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早上天还没亮, 马车就停在门口。
青色的油布篷,红色马鞍,车辕上存着朵朵云纹雕花, 不知情的人路过驻足,指指点点,以为有人即将去参加宴席。
为免去类似的无端猜忌,绿腰只好很快爬上马车,赶车的是一位老人,背影粗糙寡言,路上也不讲话, 绿腰自己有心事, 自然也不肯说话, 于是这么一路便沉默着。
还是昨天的院子。
她进去的时候, 里面仍旧是空空荡荡,只有头顶繁匝的枝条中, 不时传来几声鸟鸣, 连虫子都是寂静的。
屋子的主人似乎不在,书案上的墨笔搁在青瓷笔洗上, 砚盒里的墨汁仍然盈润, 博山炉里剩余的残香凝成暗灰, 昨夜应该烧了挺长时间。
门口多了一架黄花梨的长木架,上面挂满长袍短衣,甚至还有官服, 绯袍上面绣着白鹇, 另有一条玉带。
怪不得进来之前, 管家告诉她今天不用去管园林和水榭那些地方,大人另有任务交待给她, 原来是为这些衣裳熏香。
绿腰问管家要来了熏笼和熏炉,熏笼是竹条编的圆笼,口朝下倒扣在熏炉上,衣服搭在熏笼外。
熏衣之前,她先放了一盆热水在熏笼里,将衣服浸润,再点燃熏炉里的香材,这样衣服中的香气能保持几天都不消散。
她活做得细致,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衣服熏过两遍,正要再用香珠擦拭袖口和领口的时候,屏风后面传来声音。
“把衣服给我。”
原来他还在,绿腰心里跳了一下,将衣服叠好,放在红木漆盘里,端进去给他。
里面靠墙摆放着一张黄花梨月洞形架子床,没有设床帘,一眼可以清晰地看见床上所在。
原来他还在睡觉。
这会儿坐在床上,手里端一个青花瓷碗,正仰头汩汩喝水。
“站那么远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喝完水把碗放到一边,身上的白色里衣敞开,露出大半清瘦的胸膛,头发散开来,虽然戴着明丽的耳坠,却一点都不显脂粉气。
“过来。”
绿腰走近,把手上衣服连着漆盘递给他。
严霁楼拎起绯色长袍,“知道我要穿,你还把它叠起来,嫌活太少了吗?”
说完,又拿起白色中衣,将领口凑近轻嗅,摇一摇头,“不够香。”
绿腰皱起眉,她自己闻,里面有丁香、檀香、甘松、零陵香、生龙脑,只在前调带着点清苦味,后调基本全是浓密的回甘。这香叫荀令十里香,相传古代有位荀令君去朋友家做客,坐过的席子几天后香味都不散,人们一时以为潮流,纷纷效仿,这个方子便是从古籍上得来,只不过她嫌香味太重,私下做过一点改良。
绿腰想了想,现在重新熏恐怕也来不及了,于是她低头,从自己腰间取下一个香囊,递给严霁楼,“里面有好几种香草,挂在身上长久留香。”
严霁楼接过香囊,翻来覆去地看,只见紫色的香包上面,用银色丝线绣着一只小鹿,做工细致,栩栩如生,“依我看,你的绣工比制香的本事厉害多了,金陵又有这么多绣坊,为什么不去当绣娘呢?”
他就是受这一点误导,按照曾经的种种迹象,推测她肯定是从事了织造的行业,于是接了织造局的活,千方百计地在江南大街小巷寻找各种绣坊绣娘,结果事到头来,这么多年,她竟然把自己的手艺早撂到一边,干起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行当。
很难不让人觉得她是故意的,故意避开过去的一切,故意让他找不到她。
“不喜欢刺绣,费眼睛,又容易扎手,还是觉得香更有意思。”她故作轻松地说。
“是吗?”
严霁楼盯着她的脸,仿佛要看出什么破绽来,可是那张瓷白的小脸一脸镇静,叫他挑不出任何错漏。
良久,他一笑,将手里的袍服扔回托盘里,“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说完从床上下来,一只脚踩住床边的矮几,穿上长靴,头也不抬,“去把它洗了。”
小厮在一旁伺候他洗漱,严霁楼用帨巾擦了脸,见那小厮端着银盆出去,又吩咐他:“帮忙把沈娘子带到后院,她不知道浣衣房的位置。”
“我为什么要给你洗衣服?”
