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下午的时候雨收住了, 绿腰在外面放马,现在夏天到了,河边水草丰美, 刚下过雨,草又干净,她就把马绳拴在河岸的木橛子上,叫它自己在那儿嚼,省下给马喂食的工夫。
她蹲在河滩急流转弯处捡石头,一方面是这边的石头,常年遭受河水冲刷, 表层光滑纹理鲜艳, 确实好看, 拿回去放在窗台上, 可以装饰,也可以养花, 另一方面, 其实是有意消磨时间。
她不想回去和小叔子相对,两个人的关系, 总有一点微妙, 可能是他们都没有处理人事的经验, 她不行,他也做得不好,所以总是欠缺那种分寸感, 就好像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男女, 突然被塞进了一间屋子, 被要求长久地相处下去,但是不能太远, 也不能太近,不能隔阂,当然更不能重叠,这真是个艰难的任务,叫她晕头转向。
离得远呢,显得心虚,仿佛小媳妇闹脾气,她当然明白她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反倒是横眉立目的训斥,更名正言顺些,再近一步,当然就有风险,不能说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险。
她站在河滩上,吹着风,打了几个不远不近的水漂后,终于下定决心:家里不是还有老窑吗,就叫他搬到那儿好了,把严青挣下的钱给他一半,算是分家。
回去推开门,屋里早已空空如也。
她忽然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也和自己想的一样。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被风吹动的印染蓝花布帘,她的身体感到一阵空落落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
她转身离开,把门重新扣上,枕下的纱巾露出紫色一角,像是个梦的尾巴,当然是不属于荒山野村的梦-
镇上的骆驼坊一带。
夜晚人声嘈杂,夏日晚风混合骆驼绒毛,夹杂脂粉熏香,极有一股腥臊气息,门口大红灯笼底下,红男绿女恩恩爱爱,旁边还有一群人正打得难舍难分。
一个穿鹦哥绿纻丝袄的女人,正站在楼上嗑瓜子,顺便看戏,一把燕尾髻输得油黑,皮肤也红红的,油油的,像是抹了湿胭脂,浓眉毛丹凤眼,竟是个黑里俏。
门里跑出来个圆圆胖胖的老妈子,又是哭又是笑,冲进人群将人给扯开,又抬头骂楼上姑娘,好说歹说,赔着笑,终于平息苦主们的怒火。
老妈子挥手招姑娘下来,那姑娘翻了个白眼,凭空抛下一把瓜子皮,扭身就走。
巷尾处停着的马车上,穿宝蓝直裰头戴方巾的男子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听说杜霸王和那个薛公子为了她,都快打出人命了,我这样瞧着,模样倒也一般,性子也不好,实在想不通。”
“你能想通就怪了,本来也是蠢人扎堆,乌龟找王八,”看着喝得醉醺醺,已经被奴仆架着走远的杜庆,严霁楼放下帘子,冷笑道:“怪不得使出那种手段,原来早是个脏货。”
“你准备怎么办?”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严霁楼避而不谈,反问道:“周兄,你之前跟我说,杜老爷爱好字画,最近在收藏古墟十贤的画,有这回事?”
周学兄说是,杜老爷爱好金石字画,且十分精通此道,其藏品的数量和质量,在整个白家镇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听说当年为了躲避南方战乱,从淮南迁来雍州的时候,满满当当拉了几大车,全是前朝古物,就为了保护那些东西,杜老爷一路上连几个儿女都撂下车,送给土匪祭天了。
严霁楼也听说过这回事,外人都说杜老爷心狠,不过他们这些学子,毕竟在人家的书院念书,人在屋檐下,好歹不敢把话说得太绝,也就是一听而过,现在嘛,严霁楼倒是有了念头。
“你有古墟十贤的画吗?”
周学兄说没有,他是个务实的人,顾不上搞这些风雅之事,但是真论起来,他是见过的,只是不知道是正品还是仿品。
“仿品更好。”严霁楼露出隐秘的微笑。
车夫马鞭一甩,车轮辘辘转动起来,半个时辰后,停在雍州城内的一家古玩店门前。
这会儿已经到了歇业时间,那个小学徒,正往门上挂打烊牌子,见有人来,说不见客,马上就要下锁。
“我们是来看贵店的镇店之宝的。”
镇店之宝?小童并不明白自家店里有什么镇店之宝,但是目测眼前这两个人,穿着有品,气度不俗,应当是懂行的,不敢耽误师父生意,当即跑到后堂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两人就被请进去。
一个戴玳瑁眼镜的老头,坐在柜台后面的高脚凳上,正拿糨糊修补古画,严霁楼说明来意,那老头才抬起头,扶正茶褐色镜框,“古墟十贤?”
古墟十贤,是前朝的十位贤士,伏鸾隐鹄,避世绝俗。
此十人在旧朝覆灭新帝登基时,选择隐于深山老林中,漱石枕流,山栖谷饮,以效古君子采薇之义,先帝并不以之为过,反而大肆褒扬,赐为“古墟十贤”,死后极尽哀荣,讽刺的是,后来这些人的字画却也随之水涨船高,其中尤以一位抱石先生,性格最为佻挞不羁,奈何其才极高,世上画作流传又少,如今在藏家眼里,可谓炙手可热。
“我们是来看看抱石先生的笔墨。”
那抱石先生在金石圈子本是最受瞩目的,他们要看这个,不足为奇。
“正好,小店有幅《庐山烟雨图》。”老先生颇为骄傲地说。
接过来大致看一遍,严霁楼细细观摩,暗记其描摹手法,用墨深浅,格局铺陈,心里有底了,待时间差不多,还给对方。
又问:“听闻抱石先生曾作《群盲鉴古图》,店内可有?”
老先生疑惑,搜肠刮肚,“不曾听过。”
严霁楼笑起来,声音里含着一种奇特的引诱,听起来却像挑衅:“老先生如此博学,可惜竟不知道,那才是最能彰显抱石先生笔法高妙的一幅。”
“何出此言?”老掌柜轻松咬饵。
严霁楼慷慨替他解惑,“同旁人不同,抱石先生在世时,画作已然火遍大江南北,只是先生性子最是清高,见不得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纵是达官贵人,也求不得只言片字,偏江南世风浮华奢靡,他越是惜名,墨宝越是水涨船高,最后甚至连废纸都被人捡了去,失望之下,作出一副《群盲鉴古图》,以讽世风,只是不知后来流传到何处去。”
老掌柜听得认真,早已被勾入港去,当即叹息道:“除了抱石先生,旁人也干不出这事。”
严霁楼垂睫,唇边带一抹淡笑,“正是呢。”
老掌柜打量严霁楼,又说:“小兄弟年岁不大,倒是博古通今。”
一旁的周学兄忙介绍说他的这位师弟,可是在南方大书院里长出来的,今年才回到西北,老掌柜抚须作恍然状,原来是江南书香世家养出来的人,直感叹后生可畏。
老先生说完,叫学徒沏上好茶,又拿出几幅其余的抱石画作,坐在灯下与周严二人共品鉴。
从古玩店里走出来,已经是半夜三更,路上半个人影也无,周学兄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想作甚,又不买画,浪费那么多口舌。”
严霁楼意味深长地一笑,“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两个人路口分别,周学兄问他是否回家,严霁楼想起昨夜荒唐,耳根燎烧,当即拒绝,称要留在城里,直到事情做成。
“我看也是不回去好。”周学兄幽幽地吐出这么一句。
严霁楼知道他想说什么,不愿意跟他扯那些有的没的,成了亲的男人,就爱多想。
找了家客栈住下。
一灯如豆,严霁楼坐在灯下,提笔于桌前,袖手丹青,按照方才所见抱石先生真迹,循着记忆落笔,勾线点墨,布局铺陈,不消片刻,便是栩栩如生,画毕后,题上“群盲鉴古”几个小字。
江南附庸风雅者众多,假画市场暴利,他从前给富商显贵做事时,便见过旁人做此勾当,这回自己上手,倒也格外顺利。
只是这么画完,掣笔良久,肩膀伤口被牵动,隐隐作痛,叫他无法入眠。
昨天夜里,情势所迫,事急从权,为避免做出违心之事,他一簪捅入血肉,幸好伤口不深,不至于耽误大事,但万幸没酿成大错,否则真叫他无颜面对死去的兄长。
灭灯之后,和衣躺下,片刻,忽然想起用过的那抹纱巾,他心里一惊,细细朝身上翻过,根本没有。
这才想起,他嫌那东西邪门,草草塞入枕下,出门时并未带上。
黑暗中,月光从支摘窗的缝隙悄然钻入,他睁着眼睛,这床帐竟然是紫色,上面卷草纹迤逦来去,像是缠绕的藤蔓,细枝末端变化万千,如同许多弯眉,细眼,或是笑的嘴角,存心不叫人入眠。
紫色真是邪恶的颜色,他想,轻薄佻挞的东西,不该出现在家中,他回去就将它给烧掉,只但愿不要被寡嫂看到。
第 32 章
这日, 骆驼坊刚打上灯,二楼窗边济济坐满一桌,前天夜里, 杜庆和人打一架,今天姑娘说要攒席,算是道歉,杜庆也给面子,真的应邀赴宴,酒过三巡,那黑里俏的姑娘上来, 拿着一幅旧画, 说是上个月有个外地的落魄商人顶账给的, 自称是祖上传下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真迹。
正好座上有个老手,也是看惯了金石古玩的, 这画甫一展开, 那人就叫起来,“竟是抱石先生笔墨。”
众人循声看去, 画面□□有十位盲人, 图的最左侧两位盲人靠一起, 一位抱着古瓶,另一位正在鉴定青铜盘,中央的盲人腋下正夹着一卷古画, 急匆匆向外行去, 仿佛是得了佳作怕被人抢去, 最右,三位俯身鉴定青铜鼎, 另外四位,围坐一圈,手捧古画,煞有介事地进行欣赏品阅,明明是盲目之人,却端的是一副洞察之态。
这画名字古怪,内容却是实打实的扎实,只这走笔就极为高超,构图舒展,用色经古而润泽,这座中大半人,譬如杜庆,都算不上内行,但依旧能看得出,这画,绝对出自名家。
“杜小少爷,听说最近令尊正收抱石先生的墨宝?”
杜庆半信半疑,“是吗?”他确实不知道,他在家中一向是个富贵闲人,只有好耍的,没有操心的。
不过听了这话,他倒是想起,老父亲快过寿辰了,自己正愁着送什么礼好呢,这正好是天赐良机。
旁边黑里俏的姑娘,冷冷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若真是什么劳什子先生的笔墨,能流落到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行家便笑了,先说这个黑里俏是头发长见识短,又一番大论特论,笑话众人说:怎么没可能,你们看上面这人物的面庞、气韵,与本朝的工笔大相径庭,粗放中显旷达,潦草中见真章,再看这画的名字,《群盲鉴古图》,若是假的,谁敢这样大张旗鼓自揭面皮,这般手笔,世上只抱石先生一人能为。
又说:至于为什么沦落至此,更好理解了,这东西好是好,内容也确实古怪,不管是谁拿出来到行家跟前,人家都会以为是讽刺,熟人犯不着开罪自己的好友,商人谁敢得罪自己的主顾,如此一来,岂不是限制了流通,依我看,这是老天爷专意要传到穷乡僻壤来,给咱们这些乡下人,好好开开眼界。
众人一听他这解释,也都信服起来,疑虑消了大半,一旁的杜庆,更是心下称奇,只觉得这是老天爷助他,助他杜家,再抬头细看那画,更好了,不知从前怎样的明珠暗投,流落俗尘,竟然辗转此地,有了与他杜家的这番造化,待日后他将这番话讲出来给老爷听,又是一段佳话。
心里得意着,刚要问价,对面一直沉默的薛相公忽然率先开口,“一百两银子,卖不卖?”
