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火炉上的水烧开了, 不断冒出白汽,整个屋子被雾气缭绕,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时候, 外面门响起来了。
有人在敲门!
绿腰心里一沉,瞬间觉得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急忙下地,扯过外衣往身上套,她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要是叫人看见,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早上。
严霁楼仿佛才明白过来, 欲发作而不能, 在急促的敲门声中脸色阴沉, 像是要吃人, 绿腰推他一把,赶快叫他回去自己的柴房。
“谁啊?”她一面故作轻松地应付着, 一面把领口往上扣, 慌乱之中,她在外面又套了件宽松的外衫, 脚步匆匆地朝大门口走去。
去的路上, 抬手将散开的头发全都堆在脑后, 用木簪子用力挑紧,又将鬓间和耳旁的几缕碎发全部捋顺,直到光滑地无一丝碎发。
站在门背后, 深呼吸几口, 这才定声问道:“谁?”
外面那人说话了, 是个苍老却有力的女声,绿腰一听, 原来是九叔奶。
拔下门闩,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用故作惊讶的语气问:“您怎么来了?”
将人让到屋里,两人坐在灯下。
九叔奶皱起眉头,拿手不断扇风,“这屋里水汽咋这么大?”
见炉子上沸腾的滚水,唠叨道:“水煎成这样,咋还不知道把壶放下来。”
绿腰赶忙照做,又把窗户打开,让凛冽的寒风进来,将白雾和热气都驱散,这才好多了。
在冷空气的吹拂下,绿腰也冷静下来。
九叔奶手里提着个满满当当的包裹,顺手放到旁边柜子上,“我来给你们送点东西,这是新打下的野猪崽子,人给你九叔公送了几只,我都给做成了腊肉,想着你和小楼恐怕还没有见过这个东西,特地送过来给你们尝尝。”
绿腰笑道:“谢谢九叔奶,让你们费心了。”
老妇人伸手烤火,见绿腰眉眼似乎有些躲闪,忍不住打量她的神色,上上下下考究了一番,见她装扮整齐,鬓发紧致光滑,一副贤妻良母的庄重样子,并无什么异处,略微放下心来。
绿腰心跳得厉害,余光一瞥,红色的棉布袜套还在火炉旁边的钳子上呢。
糟了,之前严霁楼帮她烘干,后面她下地只勉强趿上了鞋,也没来得及穿袜子。
幸好,九叔奶朝屋内环视一圈,似乎对于摆设俨然收拾整洁的小屋很满意,全然没注意到炉边的这只袜子。
“咦,这是啥?”
老人家对凳子上放着的小罐很感兴趣。
绿腰见九叔奶盯着那东西,便拿起来给她看,“这个是猯油,我脚上有冻疮,用来烤的。”
原来如此,九叔奶说:“原来你在弄这个,怪不得我刚才在外面叫门,你一直不出来呢。”
绿腰笑容讪讪,坐到炕沿上,眉心深蹙,指着自己的脚踝,试图把话题导向别处,“小时候落下的病根,一到冬天,就发作了,又疼又痒,连路也走不利索。”
九叔奶露出严重而关切的神情,“是吗,那可要好好治啊,你还这么年轻,等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咋办。”
绿腰笑道:“九叔奶身体康健,耳聪目明,多少年轻人都比不上呢,我到了这个年纪,能赶得上您一半,都要烧高香了。”
这话说得很讨巧,不过小辈说这话,没有哪个长辈是不喜欢听的,九叔奶自然也是,“哎呀,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你这个女娃,真是少见的一个完人,又贤惠,又能干,又不混在人堆里谝闲,永也听不见你说谁的坏话,任谁的嘴再刁,眼再毒,也挑不出你的错处。”
九叔奶叹了一口气,“只是你这么个人,为我们严家守寡真是可惜了,九叔奶问你一句老实话,你就没为自己的下半辈子着想过?”
绿腰想,原来是这样,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九叔奶夜里登门,送腊肉是假,真相是要探她的心事了。
于是她半垂下眼睛,换上淡漠的神情,“严青死了才多长时间,我没有想过这些事。”
九叔奶似乎还有些不甘心,坐下到她旁边,“绿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不是把九叔奶当外人了,你放心,咱们也知道你娘家没人了,没人给你撑腰,你要真有什么打算,告诉九叔奶,我替你做主,我和你九叔公,保证把你当亲闺女待,你要出嫁,我们给你准备嫁妆。”
嫁妆?
看来果真是要催她嫁人了。
想到这里,绿腰把头垂得更低,“真的没有,九叔奶,我心里有数,我真的不想嫁人,日子我一个人也能过。”
九叔奶恍若未闻,脸上依旧兴冲冲的,似乎是凑不出鸳鸯绝不罢休,“哎,我们娘家那面有个小伙子,今年才长到二十岁,人长得好,家里养了一百多只羊,父母也都是敞亮人,你嫁过去肯定不吃亏。”
“对了,咱们隔壁村还有个姓王的你知道不,手头有一二十亩地,前年媳妇死了,就留下一个小儿子,年龄也不大才三岁,你人又和善,过去保证能处得来。”
说到最后,似乎自己都有些急了,“哎实在不行,你前段时间接触那个藏族小伙,央拉雍措,其实也挺好的,你们现在处得怎么样了?”
绿腰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九叔奶,原来他们连央拉雍措的事儿都知道了。
还真是不遗余力地想把她嫁出去啊。
“我和央拉雍措没有关系,充其量也就是认识而已,再说,我不会嫁给外族人的。”绿腰斩钉截铁,语气果断,不容反驳。
九叔奶把脸耷拉下来,一瞬间有些无言,仿佛前面的话都打了水漂。
不过老人家阅历总是比年轻人丰富,心性也更能忍,“是吗?我以为你不拘这些的。”
其实绿腰也并不是嫌弃对方是外族,主要是严家族人的态度,好像她挡了谁的路,急不可耐地要将她踢开一样,让她很恼火。
“招个上门女婿,怎么样?”九叔奶最后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绿腰彻底明白过来了,原来不是想叫她嫁出去,而是想替她做主,安排她下半生的归宿,他们并不是闲得慌了,特意为她这个孙媳妇操心,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家里的小叔子。
他们怕她带坏了他。
想到这里,绿腰释然,横眉冷对,毫不客气地赌誓:“严青生前对我最好,这房子也有我的一份,我要为严青守孝,谁也别想我从这个家里出去一步。”
这样就是没有希望了。
九叔奶听明白了,于是她也不再纠缠,只是想起家里那个愁云惨雾的老头子,觉得难以交差,不禁长叹一口气。
自从小楼考上,没见他高兴过,反而愁得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觉,上个月严家老窑塌了,石头都被人一块一块背走,更是叫他食不下咽,坐立不安。
她这个老婆子焉能看不出来,自家朝夕相对几十年的老伴心里想的是啥?
严青死了,留下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还有个正当年纪又人中龙凤的弟弟,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一点端倪?
她当初就说人是算不到几十年后的事的,他家老汉子非不听,又是掏钱,又是花心血,想靠人家振兴门楣,光宗耀祖,结果人家长大了,转头就有自己的主见,这叫啥事嘛。
真是孽债。
话已至此,她也没办法了。
于是随便寒暄几句,就站起身称要走。
绿腰一直把人送到门上。
站在大门口,九叔奶回头看向柴房那扇黑洞洞的窗户,笑道:“小楼哪儿去了?咱们说了这大半天,我咋没见人,是不在家吗?”
绿腰循着视线看过去,清冷月光下,只见门户紧闭,真如同空无一物。
于是她垂下眼睛,“小叔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念书,晚上休息得特别早,这个时候大概已经睡了吧。”
九叔奶笑了一下,“你也早点休息。”
绿腰点点头。
听着人的脚步声走远,她将门闩插好。
然后一直等她回到自己房中,严霁楼那边也再没有传来过一点动静。
难道他真的已经睡了吗?
因为窗户开着,外面不断有冷风刮进来,绿腰这时候头脑清晰得无以复加,也正是这股清晰,叫她无言面对自己。
她将灯熄了,上炕钻进被窝,一把扯起被子,兜头蒙住。
都怪这个巧玲,给她教的啥办法嘛,简直就是戏文里面的狗头军师,想起自己之前的举动,她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幸好当时只解开了领子最上面的第一颗纽扣,要是真像巧玲说的那样做……噫,她可以不用再见人了。
但是,最应该怪的还是自己。
绿腰把手伸进被窝深处,狠狠地朝自己大腿上掐了两把。
别人画了个饼,你就像狗一样奔出去叼在口里,也不去管是不是真的。
太没脑子了。
她不得不承认,他带她去的那个货场,确实对她产生了莫大的诱惑。
她从出生就在这个地方,十几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雍州城里,那个遥远的织绣之城,会是什么样子?
再不可预测的将来,也比一成不变的过去要好得多。
她想去到一个别人不知道她是谁家女儿谁家媳妇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可是,他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放下一时的冲动之后,绿腰才开始回溯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或许,她也只是想要一纸路引和籍书而已,因为没有,所以才把严霁楼当成了可以载她南下的船。
这样想,让她安心多了。
幸好,幸好九叔奶来了,打断了她的愚蠢之举,否则真不知道后果如何。
这样看来,似乎她应该感谢九叔奶。
外面寒风呼啸,同一时刻,严霁楼也正辗转难眠,心如刀绞。
他恨自己太木讷,日夜谋划着的靠近,竟然在终点时戛然而止。
大约世上事总是如此吧,如果过程太艰难,结果来得又太容易,就会令人怀疑整件事从头到尾的真实性。
他现在就处于这个状态,方才的一切如同做梦。
他没有见过她那个样子。
他在家,她总是宽袍大袖,发髻紧挽,额头和眼神一样明净,领子附近的第一颗纽扣永远高高在上,可是刚才,他依然记得她挽起在膝盖处的红色裤腿,还有抵在他腰间的足踝弧度。
他现在出去呢,靠近她,敲门呢?
她会再次为他打开心扉吗?
不行,他再不开窍,也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会适得其反。
严霁楼身上炙热滚烫,血液涌动奔流,如同毒发,令他十分难耐,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将那一抹紫色方巾,送入被中。
第二天清晨,他很早就起来换洗床单被褥,却发现寡嫂已经出了门。
这时书院那边却来了人,说杜老爷有事请他帮忙。
严霁楼心里暗自奇怪,却还是将手上的水擦干净,跟着出了门。
北风又硬又冷,绿腰走在路上,绿色头巾被风几次吹开,她心里好奇,看来严家族里这些人是对她真不放心,昨天晚上派人来劝她出嫁,今天一早又叫她到祠堂说要议事。
她心里隐约有主意,已经猜想到是关于她和严霁楼的事。
她想,如果他们是叫她嫁人,那绝对不从,她是不会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的,如果是招婿,可以商量,毕竟房和地还能留在自己手里,但是最好还是不要,她怕引狼入室。
如果他们不讲理,直接找个由头,将她弄死该怎么办?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从前十里八乡,也听说过因为奸情而死的男女。
绿腰想,她走前应该叫醒严霁楼的,要是因为他自己丧命黄泉,那也应该叫他知情,她可不愿意当个糊涂鬼。
可怜她什么都没有干。
于是她又后悔了,昨天夜里自己就应该什么都不怕,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临到了将人放走,现在却要背上一个祸水的名声,真是天大的冤屈。
绿腰胡思乱想了一路,直到站在祠堂前面。
几口黢黑的石窑阴沉地注视着她,她即使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脸色有多苍白。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里没有出现她想象中的判官云集的画面,只有九叔公一个人,而且这位老族长的脸色十分和煦。
他甚至还让她上了座,就坐在他对面。
“孙媳妇,”老族长说:“我知道你是个好闺女。”
绿腰心里提防着老族长的话,对一个晚辈这样的客气,其中必然有深不可测的陷阱等着她趟过去。
可是全然超出她预料的是,老族长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封文书,拍在桌面。
“这是籍书。”
绿腰将信将疑,接过来看了,还真的是籍书。
按照朝廷规定,孀妇要脱离原籍,必须经过族中同意,她因为没想过再嫁,所以从没主动向族内提过这件事,没想到,老族长竟然主动帮她办妥了。
可是,这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要被驱逐出严家了?
“路引会在之后给你。”
路引?
绿腰有些吃惊,路引是去往外地的通关文书,老族长竟然也帮自己搞定了吗?
“我现在只有一件事求你。”
到底是长辈,也是上了年龄的人了,绿腰哪敢认下对方的这个“求”字。
却不想,老族长直接跪下了。
“我希望你能放小楼一条生路。”
这当然就含有道德绑架的意思了,怎么就言重至此了呢?
严霁楼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她还什么都没有干呀。
可是看着头发花白颤颤巍巍的老人跪在自己脚下,绿腰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可是九叔公,我真的不想再嫁人了,我的命一直不好,我怕再嫁一回人,更糟。”绿腰声音里带了哽咽。
“不用你嫁人,”大约是见她的态度有所松动,老族长赶忙说:“严青留下的房子和地都是你的,你也不用嫁到别人家去,这样你看怎么样?”
