虞滢面前的碗上。
虞滢拿起竹箸,伏危便夹了一块肉进她的碗中:“这一个多月,让你受苦了。”
虞滢抬眼瞧他,浅浅一笑:“你怎知我受苦了,那牧云山的当家可是认识你我的,他没亏待我。”
“长途跋涉,山路难行,世道也已经乱了,路途上多有变故,如何不算受苦?”
虞滢低下了头,无奈道:“在豫章的时候,总让我有一种天下太平的感觉,等出了豫章之后,我才知道这世道是如此残忍。”
轻叹了一口气,动筷吃饭。
再多的伤春悲秋也无法改变什么,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伏危了解妻子的脾性,她不需旁人过多的开解,。
他不停地把菜夹入她的碗中。
夫妻二人都疲惫,饭饱后,也不消食就径直上了榻。
相拥在榻,这岭南的深秋也还没冷,有些闷热,她推了推:“抱够了没。”
“不够。”
空了数月的胸怀,这宵终得充盈,伏危空虚了许久的心有了满足感,时下又怎可能撒手?
虞滢见他不撒手,也就没继续让他松开,贴在他的胸膛听了半会他的心跳后,才问:“南康之后,是直接回豫章,还是去别处?”
伏危:“休整三日,伤兵与五千将士留在南康,其余将士听从将令出城。”
去哪应是机密,虞滢也不继续追问。
“苍梧未攻下,倒是攻下了南康,这消息必会在半个月内传回皇城。哪怕南康造反,豫章军平叛,可待消息传到新帝那处,不管是何种借口,豫章已反在新帝心下定是板上钉钉之事,所以得在这半个月内加快收服岭南。”
虞滢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被熟悉的雪松气息围绕着,昏昏欲睡。
“你不用与我说那么详细,接下来大军去何处,我们军医就去何处。”
察觉到她声音中有浓浓睡意,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她后背:“睡吧。”
“嗯……”
才应下,不过片刻,怀中便传来了绵长轻缓的呼吸声。
伏危在她额间浅啄了一下,随后贴着她也闭眼入睡。
*
晨光透过窗棱落入屋中,屋内大凉。
虞滢起来的时候,床侧已然没了伏危的影子。
她起来,在床前舒展片刻略微酸痛的双臂后走到窗前,推开了缝隙往街道下看去。
街道上依旧都是士兵,没有百姓的影子。
刚简单洗漱过,便有人敲了门,提醒该去给受伤的将士继续治伤了。
昨日重伤的伤员已然缝合包扎好,但只要受伤的伤员,没有及时得到救治,也会转成重伤。
虞滢没敢耽搁,把挽起做单髻,裹上了头巾,拿了医箱出了屋子。
军医也几乎都到了大堂,都在吃早饭。
卫墉看见虞滢,便凑了过来:“先生,早上伏先生让我与你说,他今日白日大概不能回来,得晚上才会回来,要是回来得晚了,就让先生先休息。”
虞滢诧异地望向他:“我夫君去找你了?”
卫墉摸了摸后脑勺,点头:“找了,让我多多照顾先生。”
其实还让他防着那牧云寨的五当家,莫要让那人骚扰他们的先生。
他还特意与伏先生解释了。
一路上,都是那山贼死缠烂打,先生从未假以辞色。
伏先生道他信,并未怪妻子。
看样子,伏先生并未因为那山贼迁怒先生,也让他松了一口气。
明知人家娘子是有夫的,还死缠烂打。
那什么五当家,山贼就是山贼,这德行就是不正!
*
今日天色尚未亮,伏危便起了,去与周毅议事。
休整三日,便立刻启程去桂阳郡,随之是零陵郡。
他们攻入南康城,这二郡太守都在城中,时下也与南康城太守一样,被软禁在南康城内。
原本这两太守就已经投诚了南康郡太守,扬起了造反的旗帜。如今南康城已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不过几番游说,便降服了他们。
时下只管收服兵力,汇兵豫章。
伏危到议事房的时候,那牧云寨的五当家也在。
看到这个男人,伏危暗暗呼了一口气。
此人脸皮极厚,虽说阿滢不搭理他,却架不住人多嘴杂,本是那混子的错,最后说不定却成了她的错。
五当家看到伏危,暼了一眼后,看他今日与昨日穿着已然不同,一身玄色的布衣,衬得他挺拔俊逸,明明就是那等死读书的世家子弟样,可偏生浑然天成的儒将之气,卓尔不凡。
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生得这般俊美做什么,一点都不阳刚!