那老妈妈当然笑着推托,也是打太极,说什么人情恩情之类的废话,其实意思还是价高者得。杜庆素日与这个姓薛的不和,两人本来前天晚上才打过一架,明明喝过酒,算是说和了,现在他又跳出来要和自己抢画,心里当即不忿,举起酒杯,“二百两,一口价!”
姓薛的也不甘示弱,冷笑一声,“二百五十两。”
这是摆明了要和他斗到底了,想起此人事事与自己作对,杜庆心下暗恨,想定了今日要狠狠打他的脸,出一口恶气,当即拍案而起,直接叫到三百五十两。
对面露出个轻佻的笑,拿扇骨轻轻磕一磕桌子,总共磕了四下。
杜庆心头火起,立时便把理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把将桌子掀翻,什么瓜果碗碟砸在地上碎了一地,“五百两,老子陪你们他妈的玩到底!”
好嘛,这是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了,那位手持扇子的薛相公也有点讪讪的,把扇子阖了,插到腰间,再不说话。
杜庆看满地的人都一言不发,跟鹌鹑似的,这才满意了,只是待要付钱,才想起来自打上次得罪严霁楼,被老爷子一顿好打,事后还被克扣了半年的月钱,他又是个爱玩的人,日常排场又大,既不开源又不节流,哪里还有余钱,幸好那老妈子也是个会做人的,知道他家大业大,又是老主顾,犯不着耍赖,爽快地给记在账上,当夜就叫把画拿走了。
杜庆拿到画,也不急着回家献宝,反正离老爷子寿辰还有几天。
他是个脑子活泛的人,打算直接把画带上雍州城里,到专业的古玩店看一看,两个意思,一是要鉴定真假,酒桌上那些人的话呢,不能全信,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懂这个道理,二呢,假如这画是真的,他打算就地典个几天,先将钱弄到手,从前自己赌债漏了几个窟窿,这段时间没及时还钱,利滚利恐怕已经不少了。
到了城里,打听到卖抱石先生画的最有名的店,又将来意说明,那看画的先生倒也啧啧称奇,心里暗道:昨天才听人说世上有这么一幅画,没想到今天就有人送上门来,扶着茶褐色小眼镜细细看过,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这画和他手里的其他真迹,用笔气韵都确实相仿,只是总觉得哪里透着怪异。
杜庆看他缓慢又啰嗦,已经十分不耐,这行的人呢,说话惯是云遮雾绕,老先生本来就不肯把话说死,见此人跋扈无礼更是不愿多言,敷衍他两句直接送客。
杜庆以为对方面露不悦,是因为自己的这幅真迹把老家伙的镇店之宝给比下去了,当即放下心来,得意地来到赌坊,架不住众人相劝,随意又玩了几把,自然是输多赢少,想着靠这幅画讨老爹欢心重回旧日,就这么花天酒地地过活,直到杜老爷寿辰那日。
杜府大办酒席,书院众人也都连着放假三天,严霁楼因为被杜老爷请到席上,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一身青绿印竹叶纹圆领袍,头戴乌木冠,眉眼锋峻气质凛冽,神采奕奕的样子,连同他交好的周学兄都调侃,“还以为你没兴趣呢。”
严霁楼笑得古怪,“怎么没有兴趣,今天有好戏看。”
周学兄说:“请的都是南曲班子,咿咿呀呀的,你爱看吗?我觉着不如秦腔,一去三十里,通天贯地,那才叫痛快。”
看他一脸痴迷的样子,严霁楼没搭理他,按照之前排好的位次就座,因他上次拿到乡里的头名,所以被安排在最前面,这个位子,严霁楼倒是挺满意,满意不是因为它离达官显贵近,也不是为了出风头,如他所说,只是为了看戏方便而已。
这种场合,少不了本家亲族的各种献媚,只是进行到最后,都快散席了,那位真正要出场的人还没来。
严霁楼倒也不急,朝嘴里喂一块鱼肉,很小心地,不叫刺卡住。
外面跑进来一帮穿黑衣短打的人,被杜家的家丁给截住,问他们是干什么的,那帮人很老实地回答说是来讨债的。
满座皆惊。
细问之下,原来是杜老爷的小儿子杜庆,在赌坊和妓馆都欠下重债,催缴不还,还出手打伤无辜的客人,如今被人告到了衙门。
杜老爷当然丢不起这人,火速派人去把闯祸的幺儿赎回来,幸亏杜家人脉颇广,杜庆回来时是毫发无伤,只是醉得东倒西歪,身上又脏又臭,酒色气极重,令人一看便生出嫌恶,杜老爷嫌儿子上不了台面,正要派人将他给带下去。
杜庆却眉毛一挑,很是得意地说要给老父亲献寿,杜老爷害怕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恨不得缝上他的嘴,杜庆不管不顾,一副要大出风头的样子,直接从裤子里掏出一卷画轴,动作极为不雅,惹得在场众人纷纷侧目。
“爹,这是儿子孝敬您的,听说您四处寻抱石先生的笔墨,这画便是儿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手的,备作您老人家的寿礼。”
众宾客听了这话,纷纷打圆场,说这杜庆原来是为了老父亲才花下如此重金,又称其是如何孝敬,把这个杜庆说的跟二十四孝好楷模一样。
杜老爷听了这话,面色略有缓和,杜庆见状,未免大喜,知道自己没有白费心思,一把将那画卷扯开。
相当大的一副卷轴,宾客纷纷上前来观看,杜老爷心中也好奇儿子的献宝,径直插入人群最中心,众人围成一团,朝那画上一看,五个大字映入眼帘——“群盲鉴古图”。
鸦雀无声。
“咳咳”,杜老爷轻咳两声,“抱石先生性子原本怪诞不羁,有此手笔原非异事。”
正是正是,众人纷纷红着脸附和。
杜老爷莫名心慌,这才想起自己书院里还有个书画造诣极为出众的弟子,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忙拉来为自己背书,“霁楼,你怎么看。”
孤零零坐在席上的严霁楼,停下手中双著,幽幽黑瞳越过人群,淡然一笑:“自然是好画。”
不是真画,也不是假画,而是好画。
“好画,好画。”众人附和不迭。
杜庆得意至极,仰首大笑,杜老爷在这笑声中,一头栽倒在地,不住抽搐。
周学兄看过去,手忙脚乱的人群之中,严霁楼悠闲而坐,又提起了筷子,他在吃鱼。
第 33 章
接下来几天, 杜老爷把小儿子彻彻底底查了一遍,知道他因为这副赝品,在妓馆欠下高利贷, 还有一大笔赌债,当时就气倒了。
被在寿宴上活生生摆了这么一道,出了大丑,他这个收藏名家的身份,从此沦为笑话,连那些旧日的藏品,也蒙上真假不明的阴影, 这成了他的心病, 一时之间, 连门也不肯出, 这期间,杜老爷病好又病倒, 病倒又病好, 反反复复,杜庆则被打得半死不活关在家里。
严霁楼再听说杜庆的消息, 已经是七天后, 听说他被赶出家门, 要被送到淮南老家,今日就走,令他没想到的是, 这个杜庆竟然约他, 要见他最后一面。
严霁楼慷慨赴约。
见面的地点在城外的驿站边, 柳树被正午的太阳烤得丝丝缕缕,树下停着一辆马车, 隔着厚重的帘子,杜庆露出一只眼睛。
“我知道是你搞的鬼。”
严霁楼走过去,笑笑,不承认,也不反驳,杜庆盯了他一会儿,也笑了,把头彻底从马车窗子里探出来,靠近他耳边,小声说:“你以为你真的赢了吗?”
“你还不知道吧,那天喝茶,你嫂子也来了,就在楼上。”
……
话说完,马车走远,严霁楼依旧立在原地,远处的蝉此起彼伏,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仿佛要从树皮中钻出,使他有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抬头望向天空,正午的太阳如同火炉,他几乎怀疑刚才的话是幻听。
直到再看不见杜庆的车影子,他快马加鞭赶去了那天喝鸿门宴的茶楼,问了跑堂的伙计,还查看了账房记录,原来是真的。
太阳落山。
严霁楼沿着河边踽踽独行。
想着杜庆离开前,毒蛇一样吐出的引信,他犹豫着还要不要回去,面临那种吊诡的局面和气氛,这时候,远处有人跑来,身上还披着孝布,“霁楼,三姑奶奶没了。”
这个三姑奶奶,是严家的亲戚,在严霁楼小时候,见过她几次,老人家性子有些怪,但是对小时候的严霁楼不错,还给过他几次糖,那真是幼年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甜,严霁楼一直记得她这份恩情,听了这话,也顾不得再想别的什么,放下心中杂乱的念头,打算先赶回村里。
村后废弃的窑背上,沈绿腰在上面弯着腰处理荒草,她是打算把这块旧地方给腾出来,方便分家析产,她想早点把这些杂事弄妥,接下来几天还要去给人家办席帮忙,村里的人情都是换出来的,当初严青没了要办白事,亲戚邻里们没少出力,这次轮到她还这个人情了,另一方面,没的人是三姑奶奶,她是务必要去戴孝和帮忙的。
这位三姑奶奶,论起来,她也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成亲的酒席上,一次是严青的葬礼,这个老太太是个性格直爽的人,她还挺喜欢她,记得几年前她成婚那天,老人家还悄悄跟她说,严青和她不配,她能找到更有本事的男人,她看过她的八字,看出来她将来是要嫁贵婿的,没必要将就,她当时只觉得奇怪,加上旁边人都说这老太太有点癔症,她也就一笑了之,没想到后来白发人送黑发人,严青会英年早逝,下葬她又来了,这一回,她又背着人把她拉过去,叫她不要委屈自己,遇到合适的人就改嫁,不要想着守寡那一套活受罪。
平心而论,绿腰很感激她,没想到这么好的人,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绿腰拔完草回家,见屋子里面灯好像亮了,她揣测是严霁楼回来了,自从那件事发生,这段时间他一直都住在书院,这次大概也是因为三姑奶奶,他才回来的吧。
关于分家的事,她心里想着该怎样开口,才能显得自己不像赶人,或者被人赶。
但是自从她进院门,也没见他出来说话,好像在有意躲避,她也就装聋作哑。
身上沾了一身草汁,把白色的布裙都给染绿了,得赶快洗掉,要不就糊在上面,把这块布料毁了。
绿腰想着,进房去换衣服,因为急着洗换下来的这身,她随便找了件宽大的旧棉布袍穿上了。
天色已暗,把油灯提到院里,她蹲在井台边洗衣,捣衣槌发出樋樋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皂荚气息,灯下,因为衣裳宽大而愈加丰韵的身影映在身后的帘子上,严霁楼隔着窗看,怪不得她叫绿腰,“绿腰舞困琶琵歇,花落东风懒下楼”,鬼使神差地他想起这么一句,院墙内外,知了和蛙不时乱叫,一阵风吹过,他恍然惊醒,忙掀起帘子,将门阖上,支摘窗落下,小小的柴房忽然变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于是那映在帘上的窈窕身影,也如水中月一般,哗然消散了。
不一会儿,外面的油灯被提走,只剩下满院子的月光,洗完衣裳的水,从墙角的水道里流出去,泡沫缓缓堆积,如同透明的卵。
蛙声一片。
在这种嘈杂声中,严霁楼第一次在读书时感到心烦意乱,只觉书上的文字比灯下还要多,如同蚊蚋一般细细密密地在耳边盘旋。
正午的日光之下,姓杜的离开前在他耳边说的话,一直绵绵不绝地回响,仿佛中邪一般,“你能忍得了一时,还能忍得了一世不成?这东西是蛊,你嫂子也有了,大孝子,你迟早要对不起你哥。”
他阖上书,和衣躺在床上,夜不成寐。
大约过去一个时辰,听见外面的脚步声。
进贼了吗?
