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远了,马被拴在门口。
绿腰将马牵回家。
之后严霁楼一连过去数日,都没有再回来。
绿腰放下心来。
说起来,这次的事,还得感谢姐姐。
从前,人人都拿她和姐姐比较,唇舌之上,她总是胜出的那一个,人家都说,她长得比姐姐好,性格比姐姐好,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嫁入高门,后来她姐姐被卖作奴籍,更是坐实了这种预言。
只可惜,世事无常,那些人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最后麻雀变凤凰,鲤鱼入龙门的,会是那个其貌不扬的姐姐。
不过,清高的人自有清高的好处,傲慢的人也有傲慢的归宿。
人人都不动声色地看笑话,绿腰自己是一点不急,也不恼。
守寡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觉得很好。
最起码,地有了,房有了。
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做姑娘的时候是某某女,做妻子的时候是某某妻,现在,她又做回了自己。
很好。
一切终于变成她设想中的样子。
沈绿腰就这么喂羊、喂马、自给自足,时间过去半个月,直到有一天,马厩传来异响。
原来是家里的马,一只铁掌忽然掉了,它觉得不舒服,所以闹起来。
看着这匹栗色的母马,走路一瘸一拐,可怜巴巴,沈绿腰牵起它,打算到镇上给它重新打一副掌。
出门前,她换上一袭粗麻孝布,头发在脑后,简单地挽了个纂儿,耳边别一朵小白花。
没想到,好好的晴天,走到半道突然下起雨来。
幸好下得不算大,都是雨丝,洋洋洒洒,牛毛一样,做惯农活的人,都不把它当一回事。
沿着长满婆婆丁和蒲公英的小道,路一直延伸到远方,尽头是一座小镇。
说是小镇,也只比好一些的村子大点。
路面是石子铺成的,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也能算作别有气派了。
这里有车行,门前停着许多牛车、马车,车夫都闲得厉害,翘着二郎腿,抽着烟锅,三两围坐在一起闲话,还有些小摊小贩,不紧不慢地吆喝着,把叫卖声,唱得跟民谣一般。
从路的那一头,哒哒哒,走来一匹小马。
马上高高坐着一个女郎。
麻布的孝服,白色的哀花,不是沈家二姑娘是谁?
沈绿腰成婚这么久了,镇上的人见了她,还把她叫沈家二姑娘,他们似乎不能接受她已经成婚的事实,更不能接受她嫁给的是一个贫穷卑微的放羊倌,所以之前,严青还活着的时候,这里的人,一见了他,就不怀好意地问:“你家二姑娘呢?”
每回听到这个,沈绿腰都恼,倒是当事人严青,无谓一笑,甚至偶有回应,坐实了自己憨直的名声。
不过现在,沈绿腰不恼了,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随便别人把她叫什么严氏,什么沈氏,她都不会生气。
大约她确实没有心。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何她对牲畜的喜爱更超过人。
比如身下这匹母马,向来得到她的偏怜,在这样一个下雨天,还不忘坚持拉它到镇上来,给它修整蹄铁。
这匹马怀孕了,肚子渐渐大起来,现在已经很可观,要是月份再大一些,她怀疑它就要走不动道,可不妙的是,和肚子里的小马一块成长的,还有马蹄子。
马要是长期不修蹄,蹄子就会坏掉、得病,到时候就废了。
她当然不会让心爱的马儿变成残废。
选择一个下雨天,本以为人会少些,没想到还是这么热闹。
沈绿腰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朝蹄铁铺走。
铺子门前,本来聚集着很多人,沈绿腰这么一来,忽然就静了。
抽旱烟锅的不吧嗒嘴了,摇骰子的也不吆五喝六了,说笑话的,笑话也只剩半截了,只有一些脊骨嶙峋的牛马在响亮地打着鼻息,白雾融入烟雨中,很快就不见了。
“二姑娘,你来了。”
光膀子、系着皮围裙,在火炉前打铁的男人,堪称殷勤地说道:
“听说你小叔子回来了。”
听见有人问起严霁楼,沈绿腰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然后转为防备。
“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随便问问。”那人陪着笑说,样子有点奇怪。
“什么随便问问……”沈绿腰有些生气,这人莫不是在打趣她。
她几乎是想当场转身就走,可是一想到马儿忍受着蹄子的不适,走了这么长一截山路,未免心疼。
强忍着怒气,她说道:“给我的马打副蹄铁。”
“好嘞。”
男人越过她看向身后的马,“真是一匹好马。”
火星飞溅,叮叮当当,在雨天燃烧起一种热络而浪漫的氛围,她看得入了迷。
另一边,一位白发老人在给马削蹄子。
即使在沈绿腰这个主人看来,老人也是相当富有勇气的。
马的脾气相当烈,蹄上的力量又非一般地大,一记飞踢下去,叫人伤筋动骨都是小事,更有甚者命丧黄泉,老人的动作却异常娴熟,连马都惬意地眯起眼睛。
沈绿腰静静地站在一旁,左边是打铁,右边在修蹄,她眼睛要忙不过来了。
只是没想到,等马蹄子打理好要付钱的时候,惨了。
在蹄铁铺主人的注视下,沈绿腰尴尬地说:“我走得急,出门忘带钱了。”
外面屋檐下的一众闲汉,异口同声地发出嘘声,起哄让掌柜买单,搞得沈绿腰异常尴尬。
那年轻的掌柜也面色纠结,挠着头道:“这……小店小本生意,实在……”
沈绿腰思忖片刻,看向掌柜道:“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容我回去取一趟。”
“那样也行,只是……你受麻烦。”
绿腰笑笑,“是给你添麻烦了。”
她把马押在这里,自己搭一辆牛车离开。
车辙缓缓转动,路上留下细细水印。
蹄铁铺的左手边,有家外族人开的赌坊,在阴冷的雨天里,显得格外热气腾腾,喧嚣之中,从门口探出一双细长的眼睛,追随车上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
话说这些日子,严霁楼在一直在镇上的书院进习,这日下学,刚到镇上,远远就听见人群喧哗,走近了看,一个女人,混在一众奇形怪状的大汉中,身上孝服俨然,异常惹眼。
不是他的寡嫂是谁?
