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高山流水讲的是俞伯牙和钟子期因琴声结为知己的典故, 作为流传千古的佳话,学琴不可能不学到这个。
绿腰自然不知道,可是她还是顺从地去了, 拉来凳子,坐在琴跟前,轻轻拨了两下,那琴发出不成曲调的怪音,然后她转过身来,脸上浮现出羞赧的笑容。
“我还不会弹。”
严霁楼半靠在枕上,摇摇头, “反正我也听不出好坏。”
他久远地盯着她, 脸上的神情悠远而平静, 倏忽间转为一笑, 端起旁边的粥,舀两口送到嘴里, “这个是在胡人街那儿买的吧?队伍很长, 能排到真不容易。”
“嗯。”绿腰重重点头。
然后她站起身,走过来, 从背后变戏法似的, 拿出另一只汤勺, 把头凑到他旁边,也舀起一点,大口喝下去, 然后惬意地眯起眼睛。
很神奇, 一瞬间, 她身上连日来的病容好像消失了一样。
那张脸上,呈现出白瓷一般的温润光滑, 连眉眼和嘴巴,都恢复了往日的颜色,变得生动夺目起来。
两个人,你一勺我一勺,很快就将一碗八宝粥吃干净。
绿腰说:“你进京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后天就走。”
“那就好,早点走,免得中途有什么变数,这是一辈子最重要的大事,不管什么,都不能和这件事相比。”
绿腰说完,从柜子里面取出一副护膝,“我问过别人,说你们要考九天,九天在贡院里面都不能出来,我想着,二月天还是大冻的时候,你的腿又受过伤,到时候老毛病犯了怎么办,你把这个套在腿上,膝盖和脚踝都能护住,我用驼绒织的,料子是从西域商人那儿拿的,和浆布不一样,有弹性,不用缠太紧,它也掉不了,到时候你考试的时候也不怕分心。”
严霁楼听到她说腿伤的事,忽然感到很抱歉,当初他在这件事上,装病骗过她。
可是,他骗她的事太多了,就连最初的开始,也是求生和欲望共同的驱使,以至于连道歉也无从说起。
他真不敢想象她知道真相会怎样,她是一个那么敏感又骄傲的人。
绿腰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就像要把几年的话一次性都说完一样。
她似乎很少与自己说这么多话。
“还有这个帽套,貂绒的,戴上不会冻耳朵。”她笑着朝他头上比划了下,好像他是某种动物。
“对了,虽然贡院里有蜡烛,你自己也应该多准备几枝,九天时间,万一夜里冻得慌,还能取暖,主要是手要顾及好,否则卷子写不了,肚子里的墨水都吐不出来,那就太冤了。”
绿腰又安顿了几句关于吃食和路上行程的事。
最后提醒他,脸上带着羞愧的神色,“你要是考上的话,逢年过节,不要忘了给你哥烧点纸,反正我不是个好女人,没脸再去坟上显眼了。”
严霁楼笑着打断她,“一次性说这么多,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绿腰鼻腔发出轻轻的一声哼,是反对的意思,手指头捉住炕沿上垂下来的床单,卷来卷去,极尽纠结,一双眼睛却垂得很低,看不见表情,只有嘴角一直带着勉力撑起的笑意。
“我听说京城有榜下捉婿这种说法,小叔叔长得好,学问好,到时候得了机缘,能留在京城,就尽量留下吧,人往高处走,不要做傻事。”
严霁楼却早下了炕,不知道从哪儿端来一碗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说这么多,也不嫌口干。”
绿腰把水接过,为避免抬头再有视线交汇,便低着头默默啜饮,但是喝得很快,喝完把碗重新还给他。
严霁楼眼神瞥过干净的碗底。
“腰腰,花瓶里面的梅枝都枯死了,我再去给你重折几枝。”
严霁楼的话音刚落,绿腰就觉得眼前一片朦胧,思睡昏昏,竟然就这么倚在炕沿上打起盹来。
此时外面太阳陷落,天色暗沉。
严霁楼替她把鞋脱了,把人放到炕上,盖好被子,又向地上的炉子里面添了两块炭火,转身进了杂物房里,取出破冰的斧头,绑在后腰上,披上黑色的斗篷,翻身上马。
鸦群云集,朝西北方向飞去,正如黑云压城,昼夜错颠。
绿腰一觉醒来,入夜黑沉,伸手不见五指,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直到听见炉子里的炭火爆裂声,向屋外一看,天已经暗极了。
糟了!
“小叔叔?”
“严霁楼?”
“小楼?”
内外一片死寂,久久没有回应。
绿腰看着桌上的碗,对了,下午的时候,他递给自己一碗水。
那碗水有问题!
她怎么就没想到,他会插手呢。
看他今天的样子,分明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她到后院去看,果然马已经不在了,他会去了哪里呢?哪里需要骑马去?
不好,他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打算,代替她赴约去了。
想到这里,绿腰赶快跑到杂物房,果然,那把在冬天用来破冰的斧头,在被她擦得锋芒毕现之后,就这样忽然消失了。
大马被骑走,家里的小马驹,这时候还不到一岁,顶不上事,绿腰只能跑到别人家又借了匹马,火速赶往娘家村里。
月光下,大地上的荒野,清晰得毫厘毕现,群山如同奔涌。
等到她赶到,只看见墙上的血迹,如同梅花一般,洇开大片。
少年手里提着淌血的斧头,垂着头站在门后。
绿腰跑过去抱住他,一句话也没说。
两个人带着满身的血迹和土渍回去,还未进门,绿腰趴到他身上,第一次主动亲吻他。
一夜疯狂的交欢。
第二天,严霁楼就病了。
这次没有装病的余地,他实打实地发了烧。
一直烧了一天一夜,怎么也叫不醒他,看着载满举子去京城的驿车已经出发,绿腰更是心急如焚。
他们刚新搬家,在偌大的雍州城内并不认识多少人脉,绿腰把自己卖唐卡辛苦攒下的钱拿出来,请了许多郎中来,也都束手无策。
这时有一个老郎中,说这症状看着像是魂丢了,又或者是病人自己不愿意醒来,他把着严霁楼的脉,说:“这孩子的内心好像很痛苦。”
然后提醒她不能用常规手段,得找个会看事的过来。
绿腰马上请来了个叫魂的阴阳师傅,这人一上来就要看八字。
对于严霁楼出生的具体时辰,所幸绿腰之前听严青提到过,根据印象复述,那人一听便说不对。
难道是记错了吗?
想来想去,没办法了,公婆都死了,现在只有族里那两位知道,纵然她千般不愿同他们再有交集,于是她收拾东西,打听好地方,骑马,上山。
靠近悬崖的土窑,篱笆旁边拴条大黄狗。
过年的对联,现在还贴在门上,半边的糨糊已经被风给刮干,颤巍巍在山风中抖动。
狗被拴在草棚底下,朝绿腰持续吠了很多声,一直叫到疲倦,终于无精打采地回窝里趴下,偶尔拿嗓子眼胡乱嗷呜两声,应付交差。
始终不见人出来。
又过了几个时辰,一直等到太阳下山,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得迷离。
“你回去吧。”九叔婆拄着拐出来。
“你们搞错了,我不是来求你们的,我是来通知你们一声——”
九叔婆停到原地,脸上挂着困惑的神情。
“你们侄孙快死了。”
虽然他们不愿意再认严霁楼,但是多年的付出打水漂,恐怕也不是容易承受的事。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九叔公终于肯露面,站在门口,个头奇高,远远看去,挡住大半个窑口,细看就会发现,他双肩驼得厉害,整个人已经苍老了不少。
“他不是我们严家的人。”
老族长讲起过去的事:
当年,严青他爹还是个牲口贩子,跑到北面去贩马,走了大半年没有回来,他娘和一个藏族男人好上了,后来那个藏族人出家当喇嘛,跑路了,他爹回来见自己女人怀了,恨得要杀人,奈何这时候他娘肚子已经大了,想打也打不掉,没办法,只好生下来,生的时候大出血,自己没了命,娃也叫扔到乱葬岗。
“还是我去捡回来的。”老人说。
山间不知名的鸟一直在怪叫,发出凄厉的鸣啼-
梦里,有个人一直在戳着他的脊梁骨骂。
“你好意思叫严霁楼,你好意思姓严吗?你和你那个短命的妈一样,都是小偷,贱货,偷别人的东西养活自己,严青对你多好,你竟然抢自己的嫂子,当初要不是严家那两个老的要留着你,你早被扔到乱葬岗里叫狼吃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严霁楼挣扎着爬起来。
他冒着寒风和夜色,去找镇上那个老秀才,据说他的名字是这人起的,他肯定知道所有的事。
“霁楼……霁楼……”独居的老人听了他的问题,笑起来了,瞽目的脸上带着神采,显然已经回忆起当年的这一桩缘分,“好孩子,你当上官了没有?”
“当年严家的老族长抱着你来找我,更多自愿在叩抠君羊武二四旧零八一久尔叫我给你起名字,要个正宗的汉名,我心里还很古怪,翻了不少书,发现前朝有个宰相儿子就叫‘霁楼’,我顺手牵羊,借过来给你也起了这么个名字,指望你将来也能混个官当当,你听听,咱们十里八乡有这么气派的名儿吗?”
这么一个四四方方,不像藏人的名字吗?
心脏感到一阵钝痛。
严霁楼告别老秀才,回家的路上,此时天上飘起雪花,他忽然跌倒。
“唉,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大巫马把人扶起来,放到马上。
温驯的大马眨着眼睛,大约认出这是当初给自己接生的恩人,所以主动用头蹭他。
大巫马安抚地摸摸马鬃,连人带马牵回去到自己寨子里。
“你要真想当我们藏人,那你就睡着,不要去考试了,这辈子留在山里跟我放羊。”
长鬈发的高大男人对着床上的人说道。
床上的少年,唇角翕动,眉间攒出深刻的印痕,像是忍受着非一般的痛苦。
不长时间,人就醒了过来。
“我要回家。”
一起来,看见这不是自己家,严霁楼立刻就要下地。
“我早知道,你小子是个没良心的。”
或许是这话刺激了严霁楼,他端起旁边的药碗就往下灌。
他必须把身体养好,离开,离开这个地方。
把知道真相的人狠狠甩在身后。
他听过难听的话不少,可惜从没有当真过。
原来这么多年,这些人全都在看他的笑话。
怪不得小时候所过之处人人都厌恶他,唯独这个藏族赫赫有名的大巫马,肯教他骑马,给他糖吃。
怪不得他在家里炕毡底下,翻到过一本藏传唐卡古画集。
怪不得他爹发现这本书的时候暴怒,差点要了他的命。
怪不得他爹讨厌他,他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害母亲难产的缘故。
恐怕连央拉雍措肯给他帮忙,也是看在一半族人血脉的份儿上。
“我不谢谢你救我,就像我不恨你这些年骗我,咱们两清了,我不欠你的。”
“还有,”严霁楼把自己小时候捡到的那把小刀插进桌面,“我告诉你,我是汉人,堂堂正正的汉人。”
那刀当初是他在坟场捡到的,一把小巧的藏刀,现在看来,却是事先布置的恩赐,阴谋一样的恩赐。
严霁楼扔下这句话,就出了门。
他骑着马回到自己家中,大雪积满了半个院子。
家里寡嫂还没有回来。
他把从姓段的那儿拿到的小盒子,放到她的枕下。
他不知道这个人掌握了寡嫂的什么把柄,肯让她付出性命的代价相搏。
很奇怪,起初他用尽浑身解数靠近她,直到现在,两人肌肤之亲无数次了,好像她也只是被动地承受着,从不主动与他亲近,除了上一夜,她第一次把自己完全交给他,用他想象不到的力度。
他一方面感到深深的负罪,另一方面,很寡廉鲜耻地,推不开她,甚至想要更多、更深处。
永远可以不用同她抽离开来。
姓段的有一点说对了,他很卑鄙,也很无耻,尤其忘恩负义。
于是他杀了他。
严霁楼看向手里的小盒子,这是在姓段的身上翻出来的。
或许寡嫂的事,这个小盒子里面有答案。
但是他没有打开,也不想多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下在她前半生的雪,他也不能全部看见。
归根到底,是他对不起她。
这是眼下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暮色中,严霁楼背上行囊,沿着大路走向远方,再也没有回头。
很快,不断落下的雪就覆盖了一切痕迹。
这恐怕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
在山上磨了一天一夜,老族长终于肯跟她回来。
路上路过倒淌河村,她和严青的家。
绿腰目不斜视,倒是老族长,目光越过矮墙,看向那三座孤零零的瓦房,神情复杂。
“我知道您会救霁楼的。”绿腰打破沉寂的气氛。
老族长转过来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你们窑洞门上,贴着霁楼写的春联,到现在还没取下来。”
老族长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花半辈子,养大了别人家的种,养到功成名就,把自己家孙媳妇拐跑了。”
绿腰阴阳怪气地笑道:“可见人有时候真的不能起坏心,当初把我关在雨神庙的时候,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后墙不是有个洞吗?”老族长幽幽道。
绿腰睁大眼睛,他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到底是小辈,自己吃过的盐比他们走的路还多,自欺欺人就算了,谁看不出来他们那点事儿,大家只是迫于新科举人的官威,不敢明说而已,还不要提,在那之前,当初自己帮他们压了多少闲话。
“……你猜那洞哪来的?”
绿腰细想起来,确实,雨君庙那地方铜墙铁壁一般,怎么偏偏在后院留下个兔子洞,而且洞口又刚刚能容她通过。
“原来你们希望我走。”
“是为了你们好。”
为了她,也为了那孩子。
这种关系中,妇人总是承担得更多,他还不想看着这个孙媳妇被唾沫星子淹死。
至于霁楼那件事,他早就知道,纸包不住火,有朝一日会东窗事发。
他既然当初敢把他从坟地里捡回来,敢叫他姓严,就有这个把握保他。
但是有一种东西他保不了,那就是一个人的负罪感,这孩子会不会被压垮,他也不好说。
那天,他跪在院里同他们决裂,他就预感到要出大事,所以他说“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一语成谶,后悔的却是他这个老东西,他十分后悔说了这句话。
只可惜覆水难收,现在再说这些,好像用处已经不大了。
转眼间,已经到了镇上。
傍晚,镇口的打铁铺子,异常热闹,一群人围坐在一起,打铁师傅手下,火星四溅,仿佛把夜色烫了些洞。
有人眼尖,看见这一老一少。
“老严头,你那个杂种孙子呢。”
绿腰一听这话,气势汹汹地冲上去就要同人理论。
打铁匠把那人骂了一顿,又停下手,赶忙弯着腰出来给她端茶递水。
“劳烦沈二姑娘,代替我跟你那位小叔子说一声对不起,当年我年纪小不懂事,冒犯了他,现在他马上要功成名就了,还请他大人有大量,原谅了我。”
“你说了什么?”沈绿腰目光咄咄走上前问。
“他曾经骂人家是个杂种娃,还逼人家钻□□。”有好事者嘻嘻哈哈地吐露。
沈绿腰听了,一双发红的眼睛,看着铁炉里火星跃动,久久没有说话,忽然抓起旁边的炭渣,哗哗啦啦全砸到对面的脸上。
“那你可真该死。”她咬牙切齿地说。
围观的人都有些震惊,在他们印象里,这个严大媳妇,是出了名的娴静文雅,从来也没有见她跟谁红过脸,怎么突然如此失态?