绿腰迷茫了,她有些听不懂老族长的意思了。
“不嫁人,嫁老天爷。”
老族长看着门外的满天云烟讲。
绿腰睁大眼睛。
与此同时,杜老爷将一封信交给严霁楼,要他去送往远在关中地区的一位大儒,并声称至关重要,必须由他亲自送到。
严霁楼并不明白这般用意,但还是接过信,上了马,很快驶出白家镇。
第 62 章
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是, 听说绿腰要嫁人后,最反对的竟然是她姐。
“你怎么能嫁人呢?”
红眉一大早就赶回来站在她面前兴师问罪。
屋内设了各种红幔喜帐,火炉烧得正旺, 一点都看不出年初孀居的冷清寡淡。
绿腰放下手里正绣的红盖头,想,一直在催我嫁人的不是你吗?
“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闷声就做了决定,这算啥?”
“商量也没用。”绿腰头也不抬,用火钳子搛一块劈开的木柴, 填进炉子里。
“我给你千挑万选你不要, 现在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了?你先跟我说说, 嫁的谁?”
“不是嫁人, 是嫁老天爷。”绿腰站起身,走到门边, 推开门, 冷风都涌进来,吹动她身上的绿色长袍, 明天起就要换成红嫁衣了, 再以后, 必须一直穿白的。
嫁老天爷?
红眉被这个说法搞得很迷茫,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看见柜子上的泥塑,红眼绿眉, 威武有神。
“你不会……”红眉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对。”
绿腰看着窗外, 想着老族长昨天的话。
“叫你去当雨花娘娘, 你愿意吗?”
雨花娘娘,和当地的一个雨神有关, 由于气候干旱,植被缺水,所以本地的十里八乡都敬奉着掌管降水的雨神,按照古历,供奉可不是凭空拿嘴说,而是要给雨神进贡的,雨花娘娘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做了这个,这辈子就不能再嫁人生子,然后一辈子只能穿白。
除此之外,其实倒没有别的坏处。
不光没有坏处,甚至可以让那些来招惹的闲汉全退避三舍,每年正月里闹社火的时候,还能被人八抬大轿,绕着大街小巷游览一圈,偶尔甚至还能收收供奉的香火钱。
对她这样无依无靠的女人来说,算是个不错的出路。
之前乡上的那一位雨花娘娘活了八十岁,寿终正寝,现在正好等人替补。
这个雨花娘娘呢,虽然名义上叫得好听,其实充其量也就是个供品,和牛羊之类的牺牲没有啥区别,当地人家要不是没办法,没有父母愿意送女儿去孤独凄凉一辈子的,这几年收成好,大家就更不愿背上卖女子的恶名了。
但是对于她这样嫁过人的去,已经算是抬举了,不过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时候,有人站出来还不好吗?
按照九叔公的话:“并不是要你真的一辈子隔绝人世,守活寡,只要等小楼考上进士,被派了官,满打满算,也就这半年的时间,半年过后,路引给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你爱干啥干啥,我们保证再不干涉你,你也和我们严家再无瓜葛,前提是,你得保证你不会耽搁我们小楼的前途。”
绿腰心里想:这些人也太看得起她了。
老族长竟然以为没有她,会把严霁楼影响到那么严重的程度,所以使出这种细腻的手段,这么周全的筹谋。
不过,听起来对她没有坏处,绿腰略一思索,就应了下来。
所以现在,她在给自己准备明天的嫁衣。
听说她要做雨花娘娘的红眉坐在凳子上,显得很憔悴,她怀孕三个多月,目前已经有些显怀了,身材虽然比寻常妇人瘦,肚子看着竟然更大,脸上因为不像从前那样擦脂抹粉,鼻梁两侧显出点点青斑。
绿腰放在她面前的水已经凉了,可是她也没心情去喝一口。
“你要不要再想想?”
“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答应就不能反悔了?你不要死脑筋。”红眉说,“和我回去,我那儿房子多,还能没你住的地方?”
绿腰摇摇头,“我不去。”
或许是风水问题,她总觉得姐姐住的那宅子很古怪,至于她那个当官的姐夫,也给她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虽然除了上次用饭的时间,几乎没怎么搭理过她,但是他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却像是无处不在。
在那座堡垒一样的宅子里,她觉得姐姐有些事瞒着她,过去这么多年了,她们彼此之间也只有最早那几年共度的回忆,虽然重逢,总不如别人家姐妹亲热。
错过的缘分,不能再强求。
“姐,你再不用多说了,我有分寸。”
红眉知道自己这个妹子,看着不言不喘,心里却比谁都有主意,一旦她认定的事,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好,你自己不后悔就成。”
红眉走前又问:“那你以后住哪儿?”
“除了刚嫁过去那几天,还有逢年过节,到庙里住,平常还是在自己家里。”
红眉没再说话,把绣笼里的红盖头拿起来,默默地靠着窗前,一针一线地绣。
绿腰看姐姐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她怀孕难受,反倒安慰起她来。
“姐夫给你请过大夫了吗?怎么说的?”
红眉脸上浮现不自然的神情,手抚着小腹,抬起头笑道:“大夫说一切都好。”
看绿腰坐在火炉边,身上还穿得很厚,便又嘱咐她:“我看这还没入冬,你都架起火炉了,你这身子也不太行,平常也要注意。”
到了下午,忽然刮起大风来,乌云漫天,似乎要下雨了。
这个时节,差不多是今年最后的一场雨。
“对了,”红眉走前忽然回过头,站在大门口问她:“这事儿你有没有给咱爹娘说。”
绿腰眯起眼睛,“说什么?”
“你没去上坟吗?”
“我觉得没必要。”
“坟在啥地方?”
这几年,因为心里还对小时候被卖的事儿有疙瘩,红眉一次也没去祭奠过,今天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姐,你还不知道吗?咱爹娘是天葬。”
天葬?那不是藏族人下葬的方式吗,听说要把骨头切碎了喂给秃鹫吃,对于习惯土葬的汉人来说,似乎很残忍。
绿腰淡定道:“我亲自送去的。”
“为什么?咱爹要求的?”
绿腰站在门口点头,神情沉笃,满目孤绝。
同一时刻,漫天彤云,凛冽朔风下,一匹黑马骏马正在官道上快马加鞭。
雍州至关中一程,中间有数枚驿站,其中的某个草窗窗口,被昏黄的烛火点亮。
简陋的案板上,一灯如豆,旁边是半盏冷茶。
这些驿站的小卒,很是会看人下菜,倘若来人是什么钦差大臣,富贵子弟,便青眼相加,腾出上房,好酒好菜招待,倘若是无权无势,清贫单薄的过路客,便只能住草房板间,若需用灯油茶水,还得额外掏钱。
严霁楼坐在晃荡的旧板床上,盯着信封上的署名,暗自忖度其中内容。
到底是什么信,必须由他亲自去送,还不得贻误。
那位关中大儒,他从前竟没有听过他的名号。
小小的信封,如同一座盛着奇妙诱惑的匣子,严霁楼很想打开看看,他心里总有股不好的预感,这封信会将他引向不可知的境地。
他沉思良久,还是放下信封。
窥私实在是小人所为。
再者,杜老爷筹建书院,虽然是功利心驱使,却为雍州学子切实提供了益处,现在他还不想明面上与他为敌。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严霁楼以为又是那个势力的驿站小卒来找茬,下地开门。
不想,竟然是个身长九尺人高马大的汉子。
央拉雍措连日赶路,身上风尘仆仆,皮袍子都被吹得褶皱纵横,一张脸红里透紫,嘴唇冻得发青。
“怎么是你?”
严霁楼知道这个人,确切地说,他一直默默关注着这个藏人的一举一动。
央拉雍措进门,先抓起桌子上剩下的冷茶,仰头灌了一气。
“你中了调虎离山计了!”
冷不丁地,这个藏族汉子突然砸下这么一句话。
严霁楼听完一惊,立刻反应过来。
“我嫂子怎么了?”
刚才还十万火急的央拉雍措,这时候却绕有耐心地兜起弯子来,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好着呢,好得不得了。”
严霁楼本就微挑的眼角带出冷意,“你最好有话快说。”
“你小娃子能得很,有种来跟我单挑,”央拉雍措仗着自己身形和年纪都比严霁楼大,对面站着也压他一头,“我看不惯你老长时间了,可惜你整天就读你那破书,我是找不着机会,要不然早把你揍扁了。”
听他的话像是知道些什么,可是又表现出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严霁楼猜想,这是在套他的话呢,否则真想打,不会骑上马追他这么远才现身的,严霁楼并不惧怕他的挑衅,心里只担心寡嫂的安危,于是说道:“我受你三拳,如果我还能站起来,你把关于我嫂子的消息交给我。”
“好小子,我果然没看错人。”
央拉雍措说着把拳头捏起来,严霁楼闭上眼睛,只觉面前罡风涌动,直冲面门,到了眼前又堪堪停下。
“算了,你现在倒下,你嫂子真没救了。”
央拉雍措叹一口气,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最后说:“旁人不清楚,我可看得明明白白,你们这是天生的一对,我不能从中搞破坏。”
严霁楼补充道:“也破坏不了。”
央拉雍措瞪严霁楼一眼,“就不应该来跟你说,直接把新娘子一抢,那不抱得美人归了吗?”
严霁楼笑笑,“你阿嬷不会同意你娶汉族女人的。”
“你连这个都知道?”
央拉雍措从小丧父,跟着母亲一个人过活,他母亲是个有本事的女人,藏人部落里少见的女性领主,为人大方而强势,为部落壮大而殚精竭虑,这样的一个人,必然会选择替儿子联姻,而不是接受一个汉人作媳妇。
“这就叫知己知彼。”严霁楼笑道。
央拉雍措不肯服输,“我又想揍你了咋办?”
“迟了。”严霁楼把手里的信塞到央拉雍措怀里,把收信人和地址都告诉他,并嘱咐他“务必要送到。”
看着严霁楼冒雨上马的身影,这个高大的藏族汉子倚在门边喊:“我后悔了咋办?”
严霁楼不以为意,扬起手里的马鞭,回头大声笑道:“后悔就追上来!”
央拉雍措笑一笑,隔着雨幕挥舞手里的信封,“你小子。”
央拉雍措坐下,拍桌子把人唤来,想买一壶酒。
“哎,刚才那个人呢?”驿卒见住客变成了这么个乡野汉子,很不客气,“换了人得重新交钱!”
央拉雍措活动活动脖子和拳头,揍不了他还揍不了你吗?
严霁楼刚纵马出去不远,就听见背后的小屋传来惨叫声。
不要紧,那是暴脾气的央拉雍措替他报仇呢。
势利眼的驿卒,门缝里看人,这回被鹰啄了眼睛。
第 63 章
夜半, 雨水淋漓,比以往更冷一些。
“老头子,你真打算这么做?”
幽深的窑洞里, 大方炕上,老烟锅不断冒出潮湿的烟叶气息,火星明明灭灭。
“你说,除了这还有啥办法?”
“我是怕……”老妇人欲言又止。
“怕啥?”老族长有些不高兴地说:“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小楼是个知道轻重的人,不可能认不清自己的前途,更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跟咱们翻脸, 不用我说, 他自己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么个弄, 会不会太狠了?事后叫小楼知道了, 恐怕要闹出大动静。”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要是她能挺过来, 也算她的本事。”
老妇人叹了口气,说起来她还真有点不舍得这个孙媳妇, 当初严青娶媳妇的时候, 谁不觉得是一桩好姻缘, 过了几年,谁承想成了孽缘,闹出来这么一桩悖逆人伦的丑事。
要是那几口老窑不被毁, 或许还有转机。
当初说要他们叔嫂分家, 其实也是一个投石问路, 主要还是为了试探虚实,打死她都没想到, 严霁楼竟然会将自家老宅给拆了。
本来他们只以为是自己多想了,都是那些小人多嘴闲话,这么一闹,才发现问题大了,原来谣言也能被坐实。
也是自从这件事过后,他们老两口才真正开始着急。
“也不知道小楼现在走到哪儿了?”九叔奶忧心忡忡,不知道为啥,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她怕这事儿生出变数。
“放心吧,一来一回也要大半个月了,用不了几天,事儿就彻底了了,神仙再世也没有办法。”
九叔奶不说话了,姿态有些低落。
九叔公吧嗒吧嗒吸两口旱烟,“要我说,这事儿还得感谢杜老爷,要不是他想了个办法,把小楼支到外地去,咱们这事儿能不能成,还真不好说。”
这话倒没错,不管是对于宗族,还是书院,培养一个人才送进朝中都不容易,这一点来说,杜家和严家算是同一阵营。
外面雨声淅沥,老两口谁也睡不着觉,都候着天明。
简陋的小院内,绿腰穿着红嫁衣,手里捏一方红盖头,也在等候天明。
她在赌。
希望她能赌对-
连续在路上跑了一天一夜,身下的大马已经困顿不堪,严霁楼进村的时候,正是半夜三更,雨势滂沱。
他的归来悄无声息。
沿着上坡的小路回到家中,当看到院子里面的红幡喜绸的一瞬间,还是有说不出的痛苦憋闷,心口好像忽然中了一刀。
她竟然真的要嫁人。
这是谁做的决定?
