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绿腰返回娘家的日子是一个下雨天。
又到了一年之中秋雨连绵的时候。
推开生锈的门环, 院子里面荒草丛生,齐人高的黄蒿直接冒到人头上,狗尿苔长得到处都是, 窑洞门窗残缺,透过那黑洞似的窗户,可以看见里面空空如也,印象中的东西都没有了,包括地上那些农具,镢头、锄子、钉耙,甚至连条椅板凳, 连并柳条编的几个大筐都叫人牵走了。
真是物是人非啊, 绿腰正发呆, 听见后面有人叫她。
她回头, 吓了一跳,来人是个小老太太, 只不过个子低得太厉害了, 再加上耷拉严重的三角眼,鹰钩鼻, 头发乱蓬蓬的堆在头顶, 简直像是一只瞎了眼的老猫头鹰。
原来是她后奶奶。
为什么说是后奶呢, 因为她爹的亲妈在她爹很小的时候就得病死掉了,后来她爷爷续娶,这位进门, 她爹便有了一个后娘, 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有了这么一个后奶奶。
后奶奶当时还带着个已经八岁的女儿, 后面嫁过来又生下个小儿子,绿腰她爹, 作为中间的小老二,后娘不疼,亲爹不爱,没少受气。
她爹不受喜爱,她这个丫头自然更不招待见。
“绿娘,你现在享福了嚤。”老妇板着嘴说,两颗浑浊的小眼珠不住地上下浮动,旋磨着绿腰身上的新衣裳。
这身缎面的衣裳,是绿腰特意穿回来的,她知道这家人的德性,正如小叔前几天教她的那句话,“君子畏德不畏威,小人畏威不畏德”,她娘家这一家,正是典型的小人,叫他们知道你过得不好,更要踩到你头上来。
听说话就知道了,明明知道她今年才守寡,却说她享福了,这老家伙还是这么毒。
“托您的福,我应该能活得比您长点,也不用去做谁的后妈,自然是享福的。”
绿腰也不多跟她掰扯,上一辈之间的恩怨她懒得再牵涉进去,她回来就一件事——叫他们把地还给她。
之前家里在河滩和后山上还有几亩地,因为沈家本来就人丁单薄,绿腰她爹又生了两个闺女,爹娘一死,家里便没有做主的,满打满算,也只有后奶奶和个便宜二叔健在,幸好村长怜悯她孤弱,便替她做主把最肥的河滩地租出去,至于洼上的山地,便包给了离得比较近的她舅舅家,叫他们每年秋收按时交粮给绿腰。
谁能想到,欺负人最厉害的,往往就是所谓的亲人。
占了地不说,现在因为收租,这些人年年都闹起来,刚开始是不愿意给官府交税粮,叫绿腰自己交,后面连说好给绿腰的租子也开始拖欠了。
绿腰今年手上有了钱,也认识了一些人脉,所以想重新把地收回来,不为那几个钱,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
晚上,她一个人睡在破窑里,四面漏风。
其实这也不能算作她的娘家了,这里只有破旧的窑洞,坍塌的土墙,还有被鸠占鹊巢的田地,以及并不愉悦的童年回忆。
那个灶台,是她五岁起,就开始踩着凳子摸索的,她很早便开始做饭了;墙上的窗花,是她进裁缝铺那一年新学着剪的,讲的是老鼠娶妇,关于一个古老的故事,因为得到村里人的夸赞,她那个虚荣的爹,便把这东西贴到窗纸上显摆;窑洞后面的井台,她小时候差点掉下去过,不过幸好被赶来的邻家老太太捉住,她脾气不好的娘知道后,又打了她一顿,后来她还是经常去打水,不过再也没有掉下去过了,因为她长大了。
在橱柜顶上,她摸到旧年踢过的毽子,铜钱底座,大红色尾羽斑斓,披着灰尘,依旧闪闪发光,像是一只闭着眼睛的大公鸡,她将它取下来放在手心,它像活了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那里,一声就可以叫出太阳。
她记得踢毽子的活动,在当年很热闹,村里一起玩的小孩人手一个,大家都有,唯独她没有,也就无法参与这项活动,别人的父母给小孩做这做那,她的父母永远不会,她连开口要的念头都没敢想过,但还是羡慕坏了,每天下午拎着小筐去替别人寻猪草,终于换来一个别人不要的旧毽子。
但是那时候毽子已经不再流行了,大家开始玩一种叫抓拐的游戏,用猪和羊的后腿关节骨当拐,手抓起一把拐子儿来,往上扔,然后将手迅速的翻转,手背去接落下的拐子儿,看谁接住的多,就算赢,家里一年到头只在过年时吃一次肉,哪里来的骨头?于是这次,她又被落下了,好在还有毽子,这是一个人可以尽兴的游戏,不怕别人不带她。
外面风雨交加,绿腰抱着她蒙灰的鸡毛毽子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按约定来到村里的祠堂。
祠堂上除了村长,还坐了两家人,一家子是后奶奶和二叔家,另一家是她娘的娘家,过来议事的是自从她娘死了就没见过几次面的舅舅舅母。
她还没说话,这两家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绿腰想起从前,她爹整日不着家,在外做发财的白日梦,而她娘一辈子都只敢窝里横,骂丈夫,打女儿,没完没了地念叨小时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委屈,但是一面对这些欺负过她的所谓娘家人,立马就软下来了,不要说报复这些罪魁祸首,连个不字都不敢说,甚至还没完没了地搬自己家里的东西补贴娘家,结果娘家人反而更看不起她。
无能的父母往往会导致小孩在亲戚圈子的悲惨,有这样的一双父母,导致绿腰小时候,也没少跟着受这两家人的欺负,度过了很长一段黑暗的日子。
想到这里,绿腰不再跟他们浪费时间,直接开门见山,提出要将地收回来,包括租给奶奶家的河滩地,和舅舅手上的山地。
她的话还没说完,她后奶奶一家率先就跳起来了。
“凭啥?”
绿腰心里好笑,“凭那是我爹的地,我是我爹的亲女儿。”
“你说这些顶啥用,你爹早死了。”老太太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爹死了,我家的地没死,一年还能产几石粮食,养活几家没良心的闲人。”
“没良心?你说谁没良心呢?有这么跟亲叔说话的吗?不要忘了这儿坐的都是你的长辈!”男人拍案而起。
这么多年,绿腰早看清她这个二叔的色厉内荏,根本不怕他,笑盈盈地说: “既然是我亲叔,赶快把这几年欠的租子,连并利息一块还给我,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二叔和我一个晚辈在这儿跳脚,吃相也太难看了,传出去叫别人说二叔没家教,戳奶奶的脊梁骨。”
绿腰看向一旁的老太太,若有所指道:“别人都说后娘不好当,奶奶这个后娘却当得有口皆碑,结果现在亲儿子却这样,以后谁还敢相信奶奶的话。”
绿腰字字句句都是对这母子俩的暗讽,他们平日里打肿脸充胖子,最爱往自己脸上贴花,如今也该自食苦果了。
这话戳到男人的痛处,叫他出钱,如同铁公鸡拔毛一般,不过男人很快就想到个毒辣的说法,想到这里,他又坐回到位子上,脸上展现温情的假笑。
“咱们也不是欺负你,绿娘,自古以来就是这么个说法,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都嫁了人了,还来谋夺你娘家的财产,没有这个道理,要是传出去,不光是丢沈家的人,咱们整个村子都要被外人笑话。”
老太太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假装老泪纵横道:“是啊,你咋不替我们想想,从小到大,我把你爹养那么大,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你现在管我这个老婆子要地要利息,你爹九泉之下知道有你这么个不孝女,黄泉路都走不顺。”
听听,这些人占了她的地,竟然还要来道貌岸然地教训她。
不孝?
孝是口磨,叫人白白当驴。
她当孝子那么多年,结果就是一身伤痛,谁都可以骑到她头上来。
她本来想将计就计,你们不是说我不孝吗,那我就不孝到底,看他们能拿她有啥办法,但是她忽然想起之前严霁楼教她的话——“世上之事,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可以不信,但是若一头扎进死胡同里,不说不用,便是自断臂膀。”
对了,她这样当众承认不孝,是能出口恶气,但是事情闹大了,传出去只会对她不利,世上欺软怕硬的人多,蠢人更多,就算做坏事,往往也披着一副仁义道德的假面,她这样吐露心声,岂不是给别人攻击她的机会?
想到这里,绿腰心下有数,调转话锋,“是啊,百善孝为先,听村民们说当年,我爷爷上山砍柴,走夜路掉到悬崖底下,把脊椎给摔断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可是二叔把他老人家亲自背到沟里喂狼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听谁说的?”男人睁大眼睛,他旁边的老太太也厉着脸,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这就是中计了,他要自证,绿腰赶快趁胜追击,一脸无辜道:“哎呀我也不知道,反正好多人都这么说,不光是咱们村,我们那个倒淌河村人也都这么传,我心想这些人知道啥,咋能这么污蔑我奶奶和二叔来,我还骂了还几次呢,我二叔是个大孝子,最知道孝顺了,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绿腰这番话说完,看见他二叔抹汗了。
喂给狼吃的话是她夸大了些,但是当年她爷爷砍柴摔瘫痪是真的,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受尽这对母子的虐待也是真的,附近村里人都知道,她光明正大地拿孝压他们,看他们还好意思再扛上孝顺的大旗针对她吗?
果然,他们再不说话了,低着头装起了鹌鹑。
绿腰心道:果然,书不是白读的,她的手板也不是白挨的,书上的道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之前她差点中了他们的激将法,险些酿成大错,现在主动权重新回到她手里,接下来就是见招拆招的时候。
绿腰低头喝水,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她妈的娘家人也来帮腔。
她那个懦弱无能的闷葫芦舅舅和口齿伶俐的黑心舅母又开始了。
她舅妈先站起来说话,声音柔柔的,倒真像个为晚辈考虑的好长辈。
“绿腰,你这娃娃现在性格咋变得这么偏激,我记得你以前多乖呀,不是舅妈说你,咱们都是女人家,要知道女人的本分,你已经嫁出去了,就是外嫁女了,再想着当户主,实在是说不过去,你奶奶和二叔说那么多,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做长辈的,将心比心,没有希望娃娃们日子过坏的,你年龄还小,现在很多事都看不明白,受了旁人的挑唆也是有的,但是你心里要知道,谁和你才是一家人。”
妇人说着走上前来,就近坐在绿腰旁边,一脸慈爱地讲:“舅母也知道你才没了男人,身边没有个可靠的人,没办法了,才到处抓瞎,抓到钱上来,但是你咋不想一想,你这回回娘家,是谁给你通的消息,你现在把地要回去,那是便宜了严家那群人,你又不姓严,又没给人家留下一男半女,人家凭啥要替你着想呢,你把地放我们这儿,我们给你把粮食存上,你遇上个难处呢,咱们两家也能帮衬一二,血浓于水这句话,不是白说的。”
啧!
听听这话,说的是多么冠冕堂皇。
绕来绕去,说了这么一大摊子,不就是想白嫖她的地吗?还说什么为了她好,这些恶心的东西。
“舅母,绿腰谢谢你,但是绿腰有一点不明白,听说今年庄稼收成特别好,但是为啥地里新成的玉米,舅母给自己娘家送去几板车,绿腰这儿,一颗子儿都没见上呢?”
绿腰笑容恬静,真有几分乖巧懵懂的样子,“舅母对绿腰这么好,难道不知道绿腰最喜欢吃玉米了吗?”
这……妇人哑口无言了。
她坐那儿沉默得像个板凳的舅舅看不下去了,“你这女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嘴利得很,反正我们是说不过你,就一句话,想要回地,没门儿!”
看事情出现转机,这时候那母子俩也活过来了,煽风点火道:“对!严沈氏,你现在是倒淌河村人,是严家媳妇,娘家的地关你啥事?做梦都轮不到你!”
“严家媳妇?”
绿腰冷笑一声,起身俯视堂上众人,“舅舅舅母、奶奶二叔,你们都记错了,我可没有嫁人,我一直都是沈家的人,当初我和严青说好,他入赘到我名下,你们难道都没有听说吗?”
“你胡说!”
四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入赘有赘书,你把赘书拿出来给我们看看,不要以为你男人死了,你就可以张口胡说。”
绿腰正垂首犹豫,忽然打门口进来一人。
“赘书在此!”
那人披一身青色斗笠,个子极高,劈开漫天雨幕,大步而来。
他摘掉蓑帽,露出一张白皙的面庞,先向绿腰的方向微微顿首,“嫂嫂。”
小叔叔怎么来了?
绿腰心里正好奇,严霁楼大步向前,把一纸文书拍到众人面前。
那些人拿起来看过,脸色立时变得很难看。
“怎么会?怎么会?”
