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绿腰把水从井里打上来, 倒进盆中,洗三遍手,又熏上香。
这香是她自己折腾出来的, 从深山里面采的野花、松针、柏叶,加上庙里面的那种檀香,混杂而成,显得既没有那么肃穆,又更清淡,能被大多数人所接受。
这道准备工序,是她的货品出类拔萃的秘宝, 别人传言她手底的图案, 引蝶扑香, 自带生机, 实则是她不厌其烦,为针线日复一日地熏香所致。
准备就绪, 这才从箱子里面取出前天摹好的壁画, 放在桌子上面,又翻出已经缝制熨平的底布。
和平日的绣品不同, 昭觉寺的师傅, 这次交给她的活计是绣唐卡。
唐卡不光是装饰之物, 更是修行法宝,它传递的是教义,相比一般的画作, 色彩更鲜艳, 细节更繁琐, 对运色和刺绣能力要求都更高,如果出现笔法的错误, 很可能影响到整幅画的意义,进而冒犯到广大信众的感情,绿腰自觉十分珍重。
除了对这种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基本的敬畏心之外,昭觉寺给的丰厚报酬和来之不易的锻炼机会,也是她所不舍的,因此每一步工序,都几乎做到了极致,光是那底布,她就不知挑挑拣拣多少尺,又用装着开水的碗底,熨了多少遍。
今日阳光正好。
绿腰坐在窗前,把晒好的棉绸和亚麻布层,从晾衣绳上取下,然后用针线把布缝在砺得十分光滑的木板上,将布面抹得平平整整,用炭笔在布上描绘出大致的轮廓和构图。
不过她很快发现,布与纸不同,相比起来,极难着色,可能是怕浪费原料,心理上首先畏难,也可能是炭笔本身过粗,涂抹的线条并不流畅,时间过了很久,她连草图还未完成,反而布上出现几处污渍,几乎毁坏了她辛苦缝制的布料。
放下炭笔,揉了揉眼睛,忽然听见外面叫卖,一看墙上记着的日子,原来是货郎进村了。
家里最近正好都缺了几样东西,怕那货郎走远,她赶紧放下笔,跑出去。
远远地就见那挑着扁担的货郎旁边,围着一群大人小孩。
“我要买琼锅糖。”
这是从关中那面流传过来的糖,用小米、大麦芽还有炒熟的芝麻做的,听说酥脆香甜,小孩子们都馋得不得了,绿腰见很多小孩抢着要,也跟风买了几块。
“打一斤醋,用你那个鬼脸青的陶缸子装了,钱一起付。”她说。
杂货郎把东西递来,绿腰出了钱,刚要走,就听见旁边人大嗓门喊:
“二两桂花香油!”
这是村里的小媳妇巧玲,头发是自然卷,又因为厚,总是东一撮,西一卷,她人长得丰腴,配上这么一头头发,其实挺有风情的,但是她自己不甚满意,一直觉得那像个鸟窠,所以总在她那三千青丝上面下工夫,别人一两的头油用一年,她用不到一个月就见底。
她见绿腰,先拿胳膊肘拐上去打个招呼,“严大媳妇,你也来买东西了,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绿腰笑了笑,“你又来打头油啊?”
女人揉一把乱糟糟的头顶,无奈叹气,“你看我这头发,一点不让人省心。”
两人买完东西,女人邀绿腰到他们家去,说是最近给家里小女子做衣服,如意扣不会打,知道绿腰手艺好,想叫绿腰给她帮一下忙。
绿腰想起自己手上那一摊子未完成的事,本来是想拒绝的,又听见说是给她家小女做衣裳,终究是心软了。
过去她娘和她并不亲近,因此现在见了别人如何疼爱儿女的,总要忍不住心有戚戚,听了这话,不能不有所动容,于是便应下来,跟上小媳妇巧玲,一路去了她家。
坡上的小院里,日光充沛,严霁楼坐在窗边,提笔勾描丹青。
刚才见寡嫂走了,知道她一早上坐困愁城,对那堆唐卡束手无策,这会儿趁她不在,便过去扶危济困。
他见那画,先蹙眉,倒不是因为难,而是勾起了不愉快的记忆。
不过随着提笔,芜杂的思绪很快就压下。
一直到绿腰回来,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桌前,见了布面上的图案,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是一副药师佛的传统蓝身慈悲姿态禅坐像,已经大功告成,药师琉璃光王如来左手执持药器,尊右手结三界印,尊身着宝佛衣,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台,神情平静安详,正统的藏密风格,天人合一的画工,神秘、美丽而典雅。
用笔极为流利,近乎白描的线条,却勾勒出精准到极致的布局,她几乎觉得,中间那空白不必再用丝绣填充,目前的画面就是刚好,好到再多一笔就是累赘。
这画是谁画的?
家里除了她还能有谁?
有个神话故事,说是农夫下地干活,夜里回来总是家务全清,饭菜热好,后来发现是家里有个田螺姑娘,很久之前欠他一命,特来报恩。她呢,从前又没救过什么田螺,就算遇到,也喂进了肚子,此刻又哪里来的田螺先生呢?
思索片刻。
“小叔叔,”她走过去,站在门口,天光涌入房中,照亮他的半边肩膀,他正在写字。
“是你吗?”她把手里的布扬起来。
看他没有否认,“你画得真好。”她说,“那个莲花钵的药器你怎么画出来的?”她临摹的图上并没有这个。
严霁楼讲:“我在书上见过这些。”
绿腰好奇,难道公婆信这个吗?她从前倒是从没听严青提起过。
大约是看出她的疑虑,严霁楼说:“很小的时候了,在家里偶然翻到这么一本书,上面有很多这种图案。”
那倒不奇怪,当地很多藏人收藏这些东西,当作重礼相送亲朋知己,也是常有的事。
“那书还在吗?”绿腰两眼放光,时间紧,她本来就没有录下多少底稿,要是有现成的图案,就能省下不少工夫,还能用来私下临摹练习。
严霁楼摇头,“不在了。”当时他在炕底下无意中发现这东西,觉得上面的图案都很新奇,常常翻出来偷看,结果有一次叫他爹知道了,把他吊起来打一顿,书也给撕了。
绿腰觉得很遗憾,露出惋惜的神色。
严霁楼眼神深了深,“不过,我都记下来了。”
“那你帮我画。”她急忙说。
说完大约也觉得自己有点心急,也很无礼,遂暗中打量小叔子的神色,小声问:“行吗?”
“只是,我那边光线似乎不太好。”严霁楼垂着眼睛,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懒倦,仿佛是练字太多有些疲乏。
“那没事,你就到我那边画。”
严霁楼带上装有文房四宝的书箧,两人一齐过去,严霁楼见寡嫂把桌上的东西都收走,“这儿比外间采光好,麻烦叔叔呆在此处受一受累吧。”
严霁楼嘴角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坐下,顺手自书箧里取出一件襻带,挽起袖子,“劳烦嫂嫂给我缚上。”
她看向他身上的圆领袍,本来就是宽袍大袖,想来是怕沾了墨,或者无意间挂倒东西,这要求合乎情理,没有再想,便站起来,绕到椅背后面,“行,只是我没用过,你要教给我。”
“好。”
他自己把襻带一端系好,递给她,“挂在肩上,绕一圈就行了。”
“这样吗?”
“是。”
听他忽然呼吸加重,她抱歉道:“绑得太靠上,卡到一点碎头发。”
她将系带解开,重新去绾,于是严霁楼感到一双手在自己颈间游走,指尖清凉,带来难以言说的酥麻,他忽然仰头看她,“好了。”那眼神中透出复杂的意味,包含警告。
不明白他为何阴晴不定,绿腰急忙收了手,以为自己动作有误,弄疼了他,有些紧张地说:“有点紧了,小叔叔自己调整下吧。”
“刚刚好。”他转身冷淡地看着她。
“那就好。”
目光相碰的一瞬间,她很快低下头。
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今天他的眼神中除了往常的那种孤傲,还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切,就像眼睛背后,还藏着一双眼睛,他似乎在观察她。
她看向窗前坐着的少年,那背影挺拔如春松,夏日阳光灼灼,驱散了他身上的那种冷意,她想:大约是自己多虑。
他提起笔,因为袖子被襻带提至小臂,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红绳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使绿腰很快就想起早上道士给自己的那个,她怕这东西戴在手腕上,被别人看见说闲话,毕竟她现在还在为丈夫守孀期间,于是只好缠在脚踝上,交给宽大的裙摆遮一遮。
此刻见小叔手腕上也戴着此物,不由得惊奇地咦了一声,“你也戴这个吗?”
他笑一笑,把红绳递给她看,很乖巧的样子,“避邪。”
她没有多想,看外面天色不早了,便说:“小叔叔先画吧,我去做饭。”
她出门的时候,他眯起眼睛,目光下意识跟随,她那宽大的僧衣一样的布裙子下,一只脚正翘着跨过门槛,踝骨处露出一丝红痕,若有似无地缠绕,无端让他觉得很紧。
他低下头,嘴角朝自己腕间轻轻一碰,银铃轻轻响起,其中似乎有无限愉悦。
第 42 章
就这么一个画一个绣, 布料经纬之间,夏季的尾巴就扫过去,转眼到了入秋, 绿腰去昭觉寺交货,上次向她讨教如意扣做法的小媳妇巧玲,现在已经和她很熟了,也要跟着去凑热闹。
那老喇嘛收了货,拆开外面的绸布一看,立刻老泪纵横,摸着一幅绿度母的绣像, 口里“度咧苏哈”的念起来, 把绿腰和巧玲两个人晾在一边, 倒让她们有点尴尬。
“那个……”绿腰想问钱的事, 老喇嘛挥一挥手,召来个小沙弥, 领她们到旁边一间明黄色的偏殿, 两个人入乡随俗,也跪坐着上了蒲团, 端上来的青稞茶很苦, 她们都有些咂舌。
两个人小声闲话着, 一直等老喇嘛把经念完了,才悠悠地过来,一坐下, 首先对绿腰的绣工大加赞赏了一番, 并认为她很有机缘, 请她入他们的教,这可把绿腰吓了一跳, 她急忙解释,自己只是想挣点小钱补贴家用,她的性子不适合信教,由此婉拒了这事儿。
老喇嘛并不怪罪,似乎很能理解,还说很多人来他们的庙里,不是求发财就要升官,求子孙的已经属于对菩萨很客气的了,绿腰不求佛告神、靠自己手艺赚钱的这种行为,在他看来,才是真正的有灵性、有佛缘。
并在说完后给她付了额外倍数的钱,说她复原了好些以前已经湮灭的古壁画细节,这简直是神迹,绿腰这才回过味来,原来老喇嘛刚才的情绪失控是因为这个,不过这些底图都出自严霁楼手中,大约是那本被她那个公爹撕掉的书的功劳吧。
老喇嘛又催促她赶快绣下一批,他们寺的堪布(方丈)已经决定把这些东西供奉起来了,至于她上次做的那些绣垫,因为手艺太好了,没人敢坐,大家都以为那是贵重的藏品,只敢把头放上面,不敢把脚和膝盖放上面,听得一旁的巧玲哈哈大笑,绿腰反倒有些赧然。
领到下一批的料子,绿腰她们就离开了,从寺庙阶梯往下走的时候,巧玲的髻开了,头发被风吹散,手忙脚乱的时候差点跌下去,绿腰跑下去扶住她,不小心撞到旁人,便赶快道歉,那人倒丝毫不在意,提着鞭子,头也不回,朝台阶上面去了。
绿腰回头,见那人穿一身毛皮子衣服,这么热的天,也不知道换下来,大约是附近的藏民吧,他们住的地方海拔高一点,昼夜相差大,与山底下不同。
这人进庙先上了三柱香,看见大殿里面的绿度母唐卡,立即露出兴味,盯着看了好久,叫敲钟的小沙弥把老喇嘛叫过来,问说:“上师,你这个卖不?”
“不卖。”
“卖嘛卖嘛,我有钱,你开价。”男子还要纠缠。
老喇嘛横眉怒目,“多少钱也不卖,这是无价之宝。”
等老喇嘛走了,男人勾着鞭子,悄悄把小沙弥叫过来,从皮袍子里面掏出一块牛皮糖样的糊状东西,“你给我说是谁绣的,我把这个糖给你。”
那脸蛋紫红的小沙弥,显然是被糖给勾动了,眨着眼睛问:“真的?”
“谁骗人谁是狗娃子。”
小沙弥小声道:“是个汉族的女的,头发黑得很,长得很。”
“哪里人?”
“嗯……听说是倒淌河村人。”
男人哈哈一笑,朝小沙弥头上挼两把,“乖。”
看男人要走,“哎,我糖呢!”小沙弥大叫。
男人头也不回,朝后面一扬,抛出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小沙弥摊开的的手心。
小沙弥怕那糖融了,赶快填到嘴里,紧接着就跳脚,“呸呸呸!”
男人大步踏出门槛,听见后面小家伙郁闷地喊:“啥糖嘛,明明就是个泥疙瘩,央拉雍措,你就是个坏种!”