是族长他们逼的,还是她自己答应的?
一盏油灯,窗纸上映出寡嫂半边侧影,小小的一张脸,被大红色喜字窗花遮得严严实实。
她此刻会在想什么。
严霁楼在自己房中枯坐到半夜,四更天,外面雨越来越大,天际暗沉,仿佛一切都要陷落,连同这三间小屋,都要陷进地里去。
衣服从里到外,都湿得不成样子,就那么冷冰冰地拔在身上。
他一路上策马奔驰,到现在回来,就没有换过衣裳。
屋顶没有漏水,本来是好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隐约有些失望。
第一次住进她和哥哥的那间房,就是因为柴房漏水,马棚塌陷。
他一直记得那间屋子里面弥散的香气,苦涩沉郁,像是某种佛香。
她看他的眼神,防备,躲闪,又带着好奇和柔软,可惜那时候他太愚蠢,太自负,太不知天高地厚。
最可惜的是,严霁楼抬眼看看屋顶,他将它补得太牢靠了。
现在去借宿,她还会留他吗?
前段时间,她明明答应自己住过去的,怎么又出尔反尔了。
他有些想不明白,直到油灯将尽,黑暗兜头将他罩住。
趁着那束光熄灭的最后一瞬间,他起身,忽然听见足底一阵铃响。
对了,那是之前过节时候买的一对红绳,给她的那一个,不知道她再带没带,他自己的倒是紧紧缚在脚踝上,连去科场都没往下摘。
外面雨点越来越大,简直像箭一样,力透瓦顶,每一声都劈进他的头顶,震耳欲聋,浑身的血液奔涌,让他觉得身体很多地方在隐隐作痛,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在这世间,人命都可以倏忽之间消逝,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
他把哥哥两个字放在心中很多年,嘴上也叫了很多年,现在不想叫了,不行吗?
凭什么不是他?
信是他写的,法子是他教的,人却不是他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终于推开那扇柴扉。
穿过雨幕,走上台阶,轻轻敲响她的房门。
“嫂嫂。”
等了很久,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你不要嫁人了好不好?”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求她。
还是没有应答。
房子里面烛影摇晃,却仿佛空无一人。
檐下一直在滴雨,院里面的水积得像湖泊,蒿草和黄泥在其中涌动。
严霁楼脱力一般,缓缓走向泥泞之中,大雨将他冲刷得如同鬼魅。
他觉得自己发烧了,头痛欲裂,缩着身子半蹲在她门前,口齿不清地卖惨,“嫂嫂,我怕打雷,你开门让我躲一躲好吗?”
过了许久,里面终于传来声音,“这一招,你哥哥之前已经用过了。”
隔着一扇门,她的声音不起波澜,不带半分感情,比第一次相见还要陌生。
她轻笑道:“小叔叔忘了,现在是十月,怎么会有雷声呢?”
怎么会啊?严霁楼想,他为什么听到满天都是雷霆震怒,像是要将人斩碎-
早上迎雨花娘娘的轿子来时,严霁楼紧闭房门,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他枯坐了一夜,一夜未阖眼,直到听见外面的喜乐。
唢呐声声,胡弦伴奏,百鸟清啼,来迎凤舞。
按照仪式,新娘出嫁是要梳头的,即使二嫁依然如此。
她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大约是九叔婆在给她梳吧。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
五梳和順翁娌;六梳福临家地;
七梳吉逢祸避;八梳一本万利;
九梳佳肴百味;十梳百无禁忌!”①
起轿了,随着歌声和唢呐声逐渐远去,他感到什么东西逐渐在他体内流失。
“一扛扛起,有田有地;
二扛上肩,添子添孙;
三扛上路,买屋买铺。”②
想着曲子中的画面,他心里一阵翻涌。
这样的好生活,就要从他指缝间溜走了。
严霁楼终于忍不住爬上屋后的高岗,他要看看,寡嫂选中的是个什么样的一个人?她要去的将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
这辈子记住,下辈子也要认出。
那顶挽着红绸的小轿,沿着泥泞的小路,一直出了村口。
他睁着一双幽黑的眼睛,试图看清她走过的每一寸路。
这回歌声已经很远了,他还是不肯回家,直到看见小轿进了深山。
少年蹙起眉头。
怎么会这样?
红色的轿子如同一只绣鞋,孤独地攀爬在蜿蜒细窄的石梯上。
严霁楼猛然想起什么,对了,那是本村的山神小庙,听说供奉着雨君。
怪不得只有送亲的,无新郎来迎亲。
他忽然明白了。
雨神是吗?
——嫂嫂还是顾念着他的。
神比人好对付。
自岗上下来,他走入寡嫂的房间,屋内昨夜烧残的炭火还在散发余温。
剪断的红色碎绸,还有丝丝缕缕的线头,洒了满地满炕。
他倒在大红团花锦的炕褥上,将自己蜷缩如新生赤子,唇边露出一点笑意。
她并没有带走自己的针线笼。
他还记得,在箱底,很久以前,他曾朝她穿过的粗麻孝服上,绣了一朵小花-
过了很久很久,大约已经到了黄昏,那几百阶陡峭曲折的石梯终于走完。
轿子一阵晃动,绿腰便下了地。
山顶海拔极高,耳旁风声呼啸,她掀开盖头,只见四四方方一座小庙,如同棺材一般,那石砌的院墙极高,最上面用碎瓷片的尖缘覆盖。
她心里生出怪异,这墙倒像是在防着什么一般。
背后传来沉重的锁链声。
绿腰回头的一瞬间,隔着门缝,对上一双无奈、叹息、悲悯的眼。
那是送她来的九叔婆,老人家腿脚不便,还愿意陪她走这么远的路,平心而论,她是感激的。
可是,亲眼看着朱红的大门一寸寸阖上,绿腰迅速察觉到其中诡谲,一丝不好的预感沿着单薄的喜服爬上,仿佛上面的丝纨正在寸寸裂开。
大门外面传来落锁声。
一切都结束了。
山顶气温低,树叶已经落尽,满目枯黄,头顶群鸦云集,呕哑嘲哳,一声声叫尽黄昏。
天迅速地黑了。
绿腰环顾四周,没有水,没有火,更无粮米。
当日九叔公跟她说的是七天,住七天就算完成大礼,她可以下山,可以有自己的自由。
她小时候在正月闹社火的时候,来过这座小庙,上面有个又聋又哑的老汉,负责照门,现在恐怕已经死了,她这时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一点,别人当雨花娘娘,有家人送饭,她孤身一人,无父无母,七天,没有人给她送饭送水,她要怎么活下去?
看着那陡峭的院墙,封死的大门,她终于明白,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为她设下的局。
一阵寒风吹过,小庙台上,一扇将掩未掩的房门,徐徐吹动。
还算放她一条生路,否则,如此寒夜,她定熬不过明天。
一双幽深的黑眼睛,在夜色中一闪而过。
绿腰小心推开门,角落里,忽然亮起一盏油灯。
随着身后的门被锁上,男人揭下身上的白色孝布,露出里面的红色喜服。
“嫂嫂,我来娶你了。”
绿腰骇在原地,眼见高大漆黑的暗影一步步将自己吞没。
第 64 章
青天白日, 山顶北风呼啸,彩漆斑驳的小庙,檐顶上的铜色风铃, 被风裹挟着,和屋内的小小银铃,叮叮当当,繁密匝响,声声接连不断,撞了一夜。
泛黄窗纸上映出黑幽幽的长发。
“坐好。”
“坐不住了。”声音里带着浓浓倦意。
一直到外面日晷石的影子移到中天位置,严霁楼披上衣服, 从炕上跳下来, 衣服领子大敞着, 露出白皙的锁骨。
严霁楼抚一把她垂落在地上的长发, 说:“我带了米面,你要吃什么。”
“你看着办吧。”绿腰恹恹地说。
她一点话都不想说。
自从严青过世, 好久没遭过这罪了。
她没想到有这么重, 太重了,比她想象得重得多, 他的筋肉都是铜墙铁壁吗, 她的浑身骨头都散架了。
大腿根生疼。
这家伙看着鬼心眼多, 其实什么都不懂,只有毫无章法的蛮力。
最后还是要她帮忙。
绿腰猫一样蜷缩在被窝里,露出半张脸和长长头发, 懒得下炕, 外面天又这么冷, 她腿疼腰疼,也走不动道, 下去干嘛。
而且,好不容易赌对的局,不享受成果,也太自讨苦吃了。
外面北风呼呼得吹,绿腰听着这声音,看着足上一点红绳,她在出门上轿之前把这东西缠到了脚腕上,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这对她来说不能不称之为冒险。
要是他没有来,她差点就要死在这里了。
她也没想到,一向表现得公正善良的九叔公和九叔婆,会对她赶尽杀绝。
不到一会儿,严霁楼端着大米粥过来,米粒晶莹剔透,碗里呈碧绿色,如同一汪湖水。
在当地,大米是很珍贵的,就算熬粥,也是小米和玉米糁子比较常用,看来他是有备而来。
严霁楼用陶瓷勺子把粥舀了喂到她嘴边。
绿腰把头一偏,“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
绿腰有气无力地笑,“你还明知故问。”
严霁楼不回答她,反而反问她:“前天夜里,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我不是说了吗?”
他想起来她堪称绝情的话——“这招你哥哥已经用过了。”
她太知道怎么伤他的心了。
“所以,现在呢,”严霁楼把她从炕上捞起来,连同被子一起抱在怀里,箍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张粉面含春的小脸,“这招哥哥用过吗?”
绿腰想伸胳膊打他,结果发现双臂被锁死,完全抽不出来。
“哼,你哥才没有这么不要脸。”
严霁楼低下头,捏紧她的下颌,强势命她的头转过来,正对着自己,然后认真地用眼神描摹她的脸,半晌,眼睛微微眯起,“以后不许再提他了。”
绿腰心里涌起一股隐秘感,她当然知道他的忌讳,昨天一夜,他都没从他的嘴里听到他叫嫂嫂,正因为这样,忍不住要挑衅,故意同他作对,一味佯装天真无知,“为什么,小叔叔。”
严霁楼伸手进去,在裹得蚕蛹一样的被子里惩罚她的天真和邪恶。
绿腰惊呼一声,要咬人了。
严霁楼的表情严肃,“不许这样,要叫霁楼,或者小楼,”他略微沉思,唇角愉悦地翘起,露出自得其乐的神情,“叫夫君也行。”
怪不得,昨天晚上,她乱称呼他,他忽然停滞,然后就像疯了一样。
绿腰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小小地叹口气,“好吧,严二。”
严霁楼不置可否,没搭理这个说法。
自顾自地坐到炕沿上,要给她喂粥,绿腰不从,她手脚齐全,能跑能跳,又不是婴儿,为啥要人喂,那样也太奇怪了。
“好吧。”严霁楼把她放下来。
又把衣服递给她。
看着喜服被扯得残缺不全的的盘扣,绿腰摇摇头。
直接把红色的小袄扔给他,叫他看看他做的好事。
严霁楼说不要紧,“我给你带了衣服。”
那是她家常穿的鹦哥绿的一件袄子。
“先把这个换上吧。”
绿腰穿好衣服,盘腿坐在靠窗的位置举着勺子挖粥吃。
大约是怕她饿,粥煮得很稠。
严霁楼坐在桌边,眯着眼穿针引线。
看着那个装满彩线针签的小木盒子,绿腰不禁惊奇道:“你把我的针线笼都拿过来了啊?”
严霁楼头也不抬,“要不你心慌了怎么办?”
绿腰不说话了,露出很熨帖的笑容。
严霁楼坐在凳子上穿针引线,还真有那么几分样子,绿腰想起那次去悬崖边的小镇货场,卖绣品的老板就是男的,但是手艺特别高超,她当时还想,竟然也有男人干这个,毕竟在这地方,男人的性情一般都很粗蛮,下苦力可以,叫他们干点细致活,就跟要他们的命一样的。
等她的粥喝完,严霁楼绣得也差不多了。
然后邀功似的把喜袄拿过来给她看。
绿腰定睛,好嘛,明明是缝补扣子,这家伙完全把两襟给做死了,这叫人以后还怎么穿。
她正要发作,严霁楼一双幽深的眼睛定定瞧着她,“难道嫂嫂还打算再穿一次嫁衣吗?”