老族长眼看要打起来,把她拦住,拉到一边,“十几年间,这种话我听了不知道有多少遍,犯不着置气。”
“我是为霁楼不值。”
老族长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进城里的马车过来了,两人上了车,绿腰才发现老族长抻着袖子,在抹眼泪。
她掀开帘子探出身去,望着路旁的风景,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路上都没有去打扰这位悲伤的老人。
搭车进了城,回到家里,大门虚掩着,掀开门帘,已经人去楼空。
伸手一摸,病榻上早没了人影,床褥寒凉。
整个冬天都不曾熄灭的火炉,第一次积满银灰。
房间冷得吓人。
“看样子已经走了。”
绿腰心中一阵失落,却又同时放下心来。
失落是因为他竟真的就这样,以抱病之身不告而别,放心又是因为,她怕他真要从此一蹶不振了,现在既然还有功名心,便证明他并未完全陷落。
九叔公走前,把曾经承诺过的路引放在她面前,“是去是留,自己决定吧,以后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了,再轮不到我们这些老古董插嘴。”
“这回,我是真的再不掺和了。”
老人喃喃说着,一步一挪朝外面走去,雪落在他本就斑白的头发上,仿佛难承其重,那向来挺拔的脊背也如同骆驼一般,沉沉地垂坠下去。
“九叔公,你说他还会回来吗?”绿腰喃喃问道。
“人往高处走,不要做傻事”,是她说给他的话,为什么她现在好像又后悔了?
绿腰手心里紧紧捏着在枕下翻到的小盒子,那么小的一个,在她手里却仿佛有千斤重。
是因为他帮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吗?
还是像姓段的说的那样,她心生虚荣,想做官太太了,舍不得那即将到手的安逸富贵的生活?
抑或是,美貌文雅的小叔,连同这种悖德刺激的日子,都叫她完全陷落其中……
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了。
“为了我们,不会,为了你,说不定。”老族长已经走远了,却又淡漠道了这么一句。
绿腰望着桌子上的梅瓶,里面有新换的梅花,枝条清减,却生机盎然。
“或许吧。”
不过她会等着他的。
第 72 章
最后一场积雪消融后, 春天就来了。
绿腰在去昭觉寺的路上,在田埂上捡到一个萝卜,半露在地里, 被冻成了透明的粉红色。
她捏着把玩了一路,然后扔出去给道旁刨土的老母鸡吃。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轻快了。
天上的阳光,终于能透过厚实的衣服和肌肤,照到她骨头里面。
她现在重新开始攒钱了,想象着在不久的将来,水汽充沛杏花烟雨的江南,开上一家自己的铺子。
实在不行, 给旁人打零工也行。
从最小的活开始干, 就像婴儿也需要骨骼坚实, 适应大地, 才能站稳脚跟。
什么都要慢慢来。
对,急不得。
她背紧身上包裹, 里面装着新绣的唐卡。
最近她还开始画画了。
之前说学琴是假的, 现在学画却是真的。
雍州城繁华阜盛,她托人在一个清幽的巷子里, 找到个教丹青的老夫人。
现在没有严霁楼帮她描底稿, 她也可以自己流畅地完成。
“沈娘子绣得越来越好了。”老喇嘛在看过唐卡后说。
顺便又给了她一本拓印的图案, 说是敦煌的佛窟里面,正在雇募人来绘制壁画,他愿意为她引荐。
绿腰拒绝了, 她觉得自己不久就要离开这里, 现在接下这笔活, 到时候恐怕会走得不容易。
老喇嘛露出惋惜的神情。
她不好说太多,只将话题引向别处, “我想去到往生殿里看看,可以吗?”
由小沙弥引领到后山的殿里,绿腰朝那个由严青为母亲供奉的长明灯,拜了一拜,又添满香油。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严青会把她娘供奉在此的原因,他早就知道事情原委,所以选了昭觉寺这个藏传佛寺,他是为他娘考虑的。
面对老喇嘛,绿腰很想问关于严霁楼生父出家的事,但是她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候穿藏袍长鬈发的大巫马从殿里走出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走到她面前说。
绿腰有些惊诧,却还是顺从地跟上他的脚步。
因为她记起,这就是当时给她家难产的母马接生的恩人。
她当时还奇怪,为什么小叔叔能请动这个人呢?大巫马虽然是兽医,但在藏族里面却很有声誉,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早就注定好的。
两人来到一间寂静的偏殿,青稞茶的气息在空中浮动。
“你想问的那个人早都死了。”他开门见山地说。
绿腰尚未从惊异中回过神来,就听见对面又说: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就像你看上你小叔子一样,你的婆母也被此人蛊惑。”
见不得光的关系忽然被这么个陌生人一语道出,就像被人在大街上猝不及防揭开遮羞布,绿腰瞬间面红耳赤。
“我没有。”她小声道。
对于这个人所谓的她看上小叔子这种说法,绿腰并不肯认。
这话说得好像她勾引了他似的。
她不傻,在山上洞房之前,她早就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欲望。
予取予求那么多回,她唯一的主动,也就是他离开前的那晚上,就那一次。
作为答谢的回报,而已。
怎么别人的口气,听着好像都以为是她勾引的他,而且甚至是害了他呢?
仿佛她占了多大的便宜。
她不用想也知道,村里人围坐在一起说闲话时,多半都是在骂她,对于小叔子,肯定是同情极了。
或许是看她面色难堪,男人道:“你不必这样,在我们藏人看来,这只是很普通的一种关系。”
绿腰知道,某些藏人家庭是有兄弟共妻的习俗的,但这在宗族林立讲究孝道尊卑的汉人圈看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惊世骇俗之举,传开了要喊打喊杀的,这可能也是在这个多民族混居的地区,为什么汉人和藏人特别容易起冲突的原因吧。
当地人尤其不喜欢这些民族间杂交生的孩子,叫他们杂种。
绿腰忽然意识到,大约正是因此,严霁楼便要特别承受额外的指责,好像他的行为正是由于他的血统引起的,而他又是受了人家的恩惠才长大,这样更显得他罪过之深。
如同那种寄居在别人窝里的鸟,长大以后却顶替了人家的亲生骨肉的位置。
千夫所指。
不过,更令她震惊的,还是她这个素未谋面的婆母。
她以为她应该是个贤惠持家的女人,没想到她竟然敢做出如此违逆世俗之举,这实在令她感到意外。
她扪心自问,没有那种勇气,为情爱做到如此地步。
大约她骨子里是个生意人吧。
她权衡利弊,而非孤注一掷。
“反正现在都这样了,你们在一起算了,我真不明白,世上哪来那么多规矩,你们汉人就是扭扭捏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当汉人有啥好处?”
绿腰莫名觉得这话像是若有所指,于是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为什么有人非得当汉人不可?”这个藏族汉子穷追不舍,硬要逼出个答案。
绿腰想了想,只好说道:“不是想不想当什么人的问题,听说以前附近山上还出过狼孩,难道那孩子放着人不做,想要去做狼吗?我想,倘若一个人生在汉人的家里,吃汉人的米,学汉人的字,那就应该是汉人了,生恩不如养恩大,小孩子又选不了自己的父母,大人再用这一点欺负小孩,那就太无耻了。”
这位藏族的大巫马义愤填膺,“这话应该让你们村子里的人听一听。”
绿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户外面。
现在什么日子了,他应该考完了吧。
京城,农历二月春风吹彻大地,礼部贡院的杨柳已经萌发出鹅黄的绿芽,砖缝里也有细小的草破土而生。
在夹板隔间里,严霁楼提着笔凝神作答。
前些日子,他发了高烧,待起来运送举子进京的驿车已经启程了,他因为身体虚弱,不能骑马,最后是雇了一辆车,快马加鞭,一直赶到关中地区,才追上前面的人,总算按时到达京城。
途中,严霁楼的病一直未好,倒辛苦旁人关照他,大约因为同行的人中属他年龄最小,所以大家都肯包容他,对他多番照拂,即使是发烧整夜呓语,也没有把他丢下车,他在这些人身上感到的善意,比整个成长过程中在村子里面加起来还要多。
一路上陌生的景色,洗涤了过去沉重的回忆,他努力将高原上那个贫瘠的小村庄忘掉,开始新的征程。
会试和乡试的流程差不多,虽然此时身体尚未完全痊愈,偶尔还有些咳嗽,但是幸好已经不再发烧,为了保持大脑清醒,也是为了适应贡院里面的作息饮食模式,他在考前住在会馆时,就吃得很少,后来也很顺利地通过严格的检查。
在八号这天,进入礼部所设的贡院。
会试一共九天,分三场举行,一场考三天,需要自备饭食和油灯,里面为了考生的不时之需,还在桌台上放了备用蜡烛。
能参加会试的,都是各省的举人,千里挑一的佼佼者,但会试这关,任然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严霁楼记得,上一年大约有四千人参加会试,最终仅录取了二百多人,会试后的录取者被称为贡士,从字面理解,是贡给天子的士,意思就是可以面见天子了,面见天子这一关,就叫作殿试,在会试的一个月后,殿试一过,就意味着正式进入庙堂,有些人平步青云,有些人老死江湖。
考官挨个发放案卷,严霁楼撕开被蜡封住的卷宗,粗粗浏览一遍,他心下放松不少,题目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中间因为带的馒头已经干了,所幸他吃得很少,别人带饭食,首选是可口,他选干粮的首要目标是耐吃。
攒的钱都用来买新房子了,住在会馆里还要打赏那些难缠的下人,他身上并无多少余钱可用。
幸好幼年的经历,练就了他忍耐饥饿的能力,反而在越是寒冷饥饿的条件下,大脑越清晰,不得不说这是唯一的好处。
住在会馆的日子,他发现,来京的举人家境都特别好,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出自富贵人家的公孙,比寒门子弟的数量多得多,这更激起了他的胜负心。
一直顺利做到最后一题,他细看,竟然吓了一跳。
此题是要求考生议论对“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这句话的理解。
很巧,他还记得,这正是数月之前的一个普通夜晚,他曾和寡嫂探讨过的内容。
当时寡嫂很不喜欢横渠四句,觉得那是说大话,表面上为别人好,其实是认为自己比别人优越,更是直言,当官就是为了升官发财,于是他引用了这句话劝诫她。
现在书面作答,自然不能那样随意。
他细想了想,此话出自《左传》,说的是鲁成公二年春,齐顷公攻打卫国,卫国的孙桓子率军对阵,结果惨败,这时新筑人仲叔于奚救了孙桓子,事后,卫国国君要赏赐于奚封地,于奚谢绝,只请求朝见时用曲悬、繁缨之礼,这种请求是以大夫僭用诸侯之礼,卫君答应了于奚的请求,孔子听说,便发出上述感叹。
严霁楼细想,这个题目放在整场考试的最后一题,必然不是字面上这般简单的含义,听说当今圣上是初掌国祚不久,才登大宝,就敢与朝中一众老臣分庭抗礼,必然要收回部分权力,这一题便是考验分定人心之题,更进一步说,这是要在朝廷新人里面擢选自己的势力了。
想到此处,他下笔,先以六经注我,“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礼,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
后面再加上各种对时事的纵横评述,暗中表露锐意进取之心。
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
此时的少年还不知道,这道题目的内容,将会影响他一生的政治命运。
交卷以后,严霁楼站起身,走出隔间的那一刻,他忽然听到细微的铃铛声。
抬起头来,原来是贡院门檐上的风铃。
他忽然想起某个夏夜的傍晚,他在嘈杂的乡村集市上,从一个老婆婆手里买到两根带铃铛的编织红绳,后来又借着过路的道士之手,才叫那红绳戴到她的脚踝上。
怕影响发挥,就连去省城乡试的时候他也戴着。
按理说蛊毒解了,现在他已经不需要那个东西了。
为什么他还怅然若失。
第 73 章
等待揭榜的这些日子, 严霁楼一直住在会馆。
许多同侪也在其中,大家无聊,心中又因为即将到来的榜单烦闷, 便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企图以诗酒度过这段煎熬的日子。
京城的一切都与雍州不同,满眼繁华,在这里,倘若想要见到大山的话,是需要登山的,不像他们, 是直接生活在高原之上, 大山之中。
虽然地域习惯不同, 但是从进京赶路到目前住在此处的时日, 严霁楼依然结交了许多好友。
周礼因为会试时,不小心灯油滴在了卷面上, 自知犯了大忌讳, 已经无心出门,甚至准备打包行李, 回云边镇老家子承父业做生意去了, 还是严霁楼相劝, 他才愿意暂留在此,等待结果正式宣告后再做决定,只是依然闷闷不乐, 整日窝在房里烧香拜佛, 期待奇迹发生。
其间, 严霁楼应其他举子相邀,外出游园。
京城的气候比西北暖些, 桃花杏花开放也更早。
大家轮流作桃杏的诗词,有人背了一首崔护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诗却是有关情爱的,便有人以此为噱头,开起风月玩笑了。
严霁楼正发怔,袖底一紧,却是一位英俊贵气的青年,此人头戴金冠,身穿白缎绣花箭袖袍,腰间系羊脂白玉的腰带,看上去气度十分不凡。
严霁楼认出,这位也是今年的举子,与他不同,此人是京都当地人,父亲乃是当朝尚书,祖父又是二等国公,母亲是御史家的嫡小姐,真正的钟鸣鼎食世家子弟,素来文品兼优,据说自幼便有过目成诵之能,在今年的一众考生中,亦是最受关注的。
这样的人怎么会找上他?
自从在杜家书院,和那个草包少爷杜庆闹翻以后,严霁楼就对这些纨绔子弟敬而远之。
“我看过你写的盐铁策论,对于经济十分有见地,文中,你不同意用白银作为测量本位,更不同意以此来交税,我能问一问,这是为何吗?”
严霁楼想到,白银本位论正是由此人的父亲,也就是当朝的户部尚书提出,他这样问自己,难道是要代他父亲来摸他的底吗?