男人哈哈大笑。
直到一路走下台阶,依旧听见小家伙追出来在山门喊,“告诉你吧,那个女人叫巧玲,不要认错了,头发和你一样卷!”
“多谢!”
见央拉雍措消失在山底,小沙弥抱着肚子滚在地上大笑,“叫你狗娃子骗我,哈哈哈!”-
绿腰和巧玲在村口分开,巧玲回家给女儿做饭,绿腰则骑马向镇上的书院去。
乡试时间快到了,严霁楼近日都在书院学习,之前他分心帮自己画唐卡,耗费了大量温书的时间,挣到的这笔钱,理应有他一半。
在去书院之前,她先在镇上绕了一圈,到棉花铺新弹了两床被褥,天马上就要凉了,入夜肯定冷,到时他要冻出个好歹,影响了乡试发挥,别人还说她这个长嫂不知道体恤小辈。
弹棉花费时间,中途,她到隔壁成衣铺子去做了两套新衣裳,一套给自己,另一套也是给自己。
不是舍不得钱,而是寡嫂给小叔子买衣服,穿出去怕惹人嫌疑,况且她这个小叔,性子孤清,眼光挑剔,她的品味,他不一定能瞧得上,他要是缺衣服,自己个儿买就成了,而且照她看,他似乎在穿这方面,一直都不吝啬,一个男人家的衣裳,比她还多呢。
按照往常的喜好,她先买了身深绿色的小袄和襦裙,已经很满意,无意中发现架子上挂了件紫色的衣裳,样子很别致,像是借鉴了异域的服饰,暗色玫瑰纹的提花,掐腰大袖,上半身紧紧地裹在身上,下身是个摆异常宽大的褶裥裙,银白色的镶滚,典雅精致。
她平日穿宽松衣服比较多,身上这件也是黑麻颜色,僧袍样式,力求不出众也不出错,那女店主看出她对这件衣服有兴趣,格外奉承,好听的话说了一箩筐,怂恿她去试,穿出来,店主眼睛一亮。
“哎呦,这么好的身段干嘛捂着呢。”
店主站在她后面,帮她整理裙子的腰带,“你看你腰多细,就应该穿这种才对。”
绿腰惊奇地发现,“这衣服咋没有钮子?”
“纽扣在后边呢,现在我帮你系好,回去晚上睡觉,叫你男人给你解吧。”看她梳的是妇人发髻,女店主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有另一半。
绿腰耳根微微发烫,蹙着眉道:“把钮子缝到后面多不方便啊。”不知道怎么说,她喜欢这件衣裳,又觉得不方便,但是她又不想透露自己守寡的事情,以免惹来异样眼光,无论是探究还是同情,她都不喜欢。
“穿着吧,真的好看,不相信你叫她们给你看。”
店里面其他几个一块来裁衣服的妇人,小鸡啄米似的盯着她点头。
绿腰犹豫了,她确实很中意这件衣裳。
“这衣服挂这儿快半个月了,腰围太细,没人能穿得上,谁知道那些外族女人咋把这绷上去的,今天你要是愿意拿走,我降价卖。”
“多少钱?”
女店主报了价,绿腰觉得还行,要价比她想象中便宜,看来店主是诚心卖。
她最终还是付了钱。
穿出去的一瞬间,她却后悔了,后悔并不是因为这件衣服不好看,或者有啥瑕疵,恰恰相反,它太好看了,布料上面的暗纹,在太阳底下光华流转,透露出一种低调的华丽,走在街上,所过之处都引来海量目光,令穿惯了粗糙衣裳的她觉得很不适,不自觉便加快脚步,从弹棉花店里面躲进去,直到晚上夜色降临,四下无人,才顶着满头满身的白棉絮走出来。
伙计帮她把两床被褥打包好,驼到马背上,她牵着马,朝杜家的书墅赶去。
一路上颈背都在发痒,大约是棉絮钻进衣领飞了进去,她好不容易找到地方,那看门的老汉却说今天书院休假,学生和夫子都不在,去了状元楼聚宴。
她把被褥卸下来,交给看门老汉,又塞了一点碎铜板,叫他帮忙跑一趟,把东西送到严霁楼房中,那老汉拿人手短,收了钱笑眯眯地就跑起来,把东西送过去了。
身上还有一笔现银,是转交不得的,绿腰只好自己跑一趟。
打听到状元楼的位置,她站在石桥上,远远地看见灯火通明的楼阁。
越往近,越能听到里面的欢声笑语,知道上面人多,她便把马拴在门外,进去到大堂,找到店小二,叫他帮她去通个信,叫严霁楼下来。
二楼,觥筹交错,灯影摇红。
“霁楼,咱们这些人中,你是中举希望最大的,书院全靠你了,我们都敬你一杯!”
严霁楼今日身着暗红色团花交领袍,显得皮肤愈发白皙,眉目俊美,听见众人的恭维,轻轻一笑,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日后发达了,不要忘了我们这帮兄弟们呐!”
这时,小二跑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严霁楼长睫翕动,露出意外的神色,“我马上下去。”
众人见他神色有异,顿时轰然起哄,“你小子最近是不是有艳遇了?把人引上来,让大家也饱饱眼福!”
说着就要跟他下楼去。
严霁楼怕他们吓到寡嫂,自然不敢妄动,忙呵止众人,说是家里长辈过来送入秋衣物,让他们不要大惊小怪。
这时候有个同窗,爬到二楼台子的栏杆上,“你们看!底下站着个大美人儿!”
“喂,是不是来找严霁楼的!”有人怪叫起来。
浓烈的酒香中,气氛不断升温,夏夜春潮躁动。
严霁楼心里一急,坏事儿了,那肯定是寡嫂。
他一方面怕寡嫂尴尬,另一方面怕惹起闲话,更多的是不愿意叫这些孟浪的同龄人瞧见寡嫂的模样。
这样想着,撒开脚就往楼下跑。
“咦,你们快看,把严霁楼急的,平常也不见他这样啊。”这些青春风流的少年,你一言我一语,都为窥见了一个美丽的意外而感到兴奋。
平日不苟言笑的优等生,忽然在念书的时候望着窗外出神,现在竟然少见地手足无措,更让他们觉得自己挖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绿腰呢,看见楼上那些少年,成群结队地扒在栏杆上,探出大半个身子,卖力地朝自己招手,半边脸已经快要烧掉了。
直到门里冲出一道暗红色的身影,将她飞快拖入黑暗。
第 43 章
被他飞快地拥至墙角, 然后丢开,绿腰有一瞬间的晕厥,只知道刚才他靠在她耳边, 小声而快速地说了一句,“那群人坏得很!”
明明是怨言,可是怎么听都像是带笑,甚至称得上是撒娇。
刚入秋的夜,如同暮年老虎,眼看要衰弱下去,却还是保留着曾经的凶猛, 那一股横冲直撞的燥热, 令空气中暗潮涌动, 绿腰暗中退却, 让两人中间隔开距离,然后站定。
拐角是一家麻油店, 再听不清对面楼上的哄闹, 店子的角檐下挂着旧灯笼,发出黯淡的红光。
光虽淡, 却是刚刚好, 足够照亮两个人, 叫他们认得出彼此的脸,听得清对方的声音,又不至于因为表情的纤毫毕现而感到尴尬。
他半垂着眼睛, 视线缓缓滑过她的脸, 奇怪服饰的领口微敞, 上面紫色玫瑰暗纹隐隐流转,衬托出明皙丰润的白颈, 她脂粉未施,比往常却突然多了风情,他明白过来,大约都是这衣裳的功劳——因为不适应乍然张扬的美丽,而流露出的羞怯,却正好成就了一种待放的韵味。
不忍看她继续不安下去,他笑着问:“嫂嫂怎么来了?”
“入秋了,我来给你送两床厚被褥。”
绿腰说着,用力把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到严霁楼手里。
“唐卡的钱结清了,这是你那份儿。”怕他不要,令自己欠下他人情,她的语气显得有些焦躁。
他推辞道:“用不着,上次的还没花完。”
绿腰苦口婆心起来,“慢慢花吧,马上要乡试了,要准备书和笔,过段时间还要进省城里考学,再将来还要娶媳妇,用的地方还多着呢。”
听她说着,他带笑的眼睛慢慢暗下来,是呀,他怎么会被这些浅薄的同窗的起哄给影响呢?他怀疑是杜小人给他下的毒发作,这几日他总是心神不宁,晚上做那种令人蒙羞的梦,可见此事不但要败坏他的名誉,还要毁坏他的前程。
只是要用她解决身体上的苦恼就行了,他想,将来总有一天还是要回归正道的,从这一点看,她说的也没有错。
对于将来,寡嫂倒是比自己更能看得清呢。
两个人对面而立,灯把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投到身后斑驳的砖墙上,墙上面深绿的蒿草随风而动。
她没有说要走,他也站着不离开。
踟蹰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那个,小叔叔,能不能帮我一件事。”绿腰神情忐忑,话还未说出口,一边脸先红透了。
严霁楼挑眉看着她,意思是要她直说。
“头发缠到裙子纽扣里面去了,我疼得受不了,你能帮我解一下吗?我够不着。”绿腰的声音越来越小。
在棉花铺子的时候,棉絮钻进领口,一种针刺样的痒痛,渐渐蔓延开来,浑身上下到处都难受,她逐渐喘不上气来,加之裙子的胸口太紧,加重了这种窒息感,因此她现在大着胆子,求他帮忙。
“不用太多,只解开最上面的那一颗就行了。”她暗中打量他的神色,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他那双幽深的黑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直到其中某些奇异的兴味弥散开来。
“好。”他答应她。
“谢谢你。”她已经急着道谢,似乎有些难为情。
严霁楼奇怪地笑了下,绿腰不幸错过这笑容。
“到那边吧。”绿腰指着巷子深处。这里靠着大街,人来人往,她怕一会儿被人看见说闲话。
严霁楼袖口一紧,低下头,见她正牵着自己的袖口,像是小孩带领自己的父亲,去糖果铺子里买糖吃。
他忽然想起那天,他帮她画唐卡,展示成品的时候,她为了谢他,递给他一块不知道什么糖,那种带点焦苦味道的甜,此刻又在舌尖泛起来。
到了墙角那儿,她转过身去,把背留给他,然后乖乖等他。
巷子尽头,什么都没有,除了几棵老榆树。
两人同时隐在黑暗中,她又这样背对着他,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哪里?”他忽然问。
绿腰听见小叔子这样问,心里也很着急,捉住他的袖子,往肩上叩去。
严霁楼反手握住她的手,引导着她缓缓上移,他掌心的灼热令她不安。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像是被他反剪在头顶,好像她是个犯人,正在被衙役所拷问。
幸好,很快指尖碰到了冷硬的边缘,大约这就是那暗扣。
“是这儿吗?”他问。
“第一颗。”她小声道。
在黑暗中,他的指尖缓缓游移,好几次弄痛到她,绿腰不敢出声,怕叫人听见。
“很难解。”他含糊地解释了一声。
绿腰猜她说的是真的,因为她听见他的呼吸在加重,几乎叫她想象得出他大汗淋漓的样子。
后颈的领子被他提住,她像猫被捏住命脉,越来越瑟缩进他怀里。
他忍不住弯下腰去。
颈后升起一点温热,她感到很奇怪,刚要逃开,就被他按住,“不要动,马上就解开了。”
远处的梆子声响起,那打更的老汉逐渐靠近,绿腰的心快从腔子里跳出来,幸好那人只在巷口驻足。
旋即高吼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等那声音沿着青苔石壁回荡一圈,又踩着破鞋,啪嗒啪嗒地离开。
一刻比一年还要煎熬,终于,“好了。”
察觉他的手离开,胸前也恢复轻盈,她感到一阵松快,转过身刚要道谢。
“嫂嫂被人骗了吗?”他幽幽叹气,“这衣裳的质量不怎么好。”
他刻意避开眼,她低头,本来就敞的衣领,更加下滑,她反手向后,什么都碰不到,原来是扣子掉了。她捂着胸口,气恼地蹲下,在地上摸黑寻找那枚无故失踪的纽扣。
当然是什么都没有。
头顶,严霁楼冷声道:“跟我回书院。”
绿腰抬起头,望向他,眼神充满疑问。
“我的衣服,穿吗?”