当然不会。
按照惯例,喜服是不能日常穿的,所以其实坏了也没什么影响,而且就算要嫁人,恐怕也是新的了。
但是他的话,绿腰明白。
这是不许她再嫁人的意思。
绿腰神情有些怔怔的。
严霁楼看她竟然走神,把喜服的领子翻出来,叫她看。
绿腰这才发现上面用黑线绣了东西,是“严霁楼”三个字,那细细的丝线,在一片红绸中并不显眼,却不容忽视。
“这辈子的喜服,就算穿完了。”
然后他吻下来。
态度很强硬,偏执,霸道,不由分说。
阴天风大,繁匝的银铃声响又急促地摇荡起来-
第二天早上时候,稍微出了一点太阳,绿腰洗完头,懒洋洋地靠在窗边,头发也不挽,怀里的纽结松松散散地系着。严霁楼穿一身黑色大氅来到她面前,手里提着马鞭,“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绿腰抬眼,看着那铜墙铁壁和院上面的一点小空,“你知道怎么出去?”
严霁楼拿马鞭柄她额头上轻轻一敲,“我不知道出去,是怎么进来的?”
他说让她先收拾,他到外面备马。
“你还带马了吗?”绿腰不由得瞪大眼睛。
他不怕被别人发现呀?
听了他的话,她才知道,那些人把他支出去那么远,估计现在还以为他人在外地。
“是别人的马,咱们家的乌雅还在马棚里拴着呢。”
绿腰皱了下鼻子,无谓地耸耸肩,“障眼法,我就知道。”
严霁楼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好像一个小孩一样,忍不住捏她的脸,“聪明鬼。”
等严霁楼来到她面前,绿腰还是没有梳妆,她摇着头,“我不想盘头了。”
她的头发太稠密,又长,挽起来很大一团,坠在脑袋后面,扯得头皮疼,在村里怕披头散发,不拾掇利索,被人家看见了说闲话。
在这儿就无所谓了。
她现在对那些人来说,应该算是半个死人了,再也没人唠叨她了。
“散着更好看。”
严霁楼牵起她的手,仔细地盯着她,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影流转。
两个人绕过庙堂和偏厦,一路来到后院,原来这里有个菜园,和后山相连,已经废弃了,那墙底下不知道被兔子还是啥动物,刨出来个大洞,被一堆枯枝落叶掩盖着。
“啊,原来是钻狗洞呀。”绿腰不满地说,她还以为有什么神奇的密道,可以供她光明正大地出去招摇。
“不是,你钻。”
“那你怎么出去?”
严霁楼笑笑,“我翻墙啊。”
绿腰急道:“那我也要翻墙。”
“你上不去。”
绿腰抬头,果然,那墙快有两个她高了,完全没办法。
“你先出去。”绿腰怕严霁楼在后面看着她钻洞,笑话她,特意先把他人遣出去。
“好。”
严霁楼二话不说,利落地攀上墙沿,一蹬一跳,骑在高墙之上,回过头来看她,眉目熠熠,脸上挂着神采飞扬的笑意。
真不公平,绿腰看着那灰蒙蒙的土洞。
等她钻出来,严霁楼已经在迎接她了,幸好他过去套树底下的马了,完全没有嘲笑她灰头土脸的样子。
“都是灰。”严霁楼用袖子给她把头发擦干净,动作并不轻,就像爷爷奶奶辈在料理小孩。
发丝受了摩擦,在冷风里面胡乱飞舞,引得他低笑不止,绿腰羞怯,只好捏紧拳头捶他,很快被他掰开,在手心里用鞭梢重重敲两下,“打人不是好习惯。”
绿腰改成踢和蹬,严霁楼提醒她节省腿上工夫,“夜里还有你蹬的时候。”
绿腰气哭了,说他有辱读书人斯文,要将他赶走,严霁楼将她抱上马,让她横坐在自己怀里,然后用绳子在腰间,将两个人紧紧绑到一处,“要赶我走,下辈子吧。”
绿腰骑马是好手,不用人扶也能轻而易举,这回却面色有虞,严霁楼自然心中有愧,是他太不熟练,或许是顾念她,他今天骑得很慢。
“这么慢,你说的那个地方天黑都到不了了。”
见她这么不识好歹,严霁楼挥鞭放马,朝山下冲去,将绿腰颠得七荤八素。
直到差点撞上一棵大树。
看着她蜷缩在自己怀里,他用唇边碰一碰她的额头,连着叫了两声,“嫂嫂,嫂嫂。”
第 65 章
他们骑了很久的马。
穿过冬日的丛山, 到达一个高山湖泊。
或许是环境特殊,这片大湖在这个季节还没有结冰。
四面无风,绿腰骑在马上, 看着面前广袤静谧的湖水,内心感到深远的震撼,久久说不出话来。
严霁楼告诉她,这个地方除了他,再没有人知道。
她有一个秘密的庇护所,原来他也有,她觉得很奇妙, 好像冥冥之中, 世上还有另一个自己。
“这个湖在咱们的县志里面有, 但是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严霁楼告诉她, 县志里面讲的是:一百年前,酷暑时节, 有个农夫, 进山里采药材,结果迷路了, 一直走到傍晚, 东拐西绕, 来到一个大湖边,湖水幽深,一眼望不见底, 但是非常非常清澈, 在月亮底下透出淡淡的蓝色, 那农夫正想洗把脸,就蹲在湖边掬水, 结果手一碰,才发现那水是硬的。
水面倒映出来他自己的影子。
他这时候发现,湖水竟然结冰了。
这农夫也是个胆子大的,他伸出脚试探了一下,发现真的是冰块,而且异常坚固,于是他将两只脚都放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往湖中心走去。
走到中间的时候,他忽然看见湖水的冰层里,排列着片片圆盘,闪闪发光,他情不自禁,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忽然脚底一动,接着,整片冰面都碎裂开来,湖水好像在游动。
冰面一瞬间开始下沉,那农夫感觉到湖水不断上涌,一直淹到自己的下巴,终于,停下了,他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托举着,送到了岸边,农夫这时候回头一看,原来所谓结冰的湖面,竟然是一条大鱼。
冰层里面的硕大圆盘,就是一片片鱼鳞。
农夫上岸后才发现,自己的衣裳竟然半点没湿。
绿腰听完这个故事,不由得小声地“哇”了出来。
“然后呢?”
“县志上就写到这里了。”
绿腰露出一点遗憾的样子,没有结局的故事,总是让她很不心安。
“是这片湖吗?”她问。
“按照县志上记载的位置,应该是的,不过那已经是前朝的事了。”
绿腰蹲在岸边,去看那幽蓝的湖水。
她仰起头问:“所以,现在那条大鱼还在吗?”
严霁楼笑笑,“你试试就知道了。”
绿腰伸手一碰,水掬在手心,寒凉侵骨,并不是什么坚硬的冰层。
看来,她没有农夫那样的好运气。
过了一会儿,严霁楼悄然出现在身后,手里拖着圆木排筏。
他竟然要到湖中央去!
绿腰好奇,但是又有些退缩。
故事里面的鱼是好鱼,但是不能确认这湖里面的鱼,究竟吃不吃人。
万一他们成了鱼饵呢?
严霁楼却比那个故事中的农夫更胆大,他已经站在木筏上,朝她伸出手,“过来。”
绿腰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踩上筏子,任由湖水漫过自己脚背,在松木船撑的运作下,小圆木排很快泛到湖心。
一片寂静,四周除了湖水,什么都没有,连风也没有,所以也没有涟漪。
远处是苍茫的大山,还有冰川露出的一点皑皑尖顶。
随着进入湖心,天地间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绿腰的心里忽然空空荡荡。
或许木排底下,那条大鱼真的存在,只不过现在正潜在湖底最深处,甚至可能不止那一条大鱼,许多条,它们静静地在水底游了上千年,几百年一次擦身而过。
严霁楼看见寡嫂眉间浮现出清而淡的忧伤,带着一股脆弱的美丽,令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有她在兄长坟前,那时她还戴着孝布,穿一身白衣。
他那时甚至还在恨她,这副画面却深深记在脑子里。
心里不禁一动,站在后面将她拥住。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时刻,他竟然有种马上就要失去她的错觉。
她总有一天会离开的。
——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的心重重地沉下去。
他忽然后悔讲这个故事了,他觉得这故事不吉利,应该像其他话本传说一样,有个俗气但美好的结局,比如农夫回去后发了财,或者当了官,甚至是多年不能怀孕的老妻,忽然老蚌生珠,迎来一个神童般的儿女。
能抓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圆盘一样大的鱼鳞,不会沾湿衣裳的湖水,听起来只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他要她,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终于如愿以偿,他以为再不用排解那种化解不开的潮湿和肿胀感,可惜他感到他的蛊毒不但没解,反而变本加厉,侵刺骨髓。
还好,木已成舟,他也不必再怕什么了。
四周空无一人,却像有很多双眼睛一样,严霁楼的心感到逼仄压抑,忍不住口不择言起来,“以后和我一起南下,到时候谁都不认识咱们两个,我要你给我生孩子。”
完全忘记了似乎在上个月,他才因为三岁小孩错叫他一声爹爹,而感到不平和恼火。
绿腰没有说话,静静地对着湖面发呆,任由少年的下巴在她的发顶摩挲。
上了岸,趁天没有黑,两个人满山乱跑,把落叶都踩碎,直到被湖水浸湿的鞋底都干透。
连鞋也没来得及脱。
回到庙里,绿腰就被压在炕沿-
接下来的几天。
不知道是那故事太邪性,还是他把那天的话当了真。
又或者本来,少年人的欲望总是如同水火,被冰封着的时候可以故作冷情,等那层冰破开,那股力量就裹挟着浓烈的潮水而来。
他再不肯放开她,也不再像之前,由着她出去疯跑。
一直到第七天。
最后一天夜里,严霁楼说山底有集,下山去采买东西。
山上越来越冷了,住在这儿用水用米都不方便。
他说要带她回去了。
绿腰带着隐忧问他:“回去之后怎么办?”
严霁楼叫她放心,说一切由他来办,叫她不用操心了。
说完就下了山。
结果这天到夜里,他都迟迟没有回来,绿腰心里未免不安起来。
她心里乱七八糟,把各种可能都想了一遍。
占完便宜就跑了吗?
山这么陡,失足坠崖怎么办?或者是回来的路上被虎豹吃了?
越想越可怖。
此时,夜色暗沉,倒淌河村里,老族长家的窑口,昏黄的油灯影影绰绰,照亮跪在石阶上的身影。
严霁楼第七次,重重叩下首去。
这在当地是大礼,一般只有生死之事才用得到。
过了良久,门内传来老迈沉重的声音,“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对不起你哥,对不起严家吗?”
“兄长坟边,待有朝一日入得黄泉,弟霁楼自会请罪,至于叔公的恩情,只能来世再报。”
严霁楼想起自己曾经在这个地方吃到的柿饼,茶叶,还有在老窖里埋久了散发出腐烂气息的苹果,心里终究是不忍。
“严霁楼对天发誓,若有幸忝列官中,定不遗余力,与严家子孙后辈共同奋进,担起光耀严家门楣的重任,绝不忘恩负义,苟且世上独享富贵,做对不起严家列祖列宗的事。”
里面传来浓烈的烟叶味,还有久久不能平息的咳声。
“罢了,罢了,子子孙孙都是债,你去吧,我以后再不管你了。”
严霁楼叩下最后一次头,起身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你会后悔的。”九叔公用他那衰老的声音
䧇璍
喃喃自语道。
夜深了,庙顶的脊兽处传来枭鸟的怪叫。
深山老林,一个人住的夜总是无比漫长阴森。
关于严霁楼,那些恐怖的念头不停逡巡,终于忍不住,绿腰从炕上下来,披上厚衣服,到院墙底下张望,虽然所见之处,只有凛冽发紫的夜空,和高可摘星的石墙。
大约过了好久,她的手和脚都冻僵了,终于,门锁哗啦一声,连同铁链被拆卸下来,委顿在地。
山门开了。
严霁楼这回是从正门进来的。
“风这么大,你跑出来干什么?”严霁楼一见她,立刻皱起眉头,上前来拥住她双肩。
绿腰把头埋在他怀里,侧着一边眼睛,道:“我以为你死了呢。”
听她语气阴阳怪气,大约在臆想中把他当成了负心汉,不知道给他预设了多少薄幸人的可怕结局。
“放心,如果你百岁,我断断要长命。”
绿腰笑起来,被他打横抱起,放在炕沿上,绿腰以为他又要像那天一样发疯,害她整夜绣鞋的底子没沾过地。吓得急忙脱了鞋袜,缩到炕上墙角,警惕地望着他。
严霁楼朝她伸出手,笑容狡黠,“明天下山路远,今晚好好休息。”
绿腰将信将疑地握住他的手,看见他额头上的红印,忍不住叫了一声,摸着自己相同的位置道:“啊,你这儿怎么了?”