“因为你熏香熏得很不合格,作为出了钱的主顾,我有理由罚你。”
他说着忽然抬头,漆黑的眼睛里若有深意,“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你是我的寡嫂,我就会孝顺你了,你自己选吧。”
“第一,我不接受你的惩罚,我的香没有任何问题,你是一个难伺候的怪人,你应该去找郎中看看鼻子,第二,不知道你有什么怪癖,喜欢胡乱叫人,或许别人可以满足你,但是我对做你的嫂子没有任何想法,另请高明吧。”
绿腰把托盘放到一边,“钱我晚上会送过来,或者你找人跟着我去取也行。”
她说完扬长而去。
“沈绿腰,不要忘记你签过什么。”
绿腰头也不回,“三倍赔偿,如数奉上。”
严霁楼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暗中捏紧手中的香囊,那只活灵活现的白色小鹿,在他掌中皱成一团。
这么多年不见,到底是她的脾气渐长,还是本来就是如此,只是她原来更擅长伪装。
难道他的解释,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吗?
她为什么这么犟?
绿腰回到自己的铺子,每日辰时开门,门口已经等了不少顾客,马上就要到端午了,香包无论是买现成的还是自己缝制,都少不了香料,她想:就算赔偿掉那笔违约的款子,应该很快也能再赚回来。
她是节省,不是真的没钱,这几年的经营下来,她在钱庄里已经存了一笔不菲的周转资金,轻易不肯动用,这就是她自力更生的底气,就算带着孩子,也不用卖身嫁人,寄人篱下。
柜台前的一位妇人,看着架子上的兔形香囊,露出惊艳的眼神,“老板娘针线这么好,我看织造局的那些官坊绣工也比你不上。”
“是吗?”绿腰笑道,声音却有些黯然。
“听说那儿在招人,你可以去试试。”
“谢谢了。”绿腰已经在心里婉转地拒绝了。
她和从前已经一刀两断,从坐上南下的渡船的那一天起,她就告诉自己,永远也不要回头。
生意火热,容不得她神伤,应付完一波又一波的顾客,到了下午太阳落山,她想早点关门,去钱庄里面取钱,如果提督府的人再不上门的话,她就亲自给他们送去。
果然,她把现银取回来,一直等到傍晚,暮色四合,还是不见人来,看来,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
第二天早上,还不等她去,那辆青色油壁车又准时停在巷口。
绿腰揣上契约还有银两,上了车。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回马车驾得飞快。
老地方。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屋里多了许多装饰,清冷的雪洞瞬间热闹起来。
她本来要找的是管家,结果怎么也找不到人,只有再见他一面了。
“这是退款,包含三倍的赔偿。”她对着屏风说,因看见香炉燃烧看,知道他在。
严霁楼看了她放在桌上的契约和银两一眼,落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指节轻叩桌面,“既然如此,我也给你看个东西。”
“这是什么?”
绿腰看着桌上的线状簿子,心里奇怪。
她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满各种香料的市价,还有门摊税一类的东西,严霁楼悠闲地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拿茶盏盖子撇去上面的浮沫,“你欠缺一个好的伙计来帮你报税。”
绿腰眉头深蹙,满脸不安地在一旁翻账簿。
“你瞧瞧,这一点我嫂嫂就不像你,她脑子灵光着呢,算术极好,一口账全是心算,滴水不漏。”
绿腰这才想起来,怪不得昨日她从钱庄取钱回来,秦嬷嬷告诉她说有一伙衙门的人前来,转了一圈,在簿子上写了些什么,然后又走了,原来是他派来的。
他想以税务阙漏的问题威胁她。
香料市场除了本地的原材料,很大一部分都是舶来品,每一种税银都各不相同,名目繁杂,除了给当地的衙门上供,还要向海关报税,那一团乱麻之中,有些细则就连主管税的主官也说不清楚,这会儿却翻出来要借此定她的罪,这里面定然有乌龙。
她自认行事谨慎,从未得罪人,最近有龃龉的地方,除了这座提督府,还能有哪里。
“严霁楼,你想干什么!”
严霁楼听了这声呵斥,高兴地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你叫我什么?”
自从他踏入官场,再也没听过人连名带姓地喊他的名字,倘若她真是她口中自称的市井草民,如何敢这样喊他?
“你终于承认了对吧。”
“承认什么?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后悔将过去写的信全烧掉了,里面有他最早靠近她的千丝万缕的证据。
于是他蛮横地走过来,将人一把打横抱起,来到屏风后,挪动书柜的暗扣,偌大的密室徐徐展开,里面摆满他们之前在倒淌河村里的旧物件。
绿漆的箱笼和柜子,还有她的针线篓,甚至是吃饭用过的带有缺口的碗。
“你知道吗?”他讲起那个故事,从头说起,从那些信上的内容说起,中间讲到死对头杜庆,讲到好哥们周礼,讲到寡嫂的姐姐姐夫,最后他转头看着她说:“我比哥哥先喜欢嫂嫂,你相信吗?”