绿腰骑在马上,严霁楼坐在她身后,为了避免后背春光遗漏,她紧紧地贴在他胸前,双手牢牢拽住他大腿裤子两侧。
经过闹市,正是人多的时候,他忽然作势要挪开,她感到后背一阵空凉,急忙向后仰去,主动寻找他的位置,然后像蝉抱紧树一样,贴上她的栖息地,这动作引来他低声发笑。
绿腰没好气地握紧拳头,在他大腿上狠狠捶下两记。
他这回将马鞭倒换到握有缰绳的手中,一只手横过来揽紧她腰间。
绿腰心里一跳,却没敢低头去看,只管望着远方黑漆漆的田野。
“下次不要穿这衣裳了,我不在家,扣子谁来给嫂嫂解开呢。”
绿腰一时窘迫,不知这是明嘲还是暗讽,或者是别的什么。
过了一会儿,听身后的人依旧沉默,仿佛还在耐心等候她的回答,她隐隐感到一股无声的压迫,只好闷声复念道:“再不穿了。”
后来一路上,两人都再没有说话。
到了书院,他先下马,她不肯下来。
看出寡嫂的忧虑,严霁楼道:“放心,他们这会儿都在席上,这儿没人。”
绿腰这才扭捏着往下挪,脚底一轻,来不及惊呼,已经被稳稳地放在地上。
原来是见她举止艰难,严霁楼拦腰将她捉住,从马上提了下来。
“跟着我走。”
他将马拴到马厩,一个人走在前面,绿腰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也不敢丢。
穿过苍翠松林,沿着层叠檐牙,经过一口空水潭,再踏上一段曲廊,才来到后院,严霁楼解释道:“杜老爷祖上是江南人,宅子风格也是仿照南边的建筑建造,九曲回肠,走起来比较耗费脚程。”
原来南边的宅子这么精致吗?绿腰心里暗暗想着,如果有机会,她也要到那边去看看。
终于到了学生的廨舍,严霁楼因为之前那个诬陷事件,舍友被赶走,后面一直一个人住,他是整齐爱洁的人,将这房子打理得一尘不染,墙底绿树成荫,覆盖了大半窗户,炎炎夏日也透着凉爽,随着油灯点上,屋子亮起来,照出里面的陈设。
杜老爷是南方人,睡炕总上火,所以杜府基本都是木床,学生廨舍也不例外,严霁楼的这顶床,用青纱作帐幔,看着整洁干净、如同隐士般幽寂。
“这件怎么样?”
绿腰回头,见严霁楼站在箱子旁边,手里提着件松绿色圆领长袍,正是她之前见他穿过的那件。
“可以。”这个时候了,哪有她挑选的余地,绿腰忙不迭就答应了。
“你去床上换,我在外面守着。”
绿腰接过衣裳,“麻烦小叔叔了。”
严霁楼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绿腰看着门外那个茕茕孑立的影子,插上门闩,抱着他给的衣服,掀开床幔,脱了鞋上床去换衣服。
等换下她才知道,原来她身上这件衣裳,除了纽扣丢了,连腰带也不知道何时散开了,怪不得会害自己出洋相。
美丽的东西都有代价,她忽然对自己头脑一热买下这衣裳的决定,感到十分懊悔。
幸好里面还有小衣和亵裤,她来不及多想,赶紧将严霁楼的圆领袍套上,男子的衣裳,着实宽大,她下床的时候,几乎被它绊倒。
走出房门的瞬间,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他的衣裳,似乎很适合穿在她身上。
“我走了。”绿腰说。
“天太晚了。”他看一眼暗沉的天色,又看着她。
绿腰想都没想,“住店还要花钱,再说,我回去还要绣剩下的唐卡,昭觉寺付了不少定金,做生意要言而有信。”
严霁楼喉头微动,那双清冷的眼睛流露出复杂的情绪,片刻,转为淡然的微笑,“好。”
听见马蹄声渐远,他盖灭油灯,放下床帐,和衣躺倒在绵软的被褥间,似乎这封闭的幽寂空间,还留存有她身上的皂角气息。
黑暗中,一颗玫瑰纹路的铜扣自他口中吐出,他暗中将它拢入袖底,口里的黄铜气息莽撞直窜,带着点生冷的血腥气。
他从枕下抽出紫色纱巾,它被用过几次,现在洗得很干净,他想象用它蒙住她脸的样子,然后告诉自己,不要急。
第 44 章
万众期待的万佛节终于来了。
一大清早, 邻家媳妇巧玲就来了,绿腰没起来,还在炕上睡着, 就听见她站在大门上又拍又叫,喊她一块去赶集。
绿腰开门把她放进来,闻见她头上的桂花头油味道,又看她脸上和嘴上都擦了胭脂,笑着说你是真勤快。
巧玲毫不客气地认下这个称号,并声称这世上论赶集没有比自己更勤快的人了。
绿腰换上昨天买的另一身绿色袄裙,至于那件紫色外邦裙子, 她是放弃了, 昨天晚上令她出那样大的丑, 她至今还心有余悸。
巧玲眼睛尖, 看见炕头上那件松绿色袍子,立刻跑去拿起来, 翻来覆去地看, “这是男人衣裳啊,”然后露出那种了然的笑, 朝绿腰使眼色, “赶快说说, 这是哪个相好的?”
绿腰叫她猛然这么一问,还真有点惊住了,等看清楚, “胡说啥啊。”
她过去把袍子抢过来, “这是我家小叔子的。”绿腰低头, “去书院前撂在家里,趁着昨天太阳好, 我就给他洗了。”
过多的细节,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倒不是说巧玲是个坏人,只是她是个直肠子,捂不热秘密的,万一哪句话引起别人的歧义,她和严霁楼都会倒大霉。
“唉,”巧玲一屁股坐炕上,“我还以为你突然开窍了呢,白高兴一场了。”
绿腰摇头微笑,“怪了,我不找男人你们一个个咋都急得不行,我姐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不忍心看你这么个人守活寡啊,你说你要有个一男半女还好,一个人下半辈子怎么过,想想也太没意思了。”
巧玲说着说着更来了劲,“今天万佛节,南北的人都过来,要不你趁机在里面找个外族的汉子,维族的小伙子漂亮,藏族的领主有钱,回族就算了,你这一头好头发蒙住也太可惜了,除非你爱吃牛羊肉!”
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不着边际,绿腰笑着去打她。
每年初秋举行万佛节,各族人都会聚在一块儿,赛马摔跤叼羊唱歌斗舞,那场面比过年还要热闹上百倍。
地点就在卜楞格草原上,绿腰打算骑马过去,巧玲说自己不敢上马,小时候骑牛被牛顶过,从此留下心理阴影,再不敢骑这些牲畜,绿腰看她这样,放弃了骑马的念头,幸好今天去草原的人多,赶大车的趁着商机,都出动了,两个人遂上了牛车,同其他人一起搭车向卜楞格草原去。
刚一到,草原上就挤满了人,人几乎比草还要多,远远地瞧见一串串雪白的毡房,如同雨后的蘑菇一样,冒得到处都是。
各种穿着艳丽服饰的男女,三五成群走在草原上。
绿腰在好几个妆容艳丽的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绣品,有些是衣裳上的绣花,有些是头上的绢花,她心里不由得激动起来,暗中拉着巧玲的胳膊,“你看。”
巧玲不知道那是她做的,只露出羡慕的眼光说:“确实好看。”
不远处,一群哈萨克族的年轻人们在举行姑娘追。
“姑娘追”,顾名思义,就是追姑娘。
传说中,哈萨克族的两个头人部落结亲,来迎亲的人里面,有个好事的夸耀自己头人首领的小儿子,骑的马是万里挑一的好马,可以把在场所有人的马都比下去,恰好传到新娘父亲耳朵里,就很不高兴,把话说给自己即将出嫁的姑娘,这姑娘自小便是个马术高超的,听见这话心里自然很不服气,便派人传话给自己的新郎,说出门那会儿,她会朝着相反方向跑,除非他能跑过她,她才会过门,否则这桩婚事就作废,那头人部落的小儿子,见新娘如此勇猛,自然不甘示弱,接亲的时辰正式到了,新娘翻身上马就跑出去,新郎纵马直追,到中途,追上后绕了一圈,新娘一笑,返身开始追自己的新郎,由追姑娘变成了姑娘追,这桩婚礼也得以继续进行下去。
后来,这活动相沿成习,流传到今已经变了一种玩法,绿腰她们现在看到的就是这一种。
一声令下,服饰艳丽的小伙姑娘们齐齐冲出去,然后小伙子们可以追上自己中意的姑娘,说一些俏皮话,或者吐露爱意,如果姑娘们不想听,可以快马加鞭,甩开这些讨厌的家伙,只要等到终点,攻守之势就反转,与用口舌当武器不同,姑娘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马鞭,抽打小伙子们,想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这一会儿工夫,绿腰已经看到好几个小伙子被抽得头都躲到马腹底下去了。
“肯定是他们刚才说了过分的话,打得好!”
巧玲跳起来拍手,然后绿腰笑倒在地上。
两个人坐在旁边歇了会儿,有穿花马甲戴羽翎帽的小孩过来兜售吃食。
“奶豆腐奶皮子要吗?”
“两份奶皮子。”
价钱比平时贵了些,可是过节的日子,大家都似乎比平日更宽容,也不去计较这些,很爽快地付了钱。
坐在奶茶摊上,将酥黄的奶皮子放到奶茶里面,碗里融化出一点一点金黄的油花,一股浓郁的奶香四处飘溢,奶茶喝到底,把泡得软塌塌的奶皮子,一口吃掉,那股奶香味简直能在舌尖上回旋几天。
绿腰喜欢奶皮子,但是咸奶茶她还是有点吃不惯,巧玲说她倒喜欢这种咸津津的味儿,两个人正说着,那边忽然闹起来了。
草地上圈着一群马,马群很杂,里面的马有青色,栗色,骝色,褐骝色和黑色,围栏外面站着许多人,服饰各异,各族的人都有,但清一色的都是姑娘家,一个个手里都牵着马。
“你们是汉族的嘛?”
领头的大个子姑娘朝绿腰她们招手。
绿腰看向周围,似乎叫的就是她们。
她站起来,那姑娘很快就跑过来,“你们会骑马吗?”
巧玲说她不会,“那你呢?”姑娘看向绿腰。
“我会一点。”绿腰说。
“你们汉族人的话不可信,说会一点一般就是特别会。”姑娘毫不客气地揭穿。
绿腰笑道:“怎么,你要和我比试比试吗?”
“我们准备赛马,大家都代表自己的部落出战,但是汉族姑娘,会骑马的不多,成了婚的女人们,她们男人都不愿意叫她们上场,我们正找人呢,你愿意吗?”
“我也成了婚了。”
姑娘想了想,“那你听你男人的话吗?”
绿腰摇头,“不听。”
一群姑娘们都笑着叫闹起来。
“中头彩的有银项链一件,很漂亮的,你想要的话就跟我们赛吧!”领头的大个子姑娘提出一个自以为有诱惑力的条件。
“我很愿意,”绿腰轻轻摇头,“可是我没带马。”
“用我的马!”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粗壮的汉子,皮肤黝黑,鼻梁高挺,眉眼深刻如刀锋,皮袍子把他衬得威武雄壮,男人满手的戒指手环中,提着一条把柄镶银的长鞭。
“央拉雍措!”有人惊喜地喊了一声。
众人都叫起来,大约这男人在这群姑娘心中很受欢迎。
“把我的马借给你。”男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绿腰,他身后的黑色骏马高大健美,恣肆地甩着尾巴。
“多谢。”
绿腰没有犹豫,从男人手里接过缰绳,就翻身上马。
“给你!”男人把精致而贵重的马鞭递给她,笑的时候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竟然还有一颗虎牙,“不要心疼,豁出来甩就行了!”
绿腰笑了一下,接过马鞭。
旁边的藏族男人推搡着央拉雍措,“你平常不是最心疼你那宝马了吗,怎么现在舍得叫别人骑了,还叫人家用力打!你的马要是能听懂人话,应该给你一蹶子!”
“去。”
央拉雍措把朋友赶走,全神贯注地看前面的马赛。
随着一声唿哨令下,众马窜出去,如同多发的箭雨。
绿腰在马上驰骋,风从她耳旁呼啸而过,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活过了,怀着一股明媚的心情,不知不觉就冲在了最前头,像一簇绿色的火苗。
过弯时,大个子姑娘骑着一匹小白马,从后面反超上来,得意地挑了绿腰一眼,绿腰不甘示弱,挥舞手中长鞭,骏马吃痛,疾驰猛冲,绿腰再次领先,一直领先到终点,一举拔得头筹!
原来奖励真的是件项链,而且确实非常漂亮,纯银打制,精致的细链上面挂满金银圆环,据说都是各族的古钱币,上面印着郁金香或者是玫瑰藤蔓的纹路,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绿腰从马上俯下身,让主办人为自己戴上项链,周围发出一阵惊呼和呐喊。
央拉雍措走上前来,眸光中散发着灼人的光芒。
“你的马术高超!”
“都是你的马的功劳。”
“这项链你戴着很适合。”
“谢谢。”
人群散去,新的马赛开始举行,绿腰从马上跳下来,脚腕上红绳的银铃叮叮当当地响,像是怨念深重的吐露,不远处的驯鹰猎场上,有双眼睛远远地看过来,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雄鹰自驯鹰师的肩上脱离,一飞冲天,海东青在头顶盘旋。
“你的马是匹好马。”绿腰笑吟吟地对马的主人讲。
“是吗?”
看时间也不早了,绿腰扯着巧玲说要回家。
“我送你们回去吧。”央拉雍措说道,他刚才已经打探清楚,她们两个是倒淌河村的村民,他那辆宽敞豪华的三驾马车就停在不远处。
“不用了。”绿腰拉过巧玲,“巧玲,咱们走吧。”
夕阳西下,目送两个人走远。
巧玲?