绿腰见她那方才还舌灿莲花的好舅母,失神地喃喃着这一句话,有如黔驴技穷。
至于她的后奶奶,更是一头栽倒在地上,被那位孝顺的二叔扶到座位上顺气。
严霁楼仿佛没有看见这场闹剧,肃声道:“严某作为小叔,极爱重嫂嫂,自然也体谅诸位的难处,来的路上倒想出了个折中的办法。”
他说到这里,故意朝绿腰看去,见绿腰一脸错愕,他露出笃定的笑容,然后意味深长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能按时向官府交税,向寡嫂交租,寡嫂也并不是非要收回所有田地,正如舅母方才所说,血浓于水,既然血浓于水,不如两家将所租农田进行调换,互相监督对方,一方不愿守约,便由剩下的一方租种所有田地,这样也不会再发生把收好的粮食暗中送回自己娘家的这种伤害夫妻感情的‘小’事。”
严霁楼说到此处,看了绿腰的舅母一眼,那妇人已经面如死灰,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绿腰舅舅方才光顾着嘴上打官司了,这会儿经严霁楼提醒,倒是回过味来,原来自己的妻子竟然背着他暗中补贴娘家,那她方才还教育外甥女说什么要知道女人的本分,心里要明白到底哪面才是自己真正的家。
合着一直在骗他呢?
夫妻二人当场吵起来。
严霁楼环视四周,微微一笑,说道:“好了,接下来就不打扰各位长辈了,希望你们可以尽快商量好明年谁种哪块地,毕竟山地和河滩地的粮食产量,可是大相径庭。”
他说完这些,朝绿腰示意,两个人一起出门来到檐下。
檐雨如绳,绿腰蹲在青石板台阶上,伸出手心接那如同碎珠的雨滴。
地上白色水雾茫茫,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忽然打起来。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声嘶力竭。
河滩地肥沃,山地贫瘠,贪心的人想要靠水的那块,更贪心的人两块都想要,恶人自有恶人磨,可不打起来了吗?
背后祠堂喧嚷,面前秋雨潇潇,绿腰终于笑了,把脸埋在臂弯里,笑了很久,她才露出那张微微发红的脸蛋,“你是故意的。”
“被你猜到了。”
“我不知道小叔原来有如此城府。”
“我也不知道嫂嫂竟然有这般口舌。”
会发火,也会伪装,卖弄心计,口蜜腹剑。
简直不像他素日认识的那个贞静守旧的人。
他站在门外好一会了,本来早上他已经到了书院,偶然听见一位同窗说起寡嫂娘家的人,他便猜想这群人极难对付,寡嫂此去恐怕凶多吉少,于是向书院借了一匹马,披上蓑衣冒着雨就赶来了。
果不其然,他们论理讲不过,竟试图以势压人,幸亏寡嫂机智,说出了那句“百善孝为先”,他就怕她性子直,被别人一激怒,情不自禁之下说出不利于她自己的话,没想到,她竟也学会了借力打力,仁义道德的旗帜舞得虎虎生风,看来他讲过的内容,她已经完全融会贯通、活学活用,就算他不是真的夫子,也为有这样聪慧的学生而感到骄傲。
至于她和她舅母的对话,那句阴阳怪气的“舅母对绿腰这么好,难道不知道绿腰最喜欢吃玉米了吗”,他记得她说这话时的样子,笑容恬静、乖巧懵懂,叫他感到陌生,却又亲近。
他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嘴角一直带笑。
他站在窗外,静静看着她故作娇柔的表演,以及对面妇人火冒三丈、银牙欲碎却不得发作的纠结,几乎想要叫声好来。
他不知道,她也有这样的一面。
他伸出手去,冰凉的雨滴落在他掌心,好像许多眼泪,又或者说笑声,圆圆滚滚,从原本黑暗的窗口掷进来,严霁楼想起那次将掌心盖住马儿的眼睛,酥酥麻麻,在手心养了蝴蝶一样,也是这样的感觉。
绿腰偏过头来问:“那个赘书……”
那是她编的,并没有那回说法,如果那样,是拿不到为姐姐赎身的彩礼钱的。
“这个吗?”
严霁楼把纸递给她,绿腰因为算是严霁楼半个学生,很快认出他的笔迹——这是他伪造的赘书,上面的名字“严青”,也是他代签。
“你不怕你哥哥怪罪你吗?”
绿腰刚问出这个问题就后悔了,可惜还没等她收回,就听见他说:“我不怕。”
要是在往常,他会说:“哥哥不会怪罪。”
绿腰看着他一双幽深的黑眼睛,里面似乎也和外面的天地一样,飘荡着许多风风雨雨,她移开视线,笑了笑,“小叔叔不是去书院了吗?怎么会突然想起到这边来?”
他想了一想,露出那种少见的玩世不恭的笑来,“不想上课,算吗?”
果不其然,寡嫂板起面孔开始教训他,“马上就要乡试了,你怎么能这么任性?不想上课就不去,人人如此不讲规矩,世上还成什么样子。”
严霁楼把接了一整汪的小水珠叩在她掌心。
绿腰被冰到,猝不及防轻呼一声。
“这才叫不讲规矩。”
他转身笑道。
第 52 章
一列官兵上前, 将祠堂内的几人都带走,因为打架,这几人个个面红耳赤、鼻青脸肿。
绿腰这才发现, 原来严霁楼所谓的换地租种,只是缓兵之计,他的根本目的,是在衙门的人来之前拖住他们。
抗租是可大可小的罪名,绿腰的奶奶和舅舅两家,长期因为交租和绿腰扯皮,每年都拖欠到最后才上付, 今年严霁楼和官府的人事先通了气, 趁着祠堂议事的工夫, 把他们带走蹲几天大牢, 以儆效尤。
最后,在村长的做主下, 之前的地契作废, 绿腰重新找到本地一个老实的农户作租户,因为种的是果树, 所以一口气签了年限很长的契, 并且租户承诺每年给绿腰分成。
事情算是圆满告一段落, 外面已近黄昏,雨小了,绿腰和严霁楼从农户家回来, 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昨天我来的路上, 发现一个好地方。”严霁楼牵着马说。
绿腰骑在马上, 这是一匹红色的骏马,高大俊美, 背上无一丝杂毛,因为这马是严霁楼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而且性格极为不驯,她并不熟悉,不敢贸然挥鞭,只好交给严霁楼在一旁控制马缰。
方才在别人家门口,人多眼杂,他便只扶她上马,自己在前面牵着,一路走来,裤腿和袍角都是泥泞。
“什么地方?”她好奇发问。
这里是她的老家,她从小长到大的地方,难不成还有她不知道的密境?
“到了就知道了。”
严霁楼说着,忽然停下,然后敏捷地翻身上马,将她拢在胸前。
“驾!”
他高喝一声,声音在山岗上回荡。
暗红色骏马奔驰在山间,穿过巍然高耸的林木,径直朝那幽深苍绿的谷底奔去。
此时已是秋季,乔木叶落,满山深黄浅红,只是不知为何谷底依然深绿,今日又正在下雨,简直密不透风,连那浓重的铅云都难以望见,那种窒息的绿,像是一汪湖泊,所有的树都沉在里面。
马儿的脚步慢下来,地底传来草木和树枝的轻微折断声,还有树叶刷过肌体的窸窣——绿腰意识到,其中有一部分,来自她和他的衣服刮擦声。
不知为何,或许是有前几次的经验,她现在和他同乘一骑,已经不再有那种尴尬的情绪。
甚至可以向后靠住,好像青蛙蹲在石头上,蝉抱住大树。
向前绕过几里小路以后,终于来到谷底,前面赭红色的崖壁底下,巨石峥嵘。
就在这骇人的绿和瑰丽的红岩里,不远处,奇怪的白色石像,在昏暗的绿中透出冷的白光,不断穿过长满苔藓的枝桠,顶着穗子拂动的绿草,沧桑幽静的古老树皮……以一种缓慢而轻巧的姿态,时隐时现。
一抬头,一尊斑驳的石观音像正睥睨着他们。
心跳猛然停止。
绿腰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回头,脸上写满不可置信,语气里带着一丝质问:“你是怎么知道这儿的?”
严霁楼低头,看着寡嫂轻轻笑道,“不是说了吗,偶然撞见的。”
严霁楼翻身下马,一面说话一面把手递给她,“之前我陪周礼到这儿附近打猎,碰见一只獐子,我去追,结果就追到这儿来了。”
绿腰将信将疑,“这么巧啊?”
严霁楼定声道:“怎么,嫂嫂也知道这里吗?”
绿腰自己从马上跳下来,“这地方,我从小就熟。”她环绕着四周,甚至走到红岩底下,用手摸那石像,脸上显现怀旧的表情,然后回过头看着严霁楼,“这是我的秘密,我第二个家,从小到大,对谁都没说过,结果你现在也知道了。”
她露出秘密败露的神色,似乎并不是很高兴。
严霁楼心跳得有点快,他也不确定这一步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这个秘密还是不久前,他才从她小时候的玩伴那儿弄到的,还找了山上的牧羊人确定,可以说费了一番周折,但是要不是这个,他也不能知道她小时候过得那么不好,除了不靠谱的父母外,竟然还有那么些虎狼亲戚,要不是有这个前情,更不可能在今天,及时来到她的娘家村里,埋伏好计策,递上那纸假赘书。
“原来寡嫂早就知道这儿了吗?”严霁楼作讶然状,语调轻扬,“我还心想,附近竟然有这么神秘的地方,想叫嫂嫂过来看一眼呢。”
绿腰坐到石头上,用手去拽旁边的茅草,“我小时候在家过不下去,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跑到这儿来,一个人呆着,呆到太阳落山了才回去,好几次想留下来过夜,都没那个本事,最后还是回去,顺便提上两筐猪草,以防再挨一顿骂。”
严霁楼说:“寡嫂小时候不快乐。”
绿腰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大约是觉得同小叔子说起这个话题很古怪吧,她本来也没有卖惨的意思,被别人主动安慰,反而感到不适。
于是她说:“算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严霁楼垂下眼睛,“嗯。”
寡嫂还未对他打开心防。
严霁楼于是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她坐着,一直到月亮出来。
下过雨的夜晚,月亮尤其地亮,那种皎洁的光底下,四周的一切都变得透明了,马在旁边吃草,青草汁液的气息缓缓弥散,是种宜人的苦味。
“这个观音和嫂嫂有点像。”严霁楼回头看着身后的巨大菩萨像,然后对她说。
绿腰有点生气的样子,冷着脸道:“不要胡说,这是对菩萨的冒犯。”
爱板起脸教训人的寡嫂,真的非常有意思,严霁楼忍不住笑了。
绿腰仰起头问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
绿腰说:“你还不回去吗?”
“嫂嫂不是说之前从没有在这里过过夜吗?不如咱们今天就留下。”严霁楼似笑非笑,幽深的黑色瞳孔在月亮下发光,像是某种引诱小动物的饵食。
绿腰矢口否决,“那不行。”
“嫂嫂怕什么?”
“山里有狼。”
她说着站起来拍一拍屁股后面的土,“咱们走吧。”
严霁楼将拴在树干上的马解下来,先等寡嫂上去,然后自己翻身上马,经过一片暗处的密林时,他忽然靠近她耳边,很有胁迫感地沉着嗓子说:“我把嫂嫂留到这里,嫂嫂会不会吓哭。”
“你敢。”绿腰拿拳头砸他。
严霁楼一阵低笑,“那把我扔在这里,嫂嫂会担心我吗?”
绿腰一直没说话,过了很久,才说:“不会的。”
正好坡上有风吹过来,严霁楼心口忽然感到一阵凉意,又听见绿腰说:“根本不会扔下你。”
这本该笑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回严霁楼却没有笑了。
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绿腰带着一点故意拿捏出来的长辈的腔调,笑道:“我要扔下你,叫你有个好歹,等我死了,到下面也没脸见你哥了。”
听见这句,严霁楼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早点接话,那样就不会给她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他有点不喜欢听她提到兄长了。
于是他深深地叹一口气,咬了下牙,恶劣地发狠道:“我现在把嫂嫂扔下去,叫狼叼走算了。”
“狼才不会吃我呢。”绿腰怀着一种莫名的骄傲说。
“为什么?”严霁楼不解。
“我老了,狼喜欢吃年轻的。”绿腰把头埋在他横握缰绳的臂弯里,窸窸窣窣地笑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道。
“你也就比我大一岁,或许,只有几个月。”
“一天也算。”
“我早点投胎,下辈子争取比你大。”
绿腰顽笑道:“谁不长眼,下辈子还要嫁进你们严家啊。”
马行得快,话刚说完,已经到了门前,由于村里还剩一点事没有处理完,两人今夜便在绿腰娘家的窑洞里过夜。
夜间的旧窑洞太冷了,严霁楼在外面拾来一点柴火扔进炕洞里,因为怕烟大熏人,便只稍微点了一会儿。
炕上光秃秃的,只有黄泥和稻草,旧的毛毡全都被人顺手牵羊去了,绿腰只好穿鞋和衣睡在上面,因为舍不得自己珍贵的缎面衣裳,她小心翼翼地侧睡下,姿势僵硬像个泥娃娃。
严霁楼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帮她铺到身下。
“这衣裳反正要洗了。”他蛮不在乎地说。
他自己则睡在地下,身下只垫了一层不知道从哪儿抱来的秸秆叶子。
才下过雨,地上本就潮湿,绿腰想起他不久前才伤了腿,辗转反侧,到后半夜,终于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小叔叔?”
“嗯。”
原来他也没有睡。
这话对绿腰来说,比较难以出口,她再三斟酌,声音里带着一点涩意,小声道:“要不你上来吧?”
严霁楼没有说话,过了片刻,站在地下,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多谢嫂嫂。”
两人中间隔着一尺宽的距离,她依然感到男人炙热的温度,他身形太高,即使她此刻背对着他,依旧被那股挥之不去的存在感所笼罩。
经过白天这些事的磋磨和劳累,绿腰终于忍不住,半个时辰后,沉沉睡去。
严霁楼轻轻叫了她一声,“嫂嫂?”