绿腰愣住了。
然后他将她抱在罗汉榻上,俯身亲下来,细细密密的吻落满她的脸,从始至终,绿腰满脸平静,在他的手就要解开斜襟上的最后一颗纽扣时,她才睁开眼睛,道:“倘若她,我是说,你的寡嫂,她现在过得很好,她不希望被人打扰呢。”
“她不愿同我破镜重圆吗?”
“或许她还没想好,毕竟在我这个外人听来,都觉得你们的事有些复杂了。”
严霁楼放开她,缓缓起身,掸平袍服胸前因为两人纠缠起的衣褶,“我会等她。”
绿腰离开的时候,严霁楼一直送她到门下,甚至想亲自送她回家。
绿腰很警惕地望着他,“大人留步。”
“你明天还来吗?”
“我可以说不?”
严霁楼缓缓摇头,“不行。”-
夜里在灯下,秦嬷嬷说,他已经打听好了,谢家自家的私塾招伴读,只要能通过考试,就能入学。
绿腰不想去叫孩子受苦,谢家是大族,里面富贵子弟多,她怕儿子再像某人当年那样,进去遇到杜庆之类的纨绔之徒,那位当年毕竟有年纪有手段,尚且如此艰难,青轩还没有长成,再有心眼也不过是个孩子。
没想到这回,青轩自己倒是提出要去。
绿腰觉得意外之余,也没有再阻止他。
只是入学需要通过核验,这一点绿腰帮不上忙,只能靠他自己。
绿腰心里怀着担心,去了提督府,不料,今天严霁楼却不在府中,她松了一口气,应付完差事,早早就回到家中,做了满满一大桌子饭菜。
“你们考的什么?”趁吃饭的时候她问儿子。
青轩告诉她,选人的先生手里拿着一根棍,“这么粗,这么长”,小孩子手里比完,还嫌不够,指着窗外比划。
绿腰看他那手势,那杆子倒比房檐还高了。
“夫子问说,谁能把这根棍不放倒,碰到头,就算赢。”
绿腰心里也被引出好奇,问说:“你怎么做的?”
“我来的路上注意到花园里有一口井。”
绿腰有点猜出来了,“然后你就把杆子放到井里了?”
“是也不是。”青轩玉雪似的小脸上一本正经。
“娘,你忘了,先生说不能放倒。”
绿腰一想,正是,那杆子既然粗,又高,叫小孩放,就算想到要借用井的地势低洼,动手过程中,一不小心也会放倒的,那样就算作犯规了,这题目倒出得刁钻。
“然后呢?”她问。
“我请先生帮我把杆子放进井里。”
小孩伸出掌心,轻轻握成小拳头,“然后我这样一碰,就够到了。”
绿腰听了,愣了良久,脸上粲然一笑,低下头看着孩子那双幽黑的眼珠,“你都不怕的吗?”
“怕什么?”
“你不怕先生拒绝你啊,人家又不认识你。”
“那儿还有其他大人,我一个一个问过去,实在不行,我到外面街道上,花钱雇一个人帮我,总会有人愿意的。”
秦嬷嬷在一旁帮腔,“当时那么多孩子围着,只有咱们家轩轩想出来了。”
绿腰心里不禁五味杂陈,看来送儿子去上学这个事是对的,这样好的天资,若只能沦落在市井里,便是实实在在暴殄天物了。
绿腰又问:“青庐呢?”
秦嬷嬷无奈地笑了一下,想说什么,看见青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又没说话。
绿腰知道小孩心思,兄弟俩一块去的,哥哥出风头,通过了考试,他却成了拖后腿的,心里肯定难受,于是她也给青庐夹了块肉,“青庐多吃点,你还小,再长大些就能和哥哥一样了。”
青轩似乎很喜欢这种考验人的游戏,眉目熠熠地问绿腰,“娘,什么时候去学堂?”
绿腰给他盛一碗饭,笑笑,“不急。”
小青轩把头埋在碗里刨饭,心里想着:今天的那位先生,真是很奇怪,为什么他一直盯着自己?