央拉雍措回过神来,皱了皱眉,看向前面卷发的妇人——原来她才是那个倒淌河村的会绣唐卡的巧玲,差点认错人了。
不过,央拉雍措摇摇头,他还是喜欢另一位,会不会绣唐卡不要紧,主要是喜欢马骑得好的。
对天发誓,绝对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
第 45 章
天快黑了, 火烧云在天际旋转变换,乡村小屋被镀上一层淡淡的粉色,天地间如同降下金沙金粉, 秋季是西北大地最好的季节,它掩盖了黄土之上的一切贫瘠,取代的是丰饶和美丽。
难得静下来,绿腰坐在炕上,绣一副大黑天的唐卡。
脚上戴着的银铃红绳,已经被她摘下扔在角落,不知为何, 她隐隐觉得这东西被人看见有点不太好。
“你去吗?”
“我不去。”绿腰说。
“去吧去吧, 请了好多人呢, 村里的女人都去, 你不去,别人也都不好意思去了。”巧玲坐在炕沿上, 不断求着她。
“你确定大家都去吗?”绿腰问。
“你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结果到了村口这么一看, 满打满算只有四个姑娘,而且都是年龄不大的未婚姑娘, 绿腰气巧玲诓了自己, 说:“这是人家小姑娘的游戏, 我去凑啥热闹呀。”
“你十八,又不是八十了,一天老气横秋的, 不知道在愁啥, ”巧玲咂着舌, “我比你还大几岁呢,都没像你这么守旧。”
绿腰一看, 她今天穿个石榴红裙子,蓝布上衣,一头狮子毛样的卷发也编成麻花辫,整齐地垂在屁股后边,脸涂抹得香香白白的,嘴上还描了红,看着真像个十八九的大姑娘。
绿腰笑起来,“巧玲姐,要不你跟着她们去吧。”
巧玲说:“人家专门点了你的名要请你去,我一个人去算啥呀。”
绿腰笑道:“怎么可能?”
巧玲说:“我骗你干啥。”
绿腰觉得奇怪,那些人怎么能知道自己的?她除了在回族夫妻那儿买过羊肉,给藏族寺庙绣过唐卡,也没跟外族人打过多少交道啊?
巧玲说:“恐怕就是那些唐卡的影响,你现在是个名人了。”
绿腰想一想,人都从家里出来了,再返回去,就有点白费工夫,还不要说这几个小姑娘,站在村口,专门在等她,这么一来一去,也耽误别人的时间。
几个人遂搭牛车出发了,地点在甘南的一个村子里。
路上,草原的落日又大又圆,好像一直撵着她们的车轮似的,一会儿滚在前边,一会儿滚在后边,白桦林的树干又白又亮,时而有风吹过,叶子如同无数只手掌一样翻来翻去,发出簌簌的声响。
到了最后,月亮出来了,经过一段河谷,头顶是茂密的森林,大家都不好意思讲话,只听着风声和猫头鹰的怪叫。
半梦半醒间到了地方,门口的围栏边拴着一群马,毡房被火把照得发光,就像从里面烧着了一样,闪耀着琥珀的光泽。
毡房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运送各种奶和水果、点心,一群少年围着火堆烤肉,空气里散发着孜然的香味。
看见她们来了,这些服饰艳丽的少男少女都异常热情,主动招呼她们进去,绿腰找了个角落坐下,她喝了一点热水。
大帐里大约有接近二十几个少年,十几个姑娘,人挺多的,可是舞会却不如她想象中热闹,可能是因为参加这个舞会的,都是小孩子,成年人是不肯来的,因为他们在白天都热闹完了,而且也劳累完了,哪里会有兴趣来参加这种小孩的打打闹闹。
看着围桌而坐,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小姑娘和小少年们,绿腰有点后悔来这里了,这个地方,似乎是给渴望爱恋的小孩子们准备的,对于她这种已经结婚几载又经历过人生大变故的,简直就像是过家家。
加之座上的还有帐篷内外的小孩不停瞄她,更令她加深了这种印象,从头到脚都感到自己格格不入。
至于她的同伴巧玲呢,早一头扎进去帐篷外面那个烤肉的堆里去了,她性子欢脱,又能说会道,在家里也是当家作主的,到哪里都能很快和男人们打成一片。
上了烤肉,少男少女们都很害羞,每个人都小口小口地吃,尽量不发出声音,直到昂贵的水果上席,桌上看起来年龄最大的少年主动给大家分好,借着这个契机,大家才熟稔起来,开始小声地讲话,让整个空间充满那种奇异的试探和暧昧。
吃饱喝足,抱着双弦琴的乐人们开始弹唱,鼓声震响,大家开始跳舞,先跳了那种月亮舞,围在一起牵着手转圈,绿腰坐在角落,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切,秋夜的寒冷从脚底升起,她又困又累。
后半夜,真正的舞会开始了,双人舞,源源不断地有人上来邀请绿腰跳。
绿腰一一拒绝。
直到一个小男孩。
绿腰注意到他,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小了,大约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他这么一出来,走到绿腰跟前,还未说话,就笑声一片——都是嘲笑。
小孩羞红了脸,但态度还是很坚定,站在绿腰面前,不肯挪动。
听见四周笑声刺耳,不知怎么地,绿腰忽然站起身来,接过小孩递出的手。
然后大家就开始起哄。
绿腰几个月前在骆驼酒坊,跟着舞姬学过跳舞,姐姐从没有考虑过让她找异族男人,所以只让她学了那种汉人的古舞,为的是优雅动人,好钓金龟婿(虽然最后金龟婿没钓到,还碰到一只充满铜臭味的奇异王八),这种男女相接的双人舞,在那些高门贵族眼里,属于粗野之事,她没有机会学,更没有机会实践,幸好她见过别人怎么跳,手脚也还算柔软灵活。
但是为了让这个小孩做好心理准备,绿腰依然诚实地告诉他,“我不会跳。”
“我会,”小孩信誓旦旦地说,“你跟着我就行了。”
“你多大了?”绿腰挪动舞步的时候趁机问他。
“十八。”
十八,不多不少,刚好十八。
果然,真的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才会撒这么急切而又脆弱的谎。
下一刻,这孩子就踩了她一脚。
绿腰忍着不让自己发作,这时从毡房外面进来个汉子,手里提着长鞭,靠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空地当中的舞蹈,然后朝绿腰那一对喊道:“旦增,你跳的什么,把人家的新鞋都快踩烂了!”
众人看去,果然,绿腰漂亮的绣花鞋上面沾着几个黑乎乎的脚印。
瞬间哄堂大笑。
叫旦增的小孩落荒而逃。
大家笑得更厉害。
央拉雍措走上前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跟你跳吧,我跳得比他们都好。”
绿腰把手交给他,果然如他所说,他跳得确实好,压倒一切人的那种好,伴随着鼓声和双弦琴,那些彩色的花毡,少女长裙的滚边,还有烈酒和羊奶的气息,她几乎感到自己落进了一个漩涡之中。
“我知道你,我们这里好多人都知道你。”
怪不得从进这个毡房起,身边就一直围绕着一些关注的目光,可是,绿腰有些迷惑,“这是我第一次来这边。”
“我们见过你绣的唐卡,之前我们这里还有女孩子买过你做的绢花。”
昨天马赛过后,央拉雍措又去了一趟昭觉寺,问了老喇嘛才知道,原来那些唐卡就是这位姓沈的娘子绣的。
是那可恶的小沙弥对他耿耿于怀,故意编了谎来骗他呢。
幸好他没上当。
他给了那小东西几颗糖,又把他揍了一顿。
“你戴的这是什么?”绿腰盯着男人的脖子问。
“狼牙。”他说。
“你喜欢吗,送给你。”他说着就要把它脱下来,塞给绿腰。
“不不不。”她才刚认识这个人,怎么能要他的东西呢?
正好曲子结束,绿腰如蒙大赦地回到座位上,周围的女孩们都用奇异的眼神看着她,男孩们则挤眉弄眼。
“央拉雍措怎么样?你觉得。”
真是一个大胆的问题啊。
“舞跳得很好。”绿腰装傻,当然也是实话实说。
“那你喜欢他吗?”
绿腰没有想到,这些小孩会这么直接。
“他派你们问的?”
“没有,但是这场舞会是他举办的。”
“还有这些烤肉!”一个男孩子说-
孤灯昏黄。
严霁楼坐在桌前,看着被扔到角落沾满灰尘的红绳。
因为离开主人,那清脆的银铃不再响动。
只有他的手臂上还紧紧地扣着另一条,当初买来的时候它们是一对,他依靠它来获取想象中的抚慰,可是现在,他看向自己的手臂,红绳之下血肉模糊——昨天在驯鹰的猎场上,他的一次分神,让鹰爪对他造成了严重的攻击,还好不是脸,他想,要是脸坏了,他不确定还有多少把握可以叫他守旧的寡嫂多看他一眼。
那样的话,他的谋划就要永远得不到成功。
炕墙上,挂着她在马赛中赢来的白银项链,上面印着花纹的银圆,在烛光中熠熠生辉。
回想昨天在草原上,他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她。
她穿一身深绿,如同一簇火苗,在马背上激烈地燃烧。
谁教会她骑马?
当然是兄长。
谁想出的法子?
是他,他在信中教哥哥,用一匹马驹,换得冒险和亲密的机会。
——这曾是他在为兄长的姻缘出谋划策和保驾护航的过程中引以为傲的杰作。
严霁楼自墙上摘下这项链,放在手里细细摩挲,那种冰凉给予他一点刺痛,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至于那个借给她马的藏族男人,也应该谢谢他,如果他只是借马的话。
第二天清晨,绿腰回到家中,满身疲倦,夜里毡房的大通铺上,睡的人有点多,她一夜难眠。
严霁楼站在大门口,她远远地就瞧见他,他穿一身长袍,清清冷冷地立在高坡上,向路口张望。
是在等她吗?
她正要叫一声小叔叔,话未说出口,他只看了她一眼,就回到自己的柴房,然后锁上了门。
第 46 章
绿腰没空去管家里这个古怪的小叔子, 因为她收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姐姐怀孕了!
那来传信的家丁说,家里夫人怀孕了,想请绿腰过去住段时间, 又说,夫人如今在城里吃不到家这边的旧手艺,嘴上馋得慌。
绿腰会意,这自然是姐姐要讨食了,她只管问她想要啥,她在这儿做好了拿给她。
那家丁当啷当啷嘴里倒一箩筐,倒像是吐了个厨房出来。
绿腰笑着说好好好, 姐姐这孕怀得, 跟怀了个灶神爷样的, 但心里还是很高兴。
那家丁说明早来接她。
绿腰洗干净手, 便开始下厨了。
先是一窝丝。
这个一窝丝,是个当地有名的很讲究的吃食, 又叫金丝饼, 色香味俱全,是当地过事的宴席上必上的一道菜, 只是做法比较复杂。
和面的时候加糖, 等面醒好以后, 拉成均匀的细丝,蘸足胡麻油,涂上一种特殊的香料叫作姜黄, 把千丝万缕团成形, 放进油锅里, 定型以后捞出来,趁热吃可, 冷吃也可。
其中拉丝是最难的一步,要是手艺不行,使的力不均匀,可能还没等到出锅,一窝丝就成一窝渣了,最有名的师傅甚至能拉出头发样的细丝,根根均匀,然后堆叠成型,确保口味的甜绵鲜香,入口即化,等冷却下来也能酥脆清香,金黄色的螺旋窝在盘子里,筷子一戳,就散成一堆酥末。
绿腰做这个还是有信心的,她在家的时候很小就下厨了,手艺没得说,只是嫁人之后才做的少了。
千说万说,一窝丝终于团好了,就等着下锅,她往进倒油,那锅里不知道怎么水没擦干净,胡麻油溅出来,在她手腕上烫了一大块。
绿腰吃痛,惊叫一声。
不到一会儿,手腕上接连鼓起几个大泡。
她忍了忍,正要继续做,门口天光笼罩下来,地上一道黑黢黢的暗影,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她脚边来。
原来小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一直站在灶房门口看着她。
绿腰有些意外,叫了他一声。
他一句话也没说,似乎有些莫名的怒气,大步走过来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牵到外面,卷起袖筒,舀一瓢冷水,将她的伤口冲了又冲。
等做完这一切,他又回去自己的房中。
绿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但是手臂上的伤口,在冷水的冲洗下,确实没那么痛了。
明明是做好事,却这么冷若冰霜,这个人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不到一会儿,院子里来了人,说是老族长叫大家集合,村里的水渠要准备开工了,严霁楼跟着出了门。
现在天凉下来,村里也终于凑够人手,决定挖渠了,每家每户都要出工出力,严霁楼作为他们家里仅存的顶梁柱,这个活自然要交给他。
绿腰知道这份工的辛苦,还想多说两句,可是怎么说都觉得虚假,最后还是闭嘴。
人走后,她继续做她的炊事。
除了一窝丝,还又炸了些蝴蝶果子,油圈,酥条,最后又做了一个千层花馍。
这个千层花馍,虽然没有真的一千层,可是工艺之繁琐,也大差不差,在细薄的软糕之中加入红曲、香豆,还有胡麻和姜黄,最后再抹上玫瑰卤子,这玫瑰卤子的原料,用的是苦水玫瑰,从庄浪县特意买来的,颜色粉嫩,即使做成酱也特别鲜艳,凑齐了这五种颜色,寓意五福添寿,姐姐一直在盼望能怀上孕,这回得偿所愿,也是了了她的一块心事,必得好好替她庆祝一番。
忙完这些,已经到了晚上。
严霁楼也回来了,看身上湿漉漉的,好像已经洗过澡了,大约是在外面的河里冲洗的。
两人共处一室,难免有避讳,绿腰好几次洗澡都是半夜偷偷爬起来烧水,想来小叔也是一样。
绿腰看着他,脖子后颈被晒得发红,细皮嫩肉的读书人,乍叫他干重活,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不过令她意外的是,九叔公倒很舍得这个后辈,虽然平日里很把这个侄孙放在心上,时刻不忘提光宗耀祖之类的勉励用语,真干起活来竟然也不偏护着他。
绿腰见他端着水盆,蹲在窗下洗头发,那么一头好头发,在水里涌来涌去,她想:人家都夸自己这头发好,比起他还是差了些,小叔的头发又浓又黑,铺在盆里像水藻。
看他终于洗完头,房里面也打上了油灯,一窗昏黄,窗纸上透出他提笔写字的剪影。
她走到灶房,把白天做给姐姐的吃食每样各挑几份,给他端去。
“笃—笃—”
她轻轻敲了两下门。
他很快就从门里出来,穿着白色中衣,头发半湿。
绿腰意外地发现,他的头发湿的时候,竟然是卷的。
“下午吃饭了吗?”绿腰问。
“吃过了。”
她知道是这个回答,幸好还有准备。
“你明天不是还要去修渠吗?我做了些吃的,带着当干粮吧。”
严霁楼伸出手,接过她递出的食物,“多谢嫂嫂。”
绿腰忽然想起,上次他的衣服,被她穿回来,至今还在她这边呢,还差点被巧玲给看出端倪,幸好已经洗干净晾晒过了,她便赶紧回屋,给他拿过来。
“我已经洗过了。”她递给他的时候,郑重其事地说。
“嗯。”他轻轻点头。
“你的手还疼吗?”他忽然这么问。
绿腰有点不知所措,“不……不疼了。”
“我看看。”他强硬地拽过她,掀起她的袖子,红色的烫伤裸露出来,上面的水泡肿得明晃晃,像是几张撅起的小嘴。
他将她安置到一个凳子上。
然后盯着她的眼睛,告诉她:“这个水
殪崋
泡太大了,需要挑破。”
“啊?”