可惜他孤身一人,背后还真没有什么势力,所以也不怕他们。
而且,难得有人肯同他探讨如此严肃的话题,他亦乐得回应。
遂直言道:“采用白银来作为税收货币,确实能减少税收的层层贪腐,但是本朝白银产量小,目前的白银来源,主要依靠与东瀛和交趾,还有弗朗机国的贸易,靠海的南直隶与北方内陆天然有壁,按照这个银本位的政策,我们北方农民缴税,必须先把粮食卖成铜钱,再换成白银,铜钱兑白银的比利换了又换,现在这个政策一出,银子水涨船高,更值钱了,粮食根本兑不来价。”
严霁楼说着,语气不觉更冷淡,“就拿我的老家雍州来说,去年已经算是风调雨顺了,粮食大丰收,就这还有农民到军营卖儿卖女,就是为了换取白银缴税,苛政猛于虎,绝非虚言。”
对面的公子爷俊秀的面孔上,不觉出现了几条裂痕,他只觉得父亲的改革,是为了百姓民生好,完全没考虑过地域之间的差异。
既然已经谈到实处,他便又多问了一些细节,这才发觉自己确实书生意气,闭门造车了。
由于题目盛大而艰涩,所以二人说着,不知不觉移步街边茶馆,没想到的是,本以为会是一场剑拔弩张的交锋,到最后竟也相谈甚欢。
“原来如此,今听闻严兄高见,真醍醐灌顶。”
伸手不打笑脸人,严霁楼不好再说什么,略微收敛自己的攻击性。
他这样应激也是人之常情,因为打偏远地区来的举子确实少,他又格外显眼,所以这些日子,被人家一直追着问无聊的问题,他也不胜烦扰,比如什么“你会不会骑骆驼”,他起初还耐心回答,后面就开始敷衍了,虽然他确实骑过骆驼。
至于另有一等促狭者,见他皮肤白皙,眉目昳丽,专意用手在脸上比划,问他“你为什么没有红脸蛋”,他一概冷硬相对。他想起家里,除了他,寡嫂也是面白如瓷,一身细白的皮肉,在灯下如同刚剥壳的鸡子,就连最近在京中所见许多闺秀,亦差之远矣。
“严小友年方几何?”这位京城的少爷忽然问道。
严霁楼如实相告。
这一批举子里面,最大的已经有五十了,最小的便是严霁楼,十七岁,因他生日又迟,在下半年冬,其实也才过十六岁一点。
大家又见他长得好,虽然出自乡野,气度却很不俗,人也不卑不亢,对他格外关照些,到哪里都带着他,所以谢逸也一早就注意到他。
再加上看了他的文章,与其时盛行的浮夸艳丽之风截然不同,观点鲜明,用词精准,锋芒毕露,大大引起了他的兴趣,听闻他今日会来赏花,特地在此等候。
二人这样,便算作结识了,之后的几天,这位世子爷常来会馆找严霁楼,得知严霁楼会骑马,他便常约了他去京都的山中打猎。
见严霁楼骑术了得,“严兄这身本事是令尊教授吗?”
严霁楼摇摇头,“我没有父亲。”
“哦。”看他神色低落,知道其中恐怕有难为情处,谢逸也不再多问,只有一桩,是不得不打探的。
“恕我冒犯,敢问霁楼如今可否婚配?”
与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在婚事上的精打细算不同,许多来自乡下的青年才俊,很早便同人有了婚约,有些甚至是童养媳妇,知道这一点的谢逸,不免要细问。
不知为何,他却回答了一句:“我家里有一个嫂嫂。”
谢逸有些意外,“霁楼还有兄长吗?”
“已经去世了。”
原来如此,他呵然一笑,“原来霁楼是孝顺之人。”
这句话刺痛他心事,严霁楼垂下长睫,表情凝重。
几日之后的揭榜,严霁楼得知自己中了贡士,半月之后便要上殿面见天子,心中说不上喜忧,他对自己的才能颇为自负,并不怕金銮殿上的应对,恰恰相反,他心中的恐惧,全在身后的故地,大约是时间越近,越要面临回乡的抉择,周礼在一个夜晚悄无声息的离开,更是令他感到紧迫。
此时谢逸派人带来消息,“我父想请你来府上一聚。”
严霁楼以为是自己上次妄谈白银新政的言论传到尚书大人耳朵里,要教训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仔了,但是他自恃有理有据,心中并无畏惧,遂慷慨赴约-
严霁楼考中贡士的消息传回白家镇,满庄子人都沸腾了。
绿腰的新家和旧房都快被人踏破了。
比上次中了举人还热闹。
之前旁人就送来许多鸡鸭鱼鹅,养到后面甚至在院子里占山为王了,变得极其棘手,他们也是费了一番劲,才把这些东西处理掉的,没想到,这回送来的更多,她竭力推脱不要,反倒使对方惶恐,以为同她结了仇怨,她只好收下,最后又拜托给相熟的小姐妹巧玲拉到集市上卖掉。
除此之外,还有些人家非要请她这个孀妇去参加宴席,绿腰本来是要推了的,可是奈何人家盛情相邀,马车几乎就停在她家檐下,赶鸭子上架,不去不行。
绿腰坐在席上,被众人的恭维声包围,觉得很奇怪,好像高中的人是她一样。
之前她去人家的婚礼上帮忙,连接亲都不能去,大家口口声声说是习俗和避讳,没办法。现在一夜之间,忽然是习俗没了,避讳也没了,她从丧门星变成了大福星。
很奇怪,她觉得。
更奇怪的是,大家都默认了这种变化的发生。
好像人上人原本就应该是一夜之间变身出来的。
两相对比,绿腰更欣赏山上那老两口了,虽然她和他们有过宿怨,可是他们也说话算数,说不再干涉她的生活,就真的待在山上,过起了野人日子。
就连这次轰动全县的喜报,他们也装作没有耳闻,好像那是别人家的喜事一样。
不过到月底,他们还是送了东西过来。
一只羽毛艳丽的活的野鸡。
绿腰这才想起来,他们住的那地方好像叫野鸡岭。
如今的凤凰当年也是由他们抚养长大的野山雀啊。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绿腰一直在等严霁楼回来,三月份,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别人告诉她,小叔子还没考完,得等殿试完毕,他才能回家。
话她听进去了,心里却一直隐隐不安。
到了三月底,这个时候还不见人,绿腰终于坐不住了。
云边镇的周礼都回来了,大约是因为名落孙山,所以心情格外沮丧,一直闭门拒不见客,绿腰也不好意思去打搅人家。
她回从前的老房子住了几天,最后终于决定,亲自到京城一趟。
她问好路线,打算跟着做生意的驼队,一起出去,到关中以后再另作打算。
这日早上,她背着行李,很早便来到镇口的岔路上,按照约定乘车。
刚听见远处的驼铃响起,背后就传来一声吆喝。
绿腰一眼就认出,那是她姐姐身边的老嬷嬷。
“小娘子,不好了,你姐姐出事了!”
第 74 章
绿腰来到府里, 在老嬷嬷的带领下进到内院,只见小院里丫鬟匆忙,一群人进进出出, 她被告知等在外面,直到郎中出来。
“我姐姐怎么样了?”
“很不好。”郎中摇摇头。
绿腰示意大夫说详细。
“凶多吉少。”
郎中讲得模棱两可,绿腰急坏了,“怎么回事?不是再有一个月就生了吗?”
郎中支支吾吾,却不肯往下说了,绿腰听见里面姐姐在叫她,于是她也顾不上再细问, 赶忙跑到房里。
那郎中叹了口气, 提上药箱快步出去了。
红眉睡在炕上, 脸色苍白, 身上的团花褥子中间腾起一大块,即使是在如此暖和的室内, 额头依然裹着貂绒抹额。
那杆被她挂起来的白玉烟枪, 不知道怎么掉在了地上,绿腰上前把它捡起来, 发现顶端的濡湿, 她心中惦记着姐姐的情况, 也就对这一点没有太过在意。
“你怎么样,姐?”
红眉嘴唇翕动,要水喝。
绿腰给她喂水。
“你不要走。”
“我不走。”
“我想求你一件事。”
绿腰等着姐姐说, 她却忽然睡过去了。
绿腰吓了一跳, 旁边照料的嬷嬷却说, 这是喝了药的正常反应。
绿腰心下有一丝奇怪,没有说话。
入夜, 在老嬷嬷的带领下,她来到为她准备的房间。
直到被带进月洞门中,她这才发现,原来这座坚固庞大的堡垒里,竟然也有她的一个院子。
这就是姐姐上次说的为她准备好的院子吗?
那时候她差点就住了进来。
这屋子的格局和布置,同她姐那间毫无二致,华贵而拥挤,有一股俗艳的热闹。
绿腰不禁想:这是谁的手笔?
屋子里的紫檀木立柜和黄花梨箱笼顶盖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她忽然意识到:这房子恐怕已经布置很久了。
想到此的一瞬间,她的心里无由来地泛起一层寒意。
回头一看,却是窗户开了条大缝,不时有风钻进来,于是她转身将支摘窗放下,又阖上窗帘。
这一夜也就这样过去。
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过去看姐姐,她靠在炕桌旁,气色倒比昨天好多了,很快有小丫鬟上来,摆上各样小菜和清粥。
两人正吃着,红眉忽然搁下筷子,“我求你一件事。”
绿腰心跳了一下,“什么?”
红眉的眼睛红了,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坚毅,“郎中说,我和孩子只能保住一个,你得帮我。”
绿腰以为她在说胡话,“怎么就肯定会出事呢,我在这儿陪着你,等你顺利生产了我再走。”
红眉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又过了一会儿,她垂着眼睛说:“也好,有你在我就心安了。”
到了夜里,绿腰想着白天的事,不得入睡。
看着窗外的月亮挂在枝桠上,泛起青黄的毛边,她忽然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好像这月亮长出了臂膀,要吃人似的。
空气中飘来丝丝缕缕的哭声,同时有一股奇异的味道在空中弥散,她推开门,在那味道之中,有令人迷醉的气息,此时天已热了,夜风入户,她忽然觉得飘飘欲仙起来。
不知不觉顺着那哭声,出了月洞门,逐渐向前面走去。
此时,夜风吹过,那城堡楼上的扇门开开合合,在春夜里像许多双眼睛同时在眨。
像是被什么诱惑,她第一次踩上台阶,爬到石楼的二楼上去。
里面有个女人,头发散乱,衣服褴褛,细瘦如骷髅,满脸溃烂,正抱着长长的烟筒,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在地上匍匐着,整个房子里烟雾缭绕。
她沿着走廊,往前走了很长的路,每一扇门里都有很多这样的女人。
有些在炕桌上,有些坐在窗前,最上层的楼阁上,甚至有些成了干尸,长发掉了一地,一团一团糊得到处都是。
惊恐之下,她飞快跑回去找姐姐,此时,那素来奴婢鱼贯的院子,阒静无人,她越过门洞,来到姐姐的房间。
隔着桐油窗纸看去,那大着肚子的女人,也同别人一样,正抱着烟锅,卧在榻上,嘴里吞云吐雾。
“您觉得怎么样?能拿得下来吗?我看小娘子虽然闷声闷气,却是个不好惹的人。”身旁帮她烧制底也伽①的老嬷嬷担忧道。
“不急。”
“什么时候动手?”
“我说不急!”
绿腰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姐姐脸上的表情狰狞而阴沉。
“埋了这么大半年的线,现在不收网,只怕要功亏一篑。”
“你想多了,大局已定,不急于这一时。”
红眉这样说完,鼻腔里溢出小股奶白色烟雾,脸上呈现出醉生梦死的神情。
绿腰忽然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在过去相处的日子里,她偶尔窥见过这样的古怪,像是毛线球里的小小线头,她以为那是家常般的亲切,今日拨开以后才发现里面拴着毒蛇。
到了后半夜,夜深人静,绿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蹑手蹑脚,打算趁夜溜出这座深宅。
这地方她来过几次了,除了第一次的懵懂,后面几次都暗中记着路线,此时正能派上用场。
只是令她感到奇怪,偌大的一个宅子,竟然也无丫鬟家丁巡夜。
泛黄的旧灯笼,在地上闪着毛茸茸的影。
花园角里有个豁口,她注意到平日里灶房的婆子们总是打那儿进出,抄近路去城西菜场,只要出了前面的葫芦门,就能出府。
一步之遥。
“绿腰,你去哪儿啊?”背后响起道冰冷阴沉的声音。
她还要再往前走,被几个粗壮的使唤嬷嬷给按住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必要再跟你废话。”
红眉挥手向后面的人,“把人带回去!”
绿腰重新被送进那个富贵而又蒙尘的别院,听见外面上锁的声音。
老嬷嬷隔着窗和她说话,“小娘子早点想好,也少受些苦楚。”
“这是谁的主意,我姐还是那个老男人?”
前几次姐姐力邀自己在府里留宿,每次都被各种意外打断,她以为那只是巧合,却不知是上天庇佑。
只是她实在不明白,事情的走向为何会变成这样?
一直到深夜,才有人来解答她的疑问-
红眉摘下头上的貂绒抹额,那地方已经有些溃烂,同阁楼上的那些女人一样,正是长期吸食底也迦的恶果。
“为什么?”绿腰静静盯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红眉顺手阖上门,外面的人立即将门上了锁。
她笑盈盈地说:“不为什么,叫你来享福,这个理由还不好吗?”
绿腰打断又问了一遍。
“我问为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
面前这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忽然开始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
露出来的地方,没一块好皮,全是陈年的伤疤,有些是鞭伤,有些是烫伤。
“你不知道我这么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在地主家为奴为隶,三伏跪地,九冬下河,吃不饱穿不暖,日日挨打,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在家里做大小姐,又学裁缝,又做新娘。我今天告诉你,十三年前,那时候要债的人上门,本来要带走的是你,结果爹把你留下,让我顶替你去,你知道吗?该留这些疤的人是你!该受这些苦的人是你!该不得好死的人也是你!”
“你为什么不去,难道我天生就比你贱吗?”
饥寒交迫的日子里,她那时候也才八九岁,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因为寒冬腊月下河里洗衣裳,手被冻得烂到棉袄袖口都进不去,又没有药治,冻得淌血,也感觉不到疼,天一晴就痒,只好掰了冰块,不停放在烂的地方擦,想让它不要痒,好快点给主家干活,因为活干不完,就要挨打了,在她身上被地主和地主婆打得没一块好皮时,她总是在想,冬天过去就好了,可是等到了夏天,又要给人扇扇子,扇不好被针戳到肉里的时候,她就会看看天上的太阳,心想这辈子还有多长。
她是想过很多次死的。
“后来,我终于熬到了年岁,长大了,我跟了一个有钱人,准备把自己赎出来,结果你跑过来,说你已经用自己的彩礼钱,把我的奴籍销掉了,那一天,人人都跑到我跟前,说你有个好妹妹,为了救你,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你可要知道感恩呀。”
红眉说到此处仰头大笑,“你以为我很稀罕你那点钱吗?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享尽了福又来当好人,你多聪明呀,你的聪明是给全世界的人看的,我的血泪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吞,我告诉你,要是当初送走的是你,我也可以慷慨,我也可以大方,我甚至会做得比你更好!”