他爬起身,掀开窗帘往外看。
寡嫂正提一桶水,跌跌撞撞地向屋内走去,桶上热气氤氲,她只穿一条葱绿色的贴身小褂,下身是烟青色纱绔,修长雪白的臂膀,因为负重而抻得笔直,赤着脚,露出纤细的脚踝。
片刻,隔壁传来哗哗的水声。
大约是知道明天要出远门奔丧,在别人家洗漱不方便,趁着在家的最后一晚,出来烧水沐浴。
仿佛有香味缭绕鼻尖,他同时感到一股热气在自己体内蒸腾,如同岩浆一般,一种滚烫的痛苦席卷而来,淹没他的身体。
等到热水都被泼出来,看她关灯上锁,他出门,打起满满一桶井水,站在院里用冷水冲了凉,这下好像叫她发现自己还在醒着。
片刻,外面响起敲门声。
“我把老窑那面地方收拾出来了。”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希望他能听懂。
“嗯。”隔着门,他不温不火地答道。
“明天几点出发?”这回他先问。
“嗯?”她正疑惑,又听小叔子说:“三姑奶奶家离咱们远,明天日头大,要走的话得早点起来赶路。”
“哦,行。”
听见寡嫂离去的声音,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想:自己应该先验证一番,不可轻信小人言,那个姓杜的阴险狡猾,恐怕是这家伙被自己整后,心里咽不下那口气,故意诈他。
什么蛊什么药,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他知道那是假的。
第 34 章
鸡刚叫过一遍, 两个人已经收拾齐整。
远方的天空呈蟹青色,绿腰上马,严霁楼一个人在后面走。
凌晨草叶悬挂露珠, 山间小道上一片静谧。
这时辰已经有村民背着干粮上山了,大人成群结队,小孩和黄狗跟在最后面乱跑,驱散了两个人之间无声蔓延的尴尬气氛,越走视野越开阔,不像严家的村子在山里,三姑奶奶家, 坐落在一个相当开阔的塬地上。
刚到地方, 就看见招展的白幡, 有人招呼着上来, 将他们引进院内,众人都坐在院中央吃面, 不远处灶台棚子底下热气滚滚, 里面钻出来一个男人,三姑奶奶嫁的丈夫姓魏, 早就没了, 这魏家的小辈也不太认识人, 还以为眼前来奔丧的是一对夫妻,还是年龄大的老人灵光,一下子就认出来他们, 朝认错人的后生脑勺上拍一把, “咋说话的, 眼睛不要挖出来撇了。”
先笑问严霁楼,“小楼来了啊。”
又向绿腰点头:“侄孙媳妇也来了。”
两人都答是。
寒暄几句, 两人被请到角落里的长条漆凳上坐,面前端上来两大碗饸饹面,待客的主家叫他们吃好喝好,便又招呼别人去了。
因为三姑奶奶活了六十多,在当地已经算作相当长寿的人了,而且是无病无灾,睡一觉安安稳稳没的,没有受任何活罪,算是喜丧,主家意图大办,因此葬礼上大家都有说有笑,气氛不同于一般丧事的低迷和凄清。
做饸饹面的师傅手艺也相当不错,面压得筋道厚弹,满满当当堆在碗里,绿汪汪的小葱,白花花的豆腐,淋上被红油炝过的碎洋芋和红薯丁,暝暗的晨光里,人人低着头大快朵颐,严霁楼蹙着眉峰,小心地将洋芋和红薯丁捡出来,放在一旁,绿腰注意到这一点,也跟着蹙了眉头,却将碗里的菜和汤都喝光。
严霁楼抬眼看一眼她,搁下筷子,用粗茶漱了口后端起还剩余的大半碗离开,绿腰把他捡出来的碎菜丁都拨在碟子里,倒去喂鸡和狗吃。
严霁楼站在棚子底下远远看她,绿腰目不斜视,向后院去了。
严霁楼想起口腔中残留的咸中带甜的红薯味道,忽然一阵呕意,头晕目眩,不得不扶墙弯下腰稍作休整。
记得幼年家中无余粮,只有红薯可供充饥,他不得不把这东西当饭吃,从早到晚,连着吃了几年,有时刚从地里挖出来,怕被人抢走,甚至生的也吃,后来辗转到南方才得以摆脱这饥寒交迫的境地,只是自此之后落下遗症,一闻到生红薯味,就莫名犯嘲。
本来按村里过事的惯例,饸饹面的汤底并不放红薯,谁知三姑奶奶生前爱吃甜,就是面食也要加南瓜或者红薯,她家的后辈们便自作主张,给来戴孝的人也都上一碗三姑奶奶的特色饸饹面,又因为切碎的洋芋块和红薯丁特别像,搞得他所以他不得不把它们统统剔出来,仿佛是中了小人的毒的缘故,他近日总是心神不宁,不得不加倍在饮食上注意。
绿腰回头,见他扶着墙,眉眼间厌恶浓重,貌似对刚才的饮食十分不满,不禁摇了摇头,这人还真是挑剔,西北人会有吃不惯洋芋和红薯的吗?尚且别说这是来奔丧尽孝,而非赴宴享乐。
听严青曾经说,这个三姑奶奶脾气不好,但是对他们兄弟两都特别偏爱,尤其是弟弟严霁楼,可如今看来,似乎这位小叔并不十分承姑奶奶的情。
可惜老太太及其后辈的一番心意,她第一次吃到这样的甜咸口,却觉得甚合她意。
吃完朝食就要开始请阴阳就位,子孙喊丧,亲朋上场,到了晚上还要守灵,绿腰作为妇人,这次来不光是披麻戴孝,还要兑现从前的人情,她被分到锅灶上,要负责控油和炸煮,这不是轻松的活,村里做事用的都是大铁锅,大火之下,油温滚烫,很容易被溅出来的油星子烫到脸。
她趁着人少,回到房里,找出戴孝的麻布,剪了一块,蒙在脸前面,只露出一双秀丽的眉眼,跟她同做活的婶子看见她这样,取笑她说:“你给自己蒙,不给婶子蒙,是不是看着婶子我皮糙肉厚,烫不着。”
绿腰被她打趣得害羞起来,“哪有,婶子你等着,我也给你剪一块去。”
不远处,墙根底下。
“咦,那儿棚子底下炸骨头的是谁?”有个男人正翘着头望着,冷不防,手被桌子夹了一下。
正干活的一群男人们,齐齐停下手都向那边看过去。
严霁楼也跟着望去,正是他家的寡嫂,素净的眉眼脂粉不施,鸦黑的发髻斜处别一朵小白花,明明站在烟熏火燎处,无端地幽静又干净,他一眼就知道是她。
仿佛是感知到这边很多人在看她,她急忙侧身转开,又急急离去,走动之间,白色孝布衣裳底下露出一点淡绿色的裙边,很快就消失在人群的视线之中。
匆忙离开的样子,缓慢地和他记忆中跳舞的人重叠,紫色面纱——他正想着。
有个汉子忽然接过上个人的话头,指着绿腰进去的那间房门帘子,介绍说是倒淌河村严大的媳妇,今年男人才刚死,现在还没改嫁。
那些人立刻就互相推搡着,或真或假地互相撺掇对方上门提亲,有人嘴里还叫着“说不定能捡个便宜”。
“捡便宜还能轮到你,你以为倒淌河村的男人都死绝了?别的先不说,单论严大还有个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看那个女人的样子,说不定已经被她小叔子玩过了。”这话说得很不正经,在场的人都邪笑起来。严霁楼不由得大为恼火,手底一松,正在抬的牌桌和灵位都掉在地上,刚才说那句话的男人,脚被桌子砸到,痛得滚在地上吱哇乱叫,像是中邪了一样,把众人都吓得面如死灰。
主事赶快走过来,“嘴里不干不净的,把姑奶奶冲撞了,有你们好果子吃,后半辈子也不要想安稳了!”
这倒是实话,因为三姑奶奶生前虽然有点疯癫,但那那疯癫不是娘胎里带来的,而是后天忽然降临的,就好像是被神灵选中赐福了一样,二十岁以前平平无奇的三姑奶奶,后面成了方圆百里赫赫有名的出马仙,现在他们在出马仙的葬礼上开人家后辈的玩笑,搞不好真的要倒霉了,想到这里,刚才还嬉皮笑脸的一群人,瞬间垂头丧气,脸色灰白,都自觉把嘴缝住,再不敢说一句话。
后面也不知道真的是三姑奶奶显灵了,还是咋回事,众人上山挖坟的路上,竟然遇到好几次险,马蜂也跑出来了,白蚁也出洞了,路上甚至还遇到成群结队的黄皮子,简直搞得人心惶惶,阴阳看了,没看出来个所以然,后面知道是那几个男的乱说,也顺理成章地甩锅给他们,说是他们冲撞了出马仙,现在要遭殃了,那几个人吓得魂飞魄散,阴阳叫他们守在坟地里面赎罪,一直到棺材出殡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才算罪孽结清,那几个人无法,吓得要死也只能被留在林子里过夜。
回去的路上,严霁楼和阴阳并排走,其间他主动问起有关三姑奶奶生前的一些事,阴阳和三姑奶奶算是同行,而且自觉道行不如三姑奶奶,因此表现得非常尊敬,知道他就是三姑奶奶的侄孙,还是个读书人,便十分热情地和他讲解,后面话到浓处,严霁楼装作不经意问阴阳,说世上是不是有蛊这种东西。
阴阳听了这话,摇头说不知道,他就是个看命盘风水的,对于这种巫蛊降头一类的东西并不熟悉,隔行如隔山,他不敢乱说,不过末了,阴阳却好心地指点他一句,“你三姑奶奶生前最精通这种门道,要是她还活着,一定能解答你的难题。”
可惜的是三姑奶奶死了,严霁楼也不由得面露憾色,阴阳见他神色阴郁,似乎困苦深重,又提示他道:“听说你三姑奶奶生前有一本古经,上面写满了南北各地的道法,其中肯定有你想知道的东西。”
严霁楼心下了然,当即道谢,那阴阳似乎十分和他谈得来,又是主动给他看相,又是要看手纹,末了,拍拍他的肩膀,“后生可畏,将来必有大造化。”
严霁楼因为一向不语怪力乱神,又以为这只是兴起的恭维话,自然不放在心上,只是笑笑而已。
一回去,严霁楼就找到丧礼的主事,也就是三姑奶奶的大儿子,问起那本书的下落。
人家倒也并不忌讳,直说是落在棺材里面,给老太太陪葬了。
严霁楼心里略一思量,道谢离开,一直等到后半夜,人都入睡,院里面静悄悄的,他趁着守灵的妇人去哄儿女了,暗中进到灵堂,因为棺材还没钉死,他推开棺盖,果然,那书就在花团锦簇的陪葬金枕边。
也顾不得多想,他将书带走,重新阖上棺盖,临走前,又跪下给老人家连着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快步离去。
回去坐在灯下,这样一翻,彻底惊住了,世上还真有这种东西,就在南疆的那些部落,窗台上,灯光一跳一跳,他的血也一阵热,一阵凉。
一阵凉,又一阵热。
窗外,有野猫叫春,这个季节这样叫,简直像诈尸。
第 35 章
按照当地习俗, 三姑奶奶的灵,是阖族亲戚轮流守,今天是最后一天, 明天就出殡,到晚上,按照辈分,该绿腰和另外两个媳妇了。
三个人跪了一会儿,那两个媳妇见人都散了,互相搀扶着坐起来,伸伸懒腰, 活动筋骨, “真是累人。”
“谁说不是呢?”