入夜以后,严霁楼坐在灯下回味白天和儿子的见面。
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他就确定:一定是我的种。
他比自己长得更像藏人。
那样深刻又辽远的眉眼,在江南的水汽之中,变得水墨氤氲,像是某种动物幼崽,就连那种对人冷酷又提防的神情,也是如出一辙。
还不要说他那样聪明,他想:除了我和我儿子,恐怕别人也很难这么聪明。
就像他给寡嫂承诺说要等她,可没说不能主动接近她,她不肯走来,还不让他走去吗?他们的孩子叫什么来着,青轩……
第 82 章
站在谢家的书墅里, 严霁楼忽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好像是回到许多年前。
那时,他上学的时候很迟了, 刚入学比起别人,无论是交际还是学业,都格外吃力,虽然只大约用了三个月,他就赶上来,到了排名前列的位置,但是遭遇过的排挤却真实存在, 至今还历历在目。
今天教的是《幼学琼林》, 这些孩子基本都是开过蒙的, 因此, 不必从最基础的生字开始教起,原本严霁楼还有些担心, 怕小青轩更不上, 后面看他学得很快,念书的时候小嘴流利得很。
想来, 是他娘把他教得很好。
他将今天的内容教完, 接下来叫孩子们熟读背诵以后, 就可以散学了。
记得他当时在学堂,是有背不过书不准吃饭的习俗,负责给谢氏子弟授业的老先生, 也相当严厉, 偶尔会打手板和罚面壁, 严霁楼却不想这样做。
下午的太阳,从月洞窗里斜射进来, 恰好照在最后面那张小桌上,一片圆圆的虚影,如同铜镜一般,照亮一张雪白的小脸。
把书阖上,“青庐,你背好了吗?”青轩悄悄探头过去,问弟弟。
青庐是尖下巴,两撇下垂的八字眉,淡淡的琥珀色眼睛,有点病气的样子,大约是不适应新环境,也有点怕讲台上那个高大的先生,他摇摇头,说没有。
“那你慢慢背吧,反正我也没有。”
其实他早背得滚瓜烂熟了。
讲台上已经有人陆续上去找先生订背了,青轩看着他们,又扭头看看青庐,无奈地摇摇头,偷偷从袖子里,掏出小刀,手里握紧,开始削一根木棍,刀是从家里拿的,秦嬷嬷用来削土豆皮,木棍是他在秦家的花园里捡到的,打算用来削成箭镞。
这一篇,谢氏子弟多半都学过,因此很快背完出去,本就宽阔的大堂显得更空空荡荡,只剩最后一排的两个小孩,一个闷头念书,还有一个,不知道在玩着手里的什么。
严霁楼看着他们,已经站起,又重新坐下,他打算给他们一些时间。
窗外不时传来嬉闹声,这座书墅,靠近后花园,由于谢家调和风水,祠堂位置改迁,所以原来的旧祠,就腾了出来作为宗族子弟的书墅,花园里面草木繁多,鸟兽也广集,甚至还养着几只老龟和白鹤,大家都在玩儿,弹弓和毽子,还有沙包,还几次,都扔到窗户上面来了,发出嗵嗵的撞击声。
有调皮的小孩子爬到窗户上看,面对这连个唯二没有完成任务的同窗,有些展露同情,有些给予嘲弄。
青轩不动如山,手里木箭已经初具雏形,削好的箭很快就穿过桐油窗纸,飞出去,外面瞬间不吵了。
他隔着窗户上小洞瞪人,表示谁再捣乱他弟弟背书,就要不客气。
幼年的小孩子,和假山上的猴子区别不大,虽然闹腾,但是默认武力高者拥有优先地位,这个新来的沈青轩,不知道吃的什么长大的,脸看起来小,但是长的比同龄的高,又比和自己一样高的更有气势,一来就把大家震住了,还不要说他敢玩儿刀和箭,虽然是木箭,看着上面的尖锋,大家还是心有余悸。
本来他们无意冒犯他,都是冲着那个小病秧子去的,这下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严霁楼起身出门,将孩子们都驱散开来,顺便狠狠地布置了更多堂后的课业,引得哀嚎遍野。
他轻轻走向后排,先走到青轩旁边,半蹲在地上,“还没有背过吗?”
他百无聊赖的样子,他早就看见了,很想知道,为什么这孩子宁愿在这儿自己玩儿,也不上来找他背诵。
在昨天,他就见识过他的出类拔萃。
父子俩的第一次见面,完全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这个和他眉眼相似的孩子,行事有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果决沉稳,反而是他自己,在官场摸爬滚打好多年了,在这么一个孩子面前,反倒畏手畏脚,踟蹰不安。
他很怕给他留下坏印象。
就连此刻蹲在他面前,也要留开数寸的距离。
青轩回头看向先生,他这样悄无声息地过来,吓了他一跳。
因为在这位先生来之前,管他们的王老夫子,就严厉警告过他们,这位是很尊贵的人,而且也很可怕,会把不听话的小孩抓进大狱,大家便都有些畏惧,不过在青轩看来,无端地觉得亲切,他不怕他,所以昨天才敢在考核上面,喊他帮自己朝井里放竹竿,以至于娘昨天在饭桌上问他有没有想过人家不帮你怎么办,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像他看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就觉得他会帮他,虽然他都没见过他。
“你背过了吗?”严霁楼半蹲在地上,一只手扶在课桌上问。
“嗯。”
“那你为什么不来先生身边背呢,嗯?”