“后来我嫁了人,虽然只是个外室,我以为终于能翻身了。”
她的眼泪掉下来,“没想到,这是个更大的坑。”
“我嫁过来没有圆过一次房,我急得不行,为了稳固位置,只好主动出手,源源不断地往府里纳新人,我想尽办法怀了孕,却被告知老爷伤了根本,早不能人道了,他不是个男人,但他还是个大官,他能决定人的生死,小唐就这么被他们给弄死了……”
她瘫坐在地上,痛苦地嚎叫起来。
绿腰想起那个赶车的白净少年,她记得他来村里接过她几次,话很少,原来姐姐的孩子是他的。
红眉忽然歇斯底里,爬过来掐住妹妹的脖子,“这都是你害的……”
绿腰任由她掐住自己,一字未说,只有眼泪流了满脸。
过了良久,当红眉药瘾发作,丢开手在地上痉挛时,绿腰忽然站起身,擦干脸上的泪痕。
“我就问一句,严青的死是不是你害的?”
“是又怎么样!”红眉冷笑道。
她不是没有心软过,她想着,只要她能过得惨,哪怕只有那么一天,有自己的一半,她就满足了,只要她过来求自己,她这个当姐姐的,一定出钱出力,叫她重新过上好日子,她愿意做个好人,做个好姐姐。她愿意的。
可惜,她低估了她这个妹子的好运气。
虽然死了男人,但是小叔回来了。
她早早就发现了不对劲,所以一个劲地要替妹妹介绍新人,可是她又不愿意真的让绿腰过上人上人的生活,所以替她相中的都是一些歪瓜裂枣。
她要她也尝一尝自己经历的痛苦。
那个驼背痉挛的侏儒少爷,就是她的一则经典手笔。
可惜她从不肯坠入她布置好的深渊去。
眼见她当了寡妇还能过得越来越好,而自己,却连要个孩子都不能。
心态失衡下,她动了歪脑筋,在怀孕之事上欺骗了老爷,老爷也因此杀了小唐,她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孩子,于是提出要以自己的妹妹来偿债。
她为他找了那么多女人,再多一个又能怎样?
“怪就怪你自己!这一切都是你欠我的!”
红眉扔下这句话,走进浓稠的夜色。
月光下她的影子,像一只巨大的蜘蛛,缓缓在石板上爬行,院中无数脱落的头发,如同万千蛛丝-
三日后。
“怎么样,她从了吗?”红眉的心越来越乱,近日需要的大烟也比往日多了不少。
“连水都不肯喝了,这么下去,我看是不成。”老嬷嬷道。
红眉咂了两口烟锅。
“莫非是真的念着她小叔子?”
这时候,红眉得知了个好消息。
听说是和严霁楼以前有过宿怨的杜家小少爷,之前闯下大祸被送到乡下的老宅去了,现在又回来了。
还到处吹牛,说自己拿捏住了当朝的新科进士。
别人问他怎么拿捏的,他不肯说,红眉派人去使了点小手段,将人灌醉,问了出来。
等不到第二天,当夜就领着人去了绿腰的院子。
短短几天,绿腰就瘦得不像样,她斜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隔着窗,听见有好几个人进了院子来,听脚步声音,其中有个一瘸一拐的人。
那人听着酩酊得厉害,说话结结巴巴,语气又横冲直撞,“我说,他……严霁楼……不是厉害得很吗,我杜庆,还不是把他耍得团团转?”
“杜小少爷,你把话说明白些。”
绿腰听出,这是她姐的声音。
“我给他下了点蛊毒,要破了童子身才能解,否则就会毒发身亡,但是看他考得这么好,可知一点没受影响,大概毒早解了,真是怪了,也不知道谁给解的?”
片刻,红眉听见里面玉瓶的破碎声,满意勾起嘴角。
之前在这屋子里的炕桌上,她曾放置了一个美人觚,里面插着桃花。
看样子是碎了。
红眉抬高调门,故意问:“那毒解了以后就不需要女人了吗?”
“看你说的,什么不需要女人了,又不是和尚。只是这蛊毒解了以后,不拘哪个女人都成,等有了更好的,原来那个自然就可以扔了。”
红眉又说:“听说严家老二中了榜眼,后面又被尚书大人给看上了,要招去做女婿呢,到现在都没回来。”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人家有福呗。”
红眉哀叹道:“只是可怜了从前给他解毒的那个女人,这下用完了,被扔在一边,没人要了。”
“那都不算啥,你想,之前他又没有多少钱,找女人肯定都是图便宜,图方便,找不到什么良家的。”
红眉笑了一下,再没说话。
轻轻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将人带下去,又付了一大笔钱,把人前后脚送到赌坊里面去了。
接下来,她又拿出一副银票。
真是老天爷助她,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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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城里新开的那家票号,忽然上门,送了一大笔钱过来。
说是之前的股主买的,现在这个季度分红,他们按照约定要送给姓沈叫绿腰的妇人。
只是之前登记的那个住处没有人在,打听到沈娘子来了姐姐府上,这才赶过来。
红眉一过目,原来是严霁楼买的。
她心里不由得失衡,这小子走之前,竟然还为他嫂子留下一笔财产。
只是这个时候送来,却是助她的力,成就她的好事了。
红眉派人把银票递进房中去,还有一份杜撰的婚书。
相信她看了这些东西,就什么都明白了。
到底是亲姊妹,她知道,她这个妹妹,虽然不声不响,却是个心气高的。
一个人再厉害,只要心气没了,也就不足为惧,任人搓圆捏扁了。
做完这些,再也不去打扰,甚至连锁也下了,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
果然,随着太阳出来,那紧闭的门扉大敞开了。
红眉见自己手段得逞,自然得意。
“你这是想好了。”
绿腰说:“世事并不由人。”
红眉见果然如此,本来应该趁机奚落,大耍威风的,不知为何,心下忽然闪过一丝暗痛。
她迅速背过身去,“这是老爷给你的。”
嬷嬷递上托盘,绿腰接过。
原来那竟也是一杆烟枪,只是同红眉的不一样,这一杆是翡翠的,通体碧绿,搭配着紫砂烟斗,器身接口处包了铜,纹饰也精美。
红眉笑着说:“你这一杆比我的好多了,看来老爷疼你。”
绿腰冷笑着。
红眉语气悠长又辽远,“当初我跟老爷的时候,第一天,等了一夜,也不见人来,直到半夜,嬷嬷给我端来个红托盘,里面是我现在用的白玉烟枪。”
当时嬷嬷告诉她,从此以后这东西就跟她一辈子了。
要是愿意,就当男人用,不愿意,就当饭碗用。
反□□里有供应不完的鸦片。
下午,绿腰跟着众人去前厅吃饭,她本来是不愿意的,红眉告诉她这是规矩。
怪不得这桌子这么大,原来府上的人并不少——虽然一多半都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今天也和上次一样,这张桌子上,只坐了三个人。
绿腰看着对面养尊处优的老男人,心里不觉涌起一股反胃感来。
大约是察觉她一直盯着他,这位老爷抬起眼睛来,也和上次一样,向她点一点头,声音平淡不起波澜,“吃好。”
绿腰不由得心中冷笑。
竟然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她可真佩服此人。
坏事都叫别人做了,他的双手倒是干干净净。
夜间,按照规矩,老嬷嬷也给她送来二斤炮制好的底也迦,也就是能让人上瘾的鸦片。
第二天红眉早起,就看见对面院里,门帘高揭,绿腰半靠在榻上,房内烟雾缭绕。
当即冷笑道:“我还以为你能撑多长时间呢。”
“为了不叫姐姐失望啊。”
红眉脸色一变,扶着身子回了自己房里。
又过了几天,直到院墙外面奇异的香气忽然盛大起来,绿腰问嬷嬷,外面是什么,嬷嬷说是南下卖荏的商人要启程了,附近的行脚商行在点货呢。
绿腰想起家门口的那家作坊,她之前在那里买过荏,同掌柜熟识。
时机就这样成熟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从衣服内层的口袋里面,掏出之前从姓段的手里得来的小盒,在红眉夜里将要入睡的时候,派人给她送去。
廊上的滴漏一直在响。
终于,那阒寂幽深的院中,传来痛苦的嘶吼。
服侍红眉的老嬷嬷慌不择路,一面叫救命,一面喊着郎中。
大门敞开了。
固若金汤的深宅大院,露出它嗜血的獠牙,却也给予唯一一道通往生门之路。
绿腰则按照准备好的计划,在郎中出府之前,赶到饭厅。
第一次进到这座饭厅,还是去年夏天,那时她就注意到,这座饭厅地缘孤僻,离后宅各院极远。据她观察,或许是因为从前□□受伤,这老东西走路并不方便,然而每次他都能在她们来之前,于主位正襟危坐。
所以她推断,老家伙一定是深居于此。
果然,就在饭厅的巨大屏风背后,有一座极小的佛堂,一人背对门,盘腿面向观音而坐。
盘腿吗?
那就一定不会错了。
几乎没来得及看到他的正面,她就将在饭厅随手提的板凳砸了下去。
手里的翡翠烟锅,塞进他嘴里,里面有足量的毒鸦片。
还嫌不够,放了一把火。
火势大起来,一片混乱狼藉,仆役如蚂蚁般乱窜。
她赶往侧门,经过红眉院子时候,听见一片哭丧声,在那嘈杂之中,夹杂着婴儿的微弱啼哭。
绿腰脚步一缓,却并未停留,紧接着就逃出府,藏身于旁边加工荏的货行,贩荏的掌柜认出她,绿腰向他粗略说明原委,因是熟人,绿腰又肯掏钱,便和行脚商讲好,这一程将她也带上。
到达风陵渡口,已经是四月中旬了。
这里是南下和北上的交界点。
荏商分了两队,一支东走,一支南下,绿腰也到了必须做抉择的时候了。
她从口袋里翻出严霁楼给的银票,数了又数,还好,够她开店了。
至于那个不知真假的婚书,扔进河里好了。
反正她本来就不在意。
望着远方的天,绿腰果断登上南下的渡船。
船上,几个人在讨论雍州城里的那场大案。
“听说雍州都护死了。”
“死有余辜,这人不是个好种,在边境弄了一堆大烟,府里小妾全都叫这玩意儿弄得半死不活。”
“这人好像是个太监?”有个绑着头巾的老汉小声道。
“不是,以前不是,据说年轻时候还是个将军,入赘到大官家,后面在战场上伤了子孙根,被自己岳父家退货了,发配到咱们这个偏远地方来,从此以后人就变态了。”
看着渡船下的波涛,她不禁干呕起来。
“没事吧,姑娘。”船家好心问。
绿腰摇摇头。
什么底也迦,什么鸦片,她又不傻,怎么会真的把自己葬入这种活死人墓呢?
早在动身之前,因为舍不得悬崖货场上,南方老板赠送的香料,所以早打包好预备一齐带走,只是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些事,这香料又竟然会帮她发挥这么大的作用。
红眉以为她失了心气,其实一切都只是障眼法罢了。
从此以后,她不再欠任何人的了。
包括她的小叔叔。
她有想过利用他,帮自己摆脱那些不愿面对的回忆,然后带自己离开,可是现在,既然他也利用过她,那么他们两清了。
绿腰吐得厉害。
她一面捂着小腹,一面想:严二这么厉害,还不是才考了个什么榜眼,她只知道状元,可不知道什么榜眼。
她未来的孩子,如果是男娃,一定要考到状元,然后弄死他爹,如果是女娃,那就女扮男装再考到状元,然后弄死他爹。
这个严霁楼这么坏,或许将来是个大奸臣也说不定,何况他还说过他要做大贪官,这样也算为民除害。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第 75 章
春夜, 关中驿站,一灯如豆。
房间摆设低调文雅,文房四宝, 香茗悠然,如今功名在身,自然与从前不同,不必再住草房,更不必再受驿卒刁难。
严霁楼坐在灯下。
数日殿试前,他应京城的那位谢世子之邀,前去府上赴宴, 他本以为等待他的, 会是那位尚书大人的指教, 没想到, 竟然是尚书家的小小姐。
谢逸告诉他,妹妹是家里最小的, 正是碧玉年华, 从小受尽全家宠爱,父母正想招个东床快婿, 与此同时, 他的尚书父亲, 亦很欣赏他文章才能。
话已至此,几近明说。
交易的序幕,在尚书家的后花园里。
严霁楼看着对面弹琴的少女, 娉娉婷婷, 指间行云流水, 琴音泻出,正是一曲高山流水。
此时春日正盛, 他脑子里却是一片大雪纷飞。
冬日的火炉旁,木柴不时发出轻微哔剥声。桌子上放着一架廉价古琴,木质做工都不甚考究,那是他跑遍雍州城买来,城市太小,买不到什么好的。
寡嫂坐在琴前,连起手的姿势都不会,胡乱拿指尖勾两个音,然后转过身来,羞赧地摇头,“我不会。”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一幕很动人。
他坐得半边身子有点麻了,又想到,钟子期死后,俞伯牙立即破琴绝弦,终身不再鼓琴,钟子期一介樵夫,戴斗笠、披蓑衣、背扁担、拿板斧,整日在山间地头穿梭,不影响他作伯牙的知音,不需要什么身外之物,一句“巍巍乎若高山,洋洋乎若江河”,就够了。
至于寡嫂,甚至不需要懂这个,她本就在高山和溪流中长大,在她愿意的针线经纬间穿梭,和马背上起伏就够了。
想到这里,他起身径直离开,将尚书府后花园的姹紫嫣红都抛在身后。
背后琴声戛然而止。
谢逸自长廊追上来,似乎很愤怒,但是他已经不在意了。
他过惯了泥沙俱下的日子,和一个时而老实时而坏脾气的女人,朔风大雪,马背高原,真叫他被花团锦簇环绕,那恐怕也是一种折磨。
不知道是因为那番白银本位论,还是花园琴会得罪了尚书大人,殿试中,严霁楼应对得当,揭榜以后,还是得了第二名。
但是令他意外的是,名满京城的谢逸,也只得了探花之位,大约出于避嫌的缘故吧,至于状元,则给了一位自岭南来的长者,此人第三次进京,前两次都落榜了,这次却发挥得异常圆满。
严霁楼回到白家镇,已经是四月底。
他是悄无声息回去的,不想面对太多烦扰,在京城的宴会已经够多了,什么同乡会,同年会,简直没完没了。
这回回家,什么也没带,不像上次去省城乡试,为了讨她的欢心,特意排长队买了当地的月饼,带回来都凉了,在别人婚礼过后的冷灶上,他们坐在小凳上分食掉了。
这次,他回来没有带任何东西。
那种归心似箭的心情,让他不愿意再排队耗时间。
雍州比京城昼夜温差大,严霁楼来到雍州的郊外,这房子买了没多久,他隔着老远就看过去,四周炊烟袅袅,唯有他们的房子清清冷冷,像一个被遗弃的旧巢窠。
门环冰冷,下了锁,里面空无一人。
白瓷瓶里面的梅枝早枯了。
马槽里面未吃完的干草,被风沙掩盖,严霁楼这才觉得不妙,在天黑之前赶回到村里老家。
推开门,檐下竟然有燕子筑了巢。
一个头发蓬乱的妇人正在院里锄草,那妇人回过头来,脸上现出惊喜,正要叫,严霁楼怕她声音惊动了村人,连忙先问了声好。
他知道寡嫂和这位关系素来不错,便向她打听下落。
巧玲露出古怪的神色,说她不是找你去了吗?见严霁楼露出迷惑的神情,巧玲竟然表情瞬间转灰,变为一片颓败,板起嘴,哭出声来。
“这下完了,既然你没见她,那岂不是……真的葬在都护府里了?”巧玲听见都护府里面发现了不少因为用毒过量而死的女尸,便以为绿腰也在里面,心里又不敢相信,只能盼望着她已经出发去找严霁楼去了,这回严霁楼回来,将她的幻想打破,她终于绝望地哭起来。
巧玲断断续续哽咽说完,严霁楼才知道原来寡嫂有打算去找过他,后来被她姐姐派人叫走。
不过,他绝不肯相信寡嫂会出什么事。
随后来到都护府里,看着院内的大半废墟,严霁楼心里还是一沉。
他凭借新科进士的身份,找到知州通融,在负责此案的衙役带领下,进入了围墙最后面几进幸存的院子。
其中有一个地方,翻到了香囊和绣袋,在靠大床的近旁,放置着一架新做的婴儿摇床,里面还有小婴儿的鞋袜肚兜,那上面的针脚他很熟悉,那双金红色虎头鞋他更是亲眼见过,这是绿腰给她姐姐未出世的孩子做的,当时为绣这个,天天熬大夜,把供给昭觉寺的唐卡都减了不少。
这应该就是绿腰姐姐的院子。
“这地方人呢?”