其中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妇人, 挤眉弄眼地向另一个道:“你看见了吗?白天那个哭的最厉害的。”
“你说的那是小花梅, 老三的媳妇,没想到平常跟老人搞得仇人一样, 死了反倒这么孝顺。”
“演的呗, 有些人就是这么奸,老人活着的时候各种斤斤计较, 死了哭得比谁都大声。”
两个人说得热络, 全然忘了旁边还有一个第三者。
“人不要脸是天下无敌, 你再看看青红,青红才是三姑奶奶的亲闺女,葬礼从头到尾, 一滴眼泪也没掉, 人还都背地里说她心硬、不孝。”
“呸, 那些蠢货知道啥,子女孝不孝, 难道就靠嚎丧声音大不大?我看这些能嚎的,才是最假的,真子女的眼泪在后边,一生都流不尽,不孝儿孙的眼泪,一辈子也就人前表演这么一场。”
“我看咱们不要光说老三媳妇这那的,老三自己亲娘死了都不来,也怪不了别人。”
“你说一个人连自己爹娘都不孝,那还能算作人吗?”
忽然一阵风吹过,上面的烛台滚落下来,灵棚里面一下就黑了。
两个妇人尖叫起来,绿腰回过头来,挂上挂着幽寂的微笑,“不好意思,我把烛台打翻了。”
这两人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沈绿腰,脸上悻悻的,也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朝铜盆里面烧纸上香。
到了后面,大家都松散起来,喝酒的喝酒,赌博的赌博,那两个本家的媳妇也加入赌局,留绿腰一个人在那儿,灵棚里面空空荡荡,只有烛火昏黄,照出苍白的魂幡,灯下她的发髻洒下影子,像一只集市上卖的泥娃娃。
墙根儿底下,请来的吹鼓班子也歇下,白天里高亢的唢呐和缠绵的弦乐都悄然,严霁楼坐在这些人中间,眯着眼睛,听旁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偶尔应和两句。
大约是到后半夜了,那些乡村怪谈应景,也就从人喉咙里接连不断地冒出来。
有个敲鼓的大汉,讲起自己曾经捞尸的经历。
说是他十几岁的时候,在黄河的缓滩上,已经当了好几年的捞尸人,也是他命硬,别人都干不了这行,他却是得心应手,本来干得好好的,结果有一次,捞上来个人,这个人正面嘛,和别人没有啥不同,怪的是后面,竟然长着尾巴,跟猪尾巴有点像,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认领,人都说这是黄河底下的怪物,他没有在意,忽然有一天,他发现这具尸体的尾巴不见了,当天晚上回去,他就发了烧,梦里梦见自己长出了一条猪尾巴,第二天起来……
讲到这儿,有人打岔说,“真的长出来了?”
另一个笑着调侃:“敢不是把前后认错了。”
大家就都笑起来。
那人急得手在地上乱拍,好不容易等人群平息,赶快抢着说:“不是,第二天起来,啥都好好的,一点怪事也没发生,只不过忽然有个老瞎子上门,说我中了邪,再不走家里人都要遭殃了,我问他咋化解,他叫我跟着他学打鼓,说这是雷霆之声,世上纯阳至正的东西,只有学了这个,才能化解命里的劫难。”
“然后你就学了?”有人追着问。
那人说不是,因为他当年仗着命硬胆子大,根本不信这一套,拾起扫院子的笤帚,把那个老瞎子几扫帚赶走,就出门下河做活去了,那天虽然很长,但是他过得很顺利,只不过晚上回到家,跟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和爷爷,都忽然倒在院里没了生气,家里的鸡犬鸭鹅也都无一幸免,只剩猪圈里面的那头猪幸存。
他这时候才有点怕了,废了好一番劲找到那个老瞎子,老瞎子说现在拜他为师,已经迟了,他也不愿意趟这趟混水,然后就挥着拐杖闭门送客。他被赶出门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家里还有一头猪,于是割下猪尾巴作拜师礼,也由此,学会了这一身擂鼓的功夫,无灾无病地活到现在。
“嗨,讲了那么多,原来是老瞎子想骗一根猪尾巴吃!你早说嘛!”有人起哄。
紧接着就是哄堂大笑。
过了一会儿,静下来之后,那个坐在最外围的吹唢呐的,摆着手说:“这算啥,我那年遇到那么一件事,才是怪呢。”
接着他就讲起来,说是当年他在南方,跟着个小戏班子,到一个小渔村里唱戏,晚上到了江边,众人都歇下来,结果到后半夜,他听见江心传来唱戏声,很幽怨的曲子,像是昆曲的唱腔——这时候别人起哄叫他学两句,唢呐师傅摆着手急忙拒绝,说不敢,当年就因为他好奇心重,觉得那唱腔好听,辞藻也好,偷偷得跟着哼了两句,第二天起来,人已经漂到下游几百里外的一个村子里面了,等他找回去,那个戏班子都解散了,他找到原来的老班主,老班主说他们惹了不该惹的东西,这辈子也唱不了戏了。
大家都有点发毛,悄悄问说“是啥”,这个吹唢呐的就说:“阴戏听过吗,给鬼唱的。”
“鬼还听戏?”
“这就是你不知道了,戏已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明,只要开嗓,不管台下有没有人都必须唱完,这是规矩。”
然后这个师傅又讲,后来他去打听了,某年间,当地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就喜欢听戏,因为长得美,很受家里宠爱,一直到十八岁还舍不得嫁人,那年过十八岁生辰,他父亲要给她大开戏台,请众人来享宴,挑挑拣拣,不知道叫哪一种戏上场,正好镇上从上游漂来了个戏班子,乘花船而至,唱一种早已失传的戏,据说叫傀儡戏,里面有一个唱花旦腔的,是男人扮的,长的特别好——然后这个人说着,忽然指着严霁楼,“就像这个小兄弟这么样。”
众人看过去,见月亮下,他靠在墙边打盹,垂着眼睛,因为睫翼长而柔顺,在脸上投下阴影,显得有股媚意,众人一看就明白了那故事里的男人长什么样,也立刻知道接下来讲的肯定是一段风流孽债。
这时候,严霁楼忽然睁开眼睛,大约是他闭着眼睛的样子,显得眉眼修长,这样忽然睁开,露出那双黑亮的眼珠,媚意消失了,眉眼间是全然的冷峻。
见周围人都不说话,好像受了惊,他淡淡笑一下,将姿势调整得正些,“接下来的故事,必然是那个小姐和唱戏这个男的搞到了一起,后面私相授受,捡一个花好月圆夜私奔,再后面,要么是故事结尾不详,要么是女主人公下场不祥,是这样吗?”
他说话的时候挑着眉稍,显得嘴角的弧度很是讥诮,明明语气还算柔和,可是有一股掩盖不住的桀骜。
依譁
那人听了倒也不生气,大约是走江湖见过太多怪人,应付一个小年轻的不逊,还是轻而易举的,于是只笑着摊开手:“小兄弟只猜中一半。”
接下来他向众人解释道:原来那傀儡戏班子是贩卖团伙扮的,走街串巷只为了拐卖各地的妇女儿童,骗上了花船就开到江心,连夜贩运至各地,这个小姐一看被人骗了,所谓的俏情郎竟然是个人贩子,气不过,等船开到下游几百里的一个峡谷,就趁夜跳江了。
严霁楼笑道:“是个常见的结局,故事编的中规中矩。”
人都附和说:“这个小兄弟心狠呀,是不是耍女人的时候反叫女人耍了,留下阴影了。”
严霁楼冷笑一声,懒得和这群愚人争辩。
“后面还有呢。”那个讲故事的唢呐大哥,斜着看一眼严霁楼,似乎有意要挑起他的斗意。
“后来那个人贩子也跳了,因为和从前不一样,他这回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女孩子,对这个女孩子有情意,只不过没来得及把话说清楚。”因为当地方言的缘故,这个“爱”的腔调很诡异,加上说话人说得也腼腆,听起来似乎是不情不愿的样子,透着无限的别扭。
“说清楚也没有用啊,他骗人难道不是真的吗?”有人说。
讲故事的人置之不理,只顾着讲故事的结局:“从此以后,那条江的江心,半夜总会有船出来,甲板上面永远有一个穿着红绿衣服唱戏的花旦,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夜色很寂静,仿佛真有什么丝丝缕缕的戏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半夜凉风起,众人都有些犯寒。
严霁楼淡定地打破寂静,“这个故事,到这里算是露陷了,前面的什么猪尾巴、花船、阴戏,比起这个,简直是不堪一击,人贩子会忽然良心发现,就相当于狼不再吃羊,改吃草。”
严霁楼神色冷酷,对这个故事表现得异常反感,“这个小姐不聪明,这个男人更是愚不可及,为了一己私情,他们倒是一死了之,其他人却要遭受无妄之灾,白白被坑害,百年之后还要上演阴戏,毁坏无辜百姓的营生,未免过于张狂,即使是故事,也不该这样讲。”
这些老大哥一听,更加笃定他是过去有历史,心中有隐痛,所以怨气才这么重,敲鼓的汉子走前还拍了他一把,劝他早日看开,只有讲故事的吹唢呐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说他将来一定是个好官,还祝他早日高中。
目送这些人都散去,他拍散身上沾染的尘土,捡起垫在地上的那本旧书,向灵棚走去。
远远地就瞧见寡嫂一个人坐在灯下,歪着脑袋,额头轻点,似乎极困倦,怀里的绣绷,早已经滚到一边。
他走过去,拾起地上的绣绷,见上面绣着唐卡图案,一个莲花生大师的佛头,已成雏形,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上面的丝线绣法轻盈,颜色绚烂夺目,如同丹青妙手随意泼洒。
有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抚了上去,纵横交织的丝线忽然像有了温度,那种纹理和他的指纹巧妙地重合,好像血管里什么东西在汩汩涌动,像是要刻进血肉之中,他莫名地手心发烫,急忙丢开,把那东西放在她面前,自己转身将书重新填入棺中,匆忙离去。
第 36 章
丧事过到这儿, 也就告一段落,将那些桌子凳子灵幡香烛都撤下来,最后在村口的庙台子上, 请大家看一出戏也就算完了。
请来的班子是秦腔,唱了一出《红鬃烈马》,又有《三滴血》、《铡美案》,都是当地人耳熟能详的老曲目,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这会儿再演,人还是坐得满满当当。
绿腰不爱听这些, 因为一是故事老套, 二是这种唱腔戏词不容易懂, 听了这么多年, 她还搞不清楚里面有些段落的意思。
而且此时,她正和严霁楼坐在一张桌子上, 不知道是她, 还是他太显眼,人群中, 总有很多探询的目光向他们投来, 虽然两人中间隔着大半距离。
绿腰扭过头去, 和对过儿的那个小媳妇窃窃私语,两个人交换针线的绣法,头发的梳样, 还有最近集市的物价和见闻。
严霁楼坐在那儿不说话, 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被九叔公拉走,在众人面前露相去了。
长辈都在最前头坐着, 严霁楼白净挺拔,站在一群苍老黝黑的农村老汉当中格格不入。“这不是严家那个二娃么?都长这么大了。”有个咂着烟锅的老汉说。
“是呀。”九叔公得意地说,“现在可有出息了,在杜老爷的学塾里面念书,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马上就要考官了。”
人都纷纷附和:“有出息,将来可不要忘了报答咱们严家对你的养育之恩。”
严霁楼垂下眼睛,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很标准,却又淡得转瞬即逝的笑容,眼底一片冷清。
“我咋看这娃,越看越像……”老汉把烟锅取下来,朝里面重新填烟丝。
九叔公飞快瞪了老汉一眼,“抽你的烟,那么大烟锅还堵不上你的嘴吗?”