青轩难得地露出一点腼腆的笑,“我等其他人背完,反正我又不急。”
严霁楼回头看了看旁边桌上的另一个小孩,他记得,他叫青庐,沈青庐。
这孩子还是他放进来的,他听说了她开出的条件,也迫不及待想见见他,他看了登记的花名册上面,这孩子比青轩小一岁,至于长相,他仔细比对过,也同他们父子很不一样,他想起来寡嫂的说法,她说自己成亲了,可是据他查到的消息,她来金陵三年,一直在故衣巷租住,始终都是单身一人,身边只有一个姓秦的老嬷嬷。
难道是之前她和别人……不可能,她如果肯将自己托付给男人,也不会在老家那面就一直守寡,自从哥哥去世,身边就有很多人一直游说,她从来没松过口,严霁楼了解她,她连自己这个同床共枕过的人都不肯交心,对于别人,恐怕就更防备了。
一个有秘密的人,连自己的梦话都不会信任的。
这一点,相信她和他都一样。
严霁楼这样想着,青轩已经快背完了,“月有三浣:初旬十日为上浣,中旬十日为中浣,下旬十日为下浣;学足三馀:夜春日之馀,冬春岁之馀,雨者睛之馀……”
很短的一截,他也确实背得很熟,刚开始学学问,主要是为一个熟字,不求他们懂得其中的意思,严霁楼听儿子的断句倒很准确,试着问了其中几句的意思,他一一对答如流,他再问下去,原来是昨天晚上,母亲为他提前温书了。
“你娘也会这些吗?”他印象中,她能识得字,但是都是常用的简单字眼,倒是画和算这两方面比较突出。
“娘读得比我们熟,百家姓千家诗,她都会。”
后面扎着双髻的小青庐说。
“你背过了吗?”严霁楼笑着问。
“嗯。”这孩子点点头。
偌大的室内,因为空荡而传来童稚的回音,背得虽然结结巴巴,也算勉强过关。
严霁楼合起书,还有未曾使用过的让孩子们胆寒的戒尺。
这孩子看着脸色苍白,先天不足,养育起来一定是很麻烦的事,无论是不是她的孩子,都让他替她觉得辛苦。
另一方面,他想起自己的幼年,也算是寄居在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家里长大的,对他来说,看痛苦重现绝对不是什么愉悦的事,比较幸运的是,他比眼前这个小家伙皮实多了。
因此,严霁楼不打算为难这孩子。
“好吧,你们可以回家了。”
严霁楼起身,蹲在地上这会儿,已经叫他腿脚有些酸麻。
外面传来人对话的声音,隐约像是王老夫子和谁,还是青轩敏锐,他很快跳起来,“娘。”
青庐也提起书包就要往外跑,一面喊着:“娘来了!”
是她吗?
严霁楼忽然有一瞬间的慌乱,他赶紧躲在后窗,那里有一扇立柜。
目前还是不要叫她知道自己在接近孩子为妙。
外面传来声音,真的是她,似乎在和老夫子说话,“别人都下学了,等不见这两个孩子回来,怕他们惹了什么麻烦,我只好亲自进来看看,贸然打扰,实在抱歉。”
“那倒没有,是我们书墅的先生,在订背他们课文呢。”王老夫子笑吟吟地说。
他很喜欢这两个孩子,长得乖巧,性子也不胡闹,小的虽然不如大的聪明,却很会看人眼色,今天见到他们的母亲,秀美端庄,观之可亲,倒像大户人家的小姐似的。
于是,这个一向不苟言笑被视之为老古董的夫子,不由自主态度就变得和蔼起来。
“哦,原来如此,那倒是辛苦先生了,他们开蒙不久,就怕赶不上其他学子的进度。”
两个小孩一面一个,抱着绿腰的腿撒娇,一听见这话,都很不服,哼哼唧唧起来,王老夫子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表现甚好,我教他们算术,那算盘珠子打得,真是比我那几个十几岁的学徒都好。”
绿腰想,这恐怕是得益于她日积月累带着他们在灯下看账的经验,轻轻笑了一下,“是吗?”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想,自己做香料生意倒是对的,要天天在灯下做针线,叫孩子学去了,恐怕教书的先生也要头大。
又寒暄了几句,绿腰主动告辞,说要回家去了,两个孩子都同王老夫子打了招呼,正要走,青轩忽然挣脱绿腰的手,一个人又跑上台阶,从学堂进来,他向四周逡巡一遍,发现那个肯蹲着同他讲话的先生,竟然躲在立柜后面,他还是看见他的松绿色耳坠折射出的光,才找到他的。
“先生,再见!”
这小家伙,竟然特意跑进来同他道别。
“你为什么不出来?”