严霁楼想起来,那是刚才给九叔公磕头的时候撞的,他没收力。
“没什么,在树上撞了一下。”他满不在乎地说道。
“哈,”绿腰有点夸张地笑起来,“你那次骑马,在树林里面乱撞,差点撞到我,这回自己倒霉了吧。”
严霁楼看她幸灾乐祸的样子,眯起眼睛,露出危险的眼神,“过来,给你男人揉揉。”
绿腰抽出床单把他头蒙住,“才不。”
第 66 章
这天, 天色并不好,看样子是要下雪了,怕路上难行, 住在庙里的这对叔嫂很早就起来赶路,这回走的是正道,也就是那百阶细窄石梯。
老马识途,自己从后山的小路上下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走前,严霁楼趴在马耳朵跟前, 叫它在山底下等着驮她。
马用湿润温良的黑眼睛看绿腰, 绿腰瞬间觉得有点对不住这大家伙, 山里的冬天很冷, 它和他们一起吹了七天的风。
她还好,有严霁楼给她从山里背回木柴、烧炕架炭, 屋里总是暖意如春, 马在树底下可要受罪了。
严霁楼跟她说这马种系是北疆的,由野马驯化而来, 很能抗寒, 也不知道是不是骗她。
从石梯上下来。
黑马果然已经候在最底下了。
上了马, 回村的路上,眼见景物越来越熟悉,严霁楼低下头, 笑问:
“你怕吗?”
“不怕。”
嘴上说着不怕, 可是到了村口, 绿腰还是把严霁楼从马上赶下来。
她自己一个人骑。
一直路过老族长家门前,按照惯例, 作为小辈是要上门去拜一拜的,可是想起他们竟然放任自己死活,将她锁在那个枯庵里,差点要了她的命,她便再无半点敬意,一夹马腹仰头就走。
门前人很多,到处搬着东西走动,有人瞄见绿腰在马上过去了,后面还跟着她家的小叔子,遂主动向严霁楼打招呼,问:“接你嫂子回来了啊?”
严霁楼点点头,“山上太冷,冬天没办法住人。”
这倒是情有可原,于是村民们也再没说啥,顺便祝贺他前段时间考中了举人。
“你们这是?”严霁楼看向院子里七零八碎的狼藉。
“你还不知道吗?你九叔公要搬进山里住了,他们不是在后山还有石窑吗,又有羊圈和牛圈,打算进山养老。”
原来竟是要搬家了。
严霁楼隔着窗户看过去,两位老人大概都在屋里,可能已经看见他们叔嫂了,只不过在装聋作哑。
严霁楼心里明白,既然已经划清界限,也就没必要再来往了,他自己欠下的债,他一人还,老两口的恩情,他尽力还到严家的子孙后辈身上,但是九叔公九叔奶本身,他不会慷他人之慨,替寡嫂宽宥他们。
于是他再没说话,朝左右村民略一点头,便决然离开了。
回到家,远远地站在坡底,就看见屋顶炊烟袅袅。
这才是家的味道啊。
从今以后,他也有自己的家了。
绿腰已经系上襜衣(围裙),在灶台边忙活了。
这段日子在山上,要什么缺什么,虽然严霁楼经常出去打猎。
秋冬的野物大多打算冬眠,所以一个个都把自己喂得膘肥体厚,严霁楼每次出去,总能有意外收获。
除了那些小型的野獾狍子野兔一类,偶尔还有梅花鹿,冻僵的蛇,肉质鲜美的动物,一般都是当场放血,梅花鹿因为漂亮免遭一死,只有蛇被严霁楼完完整整地提回来吓人。
绿腰很怕蛇这种动物,小时候有一回在河边洗衣服,转头就看见旁边的大青石板上窝一条蛇,身体盘成环状,朝她凉丝丝地吐信子,吓得她连衣服差点都扔了,最后等蛇爬走,才敢去把衣服取回来,从此就落下病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言非虚。
她因为这蛇差点和他翻脸。
严霁楼很有自省意识地道歉,并把蛇从窗外扔出去,挂到树梢上。
绿腰吓得连门也不敢出了,天天卧在炕上,倒是遂了他的意。
荤腥这东西,不吃不行,但是短时间内吃得太多,也很受不了,尤其是对于那些不长吃肉的人。
绿腰觉得油腻,到后面,已经有些厌了。
这也算是她执意要下山的一个原因,还是山下的美食多又可口,山上的日子像是和尚过的。
她从门前摘下几只晒干的红辣椒,又在窗台上的簸箕里面,抓出几把晒干的豆角,准备炖一道豆角洋芋。
掀开木盖子,缸里的水已经完全冻住了,至于井里,恐怕也大差不差。
绿腰正想去叫严霁楼到河里提水,忽然反应过来,她竟然会依赖起他?
按照从前,就算是严青在的那会儿,如果不是主动要求,她绝不会拿自己的事求他,事事都是自己亲历亲为。
这会儿倒是使唤这个人顺手了。
真是可怕的习惯。
“想什么呢?”
沉思被一声暧昧的声音打断。
不知不觉,身后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进灶房,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虽然什么也没做,可是他的高大从头笼罩下来,还是莫名令她感到压抑。
察觉他盯着自己腰间的襜裙系带,“在做饭,你不要胡整。”绿腰毫不客气地说道。
严霁楼看着寡嫂端肃的侧脸,那张小嘴抿成一条淡淡的红线,显现出拒人千里的姿态,他心中有些讶异,为什么一回到家里,她忽然变了一副态度,又有点恢复从前那样的防备、疏离和冷漠。
“家里没水了。”
绿腰坐在灶洞前的小凳子上,肩颈低垂,视线集中在小刀上,一面削从窖里挖出来的青萝卜,一面说。
锅中的一点急救冰水快被熬干了,咕嘟咕嘟响得厉害,锅盖的缝隙处一直冒着白汽。
“我去提水。”
严霁楼拾起两只木桶,挑上扁担,将破冰的斧头绑到腰间,朝院外走去。
严霁楼刚出去不久,院里就来了人,隔着窗子笃笃敲响两声。
绿腰讶异,现在竟然还有人主动上门的吗?自从严霁楼考中举人,除了第一天家里特别热闹,后面再都没人登门了,怕被人议论成拍马屁攀关系,也怕自己举止不当得罪了严家这个未来的官。
加上老族长那老两口现在搬走,估计这个冬天,他们是能过得相当轻省。
“巧玲,我就知道是你。”绿腰主动把门帘掀开。
巧玲一见她,就露出惊艳的眼神。
她细细打量着她,“你怎么和之前不一样了?”
绿腰心里一沉,面上镇定道:“胡说,咱们才几天没见,哪里能不一样。”
“变胖了一点。”
绿腰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怕是之前在山上吃野物吃的,成天鱼肉油脂,谁都会长胖的。
“眉眼也不太一样了。”巧玲盯着她的脸说道。
“这就是胡说了。”绿腰笑道。
“我感觉你从前太严肃了,现在多了股女人味。”
绿腰把她让进房中,叫她在炉子边烤火,顺口把话题岔开,“你干啥去了,咋连着快一个月都没见你。”
“你还说呢,你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说,就不声不响地做了个雨花娘娘,我在娘家村里听见都吓死了,以为你自暴自弃,真的要下半辈子混日子过了。”
绿腰不想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遂赶快问:“你回娘家去了?”
“和我家那口子嚷仗了呗,别提了,我想起来就头疼,要不是为了我几个娃,我才懒得回来。”
绿腰却想,巧玲和男人闹了矛盾,还有娘家可回,而且能带娃在娘家一住就是几个月,可见有个强大的后盾,不像自己,无枝可依。
“倒淌河村谁不知道你阎巧玲是当家作主的能人,你家那口子唯你是从,只有你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你。”
巧玲脸上泛起得意之色,“那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敢给我甩脸子,我直接引上娃回家,我家里给我留了地方,我才不惯着他。”
绿腰心中未免羡慕,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绿腰留她吃饭,巧玲说要回去看娃,所以就不留了。
锅里的冰块化得差不多,勉强够做出一顿简易饭,之前腌好的菜,这会儿正派上用场。
把碗筷都摆好,天已经黑了,外面飘起雪粒子,严霁楼还没回来,绿腰有些坐不住了,怎么回事,难道今天也迷路了?
她有点后悔,走之前忘跟他说破冰的时候小心点,冬天的冰窟窿,掉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种牵肠挂肚操心的滋味令她觉得很陌生,甚至想立刻逃跑,她自认自己是个对情情爱爱无感的人,结果却又做出了这样的悖德之事。
回到这个家里,每一个物件,每一处角落,更是时时提醒她关于过去的一切,她在解除了短暂的封禁之后,那种对小叔的深深依赖,又变成了踟蹰不前。
她甚至想越过这个冬天,立刻到明年开春,然后南下。
终于,听见外面沉重的脚步声。
绿腰赶快跑到门前,正是挑着扁担的严霁楼,他头顶落一层薄雪,就像少年白头一样,一下老成了不少,幸好脸还是俊的。
严霁楼见她穿个黑边镶滚的小白袄,清清冷冷立在门帘下,说不出的娴静优雅,不禁笑起来,“你出来干嘛?”
绿腰从门里跑出来,要帮他提水,抬起头来,露出张被冻得青白的小脸,看样子已经在门下站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又回来得这么晚!”语气里带着嗔意。
严霁楼不要她出力,双臂轻轻一提,自己把水桶放到台阶上,扁担立在檐下。
“我遇到个熟人,说了一会儿话。”
严霁楼犹豫要不要把央拉雍措的事告诉她,一方面觉得有所隐藏显得小人之心,另一方面,又怕加重她的负担,原来连一个粗莽的异族汉子,都看出来了他们这对叔嫂的关系,那这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人呢?
至于其中有没有嫉妒之心的存在,严霁楼坚决否认。
他才不去嫉妒一个老汉子,那家伙已经二十六七了,他这样的青春美少年,犯不着。
“快吃饭吧,一直在炉子上温着呢,这会儿估计汤都烧干了。”
严霁楼换鞋洗手,绿腰跟在他后面,把他肩上后背的雪全拿鸡毛掸子掸净,怕一会儿到室内遇热融化了,把衣服洇湿,冬天不好干。
用晒过的干豆角炖菜,比夏天的绿豆角更容易入味,腌好的泡菜又脆又香,大约是饿得狠了,严霁楼吃得很快。
吃完,就把新挑回来的水,全倒进锅里,烧了一缸热水,打算洗澡。
其实这本来是给绿腰用的,结果她自觉跑到灶房,闷着头不肯出来。
严霁楼只好自己受用,一面擦干头发上的水珠,一面想,她果然是有所防备。
他散着头发,点起焚香,绕有耐心地坐在炕上翻书,一直等到夜间,还不见她回来。
好嘛,这样绝情。
终于,严霁楼忍不住,摸出了院子,趴在墙外,隔着灶房的窗,看她还能躲到几时。
到了后半夜,灶房余热散去,开始大冻起来,绿腰估计着时间,觉得小叔应该睡熟了。
再到门前一看,果然灯熄了。
这才蹑手蹑脚地朝内屋走,刚摸黑上了炕,就被他拖入被中。
这才发现,他身上和被筒里面,全都冷得吓人。
原来这家伙一直都蹲守在外面,根本没有睡。
“嫂嫂真耐冷得很。”
严霁楼咬着牙说完欺身而上。
这一夜,到了快天亮的时候,绿腰才闭上眼睛,朦朦胧胧地听见耳边有个声音,说要买房。
第 67 章
早上两个人起来都迟了。
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外面地上的薄雪已经消成泥水。
严霁楼倚在门边,太阳闲闲照到他肩上,他手里正把玩着之前给她做的鸡毛毽子, 很轻松地开口,说要到雍州城的经济买卖行里去看宅子。
绿腰本来蹲在台阶上翻检柿饼,上个月前,她在木箱子里暖好的柿饼,现在全都发出了喜人的白霜,她把它们拿出来晾一晾,就可以入口了, 听到这话, 手里一停。
买房竟然是真的, 她一直以为是睡前的幻听。
大约是睹物思人, 令她内心忐忑,不知道是她的不专心, 还是屋子本身, 激起了某人的疑心病。
她能隐约感受到他隐忍的怒气,好几次汗珠子砸在她锁骨间, 激起阵阵炙热的颤栗。
以至于她今天, 不得不在脖子上围了条长长的羊毛围巾, 掩盖荒唐的印记。
可是眼看今年就要过完了,等到明年开春,严霁楼就要去京城参加会试, 按照他们的约定, 等严霁楼被派了官, 安定下来,到时候会接她过去, 从此离开这个地方,现在把房子换到城里,未免也太不划算。
这样想着,顺口问了一句:“你有钱吗?”