九叔公是族长,在村里很有威望,说话比皇帝的圣旨还灵,大家都不敢反对,因此这个老汉也就讪讪地闭了嘴。
另一边,绿腰正说话,听见看客都喝彩,头一抬,原来是前面台上的戏正唱到精彩处。
在那攒动的人头间,严霁楼回来了,手里抓着一把蓼花糖。
他走过去,把糖撒在绿腰面前的桌子上,剩下的一半给那个小媳妇,分配得极其公平。
“九叔公给的。”
给完自己回去,坐到原来的位置。
那小媳妇抬头望了一下,绿腰倒是没动。
“这是你小叔子?”等严霁楼走远,小媳妇努着下巴,一面朝严霁楼那面张望,一面拿手肘轻撞绿腰。
绿腰低下头,嗯了一声。
“你小叔子,长得和他哥不太像啊,”小媳妇剥开油纸,朝嘴里丢一个蓼花糖,那雪白的糖霜,沾在她的唇角,和洇染的艳红色口脂交替在一起,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你家那口子活着的时候,我见过嘞,长得人高马大,浓眉大眼,没想到有这么个细致的弟弟,皮肤白的,性格也是文文静静,跟个姑娘似的。”
绿腰这时候也留心看去,还真是,严霁楼长得同他哥哥严青,确实不大相像,两个人的个子,倒是差不多高,甚至严霁楼还要更高一些,只是他哥哥体格宽,因为常年上山下河得跑,显得壮实,他清瘦,是书斋里面静坐出来的气息。
眉眼呢,乍看也有点像,骨相都立体挺拔,其实也很不同,严青五官俊朗疏阔,严霁楼呢,是那种带有勾连的精致,又因他表情极少,常常有些幽微的气息在脸上游走,显出一种肃穆来。
“你小叔子啥时候成亲呢?”
顺口就有胆大的中年婆娘笑问严霁楼,“小伙子,有中意的对象没?”
很快就有人怼她,叫她不要操媒婆的心了,“人家还在念书呢。”
这倒也不能怪这些妇人多口舌,长久以来都是这样,当地人靠天吃饭,人生最重要也就是养家糊口娶妻生子,难免要在这个问题上操心的,即使是不那么熟的人,也要问候一二。
秦腔一声吼,直响到了三十里外,戏文里王宝钏的寒窑倒塌,陈世美的头掉落虎头铡,很快天光大降,远山上羊牛下来,入夜了。
到了夜里,红红火火的秦腔就该退场了,深夜后半场,已经走了不少人,却还要清场,目的是为把小孩子们都赶下去,因为这后面的内容,实在是不宜。
与白日里那种正戏不同,后半夜唱的叫风雪戏,这风雪戏呢,虽然叫了个冰天雪地的名儿,其实十分火热。
因为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粉戏。
这个粉戏,顾名思义,自然是有无限春光。
弯月在天,夏夜里蚊虫叮咬,戏台周围烧起艾蒿,那种清苦的气息很快蔓延开来。
众人都静悄悄坐在一处,等着看那穿单薄衣裳的花旦出场,其实那花旦却是男人扮的,这是公开的秘密了。
绿腰第一次看这个,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想走,见周围人都不动,自己乍然声张,倒像是有古怪,同时又有些隐秘的好奇在滋生,于是终究坐定了。
不多时,管弦声动,伴随着宛转乐曲声,那花旦出场了,穿一身立领大襟水红衫,桃色的花间裙,裙底下一双三寸金莲,却原来是踩着木跷作装扮,故意扮出那一种风流妩媚、弱柳扶风的姿态。
“姐儿生得好像一朵花,吃郎君扳倒像推车。猪油煎子面筋荤子我,材前孝子满身麻。
姐儿生得好个白胸膛,情郎摸摸也无妨。石桥上走马有得宋记认,水面砍刀无损伤。
姐儿生来骨头轻,再来浮萍草上捉蜻蜓。浮萍草翻身落子水,想阿奴奴原是个下头人。
姐儿梳个头来漆碗能介光,茻人头里脚撩郎。当初只道郎偷姐,如今新泛头世界姐偷郎。”①
……
后面越唱越不像话,幸好因为这戏文和唱腔都不是本地的,绿腰听不懂那词,只觉得周围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隐约感知到那等绵绵春意,不多时,台上的花旦小生同入台角搭起的一座大帐,旦角把一只绑跷小脚故意露在帐外。
满座叫好。
帐子摇动完毕,等戏子出来,短衫肋以上纽扣松开,大红色的内衬显露于外,不但妆容粉极,意态亦粉极,绿腰心想,怪不得叫粉戏。
人都大笑。
绿腰面色滚烫,余光一绕,这才发现小叔也在座,赫然就在自己旁边,不由得面露赧然。
紧接着,又有一出《挑帘裁衣》,“二八佳人生巧样,红罗帐空了半床”,此曲毕了又是一出《戏叔》。
这戏不是好戏,是一出叔嫂的戏码,绿腰自然避嫌,正坐立不安,背后阴影笼罩下来,传来极轻极凉的声音,“走吧。”
绿腰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皆是脚下如飞,再回头,已经走出极远,只有那声音,还缠缠绵绵地回荡在戏台上,烧起来的艾蒿青烟,一直飞上繁星点点的云天。
大路口有马车牛车等着拉人挣钱,盖因三姑奶奶家排场大、戏热闹,吸引了一些旁边村镇上的人来看,间接地促进了商机。
先前那辆牛车便宜,人已经载满走了,旁边那辆马车上也已经挤满了人,车夫坐在辕上,手里提着缰绳朝两个人吼,“走不走,人满了,再不走,黑了狼出来了。”
严霁楼转头看向绿腰。
绿腰忽然想起之前半夜在山道上碰见狼的那一回,便说:“走。”
上了车,才察觉上当了,这人坐得满满当当,哪里还有空位给他们。
严霁楼先爬上去,绿腰上不去,严霁楼便伸出手,递给她。
绿腰犹豫了半天,直到车上的其他人都发出不满的嘘声,于是她抓住他的手,他很快握住,用力一拉,将她卷入车厢中。
幸亏这里离他们本村远,这趟马车上,都是些陌生的男女,没有人认出他们这对叔嫂。
绿腰想着方才那一下,也就罢了。
盛夏的夜晚,空气潮湿闷热,这马车虽然有个篷子,却十分简陋,破旧的板材,虚弱地拼接在一起,已经掉出一块,因为马蹄起伏和大风吹刮,剧烈地晃动着,锯齿的边缘不时打到她的后脑,她因为脚底被被人的小腿困住,上身也不方便转,被挤在一个小角落里,只能懊恼地忍着残板的颠扑。
忽然,脑后的钝痛消失了,她好奇地回头,张望,却对上一张冷若冰山的俊脸。
原来是小叔展臂扶住那块板材,让出自己的半壁位置,才为她搭起一块无虞的庇护所——虽然也正好叫她掉进他的臂弯。
看他们这样艰难,旁边的妇人支招说:“你不如坐到他腿上,这样两个人都舒服些。”
妇人的语气和表情看起来不像是戏谑,大约是真把他们当成了出来游玩的小夫妻,严霁楼倒是面无表情,绿腰一阵心慌,只能装作不闻。
车夫或许是为了多拉几趟人,疯狂地甩动马鞭,一直到前面过弯,也不曾减速,差点连人带车都砸进沟里,车上众人跌得七倒八歪,都骂起娘来。
“往我这边。”耳边传来严霁楼的声音,“前面还有几个大弯。”
她小心地靠近,努力让两人中间有空隙留出,然而这个姿势,依旧让她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鼻尖弥散着艾蒿燃烧的清苦气息,还有他身上长久存留着的一点墨香。
前面是一道冗长的上坡,身体的失重终于不再受她的控制,她整个人已经彻底落在他怀里,直到碰到他矫健炙热的大腿,她差点控制不住地叫出一声小叔叔来。
她想要起身,错开。
“不要动。”他在她耳边命令道,温热的气息如同一条小蛇,在嘶嘶地游弋。
她别了别耳际的碎发,抬起的手指被脸颊扑啦啦地烧灼。
下坡的时候,他顺理成章,将手臂横在她腰间。
绿腰心中一跳,幸好车内众人都面露倦色,并不注意他叔嫂二人的僭礼之举,饶是如此,绿腰依旧止不住心惊,一个劲地勾着腰朝外张望。
飞驰而过的马车这样快,却不及道路两旁无限倒退的白杨,还有葳蕤生长如绿洲的杂草野树,不住地向车轮缠绕上来,甚至偶尔有一两个花骨朵探入车厢,又很快被人摘走。
绿腰是没摘的,她一点都不敢动,因为马车的跌宕,身下的大腿已经起伏得足够厉害,好像她亲自在骑着一匹马似的,她安安静静地,像是泥塑娃娃一样坐着,怕再添上任何一笔变数。
她一直背着身,他微微活动了下关节,两人贴合得更加紧密,后背紧挨着的少年的心脏,蚂蚱一样跳动,仿佛要突破血肉的限制,跳到她手心里来。
“师傅停一下,前面沟口,我们要下车了。”有一对中年夫妻冲着车夫嚷嚷。
“这沟里面还住人着吗?看着黑黢黢的。”
那对夫妻有些不悦了,大约是自己住的地方被人小看了,那个男的说:“沟里咋了,我们沟里地多粮多,山清水秀,你想住进来还不行呢。”
马车停到那个山沟前,车里面的人都给这对夫妻让路,严霁楼向后仰,却也没将手丢开,绿腰提起裙边轻轻抬腿,把路让出来,这样的姿势,叫她由那种背对的姿态,横着坐过来,靠在他胸前。
绿腰没有注意到,头顶的那双眼神渐次幽深。
那夫妻两人下去的时候,妇人看着底下马路,似乎是恐高,又像有意要拿乔卖乖,夸张地展开双臂,以一种完全信任的姿势,跌进男人事先预备好的怀里。
等这两个人走远,车上人都笑了,以一种很微妙的态度,大约是在这个地方,这种年龄还能这么恩爱的夫妻实在少见,绿腰却没有笑,因为她忽然想起,从前严青教她学骑马的时候,也曾站在太阳底下,这样充满期待地等着接她,不过她每次都是自己跳下马,稳稳站在地面,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气,直到今天,她才反应过来。
她茫然地仰起头,试图寻找迷失的旧忆,颅顶正好碰到他的下巴,思绪中断。
绿腰不依不饶地向上看去,相似又迥异的眉眼,忽然让她生出眼前人熟悉又陌生的错觉,她提醒自己,这是小叔。
横在她腰间的,是捉笔拓印的手,不为谁牵马,自然也不放羊,更不会为她暖床,可是下一秒,那双手不由分说地紧了紧,头顶传来警告的声音。
“坐好。”
第 37 章
前一天是个好日子, 这一天也是一样,甚至更好,就像太阳总是比月亮更亮。
日上三竿, 那间小小的里屋,人还未醒来。
严霁楼怀着一种复杂的接近谜底般的心理,静静地朝屋内走去。
套间里外只隔着帘子,他很有分寸感地停下脚步,驻足在帘外,依稀可以闻见一股隐含的皂荚,混含着其他香的味道。
“嫂嫂?”