严霁楼眼里的沉痛一闪而过,同儿子开玩笑道:“叔叔长得不好看,怕吓着你娘亲。”
青轩的小脸皱起来,思索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那你还是躲着吧,我娘亲确实只喜欢漂亮的人。”
这孩子,真不客气。
第 83 章
孩子入学的问题解决, 绿腰心里的负担放下不少。
这天,她特意早起,避开那驾为她备好的马车, 独自来到城南的提督府里。
早晨雾气茫茫,园子里面葛藤纠缠,走到花园深处,假山上泉岩峻秀,亭台高低错落,洞壑回环,长廊飞渡, 到处都是奇芳异草, 花鸟被露水浸染, 连她的鞋袜都有些湿了。
昨天管家告诉她, 过几天在这个园子里面,将要举行一次盛宴, 请的人都是当地的达官显贵, 所以得提前准备周全。
负责园艺的匠人,已经将园林修理得美轮美奂, 现在只等她把各处点上香, 焚香净化, 就能迎人待客了。
绿腰想起老管家说,除了要香味缭绕,数日不散, 最好带上驱蚊的功效, 防止蚊虫蛇蚁作祟。
园林各处, 有不少鹤形的铜炉,她在里面点上香煤。
这香煤, 是当地一些人,特意拿来供奉神佛,祭祀祖先所用的。
绿腰手上的这块香煤,是按照古方,用杉木烰炭四两,硬羊胫炭二两,竹炭一两,黄丹四两,海金砂半两研成粉末,烧制而成,等它通体发红,香饼覆盖其上,可以持续燃烧一整天。
至于这块香饼,叫翠屏香,专意为花馆园林这种地方设计,里面除了檀香沉香,还有翻炒过的苏合香,香味尤其鲜秾,还有一味,叫作蝴蝶香,里面含了乳香和炼蜜,据说在花园中焚熏此香,可以招引蝴蝶,她自己倒没见识过,今日特意拿来此地一试。
把这几种香点上以后,味道很厚重,不过放在水雾深浓的花园里面,并不冲人,反而带来了奇特的香气。
因这座园林依山而建,地势半倾斜,跑完全程,也就相当于爬完了座山,虽然在过去爬惯深山密林的绿腰看来,充其量只能算个矮丘。
如今却不同了,最近孩子上学,她夜里跟着陪读,到底是年纪上去,白日需要操劳的东西又多,不比从前精力旺盛,才跟着抄写了两个晚上,就神思困倦、力有不怠了。
来之前,店里生意都交给了秦嬷嬷,两个孩子去了学堂,秦嬷嬷也终于能有工夫帮她看店了。
太阳出来了,雾气散尽,她的鞋袜却还是湿的,绿腰找了处向阳的大石头,将长袜晾在上面。
自己打算坐着休息会儿再回去,没想到这一下就睡过去。
照犀居里,严霁楼今天休沐,把公文都搬来府里处理,因闻见今天的香炉里还是昨日的残香,便叫来下面的小厮,“怎么,今天那位沈娘子没来吗?”
“管家说叫她去熏园子里的草木,现在还没回来。”
严霁楼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已经日上三竿,一轮圆日在空中高挂,天空中一丝云彩也无,外面树上的蝉嘶叫得厉害。
他搁下手中的笔,径直朝后花园去了。
一路上分花拂柳,远远地就闻见各种异香,每换一处地方,便有不同的味道,景物还是同从前一样,却仿佛繁密远胜从前,似乎连绿意都多出不少,可知这是她用心的结果。
终于到了花园深处,在那一丛牡丹和月季之下,青霭霭的大石上,妇人正枕臂侧睡在上面,浅色的罗袜搭在一旁的石棱上,还有红色的绣鞋,各自提起来倒扣着。
严霁楼拿手抚上去,石头倒是热的,可见已经在此地睡了好一会儿了。
他顺势也坐在石头上,见她头顶挽着家常的一窝丝杭州攒,翠梅花钿儿,珠子箍儿,金笼坠子,交领中露出长颈,一点项链也没带,倒是不知何时有几片花瓣落在上面,看着那点点粉色,他忍不住低下头,一一替她拭去。
“嫂嫂。”他忍不住叫她。
“小叔叔。”她忽然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声音很小,他差点就没听清。
等反应过来还是惊住了。
这个善变的妇人,难道是又想起了什么折磨人的招数,他倒期望她利用他,也比这样故作陌路强,他凑近看去,她还在睡呢,大约不是好梦,眉头攒成一团。
脸上的倦意不是假的,昨天听青轩说,晚上在灯下,她会陪他们一块儿温书习字,白天又要看店,还要到这边来焚香烧炉,这样想,确实劳累。
可是,她原本是不需要这么累的。
见路不走,什么道理?