伏危也不知这人想到了什么,只见他忽然就冷沉了脸,面色不虞的跨过门槛,入了议事堂。
周毅看到二人气场不合,一早又听到顾校尉说的事,对于让二人握手言和之事,有些无能为力。
感情之事真不好插手,再说了,没有哪个男人能大度到可以和妻子的仰慕者谈笑风生。
时下正是多事之秋,不宜与牧云寨的人起冲突。而伏危不是感情用事之人,只要盯好五当家,不让他做出越轨之事,伏危自有分寸。
周毅在听顾校尉说了五当家缠着余娘子后,便吩咐了下去,让人多安排一些事务牧云寨的人,只要有议事就把人喊来,让五当家没有那个闲暇时间去缠人。
一百八十章
议事完, 已天色大亮。
牧云寨的五当家是皱着眉头从议事堂中出来的。
方才议事,周毅让他去察看南康城的五大粮仓,让他在保证城中粮食充裕的情况之下, 从这些粮仓中分出三批粮食出来。
三批粮食分为行军军粮,守军军粮,还有降军军粮。
军粮是行军之重,这差事似乎重视牧云寨的。可他是来打仗的,并不是来管杂事的。
不乐意,却又不能拒绝。
*
议事堂中,除却伏危以外的人都离开了, 周毅这才开口:“我听顾校尉说了, 那五当家一直缠着余娘子, 你这心里怎么想的?”
伏危知道周毅是想提醒自己, 莫要与牧云寨的人起冲突。
“他若是不过分,属下便不会如何, 但若他过分了……”伏危话语一顿, 语声泛了凉意:“还请大人恕罪,属下必定容不得他。”
周毅一叹, “若是如此, 不说是你, 便是我也容不得他。”
一为原则,二为军心。
不管是军中,若有人敢抢占他□□, 别人管辖的军队, 他管不了, 可要是在他手底下发生的,定要重罚。
二人也就只说了几句话, 伏危便告辞了。
伏危从议事堂中走出,便看抱胸倚着柱子的五当家。
伏危目不斜视地从他身前步过。
在他走过之时,那人开了口:“余娘子与众不同,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她。”
伏危步子微顿,转头望向他,面容平静。
“不知五当家想说什么?”
五当家放下了手,站直身体,轻嗤一下:“终于肯正眼瞧人了?”
这两日,除却城门一见,此人连个眼角风都没给他,说到其妻才拿正眼瞧人。
伏危挑眉:“难不成,我要与觊觎我妻子之人称兄道弟?”
伏危的态度看似平静温和,但那双漆黑的眼眸却没有半分温和,全是寒凉。
五当家忽然一笑:“确实不能。”
“也罢,虽惊叹娘子惊奇,可大丈夫何患无妻,儿女情长不宜于大局,我可不愿成为牧云寨与周家生出嫌隙的罪人。”
他对那余娘子,说喜欢却也过了,最多的是被那她股子与众不同的气质所吸引,生出了想要多了解的兴趣。
若是因抢人妻子,让周家与牧云寨生出嫌隙,只怕得不偿失,不值当。
现在心思也没多重,放下也不会有多难。况且昨日看他们夫妻二人间一句话都没有,只一个眼神就让人明白,旁人是插不进去的。
伏危多少会看些人,眼前的人说不上有多正派,但也非奸恶之人。
况且以阿滢所言,这五当家称呼寨主为大伯,且牧云寨主是本事人,断然不会派一个感情用事的人来援助豫章军。
因此,面前男人的话,伏危信。
伏危笑了笑:“五当家也算磊落。”
五当家挑眉:“也算?”
“明知佳人有夫,却执意纠缠,就算迷途知返,也算不得全然磊落,不是吗?”
“你们这些读书人偏爱咬文嚼字,没劲。”面上的嫌弃丝毫不遮掩。
事情已说清,他转身抬手摆了摆:“今日你们周郎将给我安排的活计,不就是为了让我杂务缠身,没那等闲功夫去纠缠人么。你大可告诉周郎将,往后我可不会再纠缠有夫之妻。”
说着,便往外走去。
伏危望着五当家离去,伏危略一转身,与议事堂中的周毅相视一眼。
周毅无奈一笑。
伏危微一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
行军休整三日,但虞滢与一众军医却不得停歇。
白日忙到夜晚,纵使晚间有所睡眠。但一日下来都聚精会神的睁着眼,不少人的双眼都熬红了。
虞滢也不例外。
伏危抓了几味药到厨房熬了药汁。
药汁滚烫后,倒入盆中,把布巾放置其中,端上二楼。
宿在客栈中的军医,还有几个领将亲眼看着他们的军师,也就是伏先生进了厨房,亲自熬了药,又亲自端了水上楼。
读书人整日把君子远庖厨挂嘴边,看到那谪仙般的伏先生也沾上了烟火气,如何能不诧异。
他们都在赌,赌这水是伏先生自用,还是给他娘子用的。
等伏先生入了屋中半刻后,众人怂恿卫墉去敲门查证。
卫墉被逼无奈,只得端了祛火的花茶敲门。
开门的是衣衫整齐伏危,没有敷药的痕迹,屋中还飘着淡淡的药香,未见自家先生。
卫墉心虚道:“先生说花茶能祛火,我特意煮了一壶花茶送来。”
伏危接过,道谢后,嘱咐:“你早些休息。”
卫墉应了声,目不斜视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伏危阖上房门,端着花茶入室。
虞滢躺在床榻上,双眼敷着药包,疑惑道:“花茶不是早就煮好放置在屋中了吗,怎忽然又送一壶过来?”