他轻轻叫了一声, 那音量不知道是怕打扰她休憩, 还是有意不要她听见。
果然里面没动静, 他掀起帘子。
宽敞的炕上, 女人正蜷身歪在玫红色团花被单上,松绿色的缎面被子, 大半垂落到地面。
昨晚大约是累狠了, 她是和衣而睡,裙子卷成筒状, 胡乱裹着小腿, 蹭出许多褶皱来, 上身的对襟衫也没褪,一张瓷白的鹅蛋脸,半埋在黑鸦鸦铺开的头发中, 只露出一只白到透明的耳朵, 没有耳垂。
严霁楼莫名想起, 从前他听村里的老人说,耳垂薄的人, 大多都缺福气。
他的寡嫂没有耳垂,恐怕命要苦了。
转念一想,如果不是命苦,怎么会嫁进他们这个家呢?
阳光从明纸窗子里照进来,她的睫毛微微翕动。
按理说他应该避开眼睛,可是他没有。
在马车上,他记得,行到最后,车厢里空空如也,只剩他们两个人,她都一直安静地坐在自己怀中,臂弯里她垂下的发丝,柔软修长,他低下头,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样子像一只猫。
他一直没叫醒她。
就那样在黑暗中,看着马车驶过自己的村庄,经过一片又一片陌生的旷野,那车夫为了收更多的钱,也不提醒他们,大约是以为他们都睡过了头。
一直到了更远的村子的时候,她忽然醒过来了,于是他镇定地叫停马车,向车夫付了钱,那车夫收钱时,甚至没有点,只是向他们露出歉疚的笑,那笑容里含着一戳就破的心虚。
马车辘辘远去,寡嫂看着完全陌生的地方,似乎会错了意,很赞同地点头,“对,在这里下车更妥当。”
现在她又突然醒来了,正如同昨天那样。
迷迷糊糊地瞧见有个人倚在门框上,神色阴冷地盯着自己,绿腰爬起上半身,揉着眼睛,“你怎么进来了?”
“吃饭。”
严霁楼面无表情地说道。
绿腰没料到自己会睡这么死,直到看见点点金斑在墙上跳跃,她这才知道,原来已经日上三竿了。
“你先出去,我马上下地。”她钻进被筒,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像是蝴蝶重新退化成了茧。
“快点,饭凉了。”-
绿腰收拾屋子,洗过脸,漱过口,披散着头发,坐到桌边的时候,饭果然都凉了。
她一向是这样,一段时间只能做一种事,而且必须提前做好规划,否则就手忙脚乱,甚至在开头没做好的话,宁肯拖延——拖延和追求完美,本来就是一对孪生兄弟。
幸亏面前这个人,也是慢条斯理的公子哥做派,两人互相延误,也就不算迟到,谁也不吃亏。
男人捉住筷子的手,骨节分明,十指细长,优雅得好像在品鉴珍馐玉馔。
要不是面前摆放着一锅焦黑的东西,谁能知道这只是烧糊的粟米粥。
察觉她一直在看这盆残次品,严霁楼停下筷子,垂着眼睛,“烟囱有些堵了,我下午去通一通。”
隔了一会儿,又说:“也可能是锅底太薄了,得换一口锅。”
绿腰嚼了几口像锅巴的干粥,嘴里苦味弥漫,她下意识地皱起眉头,顺便很轻快地接过话头,“柴火也不太行。”
严霁楼抬起眼睛。
她这样伶牙俐齿的样子,倒是少见。
她没有梳头,按理说,这是很没规矩的事,可是,他怀着挑剔的眼光看向她,忽然想起在信中,兄长提过很多次她的脸。
他曾不以为然,现在却令他不悦,兄长说的是真的,她的脸,不是初见惊人的那种,却会慢慢偷走人的视线,不管什么表情,由她来做,好像都会更深些——当然,这也可能是中毒后带来的错觉,他这样想。
早晨的太阳光影在她脸上流转,她整个人像水一样绵软,窗台上的镜子与太阳打架,光斑投到她的锁骨间,像是两只白金小鱼嬉戏游弋。
其中一只斑点,忽然往下一钻,消失在玉色的衣领里。
她端起碗喝水,因为口渴而喝得急,小股水流翻着几滴珠子,沿着白皙细腻的胸口,流淌,洇开,沉没在峰峦里。
嶙峋的锁骨,像江南的梅树。
严霁楼坐在对面,只觉得那水打在上面如同松树的树脂一样黏腻。
他情不自禁地吞咽喉咙,如同陷入干渴。
外面的野猫和鸡咬起来了,鸡毛猫毛满天飞舞。
绿腰放下碗,急匆匆赶出去。
将野猫赶走,她抬头,看见晾衣绳上招展的紫色纱巾,在日光底下湿漉漉地飘摇。
绿腰微微发愣。
他竟然有一条紫色的纱巾吗?也许是哪位姑娘送的,手帕这东西到处都有卖的,城里的小姐们人手一样,如果此物真受欢迎,倒是个商机,她迷迷糊糊地想。
昨天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在另一个村庄下车,那一刻,两个人似乎达到了默契的巅峰。
记得下车时,他曾站在地上,朝她伸出手,她却拒绝了,就像曾经拒绝他的哥哥那样,她选择自己跳下马车。
没有任何意外,她站得很稳,绝对没有像那些戏文里面写的,扭脚,或者凑巧地跌进男人的怀里。
都怪那些不正经的唱文,什么大姑娘长,大姑娘短,带坏了男男女女。她想。
“上次说的分家,你怎样想?”是时候提这个了,记得之前他便没有给她答话。
“待我回来再说吧。”
严霁楼站在大门口,正要出门去,早上三姑奶奶家已经来人,送回了他们的马,严霁楼正打算出去牧它。
见寡嫂盯着那条纱巾,他将黑色缰绳在腕上缠绕数圈,马儿似乎很不安,甩动着尾巴虚张声势,严霁楼一只手蒙住马眼睛,嗓音低沉,脸上流露出不明意味,说:“那是我捡到的。”
他想起昨夜疯狂的绮思和快感,一下觉得自己脏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兄长。
马儿浓密睫毛在手心里翻飞,带来饲养蝴蝶似的酥痒。
第 38 章
严霁楼在河边牧马, 远远地有人骑着驴在对岸,叫了一声“小楼”,原来是云边镇的周礼。
“周学兄。”严霁楼抱手施一礼。
周礼骑驴过河来, 头上戴一顶簇新的玄罗帽儿,身穿紫红色暗花夹绉纱袍,显得神采奕奕,看见严霁楼,兴高采烈道:“走,今儿我过生辰,城里银陵楼上摆了几桌子, 咱们兄弟过去喝几盅。”
“周学兄怎么想起骑驴?”
“求个新趣, 孟夫子骑驴文思泉涌, 我也效仿古人, 在驴背子上捡几首诗。”
严霁楼看周礼生得圆润,这驴子却瘦弱, 直被压得后蹄打软, 不住地发颤,便笑道:“我先捡了一个。”
周礼凑近, 意思是要他讲, 严霁楼翻身上马, 幽幽念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驴生之多艰’。”念完那么一笑,露出一种少见的少年人的狡黠来, 周礼难得看他如此, 比往日间拒人千里的冷清孤绝好了不少, 像是庙台上的仙塑有了人气,便不去计较这促狭, 咧嘴笑道:“其实已经瘦了不少了,你是没见过我小时候。”
两人一路说笑,便到了银陵楼。
掀帘进去,座上已坐着许多人。
“这位是经营药材生意的孙员外。”
“这位是开皮货行的钱老爷。”
“这是镇上石场的石掌柜。”
剩下还有几个其他镇上的秀才举人在席陪坐。
在周礼的介绍下,众人彼此结识,一番热谈。
得知严霁楼在杜氏书墅进学,前段时间又拔得头筹,石掌柜便对着严霁楼套近乎,又是敬酒又是夹菜,“以后严老爷要盖新房,从我这儿拿料,费用我全包了。”
座上人都起哄:“人家将来住官邸,就算要买,也是到城里买现成的宅子,用得着你那三瓜两枣?”
“我就说说嘛。”
“原来不是诚心。”
众人都大笑。
一番吃喝,酒过三巡,打那帘后静悄悄上来四五个女子,领头的穿松绿藕丝对襟衫,蓝色织金裙,容长脸,大眼睛,妆容艳丽,中间的几个,年岁相仿,十八九岁,皆穿着烟青夏布衫,红纱挑线镶边裙,走在最后的那一个,年岁最小,白衫外罩紫色比甲,白缃裙,像是正经未出阁的小姐,打扮得最为素净,一张脸却是最禁得住细看的。
那皮货行的钱老爷,瞅着几人的衣裳和发髻,奇道:“这装扮咋不像是咱们本地的。”其他人也啧啧附和。
“按照惯例,马上要来一批收棉花的南方客商,为了生意赶趟儿,姑娘们特意学的。”领头的艳妆女子温顺答道。
在场的人多半都是做生意的,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当即又笑又感叹,说这年头,做啥都费人,都不好做,还是当官好,于是又恭维起周礼,说他家境优越,却还勤学苦读,正是深谋远虑,有大见识之举。
席上喝酒谈笑,另一边,刚进来的几人坐定在琴凳前,或抚筝,或弄笛,那年岁最小的,唱了一支曲,说是叫《醉扶归》,也是打南边学来的——
“频去教人讲,
不去自家忙。
若得相思海上方,
不道得害这些闲魔障。
你笑我眠思梦想,
只不打到你头直上。”①
唱完,周礼打赏一番,便遣她们下去,说是今日雅席,只听曲助兴为妙。石员外另外扔一把碎银过去,说:“唱的不错。”
领头的女人接了钱,笑道:“这是奴家妹子,今年刚十六,还未梳拢,我这个妹子心气高,寻郎君,是钱财金银一律不睬,只看一个有无缘分。”
众人都笑说我们这里正有一个好郎君,你妹子能看得上不,说着都向严霁楼看去,严霁楼却神色冷清,晃着白瓷杯子里的嫩茶叶,一面细细观摩,并不言语,那妹子自然更是羞怯,一个劲地扯手里的绢布,偶尔抬头轻觑席上两眼。
石员外见那女子临出门时,朝着严霁楼的方向时时回望,再看严霁楼,垂着眼,因沾了一点酒,白皙脸上微染酡红,石掌柜微微一笑,作了然状。
不觉间已经到了深夜,因众人都沾了酒,周礼便就地安排他们在此处下榻,严霁楼虽说平日不沾酒,今天为周礼的生辰,也祝了两杯,抿了几口,周礼不放心他一个人半夜骑马回去,便也叫人给他在楼上安排了住处。
严霁楼其实并未醉,只是作醺态,这会儿被人领到楼上的房间,一睁开眼,满脸清明,入目,清一色的红木家具,靠墙还有满满一架书,桌上放着未写完的字,仿的是颜真卿的字体,描的不错,但是用笔太柔,缺了点风骨,屏风后头,是一架大床,多宝槅上众多小摆件,严霁楼细看,原来是些风月之物,其中还有一尊微型的陶瓷,那男女在马上共骑,姿态暧昧。
床头燃着不知道什么香,甜而幽长,他很快便入眠。
到后半夜,听见外面打雷,他猛然惊醒,听着那拍窗的豆大雨点,还有呼啸风声,开始担心家里的寡嫂,自己漏雨的柴房,并不结实的马棚,还有拴在外面的马。
他觉得第一个担心多余,因他知道,她并不那样娇气。
辗转难眠,半梦半醒间,屏风一晃,一尾鱼一样的东西,静悄悄滑入自己被中。
严霁楼直觉,她正是白天席间唱曲的那个女子。
这时,旁边一缕温热靠近,他本能闪躲,却又止住了,压抑住自己推开的冲动,直到女人贴上来,反手抱住他臂膀,柔柔叫了一声“小郎君。”
霎时肌肤上生发出一种粘腻,他从来不喜与人接触,看来如今病根依然深扎。
他心中已有答案,不再忍受,径直推开这位不速之客。
不发一言,默默揽过自己的衣裳,披上就出了门。
那女子坐起身,在后面望着他。
严霁楼跑到楼下马厩,解开缰绳,翻身上马,漫无目的地绕着镇上一圈一圈地跑,那些店铺瓦房窑洞,全如一张张细口,无声地吐露深处的秘密,一直到身上湿透,这时,雷声止住,暴雨收霁,化为牛毛细雨。
斜风中,他骑着马朝家中去。
村口的路上,打老远就有一个黑影冲着自己跑来。
“严二,你做啥去了?听说你在杜老爷那儿念书,用功得很,你啥时候带着表叔我发达哩?”