绿腰有点畏惧。她怕疼。
“可以不挑吗?”她怯怯地说。
“挑了好得快。”他半皱着眉,态度很强硬。
不容拒绝,他不知道从哪儿取出根针,放在灯芯的火焰上烤,然后捻着针尖靠近她,等他半屈膝蹲在她脚下,绿腰已经害怕得闭上了眼睛。
“疼的话就告诉我。”
一阵刺痛袭来,绿腰却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觉得这个时候出声很失礼。
“接下来,我要用力了,忍着点。”
严霁楼用自己的手绢,按着挑破的水泡,帮她把炎水挤出来,这下绿腰再也忍不住了,眉心攒出两道深痕,口中不住溢出呻.吟,不过很轻,也很破碎。
严霁楼眉心微跳,黑瞳中显现奇异的光芒。
“好了。”他声音极轻地说,像是怕叫醒一个睡梦中的人。
绿腰睁开眼睛,立刻抽回自己的手,这疼痛确实深刻。
严霁楼起身到窗台根底拿来一个小罐子,“这里面是猯油,可以治烫伤。”
说着弯下腰,捉住她的手腕,指尖蘸取一点,细细涂抹起来。
药物很清凉,有效地缓解了她患处持续一整天的灼烧的疼痛。
他低着头,睫毛长而密,毛毛的,因为才洗过澡,平日束紧的头发散下来,带着一点媚意,白色的交领里衣露出清瘦的胸膛,眉头紧紧蹙着,脸上带着关切又有点不满的样子,绿腰看他一眼,悄悄移开眼睛。
“好了。”他说。
“你哪来的猯油啊?”绿腰问,这东西很珍贵,因为猯这种动物生活在深山里,而且极为狡猾,洞窟四通八达,即使七八个猎人对付它也够呛,但是据说它的油治疗烫伤有奇效,所以市场上叫价一向很高,她确定家里并没有此物。
“今天挖渠的时候,邻村的葛猎户给的。”
这个葛猎户并不是他们的熟人,而且据说此人性格怪异,不知道他是怎么问他要到猯油的。
严霁楼说:“每天早晚各一次,不要中断,这样才不会留疤。”
绿腰说:“多谢小叔叔。”
回到屋中,拿起绣像,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唐卡画中的菩萨,莫名有些眼熟,那修长绮丽的眉眼,倒和小叔子有几分相像。
这么一想,也没有工夫再绣了,赶快吹了灯睡下。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她已经打包好东西,准备向雍州城里去了。
那家丁也勤快,比约定时分来得更早。
绿腰上了车,察觉背后似乎有视线若即若离,她一回头,墙头空空如也,大约是错觉,她想,这个时辰,小叔应该还没起来。
路上,家丁赶着马车,绿腰见他讲话讨巧,人长得也白净,便同他说起话来,也是想打问一下姐姐的近况。
“你们老爷是怎么样一个人?”
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见过那个做大官的姐夫,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可靠,姐姐竟然肯为他生孩子。
“老爷,”那小伙子听见老爷两个字,那样一悚,后背有片刻的僵硬,似乎有些畏惧她口里的人。
“小的不敢乱说。”小伙子讷讷道。
“你们老爷多大年纪了?”
“外表么……看不出来,说老也老,说年轻也年轻。”
这算什么回答?
“那你们老爷满共有几个姨太太?”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老爷最喜欢的是红姨娘。”
红姨娘指的就是绿腰她姐。
大约是这小伙子被问得烦了,故意说好话堵她的嘴呢,后来一路上,绿腰识趣地再没有问任何问题。
马车停在肃穆古怪的庄园门口,这是她第三次来到这个地方,恐怕也是好事加身心中欢喜的缘故,她显得比前两次轻车熟路多了,这宅子便没有上次那样吓人。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回她终于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姐夫。
第 47 章
绿腰一见姐姐吓了一跳。
大约是怀孕太费人, 如今才刚入秋,竟然已经裹上小袄了,上身一件血红色绢面夹袄, 下身着鹦哥绿的棉裤,裙子也不穿,头顶箍着雪白貂鼠帽套,只有耳垂上两挂亮灿灿金耳环,还能提点气色,病怏怏靠在一架紫檀雕花炕桌旁,那杆常用的白玉烟枪, 被她给挂起来, 成了闲置物。
绿腰看一眼那烟枪, 见上面藤蔓纹路雕得栩栩如生, 但是却没有植物的活泛气息,令她一看就觉得冷。
红眉抬头也跟着看, 看了很久才把脸转过来, 脸上带着一点久远的笑。
“我就这么点爱好了,还给我收走。”
“姐夫拿走的吗?”
红眉低头, 笑而不语, 随手从窗台上捞过来个瓷娃娃, 放在手心里把玩。
这娃娃做得异常精致艳丽,穿着奇怪的衣服,柳叶弯眉樱桃小口, 像是古画上的仕女, 更奇妙的是, 没想到竟然还是成套的,剥开大的, 里面还有个小的,一串套一串,大约有五六层,剥到最后,露出来个穿红肚兜的大胖小子,盘着腿,怀里抱个鲤鱼,头上脸上都点着胭脂,嘴角咧到耳后根。
绿腰想起她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夫,之前捎给她的那堆见面礼中,也有一罐这样的瓷娃娃,可惜她没有细看,竟错过了这么玄妙的机关。
红眉玩着玩着,像是忽然有点烦闷了,把瓷娃随手撇到一边,那小仕女滚到窗台根底,发出清脆的声响。
“啥都不如烟的滋味。”红眉伸手要去碰那烟枪。
绿腰拦下她的手,劝姐姐说:“烟还是要少进,怀孕了就更不宜抽烟了。”
她看绿腰一眼,叹气道:“没想到怀胎这么磨人,我现在吃一口,吐一口,不管是啥山珍海味,一点都下不去,连水都不敢喝,身上热一阵,冷一阵,一会儿苦夏,一会儿熬冬,就跟五六匹马同时拉着我往东西南北跑似的,你不知道我受的啥罪。”
绿腰确实没有怀胎和生产的经验,但是她见过村里的女人,大着肚子颤巍巍的样子,十分骇人,有些还能下地干活,有些早早地就动不了了,听说后者生的时候,比前者艰难得多,更容易难产,她看姐姐这样,心里也有些担忧,问说:“叫郎中来看过吗?”
“看过了,啥也说不出来,就开了几幅安胎药,吃了屁用都没有,我看都是骗人的。”
“药还是要好好吃的。”
红眉听了这话,“吃药有什么用?”
她低下头,玩弄着手上贴着金箔的长指甲,脸上一片阴影,只有颧骨上闪着一点亮,照出来那吊梢的眼角仿佛要延伸到两鬓去,但是她的嘴角还带笑,薄薄的两片开开合合,像是把又锋利又软弱的弓,既要放箭,又留恋着不肯叫箭离弦。
“这能怪谁,都怪我命苦,七八岁上便卖给人家当粗使丫鬟,当牛做马,冬日里都要下河洗衣,十几年来,没享过一点福,早早把身子给熬坏了,现在连个娃儿都怀不来,这娃儿投到我肚子里,也是没福,不知道能留到几时。”
这话很有渊源,绿腰便不好回答,不过她也知道姐姐受了苦,心里有积怨,不同她争论,走到桌子跟前,把自己在家做好的几样吃食都拿出来。
“这是一窝丝,这是蝴蝶果子,这是千层花馍……我怕油烟气太重,孕妇吃不得,基本都没咋在锅里,稍微沾了点油星,你试试。”
“哎呀,”红眉惊喜地叫起来,“千层花馍,我记得小时候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
她掰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好吃,现在难得吃到这味道了,街道上买来的,全都是偷工减料的货,哪舍得放这些香料。”
“怕你吃不得太甜,我只放了企鹅君羊衣物贰贰七五二爸以整理本文一点玫瑰卤子,你若还想要,我已经另外给你装了一罐,蘸着吃,酸酸甜甜,还算开胃,我问过村里的土郎中了,这东西孕妇也能吃,没有啥坏处。”
绿腰打开,用小勺挖了一点给姐姐看,“是苦水玫瑰,夏天的时候特意托人从庄浪买的,我加了些调料,想着你爱吃酸,特意腌了老长时间。”
红眉笑起来,身子坐直了看她,“到底是我妹子,旁人谁管我死活。”
然后两人都笑了,绿腰看姐姐的气色比刚来时好了不少,略略放下心来。
外间忽然响起一声,原来是小厮来通报,说老爷在前厅,请两位前去用饭。
红眉下地,忙揽过镜子整理发鬓,一面对镜抿唇,一面问道:“老爷今儿没出去上值?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厮没说话,只说自己负责伺候内宅,外头的事也不清楚,红眉笑向绿腰,“官场上的事,是说忙也忙,说不忙也不忙,反正我永远也搞不清,这些人一年到头,到底在忙啥。”
她招呼绿腰自己先坐着,随后被一群丫鬟服侍着进了内室,等再出来,又是容光焕发、艳丽逼人的红粉模样。
绿腰闻见她身上的浓香味,劝姐姐孕期少用点脂粉,红眉一脸无所谓,还劝她打扮打扮,不要整天宽袍大袖,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然后又说起老一套,劝她趁着年轻赶快找好人改嫁,绿腰莫名想起那个藏族汉子,想起跳舞的那一夜,脸有些红了。
那天跳舞过后,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央拉雍措,也知道他今年二十五岁,是当地的一个藏族领主,父亲去世了,目前跟着他阿嬷生活。
央拉雍措约她去参加几天后的叼羊节,她还没想好去不去。
村里有嫁给藏族人的吗?好像没有,虽然雍州地处西北边陲,是一个巨大的民族混居区,异族人口众多,但是各族各部落的人还是泾渭分明,无论是汉族姑娘嫁给非汉族人,还是其他族的姑娘嫁进来,都是要遭受非议的,更何况寡妇改嫁,先嫁了汉人,又二嫁给其他民族,更没有这个先例,那天夜里,只不过是一群小孩子们的胡闹罢了,真要私下约会,实在是很需要勇气的事。
“你想什么呢,快走。”
红眉催了她一声,先出了门,没有看见她的异样。
一路穿山过堂,曲径通幽,在一群仆人的簇拥下,她们走了半刻钟,终于到了那个用饭的前厅。
“见过老爷。”
见姐姐屈身行礼,绿腰也跟着下拜,气氛莫名拘谨。
“坐吧。”
对面人开口,声音听起来很轻,却很有威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好大的一张桌子,红眉坐在下首,绿腰紧挨着姐姐坐了。
然后有婢女鱼贯而入,手里端着漆盘,各色珍馐佳肴源源不断地涌上桌来。
来的路上她特意打量,灶房并不在这附近,不知道仆人是走的有多快,饭菜在偌大的院子兜一圈过来,竟然还是热气腾腾。
在满桌蒸腾的白雾之中,老爷发话了。
“吃吧,一会儿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又说:“给夫人布菜。”
红眉后面站着的丫鬟,立即用极长的银筷,将每样菜肴都各捡一样,夹到红眉面前的盘中,整个过程快而精准,一丝不苟。
红眉则慷慨地将盘子里面的一半都拨给绿腰,“快吃。”
绿腰尝了几口,味道偏淡,就连那羊肉也是甜烂的,和当地重油重盐的风味截然不同。
她吃惯了重口味,有些食不下咽,于是皱起眉头。
“你姐夫是江南人。”红眉凑过来小声说。
怪不得,绿腰心想,怪不得听他讲官话,也是那样轻声细语,慢条斯理,男人这么讲话,让她觉得很新奇,小叔子不是也在南方呆了几年吗,怎么不见这样讲话,总是直来直去,要么就沉默孤僻,她想来想去,得出结论,那就是小叔子是小孩,姐夫已经是老家伙了。
老人总是比小孩子更老道。
席间,姐夫又问起姐姐的身体,嘱咐她一些关于怀孕的注意事项,并吩咐外头伫立的下人,多找几个郎中过来给姐姐瞧瞧,绿腰见他们有说有笑,气氛融洽,那种冷冰冰的古怪气息终于被驱散,感受到一点家常的温暖。
时辰差不多,吃到最后,缭绕在桌上的烟雾散尽了,这时候绿腰才看清这位老爷的长相。
看清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早上来的时候,赶车伙计说的那句话——
“说老也老,说年轻也年轻。”
这话很妙。
她现在真想为这句话叫好,当时以为这话模棱两可,说出来是为了敷衍她,这会儿见了真人,才知道描述有多精确。
这个人皮肤很白,眉毛也淡淡的,两鬓有些微微发白,却很难看出年龄,长相并不出众,一举一动,却给人以极深的感受,看人的时候态度亲和,当他移开视线的时候,反而令人感受到被注视的风险,这是长期浸淫在权力场中的人,才能有的气质。
小叔若当了官,到老也会这样吗?