这真是个难堪的话题,无论是对熟人还是陌生人,都很不适合拿出来当面讨论,绿腰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冒进了,显得很势利一样,心里有点后悔自己的心直口快。
“不多,也不少,”严霁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看不见表情,只能看见他手心里的鸡毛毽子,被投影在地上,毛茸茸地在风里打颤。
严霁楼将闪闪发光的羽翎紧拢在手里,好像有无数蝴蝶在手心里飞。
“够给你一个家。”
绿腰心里一动,低下头去,翻柿饼的手有些颤,手底绵绵软软,忽然失了力气,白霜沾在指尖,像是拢了雪一样。
天上没有一丝云,瓦蓝瓦蓝的,高可参天的杨树枝桠上,叉着大而杂乱的巢窠,围墙外面远处的田埂间,秸秆垛成堆,不知道谁家的老母鸡跑来跑去,啄食埋在地底的草根,这个季节,河里结冰,鸭子都下不了河,身上的羽毛糊得乱七八糟,乌黑一片。
严霁楼轻轻一提,空中闪过一道光,隔着老远,毽子被扔到房顶上去了。
“你干嘛?”绿腰见他如此,从地上跳起来,这毽子她还有用呢,虽然本来也是他送的。
严霁楼手朝背后一伸,袖口翻转,本来应该在屋顶上的鸡毛毽子稳稳落在手心。
原来刚才那下是障眼法。
“不这样,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少年嘴角愉悦地翘起。
这招虽然无理,但是有用,这下绿腰确实不好意思再装聋作哑了。
“走吧。”严霁楼把毽子放在窗台上,拢紧身上的黑色道袍,冬天衣服厚,他把道袍罩在外面,显得没那么臃肿,反而有了股仙风道骨的味道。
至于是不是真的清心寡欲,绿腰系紧脖子最上面的一颗衣领纽扣,再挽上围巾,谁也看不出来。
“我也要去吗?”
严霁楼笑着把马牵到她面前,“未来的房子也想认识认识它的女主人啊。”
绿腰犹豫片刻,进去换了衣服,怕路上风大,还在头顶包了块深绿色头巾。
在路上,绿腰问说:“雍州城里的房子会不会很贵?”
严霁楼在她身后,笑说:“昔日,大文豪白居易初涉长安,有人便劝退他,‘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后来看到他写的诗句,遂收回原话,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何难’,可见,只要有本事,在哪儿过都一样难,自己立不起来,天涯海角都没有立足之地。”
绿腰很赞同这话。
到了镇上,两人把马换下来,放在书院的马厩寄存,跟别人一起挤在车行的马车里,然后去往雍州城。
经济行的提供的房子倒是不少,近几年当地许多人南下做生意,导致闲置宅屋数量丰盈。
两个人在城南城北各处看过,最后看中一个城郊的小院,靠近山崖,半圆形的院子,三间正屋,并左右两侧厢房,屋后还带着个篱笆扎的菜园,天然以山崖为屏障,极富野趣,山崖的断层上面有几株梨树,枯枝清减而错落。
院子简朴实用,因为在城郊,地处偏僻,所以价格也比较划算。
其实在看过的房子里,确实有不少更敞阔、更高档的,但是两个人很默契地选了远离人群的这一所,自恃身份特殊,不想卷入世俗纷扰。
“炕和灶火怎么样?”
“我带您进去看看。”老成的房屋经纪打开门上的铜锁,惊喜的是,最中间那间房,竟然也是个套间,三间房都有炕,而且够大。
“这个炕洞在屋背后,假如你们想要烧炕,直接在外头添火就成了,不怕屋子里面烟熏火燎。”
绿腰点点头,这倒是个不错的设计,她家里那口炕就不太行,烟囱堵了以后特别容易冒烟,每回烧完家里都有小半个时辰不能进人,以至于烧炕成了一件痛苦的事。
严霁楼拳头下压,朝炕面按了两下。
房屋经纪很是机灵,赶忙介绍道:“您放心,这炕盘的时候加了糯米和麦草,特别结实,怎么压都不会塌的。”
严霁楼点了点头。
绿腰无端觉得脸烧,谁会在意炕结不结实,还当着外人的面。
趁严霁楼和房屋经纪洽谈,她跑出去到后院看树,梨树是她喜欢的,春天梨花好看,夏天梨好吃,可是倒淌河村家里房背后的柿子树,要丢下却着实令她舍不得。
那么好的糖柿子,要是丢了,以后吃柿饼都得上街买了。
她正到处挑地方,想着再扦插上一棵柿苗,听见前院说话声,赶忙出来,严霁楼已经在和那房屋经纪签契了。
绿腰觉得进展有点快了,还想再看一看,捉住严霁楼的袖子轻轻晃,严霁楼按下她的手,叫她安心,然后跟着房屋经纪去付了定金。
看他面上不显,一举一动很轻松的样子,仿佛房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小就梦想有个自己的家,为此已经作了许多年的准备。
一刻都不能等了。
终生大事告成,回家路上,严霁楼脚步显得异常轻快,绿腰因为惦念着柿子树和柿饼,所以心情半喜半忧,眉间笼着淡淡的轻愁,两人在白家镇分别,严霁楼去了书院,说是给杜老爷转交一封信,于是绿腰自己一个人回村。
到了门口,巨大华丽的油壁车,正停在她家坡底,车前后分列着兵马。
没想到今天这个日子家里竟然来了客人,绿腰吓了一跳。
一见到绿腰过来,女人从车窗探出头来。
原来是姐姐来了。
只不过和从前不一样,这回来的还有姐夫。
花团锦簇的车帘掀开,绿腰看着里面正襟危坐,面无血色的奇怪男人,行礼道:“老爷。”
男人微微点了下头。
红眉给妹妹解释道,原来是老爷子想在今年的大雪降下之前,出来搞一次狩猎。
“因为之前总是腾不出工夫,现在正好闲下来。”
绿腰想起之前姐姐关于姐夫衙门里面闲忙的论调,觉得有点奇怪,印象中姐夫官虽然高,却好像是个闲职,按理说应该不会太忙,不过这也没啥,乡下每年秋冬,常有城里的达官贵人来搞狩猎活动,她和严霁楼在山上住的那段日子,猎物也确实挺丰富,他们想过来串门,完全是情有可原。
“那你们应该早点来,前段时间才叫热闹呢,野猪都带着猪崽下山了,现在好多动物都冬眠了。”
“没事,其实就是闲得无聊,图个乐子。”
绿腰注意到姐姐的脸上青斑更多了,用脂粉都遮盖不住,虽然依旧衣香鬓影,满头珠翠。
可见怀胎磨人。
男人们进林子打猎去了,绿腰陪姐姐留在屋里聊天,红眉肚子有五个多月,已经很显怀了,连走动都吃力。
绿腰见过村里的妇人,五六个月,还能健步如飞、割草锄地,她姐姐这样,令人担忧。
不过看她坐在那儿抚着肚子,微笑着自言自语的样子,仿佛身上散发着温柔的光辉,印象中,她这个姐姐性子并不温和,甚至十分尖刻讥诮,所以如今这样,倒令绿腰感到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定,绿腰想起上次姐姐坐在窗前给自己绣盖头,或许她真的能做一个好母亲吧。
冬天的天黑得早,到下午太阳一落山,天色很快就暗下来。
院外马蹄飒沓,打猎的人都回来了。
见老爷掀帘进来,红眉赶紧上前,帮他卸下身上铠甲。
姐姐姐夫共处一室,绿腰不便看他们,便出门去,正好她也想见识见识这些当兵的的本事。
那些人倒守规矩,上司进门,他们就守在大门外头,至于猎回来的东西,有雉鸡、野兔、蜜獾,甚至还有一头梅花鹿,全扔在檐下。
不过这些当兵的人手重,全给弄死不算,还要开膛破肚剥皮,鲜血淋漓,呼啦啦淌了一院。
眼看这是要留在家里用饭了,第一次做这么多人的饭,绿腰还有点手足无措,提前估量要下锅的米面分量。
倒是姐姐特意进来告诉她,不必给外面那些士兵准备,就算准备了,他们也不吃。
大约这就是官场中人的规矩,绿腰也不多问,想着姐姐姐夫在城里,大鱼大肉吃惯了,做点清淡的应该就行。
于是她烧了个红薯米饭,又炒了辣椒萝卜丝,酸菜炖洋芋,捞出一碟子泡菜,熬了点小米粥。
端上桌以后,效果意外得好,两个人都喜欢吃。
席间,红眉提起这边冷,请绿腰到自己家里过冬,说他们那儿有地龙和温泉,绿腰拒绝了,顺便把在城里买房的消息给他们说了。
“那位解元买的吗?”坐在炉边的老爷停下手里的筷子,主动抬起头问。
这还是这位姐夫第一次和自己说这么多字,绿腰心想,他怎么知道严霁楼考中了解元的?
不过,既然是衙门中人,想来应该都是互通消息的。
“是,正是小叔。”她回答道。
“先成家后立业,是该买房了。”老爷用自己随身带的手绢揩嘴,顺便老成地判断道。
绿腰不说话了,垂下眼,将泡好的白菜梗喂进嘴里,酸得一下眯起眼睛。
红眉看着她皱巴巴的脸,笑道:“我倒不觉得酸。”
“酸儿辣女,姐姐是不是怀了个儿子?”
红眉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不过很快又转为笑脸,“我倒想是个女儿好。”
老爷咳了两声,红眉急忙帮他拍背,绿腰以为是姐夫想对此发表点什么意见,结果他看向自己,说:“你们买房应该事先问我的,我手里有不少闲置的宅子。”
绿腰赶紧起来道谢,说:“自家小事一桩,不敢打搅姐夫。”
既然主动示好,这个场合,她自认为叫姐夫应该比老爷合适,红眉听见以后有点紧张地各看了两人一眼,见老爷脸色没有任何变化,这才重新提起嘴角,“你姐夫心善,总是帮别人张罗这种事。”说着倒了碗清水来,供男人漱口。
“好了,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绿腰帮姐姐戴上貂绒风帽,送她出门。
送走众人,她迎着风回屋,见阶上的猎物都被他们提走了,只留下一头死僵了的梅花鹿,幸好冬天冷,地上的血迹很快凝结,干了以后像是画上的梅花。
第 68 章
十二月底, 铅云弥漫,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和之前的雪粒子不一样,古诗里面说的“大如席”的那种雪花, 所指非虚,纷纷扬扬,一天一夜的雪积下来,将整个村庄压得都小了许多。
高岗上的小院,大白天院门紧锁,静谧封闭,连窗帘也放下来, 拢得严严实实。
屋顶树梢上的雪块不时掉落, 声音撞得断断续续, “怎么不给我?”
不愿意叫夫君, 引得他很恼火。
绿腰被在炕沿上磨来磨去,连着叫了几声“小叔叔。”
少年勉强应了声, “嗯。”
外面的烟囱冒着浓烟, 里面火烧得旺到不行,炉子上的水不知道烧开了多少遍, 还在不断往进添。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年关将近, 绿腰同小叔商量来去, 他终于同意在这座房子里过最后一次年,等除夕夜完了再搬到城里去。
作为妥协,绿腰夜里纵着他胡闹。
白天倒是心狠下来, 不肯叫他亲昵。
这家伙自从开了荤腥, 怎么也不肯再过从前的和尚日子。绿腰催促他学业, 严霁楼狡辩,要出成绩绝不在临时佛脚一抱。他对自己的才能向来自负。
这最后一天, 夜里要守岁。
“嫂嫂,你们往常怎样过年?”