面前的这人叫王二,三十多近四十岁,是村里的一个老鳏,辈份上,算作他的远房表叔。
村里的人,大多沾亲带故,一竿子下去,能打倒几十个亲戚,所以这个远房表叔,也就真的是很远很远的关系了。
这个时辰出现在村口,不知道是在哪里鬼混了半夜,这会儿才回来了。
严霁楼露出厌恶的神色。
这人死皮赖脸停在他面前,严霁楼不理他,径直拉着马缰绳朝大道前头走。
“你大哥命真背,等了那么多年才娶上媳妇,结果还克夫。”王二说。
严霁楼冷笑。
王二年轻时候有个婆娘,得病死掉了,后面他又托媒人娶了几个,结果每一个都活不过三年,人家都说他克妻,也就不愿意把女儿再嫁给他,他就一直打光棍到现在,因为人长得还算顺眼,偶尔也有点露水情缘,不过长此以往,名声也就坏透了,本村的人都不肯跟他来往。
——这样的人还有脸说这话?
接下来,这个王二又东拉西扯了好些。
“大侄子家最近有人上门吗?”
严霁楼皱了皱眉,扬起鞭子打算离开。
“没有媒人上门吗?”
严霁楼回过头看着王二,坐在马上高高扬起下颌,神色阴沉,远远看去,却像在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老鳏忽然碎步跑上来,嬉皮笑脸地拽着马尾巴,“严二,严二,把你嫂子说给我吧。”
见严霁楼不响,他又粗着嗓子摆阔,道:“我付彩礼,给你当上京赶考的钱,咋样?”
严霁楼冷冷瞥他一眼,这个人跟了他一路,这会儿终于图穷匕见了,要是早点说,也省去他虚与委蛇的工夫。
“你算个什么东西!”
尾音未收,马鞭就落下,这一鞭用足了力,一下便将老鳏夫抽倒在地,痛呼不止。
严霁楼双腿一夹马腹,一口气跑出几里地,到前面的高岗上,这才停下,他跨坐在马上回头望,只见远处一片黑暗,巍峨的山头如同巨人的肩颈,村庄渺小而黯淡,他的家在其中望而不见,如海中一粟。
他确信他是真中了毒,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解。
他下了山,快马加鞭,一路摸黑回到小院,自己所居的柴房门户大开,仿佛是被风吹开了,提前在这里等着他回来。桌上他和兄长的旧信也被风吹得散乱,有些掉在地上,有些在门槛下,已经被淋湿,他捧住它们,然后跃身上马,来到严青坟上,一把火,将它们全都烧掉。
地上才下过雨,最底下的信并不易燃,山风推波助澜,那些积年的旧字不肯被火苗吞噬,他拿手拢了一圈,那火苗舔上来,倒肯跟他亲昵,他也不觉得疼痛,一双黑瞳里映出缕缕青烟。
火光中,他远远地跪下,然后等那些锦绣文字,全化成灰烬,骑上马,再不回头。
第 39 章
昨夜大雨滂沱, 电闪雷鸣,绿腰一夜未眠。
风是罪魁祸首,先把柴房门洞大开, 又把信吹来,她正好捡起其中一封。
之前在姐姐家学了字,虽然学的不多,但那些最简单的用语已经掌握。严青托人写给严霁楼的信,也是家长里短,琐碎简朴,她一下就看了下去。
也就是这些字, 让她对严家这对兄弟有了新的认识, 熟悉之中多了陌生, 陌生中又开始熟悉, 就像撕去了旧的壳子,她这才发现, 她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们, 他们对她,似乎也是一样。
这是一种常见的错觉:两个人在一起, 情投意合, 你侬我侬, 便认为自己是世上最了解彼此的,实际上,全非如此, 在遇到对方之前, 他或者她早已经有过完整的人生, 之后,那种没有共同经历过的从前, 会慢慢长出触角来,变成性格的棱角,不断侵袭现在的生活,如果他们不能接受这种侵袭,总有一天,现在的生活也会分崩离析。
就像严青不知道,其实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当初嫁给他,带有明确的目的,只是为了挣一笔彩礼钱,给姐姐赎身。
其实她也不知道,她的这桩姻缘,处处都有第三者的设计。
她刚开始嫁给严青,很冷淡,后来他一直对她体贴入微,她才慢慢试着接受他。
他送给她首饰衣袜,除此之外,爬上深山的大树,捧来一簇红彤彤的野果,或者是一个鸟窝,经过初一十五的集市,买来孩童的玩具,拨浪鼓或者棉花填充的假娃娃,每年春天在锅灶上大火煮熟豆子,放在她手心里,吸引新生的小羊羔,舔她的手心。
只是有时候,他的胆子未免显得太小,令她觉得诧异,比如他一个身高八尺力能抗鼎的大男人,怕打雷和闪电。
每逢打雷下雨,都需要她护着他,否则就不肯睡着。
看似示弱,实则是趁机成就好事,屡试不爽——其实她一开始并不愿意叫他碰她。
她今日读到旧信,才发现原来上面这些都出自严霁楼的手笔。
严青的这桩姻缘,从一开始的追求,到成亲,再到婚后,由最初的举案齐眉转化为之后的蜜里调油,都有他这个诸葛先生在背后出谋划策。
比如他曾经教给哥哥,叫他在打雷的暴雨天,伪装恐惧,以此获得她的垂怜。
这便是他打话本上看来的,只不过话本中,通常是女子所用,而且是用在情郎身上。
严霁楼自恃聪慧,看过的书是过目不忘,又常常能举一反三,此事关涉自己兄长的半生姻缘,因此表现得格外卖力。
后来,据他本性憨直的哥哥反馈,这招颇有成效。
所以,他受了鼓励,一连买来堆成山的野史话本,借鉴了许多更新奇的招数。
怪不得,绿腰阖上信封,心想,原来是这样。
上次,他在老屋的那一夜,她在这些信封里,拾到天师钟馗的牛皮剪影,这几乎是一个预示——
原来她和他哥哥两个人,都成了他手中的皮影小人,被吊着细细的丝线,在朦胧的灯光下,上演老旧的戏码-
大门吱呀一声,听见雨靴踩在水坑里的哒哒声,帘子被掀起,原来是九叔婆来串门。
雨后的天光一映,照出老太太的白鬓来。
“正忙啥呢?”
绿腰放下手边的绣花针,扶老太太到炕上坐了,一面带有歉意地笑道:“最近欠了好多工。”
九叔婆翻看她纳的手绢,“你这手艺越来越好了。”
绿腰说:“托您的福,前一段时间,接了很多婚嫁的绣活,可能是手练顺了。”九叔婆摸着上面的图案,“确实挺顺的,我看你这比画的也不差啥了。”
绿腰心里知情,这并不是假话,少年时她在裁缝铺,学会的是技艺,后来在姐姐家的那两个月,跟着画师学字练画,了解了用笔架构,配色原理,最后注入自己的理解,才是真正叫针线活了起来。
途中两个人说起三姑奶奶。
绿腰说:“听说三姑奶奶生前和您最要好,常来村里玩儿。”
九叔婆说她当初刚嫁过来,那年三姑奶奶正月回门,两个人才第一次遇见,就觉得投缘,她们一见如故,后面就经常凑在一起,直到有了儿孙,每年也还趁农闲时节,见上几面。
不知道又怎么说到严青和严霁楼头上。
九叔婆说三姑奶奶偏爱严霁楼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们那个爹呢,不喜欢小楼,村里的娃娃都是惯会看大人眼色的,也跟着欺负他,你三姑奶奶是个仁义的人,看不过眼,就经常出手,私底下也偏疼他一些。”
“难道是外面有了人?”
“那倒不是,之前,什么都挺好的……”九叔婆神情闪烁,欲言又止,“小楼他娘生他时候没了,之后他爹就成那样了。”
两人都沉默起来,日光从窗户透进来,白白地披在两人身上,像是旧孝未揭,隔了好一会儿,九叔婆语重心长道:“从小到大,都是老大护着老二,哥哥替弟弟受过,不知道白挨多少打,送小楼去南方念书,也是严青出的主意,就因为这个,严青当初差点被他爹给打死了。”
怪不得严霁楼那样重视他大哥,而严青连婚姻大事都肯听这个弟弟的。
她无端想起那一夜他刺向肩头的决绝,再想起那些信,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若她和姐姐没有分开那些年,或许也是这样,有向泥土里扎根的情谊。
临到中午,九叔婆要回去了,走到大门口,忽然一拍脑门,说:“你看我这记性,尽说闲话了,差点忘了正经事。”
原来,昭觉寺那边又要一批绣垫,催她加工。
昭觉寺是藏传佛寺,藏传佛教在当地异常兴盛,一年四季香火不绝,此时正值夏季,为了预备即将到来的燃灯节,寺庙正在大张旗鼓地布置,亟需大量彩色横幅还有绣巾。
绿腰的第一桶金,就是靠这个。上次,她在家里做绢花,九叔婆过来,告诉她说昭觉寺要置办一批绣垫和蒲团,她接下了这笔活,人家给了她几个图案,叫她照着图案织绣,交货之后,那负责采购的喇嘛很满意,爽快地付了钱,还给她送了很多针线、布料还有香料,现在还堆在箱笼里面,把她的屋子弄得又香又神秘,像个小型的庙宇。
前几天去三姑奶奶家奔丧,忙着戴孝行席,倒是忘了这茬事情。
九叔婆走后,她便赶紧去了寺里一趟,这回要的东西多,之前的花样就显得不够了,她是要照着寺里壁画上的图案,描些图样子回去。
昭觉寺占地颇广,至今已有百年历史,重檐庑殿金顶辉煌,藻井上雕龙饰凤,内里金碧辉煌,色彩斑斓。
之前负责和她对接的老喇嘛,将她领到后山的一个殿里,墙上壁画灿如云霞,老喇嘛说这都是从前流传下来的古图了,嘱咐她只能用眼睛看,不能用手触碰。
大殿里,木鱼笃笃响,原来是两个披着紫红色裟袍的小喇嘛正在敲,瞧见她,露出羞怯的神色。
忽然听见什么东西倒地,她过去一看,原来是小喇嘛调皮打闹,把灯油和供奉的牌位给碰倒了。
她将它们重新放到台子上,无意中一瞥,见上面写着,“不孝子严青供奉慈母。”
严青?
白家镇姓严的少,叫严青的,更只有一位。
她对着木牌和下面的长明灯看,原来是她素未谋面的婆婆吗?