绿腰心里莫名涌现这样的想法。
想了想,又算了,古怪的小叔就算到老,恐怕也会成为古怪的老人,那是无法想象的。
当他吃完,一排丫鬟依次上前,接连递上银盆、绢帕、熏香和白瓷茶具,在银盆中洗过手,又用绢帕擦过,之后便是漱口,一连漱了三次,才起身。
他走前先向红眉笑道:“你身子不好,要注意,我叫老李调了人参给你,实在不好,多留你妹妹住几日,家人总是给人抚慰,你又是极重感情的人。”
红眉急忙站起,低着头,语气很深地说:“谢谢老爷。”
绿腰乍然听到自己被提到,抬起头来,那人也朝自己微微一笑,轻轻点一下头,“慢用。”
然后戴上紫貂帽套,出去了。
经过自己身边时,绿腰闻见他身上一股浓重的香味,她心里奇怪,这位老爷不是武将吗,怎么还喜好熏香,难道是为了掩盖自己原本的朽味?想来他要比看上去年龄大不少。
不过这座宅子的人办事确实很快,绿腰才听见姐夫说要留她陪姐姐暂住几天,她的院子已经腾出来了,在离姐姐不远的地方,红眉正要领着她去看,忽然家里来了消息,说严霁楼挖渠的时候被塌方的山石给砸了,情况十分危急。
绿腰赶紧放下一切,要回家去。
第 48 章
绿腰一回到家, 就看见一堆人拥在门口。
“怎么了?”
人家见她上来,都把路让开,绿腰心里一沉, 这个场面她不久前才见过,严青死的时候就是这样。
幸好,躺着的那人只是受伤,像一只流浪的病猫,被人捡起来丢在她的房子里,看见她,一双防备又脆弱的眼睛看过来。
“嫂嫂。”
绿腰看向地上站着的这群人, 他们在一起做工, 人也是由他们送回来的。
别人告诉她, 说是从山上引水的时候, 山体滑坡,石头滚落, 把严霁楼的腿砸伤了。
绿腰下意识向严霁楼的腿看去, 果然见上面绑着夹板,郎中站在旁边, 告诉她, 腿确实是伤到了, 不过幸运的是,没有多严重,只是有点轻微的骨裂而已。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马上就要乡试了, 这还能叫不严重吗?没有什么比耽误一个人的前程更严重的了。
郎中看了严霁楼一眼, 开出几个强骨的方子,嘱咐完疗程和禁忌便离开, 一众人等也跟着散了。
等人走了,绿腰终于发作,只是声音还有些颤抖,“怎么搞的,自己有几斤几两不知道吗?非要跟着别人卖力气,弄成这样还怎么去考试?你能对得起你哥哥对你的期望吗?”
严霁楼低下头,沉默半晌。
“我会快点长好。”
“骨头没长耳朵,听不见你说话。”
“我好好吃饭。”
人都走光了,院子里变得安静,风把干枯的叶子吹得在地上翻卷,漩涡一样打着旋。
见寡嫂站在门边,背着身抹眼睛,严霁楼问:“嫂嫂为什么哭?”
绿腰肩头微颤,却没有说话。
“是想起哥哥了吗?”
他说的没错,绿腰确实是想起严青死的那天,画面重叠,和今天如出一辙,对她来说,直到现在,那一幕依然深刻,只是被他乍然点破,令她有些不安,她仓惶离开。
看着寡嫂出门的背影,严霁楼心里忽然很复杂,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有些嫉妒兄长。
他连眼泪都只能借着兄长才蹭到一点。
少顷,她端着熬好的药进来。
“你这样子睡柴房不方便,到我那儿去吧。”
浓重的苦味瞬间蔓延整间屋子,却为潮湿的柴房带来一股久违的暖气。
“那嫂嫂住哪儿?”
“我睡外间,方便照顾你,你夜里起夜的时候叫我。”
严霁楼不再言语,低下头喝药。
那接筋续骨草熬的药确实苦,又煎了满满一砂锅,她怕药性不足,连最浓稠的底子都滗了出来。
看他喝药的时候眉头紧皱,似乎那药极难喝。
等他喝完,顺手给他一个糖,“吃了就不苦了。”
“是琼锅糖吗?”他仰起脸问。
琼锅糖是上次从货郎那儿买的,是关中的特产,味道比较独特,价格也不便宜,也不是回回都有。
有糖吃就不错了,竟然还挑剔,于是绿腰瞪他。
严霁楼看她一眼,乖乖把糖喂进嘴里。
“这个也好吃。”
绿腰说:“这个糖放罐子里老长时间了,再不吃就要长虫了。”
严霁楼扭头看窗外,假装没听见。
她下午做好饭,他也不肯吃,大半天滴水未进,大约是生了病没胃口,绿腰便没去管他,一直到了夜间,看他有些不对劲,在绿腰的再三追问下,他扭捏着说要去解手。
“你应该早说,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吗?”
他耳尖微微发红。
看他行动不便,抱着一条腿,连下炕的动作都艰难,她只好去扶着他。
“麻烦嫂嫂了。”
“夜里外面凉,要是再染了风寒那可就是雪上加霜了,我去给你拿件衣裳。”
在她的屋子里,有他哥哥的一些旧衣裳,她寻出来一件羊皮袄,为他披上。
人靠衣装马靠鞍,但是也有反过来的时候,绿腰想,严霁楼真是个衣服架子,穿上羊皮袄,也不像放羊的,反而有点域外高人的样子,像是她在甘南看见的那些藏族里富甲一方的小领主。
“我像哥哥吗?”
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忽然开口。
“怎么想起问这个?”绿腰急忙撇开眼睛。
“我穿着这个像哥哥吗?”他追问道,语气并不委婉,似乎倔强地非要她给出答案。
“胡说。”
她绕到后面去,踮起脚尖,帮他整理后背和领子,那袄子压在箱底太久,褶皱起得厉害。
“你没你哥哥壮。”
她在他背后轻轻说。
听见这句,他的心里怅然若失。
窗外的秋风呼呼地敲打窗棂,旧年的双喜字窗花已经湮旧,半侧掀起,露出干硬的糨糊,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把衣裳整好,她便上前扶住他的胳臂。
他人高,看着清瘦,竟然也很有分量,走起路来,绿腰竟有些支撑不住。
过门槛的时候尤为艰难,因为受伤一侧不能用力,整个人的重量便压在她身上,她穿着的小袄,最上面的扣子未系,在这样的拉扯下,滑至一侧,露出雪白的肩颈,严霁楼这样向下看,正好瞧见她小衣的系带,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睛,稍稍直起身子。
绿腰忽然觉得肩上的分量轻了些,还以为是他有所顾虑,不肯欠她人情。
“扶着我,别让伤脚触地了,到时候好得更慢。”她提醒道,她可没有工夫一直照顾他。
“嗯。”严霁楼用鼻音回答。
走到屋侧的小路,他不肯再让她帮忙,自己去了屋后。
绿腰一个人站在冷风里,片刻,看他一瘸一拐过来的样子,有些滑稽,走上前去,“慢些,我扶你。”
“要洗手。”他说。
等进了屋,把残疾的小叔子安置好,绿腰端了盆水过来,掀起床单,盆子放在炕沿,“快点洗完,正好冷敷,我之前听别人说过,刚受伤过后冷敷会好得快些。”
“嗯。”他顺从点头。
绿腰起身,将洗手的水倒掉,换上新打上来的井水,秋天的井水寒凉侵骨,她就这么放洗脸巾进去,指尖一刺,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我来吧。”
他忽然把手放进水里,强硬地握住帕巾一角,恰好覆住她的指尖,然后将她的掌心按进盆底,隔着棉布与她十指纠缠,绿腰急忙丢开,将手从水里拔出,慌乱之间,水溅到床单上,顿时一片湿痕,严霁楼神色平静,仿佛并没有察觉什么异常,慢条斯理地自己将帕子在水里湃了三四遍,然后拧干。
他浅浅地向前一够,发现并不容易,于是看向绿腰,求救道:“嫂嫂帮我。”
她靠近他,他总是戒备,躲闪,她不帮他,他却撒娇卖乖,露出孩子气的神态,她几乎感受到一种天真的恶意,说不清道不明,就像猫逮住老鼠,不为了吃,或者是说,不急于吃,所以意态从容,放走又逮回来,按住却不下口,而她甚至没有发火的契机,也没有任何愤怒的理由。
很不幸,她就是那只老鼠。
她老实憨直的丈夫,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一个弟弟?