后面,知道了她是来为马打蹄铁的,他便顺势钻进一旁的赌坊。
那伙赌徒欺他面生,甚至还拉着他上桌摇了几局。
结果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严霁楼胜得轻松。
天空彻底放晴,严霁楼离开赌坊,经过蹄铁铺,顺手扔给蹄铁铺老板一把碎银,指着檐下拴着的栗色马的蹄掌道:“钱付过了。”
掌柜的来不及错愕,人已经消失在眼前,只剩临走前食指在唇角比的一声轻嘘。
不一会儿,沈绿腰坐着镇上赶集的人的牛车,从村里再次返回来。
她刚把钱递上去,那老板却笑着摆手:
“已经付过了。”
-
从镇上回来,沈绿腰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谁会帮自己?
她问过蹄铁铺的掌柜,可是那掌柜却一脸神秘莫测,说什么都不肯透露,哪怕是半点消息。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死去的丈夫。
亲眼看着那个和亡夫面容有三分肖似的人,差点杀掉自己,沈绿腰这才意识到,严青确实已经死了。
再也回不来了。
也意味着,世上再没有人对她那么好。
谁能想到,她刚开始嫁给这个人,只是为了一笔彩礼呢。
她认为的一场交易,换来了一颗珍贵的真心,可是现在她又失去它了。
暮色四合,她忽然掉下眼泪。
连因为换上新蹄铁而活蹦乱跳的马儿,都不足以令她快慰。
不过这蹄铁换得正是恰到好处,因为就在不久之后,这匹怀孕的母马,便开始分娩了。
这是一个下雨的晚上。
听见马厩里响起一阵声音,绿腰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
“乌雅?”
她穿过滂沱雨幕,不断叫这匹马的名字。
马儿半跪在地上,似乎很痛苦,绿腰反应过来,这马是要生产了。
由于比想象中生得早,所以她几乎没有预料,也没有任何计划,看着母马艰难挣扎的样子,不禁手足无措。
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搬来草料,给槽里加满水,给生产中的马补充力气。
马站起又躺下,翻来覆去,在地上打滚,一直持续将近一个时辰,马厩外面风雨如晦,绿腰心上也被阴云笼罩。
从前就常听说,牛马这些牲畜,因为幼崽过大,生产不易,最容易出事故。
现在站在鬼门关面前,才知所言非虚。
站了很久,马下身全是血,绿腰心里猛然一沉。
不好,这是难产了!
绿腰跑进杂物仓里,寻来蓑衣披上,她要去找个兽医帮马接生。
兽医,镇上有,只是离得远;近些的,是附近草场上的藏族人,有一种叫“巫马”的工种,专擅看马疾,应对马的难产应该颇有心得。
绿腰出去借车,村里人家隔得远,分布寥落,现在又是半夜,还下着大雨,地上泥泞不堪,还没走到地方,人已经摔了好几跤。
“张伯。”她来到最近的邻居家门前,拍响木门,里面却良久没有反应。
她又试着敲了几遍,无济于事。
或许是把她当成了借宿的过路人,这样的天气里,让一个孤寡老人,为一个陌生人开门,确实是冒险的举动。
绿腰一瘸一拐,转身离开,走向更远处。
山坡上有户人家,算是严家的亲戚,严青得叫一声哥,家里是贩驴的,偶尔也赶大车,想到这层关系,绿腰心里立刻敞亮起来,赶快上前去求助。
刚敲了两声,就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烦不烦,这么晚了还上门,让不让人睡觉了!”
绿腰转身,刚走出几步,又听见里面阴阳怪气:“一个寡妇,半夜敲人家的门,一点不知道避讳……”
“你小点声。”男人压低嗓音。
“怎么着?还不让说!你背着老娘做了亏心事了?!”女人怒气陡升,声音刺耳。
绿腰愣在原地,怔了片刻,快步离开,裙角磨在地上的泥洼里,脏了一大片。
出来也没打伞,蓑衣又重又厚,她很快就失了力气,眼前朦朦胧胧,夜空中电闪雷鸣,就在快要晕倒之前,前方荒凉的原野上,有人提着一盏灯,朝自己走来。
“这么淋雨,之前的红参算白吃了……”那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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