心中正好奇为什么把她老人家供奉在藏寺里,她那样扫视,除了藏民,周围倒也有许多汉人的名字,想来是这里离家近,又是大庙,香油充沛的缘故。
令她觉得意外的是,隔着东西大殿,离这个牌位隔得最远的,还有一位姓严的,只写着倒淌河村严氏子孙东海,没有写谁的供奉,不过她还是认出,牌位主人是她那位不成器的公爹。
——她看着底下注脚,算一算时间,已经供奉几年了,大约是从严霁楼去南方进学时开始的。
对于严青,从前她有些不怎么看重他,现在却对他生出敬佩来,他将弟弟送出去读书,为母亲的灵位积捐香油,就连那个不成器的爹,也一并供奉,可见是个忠厚之人,虽然有些愚孝。
黄昏的光照进来,将壁上的古画漆得发亮,像是下了一场金线雨,倒映出无数人间的影儿来。
她坐在蒲团上,细细地朝纸上描,一个莲花生大士吉祥铜色山净土图浮出雏形。
前面的歇山顶大殿里,昏黄日光自穹顶射下,照亮殿中央对坐的两人。
“你们家的马驹子长得怎么样了?”长卷发藏袍男人笑问道。
此人就是当初严霁楼找来,帮忙给家里母马接生的那位大巫马。
“托您的福,壮实得很。”严霁楼道。
“后面往生堂不去?今年你哥哥没了,那几个牌位上的香油没人添,灯都空了。”
严霁楼摇摇头,和往常一样,神情冷漠、干脆,“不去。”
“不管怎么样,他们也是你父母,如今他们都死了,你可以放下了。”
“您是给马接生多了,忘记人和马的不同。”
“我们藏族人,是不准记父母的仇的,生养之恩,不能不还。有生无养,断指可报;有生有养,断头可报;无生有养,无以为报;不生尔养,百世难报。”
“原来你们藏人全是自愿被生下来的,自愧不如。”少年挑衅般地盯着他,那双琉璃般的黑眸微微下压,流光溢彩,唇边缓缓溢出一点冷笑,“只可惜,我不是藏人。”
他说完起身,男人目送他走远,目光幽深。
两人分别后,严霁楼一口气走到山门,看着树上群鸦乱飞,犹豫许久,还是踅回,避开来往行人,独自向后山的往生殿里去。
刚步上台阶,远远地就见寡嫂正指挥小喇嘛,朝长明灯里面添香油,他停下脚步,站在那里,远远地瞧着她,见她坐起又蹲下,时而驻足凝思,时而爬上高梯,扬起洁白纤长的脖颈,临空对着壁画描摹,某个瞬间,好像和那画融为一体。
第 40 章
回去路上, 昭觉寺外一条山路,摊贩聚集,瓜果点心, 锅碗瓢盆,叫卖声不绝于耳,有老婆婆推着板车,把手腕粗的麻绳,朝相邻的两棵大树上一绾,绷得笔直,上面悬挂数条编织的手环, 红雨一样, 风一吹, 缀着的银色小铃铛哗啦啦地响。
一群小姑娘在树底下叽叽喳喳, 在手腕上比画,这个粗, 那个细, 红色的,五彩的, 挑来挑去, 不厌其烦。
严霁楼看向其中的一条带银铃铛的红绳, 莫名想起那夜月下,寡嫂提水经过,一双白臂膀, 纤细修长, 似乎天生就应该配一条红绳, 几个银铃。
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近了, “这绳子有什么用?”
“戴上好看呀,”缺牙的老太太凑过来,一只手挡在扁嘴前,神神叨叨地笑,“能拴住你想要的姑娘。”
那当然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是小贩的生意经,人家见他年纪轻轻,又是孤身一人,正是谈情说爱、为相思病犯蠢的好年纪,狠心要敲他一笔。
严霁楼知道那是无稽之谈,自然不会上当。转身走到对面要了两串。
回家路上,又冒出新问题,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要她肯戴上这东西。
路过的小猫小狗,脖子上挂着铃铛,四爪着地欢快地跑,他瞧着它们,赞赏这种家畜的驯顺,它们却用黑眼睛瞪他,偶尔呲牙,表现出惊人的警惕。
他只好放弃某些强硬的念头。
经过一户人家门前,青褂布袍的年青道士坐门口石墩子上,旁边放着枣木做的拐杖,等着讨水喝。
马上要到十五,因为这一天既是道家的中元节,又是佛教的盂兰盆节,还是中原地区的鬼节,在这一天,可以说是三教合一,对于这座西北边陲、民族混居的小城,是比过除夕还要重要的日子,怪不得会这么热闹,连旧居深山的道士都下来活动了。
看着那道士,严霁楼长睫翕动,心里忽生一计。
他把自己随身携带的牛皮水囊解下,朝那人接近,走过去,递给他。
道士讨水久等不至,忽一抬头,一个清俊的小哥儿,笑吟吟地望着他,手里正递着水袋,满脸和善地示意给他喝。
好雨知时节,润物无声,焉能不喜,那道士露出受宠若惊且感激不尽的目光。
道士将屁股底下石头让出一半,两人坐在一处,等话说完,回到家里,天已经快黑了。
严霁楼沿着花木繁盛的小路上坡,推开大门,房檐底下的老槐树,闪着昏黄的光晕,像是着了火一样。
他走过去,原来在那树杈上,挂着一盏油灯。
细细的蚊虫和翅膀肥厚的蛾子,绕着那油灯转圈,更蠢一些的直接撞上去,空气里不断传来烧焦的呛味。
他们这座小院,坐落在高坡上,而且几间房,都特别向阳,冬天还好,夏季的话,从早到晚一整天都受太阳炙烤,到了夜间,热气散发出来,徐徐蒸腾,简直如同火炉。
大约是屋里太热,寡嫂便将针线箱笼都挪出来,搬一张藤椅,油灯挂在头顶,坐在树底下劈线,四周点着蜡烛,手指上戴着银顶针,身上只穿一件白底蓝花的葛布小褂,胸前打几个黑色的如意结,底下是一条淡青色灯笼纱绔,露出瓷白的手臂和小腿。
脖颈扬得高高的,微微眯着眼睛,手指翻飞,银顶针也跟着一闪一闪,她灵巧地劈开那本就纤细的线,将破开的细丝温柔地缕顺,挂到旁边的木架子上,远远望去,好像坐在一团烟雾之中。
大约她才洗过澡,身上热气蒸腾,头发半湿,滴答的水珠,在树底下砸出珍珠大的小洼。
凑近了,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的皂角味。
她全神贯注忙着自己手底的事,一点都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和存在。
他就那么站在她身后,看了好一会儿,一直到她的长发彻底干了,发梢被树上的油灯烤出微卷的状态,一只白色斑点的蝴蝶停在上面,他想赶走它,伸出手,怕惊动她,又停在半空,风一吹,蝴蝶飞走了,发丝拂过他指尖,指纹间,留下滑腻清凉的触感。
连日来手头的事一直没停过,可能太累,她收了手,将顶针卸下,放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向后仰躺在藤椅上,侧着脑袋,眯起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走过去,将银色的顶针戴在自己的中指指节上,那东西如同一张小嘴,很快就咬住了他,大约因为才从她手上卸下来,所以并不冰凉,反而徐徐散发出一股薄温,他轻轻调整它的位置,它便卡得更深,令他感受到一股细微的疼痛,仿佛牙齿在轻轻啮咬,他的心和骨头有一瞬间忽然空了。
哗的一下,就要散开,像是一脚踏空,掉入深渊。
幸好皮囊托住他,叫他悠悠地又站了起来。
他拉来小凳子,坐在她脚边,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根线头,试着一分为二,或者为四。
对于他这样捉惯刀笔,又缺乏流利指甲的人,这并不是容易的事,丝线断开,或者偏折,那些过细的部分,偶尔藏起来,隐在他衣袍的褶皱间,像是跟他开玩笑,令他手足无措,废弃的丝缕,甚至被蚂蚁扯走,在月光下的石板地上,牵出细细的银丝。
他忽然想起来,在兄长的信中,也曾托他买过一把丝线。
这东西正是本地所缺乏的,西北棉花种植广阔,棉布棉线随处可见,但是若论缫丝工艺,自然和江南天差地别,棉线粗平,韧性相比丝线更是不及,做衣织布尚可,但要用来刺绣,亦令巧妇难为。
兄长那时正深陷在苦恋中不能自拔,知道她爱好刺绣,便在信中托他在淮南当地,买一把丝线,他却觉得不妥,回信道:哪里会有给姑娘送线的,若你要讨她的欢心,罗帕手绢,可以作定情之物,若嫌拿不出手,可以送绸缎,更好的,便是鲜丽衣裙,时兴脂粉,送一把丝线,难道是要人家还未过门,便为咱们操持井臼,纺布缫丝吗?
有些地方的习俗,在新媳妇进门前就送笤帚和簸箕,或者纺机,他怕送绣线,会让未过门的嫂嫂误解,以为这是一记下马威,就像公衙门前的杀威棒,本意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要人听话。
兄长回信却告诉他,当然不是,他这个嫂子性子古怪,和别人不太一样,你若送她衣裳首饰,她反响平平,甚至拒绝收取,觉得那是僭越;你若送她布,倘若那布颜色靓丽,合她眼光,她也会高兴;但是都不如送线,送针,送各种器具,要不是路途遥远,南北气候差得太远,他甚至想要一群蚕宝宝,最好是连着桑树寄来。
她不爱花,只喜欢种子,为的是自己动手的过程,更为自己的选择,喜欢的,就留下,不喜欢的,就剪去,她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
严霁楼明白了,后来专门向夫子告假一天,跑遍淮南的大街小巷,他记得那时正是江南梅雨天气,巷子口打铁匠的风箱呼呼抽动,青石板缝中溢出霉干菜味道,他第一次去到那种他认为是专属于女人的丛林,虽然随着深入,他发现那只是自己的想象,并不符合实际。
五光十色的丝线,自房梁上悬瀑而下,柜台里算盘飞响,绣娘坐在织机后,手下如飞。
除了丝线,他还购置了全套工具,线捻、钩针、底布、手绷,一套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银针,全放在一个轻薄的木匣中,花钱托驿站带了回去。
后面兄长来信说她很喜欢。
此刻他坐在小凳上,她脚边,当年的那种况味再次袭来。
他猛然惊醒,虽然自己将信烧了,但上面的内容,却忘不了,且越来越清晰,每一个字,都生出颜色和温度,甚至是气味,他回忆它们,就像回家。
柳木的箱笼里,最底下的白色粗麻布,层层叠叠,整整齐齐地放着,那大约是曾经给兄长戴孝用的。
他轻轻取出,在膝上摊开,托住一角,很细致地抚平上面,绣上一朵小花-
第二天早晨,他一醒来,就听见外面燕雀啁啾中,一男一女在说话。
是寡嫂的声音。
“这水有些烫,刚从锅里舀起来的,我给您晾会儿吧。”
门帘掀起,片刻,脚步声匆匆,“对了,我家里还有几个黄米馍馍,给你装上,路上吃。”
“多谢施主,这串手绳送给您。”
“这个我不能要。”
寡嫂还在推托。
“中元节快到了,四方鬼神出没,您家里才经白事,戴着这个,能辟邪呢。”
道士晃了下手里的编织红绳,“此物只赠与有缘人。”
“好吧,多少钱?”绿腰听这道士竟然道出部分家中的实情,不由得生出敬畏,接过红绳,低头去翻腰里的荷包。
“一碗水的钱。”
道士说完笑了笑,严霁楼靠近窗户,那道士瞧见他,隔空举起手中的牛皮水囊,朝他一碰,向他示意。
等道士走后,严霁楼收拾齐整,从柴房里走出来,穿一身崭新的松青色圆领袍,头发在顶上用一个骨簪束得整整齐齐。
寡嫂正在井边打水,他站在门边,远远地瞧见她纤瘦伶仃的脚踝处,红红地绕着一圈,上面的银铃,发出叮当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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