他为她褪下仅剩一只的红色绣花鞋,另一只脚上的米色羊毛袜已经蜷到脚底,也一并抹掉,然后将她裹进被筒去,怕刚才的胡闹害她着了凉。
“就是买年货,放鞭炮,做许多吃的,然后守夜。”绿腰在被窝里套上小衣,重新将自己裹紧,只剩波光潋滟的眼睛和一半青丝露在被子外面,伴随着炉子里面柴火噼啪声,很快就睡着了。
别人过年都在吃吃喝喝,绿腰在炕上睡大觉,直到下午才起来,这时候,外面雪已经小了许多。
她穿上鞋,出到外间去,只见桌子上放着红色的纸包,里面有各类糕点吃食,竹盘里面盛满炒瓜子、花生、红枣,她最爱吃的松子粒粒饱满。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她刚和严青在一起的时候,那年春节,作为小叔子的严霁楼从南方寄来了许多年货,里面的糕点都是她没见过的,甚至还有那种如同小月牙的桔子罐头,酸酸甜甜,极有滋味,罐子也是用这样的油纸和红彩带包裹。
她印象尤其深的是,其中还有一个螺钿彩漆的针线盒,做工精致美丽,严青说那是他弟弟给她这个嫂子的新年礼物。
她很喜欢那个盒子,一直收着,后来有一次揣着那东西赶集,过河的时候被水冲走了,后来再也没找到。
外面天地一白,显得门上贴的红对联更加醒目,“笙箫共奏齐天乐,琴瑟同调满庭芳。”严霁楼亲自写的,村里人今年的春联,都出自他手笔。
村民们或许是为了沾喜气,一个个都上门来,完全把这家年初意外殒身的男主人给忘在九霄云外,好像她家的小院子是个风水福地一样,其他几个村子都有人慕名而来,大约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结识严霁楼吧,严霁楼倒是慷慨答应,可惜绿腰帮他研墨,磨到手都酸了,直到给旁人都题了楹联,最后一副才轮到自己家。
对联上的字龙飞凤舞,绿腰起初看着挺好,后来听他念出来,才发现不太对劲,她听过别人在婚礼上祝人琴瑟和谐,知道这是给新婚夫妻用的,毕竟她还是守孀之身,用这个词也太明目张胆了,但是严霁楼已经把对联用糨糊粘上去了,而且粘得异常牢固。
“没关系的,村里人都不认字,看不懂。”
这倒是,唯一认点字的老族长搬走了,现在大家都是睁眼瞎。
绿腰同意了他这个冒险的举动,但是叫他过完年必须就揭下来,不能留到正月,防止有亲戚熟人上门,看见这个就糟了。
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不见严霁楼踪迹。
院外的脚印早被雪覆盖了,但是绿腰知道他去了哪儿。
正张望间,人就回来了。
一身蓑衣,肩上背着竹篓,头顶和肩上落满了雪。
“你又去钓鱼了。”
“不是钓鱼,是给鱼送年夜饭。”
“胡说。”
她有点搞不懂这位小叔了,有时候老奸巨猾难以对付,有时候又是小孩子心性。
今天的年夜饭,是两个人一起做饭,鱼本来是归严霁楼处理,绿腰说上次他没处理好,害得她喉咙卡了鱼刺,这回她自己处理。
看着寡嫂将鱼用刀背拍晕,娴熟地给鱼开膛破肚,严霁楼不由得过去,从背后握住她沾满鲜血的双手,“嫂嫂,你真是不同寻常,我哥知道你这么狠的一面吗?”
他记得他哥在信里写,她是一个特别善良温柔的姑娘,村里夏天祭祀的时候,看见公鸡被杀都会流泪,花不采,蝴蝶不捉,掉在河洼里的蜻蜓也捡起来。
绿腰手里的刀忽然一停,片刻重新挥下,斩断鱼头,漠然道:“你哥不爱吃鱼。”
严霁楼短暂地沉默片刻,去铜盆里将手上的血洗净,又接了清水兑温递给寡嫂,绿腰把剁碎的鱼块放到陶盂里,倒上料酒腌好,双手入铜盆,看着两人手上的血丝在水里一道道化开,又纠缠到一起,最终化为一盆赭红,严霁楼道:“哥哥缺福气。”
水全泼到院墙底下,很快浇塌了一块雪,融化开来,丝丝地冒着白汽。
入夜,村里前后东西不停有人放鞭炮,这是为了驱逐年兽,除了夏夜虫鸣,一年四季中难得有这样的动静,因此也不嫌聒噪,他们的小院倒安静,两人坐在炕上守夜,她绣她的唐卡,他写他的字,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到正月里,门楹上的对联没揭,小院就永久地落了锁,什么东西都没带走,这对在当地富有艳名的叔嫂,在一个积雪消融,风和日丽的日子,彻底离开了这座村庄。
搬到城里新宅,许多东西都要重新添置,本来老房子里有用的东西不少,不过严霁楼很排斥,连被褥都是到棉花铺子里面重新壮的,他甚至打算叫她把过去的衣服全换掉重做,绿腰恋旧,当然不肯。
锅碗瓢盆,笤帚簸箕,在杂货行里堆天盖地,城里面比乡下方便太多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白天出去一趟,晚上回来就能把新房需要的东西都置办全。
绿腰一面很喜欢这种时辰,在街道巷陌之中挑选那些小零碎,比如挂画、桃符、精美的珠帘之类,但是一面又心疼流水一样花出去的钱。
严霁楼看她货比三家,精打细算,整天走那么多路,城里不比乡下,街道纵横交错,集市又大,晚上回来,脚底都磨起水泡了,未免心疼,劝她:“大钱靠挣,小钱靠攒。”
“胡说,开源节流,缺一个都不行。”
严霁楼发现寡嫂越来越精明了,他在口齿上不能像以前那样上风。
“你尽管花,钱我去挣。”这样她该放心了吧。
绿腰皱起眉头,老学究一样地说:“你这么想可不行,大手大脚,将来要做贪官了。”
严霁楼本来坐在摇椅上看书,被她逗笑,书蒙住脸,“你比御史都操心。”
“看你这么节省,我才要做贪官呢,把天下搬进我屋中,你就哪儿也去不了了。”
“那等你被抓,掉脑袋了,我第一个跑。”绿腰站在窗前,往那个美人觚里摆弄梅枝,很干脆地说。
严霁楼把她抓过来,和自己一起落在摇椅里,“嫂嫂骗我,到时候肯定舍不得我。”
绿腰半把头埋进他颈间,若有所思-
正月十五,传统要闹社火了。
社火是西北的一种传统民俗形式,其实是祭祀的一种,当地靠天吃饭,未免格外敬神忌鬼,在新年的开端,通过取悦神灵,以求得来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社火内容格外丰富,每个村都要出自己的社火队,踩高跷、耍狮、扭秧歌、跑旱船、抬芯子、耍腰鼓、骑竹马,不胜枚举。
绿腰小时候最不喜欢的是抬芯子,她很小的时候就参加过这个,就是在一个专用的桌子上,用彩色纸做出各种造型的东西,比如纺车、布机,五颜六色的花朵,还有龙、虎等动物,让桌子看不出原来的造型。
然后让四五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化上妆,穿上戏服,装扮成戏里面的人物,站在桌子顶端,被人抬着游街,因为那种造型都是有竹竿和木棍固定过的,所以不怕掉下来,看客不知道,只能看见那种惊奇的场面,但是作为小孩,社火队要在各村镇游街串巷,不到晚上结束不了,被固定在上面一整天不吃不喝,那对于幼年的她来说,是个苦活。
大一些了,十二三的时候,就被选到秧歌队里面,穿上大红大绿的衣裳,涂脂抹粉,随着鼓声跳那种秧歌舞,高跷她是不愿意去的,因为那太危险,她自知无那种技术,厉害的艺人甚至能翻跟斗,还有的在行走间忽然劈一个双叉,佯装摔倒,等别人来扶时,身子一纵,忽然又跳将起来,往往能引来整个社火队里最响亮的喝彩和打赏。
嫁了人以后绿腰就不再参加了,本想着继续偷懒,但是她忘了一件事。
今年她作为雨花娘娘,是万万逃不开被抬着游街的命运。
这不,衣裳已经送到她家门上了。
第 69 章
那是一套观音一样的衣裳。
白春罗洒线连裙, 对襟琵琶小袄,领子上用貂绒的白色毛边镶了,下摆绣着锦缎镶滚, 头饰是一套银色珠花的冠,耳上一对硕大的珍珠明珰。
衣裳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冷了。
绿腰在里面套了厚实的毛衫,用羊皮袋子灌了热水放在腰间,又把小袄裹在外面,这回才好些。
因为扮神仙娘娘,不能素面朝天, 须得上妆, 绿腰的眉毛天然生得浓, 便把毛流削过, 挑成细细的蛾眉状,又把唇线描成花瓣状, 显得秀致。
这一身素白, 在花红柳绿的社火队中显得格格不入,但是穿在绿腰身上, 格外合适, 隔着白色的轻纱和锦帐, 在满大街人群中看去,雍容典雅,她倒真像个菩萨。
连素来同她交好的巧玲都认不出来她了。
绿腰坐在莲花轿上, 看见巧玲同别人一样, 双手合十朝自己拜, 脸色虔诚得不行,心中不由得暗笑。
笑过, 又正襟危坐起来,帮大家祈求明年风调雨顺,外人看热闹,只有真正毕竟旱魃降下真的是一件恐怖的事。
经过前面镇子,那里有个戏台,发出一阵嘈杂,有人嚷得厉害,绿腰到底不是真菩萨,心没有那么定,也跟着扭头看去。
原来是两个人打起来了,围观的人都在拉架。
大约是发现看客的注意力被分走,社火队最前面的师傅握紧鼓槌,朝牛皮大鼓重捶下去,鼓声排山倒海,众人重新跟着队伍欢呼奔走,绿腰也把眼睛收回来。
她视线这一收一错之间,发现一双奇怪的眼睛,一直追随着自己,其实那倒没什么,得益于这个装扮,今天集中在她身上的视线本就格外多,但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回过头,人家门口的石狮子背后,露出一双细长眼,刀疤密布的脸,远远地看过来,死死盯住,十分恐怖。
但是很快,那张恐怖的脸消失在人群。
街道上依旧欢声笑语,一片喧腾。
大约是看错了。
绿腰捂紧怀里的羊皮水袋,游了大半天街下来,已经没了暖气,她的指尖一片冰凉。
太阳落山,戏庙后台是众人卸妆的地方,绿腰在一个小隔间,换下头上的冠饰。
那银色的珠花小而繁芜,戴在头上熠熠生辉,但是往下取可就不方便了,和头发丝绞在一起,难舍难分。
忽然,头顶一轻,簪冠竟然自己掉下来了。
一双手搭上自己双肩,姿态亲昵,绿腰以为是哪个熟人,正要回头招呼,对上铜镜里面的影子,不由得面色惨白。
镜子掉在地上晃了两晃,外面檐下的冰柱碎了一地,折射出锐利的银光-
酒楼二楼,岁寒三友的屏风内,铜炉火锅烧得正旺,里面的鹿肉炖得烂熟。
周礼提着壶,朝自己白瓷碗里倒黄酒。
这种酒是黄米酿造,性热驱寒,入口回甘,比高粱酒和白酒更可口,加热后也不会损害其滋味,在当地冬天尤为普及,老少皆宜。
可惜他的好弟弟不喝。
周礼自顾自酌了一碗,咂吧着嘴,对严霁楼说:“你不喝真可惜了。”
严霁楼低头,只顾翻阅账簿。
周礼看他忙于正事,也不再插科打诨,开门见山:“你真的要这么做?”
“我想进京前,给家里留些钱。”
“我当初说什么来着。”
周礼记得,他在今年开春的时候,就提醒过他这位小兄弟,当时他与那个女人只有一面之缘,就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到底虚长几岁,看人也算有点经验,那个女人虽然不是十足的艳丽美貌,堪堪清秀而已,却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温柔安静之下,有一股危险的气质,明明是良家,却很勾人。
他凭直觉,觉得这对叔嫂之间日后定有故事发生。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严霁楼看着窗外的梅树,想起家里柜子上的美人觚里,梅枝好像有些枯萎了。
事已至此,周礼不再多言,毕竟再怎么样,也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过度臧否,是一件很逾矩的事,再说,在中举这件事上,他还借过人家的光。
“那个印票,你确定这么能搞。”
严霁楼说:“试试。”
最近雍州城里新开了家票号,严霁楼把手里的钱,除了进京赶考所需,全拿出来投进这家。
根据他托周礼打探到的消息,这家号子,除了经营正常的资金拆借生意,暗地里还赌马,放虎盘(放印子钱),听说蒙古那些王公,最近耍赌耍得厉害,他预感到这是个商机。
“你不怕到时候账要不回来?”
“要我自己去放,或者是托黑市里的人,那还真的不好说,可是现在咱们背靠大树,正是乘凉的时候。”
周礼摇摇头,“可惜咱们看不清这颗大树的底细。”
“恰恰相反,正是看不清,才敢投,要是被你我这样的都能挖出根系,我看这家票号,也不像什么有出息的样子。”
这些人既然能在官僚士绅、土司山匪各股势力盘根错节的西北,建立起如此巨大的一个票号,说明背后操控之人根基不浅,这条商路上,除了异域的驼队,还有每年来此收受棉花和羊毛,并且出口绸缎的南方客商,现金流一向不小,这些人来往过路,生意不发愁,发愁的是银子怎么平安带回去,有了这个票号,从此可高枕无忧了。
令严霁楼感兴趣的是,倘若只做正经生意也罢了,不想竟然有胆子赌马开盘,又同蒙古王族打交道,由此可见,这股势力所图非小。
“好。”听了严霁楼的分析,周礼也打算跟投一股。
两个人光顾着说话,忘了火锅里面还炖着鹿肉呢。
“快吃,肉都煮老了。”周礼催促道。
重要的事解决,严霁楼放下心来,开始期盼二月份的会试了,不知不觉多吃了几块鹿肉。
外面天已经暗下来了,正要走,周礼一拍脑门,想起来个重要的事。
“我最近才从我爹手里接过当铺,就得了这么一件东西,怕被我爹说不上道,不敢叫老人家掌眼,偷偷拿出来你帮我看看。”
说着从桌子底拉出个小匣子,里面一打开,金光璀璨。
“据说是南方的,你在那边待过几年,帮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严霁楼捏着手里的金器,细细摩挲上面的纹饰,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这东西哪来的?”