“沈绿腰,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脑子里装的什么。”
他起身,准备离开,刚走出几步,又停下,转身走到旁边的立石上,伸手把石棱上晾晒的罗袜取下来,蹲在地上替她穿上。
她的脚还是这么冰凉,微微抬起来,倒是看不见冻疮的疤了,看来这些年她确实过得很好,起码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玉色的纱罗袜子经纬细腻,最上面用红丝线绾,他怕吵醒她,粗粗替她穿上鞋袜,就沿着小径离开了。
绿腰自己醒来,腿上罗袜绣鞋竟然完好无缺,真奇怪,明明记得之前被露水打湿,她专程在石棱上晾晒的。
她四下看,不见人的半点踪影。
难道也是梦中所想吗?
方才,不知为何,她竟然梦见在雍州那个山村里,她和严二一块骑马,跑进一片深绿的密林之中,后来才发现那是一片湖,马不见了,人也跟着下沉,慌张之中,她只好揽紧他的脖子,一声声叫他。
那三个字,已经很多年没有叫出过口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去跟老管家通知一声,就打算回去了。
结果半路遇上严霁楼,他正在庭前拿把剪刀剪花枝,身上穿着月白色纱衫,这本是本地士人的常见休闲服,只是因为他身材格外高大,穿在身上便有些奇怪,精壮的肌底若隐若现,显得倒不如绯色官袍顺眼,又或许是她从前见惯了他一副清瘦少年的样子,现在看故人忽然变得陌生,一时不适应,想到这里,绿腰特地移开眼睛。
严霁楼头也不抬,“今天早上怎么没见你过来。”
一朵肥硕艳丽的花头应声而落,滚在绿腰面前。
“我去花园了。”恐怕力度不够,绿腰又补充一句,“该干的活都干完了。”
“管家说你睡着了。”
严霁楼提着剪子走到她面前,银色的剪刀刃缘,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我干完才睡的。”绿腰看着那个不断靠近的影子,忍不住解释道。
“那也不行,行有行规,家有家法。”
“从我的工钱里扣吧。”
“不,用不着,提督府不缺那点钱,你帮我把这些花都剪了就成。”
严霁楼说着把剪刀递给绿腰,握缘向她,尖头那面朝向自己。
他的目光灼灼,绿腰便低下头,专心看明明是递给她,她要从他手上拿,没想到却这么费劲。
他低头似笑非笑,“看来你还没睡醒。”
然后慷慨地用一只戴满金玉戒指的手,执起她的手腕,绿腰被那戒指冷硬的边缘有些膈到,忍不住缩手,严霁楼郑重地将剪刀交接给她,并嘱咐:“拿稳。”
看着庭前这方盛放的山茶和月季的花池,绿腰不由得疑心,真要将它们全都剪除吗?
看出她的疑问,“没错,剪你的,我这个养花人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严霁楼坐在檐下的摇椅上,将翻页的书夹在指间,一面悠闲地摇晃,一面说道。
绿腰捏紧手里的银剪,上面的铭文“罗麻子”,她认得,这是当地有名的做针剪刀具的老店,听说许多绣娘都用他家的套针,她连花梗剪下一朵白山茶,顺势滚落在竹篮里——她不忍心叫这么好的花儿都掉落在泥里,收集起来或许还能做香露。
过了良久,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我听说,越是对物,譬如猫猫狗狗,花花草草,之类爱惜的人,越是容易对人薄情,沈娘子也觉得是这样吗?”
绿腰头也不回,头顶的烈日叫她有些晕,手臂上的小筐已经半满,全是肥硕娇艳的花盘,她提起来振了振,将里面的花朵都摇均匀,“没有道理的话,对人可以演,对物就不可以吗,本来不管是人和物,都是为自己所用,只要开心,怎么样都好,譬如大人剪这花,从中寻得喜悦,我拾它们,是为了拿它们做香牟利,并无高低区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沈娘子要是有孩子,不用送去上学了,自己便抵得上许多良师。”
绿腰手里的动作一停,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大人谬赞,我并无子嗣福德。”
花圃里的鲜花都剪得差不多,绿腰将最后一篮运上台阶,只见上面檐下,已经摆了十几堆粉粉绿绿的花筐。
太阳底下晒得久了,加上早上起得过早,又没吃东西,这会儿猛然一直腰,上台阶时眼前一阵眩晕,只好扶着旁边大红的梁柱。
这时她听见后面传来声音,“你袜子上的带没系。”
绿腰低头看,原来是上面丝带散着,怪不得刚才上台阶差点摔跤,正要弯下腰去,严霁楼远远地走过来,已经蹲下去了,“还是我来吧。”
他的动作很灵巧,很快就将红绳绾成结,不过,只绾了一只左脚的。
他这时候抬头,因为下蹲的身姿,仰起脸的样子和许多年前一样,和记忆中那个少年重合,“我帮你,你应当叫我一声小叔叔,不是吗?”