“住着一位怀孕的妇人,听说发生火灾的时候正好人在生产,可能是受惊难产,人没了。”
寡嫂这位姐姐,严霁楼只见过一面,却印象深刻,他凭直觉认为此人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她对绿腰的关心,里面夹杂着一种注视的迫切,但是作为外人不方便说,寡嫂又对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极其重视,他也就一直保持沉默。
严霁楼走到婴儿的摇篮床前面,把里面的虎头鞋拿起来,小小的后跟竟然开了个大口子,像是被某种利器所绞,不是刀就是剪子,在这道伤口的映衬下,精致的小红鞋,变得破破烂烂,如同婴儿张大啼哭的嘴。
他放下小鞋,心道猜测果然不错。
绿腰受着来自她姐姐的仇恨。
床头放着一杆白玉烟枪,里面有鸦膏的味道,联想到来之前听到的传闻,他也不觉得奇怪。
再找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线索了。
正要转身离开,就在此时,眼尾的余光忽然瞥见床缝处,卡着一个小匣子。
脑中一瞬间清明起来。
这东西他见过。
但是上次没有打开。
现在里面成空的了。
鬼使神差地,严霁楼蹲下身,一手举着油灯,俯身到床底。
幸亏这位都护老爷来自异地,不喜火炕,屋里摆设的全是架子床,否则要取东西还真不容易。
在灯下,堆满灰尘的墙角,闪着一点微弱的红光。
近在咫尺。
严霁楼的心跳起来了。
只看了一眼,他飞快地扣上盒子。
外面的天彻底黑了。
严霁楼来到大狱,这里关押着曾经都护府里的几个掌家老嬷嬷,严霁楼问那位服侍过绿腰姐姐的,“你们夫人的小拇指,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那老嬷嬷忽然被点到,以为自己有机会出狱,自然配合,略微一忖,便道:“确实有点不一样,姨娘的小拇指甲是两瓣,听说是遗传她娘的,因为不好看,所以一直都用红漆涂着。”
严霁楼脑中的线头逐渐理清,向衙役借了匹马,奔驰在乡野的小路上。
这是绿腰娘家的村子,之前因为赁地风波,严霁楼来过这里。
“我想知道沈家二老的坟。”他找到村长。
“没有坟,沈家二老,当年死了以后,送到藏人那儿天葬了。”
“沈家人都是汉人,怎么会天葬呢?”
汉人有保留全尸以便来世投胎的习惯,天葬这种粉身碎骨的方式,堪称一种恐怖的刑罚了,所以纵使村子离天葬台不远,本地也没有几个汉人愿意舍身。
“当年两口子得了疫病没的,埋在村里怕传染,他们的小女儿,就把他们趁夜给拉到天葬台去了,我们全村都感谢这姑娘。”村长至今说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严霁楼眉心微跳,低声道了句谢谢。
他来到附近的深山,夜里林鸮啼哭,萤火丛丛,气氛瘆人。
他在之前,来过这个地方。
他费力得到的寡嫂不愿示人的秘地。
看着那座巨大又斑驳的佛像,严霁楼来到佛像旁边。
他开始挖开地底。
在看见零碎白骨的一刹那,他就停了手。
到此为止。
严霁楼打开小匣子,里面的小脚趾,两瓣指甲,肉质已经萎缩。
他将这东西埋进土里。
相信不久后,就会被蚊虫鼠蚁啃个精光。
站起来的时候他有些恍惚。
他终于明白,为何她那么急切地想跟着自己离开,那次在悬崖边的货场,向她展示了有可能的新生活时,她忽然就开始主动靠近他。
也明白了,为何在处理掉姓段的以后,她为何会那么主动热情,几乎以一种献祭的心态,将他包裹。
原来她一直都是要利用他。
他想起最开始他骗她,说自己是追逐猎物,偶然发现这个密地。
却不成想,一路上,都是猎物在引导他。
他手里的弓箭,指向的一直都是她要他去的地方。
就像曾经遇到一只美丽的梅花鹿,他舍不得猎杀,带回去给她瞧,她却道:怪不了别人,这是它自己送上门来的。
在她眼里,他也是自动送上门的吗?
或许是吧。
他最开始,不是也利用了她吗?
这算两清吗?
为什么他浑身的力气和鲜血都像被抽走了一样?
难道是从前的蛊毒又犯了吗?
严霁楼跋涉很久,在甘南的部落里,找到一位德高望重的巫医,他说明来意,想要去除曾经被小人种在身体里的蛊毒。
如果没有这个东西,也就没有后来的一切。
他不会做出悖德之事,不会背叛兄长和老族长,更不会陷进这场不动声色的骗局。
巫医听了,帮他掌脉,大笑着告诉他,他的身体里面从来就没有什么毒,更没有什么蛊。
严霁楼自然不信,怎么可能?
在得到她之前,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难道不是最有力的佐证吗?
巫医大约见过不少这样为情爱害病的青年,笑着说:“境随心转,一切都是你心的映射。”
“如果真的有这种东西,那这世界就要乱套了,本质上,人行走在世间,都是孤身一人,没有谁离不开谁,若有人有这样的神药,为什么不去下给皇帝,好叫自己称王称霸呢?有这样本事的人,也不会拘泥于情爱。”
巫医告诉他,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一定一早便爱上那位姑娘了。
严霁楼一病不起。
雍州城车水马龙,市井繁华,崖边小院大门紧闭,无人知道他的消息。
就在他以为自己濒死的时分,老族长忽然上门来。
严霁楼哭着抱住他,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最后的一根浮木,“哥哥。”
他以为是兄长来了。
小时候他受伤哥哥就这样抱着他。
老族长以为他是因为绿腰死了,所以大病不起,摸摸他的头,“你嫂子没事,我之前给了她路引,估计她这会儿已经南下了。”
“那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老族长咬牙切齿,“这都怪杜家那个无赖!”
杜庆死皮赖脸,不情不愿,硬被穿着藏袍的大巫马从门背后撵进来。
“你说。”
老族长则起身把门阖上出去了。
杜庆见严霁楼疯癫一般,长袍散乱,眉眼发红,死死地盯着自己,于是忙不迭把自己在都护宅院里的事,都告诉严霁楼。
说完很自觉地补了一句对不起。
一阵罡风迎面而来,藏刀的刀锋沿着自己脸颊擦过,杜庆瞬间腿软,他赶忙跪在地上磕头,“不能杀我啊,你和你嫂子,我还是你们的媒人呢。”
果然,果然是这个可恨的杜庆骗了他。
“我那时候被我爹打坏了一条腿,心里恨不过,就在走之前随意扯了个谎吓吓你,没想到你当真了呀,我不是故意的。”
杜庆探头探脑,脸上的神色心虚躲闪,“你这么聪明的人,我也没想到,竟然会被我的话给骗住,你想想,我要是真的有这种药,干嘛不用在我爹身上,那他不就不打我了?或者,直接用在考官身上,那我不成状元了?要么干脆弄个大的,直接把药喂给皇帝老儿,叫他把王位轮我坐,那不好吗?我闲得慌了,才当媒婆。”
严霁楼恨不得当场将这个人杀死,杜庆跪在地上磕头讨饶,“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严霁楼有气无力,叫杜庆给他把插在门上的刀送过来,杜庆战战兢兢照做了,被严霁楼揪着脖子割下一撮头发,“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否则下次割的可不是这个了。”
杜庆推开门抱着头屁滚尿流地跑了。
这天夜里,他发起高烧,梦里有人不断在他耳边重复。
“你帮未过门的嫂子买针线,需要跑遍十几条街?”
“你为什么不回来参加你哥的婚宴,到底是没有时间还是心里不愿?”
“你帮你哥追求嫂嫂,想出来的招数,到底是为了自己成就好事还是真的成人之美?”
梦里,那些曾经烧掉的信,又全都回来了,一封封围绕着他,复读那些他不愿意面对的内容。
他忽然想起来,里面的大部分内容,都是他和兄长围绕着一个女人展开的,到后面,他假借着帮助兄长娶到未来嫂嫂,不断表达越界的关心。
他的确很早就开始关注她。
就连听见兄长被害死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她背叛了他,而不是兄长,她是他用手段追到手的,虽然是通过信的方式,某种程度上,他恨的是她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他不是想为兄长报仇,而是为了自己!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不得不承认,情.欲的野兽一直豢养在他的心底,谎言的钥匙,是他自己插入,也必须由他来拔除。
一个月后,严霁楼登上南下的渡船。
第 76 章
夜半。
“大人。”
男子走出大狱, 微微点头,顺手接过帨巾,将手上的血迹擦干净。
狱内气氛阴寒, 石壁上的火盆映照出门口两条獒犬。
男人蹲下身去,其中一只长毛獒犬伸长舌头,欢喜地扑入男人怀中,牵引的小卒收绳要拦,迎来同伴一记眼风,遂老实站回原位。
男人半蹲下身,伸手在獒犬的下巴底下抚弄, 侧影鼻梁孤峻, 昏黄的光影间, 眉眼幽深瑰丽, 或许是爱怜这畜生,所以唇边带着淡淡笑意,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给人的感觉很冰冷,单侧绿松石耳环轻轻晃荡, 折射出锋利的光, 獒犬受了这耳环的吸引, 跃跃欲试,伸长颈子去咬。
“严大人。”门外穿飞鱼服等候的男人抱拳一礼。
严霁楼继续逗弄着那条被喂养得肥嘟嘟的獒犬,甚至故意歪了头, 将耳环递给它咬。
那锋利的森森犬齿, 数次擦着耳垂而过, 未免让人看了不自觉揪心。
就在獒犬将要咬住的时候,严霁楼掌心叩住犬首, 另一只手轻轻摆动,示意近旁手下将整理好的情报递给来人。
那人将情报收敛进袖中。
严霁楼这才起身,“辛苦。”
最近江南几个盐场出了问题,他为此忙得焦头烂额,上面催得又紧,他许久没有睡个整觉了。
这个江南织造郎中的位置,对他来说并不易坐,六年前,他初出茅庐,因为在新政改革的问题上,同朝里几位重臣意见不合,被发配到江阴做了两年知县,算是个冷板凳,后来因为治水有功,被调回京城,升任刑部郎中,在几桩贪腐大案中表现出色,得到皇上重用,如今已在江南织造局履职两年。
虽然品秩为正五品,不算太高,但实际地位却仅次于两江总督,更为特殊的是,历任江南织造,按例兼任皇帝耳目,可越级直接向皇帝提供江南地区的情报,这对于他来说,既是天恩,也是悬渊,伴君如伴虎,像他这样没有根基的人,行走官场,得到皇帝看重,犹如盲人雪夜提灯,是在薄冰之上,更添虎窥狼伺,所以事事都要小心。
六年宦海浮沉,他已经不是那个高原上肆意纵马驰骋的少年了。
回到府里,换下官服,他终于能歇上一歇。
灯下,白色袍袖上露出鱼嘴一样的开口,或许说来外人并不相信,他这个被视为揽尽天下锦绣的江南织造监督,私底下内衬衣服竟然也会脱线。
确实是太忙了。
除了忙着织造司务,还有海外出口,他还忙于找一个人。
找了六年。
来金陵前皇上曾私下问过他,属意于漕务还是织造,如果他愿意,地方漕运提督的位子便交给他,前朝数位首辅都是在这个位子上历练出来的,不过,他最后还是选了后者。
事实证明,是他想得太简单,即使每日面对织绣如海,寻遍各大绣纺和各地最出色的绣娘,都不见那个人的手笔。
她什么都不会,除了针线,不干这个她还能干什么呢?
而且就算撇开温饱问题,他记得当初在悬崖货场,她和那个来自苏州的老板交流时熠熠生辉的眼神,证明她早就有志于此,她既然南下,定是存了自立的心思,为什么偏偏找不到半点痕迹呢?