伏危也不说破卫墉的目的,放下花茶走到了床榻旁。在床沿处坐了下来,继续方才之事,把妻子的脚放置在自己腿上,捏着脚底应道:“许是想要孝敬你。”
“孝敬这词,听着别扭,好似我已经七老八十了似的。”
伏危淡淡一笑,不再说卫墉,转而说了旁的:“明日大军启程,顺利的话,收服零陵与桂阳二郡,不会有伤亡。”
从豫章到南康这一段路,却让虞滢看尽了战争的残忍,若是没有伤亡自然是最好的。
给妻子按了脚,到一旁净了手,再拿起她的手仔细揉按。
几日都几乎维持同样的动作,手腕处略微僵硬。
药包已凉,虞滢拿去了药包。
敷了一刻,疲惫的双眼俨然舒服了不少。
把药包放入一旁的盆中,看向给自己揉着手臂的伏危,万般仔细,好似对待珍宝一样,虞滢心里觉得有些甜。
苦中找糖,不过如此。
“你也累了好些天了,我给你也按按。”
伏危摇头:“我是男子,又自幼习武,耐抗,你不同。”
她身为女子,体质本就比男子羸弱,她能一直撑着,全然是她的意志力比寻常人要强大。
看到她来到南康,他只是惊喜了一瞬,余下的全是担忧,心疼。
他的阿滢,从陵水村陪伴他至今,就没怎么过过安稳的日子。
他松开了手,取来了一方帕子,温柔细致地擦去她眼角残留的汁液。
虞滢看向伏危的眉眼,眼底似乎多了一丝愁绪。
思索了片刻,等伏危给她擦了眼角,放下帕子时,她坐了起来,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肩膀,把头搁在他的肩后。
“怎了?”伏危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好像有些许的忧虑。”
伏危闻言,不禁一笑:“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不是别的事,就是在琢磨之后的事。”
“休息的时候别想太多。”虞滢温声劝道。
“好,听你的。”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细细摩挲着。
虞滢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好奇问道:“这几日怎么都不见那牧云寨五当家,可是你与他说了什么?”
伏危把周毅安排五当家去弄粮食与其目的与她了,还有那日在议事堂的对话。
听到五当家不再打算纠缠自己了,虞滢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伏危拍了拍她的手:“明日天不亮就要起来,早些休息。”
虞滢松开了伏危,在他躺上来的时候,主动窝进了他的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
伏危揽着她,夫妻二人相依相偎。
*
因零陵与桂阳二郡的太守本就在周毅手上,收服零陵桂阳二郡自然不用大动干戈。
只花了五日便顺利收服了零陵郡,倒是桂阳郡将领不服。
他原本就不服太守叛了朝廷,但无奈只得服从。
不想太守先是谋反投靠了南康,不过半月又投诚豫章军,他一怒之下大骂尔等皆为窃国贼,紧闭城门,绝不投降。
城门紧闭,城中无内应,难以攻破,便是攻破也会损失惨重。
此等情况下,攻城为次,围城为主。
大军在城中,粮食充裕粮仓,或能顶小半年。
但城中百姓不行。
粮价在年初就已然飞涨,手中没几个钱的百姓,自是囤不了多少银钱。
因闭城备战,买卖自是做不成的,没有买卖,米粮也难买,也更不会有养家糊口的活计。
城中百姓若无府衙帮衬,不出半个月就会陆续有人饿死。
如此,在没有接济百姓的情况之下,粮仓粮食充裕或可供桂阳军半年。
但若是接济了,能否撑过三个月也不一定。
若不接济,百姓饿死也会致使军心涣散,更严重些,百姓也会扎堆抢粮。
城中起了内讧,届时对城中百姓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桂阳郡攻打既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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