她有一瞬间,几乎想要将他丢出去,叫他自生自灭,可是他帮过自己多次,恩将仇报叫她不安,她又想,难道他也学那等轻薄子弟,想着近水楼台的好事?想起他曾经簪入肩头的决绝和一贯的清高,她几乎是立刻就否认了这个可能。
她记得在三姑奶奶葬礼上,她和一众小媳妇坐在一起看戏,他连分糖都是不偏不倚,给她的一颗不多,一颗不少,甚至不如她大方和坦荡,还不要说他曾和他的好兄弟周礼说过的那些话。
“道义所在,无关风月。”
但愿如此。
——她只但愿最近的异常是自己多心。
绿腰无法,帮他解下木夹板,那小腿看起来倒不怎样肿,只有脚踝有些青紫,想来歇上个几天也就能复原,去参加乡试应该还来得及,用不了她照顾几天,她这样想着,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把湃干的冰毛巾敷上去,他倒没什么反应。
片刻,绿腰又找来棉布,“再敷一条吧,这样好得快。”
这回倒是没有意外,他坐得端端正正,任由她为自己操劳。
看着她坐在自己身旁,微倾着身子,纤长的双手在水里浣洗,那双手如同灵蛇一样灵巧,只是指节处浮起一点茧,大约是长期做绣活留下的毛病,灯下,她的脸被照得唇红齿白,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不自觉地双手撑住褥子,将身子向前倾,直到闻见她头发上的皂角混合着桂花油的香气。
“小叔叔是怎么伤的呢?”绿腰抬头,因为过于专注,而没有发现两人近在咫尺的距离。
“意外。”他淡淡说,盯着她的瞳孔,里面有一汪烛火,还有他的脸。
听他的意思,这便是不肯细说了,罢了,她也不多问。
帮他把夹板绑上,绿腰便端着水下去,两人同坐在灯下,一个在椅子上绣唐卡像,一个靠着枕头看书。
绿腰手里捉着最小号的绣针,最近用眼太多,她一到晚上就眼花得厉害,今天要正绣到关键处,针却总是纫不上去,她长长地叹息一声。
听见小叔不大自然地轻咳两声,她抬头看他,他伸出手,清了清嗓子,说:“我来吧。”
绿腰将信将疑地把针递给他。
他是个读书人,她不相信他还会做针线活。
严霁楼将那水红的线头轻轻在口里一抿,然后送到鼻尖,微微眯起眼睛,灵巧地引红线穿过针孔。
“嫂嫂给。”
绿腰心跳得厉害,她只但愿他并未注意到那根红线的线头,已经在她口里含过数遍。
她飞快地接过绣针,然后侧身,留给他一道躲避的剪影。
严霁楼看着她碎发覆盖的侧脸,唇角勾起一弯削薄的弧度。
原来寡嫂的味道是这样的。
就知道她说谎了,才不是陈年的生虫糖,那糖她定也吃了,很甜。
时辰一分一秒地过去。
“叔叔身上还有伤,就早些睡吧。”绿腰终于忍不住起身,向严霁楼说道。
这一夜,她总觉得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可是每当她抬头,炕上那人又总是一本正经地看自己的书,周身萦绕着清冷的氛围。
她越来越感到如坐针毡,遂收了针线笼。
看她要走,“嫂嫂好梦。”
他仰起脸,向她露出异常乖静的笑容。
“嗯。”绿腰点点头,飞快掀起帘子,提着油灯走了出去。
直到外间的灯黑下,严霁楼放下被褥,解开夹板。
他怕这东西,真将他给弄成残废了。
团花的布单,上面似乎有阵阵香气,他在上面捡到她的头发,他把它和他的绑在一起,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
绿腰心中忧虑,直到四更天才睡着。
幸好第二天早晨,九叔公送了一双拐过来,助他借力用,严霁楼在书院的同窗周礼,也送了些补药和肉骨头一类,还有一个木制的轮椅。
绿腰大大道谢了一番,倒是严霁楼,面上冷冷的,似乎有些不大高兴,众人知道他一向面冷,又以为他受了伤心情不好,便也不同他计较。
周礼还推着他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严霁楼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随后在帮周礼看他新作的一篇经论时,大加鞭挞了一番,直将周礼说得面部无光,似乎前程都黯淡了。
有了拐杖和轮椅,绿腰便不必再事无巨细地照管病人,到了三天后的叼羊节,听说极其盛大,有好几个民族都要参加,央拉雍错还派了人来接绿腰,绿腰一早就起来梳妆打扮。
绿腰本来是想穿红衣服,想起自己居孀期间,打扮张扬恐怕惹来非议,遂又换上了往常的青衣,只是将眉毛描了几笔,又少见地抹了红唇。
她一出来,就发现严霁楼坐在轮椅上,冷冷地盯着她看。
“嫂嫂去哪儿?”
“我和巧玲姐去镇上赶集。”
严霁楼微笑,“嫂嫂别忘了给我买琼锅糖。”
绿腰微微一愣,露出一点心虚的笑容,“好,你还想要什么?”
严霁楼滑着轮椅转身,“早去早回。”
绿腰刚关上大门,人还未走下坡底,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惨叫,她急忙跑进去,严霁楼正摔倒在井边。
看见她,抬起头,露出黑幽幽的眼睛,无辜道:“渴了。”
“缸里有水啊。”
“我想喝新打上来的。”
“腿没事吧。”看他一直抱着自己的腿,绿腰蹲在地上紧张地问。
“没事,只是有点疼而已。”
说着没事,看起来头上都冒冷汗了。
于是这叼羊节绿腰终究是没去成,费劲地把他重新弄上轮椅,打了水,烧开又晾凉,给他喝。
“唉,这下没糖吃了。”严霁楼坐在太阳底下,一边喝水,一边叹息道。
第 49 章
草原上, 一群汉子正策马驰骋。
在队友的掩护驮遁之下,对面哈萨克族的小伙子们追赶阻挡无效,央拉雍措冲进群里, 成功叼到羊。
“阔克拉合!”
众人叫喊起来。
央拉雍措跳下马,将手里的阔克拉合,也就是宰了头、扒掉内脏的青灰色山羯羊尸体,扔给底下的随从,“去,把它送给沈姑娘。”
“这不拿回去给你阿嬷?”另一个藏族小伙说,他是央拉雍措的同伴。
央拉雍措说:“我们家里几十匹马, 几百头牦牛, 几千只羊, 什么没有, 缺这口羯羊肉吗?”
“年年的阔克拉合都送到你家锅灶上了,今年不带回去, 你阿嬷知道要不高兴了。”
“不告诉她就是了。”-
大山深处, 高岗上的院子里,严霁楼坐在树荫底下, 手持一本古书。
绿腰坐在严霁楼膝下的三脚小木凳上, 手里捏着柴火棒, 一边听,一边在地上描描写写。
因为走神,那一笔撇直接扯成了弯钩, 而且扯得没边没际, 差点奔到鞋底去。
于是严霁楼把书卷起来, 正色道:“手伸出来!”
绿腰的神游被打断,看见严霁楼一脸冷肃, 急忙把手在背后藏好。
她只是跟着他学点诗文,又不是真的要拜师学文,凭什么要受这么严苛的惩罚。
严霁楼坐在轮椅上,冷着脸瞧她,“藏什么?学生犯了错,就要挨打。”
“你不要忘了,我是你嫂子,有你这样对长辈的吗?简直就是不孝。”绿腰不管对面小叔子阴沉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下去,“再说你又不是真的夫子,凭什么打人!”
“一日为师,就有一日的责任,一日为徒,也自有一日的本分。”
绿腰捡起小木凳就跑,非常轻巧地逃开,严霁楼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还真拿她没有办法。
“是你要教我的,又不是我要跟你学。”绿腰站在离树下很远的地方,警惕地盯着严霁楼。
他看她因为去不了叼羊节,在家心神不宁,便主动提出,要教她念书。
绿腰能认得简单的字,但是吟诗作词之类的高雅活动就无能为力了,严霁楼提出要教她,她知道这个小叔子极富才能,连老族长都说他有状元之资,自然乐得同意,可惜他要教的东西太难了,她总是学不会,其实也不是太难,主要是太不着边际,她觉得不实用,所以学着学着就总分心。
“怪你教的东西不好。”
严霁楼被她给气笑了,“你说说怎么个不好法?”
“你教我的都是假话。”
严霁楼皱眉,他很想知道何出此言。
“你问我说人为什么要读书,我说为了发财当官,你就训我,”绿腰喋喋不休地控诉他,“还跟我说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严霁楼听了这话,笑起来,向后仰躺在椅子上,“张载的横渠四句,背得倒挺熟。”
绿腰又说:“我问你,这个张载说‘为生民立命’,这个‘生民’里面有我吗?我属不属于‘生民’?”
严霁楼不回答,而是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继续。”
“如果我也是生民的话,那他说为我,经过我的同意了吗?他没有问我同不同意,他就说为了我,我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反而把他显得有多伟大似的,我为啥要听他的呢?到底谁该感谢谁?”
严霁楼眼里兴味盎然,像一只猫,忽然得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毛线球,便试探地抓住那只茸茸的线头,“照你这么说,‘天地’不会说话,‘往圣’都已经作古,‘万世’则没有着落,所以他是在欺负它们咯?”
“本来就是啊,”绿腰一本正经道:“凭啥他说为了谁,就真的是为了谁,他说谎咋办?就算他不说谎,别人却把这话偷去,比如嘴上说自己又是为了天,又是为了地,又是为了黎民百姓,背地里却是想当官发财,是不是把人都给蒙骗了?因为这话说得太好听,帽子戴得太高,到最后大家都不敢说实话,谁敢反对,谁就要挨打,就像你刚才要打我!”
好嘛,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他的寡嫂,倒真爱记仇!
于是他不得不放下书,一手支颐,坐在轮椅上重新打量她,“霁楼不知道嫂嫂这样聪明,多少读书人都堪不破的迷雾,嫂嫂倒是洞若观火。”
他在书院进学多年,所见者不是厌学混世的富贵纨绔,就是不闻窗外事的两脚书橱,今日竟难得遇到一位知己,才知他长在乡野间的嫂嫂,竟是个世外高人。
于是严霁楼极有耐心地说道:“有一位先贤,同嫂嫂的见解倒是颇为相似,那就是范文正公,昔日张载曾带着其所写《边议九条》投奔范老,范老看过张载所著后,赠其一本《中庸》,又有一言:‘儒家自有名教,何事于兵?’”
“‘名教’二字,看破张公毕生。先贤的道理,只要不是把书读死了的,都知道听听罢了,若拿来做事,是万万不能的,但若一头扎进死胡同里,不读不用,便是自断臂膀,《左传》早点破此道,所谓‘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张载恐怕正是得了文正公的这一番指点,发奋读书,日后终成一代关中大儒。”
绿腰听得似懂非懂,却得到一种隐约的兴趣,她知道这是严霁楼在启发她,因他态度良好,她便把方才他要敲她手心这件事置之脑后,“你说得有道理。”
“只是,”绿腰摇头叹息:“可惜你教我这么多有什么用呢,我又不能读书做官,你也别浪费时间了。”
“那我教你点用得着的。”严霁楼见她耷拉着小脸,似乎有些悲愁,便赶快说道。
“什么啊?”绿腰心里好奇着,已经不知不觉走过来,重新靠近严霁楼,“是画画吗?”
她想学画已经很久了,也见过小叔子的丹青妙技,可惜不好开口,因为颜料很贵,而且画画又极为繁琐,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她没有信心得到他的首肯。
他肯帮她画唐卡,已经算是意外之喜,她无意再奢求更多。
“嫂嫂想学我就教。”严霁楼抬头望天,慵懒地欠了欠身,“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万里高天,云卷云舒,严霁楼窝在散发着松木味道的轮椅里,细碎的阳光越过斑驳的树影,打在他脸上,像只大猫,活了很长时间的那种,听说高原雪山上有雪豹,每年春天下山活动,绿腰从未见过,据说是一种非常俊俏而凶猛的动物。
“嫂嫂为什么这样看我,我今天又没穿兄长的衣服。”他拿书盖在脸上,露出上半张脸,然后阴阳怪气地说。
绿腰伸手作势要打他,“说什么呢。”
她很不喜欢听他将自己和他哥哥比,她总觉得那像是一种试探,或者说挑衅,里面埋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是他最近提得厉害,叫她想不听也不行。
“我比哥哥长得好看呢。”他语气随意,盯着她的眼神却非常深,在阳光底下流转着一种奇异的色彩。
绿腰冷哼一声,“谁告诉你的,你比不过你哥哥。”
严霁楼听了这话坐不住了,一下从轮椅里面爬起来,直起身子,把脸凑到她面前,“嫂嫂再仔细瞧瞧。”
绿腰看他一丝不苟的样子,似乎真要把自己摊开在太阳底下,好叫她检阅检阅,遂扭头避开,终于撑不住,笑了一下,很快地又严肃起来,“皮肤太白,鼻骨太细,不像个男人。”
绿腰是说者无心,谁料听者有意,绿腰不知道,这在当地的男人听来,已经是一项极其严重的指控,当地有土话说“男看鼻女看嘴”,男人的鼻梁代表着那地方的能力,她说他鼻骨太细,那简直是对他的污蔑,至于什么皮肤白,对男人来说也不是好话,只有太监才皮肤白。
他立即想起来,昨天晚上,她站在他身后,也说过兄长比他壮。
想必她是对自己的外形不满意了。
严霁楼心里暗生怨意,小时候饥一顿饱一顿,不知道现在补还来不来得及。
不过,他虽然身子骨上比不上兄长,甚至不如当地的庄稼汉,但是他识文断字,又会画画,会算术,他会的这些东西,都是她正需要的。
想到这里,他说:“上次我无意中看到嫂嫂记的账,写得很好,但是有些地方还不太清楚,正好我以前在衙门里当过主簿,会一点算筹术数,嫂嫂要是想学,我便讲出来,正好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也有些生疏,借着给嫂嫂讲的机会,我自己也温习温习,嫂嫂听上一二,以后无论是跟人做生意,还是自己算数记账都能用得着。”
“至于画画,”严霁楼垂下眼帘,“要是嫂嫂愿意,以后每天晚上学。”
他这番话,说得既妥帖,又周到,态度卑微得就好像不是他教她,而是求着她当自己的学生,绿腰听了这话,哪里还有不接受的道理。
“好。”
接下来,绿腰把小板凳放下来,坐在严霁楼膝前,细细地听他讲起来,这个东西是她所需要的,非常实用,而且她自己也喜欢,所以学得特别快,再也不像前面那样走神了。
严霁楼有时候看着她掰着指头的样子,就想到自己小时候,他也是学算术特别快,有一次因为不肯用算盘,过早地口算出来了答案,还被夫子罚站到后面墙角。
“对吗?”
她很快算出了答案,便征求他的意见。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伸手摸一摸她的头,说:“你算得又快又准。”
“小叔叔?”
绿腰看他失神,不由得出声提醒他。
怎么她不走神了,他这个当夫子的倒开始信马由缰了?
“先生?”她换了个叫法,试图提醒他注意自己的马虎。
听见她叫了一声,严霁楼及时止住自己即将落在寡嫂鸦黑的发顶的手。
“噔——噔!”