一切就像泥牛入海,在六年的光阴中,找到她的希望越来越缥缈。
灯下,他翻看着唐卡册子的图案,他曾经回去过家乡一趟,到昭觉寺花重金赎回数幅唐卡刺绣,挂在自己的寝房中。
不光如此,每当遇到繁难之事,静不下心的时候,他自己也会动手穿针,徐徐引线,就像数年之前,在一个潮热的夏夜傍晚,槐树深绿,蛙鸣声声,他曾坐在她身边,拈起她曾经握过的针线,在孝服上绣下一朵小花。
当然现在,他会绣的东西多了。
一整幅的大黑天,或者莲花生,对他来说都不难。
反而是当初在手忙脚乱之中绣出的丑陋小花,已经想复现也复现不出来了。
至于那股怕被发现的胆怯又刺激的心情,更是早已不复返。
严霁楼熄灭灯盏。
房间里,不知道点了什么香,墙角的博山炉里,徐徐弥散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金陵繁华,秦淮十里外,市井亦盛诗酒,就连熏香也是万般风雅中不可或缺的一项。
上一任织造提督,听说是富贵人家出身,极嗜官能之欲,留下许多调制的水陆熏香,他赴任后,虽然不喜,却也没有扔掉,贴身伺候的小厮,常常将这香在走廊和厅堂中点上。
以至于他来到此两年,竟然也沾染了熏香的习惯,只是今日这味道,却有些陌生-
故衣巷巷尾,一院普通的地方。
半旧的粉白高墙,抠出两扇青莲漆的大门,门鼻上生满铜绿的环扣,咬住侧旁探来的栀子花,院内槐树油绿汪汪,繁得不像样,从墙里探出来,密密地搭在鸱尾上。
屋顶上蝉一直在乱叫。
檐下的青瓷大缸旁,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绕着缸来回跑。
“来,看这是什么。”老妇人从门里进来,臂上挎着竹篮。
两小孩跑过来探头看。
原来在那竹篮里面,坐着两个小玩偶,一个是黄澄澄的布老虎,一个是白色的山羊。
个高的孩子长得壮些,反应也快,一把将山羊捞在手里。
扭头就跑。
那个矮些的小男孩见状,忙追上去,“哥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不给看,这个是我的了。”
高个子的小男孩,将布山羊藏在身后,遮得严严实实,一点都不叫弟弟看见。
弟弟在体力上不占优势,只好献出十八般武艺,又撒娇又耍赖。
“好吧,”哥哥说:“只许看一眼。”
弟弟忙不迭点头,表示信守承诺,绝不多看。
可惜小孩子的承诺哪算数呢?简直看得目不转睛了,那山羊布偶上面的硬角和流苏做成的长胡子,就像庙会上的戏法一样吸引人。
哥哥长长地叹了口气,忍痛割爱道:“唉,既然你这么想要这个,就给你好了。”
弟弟咽了口口水,“真的吗?”
哥哥直接把山羊塞进弟弟怀里,一张白玉一样的小脸上,十分地义正词严,“千真万确,谁反悔谁是小狗。”
弟弟放心地收下山羊,仰起一张细瘦伶仃的尖下巴,笑弯了眼,“哥哥对我真好。”
哥哥只能转身,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走到篮子跟前,捡起布老虎抱在怀里。
用一种极其惋惜的语气说:“我就要这个好了,虽然它没有角。”
随后两个孩子各自抱着自己的玩具,蹲在槐树底下玩儿。
刚才在筐里,看不清楚,这会儿两个玩具都摆在地上,弟弟这才发现,布老虎比自己的山羊体型大了一倍,虎虎生威,而且黄澄澄的样子,在太阳底下就像发着光,反观自己的山羊,刚在院里走了一会儿,就沾了好几块土,变得乌漆麻黑,一点都不好看了。
小孩总是善变的,还不要说此刻反应过来,发觉自己上了当,于是立刻便后悔了。
但是囿于之前才说过,谁反悔谁是小狗,他虽然年龄小,却也知道,自己不占理,默不作声忍了一会儿,直到哥哥拿着大老虎,将他的山羊碰倒在地上要吃掉,他终于忍不住了,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听见动静,门里的竹篾帘子掀开,出来个一身翠色的妇人,肤色瓷白,脑后挽了低髻,鸦黑的髻中插着一朵洁白的栀子。
“怎么了?”
“娘。”瘦弱的小男孩跑过去,抱住妇人的腿大哭。
妇人看着躲在檐柱背后的男孩,“沈青轩,过来。”
高个子的小男孩低着头缓缓走过来,到妇人跟前,抬起头,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娘”。
“这是怎么了?”
弟弟哭着,说不出话。
哥哥看了一会儿,便替他道:“弟弟拿走我的山羊玩具,后悔了,现在又想要我的老虎玩具。”
话倒说得没错,弟弟听了却不是滋味,总觉得哪里有地方不对,到底脑子转得慢,嘴也不如人家流利,只能哭得更大声。
绿腰一看两个小孩手上各自的东西,立即就明白了。
小孩的心眼有高低,但是在大人看来,却是一清二楚。
年龄小的不明白,她还能不明白吗?
好一招欲扬先抑的手法。
“青轩,”绿腰蹲下身,靠近儿子,“我怎么说的来着,有什么东西,要懂得分享,假如只有一个,也不能争抢,更不能跟自己的家人使心眼。”
“那给你好了。”叫沈青轩的小孩,垂头丧气地把布老虎塞到弟弟怀里。
“不是这样。”
绿腰替他拿回来,她想,她并没有教过小孩要大的让着小的,或者反过来。
那是一种把大人的矛盾嫁接到孩子身上的做法,她不需要。
在生活中,她尽力避免惹起此类麻烦,一般能成双成对的东西,绝不单买,就连盛饭,都保证兄弟俩的米粒数量均匀,也是秦嬷嬷,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竟然买回来了这么两个大相径庭的玩偶。
“石头剪子布,我不是教过你们吗?谁赢了谁先挑。”
把选择交给运气,不失为一种好的方式。
两个小孩都接受了这个方式,开始嘴里喃喃念叨着“石头、剪刀、布”,一边用小手比划。
“我赢了。”哥哥用布将弟弟的小拳头包裹得严丝合缝,随后兴高采烈地说。
弟弟这下终于没话说了。
眼巴巴地看着老虎布偶再次被挑走,他只能抱着山羊的角,放在嘴边亲了一亲,“其实山羊也挺好的。”
大约怕弟弟又反悔,青轩这回抱着小玩具,背过身自己在檐下一个人玩儿。
大约玩了很久,他站起身望向弟弟的方向,脸上露出一点不忍来,“你以后要是想玩儿老虎,我也可以借给你。”
弟弟大笑着从树荫下跑出来,冲向哥哥的怀抱,“哥哥!”
绿腰站在窗下,看向这两孩子。
阳光底下,那张雪白的小脸,窄挺的鼻梁,微微翘起的眼尾,明明是单眼皮,却因为眉骨高而呈现双眼皮的韵味,分明和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就连心眼,也一样多。
不知不觉就将人吃干抹尽,却还要以为你好的名义。
绿腰正看着,不知几时,青轩也回过头来,隔着窗看她。
这时秦嬷嬷隔墙叫了一声,“娘子,外面有人来买香了!”
第 77 章
暮钟响起, 对面的梧桐书院下学,一群少年士子陆陆续续走出来。
夕阳把墙壁镀成金粉,铜镜一般, 倒映出三两人影。
从青石板路上一道过来,转角有家“六幺居”,幽香辐射数里,跨过漆得锃亮的桐油门槛,进来几个穿圆领衫戴幞头的少年。
“沈娘子在吗?”
绿腰在后院听见声音,急忙揽过架子上的鎏金小盒,用指腹沾了点胭脂, 点在唇心, 然后轻轻一抿。
一双高底红缎鞋, 袅袅婷婷地出现在柜台前, 沿着绿色裙裾往上,发髻上的栀子花将坠未坠, 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妩媚笑容。
眼前这几位都是熟客, 绿腰柔声打起招呼。
当年她随着卖荏的商队南下,一路到了淮南, 南省物价比老家贵, 又得租房, 又得吃饭,因为没有地,一菜一蔬都得去外面买, 加上身边还带着个孩子, 严霁楼给的银票, 还有之前靠唐卡在昭觉寺挣的银子,很快就花光了。
本来也确实如她所闻, 当地手工和刺绣业兴盛,她本可以去给人打工,但是冥冥之中,她总觉得不安,好像那样会泄露自己的某些行踪,所以一直再没有动过针线。
三年前,偶然一件事,她从淮南搬来金陵,因为这里士绅云集,风雅文化盛行,她发现祭祀集会用香频繁,大有商机,所以开了一家香料铺子,就设在梧桐书院的对面。
这座书院的子弟,大多出自本地富贵人家,更能负担起香料诗酒这种东西,而且读书人多的地方,风气也好一些,同他们打交道,总比市井闲散汉更顺当。
也幸亏她的嗅觉灵敏,又有手艺,除了刚开始起家难了些,后面口碑慢慢发酵出去,争取到不少回头客,到现在,除去经营的必要成本,每月账上流水充盈,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三个少年,两低一高,在青石板地面上站成个“山”字形。
“又旬休吗?”绿腰在柜台后面笑着问。
马上端午节到了,按惯例书院里要放假,她已经开始准备端午用的篆香和艾草。
边上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少年,手里洒金川扇轻摇,笑眯眯地道:“是呀,一想起有好几天都见不到老板娘,我这端午都不知道怎么过了。”
绿腰笑而不语,提着黄铜小戥子,将香粉称好,麻利地装进锦囊。
旁边穿深绿锦袍的少年,瘦削高挑,眉眼秀致,语气冷冷的,“钱兄既如此说,干脆别回家算了,反正花街柳巷秦楼楚馆,哪都有你的下榻之处。”
“我不回去,难道李兄替我安慰画舫上的美人?只是此事万万不可代劳。”
又看向绿腰,“不过,我倒是有意留在沈娘子店里帮忙,端午生意忙,恐怕正缺人手。”
绿腰坐在高脚凳上,以手支颐,笑吟吟地道:“好呀。”
穿绿的少年冷了脸,两人最右面的同伴出来打圆场了,“沈娘子,你两个儿子要先生不要,我们这里两个好口才的,成天磨嘴皮子,正愁没处打发,到你家一人教一个,看护小孩子,分文不取。”
绿腰每天都能听见这些少年插科打诨,这店的回头客中,一部分是货真价实冲着香料来的,剩下的,说是因为她也不为过,她倒是看得很开,偶尔陪着调笑两句,除非实在露骨,才会驳回去,反正既不会脱皮,又不会掉肉,那进账的真金白银,才是万万做不得假。
人不是靠西北风活着的,出来抛头露面,免不了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这些年,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想挣钱,就不能太要脸皮。
维持关系也是生意的一部分,她逐渐游刃有余。
“是吗?什么时候上门授课?”
她一边玩笑,一边把锦囊递出去。
那是一种她兑的新香方,名字叫“窗前省读香”,乃是用菖蒲根、当归、樟脑、杏仁、桃仁,各取五钱,和芸香二钱,研成粉末,用酒调和,搓制成丸,或捻成条阴干。①
若读书时产生倦意,焚烧此香,便有如夜间打开窗户,引凉风徐来,叫人神清气爽,睡意渐消。
因为这香的效果好,香味清淡,又能提神醒脑,在读书人中间很受欢迎,名声传开之后,就连外地的人都常过来拿货。
这几位便是最早试用的一批客人,她能立足,少不了他们的支持,因此免费送出。
两位道谢后都接了过去,那穿绿的少年神色却有些不自然。
“嗯?”绿腰不解看向他。
少年的耳尖便有些红了,“这个香我还有,我想要换一种。”
绿腰笑着问他,“有香煤、香饼、香烟、还有香珠,你要哪种?总不会要香粉吧?”
香粉多是女儿家用,两位同行的友人听了这话,都笑嘻嘻地望向他。
“不,我想要一点独醒香,近来家父生意不顺,总是嗜酒,全家深受其扰。”
绿腰闻言蹙眉,转身在多宝槅最底层的抽屉里,翻出那鸡头米大小的棕色药丸,秤了在外人看来足够的分量,这方子是她在一个郎中那儿买到的,原料里面含干葛乌梅甘草还有枸杞,嚼服后确实有醒酒的功效。
绿腰将服用禁忌和方法都告诉李姓少年,少年要付钱,绿腰摇了摇头,挑眉一笑:“你拿着吧,算给先生的束脩。”
这话正和前面的玩笑呼应,大家都笑起来。
送走客人,绿腰听见两个孩子在后院玩耍,心里不禁盘算起来,虽然方才是玩笑话,但是放眼四周,凡是家中有条件的,一般都给孩子开蒙得早,这个年纪,已经是能背三字经和弟子规的了。
她家这两个,还就知道在墙根儿底下玩泥。
绿腰想了想,把秦嬷嬷叫来,“秦姨,你打听一下哪里有供小孩子开蒙的学堂,最好离咱们不要太远,人也不要太杂,至于学费多少倒不要紧。”她手里还算攒了点闲钱,本来是预备要扩大店面的,现在看来,还是紧着孩子们先用。
“我不上学。”
柜台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只小脑袋。
绿腰心里一沉,知道方才的话都叫这孩子听去了。
“为什么?”她问。
“反正我就是不想去!”
青轩不肯扎当地小孩子的那种垂髫,秦嬷嬷只好把他头发全梳上去,给他扎成那种成年男子的单髻,戴上乌木小冠,本来就稳重淡漠的性子,显得愈发少年老成。
“每个小孩到你这个年纪,都是要去上学的。”绿腰看着儿子倔强的小脸,郑重地告知他。
她感到很意外,虽然她自己没有机会上学,但是她并不是一个不求上进的人,凭着认识不多的字和算术,也能独立做出严丝合缝的账本来,还能照着连环画上,给他们讲各种传奇故事,甚至多年来都没有放弃过画画,包括篆香的香型和成模,都是靠她自己摸索出来的,甚至被其他铺子买去当范本。
怎么儿子倒成了这副样子呢?
唇红齿白的小童有些急迫,“谁说的?隔壁油坊的旺旺,不就跟着他爹学榨油吗?还有磨豆腐的老张,也带着儿子走街串巷,做生意了。”
绿腰听完,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想挣钱?”
他扭着头好一会儿不说话,最后才重重地答了一声:“嗯。”
绿腰皱起眉头,从高脚凳上下来,走到儿子跟前,蹲下身来,“为什么呢?我给你的零花钱不够吗?”
青轩不假思索地从兜里掏出一把铜板,全都用线穿起来了,长长的一串,用手抓着,可以垂到地面。
这些都是他的零花钱,原来都被他给攒起来了。
怪不得最近只见弟弟买糖葫芦,他只在吃饭的时候多吃一碗,秦嬷嬷问他,他说:“我要长大。”
绿腰知道这孩子早熟、聪慧,也有异于常人的敏感,但是看见他如此,还是觉得心酸,总觉得对他有所亏欠。
“为什么这样?”她问。
看他紧紧盯着门口,丹凤眼里涌动着冷意,绿腰明白过来了,一定是方才她和那几个梧桐书院的人说笑,叫他瞧见了。
他很不喜欢家里出现别的男人,可是为了省房租,她只能租这种后宅和店面相连的院子,而故衣巷的这一家,无论是在地理位置上,还是面积采光,都是相当优越的了,绿腰不可能为了小孩就忽然搬家,或者不和客人来往,只能尽力避免叫他看见那些谑笑的瞬间。
“青轩,上学去吧,上了学你才能做官,咱们才能搬家。”
“真的吗?什么时候搬?”小孩抬起头,露出希冀的眼神。
果然,看来她猜得没错,他确实是对这个很有芥蒂。
不过她要小心点,这孩子没那么好糊弄,只要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他一个字都不差地会把它记住,必要的时候复述出来,回旋镖一样扎人。
“你先去上学。”她说-
严霁楼一早醒来,就找到府里的管家,问他昨夜焚香的下落。
在那种香气的熏陶下,他昨天晚上睡得很好,更令他意外的是,他在梦中,久违地见到阔别多年的寡嫂,他记得她有一头浓密的长发,从前她坐在他怀里,那头发就像小溪一样,在他身上涌动。
昨夜,那种触感又真实地存在他指间,只不过随着清晨到来,化为一枕黄粱。
“昨夜廊上的焚香,以后每天都要点,点在我房里。”
严霁楼在出发去织造局处理公务前吩咐管家。
管家觉得奇怪,老爷并不喜欢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来着,不过他是个尽心尽职的人,还是很快找来负责焚香的小厮,那小厮顺理向管家讨要花销,称这香是在城南的一家铺子买的,现在已经用完了。
管家想着快到端午,府里用香的地方多,还不如他亲自前去采买。
遂问道:“那铺子叫什么名字?”