没有回答,浓稠的黑暗中,只剩旁边清浅的呼吸声。
严霁楼试探着伸出手,将寡嫂的手拢在掌心,轻拢慢捻,抚过每一个指节,然后将她玲珑的小指噙在口里。
他的心跳得厉害。
第 53 章
乡试在八月十四, 正是快中秋的时候,但是今年的中秋,严家过不到团圆夜了, 严霁楼去了省里考试。
乡试考三场,总共考三天,主要考的是儒家经论,第一场,考的是四书,作经义四首,第二场考的是五经, 除文论还需诏、判、表、诰各一道, 第三场, 考核时务策论, 结合经学对时事、经济、政务发表议论或者见解。
严霁楼和周礼一块走的,因为赴考的人多, 等他们到时, 省城大街小巷人满为患,贡院附近的客栈已经订满, 周礼虽然有钱, 在这地方初来乍到, 也使不上劲,还是严霁楼想了个办法,在附近的农庄里面, 跟主家商量, 租住了一段时日, 由主家为他们提供食宿。
正式考试需要提前入场,前一天的凌晨, 严周二人早早就去排队。
贡院内的考棚又叫号房,一间一间,被分隔开来,考生每人一个单间,由于考试的这几天,不能随意出入,所以这个号房,既是考场,也是供学子休息和进食的廨舍。
有些人为了节省时间,会故意选在离厕所近的地方,防止被无关的事耽误时间,严霁楼却故意避开,选在一个很远的偏处,他对自己的学识有相当的自信,只怕环境不洁,令他不安。
可惜科考不光是一场学识的拼搏,更多的是对身体和忍耐程度的考验,他担心的是后者。
幸好来之前,寡嫂给他准备得很周全。
因为往年有夹带作弊的案例,所以今年贡院里的检查格外细致,每一个人要进行严格的搜身,严霁楼在监考官的命令之下,把包袱打开,露出里面的驼毛毡还有羊皮袄、兔绒袜,以及笔墨和干粮,甚至还有块提神的香饼。
那监官依样打开查验后,笑着看向严霁楼,“小兄弟有位好母亲。”
严霁楼没有说话,眼神沉了沉,随后低眉一敛,笑道:“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生出一股疯狂的念头,而且很难平静下来,他不愿意再藏了,于是他用一种隐秘的笑容,挑衅般地看向对方,“是我嫂子准备的。”
对方了然,“那你兄嫂的关系一定很好。”
严霁楼再不理他,转头就走,即使这位考官因为以貌取人,待他的态度比待旁人友好太多了。
后面周礼也很快通过检查,只不过按照规矩,同乡的人全部被打散,两人在不同的监舍。
进了号房,严霁楼一看,空间逼仄得可怕,极为潦草,只有上下两块木板,上面的木板是写答卷的桌子,下面的作为椅子,将两块板一拼,就是晚上睡觉的床榻,角落里放着几枝蜡烛,供晚上照明用。
太阳升起,监考官将铎铃敲响,试题很快发放下来。
严霁楼一看,第一道题目就是关于《论语》,对他来说并不难,于是他很快提笔,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写下一大篇。
到了夜间,忽然地气上来,冷风吹彻,那蜡烛的一点微弱火光,反而更添寒冷,幸好他有寡嫂准备的毛毡和皮袄,脚底下的兔绒袜子,也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气。
严霁楼将卷纸和笔墨收好,缩在角落里避风,他擎着蜡烛靠近,照亮自己脚踝上的红绳。
一不小心,蜡烛的融油滴在踝骨上,给他一种不期然的疼痛,严霁楼没有注意,还以为是红绳的作用,他换了个姿势,盘腿打起座来,心里默念,此物果然是有用的,近来他的欲念越来越重。
走前,他为了不影响这场考试,以为自己祈福的名义,千说万劝,终于说动寡嫂,肯再把前段时间褪下的红绳重新戴上,这样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他也能有所抚慰,不必担心毒发的阴影。
早晨起来,有监官过来挨个送饭,所谓的饭就是馒头、红薯和水,严霁楼用那水漱了口,稍微咬一口黄米馒头,又硬又臭,至于红薯,更是他不喜欢的东西,简直难以下咽,幸好他带了干粮。
寡嫂的点心做得极精致,他第一次吃到,还是借了她为自家姐姐庆祝怀孕的东风,他这回要来科考,趁着这时机撒娇讨要,也得了一些。
打死也想不到,他严霁楼会有为了吃的折腰的那一天,方式还是最屈辱的撒娇。
但是事实证明,这个娇撒的,太值了,否则他不要提能不能考上,饿死在这里都有可能。
这一考就是三天。
最后一天,考的是严霁楼最擅长的时务策和律法算术,他自然下笔如神,一直做到最后一个题目,竟然是一个专门的名词解释,叫“转房”,正式名称是“收继婚”,他记忆力一向极好,自然明白,这个名词出自《明律集解.附例.户婚》,所谓:“兄亡收嫂,弟亡收妇者,各绞。”
题目是解释并论述关于这条律例的看法,严霁楼并未多想,只是按照以往的判例和解释,引经据典,横驱别骛,文不加点,倚马立就。
乡试而已,比起逐新,更应求稳,即使心有乾坤,也要压下那股显耀之心。
写完以后,严霁楼本想提前交卷,结果周围没有人出这个风头,他想起在杜家书院的遭遇,所谓枪打出头鸟,万一再叫人盯上,又会惹来麻烦,于是老老实实地窝在号房里,一直等到考官来收卷的最后一刻。
周礼一出考场,就激动地凑在严霁楼旁边,“霁楼,谢谢你嫂子送我的那块香饼,本来我中途好几次都睡着了,硬是被这个香的味道给拉回来了,要不然最后题都做不完。”
严霁楼弯了眼睛,“是吗?”
寡嫂给他做香饼的时候,给周礼也做了一块,说是要感谢周礼素日以来对他的照顾,寡嫂说这种香能提神明目,严霁楼怕用了这味道,脑子里面全是寡嫂,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就放在口袋里没敢掏出来,没想到真的这么有用,他倒为自己可惜了。
“我要能中,请你和嫂子吃饭。”
不知为何,严霁楼觉得此话听着异常顺耳,笑道:“那你这笔财破定了。”
回乡之前,他们按照安排,约上几位杜家书院的同窗,大家在省城的酒楼聚宴,中秋团圆节虽然已经过去,余晖还笼罩在大街小巷角角落落里,到了夜晚,火树银花,通明如昼。
有人过来问:“霁楼,你考得怎么样?”
杜老爷对他们这些学子都特别关注,至于严霁楼,自然是格外受瞩目的那一个,可以说,杜老爷将宝全部都压在了他身上。
“正常。”
严霁楼的正常一般就是特别好了,大家都来祝贺他。
严霁楼却心不在焉地望着楼底下,那里熙熙攘攘,有一条蜿蜒的长队,一直排到巷口漆黑的转角。
“他们在干什么?”他问。
周礼说:“好像是在买月饼。”
旁人附和道:“是啊,楼底那一家是个特别有名的月饼铺子,听说每年来参加秋闱的考生,回乡之前都会买他们家的饼,带回去给家人尝尝。”
“那月饼好吃吗?”
“没尝过,不过名气特别大,听说每天早上天不亮,都有人来排队了。”
“是吗?”严霁楼斜倚在窗口,望着楼下,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笑容-
第二天天光微麻,农户家的公鸡就准时报晓,说好今天要回乡的,周礼爬起来收拾行李,旁边竟然迟迟不见动静,手一摸,床榻早凉了个透。
巷口的队伍中,少年穿戴整齐,头顶罩着风帽,萧萧肃肃立在人群中。
前面锅灶的白雾,弥散在黯淡的晨光中。
秋确实是深了,早晨空气冰冷如寒刃,口里吐出的水汽,如同白色的龙一般悬停在空中。
“要两笼月饼。”
这种月饼一笼就有脸盆那么大,做成花苞的形状,各种彩色的馅都埋在内里的肚腹之中,外皮酥脆,放得久了会爆裂开来,露出里面五颜六色的绵软千层。
“拿好小伙,小心烫伤。”
“可以多包几层油纸吗?我要带回家乡去,怕路上裂开来。”
店主露出了然的笑容,大约是这几天来他这儿买的外地考生多,他也很体会他们的孝心。
“你也是给家里老人买的吗?我们的月饼就适合上了年纪的人吃呢。”
严霁楼想了想,“不是,买给小孩。”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那夜在深山里骑马,她说狼不吃老的,他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那像是一种撒娇。
巨大的月饼落在自己手心,严霁楼问店主说:“回去有什么办法不影响月饼的味道吗?”
店主挠头,“那我还真不知道,要不下次亲自把人带来,到我们店里吃?趁热吃味道总是最好的。”
“好。”严霁楼朗声笑道。
确实是个好主意,他从前为什么没有想过-
绿腰正在家里做针线,忽然打了个喷嚏,把手心也给扎破了。
小媳妇巧玲在一旁正打糨子,看她这样,笑着说:“这是谁想你了?”
绿腰嗔她,“你少胡说。”
这段日子,严霁楼不在,村里老有人过来她这儿闲逛,要是女人她倒不在乎了,关键很多都是鳏夫闲汉,就让人很恼火,巧玲听说了,自告奋勇搬来她家住,陪她一起过夜。
“我说吧,你还是得找个人,如果不想嫁人,招婿也行。”
“招婿?”绿腰笑着说她根本就没考虑,她现在就希望小叔子能考上举人,也算圆了亡夫的一桩遗愿。
巧玲听了这话,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她,“哎呀,我咋没想起来,招什么婿,你家里现成的就有个好女婿。”
绿腰反应过来,“你又胡说。”
“你老实说,你和你小叔子,有没有……”
绿腰急忙打断她,“没有。”
按照当朝律例,禁止收继婚,若有违反,不光是朝廷判罚,民俗村约也不容你。
“你在意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人活一辈子,自己个儿快活就行了。”
巧玲给她出主意,“不是我说,你也太胆小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知不知道,管他三七二十一,对付这种小毛孩,就要趁他什么都不懂,还偏偏是满身蛮力没处使的年纪,晚上衣裳一脱,你啥都不用做,保准拿下,实在没办法,借个种也行啊,你小叔子长得漂亮,人又有本事,怎么也不亏,等有了娃下半辈子就有指望了,不把握好这个机会,等人家将来出息了,你就真的没机会了。”
听她言辞露骨,绿腰求她别说了,“真的没有。”
“我怎么觉得你小叔子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劲呢。”
“那是你眼睛有毛病,我们清白得很!”
第 54 章
在一个晴天的早晨, 有人上门来了。
那是一张请柬,邻村有人娶媳妇,成亲办席人手不够, 听说绿腰手巧能干,专门上门来请她去帮忙。
绿腰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奈何对方软磨硬泡,又极力表示自己家确实遇到了难处,她心一软,就答应下来。
到了日子,她很早就爬起来准备, 怕穿黑白太素, 人家觉得不吉利, 又怕大红和深绿会抢了新人的风头, 所以挑来挑去,换上很少穿的淡粉色衣裳, 去了那户人家里。
这家人娶妇, 算是个大席,一共摆了有四五十桌子, 荤素齐整, 冷热俱全, 干的汤的一样不少,所以当厨子是很不容易的事,绿腰和其他几个妇人呆在后厨, 从清晨一直忙到下午, 中途也就勉强填几口馍垫垫肚子。
当地习俗是黄昏时分去新娘家接亲, 到了接亲的时候,本来这些年轻媳妇都要跟上去的, 沾沾喜气的意思,绿腰也站在人群里,那主家却犹犹豫豫,迟迟不肯出发,直到一个老人出来说,红事喜重,寡妇是不能去轿子前的,怕冲撞了新娘,不吉利。
这话出口,大家都不约而同朝绿腰看去,人群里面也就她才新寡不久,主家大概也觉得这样很对不住绿腰,上前安慰她,说这都是规矩,他们也没办法,但是愿意递上红包作为补偿,绿腰露出一点疲惫而尴尬的笑,“红包就不用了,大家都是邻里乡亲的,你们尽管去好了。”
她说完一个人回到灶房。
都是残锅冷灶,幸好她还留了些面食,拉开红漆条凳,坐到桌前,拿剩下的材料拌几样小菜,天冷了,唯一的一个荤菜,凉拌猪耳朵的油有些沁住了,上面的香菜叶子倒还能捡得吃。
“你就吃这个啊?”
窗户上有人影若隐若现,露出一双漂亮的眉眼,在黄昏的光下,头发闪着丝丝金色,绿腰定睛一看,站起身,“你怎么回来了?”
“试考完了,我自然回来。”
严霁楼把包裹放在桌子上,抬手松开风氅最上面的纽扣,虽然身上风尘仆仆,但是一张脸依然干净,“看家里大门上了锁,我打听到嫂嫂在这边,就过来了。”
他站定后,向灶房环绕一圈,盯着桌子上乱七八糟的残羹冷炙,眉头深深拧起,“大喜的日子,外面讨饭的都抢到肉了,你怎么吃这个?”