门外响起重重的拍门声。
要不说央拉雍措是富甲一方的豪族呢,连仆人的马术都了得,天还没黑,东西就送到绿腰家门口。
绿腰收到这个东西,只觉得很奇怪,因为被去掉了头,她没有一下就分辨出来,直到摸到上面的毛,才发现原来是山羊。
那仆人神情骄傲,告诉她自家主子也就是央拉雍措在叼羊比赛中拔得了头筹,绿腰便托他说恭喜他家主子,并回屋取出一副黑金的大黑天唐卡,要他带回去作为回礼。
严霁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把轮椅滑到那人面前,也说恭喜央拉雍措。
绿腰听了心里奇怪,他什么时候知道央拉雍措的名字的。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这羊肉味道很好。”严霁楼笑吟吟地说。
绿腰转头问他,怪道:“你还没吃,就知道味道怎么样了?”
“嫂嫂会做给我的,不是吗?”他仰头望她,用一种天真的神情。
绿腰咽了咽口水,给他做不做倒不要紧,主要是自己想吃。
这一顿真的大快朵颐,因为这是被骟过的羯羊,所以没有任何腥味,再加上这羊是高原上跑惯了的,肉质特别劲道,绿腰为了感谢小叔子今天的教学,想起之前在藏族舞会上听过的一个关于做羊尾巴的菜肴,特意将羊尾巴的部分做好,盛到他的碗里,没想到严霁楼看了这个,脸色极其难看,到吃完都没有说一句话。
一直到了晚上,临睡前他忽然喊她的名字。
绿腰过去,灯下,他好整以暇地坐在炕头,手里拿着白天的书,问起白天给她讲过的功课。
绿腰前头倒是对答如流,似乎还令他很意外,到了后面,就开始犹犹豫豫,结结巴巴,严霁楼把书卷成戒尺状,没有丝毫犹豫,叫她伸手。
绿腰委屈辩解,“你根本没给我讲过这个。”
“笨学生,举一反三都不会吗?”
“过来。”
绿腰试探着靠近,把手递给小叔,他举起卷好的书,狠狠砸在她的手心。
绿腰没想到他会用这么大的力,钝痛自掌心传来,本能地涌出泪水,严霁楼道:“把手给我。”
绿腰以为还要挨打呢,这回死活也不肯从了,严霁楼把书放在一边,“不碰你。”
他牵起她的手,一看掌心红得厉害,也知道自己力用得太狠了,从窗台上取过上次剩下的猯油,用指尖蘸取,给她抹了一遍又一遍,“以后记性要好点,听小叔说话的时候不要走神,念书和算术都要努力,我不喜欢笨学生。”
当然,更重要的是,不要给他乱吃东西。
第 50 章
时间很快过去。
严霁楼在家的这段时日, 倒是利好绿腰,她学会很多东西,算术已经十分流利, 能写许多复杂的字,还会背简单的诗文,比如“春眠不觉晓”,或者是“山山黄叶飞”,严霁楼教她的,都是他自己喜欢的,渗透了他的各种情感体验和学习心得, 未免格外用心, 绿腰自己也争气, 学得异常认真。
严霁楼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问起来历,绿腰说这是他爹起的, 至于怎么起的, 她就不知道了,当地人给儿女起名, 都是土名, 好一点的一般叫招娣大姐儿, 差些的叫猫儿狗儿一类的,她们姐妹俩的名字,却不用这些俗名, 文绉绉的, 从小就和别人格格不入。
严霁楼告诉她, 唐代有一种舞就叫绿腰舞,又叫六幺, 还有一位慧眼识英豪的红拂女,这一类“绿”字“红”词,都是话本里的常用名,大概率她们姐妹俩的名字就这么来的,绿腰听了也赞同,因为她们那个爹,识得一点字,而且确实是个不切实际、爱做梦的人。
要不怎么爱赌呢?
喜欢赌博的人都是坏了脑袋,把自己当成话本里的主角,以为总有机会发一笔横财,就像穷书生笔下,再落魄的男人,夜里也有狐鬼变的美娇娘上榻来暖床。只可惜梦做到底,也还是梦,那些把今天押给明天的人,到最后其实是把明天押给死亡。
严霁楼也教寡嫂写他的名字,一笔一画,用簪花小楷写,并且主动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是村里的老秀才取的,所以哥哥叫严青,名字两个字,他三个字。
绿腰看他老毛病又犯了,名字也要跟人比,他忽然问起嫂嫂当年是怎么同意嫁给兄长的,绿腰想起那些信,心想难道你不清楚吗?不过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你的腿好些了吗?”她岔开话题。
他站起来,直接下地,走给她看,已经大好了,只是还有些轻微的跛。
“不会落下什么毛病吧?”她听说科考不光看文才,身体上有什么毛病,也不能参考,虽然他这个恢复速度,已经令她惊叹。
严霁楼直截了当地说不会。
绿腰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轻声道:“既然如此,小叔叔还是搬回原来的地方住吧。”
毕竟两个人总共处一室,传出去很不好听,他受伤在家,她照顾他的这段时日,周围已经很有些风言风语了,最近正是秋收时节,村里人无论是剥玉米还是打麦场,都聚在一起,流言很容易就发酵开来。
这些话对于严霁楼,倒是构不成多大的攻击,毕竟也没有真的发生什么,只是少数人的一些捕风捉影,假如严霁楼将来能考中,到外地做官,也没人敢指名道姓说个一二,但是对于绿腰来说,这是可怕的指控,无时无刻都提醒她,关于将来的一切,都是渺茫的,就连现在的岁月静好,也可能会随时离她而去。
寡嫂的话说得很直,可以说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留下,严霁楼略微沉默了下,便说好。
绿腰穿着鞋爬到炕上,换下那些床单被罩枕巾,包括头顶的夏布窗帘,然后统一抱出门去洗。
床单被掀起来的时候,严霁楼的脸忽然感到一阵灼烧,寡嫂的动作利落果断,像是要刻意揭去什么污点。
他开始迷惑了,她很讨厌他吗?
“药在灶房的地上,差不多最后一顿了,你自己去倒吧。”她低下头,手里拿着浣槌捣衣,一边叮嘱他。
严霁楼进去,果然,煎好的药砂锅在地上放着,冷冰冰地,像是张缄默的小嘴,吐出刺人的苦味。
严霁楼端起砂锅,连着药渣,一股脑倒进灶台底下盛炭灰的桶里。
他本来就用不着喝这个。
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严霁楼把拐杖重新抓过来,握在手里,然后走出去。
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个高大的老人,头发斑白,但是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严霁楼叫了一声九叔公。
九叔公也看向严霁楼,首先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腿,“小楼,你腿怎么样了?”
严霁楼说:“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老族长点点头。
在他的腿上端详一会儿,又说:“再叫郎中看过没有,不会落下啥病根吧?”
“看过了,伤的不重,没有什么遗症。”
老族长叹一口气,“我最近是吃也不好,睡也不好,就怕你出点啥岔子,到时候试考不上,身子也坏了,你大哥才没了,也没留下点种息,你要是再有个好歹,咱们严家这一支,以后岂不是要绝后了?”
严霁楼缄默下来,称自己会尽快去。
老族长又说:“腿好了就早点回去书院吧,毕竟也快乡试了,听说杜老爷最近请了几个旧年的举人,给学生们讲乡试文章,你赶快回去,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是读书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只要能考中,日后自有你的好日子,咱们严家祖上也是阔过的,只是这么些年,也没出几个能念书的,好不容易在你身上看到点希望。”
说到这里,老族长朝绿腰的方向扫了一眼,“再说,你这么大的一个小伙子,天天待在家里,也不成个体统,你哥九泉之下,也不希望你这辈子就这么荒废了。”
老族长的这番话,似乎有些言外之意,严霁楼下意识看向井台旁边正洗床单的寡嫂,只见她正背对着他们,坐在自己的三脚小木凳上,浣衣的手一直没停过,姿态如常,好像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于是他略微放下心来。
老族长唠叨一大堆,觉得该说的都差不多了,走到大门口,忽然又停下,转过身朝着绿腰的方向说:“对了,孙媳妇,最近你们娘家那面正交官粮,好像又闹起来了,你抽空回去看看吧。”
绿腰抬起头,把垂下的碎发捋到耳朵旁边去,露出个淡雅的微笑,“嗯,我知道了。”
洁白湿润的泡沫沾在她耳垂上,像是挂了串轻盈的耳环,等老族长出门,严霁楼猫一样靠上去,轻轻蹲在她身边,拿指尖替她抹去。
“嫂嫂。”
绿腰立刻闪躲开来,防备道:“你做什么?”
“嫂嫂这里沾到一点沫子。”他说着把掌心摊开给她看,指尖上果然沾着一抹白。
她站起身,错开与他的距离。
“快收拾东西去书院吧。”
方才老族长的话,她听出来里面暗含的深意,知道那里面的话一多半都是在点她呢,加上这段日子,她自觉小叔的表现也确实越来越古怪,所以赶快将床单晾好,进去换了新被褥,又点上熏香,将他连日以来留在自己屋里的气息都拂散。
到了夜间,按理说又到了学画的时间,可是绿腰今夜下定决心要避嫌,于是便特意避开他,始终一人独处,不过严霁楼并不放弃,他也有个好借口。
“昨天的画才画到一半,这样就放弃,那颜料和笔墨不都浪费了吗?”
绿腰是个节俭的人,听了这话,当即就被戳中了,犹豫着说:“要不,今天画完,以后就别再画了。”
严霁楼站在帘外,压下翘起的嘴角,郑重道:“嫂嫂说的正是,今天便只画这一回。”
“那你进来吧。”绿腰不情愿地说。
严霁楼进到房里来,手里抱着一堆丝纨还有颜料画笔,“上次的鼠毫笔嫂嫂不是说太软了吗,我便从那些哈萨克族人那里,买到一些狼毫,给你重新做了一支,试试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想:罢了,他的初衷也是为了她好。
学东西的时候他是半个夫子,自己扭扭捏捏,反倒落了下乘,何况已经跟着他当学生这么些天了,长短不在这一时。
于是收下笔。
严霁楼挪开镇纸石,将宣纸展开,上面正是昨夜画一半的秋山晴岚图。
漫山黄叶,清泉白石,烟云出岫,虽然只成就一半,却已经可窥全局瑰丽,更难得的是,笔墨间隐隐透出孤高奇逸之气。
“这里,用笔太随意,失了力度。”严霁楼指着画上某处说。
受益于刺绣功底,绿腰的画也学得极好,尤其是在构图和配色方面,但是下笔有时还稍稍有点失控,她怕毁了画面,便问严霁楼:“是这样吗?”
严霁楼上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恣意挥毫,在纸上长铺一笔。
绿腰赧然,严霁楼竟像没有发现异处似的,还低头看她,下颌几乎碰到她额头。
绿腰想起白日里老族长所说,心中莫名有怒气,推开他,“我不画了。”
严霁楼:“为什么?”
绿腰不说话,严霁楼却极有耐心等她开口,这种时候,总是他占上风,绿腰先忍不住,这回也是一样,正色道:“我不想别人说我的闲话。”
“嫂嫂行得端走得正,问心无愧即可,何惧流言蜚语?”
绿腰听了这话,坐到炕上去,冷冷道:“反正我就是不想画了。”
寡嫂少见地任性,严霁楼也无法,不过他自恃棋高一着,“既然如此,我画了寡嫂日后临摹便是。”
绿腰轻轻说:“日后也别画了,我不学了。”
严霁楼没有听见,已经摊开那尺雪白的丝纨,在那里起笔。
绿腰不再去管他,反正他明日就要回书院,而她也正好要回娘家一趟,两人分道扬镳些时日,对谁都好。
于是她又从针线笼里拿出绣绷,还是回到自己擅长的事上,才有安全感。
绿腰靠在炕头,绣一幅四壁观音,待差不多描线成型,已经到了深夜,看他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她强撑着眼皮,灯火跳跃之中,他的影子时高时低,她的后脑发髻也越来越重,终于,脑袋歪下去,彻底睡着了。
第二日早起,她的床头摆放着一副白卷,用丝带绑了,她解开,认出上面的人正是自己,可是那触目惊心的红色和力透纸背的下笔,几乎令她感到不适。
比通篇用朱砂描就,更令她感到惊骇的是,画面却并非对她的刺绣情景的描摹,那是女子的睡颜,手里握着针线,大约是因为做绣活困极,半靠在枕上便睡去,手里的一根银针将坠未坠。
她昨夜为赶他走,早早便开始穿针引线,一直绣到三更天,她还记得他坐在椅子上,对着她描摹点染的样子。
原来他一直都未曾动笔。
也就是说,从亥时起,他静静坐在地上,一直那么看着她,直到她入睡。
她几乎感到一种恐怖。
画上的她只有一半,剩下的一半,他故意没有完成。
清晨,严霁楼出发去书院之前,将那幅因为寡嫂的任性,而未完成的秋山晴岚图,点火烧掉。
不受他控制的东西,总令他不安。
他想起他昨夜进嫂嫂房中之前,站在帘外说的话:“昨天的画才画到一半,这样就放弃,那颜料和笔墨不都浪费了吗?”
这下他似乎又有了新的理由,可以一直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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