“六幺居。”
严霁楼本来已经迈出门槛,忽然停下脚步。
第 78 章
有一瞬间, 他似乎能听见鱼尾在鬼脸青的大瓮中摆动,天井里风上上下下来回乱窜。
沿着顶上那一方空再往上看,铅云聚集, 像是凝固的砚盒倒扣下来。
原来今天是个阴天。
“老爷。”
管家看严霁楼停住,还以为他要吩咐什么。
“你刚说那家香料铺子叫什么?”
“六幺居。”
六幺……六幺……严霁楼喃喃重复。
他忽然笑起来。
管家觉得莫名其妙,他是在江阴时就到大人身边了,伺候大人好几年,从没有见他如此失态的样子,总体而言,他这位年轻的主子, 除了性子比较冷清外, 不是个难相与的人, 除了那年被调任回京, 他忽然决定打耳洞,如女子一般戴上耳坠, 虽然只是单侧。
旁人都以为怪异, 因见主子家中无长辈劝导,他身为管家也站出来劝过几句, 遭到过大人的冷眼, 除此之外, 一切都很正常,对他们这样的人,算是得遇良主。
“老爷, 您要点什么香, 我马上去买。”
严霁楼一言不发, 走上前去,从车夫手里接过马鞭。
利落翻身, 驾起停在墙下的马车,策缰而出。
只有他知道,世上有个边陲小镇,在那里,“六”和“绿”的发音,是一模一样的。
车轮辘辘,每一次转动和跌宕都惊心动魄。
耳旁传来各种声音。
锔器街的炭火风箱,沿河两岸的喧哗,小贩叫卖蔷薇的吆喝,水声擦过河底的鹅卵石,一瞬间好像回到很多年前。
冬天静谧的小院内,大雪纷飞,室内炉子里木柴爆裂,炉上的铜壶里热水沸滚,她在他身下,两鬓汗湿,一声声地叫着“小叔叔。”
自从她走后,再也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陌生的称呼,却也是他最渴望听到的字眼。
她竟然就和自己在一同一片土地上,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为什么没有看见过她的身影,为什么没有来到这个叫故衣巷的地方。
来的路上阴云罩顶,两旁行人早已散尽,听见车篷顶上噼啪巨响,他才意识到外面下雨了。
“娘,那里有个人好奇怪。”在绿腰身后玩九连环的青轩忽然说。
绿腰正坐在门口,用玉杵捣龙脑和乳香,听见儿子如此说,循着视线看去,对面斜街上,什么都没有,褪色的老旧酒幌下,孤零零停着辆简单的青布篷马车,似乎没有什么特别。
只有一匹马,在檐下淋得半湿,隔着雨幕,用幽深的黑眼睛望着他们。
她倒是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
这里没有人知道她会骑马,似乎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后院的门响起来,秦嬷嬷回来了,带回了书院童生的消息,绿腰着急问其中的情况,便挂上打烊的牌子,准备关门。
大雨滂沱,片刻,管家打着油纸伞过来,见自家大人站在雨中,被淋得像个落汤鸡,急忙上前举起手臂,为他打伞,“大人,原来您在这儿呢,织造局的所官找您前来核对丝绸的海外出口数量,已经等了您大半天了。”
严霁楼指着那方写“六幺居”三字的绿漆小招牌,“你去。”
管家有些摸不着头脑,大人怎么忽然对香料这种东西这么感兴趣了,但还是依言照办。
门环叩下后,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已经打烊了。”
“我出双倍价钱。”
犹豫片刻,戛然一声,门开了。
站在光可鉴人的青石地面,看着柜台隔层里琳琅满目的各类粉末香球,管家露出为难的神色,缭绕交错的香气丛林,几乎叫他醺然欲醉。
这才想起,大人并未吩咐清楚,而他本人,也不是这方面的行家,在这些香料之中,找到大人昨夜偏好的那一款,对他来说是艰难的抉择。
他看来看去,眉心深蹙,面色纠结。
绿腰觉得这人奇怪,既然这么急着买香料,又肯花双倍价钱,怎么却像个新手,再看他穿着打扮,锦袍贵气而低调,腰间玉带不菲,双肩微微下垂,跟人说话有欠身习惯,看样子应该是哪户富贵人家的管家。
绿腰不动声色,主动提出为客人推荐。
这倒是正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老管家心里一喜。
绿腰问:“您是要点在走廊上吗?”
“嗯,对,不过卧房里也要。”
绿腰给他按照味道层次推荐,有清浅绵长也有深浓扑人的,分别适用于室内外,管家将小样靠近鼻翼微微翕动,也觉得确实不错,他这个粗人闻了都有些神往,怪不得自家大人肯冒雨前来惠顾。
老管家每样各要了些,绿腰称好,见他买的量大,付钱又爽快,料日后乃是位大主顾,便自柜台上取了些小样赠与他。
付的是整锭纹银,绿腰刚收下,青轩就算出了零钱,在旁边抢着找零。
待小青轩从柜台里捧着铜板出来,仰起脸,“给你。”
管家乍一看,倒惊了一跳,这孩子怎么同他家大人有些像,说不出哪里,不知道是眉眼还是唇鼻。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
外面自家主子和马都淋雨呢,哪里有工夫供他在这里消磨。
回去的路上,严霁楼在马车中,一路闭目养神。
多年未见,看到她的第一眼,令他有些恍惚。
他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她,看久了,又觉得不像。
她从前总是宽袍大袖,素面朝天,现在身上的衣服又小又短,裹得极紧,一件翠绿的短衫下,露出极细的腰身,曲线窈窕,从前她不爱装饰,现在发髻后面,层层叠叠的钗环,唇上的一点鲜红,隔着雨幕灼伤他的眼睛。
他没有上前去,他庆幸自己没有上前。
他说不清这一刻的感觉。
不是惊喜,也没有快意,更多的是恐惧。
他怕这样的时刻,就像夏日早起时,院子里面草叶上的露水,在不经意间就会蒸发,然后无影无踪。
他时而恨她,不声不响地离开,让他在过去的许多年,恨不得无限展望,倘若有一天,她重新落回他手上以后,怎么样狠狠报复她,时而又觉得怅惘,从前的细节,被放大无数倍,一遍一遍在他脑海里重演。
“嫂嫂。”随着离故衣巷渐行渐远,他忍不住轻轻道。
经过瓷器行前,他忽然睁开眼,提到家中并无多少可用的正经香器,管家闻言勒马。
严霁楼冒雨下了车,管家也随着主子一道,两人进了瓷器行,购置了不少金银香炉、铜玉香罂,还有匙箸一类。
回到家中,小厮把干帨巾递上,严霁楼自己接过擦了手,也给了老管家一条,示意他擦干湿漉漉的头发。
管家道谢,完事以后又到前面账房,清点钱袋里面的数量,顺便上账。
严霁楼无意中听见老管家朝新来的学徒道:“你看看你又算错了,连人家卖香的小娃儿都不如,三五岁的孩子,钱找得分文不差,比你准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老管家是个惜才的人,说着又喃喃念叨:“那小娃儿算术真不错。”心想那孩子若真有天赋,再长大几岁,可以招来在账房上帮忙。
“什么小娃儿?”
老管家顺口一答:“那个六幺居的老板娘,带着一个小男孩,看样子有五六岁。”
严霁楼立时愣在原地,心内如翻江倒海。
她又成亲了吗?
不会的,应该不会的。
……
他正要再问,身后响起一声“严大人”。
原来是前来洽谈事宜的所官郎中,正站在正厅的台阶上,远远地朝他拱手行礼。
严霁楼见状收敛神色,回以致意。
管家已经分派好香器的摆放位置,吩咐底下的小厮去廊上焚香。
正厅的铜柜一角,点起新买来的水沉香。
老管家谨记老板娘的说法,“烧香,以无烟为好,沉香香气幽微,煮来更妙,”于是他用小银鼎装水,安置在炉火上,将整块沉香切碎放入,随着香炉里面温度渐升,那幽幽的香气,逐渐弥散至整座大厅。
看着眼前的所官,严霁楼倒好茶推给他,问道:“你的腿伤好了吗?”
对座的所官有些意外,仿佛被上官关心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很奇怪的事。
“谢大人关心,已经好多了。”
他之前一直在千户所里当文书,年初被提拔至织造局,新官上任,未免格外重视这难得的机缘,前段时间去外地执行公务,从马上摔下来,休养了几个月,一直到今天才来拜见自己的主官。
开门见山,拿出账簿,初步确定今年对外出口数量以后,天色不早,按理说应该送客了,此人却面露纠结,严霁楼挑眉,示意他直说。
原来是机匠的事。
听完以后,严霁楼轻抚眉头,似乎对此也有些头疼,不过他还是平心静气地告诉对方,不必着急。
织造局下设有三个名叫所官的头目,一个就是眼前这位,负责海外出口事宜,一个负责管辖机匠,还有一个负责宫廷皇室和百官的用料供给。
他知道管辖机匠的那位所官,生性贪婪善于算计,把机匠每天四升的春季口粮,按九折发放,剩下的到冬季才发放给机匠,这个时间差内投机倒把所得都进了自己腰包,底下机匠们发觉他暗中做手脚,惹得人心纷乱,时有烦言。
“这件事你不必急,我已经有了谋划,不日即将见成效,”严霁楼看着对方沧桑的脸,笑道:“不过你这么做,倒令我很意外,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为了底下工匠,得罪自己同僚,似乎并不是划算的做法。”
“我只求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两人又说了几句公务上的事,严霁楼忽然话锋一转:
“这香怎么样?”
海关郎中似乎有些骇异,不过他其实也早已注意到大厅里的香味。
“花气无边熏欲醉,灵芬一点静还通”,此人在走前这样道。
他早听闻这个严大人,颇得圣意,乃是皇帝面前的一大红人,本以为是个佞臣,今日一见,倒令他有些收回成见,听说自他掌管江南织造局以来,政绩斐然,去年丝绸产量翻番,更难得的是,真的肯替织工着想,因此,就连一向最厌恶的香粉一类,似乎都变得沁人心脾了许多,他那样说,也是有归顺的意思。
严霁楼起身,没想到这香还能为他解决政务上的难题。
回到自己卧室,床头,小厮已经替他点上香,是篆香,形状十分漂亮。
听老管家说好像叫什么百刻印香,里面含松柏。
在松柏的清苦气中,严霁楼抱着从老家带来的寡嫂曾经穿过的衣服,睡着了。
他告诉自己:从长计议。
不管那个孩子是不是他的,也不管她是不是已经嫁人,他都不在乎了。
这回,这回一切都要从长计议。
第 79 章
说好的从长计议, 严霁楼第二天就等不及又去了一趟。
雨停了,今日是个大晴天。
同雍州的旱热不同,金陵的夏天如同一口雾气腾腾的大锅, 即使躲到凉荫之下,也有无数热气自脚底蒸腾而起。
绿腰便也穿得清凉了些。
鹦哥绿的抹胸,外罩月白色水纬罗对襟衫,下着白碾光绢挑线裙,坐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捣香药,一双猩红春缎白绫高底的绣履,轻轻来回荡漾。
才一开市, 就有人上门。
“姐姐。”
绿腰见原来是对面梧桐书院的学子, 恐怕是才入学不久, 年龄很小, 一脸的青春稚气,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常来她这里, 短短几天跑了好几回了,除了昨天下雨才没有露面, 他把她叫姐姐, 她说过几回, 他倔强地不肯更改,后来也就罢了。
“我……我想要枕顶香……”少年红着脸说。
绿腰摇头轻笑,“不行呢, 这是大人用的东西。”
原来这枕顶香, 于床笫之间有额外的功效, 为了增加进项,每家香料铺子基本都会暗中备下, 她也不例外,没有人肯同钱过不去。
“我有钱,愿意出钱。”
“那也不行。”绿腰轻轻挑眉,本来就描得细细长长的蛾眉,弯成柳梢上的弦月。
“怎样才可以呢?”
绿腰俯身支颐,在柜台前轻轻一笑,唇上的红随之溢开,“那要快点长大才行哦。”
到底是后生仔,看见这副云鬃叠翠,粉面生春的样子,一溜烟便跑掉了。
阶下,穿一身红色补子官服的严霁楼,立在转角,气势不善,倒像个镇店的邪神,惹得行人纷纷远避。
他本来是要去衙门的,马不听话,把他驮来故衣巷,却撞见这样一桩艳事。
他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真的还是他的寡嫂吗?不像是了,他认识的那个她,听了这种轻薄的话,只会像个老夫子一样板着脸,狠狠地将对方训诫一番。
他的寡嫂,永远穿宽袍大袖,上衣纽扣系到最上一颗,锁骨和细腰藏在宽松陈旧的外衣下,是别人永远窥不见的圣地。
她不会涂脂抹粉,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的寡嫂,不需要这些庸脂俗粉装点,更别提那样挑的细眉,和红到冲人的丰唇。
她走在乡间小路上,像是一只羔羊,而不是像这样聒噪的鹅,或者无所顾忌的野马。
严霁楼忍住当面对峙的冲动,他翻身上马,回到织造局,一口气写了几个月内堆积的公文。
不一会儿,主簿告诉他,上面的寿辰快到了,严霁楼想了想,写出个单子:
轿一乘、铁梨案一张、博古围屏一架、满堂红灯二对、宣德翎毛一轴,以及吕纪《九思图》一轴、王齐翰《高闲图》一轴、朱锐《关山车马图》一轴、赵修禄《天闲图》一轴、董其昌字一轴、赵伯驹《仙山逸趣图》一卷、李公麟《周游图》一卷、沈周山水一卷、《归去来图》一卷、黄庭坚字一卷,御书房收。
此外,还有天宝鼎、汉垂环樽一座收、汉茄袋瓶一座、秦镜一面、珐琅象鼻罏一座、珐琅索耳罏一座。①
“这样是不是有些……少了,”主簿很谨慎地问,“去年时候进献的大约是这些的一倍。”
严霁楼忽然沉默,是这样吗?