“人都接亲去了,我一个人随便吃点就行。”
虽然寡嫂避重就轻,严霁楼依然很快想明其中症结,神色冷冽,“我去跟他们理论。”
绿腰急忙扯住他的袖子,“也算不上针对我,这规矩一直都有,人家大婚日子,翻了脸有点不太好看,你不要去闹。”
“狗屁规矩!”
绿腰硬把他扯得坐下了,“我都不气你气啥,你乡试结果还没出来,现在得罪了人,要是被告上一嘴,或者被人耍点小手段,岂不是因小失大?”
严霁楼听了这话,戾气减去不少,眼神深了深,“原来嫂嫂是为我考虑。”
“反正不要去闹。”
“好吧,听你的,”他脸上笑着,心里却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绿腰起身添了一副碗筷。
严霁楼夺过她的筷子,不让她吃了,把自己从省城背回来的月饼从油纸包里面翻出来,“咱们吃这个。”
“这是什么?”
“月饼,”严霁楼低头笑道,掏出小刀割饼,“我不在家,没能和嫂嫂过团圆夜,特意买回来个月饼,咱们再过一遍。”
“其实过不过都一样。”绿腰自己是对这些节日无所谓的,过节总要准备饮食、走亲访友,还要祭祖上供,使本就繁重的家务雪上加霜,她从小就不喜欢。
“从前的我或许会赞成嫂嫂这话,现在不一样了。”他开始觉得节日不错,就像梯子,能让世上的人踩着靠近想见的人。
这哑谜莫名,绿腰听不懂他的话,只好专心于眼下,随着刀的深入,这块花苞状的糕点露出里面彩色的千层内芯。
绿腰见这东西形状奇怪,香味也很不同,“这也是月饼吗?和咱们这儿的完全不一样,我好像没见过。”
“省城买的 。”严霁楼说。
“贵吗?”绿腰以为省城的东西,肯定是比本地要价高的。
严霁楼将刀收了,切好的部分放在盘子里,递给绿腰,“你觉得好吃,就不算贵。”
绿腰静静咀嚼,不再说话。
这下她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吃了。
外面天黑下来,敲锣打鼓,唢呐欢啼,原来是接新娘的人回来了。
那是一支百鸟朝凤的曲子,听着听着,好像真有百鸟云集。
“别管他们,咱们吃咱们的。”严霁楼道。
房中一片静默,灶洞里有火星明明灭灭,将桌椅凳腿映得发红,绿腰听见外面主事的嘉宾唱起来:
“一撒金,二撒银,
三撒媳妇进了门。”
外面的红毡上,两个喜娘迎了上去,其中一个手拿木斗,斗子里有红绿纸屑,碎麦草,还有麸子饲料。
一身大红的新媳妇被扶下轿,那身穿绿绸绣花袄裙的迎姑嫂,赶紧跟在后面,抓起斗子里的花屑,往媳妇的头上身上扬。
“一撒麸子,二撒料,
三撒媳妇下了轿。”
等新人走过中庭,到了门口了,换人又唱:
“一撒金,二撒银,
三撒撒到事主门。
赔箱子,赔柜子,
你们两口子,好上一辈子。
洞房里箱子一对对,
和和美美一辈辈。
金娃娃配了个银娃娃,
明年养一个胖娃娃。”
这首歌唱完,说明新人已经进了门了。
“新人礼成,入洞房!”这是本场婚礼的最后一句。
不知道哪个捣鬼的接了一句“明年早生状元郎!”院里的人都大笑起来。
世上的婚宴都一样吗?
兄长成亲的时候,他人在淮南,当时年少,身处异地他乡,还没有站稳脚跟,琐事缠身,荒腔走板,仿佛行到陌路,因为曾经誓不成名不归乡,加上不想面对多嘴的亲戚们,所以错过了那场盛宴,虽然他也后悔过,但是后悔的内容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他忽然想起,他还曾在梦中梦见过新娘,后来写信当作笑谈告诉哥哥,哥哥笑他是不甘人后,也想娶妇了,他读后只觉得诧异,因为他是从没有动过儿女情长的念头。
光影流转,他脑中的新娘形象逐渐与身旁的人重叠。
人都在外边,除了小孩们,全跟着闹洞房去了,后院一片静谧,只有锅灶底下偶尔的炭火爆裂声,火光投射过来,将绿腰身上的粉色袄裙洇染成大红,连同那上面的燕雀织花,像活了一样,马上就要飞走。
绿腰专心吃盘子里的食物,抬头就见严霁楼忽然满脸虔诚地盯着她,然后问:“你跟我哥当初成婚也是这样子吗?”
这话问得古怪,绿腰低头咬了一口剩下小半的月饼,敷衍道:“都是一样的。”
世上成婚都是这套,看热闹的是宾客,新郎新娘只是演戏的人而已,和皮影戏上的小人儿没有区别。
“嗯。”严霁楼也再不问了,低头沉思。
“你考得怎么样?”绿腰想起来正事,借着这个岔开话题。
“很好。”
看他不屑一顾的样子,绿腰被逗笑,白他一眼道:“小心乐极生悲。”
“老天爷对我再不眷顾,也不可能让老虎变成兔子。”
多么自负的一句话,真是少年意气,绿腰只好笑道:“祝小叔金榜题名。”
锅里的水开了,沸滚不止。
严霁楼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轻轻挑眉,“这月饼还可以蒸,蒸热的话是另一种味道。”
他切好以后连碟子放进去,估摸着温度合适,便拿出来,捏在手里,递到绿腰嘴边,“嫂嫂吃。”
绿腰犹豫片刻,房间里没有人,只有锅盖被揭开,里面不断蒸腾出的白色水雾,雾气缭绕,站在灶台边,她几乎看不清严霁楼的脸,只知道他递给自己食物。
加热过的糕点清香诱人,她低下头去,轻轻咬了一口。
严霁楼见状露出微笑,心满意足把剩下的丢进自己嘴里。
绿腰被他的举动骇了一跳。
他全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面孔洁白无辜,“趁热味道更好。”
绿腰把锅盖盖上,那些潮湿热烈的气息萦绕在周身,叫她觉得湿漉漉的。
严霁楼在她身后道:“你知道吗,这家月饼店的老板说下次可以一起去,刚出锅的味道最好。”
绿腰背过身,打断他,“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路过前院,可以看见窗纸上透出来的影子,新人正在咬苹果,那是一种常见的闹洞房方式,线一抽,苹果被抽走,男女的嘴唇碰到一起,新郎新娘害羞得逃开。
房子里面传来欢声笑语。
“你在看什么?”绿腰扭头向后看去,窗户上人影幢幢,杂乱纷沓,里面闹洞房的人不知道又在做什么令人难为情的恶作剧。
严霁楼回过头,“没什么。”
他顺手从寡嫂头发上摘下一丝红绿纸屑,递给她看。
第 55 章
这个季节, 柿子成熟了。
挂在枝头像一个个橙色的小灯笼,绿腰怕晚上下霜,把它们给冻伤了, 所以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上树收果。
柿子树最大的那一枝落在房顶上,她可以安心上去坐那儿摘,比较稳妥。
从马棚里搬来梯子,到屋后抵住墙根儿,然后爬上屋顶。
今年雨水比往年多,成了好多庄稼,似乎连枝头的果子, 都比以往硕大, 远处的山脚下, 玉米和高粱将田野分割出大片红黄, 绿腰站在屋顶上看,只觉得一切目之所及都可爱。
等她筐里满载, 小心翼翼地先悬着绳索, 把收好的柿子安稳落到地面,自己则反身从屋顶上爬下去。
屋后背阴, 长满青苔和野草, 早上又沾了不少露水, 那梯子受力不稳,底脚一滑,她也跟着眼前一黑, 后仰下摔。
没有传来预想中的疼痛, 她落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你是土匪吗, 还上树。”
绿腰赧然,“小叔叔。”
她以一种被把住的小孩的姿势, 落在他怀里。
本来就尴尬,屋漏偏逢连夜雨,谁能想到一大清早,家里就来了客人。
巧玲在前面院里叫,“绿娘,你在吗?”
大概是听不见回应,她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喊,四处搜寻,“有没有人!”
绿腰怕她一会再找不见人,直接打屋后过来,当面撞见他们两个,到时候误会就大了,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加上眼下她和他又是这个姿势,心里又羞耻又急迫,挣扎着要摆脱身后的禁锢。
“你现在叫,她更听得见。”
绿腰不管,“你把我放下来。”
“放下来摔倒怎么办?”
“摔了就摔了,你管我那么多干啥。”
严霁楼心里冷笑,暗中把梯子抽走,绿腰这下没了依仗,为了借力,只好更紧紧偎向身后。
外面巧玲大约是在屋里没找到人,自言自语道:“怪了,门都大开着,屋里灶上水也烧着,怎么没有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绿腰听见她正往屋后这边来,偏偏身后的人还不松手,心里急得不知道怎样,又是威胁又是哀求,“小叔叔。”
严霁楼笑道:“你别急,我把她打发走就行了。”
他说着仰起头,向外高声道:“来找我嫂子的吗?她不在。”
那脚步顿住,似乎听出屋后的人不太方便,所以老老实实停在了原地,隔着转角说话,“严二吗,原来你在啊,我还以为你们家没人呢,叫了半天也没听见回话。”
严霁楼语气疏离,“有什么事吗?”
“没啥事,我是来问你嫂子个啥,河西那面雇人收棉花,包吃住,工钱也高,等你嫂子回来了,帮忙问一句看她去吗?”
严霁楼低下头,附在寡嫂耳边低声道:“你去吗?”
绿腰要动手打他,可惜施展不上力,严霁楼见状大手用力揽紧她,“我不让你去。”
他说完,抬起头向外,爽快应下:“好,等嫂嫂回来我帮你问。”
“对了,我最近听说东面葫芦镇有个莲花寺,文昌老爷可灵了,每年乡试会试前都有许多人到那儿拜,你嫂子之前帮你打问的,这段时间正好你回来了,你们叔嫂俩抽空去看看吧。”
“这个去吗?”严霁楼低低地笑。
绿腰忿而咬他,严霁楼淡淡道:“这个可以去。”
但是他很快又说:“不过没必要,有那香火钱还不如买两个糖,你一个,我一个。”
看他这么自负,绿腰更恨了,“放开,我要下地。”
严霁楼换了个姿势,不让她得逞。
与烦躁急切的绿腰相对的是,严霁楼越来越有耐心,除了在这里威胁她以外,还能循循善诱地和屋外的人对话,他扬声问道:“除了这两件,还有什么事吗?”
外面似乎犹豫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最后一件事,你跟你嫂子传达一下,之前的那个藏族人想约她见一面,就在上次跳舞的地方。”
原来那次果然是跳舞去了,害他苦等一夜。
他听见这个话的时候,一眼不错地关注着怀里的人,仿佛不容她犹豫,要她顷刻便做出决定来。
但是绿腰久久不说话,严霁楼的声音便冷下来,而且很大,像是故意要刺激怀里的人,“好的,我会一一传达到,到时候去不去,就看嫂嫂自己的决定了。”
外面的人说:“哦,那麻烦你带话了,我家里有事就先回去了。”
听见巧玲脚步声远去,绿腰终于长舒一口气,狠狠地挠在严霁楼的手腕上,导致他吃痛松手。
绿腰趁机下地,赶快跑去把大门锁上。
严霁楼站在背后,抬手抹平襕衫上的褶皱,脸上云淡风轻,“青天白日,嫂嫂锁门做什么?”
绿腰回头,狠狠地瞪他,“明知故问。”
严霁楼转身回去,把梯子往肩上一扛,“唉,我就说老东西不中用,早该修了。”
绿腰听见他在那儿自言自语,“这回有我,下次摔了怎么办?”
绿腰回去坐在炕沿,做了一会儿针线,少见地连着走错三道针脚,心里久久平复不下来,隔着窗骂了一句:“再这样就搬去老窑!”
严霁楼充耳不闻,放下梯子转身回来,趴在窗台边,隔着薄薄的一层窗纸跟她讲话,“什么时候去那个莲花寺?”
“不去了。”绿腰赌气说。
“难不成嫂嫂还想去见那个藏族男人吗?”严霁楼微微眯起眼睛,说话的腔调里面,怎么听都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
“我去河西跟人采棉花去!”绿腰恼道。
“不许去!”
“凭什么?”