“人家说这是从江城拉来的货。”
严霁楼摇头,“不对,这是正宗的北疆部落陪葬器皿。”
“好家伙,那人自称是从江底的沉船上打捞的,说是凫鱼古国的,要价还挺高,原来是个骗子。”
“恐怕是倒斗的,不方便明说,留了几分底细而已。”
“那这个值钱吗?”
“是金子就值钱,至于附加价值,我这方面的经验不多,不敢乱给你参谋。”
周礼放下心来,足金的东西,横竖也不亏,算是没白收。
不过,他还有个疑问,“小楼你说,北疆的人还到咱们这儿来倒货吗?”
“挺多的,毕竟来路不正,当地不好销赃,再往东南走,又容易引起旁人注意,打草惊蛇,到时有嘴说不清。”
周礼同意这个说法,他近几年读书读昏了头,生意上已经不那么灵光了,幸亏东边不亮西边亮,如今还能落个功名,否则真是搏二兔不得一兔了。
严霁楼回到家,绿腰已经睡下了。
一窗暗影,冷风把门帘卷得东飞西荡。
按往常这个时辰,她应该还在画画或者绣唐卡,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
大约是鹿肉的功劳,过于益气滋补了,严霁楼身上热得难受,洗干净迫不及待就爬到炕上,手刚伸到那馥郁胸前。
绿腰就蜷缩着躲开。
“怎么了?”严霁楼心里一沉,往日她虽不主动,却也纵着他,很少有这样推开他的时候。
“我身子有点不舒服。”
“是不是早上出去扮社火着凉了?”
他为她准备了羊皮热水囊,没想到还是不顶用,早知道不该让她去,那些讨厌的村人,真是阴魂不散,这个季节穿那么薄的衣服,不着凉怪了。
“不是。”绿腰有气无力地说。
“我去给你煮点姜汤。”
“我不想喝。”
“不喝明天就要吃药了,更苦。”
他说着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然后下了地,不由分说点上灯去了灶房,过了会儿,给她端来一碗姜汤,递到她嘴边。
绿腰没有胃口,奈何他执拗不肯变通,非要她喝,便小口抿了两口。
绿腰自己侧身睡着,能感到身后壮大的炽意,稍稍错开了些距离。
严霁楼察觉寡嫂的冷淡,只以为是生病的缘故,心中更加爱怜,要不是为了他,寡嫂也不会去当那个什么荒诞不经的神仙娘娘。
后面过了几天,绿腰这病却越来越不见好,每日无精打采,梅瓶里的花枝都枯败死了,也不见她修剪更替,仿佛突然对生活失去了兴趣,针线笼也盖上一层灰尘,就连定期上交给昭觉寺的唐卡,也扔到一边。
她夜里总是半夜惊醒,为了避免被梦魇住,常在白日睡觉,这样昼夜颠倒,脸色就更不好,身体每况愈下,眼见着人瘦了大截。
严霁楼忙着筹备上京的考试,本就繁忙,帮她请了郎中来,却也寻不出什么病根,这时候,绿腰忽然提出要出去学琴。
严霁楼以为这是一个转机,自然同意。
第 70 章
清晨, 从炕上爬起来,静悄悄地下地,此时炉灶里的余炭未灭, 拂去昨日残灰,露出红色的芯子,扔上碎木屑,不消片刻,浓烟冒出,火苗就起来,按照往常一样, 灌上一壶水, 架到火炉上。
早上有拉炭进城里去卖的马车, 准时会从家门口经过。
上了车, 随着铃声铎铎,天色逐渐大亮, 将街坊四邻清晰照见。
这一带人烟比较荒芜, 房子建得都相距较远,蟹青色的晨光下, 地里远远望去一层白霜, 不知道谁家在烧秸秆, 浓烟滚滚,前面的那户人家,家里有开蒙的小孩, 每天天不亮就被爹娘拉起来念书, 一直重复着那几句, 毫无感情,隔一会儿就猛念几句, 其余大多数时间都在打瞌睡。
“云对雨,雪对风。花对树,鸟对虫。山清对水秀,柳绿对桃红。”
再听下去,连她都会背了。
再往前,是一家麻油店,胡麻的香气铺天盖地,一直走出好几里还能闻见。
最前面是个收荏的小作坊,荏这种植物,种子可以榨油,老茎可以入药,叶子可以提取芳香油,本地野田里都生得泛滥,除了自家往面食或者菜里加,提提味,基本都卖出去到东边和南边了,因为市场上价不错,所以收荏的麻袋堆得比院墙还高,直等着开春南下,卖个好价钱。
土路两边的丛丛树枝消失得越来越快,黄土冒起,一直走到石头路上,听见车轮碾压碎石子的咯吱声,就算进了正城了,各种鳞次栉比的小店铺开始出现。
车停在街边,主家就去卖炭了,绿腰自己下来,步行到骆驼坊一带,进入羊肠般曲折的小巷,在巷口久站半刻,深吸几口气,然后进去,到最里边的客栈,呆半个时辰,然后出来。
出来后,照例要静站半到一刻钟,方搭过路的牛车或者马车回去。
这天回到家中,掀了帘,却见屋里的炕桌上,已经摆上一架琴。
刚开始的时候,严霁楼就要给她买琴,她说不用,学的地方有,再加上琴师性子古怪,不喜欢徒弟擅作主张,所以拒绝了。
“买给我自己。”严霁楼如此道。
“君子四艺琴棋书画,我还不会弹琴呢。”
他眸子里面闪着期待的光,身体微微前倾,手背在身后,指尖轻轻绞着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流露出某种探究的意味,“等嫂嫂学会了教给我。”
现在等他叫她嫂嫂,一般都是有求于她的时候,而且多半是在床笫间,现在姿态放得这样软,绿腰自然无话可说,只是神情透着疲惫,推说自己现在只是初学者,尚未入门,等娴熟了以后才敢为人师。
到了夜间,照样早早歇在床上。
严霁楼小心翼翼靠过去,手刚碰到她被角,就被她推开来。
大约是察觉他有一瞬间的僵硬,绿腰的语气缓和下来,把脸颊放进他手心,像猫那样轻轻蹭了蹭,“早点睡吧,小叔叔,你快要会试了,休息好要紧。”
“好。”
两人各自都闭上眼睛。
第二日,严霁楼再去见周礼,处理完关于那家票号的事,顺口多问一句,“城里哪里有女先生教古琴的。”
周礼说:“咱们这个地方,会歌舞的有,但是古琴这种曲高和寡的东西,恐怕很少,只有那些被罚没的罪宦家眷,还有以色侍人的乐伎,能沾得到边,要不你去长歌坊问问吧。”
又问:“嫂子怎么能想起学这个的?”
严霁楼不再多问,他打算亲自走一趟。
来到长歌坊,果然是楼阁交错,飞瓦云集,作为当地最大的闹市,这里即使入夜,也保持着相当的繁华。
严霁楼托了个知道这地方底细的篾片相公,问起有没有姑娘会弹琴,这人还真的说出来几个,但是问她们最近是否新收了弟子,事情忽然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据我所知,没有,”那人露出怪异的表情,说:“哪有良家妇女来这种地方,还跟着这些人学的,好好的娘们儿,都要叫带坏了。”
他口中的这些人,当然都是被认为很不正经的乐伎官奴一类了。
“男的呢?有男的教人古琴吗?”
“怎么,小爷你要学?”此人露出一点很玩味的神情。
严霁楼想,自己也是慌不择路了,嫂嫂分明告诉他是跟女先生学的。
“有真本事的男的都给大户人家上门教,谁来这儿供人消遣呀……”
严霁楼想,或许是自己多心,说不定在其他私塾也未可知,某些人家的太太小姐,倘若门第没落了,也是会收徒挣束脩来维持生计的,寡嫂的情况可能就是如此。
然而这一夜终究没有睡。
到了翌日清晨,听闻她下地的动静,衣服窸窣,火炉冒烟,水煮开,大门被虚掩住,马车来了,在那老马隔着院墙打了几个响鼻后,车轮的辘辘声逐渐走远。
他立即起来换好衣裳,乔装一番,后面跟上。
因为是运炭的马车,所以一路上都遗留有不少炭渣,草蛇灰线,慷慨地一直铺向目的地。
进了城,经过中间的坊市,路还算熟悉,可是过了前街就开始不一样了,这并不是去往长歌坊的方向。
她为什么说她在长歌坊呢?
马车停在当街,他眼见着寡嫂穿一身黑,从车上下来,进了一个住户繁多背景复杂的民居,这地方叫骆驼坊,很多异地做生意的人在此住店停留,巷子幽深,曲曲折折,严霁楼一路上不远不近地跟着,才算没有跟丢。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巷子最深处的一家客栈。
这并不是上好的落脚处,门口酒幌磨旧不堪,磨盘看样子已经坏掉,门口的立柱也被风吹日晒得像是摇摇欲坠,上楼的阶梯做在砖楼两侧,看上去陈旧衰败,实在不像是个学琴的风雅之地,唯一的好处就是足够隐蔽。
一直目送寡嫂走上楼梯顶端,转进长廊,严霁楼才跟上去,循着脚步来到最里面的一间。
刚站定,就听见里面人说话。
“考虑好了吗?”
是个细细的男声,说话的腔调里除了一股风流,还透着阴沉毒辣。
良久没有答复。
“我的耐心很有限,你最好快点给我答案。把我害成这个样子,难道打算这样就算了?”
“你想怎么办?”
是寡嫂的声音。
朝夕相对的人,他不可能认错,严霁楼情不自禁握紧拳头。
“你讲一讲,怎么和你小叔子搞到一起去的?”
那人笑起来,“是不是你勾引的人家?”
“胡说八道!”
隔着窗纸,隐约可听见里面的怒气。
“我就知道,”男人冷笑道:“那小子不怀好意,大哥一死,就等不及爬上寡嫂的床,我看他是早就对你有意,要不怎么一回来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呢,这还不算,你知道吗,他花钱买通当地的沙匪,差点要了我的命,要不是躲到一个部落的墓坑,我恐怕早尸骨无存了。”
绿腰打断他的自怨自艾,“你想怎么做?”
“我要你帮我办两件事,第一,跟我走,我手头的宝贝才卖了一笔钱,亏待不了你,我就不相信了,我段野哪点比不上严家这两兄弟,当年娶人输给大的,后面偷人又输给小的,你说一说,严家这一大一小,怎么就把你迷得晕头转向了?你为啥就非他们严家人不可?你这是乱.伦知不知道?”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绿腰喝止他,“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是——”男人的语气陡然冷厉,散发出阵阵阴毒,“把那个姓严的小贱人杀了。”
“不。”
绿腰冷声道:“我没你想的那么狠,我下不去手。”
“绿腰,别跟我这么装,只有我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不要胡说!”
“反正你想好,看你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你小叔子的命。”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就凭这个。”
男人从怀里掏出个小盒。
严霁楼站在门外,看不见里面的景象,对他们的话便感到陌生。
绿腰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了呀,我要那个小东西的命,你不会舍不得吧,难道是现在看人家做了举人,前途一片大好,也想跟着当官太太去享福了?”
“你以为谁都是势利眼?”
“我相信你不是,所以做给我看。”
室内传来长久的静寂,终于,“好,你等着。”
严霁楼的心重重地沉下去,好像夏天打水时,连桶带水跌进井底,那种阴沉的响声一直在井壁里面回荡,久久不息。
“今天迟点再走吧。”
传来一阵衣物摩擦窸窣的声音。
“你疯了吗?”绿腰把人挣脱开来,“我不是答应了跟你走吗,现在露出马脚,岂不是要惨了。”
“怎么,你小叔子天天晚上都不放过你吗?”
“下流。”
男人得意地笑出声,又戛然收住,异常干脆地道:“三更时分,我在你们家的老窑等你,东西收拾好,趁夜就出发。”
“这是一包砒.霜。”男人说,“你拿好。”-
回到家中。
严霁楼竟然还在睡。
看他面色飞绯,绿腰还以为他发烧了,上去在他额头碰了一碰,幸好,没有多烫,大约是屋里面炉子烧得太旺了,绿腰将碳块夹了两块出去,又开开窗,通风。
严霁楼睁开眼睛,问:“嫂嫂,你的琴学得怎么样了?”
绿腰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摇着头道:“我太笨了,总是学不会,老挨骂。”笑容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好,等嫂嫂学会了,我日后一定洗耳恭听。”
“起来吃饭吧。”绿腰看向桌上的油纸包,说:“我回来的时候,经过烧鹅铺子,买了点卤鹅翅,还有八宝粥,你尝尝吧。”
“我好像得病了,起不来,要你喂我。”
绿腰略一思忖,笑起来,“行。”
当她把稠粥舀起,递到他嘴边,严霁楼忽然问道:“嫂嫂,高山流水你知道吗?能为我弹一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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