看来世人所称佞臣也没有冤枉他,他的确是个媚主之人,知道当今圣上好书画风雅,便可着劲地收集古玩字画。
外派的几年磨练了他,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或许她也是一样。
他在宦海浮沉,为免船倾舟沉而以命相搏,她何尝不是在市井之间艰难求生呢,一箪食一瓢饮,绝不是什么圣贤书上安贫乐道的证明,而是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的贫贱生活。
他忽然明白,面对她,自己又一次犯了傲慢的毛病。
就像那年周礼告诫他,要小心寡嫂,要保持距离,他想也没想,就说那是“无稽之谈”,而面对后来真正的无稽之谈——
结果证明,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周礼在科场的造诣上并不如他,却比他更早地窥见事情的端倪,或许他应该感到惭愧。
她是个活人,是他一直在刻舟求剑。
想到这儿,严霁楼放下笔,嘱咐衙门的主簿,喊来老管家-
又是快要打烊时候。
昨天那位大户人家的管家又来了。
绿腰暗自称奇,难道他又是来买香的吗?就算是当饭吃,也不会消耗得这样快吧?
“掌柜的,我是来求您帮个忙。”
这话令绿腰摸不着头脑,她一介市井妇人,如何能帮得了他们这样贵人的忙?
“昨天从您那儿买的水沉香,我不会点,全给煮坏了,搞得家里烟熏火燎。”
绿腰原本在算账,手底下一边和人说话一边播着算盘珠子,听见这话,不自觉放下手里东西,皱起眉头。
不应该啊,她听说他是外行,第一次用香料,推荐的都是易燃易储的大众用品,应该没有什么难度才对。
绿腰想了想,恐怕是对香气不满,要退货了。
她倒也不纠缠,很慷慨地说:“那你拿过来吧,我帮你处理,退换皆可。”
“不是不是,我是想请您上门,由您来为我们府上焚香。”
绿腰瞪大眼睛,她知道有些高门大户,家里园林广阔,竹木繁盛,花草葳蕤,为了更好地表现天地自然的灵气,一般都会配备专业的焚香和调香艺人,但是叫她这个卖香的上门,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要求。
老管家见她犹豫,“不需要您整天都在,下午或者其他时间,只要您抽空过来一趟即可,我看您打烊也比较早。”
绿腰脸微微红了,其实不是她打烊早,而是最近这几天她一直在为孩子上学的事忙,事急从权,将店里生意暂且抛在一边了。
因此她还要再讲,不想柜台外的老人,自袖中接连排出三锭元宝,一字型放在柜台上。
“我家主人极爱香,我要再处理不好这件事,可能就要卷包袱走人了,只能仰仗您救我于水火。”
话这样说,分量就很重了,当然,台面上的元宝分量更重。
绿腰问:“您家占地几何?”她想确定一下香的用量。
老管家愣了一下,知道事情有眉目了,立即报上数目,又将府里各处高低,林木水流,阴阳向背都说清楚。
绿腰看此人出手,隐隐觉得是个大单,稳妥运行下去,按照这样的速度,她很快便能扩大生意规模了。
由于老管家告诉她,府里的香薰需要在早晨或者晚上点,绿腰便同他约定好,隔日早晚去一趟。
“这里有一封契需要您签。”
绿腰接过,在烛光下大致看了一遍,基本没有什么问题,虽然觉得哪里有说不出的怪异,还是很快就捺上自己的手印。
同这些大户人家做事,确实比市井小民麻烦一些,但是在钱财方面,相对也更有保障。
她正愁两个孩子进学的事呢,或许这是个转机,不止是钱财进项,这样的高门显贵,总是盘根错节,同气连枝,如果她能借着这个机会,得到主家的赏识,就可以送孩子进更好的学堂。
绿腰最后又问了一些主家的偏好和禁忌,细细记在纸上,见天色不早了,这才同管家道别,一直送到阶下。
看着身后小店变暗的窗,老管家不由得擦了把头上的汗。
他家大人到底什么毛病,好好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大有可为,怎么突然喜欢上烧香念经了,还非要重金雇人上门来弄,枉他一大把年纪,还要站在人家店里编谎。
昨天那个水沉香,他点得明明十分不错,整整烧了一夜,又节省,又好-
第二日,严霁楼特意早起,不想,这日却是个大雾天。
隔着苍茫如牛乳一般的雾气,严霁楼站在二楼台榭之上,被空气里的玫瑰清露,混合着松柏气息环绕。
“闲坐烧印香,满户松柏气”,唐诗中的风雅,他今日亦有所品。
穿着一身绿色长袍的妇人,在对岸水泊的花丛中若隐若现。
太阳出来时,绿腰终于在各处山亭水榭,还有曲廊长阶上,都点上香。
没想到这提督府,会有这么大,一早上行遍各处,简直像从前在村里冬天下河挑了十几扁担的水。
有些是篆香,比如廊上,需要更深远留香的味道,而且香的形制要能登大雅之堂,有些是水香,比如大厅和一些堂上,清淡邈远,连日不散若有似无为最佳,线香,需要点到供台上——她意外地发现这座宅子中有佛庵。
至于卧房,她暂时还没有进去,管家没有吩咐过她这一点,她想,自己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冒犯人家。
截至目前,她并未见到那位神秘的老爷。
身上的这件衣服,也很奇怪,绿腰想起,管家告诉她,在宅子里走动的女婢,都要穿上类似的形制衣裳。
一件宽大的长袍,斜肩的扣子,一直系到颈上。
可是她早起进府,几乎没有看见这样穿着的人,甚至没有看见几个所谓的婢女。
偌大的宅子,空空荡荡,令她不安,风吹起长袍,她感到一阵寒冷。
严霁楼攥紧手里的一纸契书,看着那飞舞的裙裾,隔着窗户眯起眼睛。
很好,她终于又成了他的寡嫂。
第 80 章
这天下午, 绿腰按照安排,进内室里面去焚香,这几日她对这座宅子已经很熟悉, 唯有内室还从未涉足过,她下意识地问里面有没有人,管家支吾了一阵没说话,绿腰也没多想,拿上香盂径直去了。
越过曲廊,在水潭旁的一个小院子,青石上刻着三个字“照犀居”, 院子里面松柏竹影交错, 地上是青白色的大石坪, 她沿着石子路走上台阶, 推开门。
家主住的屋子空荡得很,如同一个雪洞, 中央被四扇落地缂丝青山水的屏风隔开, 最前面只有一架多宝槅,上面零星摆着几样金石古玩, 靠门处一尊青铜大鼎, 除此之外, 再无多余。
由于极安静,绿腰不自觉放轻动作,取出一点安息香, 刚点上, 就听见屏风后面人响起一道清朗的男声:“茶。”
绿腰想她又不是府里的丫鬟, 遂置之不理,过了会儿, 听见里面咳嗽,仿佛生病了一样,她看了看桌上,成套的茶具放在那里,其中一个甚至单独摆在一边,倒像特意在等人似的,她走过去倒了一盏,放在漆盘里端进去。
那人坐在窗下,正背对着自己,她只能看见他耳上的绿松石耳环。
男人戴耳环,倒很稀奇,绿腰想,虽然她自从离开雍州,就见过不少奇人轶事,男人戴花在某些地方是很常见的事,但是打耳洞?在她印象中,只在一些异族人身上见过,汉人讲究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且耳饰似乎一向是女子的专利。
男人一直翻着面前的书,似乎很入迷的样子,绿腰不准备打扰他,尽可能轻地放下手里的托盘,那杯中的绿茶,一点涟漪都未溅起来,绿腰正要离开,忽然身后响起一声:“嫂嫂。”
她下意识地回头,刚才还在看书的男人站了起来,身材极其高大,挡住月洞窗漏进来的大半日光,她有点看不清他的脸。
“嫂嫂。”
他像是在微笑,“你是不是把小楼给忘了。”
绿腰的呼吸有一瞬间停滞,她有些眩晕,扶着桌边才勉强站稳。
他长得和从前有点不一样了,据说他的名字是个老秀才起的,借用的一个前朝首辅之子的名字,虽然叫“楼”,可是那时候十六七岁,长得高而削瘦,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小亭子,而现在,已经长成了真正巍峨屹立的楼阁,目光扫下来,带来一种磅礴的美丽。
眉骨下的眼角微微上翘,眼皮削薄,五官深刻,显出身上一半的异族血脉,因为皮肤白皙,显得越发俊美。
“你去了哪里,我找了你很多年。”
他比过去高了很多,站在她面前,静静地俯视着她,绿腰感到头顶一阵冰寒,那种凉意,很快蔓延到全身。
“你知道吗?”
他站在窗边,自顾自地说起来,讲起那些信,讲起自己少年时的死敌杜庆,还有那个玩弄了他的拙劣谎言。
他说了好一会儿,一直到无话可说,终于停下来。
“原谅我吧。”
他逼近她,目光灼人,眼神里却是哀求。
绿腰为避开他的审视,一直垂着脖子,把头埋在胸前,过了一会儿,她终于下定决心。
抬起头道:“民妇不认识大人,听不懂大人的话。”
严霁楼不说话了。
他有一些慌乱,好像不知道怎么办,左右看了一会儿,把桌上的茶递过来,递到她嘴边,意思是要她喝。
“萍水相逢,不敢受大人恩惠。”绿腰很快扭头,脸对着侧下那个位置,那里有一张矮几,上面放着一只玉瓶,里面插着长梗玫瑰。
严霁楼很快发现这一点,发现她看着的位置。
他笑起来,端着手里的茶盏走向花瓶,把茶水倒进瓶中,从中抽出一枝,小心翼翼地握着,“这个玫瑰叫作红袖,不是咱们那儿的苦水玫瑰,我记得有一次,你做千层花馍,就是用的苦水玫瑰,你给你姐姐做的,当时我腿受伤了在家,你还给我也分了一些……”
绿腰看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打断他,“我不认识这种花。”
严霁楼露出迷惑的眼神,他低头笑了一下,“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毕竟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有些细节出问题,在所难免,咱们以后慢慢回想,一定会想起来的,或者,不想也行,旧的东西也不全是好的,该扔的趁早扔掉。”
“大人恕罪,时辰到了,民妇应该回家去了。”
严霁楼脸色忽然阴沉,手里的红袖玫瑰死死捏紧,花梗上的刺没有修剪,一根一根扎进了他的掌心,溢出几点鲜血。
“你不打算原谅我,对吗?”
“民妇一介草民,大人是京城来的提督,如何敢称原谅二字?”
严霁楼看向她的脸,多年未见,她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两颊上的婴儿肥消失,那种模糊的秀气褪去,变成一种清晰的美丽,他记得她的眼睛是内双,现在那纹路却很深刻,眉毛粗糙的毛流被修剪顺贴,眉峰高高挑起,像是一种挑衅的神情。
“我不知道我不在的那会儿,你姐姐跟你说了什么,但是我并没有攀附豪门,发生过那样的事没错,但是我并未负你,我一直都没有成亲,其实我不是要故意骗你,我太蠢了,连自己也骗了……”他一时想说的东西太多,语无伦次起来。
“请大人自重。”绿腰打断他。
严霁楼笑了一下,“好吧,我知道这些年,你一个人流落在外,心里有怨言,我愿意等。”
“民妇已经成亲了。”
严霁楼彻底愣住了,他站了良久,手里还握着玫瑰带刺的长梗,时间太长,他已经忘了手心的疼,一步一步靠近她,“嫂嫂,你真的要同我如此?”如此生分。
绿腰面容冷清,语气僵硬地道:“我不认识大人,更不认识大人的兄长,还请大人不要再称呼我这两个字。”
不叫嫂嫂?
严霁楼像是听到什么好玩儿的事,他很愉悦地弯了眉眼,“那你为什么还叫绿腰?”
“我叫六幺。”
绿腰冷漠地纠正他,“店里的牌匾上写了,六幺居。”
严霁楼冷笑,一侧眉峰轻挑,“行吧。”
他似乎有些疲惫,终于放弃这场缠斗,转身重新回到窗前的座位上,落在那张紫檀木的太师椅里,身姿有些蜷缩,不像她刚来时,那般端正挺拔。
“民妇告退。”绿腰说完,打算退出这座清冷的雪洞。
“明天换一种香,今天的安息香,我不喜欢,它让人说胡话。”
隔着屏风,传来男人冷漠的声音。
绿腰看着紫铜香炉里袅袅燃烧的安息香,扭过头,对着屏风上的半扇冷绿说道:“我愿意将钱全款退还,贵府的生意,我做不了。”
里面又是一阵沉默。
“难道六娘子平日就是这么跟人做生意的吗?出尔反尔,可是生意场上的大忌。”
他故意叫她六娘子,而不是像旁人那样称呼姓氏,恐怕是为了故意讽刺,绿腰不以为意,“世间事千变万化,总有人力难为之处,适时变通才是长久之道,若知道前方是死路,还要一厢情愿走下去,只会害人害己。”
“你的口舌很伶俐,确实不像我的寡嫂,她是安静老实的女人,和人吵架都要教,我总是怕她被人欺负了,要是能像你这样,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这回绿腰垂下眼,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会儿,声音有些放缓,听着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只是在喉头,刻意地裹了一层笑意,“安静倒罢了,老实可不是什么好词,我想,你这位寡嫂过去一定受过很多委屈,只不过从没有人知道罢了。”
这下轮到里面沉默了。
“安息香太聒噪,明天点沉水香!”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
这次绿腰再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的话应该说得足够清楚。
她径直转身走出房门,下了台阶,此时已至薄暮时分,在月光下,满园的松柏影子如同水藻起伏。
提督府离故衣巷有挺长的一段距离,回去需要搭车,幸亏城中交通发达,只要肯花钱,哪里都能去得,她搭了一辆马车,回到家中。
刚下车,就有人守在店门口。
绿腰看了一下,是个陌生人,这人也看见绿腰,主动迎上来,称自己是经纪行的,“这是您签过的契,假如违约的话,需要三倍赔偿。”
绿腰想起来,确实,她只逞一时口舌之快,倒忘了自己立过契约,当时她想得简单,几个月,弹指一挥间,钱就到手了,现在看来,倒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三倍的价,对她来说确实价格不菲,但是真的负担起来,也不是不能,只是想到两个孩子马上要进学,秦嬷嬷身体不好,最近一直在服药……这么想起来,日后花钱的地方还有一大把,自己扩大店面的打算什么时候才能落实。
绿腰疲倦地按了按额头。
“提督府的人说,从今以后,每天隔日早晚,会派车过来接您,”那人把帽子扣到头顶,“明天要用的是沉水香,别忘了带上。”
为什么在那里不说,一直追着她回到家里吗?
她想,从前的小叔叔已经不在了,这位严大人,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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