严霁楼说不出话了,他确实没有立场和理由限制她的自由。
于是他的口气软下来,隔着脆薄窗纸上那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迸开的裂缝,目光相当真诚地从她的额头下滑到眉眼:“采棉花太累了,会把人晒黑的。”
绿腰哭笑不得,置气道:“我就喜欢黑。”
严霁楼没说话了,背靠在窗台边,仰头看天边的流云,不知道在想什么,金秋的太阳把他照得闪闪发光。
他站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挪动,绿腰忽然反应过来,他是在晒他的脸,于是她脸色一红,飞快绕开了。
幸好,没来得及把那张细白的脸晒黑,严霁楼就被老族长叫走了,大约是问他关于乡试的问题。
他一回来就只窝在家里,与世隔绝,谁也不去接触,族长只好派人来请。
绿腰则开始忙自己手里的活。
早上采摘柿子的计划就这么被打断,到底才摘了一筐,但是她也真的不敢再用那梯子,怕如严霁楼所说,出了什么意外,家里就她一个人,没个及时搭手的,真出点事就是大麻烦。
先将手头的这些处理了吧。
柿子树虽然容易成活,果实也容易丰收,但是比其他果子比如苹果石榴之类麻烦的一点就是,必须提前暖,否则太涩了没办法入口。
暖柿子的过程,按照土方子,准备一锅水,把柿子放到锅里面,加一勺碱面进去,这样可以促进柿子成熟。
然后给灶洞里面添柴,用大火煮,但是在锅里的水还没有烧开的时候,就要把水和柿子一起捞出来,否则会把里面的果肉给烫坏的。
最后连煮好的柿子和热水,一起全部倒到盆子里面,然后盖上盖子,中途水变冷了的话,再换一遍,一般用温水,持续泡上一天一夜就可以了。
等捞出来以后,柿子的苦涩味就可以完全去掉,直接吃就行了,味道鲜甜,果液饱满,老幼咸宜。
不过这还不是绿腰最喜欢的,对于柿子果,她总是嫌太甜太腻,她最喜欢的还是柿
䧇璍
饼,等去了萼削过皮,太阳底下晒够了时间,水分全部蒸发掉,密封进瓦罐里面,放到阴凉处捂霜,不到半个月开瓮,水淋淋的橙红色柿果就会变成绵软的黄褐色柿饼,上面还会落着白白的一层糖霜。
那层糖霜才是她最爱的东西。
绿腰忙着为自己的口腹之欲劳累,另一边,严霁楼也忙着接受长辈们的盘问。
“你这回考的咋么个?”
“还可以。”严霁楼低着头回答。
老族长听了,皱纹纵横的老脸上露出慰藉的笑容,“你这个娃一向谦虚得很,说可以就是稳了,听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
老族长家是五口靠山的大石窑,因为纵深特别深,所以采光有时候不太好,再加上老族长本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偶尔就会显得室内气氛特别深沉。
黑色雕花的方桌上,陶碗里面茶汤色浓,粗茶叶沉沉浮浮,老族长喝了一口,和茶叶一块嚼着吃了,看着严霁楼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他也知道这个小孩性子古怪,和他们家这些人都不太亲,所以也不为难他。
但是长辈该表示的关心还是要有的,于是他温了嗓子,“你考试的时候腿没疼吧?”
听见这话,严霁楼低着的头轻轻摇了一下,“没有。”
他微微勾起自己的脚后跟,隐在暗处的脸上浮现丝丝笑意,“我嫂子走前给我带了兔毛袜子。”
老族长听了这话,长叹一口气,“你哥确实娶了个好媳妇,只可惜,他娃命不好,没有那个福气。”
严霁楼漫不经心地附和,坐在椅子上双腿平行,后跟抵着砖地,左右来回,轻轻晃动,像是在做游戏。“是啊。”
他本来是还想像小时候那样,来回踢着腿玩儿,可惜他忽然发现,现在他的腿已经长到很长,再不能支持那样的玩耍了。
“不过我说,小楼,你现在年龄也不小了,这回试一考完,业立起来,马上就能成家了,不管是为你自己,还是你嫂子的名声,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你嫂子再住一块了。”
老族长站起来,望着院外面院墙底下的一片花草,“你们不是还有三口老窑吗?反正分家是迟早的事,不如趁早说清楚,看谁住进去呀,你过去也行,把新房子留给你嫂子,到时候人家爱干嘛干嘛,咱们严家绝对不是那种死板的人,用不着谁来挣贞节牌坊,你嫂子呢,要嫁人嫁人,要招婿招婿,咱们绝对不说半个不字。”
严霁楼摸着靠背椅底下的划痕,小时候他跟着他哥第一次来九叔公家,特别紧张,他怕九叔公也和别人一样不喜欢他,他随身有一把小刀,藏在袖子里面,吓唬那些作弄自己的人用的,但是九叔公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那种嫌弃的眼神,还把柜子深处藏了很久的柿子饼拿出来招待他们兄弟俩,和别人光给哥哥不一样,九叔公把东西递到他的手上,意思是也有他的一份。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层裹着潮湿的茶叶味的糖霜味道。
于是他掏出小刀,偷偷在这张靠背椅的底下,划了个“十”字,意思是刀有了鞘,不能再乱对着人了。
后来他真的再没用过,直到昨天用它来切月饼,很甜的一种东西。
严霁楼伸手向下探去,椅背后面那个“十”字还在,像是一道疤,轻轻硌着他的指尖。
“霁楼,我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再告诉我不迟。”
中秋刚过不久,头顶的月亮依旧明亮皎洁,严霁楼抬头深深望了它一眼,忽然觉得那光有些刺眼。
绿腰提着灯出来,看自己串好后挂在房檐底下晾晒的柿子。
月光如水,中庭的黑影静静缩成一团,像是只走丢的小动物,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严霁楼,正搬来椅子坐在月亮底下。
“你在干什么?”绿腰问。
严霁楼抬头,露出一点笑,像是才从某个梦里醒过来,脸上有一种怀旧的况味。
绿腰觉得这笑既幽怨,又有点孩子气,是她没有见过的样子。
她抬头看向那虽然不圆满,但是依旧硕大明亮的月亮,忽然想起他教给自己的一句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你这是思乡之情。”她像一个庸医那样点出他的症结。
严霁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应该多给你教点东西的。”
第 56 章
九月二十四这天, 贡院门前张榜,乡试的结果出来了。
“中了中了!”
严霁楼中了解元的消息,一早传回村里, 就引得阖村沸腾,村口连着放了几挂鞭炮,比过年还热闹,引得绿腰家里一早上就没静下来过,走了这个来了那个,跟开了流水席似的。
先是老族长送了羊,后面邻居家又捉鸡的捉鸡, 宰鸭的宰鸭, 连之前因为修水渠和他们有过过节的表嫂, 也抱着一对大鹅过来。
“哎呀, 从前的事是我们不好,我给你赔罪了。”
绿腰没工夫跟她计较, 严霁楼设计水渠绕开他们家地, 仇当场就报了,现在再提这些, 也挺没劲的。
这位素来是个抠门的, 看她怀里那对大鹅, 又白又肥,看来是大出血了。
严霁楼倒是很敏锐,以为她还想在那个水渠的事上做文章, 没想到这回妇人啥也没干, 放下鹅就跑了, 大约是现在看严家现在有了出头之日,怕遭到报复。
绿腰很无奈, 不知道拿这些鸡鸭鹅都咋办,严霁楼蹲在一旁,怀里抱着只大公鸡,专心拔鸡尾巴上的毛。
听见绿腰问话,他漫不经心地说:“留着慢慢吃,吃不了就养起来。”
绿腰嫌弃道:“养这些干啥,家禽乱刨乱拉,容易把院子弄得脏的。”
严霁楼笑道:“拔毛啊。”
说着顽劣地从鸡脖子上拽下一根翎羽,那鸡要逃走,被他给按住了。
绿腰看他,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公鸡玩儿,前段时间那种稳重淡漠的样子不知道哪里去了,遂忍不住说教道:“叔叔现在是举人老爷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样的,叫人看见了,说出不好的话来,影响仕途。”
严霁楼垂着眼睛,耐心聆听她的教导,仰起脸来,唇边挂着微笑,“嫂嫂这是要给人当妈呢。”
绿腰冷哼一声,她生性就是这样,和人不熟的时候一句话都不多说,甚至被别人以为冷漠,一旦熟悉了,就不由自主操起心来,其实她也不想这样。
“好吧,我不管你了。”绿腰扭头就走。
这时镇上派人来了,说是请严霁楼去书院,杜老爷办了庆功宴。
严霁楼放下公鸡,把鸡毛拢在袖子里,绿腰没注意这一点,只是看他还穿着那身家常的黑色短打,竟然就打算那么去,于是叫住他,“你先换身衣服,镇上去的估计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讲究是不行的。”
严霁楼脸上露出得逞的笑,不是不管他了么?
不过还是听话回去,乖乖从箱子里面翻出好几套衣裳,捧着站在门口,远远问她,“嫂嫂帮我看看,穿哪套?”
绿腰说:“穿喜庆点吧。”
严霁楼挑出件紫色暗纹的提花圆领袍,“这件怎么样?”
绿腰看去,这紫色倒衬他,显得人唇红齿白,矜贵无匹,于是点点头,“这个就能成。”
严霁楼这才坐上马车离开了。
来到杜宅。
隔着老远就能听见里面繁弦急管,好不热闹,这回杜家的私塾,除了严霁楼这个解元,考上的还有两个学子,乡试竞争很激烈,本来名额就少,结果小小的一个私塾内,就有三个人中了,可把杜老爷高兴坏了,不枉他早早就开始布局,在雍州城内挖来各种人才,为他杜家起势殚精竭虑。
见严霁楼对面走来,杜老爷眉开眼笑,“我早就知道你能中。”
席上士绅盛情恭维,相继起身敬酒,严霁楼当作寻常赴宴应酬而已,直到看见周礼前来,眉间厌色才有所缓和。
周礼这次考得不错,竟然也中了,虽然名次排在末尾,不过对于一向表现并不突出的他,已经算是意料之外的好结果了。
“恭喜周兄。”
两个人到角落里说话,端着茶杯小酌。
周礼人逢喜事精神爽,面荡春风,笑说:“还是仰仗你的人情,要不是嫂子给的香包发挥作用了,恐怕我早在考场睡过去了。”
严霁楼笑道:“既然如此,说好的请客吃饭,可不能抵赖。”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明天你就带着嫂子过来,我在银陵楼里面摆几桌子,绝对拣最好的东西上。”
两人又寒暄几句,严霁楼忽然拉着他,避开众人低声问道:“上次那个开石料场的石老板,你能不能帮我再约一下?”
周礼有点意外,思忖片刻,“你说采石场那个?”
“对。”
周礼瞪大眼睛,“你找他干啥,不会是上次那事……”
周礼以为严霁楼要找之前那个女子,上次就是这个石老板想巴结他,故意安排妓子半夜来成就好事,他是经过生意场的熏染的,倒是不意外,但是严霁楼这个人有些洁癖,又目无下尘,他还怕惹恼了他,后面倒也没见他发作,才放下心来,如今忽然又听见,心里只觉得无限好奇。
“我家里有几口老窑……”
严霁楼把话说完,引得周礼惊讶连连,“你确定不要了?”
“都是陈年老古董了,留着也没多大用处。”
“但是那石料可都是好东西,你就这么不要了?”
当初起窑的时候,那石料都是从深山峭壁里面一块块整凿下来的,又花了大量人力和人换工,费了老劲地把石头背回去,拱旋、过窑顶、合龙口、做花栏,哪一项都不是省事的,现在就这么拆了?
除了石头本身的价值,还不要说上面附加着的童年回忆,毕竟人长大以后,能剩下的东西可不多。
“我小时候天天希望它塌,没想到这石头这么结实,这么多年了,还屹立不倒。”严霁楼语气阴沉。
周礼听说过严家的事,如果他也有那样的经历,那确实对他来说是个伤心地,是他他也不会留着故地重游的,于是他爽快应下,“好了,我去帮你问。”
又问:“这事儿你急吗?”
严霁楼想了想,笃定道:“很急。”
周礼更好奇,能让严霁楼急的东西可不多,但是秉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信念,他保持住了分寸感,一句都没有多问。
“行,反正这是个划算的生意,石老板没理由拒绝,最迟明天早上,你就能看到结果。”周礼表现出作为一个生意老手的靠谱。
严霁楼提起酒壶,朝自己碗里倒了满满一大碗,然后擎在手里晃了两晃,那琥珀样的酒水里映出一双幽黑的眼睛。
九叔公,对不起了。
他想,要是九叔公知道内情,肯定也会赞成他这样做的。
酒过三巡,席散了,本来杜老爷是要留严霁楼住的,奈何他坚持要回家,于是只好派了马车送他。
等到了家已经是半夜了,中间那屋灯已经灭了。
严霁楼跑过去,站在门口,轻轻敲门,“你睡了吗?”
听见里面没有回应。
“嫂嫂,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还是没有动静。
看见门锁,才知道她不在,原来早都出去了,于是严霁楼坐在门道等她,没想到这一等,就睡着了。
绿腰一回来,就看见严霁楼睡在自己门口,身上那件紫色袍子的滚边沾满尘土。
闻见他身上的酒气,她费劲地把他弄回他那屋,简易的木板床发出生硬的咯吱声,他人高又重,绿腰被他拖得跌倒在床边,慌乱之中,她正要起来,不提防被剪住双手,“嫂嫂。”
他凑在她低垂的发髻间,厮磨间像是要咬住她的后颈,“可以吗?”
绿腰心里狠狠一跳,说的什么胡话。
“小叔叔喝醉了。”她皱着眉推开他,幸好他已然酩酊,身上并不剩多少力气,见他无力地栽倒在床上,她飞快跑出去。
回到自己房里,立即把门上了锁。
连灯也不开了,坐在黑暗之中,绿腰想,这一切还是来得太快,太疯狂,也太荒唐了,要是传出去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难道不要他的前途了吗?
可惜她禁不住,她怕的东西太多了,她是个惜命的人。
早上起来,她一拉开窗帘,透过窗外,严霁楼正抱着大白鹅给鹅洗澡。
出去看见窗台上放着一个鸡毛毽子,彩色的毛在早晨的阳光底下闪闪发光,上面的羽毛个个颜色绚丽饱满,一看便是才从鸡身上褪下不久的。
绿腰指着问:“这是什么?”
“我看你箱柜上放的那个已经旧了,给你重做了一个。”
竟然是给她的吗?
绿腰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脸上一阵烧,转身恶气地道:“谁耍这个?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严霁楼不理她,抱着鹅玩儿,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好像是在背诗,“曲项向天歌”,他说。
沉默的空隙,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听声音像是老窑那面的,大家都跑出去看,绿腰跟在后面,跑到岗上一看,真的是老窑,已经塌成一片废墟,尘烟滚滚。
她心里想:坏了。赶紧跑回来告诉严霁楼:“咱们家的老窑塌了。”
严霁楼若无其事地给大白鹅尾巴梳毛,把收集到的鹅毛攒在手心里,“再给你做个毽子吧。”
绿腰说:“什么?”
严霁楼抬起头,眸光一片沉着,“不够的话把这只鹅也杀了。”
鹅很聪明,听了这话也感到性命攸关,挣扎着要从严霁楼怀里逃走。
绿腰看他脸上天真而残忍的笑,心头莫名牵起一丝怪异,郑重地提醒他:“我说,你们家的老窑塌了,还有人把石头正往走拉着呢。”
直到一个穿着丝绸袍子、戴着金顶小帽,打扮得像阔商的男人出现在门外,把严霁楼叫出去,绿腰才回过神来,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等严霁楼回来的时候,她问他:“这些人是你叫来的?”
严霁楼却答非所问,转身将大门下了锁,靠近她,“昨天晚上,我没醉。”
第 57 章
“别打了!”
后面两只大鹅咬架咬得厉害, 引得院子里家禽混战,一阵鸡飞狗跳,绿腰赶紧把它们赶分开。
“你刚才说什么?”绿腰转过身来, 裙子上沾着一点鹅毛绒,看向严霁楼。
大鹅聒噪又好斗,她被吵得什么也没听到。
严霁楼眉目间的笑停了一瞬,他就知道,早该把这鹅杀了。
“没什么,周兄考中了,说是嫂嫂的那个香块帮了他大忙, 要请吃饭呢。”
绿腰犹豫, 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去, 去吧, 席上都是陌生人,她与旁人都不熟, 这种场合令她很不适, 不去,显得很不给人家面子。
“去吧, 好吗?正好家里也有好多东西要添置了。”严霁楼恳求道。
绿腰说:“我再想想。”
锅里的饭炖好了, 两人对面而坐。
绿腰想起早上的事, 问道:“怎么突然把老窑拆了?”
绿腰心想,留着这个,将来要是真的分家也好清算, 虽然按照现在的趋势, 严霁楼很快就要在城里买新房、住大宅, 搬出这乡野之地了。
“旧的东西没必要留着,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严霁楼很自然地给绿腰夹菜。
那是邻村的葛猎户送来的野鸡肉, 用油炸干,格外酥脆,他之前用帮他驯鹰的条件,在那儿拿过治烧伤的猯油。
这回他中举后,性格孤僻的葛猎户也提了两只野鸡过来,却不是为了巴结他,而是感谢之前他驯服的老鹰最近屡屡丰收猎物。
绿腰把碗移开。
严霁楼见状,箸头掉转,放进自己碗里,扔掉筷子,开始拿手撕。
看他撕肉的样子,有条不紊,但是绿腰还是看出了平静之下隐忍的狠蛮,就像狼撕碎自己的猎物。
“人有时候很难明白,往往最重要的东西就在眼前。”
水烧开了,沸腾不止,像是要把锅都熬干了。
绿腰起身,去给锅里添水。
搪瓷大缸在灶房角落,绿腰拿着黄铜马勺弯腰舀水,清澈的水面映出自己的脸,她觉得好像有些苍白,这并不奇怪,昨晚上她确实没有睡好。
犹豫了会儿,还是提醒他,“晚上去给你哥上一趟坟,他要是知道你中举这个好消息,在地下也会高兴的。”
听见这话的严霁楼显然很意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是个反问句,“那你去吗?”
“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去。”
严霁楼心里跳起来了,这句在他听来太像暗示。
冷水倾倒进锅里,撞到烧红的锅壁上,发出呲呲的声响,白汽溅起,眼前一片朦胧。
“我怕你们兄弟俩有悄悄话说。”绿腰把手心的水汽擦在布围裙上,故作轻松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
“好吧,我晚些时候会去。”严霁楼终于屈服了。
“不过我一个人去就够了,嫂嫂就别去了,”严霁楼说:“晚上天冷,山上风又大,走夜路恐怕要着凉。”
绿腰默认,“那等一下我去准备烧纸。”
“嫂嫂有什么要跟哥哥讲的,告诉我也无妨,我替你们传话。”严霁楼在她背后讲。
语气极为平静,眉眼间却泛起深深的探究之意。
听他说得古怪,绿腰哧地一声笑起来,“你是人又不是鬼。”
严霁楼往后一仰,半倒在靠椅上,似乎松懈下来,语气却还是半认真,虽然听着是戏谑,实则不像开玩笑,“好,我去将这话转给哥哥。”
绿腰瞪他,“又发癫。”
“那说什么。”严霁楼还是锲而不舍。
“你说你自己的话就行了。”
“我想说的话,”严霁楼摇头了,露出不自信的委屈感,他眯着眼睛,“我不敢,怕哥哥听了生气。”
绿腰不说话了,踮起脚尖,在橱柜里面翻翻捡捡,挑出几样点心果子,“走的时候别忘了把这些拿上。”
严霁楼起身,从里面抓走个白糖油渍果儿,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淡淡摇头,“哥哥不喜欢吃这个。”
“又不是给你吃。”
“我和哥哥的口味一样。”
他笃信地说:“我不喜欢的哥哥也不喜欢,哥哥喜欢的,我也……很喜欢。”
“你哥才没你这么……”绿腰怨念道。
“什么?”他猛然看过来,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绿腰叹气了,“你真是和你哥一点不一样。”越来越顽劣,也越来越狡猾,甚至是,难以对付。
“是吗?”严霁楼靠到橱柜上,漫不经心地把握着一支黄铜汤匙,他在罐子里挖了一勺陈年的醋。
就那么咽了下去,面不改色。
他倒是没觉得酸。
绿腰一直背对着他,逃避两人的交流。
严霁楼出了门,然后很快又回来,怀里抱着一个贴着红纸的黑坛子。
“昨天镇上还有人送了咱们酒呢。”严霁楼语带愉悦地说,那一抹微挑的眼角却紧紧盯着绿腰,像是要深挖她的每一寸反应。
绿腰听见酒,把脸撇开,露出极不自然的神态,“我记得你以前不喝酒的呀。”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总是会变化的。”
绿腰想起昨夜的事,不禁面红耳赤,心脏飞快地跳起来。
“以后还是不要喝酒了。”她故作严肃地说。
严霁楼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或者是发生了也不记得,那双长眼睛微微睁圆了,很惊讶地问她:“为什么?”
绿腰想了想,给出个绝对客观,不会犯错,也不容反驳的理由,“对身体不好。”
他低头无谓地一笑,“这个是高粱酒,虽然烈,但是没有白酒那么伤。”
说着扒开酒坛上的塞子,酒气溢出,弥散到整个屋子。
严霁楼微微抿一口,递到她唇边,意思是叫她尝,“嫂嫂喝吗?”
绿腰把头扭开,“我才不喝酒,酒都是害人精。”
严霁楼听了这话低低地笑,透过那豁口的陶碗碗沿看她,炙烈的高粱酒沾在唇边,就像火一样烧,他昨夜碰到她藏在发髻后的洁白脖颈,也是这样的感觉,可惜,她逃得太快了。
“嫂嫂。”
“嗯。”
她闻声答应,却并不看他,小心的姿态里除了躲闪,还有防备。
他心里一滞,难道太快了吗?
从前他指挥哥哥追她,那才是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现在轮到自己身上,反倒患得患失,裹足不前了。
他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太磨人。
严霁楼起身,把手浸在冰凉的井水里,擦干后理了理袖子。
“周礼的马车快过来了,我在外面等你。”
这就是不容她再犹豫了,绿腰想,去见见世面也好。
须臾,周礼的马车赶到,绿腰梳洗好,从门里出来,穿着件白绫对襟小袄,下身着四季团花翠蓝缎裙,头发挽了个堕马髻,银簪裹在浓密的发间,末端垂下的绒线流苏随着走动轻轻晃荡。
严霁楼那双幽深的黑色瞳仁一亮。
“很好看。”
绿腰被他的目光搞得有点不自在,赧然道:“都是妆扮的功劳。”
原来她本身就肤白,头发又浓密,虽然五官的量感算不上大,也不是特别精致,但是胜在脸小,骨相清秀,所以格外耐看,这会儿妆扮了以后,把眉尾描长,眼线上扬,点上红唇,就多了惊艳。
严霁楼倚在门边,不肯与她让路,绿腰不自然地垂下头,催促道:“咱们走吧。”
严霁楼要伸手来扶她,绿腰笑道:“我又不是大小姐。”然后灵巧躲开。
就这样,这场让绿腰犹豫不决的宴席最终还是去了。
幸好,席上只有几个人,都是周家的亲戚,算是家宴,席间又有周礼长袖善舞,不至于需要特别周旋,吃得还算尽兴,完毕已经是傍晚了。
回家路上,天色苍茫,迷路了一般,路越走越远,行到中途,看见前面方向不对,绿腰警惕起来,“这是要去哪儿?”
“听说底下有南方来的行脚商在过会呢,咱们去看看。”
这些人叫南北贩子,每年秋季乘船从南往北而来,满载南地的特色货物,等开春回去,再把北方的特产运至南方。
“你应该事先告诉我。”绿腰因为他的先斩后奏感到恼火,坐在那里生起闷气。
“说了就不算惊喜。”严霁楼面不改色。
“不说就是惊吓。”
“那嫂嫂吓到了吗?”
绿腰说:“那还不至于。”
严霁楼被引笑了,“那就对了,凡是大胆的人,怎么会怕夜里呢?”
如严霁楼所说,货场架势很大,摆在一个悬崖边的小镇上,底下就是万仞高山,秋天的高原,黑魆魆的,落叶杂飞的广袤森林,变成秃树灌木横生的可怖荒坡。
他们站立于此,如同伏身于沉睡的虎背之上。
由于已经入夜,此时大多数摊铺都已封闭帐篷选择休憩。
严霁楼说:“咱们得找个地方住。”
两人沿着小路,下到悬崖底下,原来这底下还有人家,就地在崖壁上挖出的石窑,听说以前是打算建佛窟的,现在成了某个员外经营的客栈。
透过那圆形菱花的窗户,果然还有灯亮着。
严霁楼走进去。
“还有客房吗?”
果然,就像天底下所有深夜点的客栈那样,前台的小二摇摇头,“不巧,本店只剩最后一间房了。”
严霁楼转身看向绿腰,绿腰无奈地闭上了眼。
然后严霁楼回头举起食指,向小二轻轻比了声嘘。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这间房,是他花了十倍的价钱买来的。
虽然连这家客栈的主人自己也搞不明白,那么多空余的客房,为什么这位年轻的举人老爷,非要让他的店小二说只有一间。
这件事,恐怕也只有目睹到绿腰玉颜的店小二,才可一答了吧。
第 58 章
灯亮起来, 照亮房子里面的陈设。
很大的一盘炕,铺着红色提花毡毯,小小雕花炕桌紧靠窗沿, 地上驼绒毯一直堆到门槛,墙上贴着旧年的剪纸,剪影形状是母山羊屁股后面两只小羊崽亦步亦趋,喜庆得紧。
严霁楼率先一步进去,爬到炕上,把被子拉下来,开始铺床, 那是个绿色缎面的褥子, 铺开以后, 在油灯底下闪着满床的流光。
绿腰站在门口, 迟迟不肯过来,仿佛中间有刀山火海等着她似的, 严霁楼把床铺好, 大马金刀坐在炕沿上瞧她,“嫂嫂这是一晚上不打算睡觉了?”
绿腰看着灯下的小叔, 冷静地问说:“你想干啥?”
“铺床啊。”严霁楼说完就从炕上跳下来。
“嫂嫂早点睡吧。我走了。”
绿腰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整得有点郁闷, 他到底是要干嘛?
严霁楼拍了拍手, 姿态随意从容,“床铺好了,我去外面找地方住。”
“你……”
“寡嫂以为呢?”严霁楼表情奇异地盯着她。
绿腰因为自己内心戏被戳穿, 很挂不住脸, 仿佛她自己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似的了, 因此面上浮现羞愧来,默默缄口不语。
严霁楼伸手在炕沿一拍, 脸上没什么表情,“炕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
绿腰循声看去,其实,也挺大的。
算了,不大不小吧。
思绪如麻,她心烦意乱,也不知道是大是小了。
就不应该考虑这个事,根本就不是炕的问题。
这个小叔叔,说话越来越阴阳怪气了,滑不溜秋,永远捉他不住。
看他真的要走,已经到门口了,她忽然叫住他,“小叔叔。”
严霁楼转过头来,脸上表情淡漠,似乎真没有半分留恋的意思,她反起了疑惑,姿态无所适从起来,只好叮嘱道:“那你一个人小心点。”
严霁楼笑笑,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该小心的是寡嫂,我什么都不怕。”
他说完,大步出门,朝黑夜中去了。
绿腰凝视着那挺拔孤峻的背影,默默站在门前,山底下的风吹上来,一阵寒冷。
她钻到被子里,炕应该是不久前才烧过的,倒是异常暖和,这被褥用的棉花也挺不错,盖到身上轻盈又保暖。
炕桌上放着靡草做的扫炕刷子,她想起严霁楼刚撅着屁股趴在炕头,给自己扫炕叠被的样子,不禁翘起唇角。
让春天的她想,绝对想不到秋天的他,会有这样的举动。
记得刚回家时,他那副样子,冷漠绝情,甚至差点要宰了自己。
再看现在。
连她自己都想不到会这么快。
山里风大,严霁楼拢紧身上的外袍,心中却一片火热。
但愿这是步好棋。
他跑到商贩的帐篷过来借宿,问了好几家,不是人家嫌麻烦就是他自己不中意,最后问到一家卖调料的摊子,严霁楼心中一动,走进去。
小小的帐篷里面陈列的调味品多种多样,有花椒、茱萸、生姜、茴香,摊主是个矮个子的中年男子,人倒是热心,爽快收留了严霁楼,还把木架子下面的木板让出一部分供严霁楼睡。
只不过过程比他想象的艰难许多,严霁楼忘了自己比较敏感,嗅觉更是异常出色,于是顺理成章地被这些调味品搞得夜不成寐。
即使好不容易进了梦中,也是噩梦,就像是一头上了案板即将被腌制的猪,好不容易逃生出来,却无意中进了家卤肉店,于是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出来,他就早早爬起来,给摊主放下一点感谢费,重新回到崖底下的客栈去。
秋天的山泉水洗脸漱口,直冷得他打哆嗦,不过还是要这样做,他怕一会儿绿腰醒来了,看见自己不整洁的样子,心里生出嫌弃。
没想到,他的寡嫂起得比他更早。
绿腰洗完脸,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梳头,一见严霁楼,就把他叫住,“你昨天晚上在哪儿住的?”
严霁楼垂下眼睛:“找了个附近的山民,借宿一晚。”
绿腰唇角一抿,“是吗?”
她分明已经看出来了,手里捏着梳子走过来,“这个山民是经营调料铺子的吧,”绿腰吸一吸鼻子,“八角,陈皮,茴香,花椒……还有啥?”
严霁楼面皮微红,却用那种不满的口吻,“嫂嫂鼻子倒是灵。”
分明就是恼羞成怒。
绿腰得意了,笑起来,“是吗?小叔叔下次撒个好点的谎吧。”
随后又唠叨起来,“现在小叔是举人了,也不该再任意行事,花一点钱住个客栈,其实也挺划算的,这样胡乱找地方睡,休息不好生病了怎么办?明年还要考状元呢。”
严霁楼转过身,唇角轻轻抿起。
他走进去向小二要了一桶热水,脱了衣服坐在热气腾腾的大木桶里。
谁说撒谎一定要结实呢,有些谎言本来就是为了打破而生。
如若不然,他为什么放着舒服的客栈不住,去受那份罪?
不该让人知道的要隐藏,该让人知道的,不能不露。
就和画画一样,布局疏密,留白渲染,皆有定论。
这一点,他并非没教过她,所以,也算不得欺骗。
换好衣服,外面寡嫂的头发也梳好了,后脑盘了一个极为光洁的髻子,看她还穿着昨天赴宴的那一身,严霁楼过去问:“嫂嫂就穿这个吗?”
“怎么了?”绿腰以为他的意思是自己穿的太隆重,不适合赶集的场合。
严霁楼欲言又止,“集市上人多眼杂。”
绿腰也想,是啊,这要是叫他们村里的人知道了,他们叔嫂两个跑出来,夜不归宿,一晚上留在外面过夜,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那怎么办?”绿腰求助般看向严霁楼:“要不咱们回去吧?”
目的尚未达成就回去?严霁楼理所当然拒绝。
“严某不做徒劳无功的事。”
“一个大男人,还爱逛集市,没有听过这样的事。”
严霁楼忽然转头定定看向她,眉眼间有愠色,“集上有好东西,我想着嫂嫂有兴趣,才拉嫂嫂过来,既然嫂嫂不喜欢,咱们便回去吧。”
绿腰听他的意思,真像是被扫了兴,就要鸣金收兵了,她自己这时候反倒被激出好奇心来,“你说的我会有兴趣的,是什么东西?”
严霁楼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套男装,“把这个穿上吧。”
绿腰一看,竟然是他的衣裳,有些眼熟,仿佛是他小时穿过的,一直放在柜子里。
严霁楼帮绿腰扣上一顶金丝缠棕的瓜皮小帽,帽子戴在她头顶上,异常地大,囫囵罩住大半张脸,不过正好,也叫人看不出端倪。
他们换上衣服,走在人群里,真像是一对兄弟。
来到货场上。
此时已是初阳高升,金光万丈,许多商摊露天席地排列开来。
严霁楼领着她,来到最边缘一家展示绣品的铺子前面,大约是曲高和寡,价格又太不亲民,所以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嫂嫂看看,这手艺比你如何?”
绿腰轻轻拈起绢面一角,只见上面绣着一匹骏马,活灵活现,脚底奔腾,尘埃四起,真如同掠过他们面前一般,严霁楼帮她把绢面掉转,原来那背后竟不是杂乱线头,而是丛丛牡丹,云蒸霞蔚,国色天香。
绿腰惊呆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严霁楼告诉她,说这是双面异色绣,苏绣里面的一种,取百家之长,又独领风骚,风格精细雅洁,最近更是汲取了文人画中的灵感,不拘世俗之物,山水、花鸟、佛像等画作皆可作为苏绣的绣稿,甚至诗词歌赋亦可作素材,用黑绒绣出草字来,字迹轻重、转折、勾踢、连断,皆与名家书笔无异。
绿腰不觉听得入迷了。
她只知道用针线纳鞋底,做衣服,最近绣的唐卡,还是听从昭觉寺的喇嘛所为,主要是为了挣些零钱,现在看来,竟然真有人把它当一门学问在做,而且还是这样浩大深刻的一门学问。
严霁楼见她若有所思,又说:“不光是当作赏玩之物,当地农村家家养蚕,户户刺绣,到处都有以丝线绣品命名的街巷,绣线巷、滚绣坊、锦绣坊、绣花弄等坊巷四通八达,城里面丝绣生意异常繁华,甚至出往海外各国,稍微有点手艺,都能以此立业,当地甚至有女子负责养家糊口,男子反过来操持井臼抚老育幼。”
绿腰听闻此更为惊骇,仰起脸,微微掀开罩在脸上的帽子,痴痴看向严霁楼,“真的吗?”
严霁楼说:“嫂嫂忘了兄长曾送给你的丝线吗?那便是我在织绣坊买的。”
绿腰想起来了,那线确实好,她用它做了一件小衣,轻薄如蝉翼,除了针线之外,当时严青还经常给她送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原来大多都出自严霁楼这里。
打铁趁热,眼见说到重点,严霁楼终于说出酝酿已久的话:
“朝廷派官素来有同乡回避的规则,按照前几年的惯例,到时候我多半会被放到南边去做官。”
“嫂嫂呢,愿意跟我一起过去吗?”
昨天和今天两件事,是两步连棋。
他愿意同时给出现在的退让和以后的打算,以证明自己的诚意,不知道能不能令她放下戒心。
她虽然闷声不响,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就算不为了他,只为了那些灿若云霞的绣物和大有可为的市场,恐怕也会认真考虑。
第 59 章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日薄西山,将悬崖都涂抹成淡金色,变得柔软欲坠, 把崖上的货场照得如同蜂巢,人像无数小蜜蜂,闹哄哄地行走在其间,金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纵横交错如同碎线。
看着寡嫂依旧在那边同老板讲话,似乎还在兴头上,严霁楼只好找个地方坐下来。
本以为说几句就会回家, 但是没想到, 他们能聊那么多, 真不知道, 语言不通,寡嫂如何同那人交谈如此长时间, 他倒是知道围棋, 即使是南腔北调,异国他乡的人坐在一起, 依然能下得你来我往, 那东西别名叫作“手谈”, 难道刺绣也可以手谈吗,他有些迷惑了。
旁边一家香料铺子,卖来自天南海北的货, 其中有些香料甚至是海外舶来的, 比如沉香, 就来自交趾(越南)、真腊(柬埔寨)或者占城(印度)。
这些人做生意也很不容易,每年候鸟一样, 往返于南北水陆两路,每到一处,除了交足关税外,还须得当地官衙的公文批示,正如此刻在这个地方摆卖货物,也是得了雍州官衙的允许,特意腾给他们这么一块地。
大约是离皇城中心远些,没了拘束,雍州的公衙也比旁的地方霸道些,竟然将交易的货场设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离雍州城内还需几十里路,幸好当地牛马驴骡饲养繁盛,出行还算便利,不至于造成交通上的困难,但是从中透露出的官府老爷的傲慢,还是可见一斑。
严霁楼隐约不喜。
不过这些生意客既然愿意前来,说明还是有钱赚的,虽然当地并不富裕。这好像与人的一般直觉背离了,其实不然,越穷的地方,贫富之间的差距就越大,钱就更容易支使人,人被当成工具,长此以往,恶性循环,金钱带来的利益更加加大了,这些外地人带来的奇珍异货,能帮助富人享受到超越普通人的体验,反而能卖上更好的价,人家要的就是那种有价无市的感觉。
老板也知道,他们的客户不是那些升斗小民,所以对于普通人的瞻仰,总是慷慨地享受,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只有在看见马车上下来的相貌堂堂的管家,或者打扮雍容的贵妇人时,才会睁开眼睛,殷勤地上前,弯着腰一一介绍。
严霁楼在那里看香料,忽然从柜台底下钻出一个小孩子,三四岁的样子,那娃娃长得玉雪可爱,大眼睛,小鼻子,头顶用红线抓着双髻,左手揪着自己已经脏到不行的团花罩衫的衣摆,右手一只小手指放在嘴里,不停咂啮,黑白分明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严霁楼。
这些人出门,一路上走南闯北,竟然还拖家带口,这么小的孩子,难道不应该呆在暖房里吃喝玩乐吗?现在西北的天气已经这么冷了,真不知道一个小童如何挺得过来。看他一直盯着自己,虎头虎脑的模样,眼神又可怜巴巴,严霁楼忍不住蹲下逗他。
问他“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家从哪里来”之类的琐碎问题。
这孩子却不回答,一味地盯着他的脸,严霁楼还以为他是南人,听不懂北方的官话,所以换了他之前在南边学的一两句俏皮话逗他。
小孩还不说话,却很快笑了一下,涎水掉在花花绿绿的口水布上,还慷慨从嘴里抽出自己的小食指,要往严霁楼嘴里填,意思是分享给他吃。
严霁楼当然拒绝了,不过看这小娃儿身上脏得不行,又睡在柜台底下塞了被褥的简陋木筐里,忍不住起了怜悯。
正好旁边扛着草扎垛子卖糖葫芦的老汉经过,严霁楼跑过去,买了一支糖葫芦递给小孩。
小孩高兴地舔了两口,被严霁楼这么盯着看,便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严霁楼见状,转身离开,后面小孩忽然哭起来,人群一阵骚动,好像是谁的钱袋子被偷了,大家都去抓贼,喧嚷之中,那小孩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恍惚中,忽然反应过来,严霁楼回头一看,刚才的小孩呢?
越过密密麻麻的头顶,空中只有一根红色的糖葫芦在剧烈地摇晃。
不好,严霁楼想起来,这几年人贩子特别多,已经发生好几起小孩被拐卖的先例了。
他赶快转身追上,前方的不知道卖什么的摊子在叫价,人群大幅度地朝这边涌来,他艰难穿越人潮,逆流而上。
终于挤过去,那人却已经抱着小孩朝远处跑了,直直插入一条暗巷。
严霁楼快速追上去,一直追到巷子尽头,适时不远处传来鼓声,严霁楼高声喊道:“前面就是官府,你是想自投罗网吗?”
那人一听这话急了,撇下小孩就跳墙跑了。
小孩哇哇大哭。
严霁楼跑上去,将地上的小娃抱起来,帮他拍掉身上的土,裹在怀里安慰。
此时的天已经彻底黑了,夜幕降临,四周一片阒静,头顶猫头鹰和不知名怪鸟一直在叫。
方才他说前面有官衙,不过是诈那人而已,附近其实是马场,那鼓声便是用来训练马脱敏的,马是一种虽然矫健强大,却性格胆小敏感的动物,极其容易受惊和失控,如果真的要用来投入生产活动,靠进人群,或者用来当赛马和战马,必须都要进行一定的脱敏训练。
他小的时候,爹是牲口贩子,每年有一段时间都去外地贩良马,也经常帮别人训练马,他自己耳濡目染,自然有所了解。
那鼓声,正像衙门升堂用的登闻鼓,恐怕也是这个,吓退了拐子。
严霁楼把目光从远处的暗巷收回。
怀里的娃儿一直在哭,严霁楼以为他受了惊,只听见那小孩吧唧着小嘴,一直含糊不清地念叨,严霁楼把耳朵凑过去,细细听了好几遍,才知道他说的是“糖葫芦”。
原来刚才追逐奔跑的过程中,他手里的糖葫芦掉在了地上,找不见了。
严霁楼不禁失笑。
小孩子除了吃,果然什么也不懂。
不过这样也好,真叫他知道今夜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多么凶险的一件事,恐怕会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的。
于是严霁楼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手绢,帮他擤干净鼻子,又抱着他,去小摊上重新买了一支糖葫芦,而且是更大的。
这下,这哭得像花狸猫的小娃娃,才终于眉开眼笑。
“爹爹。”
这个称呼把严霁楼吓坏了,他才十七岁啊,虽然村里人也有十六七当爹的,但是他读书这么多年,同窗之中都是以立业为主,真成家了也不会有娃的,贸然听到这么一声称呼,真是令他魂惊魄惕。
于是严霁楼蹙起眉,正色道:“我再给你买一个小耍货,你不许这样叫我了。”
小孩听见要买东西,眼柱子滴溜溜地盯着他。
严霁楼抱着这小娃,到一个卖杂货的路边摊,买了一只拨浪鼓,用牛皮做的,上面有小老虎的彩绘,色彩艳丽,栩栩如生,是那一堆玩具中最贵的。
“咱们现在回去,带你去找你真正的爹。”
小孩儿笑嘻嘻的,被手里的拨浪鼓勾走了注意力,连糖葫芦也没兴趣了,严霁楼见状摇摇头,真是见异思迁的小动物啊。
没想到人还没回去,走到半路,就被一群人围住了。
看着这群面色愤怒又惊惶的人,严霁楼才知道,他们是把自己当成了拐走小孩的人贩子。
被人拉着袖子理论,严霁楼哭笑不得,哪个人贩子会给小孩买糖葫芦和拨浪鼓?
人家听了却反问他,“不是你的娃你为啥要买,哪个人会给不认识的小孩买东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说着就要将他扭送进衙门去,也不管这小孩,猛然被从严霁楼怀里拽出来就哭得昏天黑地。
严霁楼心里想,是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萍水相逢、口齿不清的小孩这么好,出手相救也算了,买东西就算了,还要买东西里面最贵的,或许是想起自己小时候吧,他小时候做过最大胆的梦,竟然也只是盼望着人贩子把他拐走,换一个家,以为可以过得更好。
不远处,一个单薄的身影跑过来。
“把人放开!”
绿腰强行上去护在严霁楼面前,“你们要干啥,这是我小叔叔。”
别人一看,好家伙,这还有同伙。
绿腰忘了自己穿一身男装,头顶还扣个不合尺寸的大帽子,鬼鬼祟祟,一看就不像正经人。
幸亏跟绿腰一块赶过来的刺绣摊子上的老板,由于和绿腰相谈甚欢,共度大半天的时光,所以很肯替她作保。
说这都是本地人,之前还在他们摊子上问过东西,而且这个小兄弟——他指着严霁楼——之前还给你们家娃儿买了一支糖葫芦呢。
严霁楼见群情不再那么激愤,一五一十,把话讲清楚了。
那小娃娃也一个劲地在他腿底下扒拉,还想叫严霁楼抱他。
众人一看,好嘛,原来是错怪了好心人。
那家香料摊子的老板,也就是这个娃的爹,赶忙给严霁楼跪下来了,请他大人不计小人过。
本来就是一场误会,严霁楼今夜心情好,并不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自然慷慨宽宥。
最后,老板给严霁楼送了几斤香料,作为对小儿救命之恩的感谢,那娃娃见严霁楼要走,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就要跟着走,他爹拦也拦不住,只好又叫严霁楼抱了一会儿,最后在严霁楼脸上亲了一下,留下满口含过糖葫芦的酸甜涎水,这才作罢。
老板表示,他们家这个娃儿,从小就特别会看脸,只要长得好的人抱他,再长大几岁,一见漂亮的人就要跟着人家走,管也管不住,他作为爹也很心累。
这话可把严霁楼高兴坏了,回去的一路上都得意得不行,绿腰都懒得待见他。
虽然不待见,却还是在他表示要出去到外面借宿的时候,软了心肠。
“今天晚上就别出去了吧。”
又高高扬起脖子,看着窗外说:“不过,只能在地上睡。”
第 60 章
大山之中, 树叶落得差不多,就到了暮秋——初冬了。
这个时节,万物凋零, 入目都是一层灰黄,草木失去水汽,地里只剩枯黄的玉米茬,秸秆垛子堆成堡垒样,东一垛,西一垛,小孩把这儿当捉迷藏的圣地, 猫狗穿梭其中钻来钻去, 鸡鸭则在里面抱窝, 冷不丁甚至能拾到几个沾着绒毛的蛋。
只有一种方法能把绿保留下来, 那就是——腌菜,绿腰到河滩去找菜石。
冬天天寒地冻, 大雪封山, 没有新鲜绿菜生长,除了窖里的洋芋红薯, 门前晒干的豆角辣椒, 再没有别的菜可以选择, 所以每到这个季节,家家户户冬季都要腌渍酸菜。
腌菜步骤并不复杂,把萝卜缨子、白菜帮子, 过开水炸一遍, 放进搪瓷大缸里, 兑入做豆腐的酸浆水,用石头压上后, 过一段时间,等菜变黄变脆,就可以捞出来吃了,不论是切成丁丝,用油和葱、姜、蒜、干红辣椒炒熟,还是烩菜,或者和肉、鸡蛋炒,甚至是包饺子,都是得天独厚的美食。
菜石,顾名思义,就是用来放在腌菜缸里的石头,用来压住以免菜叶子浮出水面坏掉。
这个压菜石的挑选呢,也是很有讲究的,首先颜色上,一般选偏浅色,最好是白的,其次,外表必须光滑,不能坑坑洼洼,更不能选上面长苔藓苗子的,最后,这个石头,要选在急流处,长年累月被水流冲刷的,而不是从河滩上随便捡一块就行,只有如此,才能保证缸里腌菜的环境不会被破坏掉,从而维持腌菜的色泽和口感。
绿腰脱鞋下河,这处是大河转弯的地方,水流尤其湍急,但是石头的成色也是相对较好的,这会儿还没有到河里结冰的时候,等到深冬,就可以来在河面滑冰了,那是她整个漫长冬季,最期待的事。
她很快就挑到了几块中意的石头,一块青灰色,一块淡紫,还有一块是鸭蛋壳那样的白色,都是扁圆形状,边缘光滑,没有任何棱角,而且分量足够,放进缸里也不会石沉大海。
暮秋的河水冰凉,捞了几块石头上来以后,她的手脚已经冰凉不堪,很快重新上岸,把袜子和棉鞋穿上,在岸上来回转了几圈,这才好些。
她是个怕冷的人,这种天气,别人只是多添几件外衫,她已经受不了了,必须全副武装,棉袄棉裤齐上阵,就这,小时候后脚跟留下的冻疮,已经蠢蠢欲动,又痒又烧,害得她夜里也睡不安稳。
说到夜里,她倒是想起这个月以来,严霁楼以自己柴房太冷为由,死活不同意再睡在老地方。
再加上,她之前确实同意过他进房睡,只是把条件限制在地上。但是当初的情况是那个只剩最后一间房的客栈,又不是自己家里。
于是两个人就对这个条件产生了异议,最后,在严霁楼的胡搅蛮缠下,他还是获得了她的应允,只不过条件是替她烧炕 。
家里的炕洞出火不利,好像是上面烟囱有些堵塞,所以每次烧炕,都搞得家里烟熏火燎,仿佛进了个香火繁盛的老庙,弄得人头晕鼻酸,眼泪汪汪,绿腰不喜欢干这活,正好借此机会甩给严霁楼。
严霁楼倒是欣然接受,于是这段时间,她每次见到他烧完炕出来,都是一脸乌漆嘛黑,跟个花猫似的。
不过这可不敢让别人看见,要是叫老族长或者哪个村上人看见,还以为她仗着长辈身份,故意欺负他们的举人老爷呢。
晚上的时候,也没有发生过什么逾矩之事,起码现在没有。
严霁楼自己有个小床,是他从一个木匠那儿特地企鹅君羊衣物贰贰七五二爸以整理本文打的,榫卯结构,平时不用的时候可以折叠起来,晚上再放下来,他人长得修长,每天晚上蜷缩在小床上,怎么看怎么古怪,可是屋内空间有限,也不能给他特地再盘一方炕,更不可能叫他睡到炕上来,和自己同床。
虽然现在因为严霁楼考中了举人,前段时间村上那些说闲话的人都开始装死,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除了求人问事和套近乎,再也没人主动上她家的门,她最近的名声安全得很。
只不过绿腰心里还是过不了那个坎。
要说令她最犹豫的,还不是目前这一桩,而是上个月在南北集货场所见所闻,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男人选择投身刺绣这行的,当时和她交谈的那个老板就是,告诉了她很多关于苏绣的知识,还有一些行业的内幕消息,很大程度勾起了她的兴趣,几乎使她对将来重新燃起希望。
再加上严霁楼的一番话,要是他真的被派到南边做官,她也能跟着去,就算最后什么都落不下,也能捞到一张免费的路引和户籍文书,只要到了那边,她相信自己能凭着手艺站稳脚跟。
最重要的是,她可以逃离这个地方。
一个埋藏了很多她不愿意面对的艰辛的地方。
绿腰站在河边,对着水面,照自己的脸。
最近好像丰腴了不少,或许是村民送来的那些鸡鸭羊给喂的,本来是属于严霁楼的贺礼,但是严霁楼吃东西不太行,于是都填进了她的肚子里,不光是脸上,她收紧身上棉袄,好像连腰肢都变粗不少。
再加上她不喜欢戴帽子和头巾,素来白皙的脸上,已经被大风吹出了青紫色的瘢痕。
她的头发,到了冬天,也不像春夏那样光滑油亮,反而泛起很多毛躁的碎发,让整个人都潦草许多。
绿腰解开发髻,让一头长发垂下来,对着河水用手指梳理。
风把它们吹得四散,这头头发是她从小留到大的,即使对这头头发的保养,让她爹妈都很不乐意,觉得是无事找事,给自己添麻烦,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有多重要。
将头发重新用木簪子盘上去,又微微将两鬓扯松,她这才满意地一笑,将自己从河里捡出来的石头,装到布袋里,挑在肩上,迎着朔风一路回家。
路上碰见村里的熟人,见她一个人背着石头,就要上来帮忙,绿腰拒绝了。
到了门口,远远地就看见房顶上白烟缭绕。
严霁楼又在烧炕了,身上沾着秸秆碎叶,头发上零星掉着几缕玉米秆的毛穗子,一只手背用力揉着眼睛,脸上花花道道地从门里出来。
看来是这闹心的烟囱又难为他了。
“小叔叔。”
绿腰轻轻叫了一声,严霁楼听闻,抬起头,露出一双发红的眼睛,在他骨相孤峻的脸上,好像是两尾俏丽的游鱼。
看见寡嫂一瘸一拐,他不禁神色郁沉下来,“这是怎么了?”
绿腰蹙着眉,转身把石头放下,带着哭腔道:“下河去捞石头,河水太凉,脚上冻疮发作了。”
严霁楼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语气里不自觉带了点斥责的味道,“嫂嫂这样也太操心了,为什么非要搞这个呢,实在没得吃,到时候向别人家买就行了,这会儿的河水得多冰凉,光脚下去,受寒了怎么办。”
虽然这样说,还是帮她把地上的石头全捞起来,放到窗台上晾晒。
完了又抬起她半边肩膀将她扶回去。
绿腰很顺从地靠上去,任由他将自己连腰揽过门槛,放到炕上去。
“屋里的烟散得差不多了。”严霁楼说着将支摘窗的木杆放下来,再把窗帘拉上,又蹲在地上,把火炉点起来。
不一会儿,屋子里暖意融融。
绿腰赤着脚垂腿坐在炕沿上。
看见她湿了半边的鞋袜,他主动捡起来,帮她放在火炉上烘烤。
火炉里面散发出新砍木柴的清香,不时传出噼啪的爆裂声响。
绿腰看他那么大一个人,坐在小木凳上,显得整个人都委屈了不少,只有那张脸,被火光映衬着,显得唇红齿白,眉目秀雅,真如玉人一般。
“小叔叔。”
绿腰细细叫了一声。
严霁楼抬头看她,绿腰小幅度地伸出脚,红色的夹棉裤子挽到膝盖处,小腿绷得笔直,脚尖翘起,双目泫然欲滴,“我脚疼。”
他一句话也没说,把她的脚放在自己怀里,看见后跟的位置,果然有些红肿,便轻轻按下去,“这儿吗?”
虽然是做戏,这处沉疴却也真的带着痛痒,绿腰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
严霁楼起身,出了门,片刻回来,手里捏着之前给她用过的那罐猯油,“听说这个不仅能治烫伤,对冻疮也有奇效,只不过治冻伤,需要抹上之后,在火上烤,会有点疼。”
他说完也不管绿腰愿不愿意,直接把她的脚放在自己大腿面上,细细涂抹起来。
“好了。”他说。
“疼怎么办?”绿腰问。
严霁楼皱起眉,很严肃地告知她:“长痛不如短痛。”
待涂抹完毕,严霁楼便站起身,真要帮她用火燎,这才发现自己后腰像是被什么抵住。
屋内暖意如春,之前香料老板赠送的粉末,从角落里徐徐弥散。
他缓缓抬起头,寡嫂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厚重的髻子,长发垂泻如云,双肘支撑,向后半仰倒在炕上,一双腿正虚虚搭在他的腰间,脸上挂着羞怯的红云,上身的鹦哥绿袄,解开第一颗如意扣。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