绿腰伸手轻轻在他的头顶乌木簪上碰了一下,“大人晒糊涂了。”
严霁楼眯了眯眼,直起身,“好。”
绿腰很快转入前方的松林之中,一只脚腕上的红色系带随着走动飘拂。
第 84 章
谢家书墅举行了考试, 青轩考得很好,严霁楼甚至觉得,他比当年的自己更有天资。
除了偶尔在他的课上走神。
这些日子以来, 他也发现,这孩子总是心事很重的样子,看着他,经常让他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先生,沈青轩在桌子上乱刻!”有个谢家的小孩,穿着红锦袍,站起来告状, 样子十分神气, 严霁楼记得, 他是是谢家的嫡子, 年龄比在场的许多孩子都大几岁,很得谢府重视, 据说四岁就开蒙了, 现在已经在学《四书》,在青轩来之前, 是这群孩子里的佼佼者。
“对啊, 他为什么可以在这儿上学, 这里是我家又不是他家。”其余的小孩也跟着起哄,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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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灌输的这种观念,或者, 纯粹是小孩子的嫉妒心作祟。
严霁楼听底下童声吵成一片, 不禁有些头疼, 要不是为了儿子,他才不来这个地方, 应付这些小鬼。
衙门里的公务够他头疼的了。
“沈青轩。”严霁楼看向后排那张冷然的小脸。
小小的身躯从凳子上滑下来,站在地上,双手不服气地绞在身后。
他还是知礼的,虽然脸上不悦。
今天他弟弟青庐生病没来,因此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后排,休息时分别人都在打闹,人声鼎沸中,他趴在桌前,那伶仃的小样子,真叫严霁楼这个做爹的心疼。
严霁楼缓缓走下来,看着满脸冷漠的儿子,又低头看向木桌右上方的刻痕,不知道刻了多久,上面的痕迹已经不算浅,大约是小人儿力气有限,各处受力不均,图案并不完美,不过整体能看出是个铜板的样子。
严霁楼蹲下,和青轩平视,轻声问:“为什么要刻这个呢?”
他其实想问的是,你们最近很缺钱吗?
结果话到嘴边又改了话术,他不想当众冒犯这孩子的自尊心,就和他当年一样,身边同窗都是非富即贵,穿金戴银,虽然“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在静寂的寒夜,内心深处偶尔却也感到寂寥。
“你的小刀我看看。”严霁楼问。
青轩想了想,从腰间的口袋里面取出个铜色的细刃,细细一条,看着算不上多锋利,大约是从灶房或者针线笼里拿出来的,也跟它的主人一样,听着再唬人,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孩子。
莫名地让严霁楼有些心疼。
“这样不对你知道吗?”严霁楼把刀在手上掂了掂,拢进自己袖中。
青轩绝望地看了他一眼,单薄锋利的眼皮微微发红,露出倔强又脆弱的神情。
严霁楼从怀中取出一把银色的藏刀,“下次用这个。”
不像那根刃条没有刀鞘,容易割伤带它的人,这把藏刀外表很漂亮,刀柄上面镶着绿松石,体型也不大,适合孩子携带,记得幼年的他就是凭借这把刀获取勇气,战胜外界的种种恶意。
“你的手将来要题字书文,弯弓盖印,要是被小小的刃条伤了,如何跟着先生直上青云呢?”
青轩漆黑的眼瞳里仿佛有什么被点亮了,他接过藏刀,红红的嘴角微微弯起,“谢谢先生。”
两人身后其他孩子们都被惊呆了。
严霁楼转身,“你们中有些人,已经学过《论语》,号称过目成诵,难道不知道,衣敝缰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君子有容人之量,小人存忌妒之心,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因一己私欲中伤他人,小人之心,天下所耻。”
红色锦衣的领头揭发的小孩脸上有些羞赧,其余的孩子也都纷纷低下头去。
严霁楼沉声道:“这里是谢家不假,严先生,王老先生,赵先生,也都不姓谢,难道都教不了你们?”
谢家家规讲究孝道仁义,学堂里极讲尊师重道,这样的指责自然是极重的,一时学堂里的大中小孩子都纷纷站了起来。
不要说他这话说得太重,也不要以为他一个大男人,又是堂堂朝廷命官,同这群小崽子较劲太掉身价,这话他非说不可。
不只是说给沈青轩听,还有曾经窘迫的自己。
没错,他就是想偏袒,毫无底线地偏袒。
他的儿子不会再吃自己当年吃过的苦,哪怕只有一滴、一点。
“从明天开始,你们每人找个小刀来,在桌角刻上你们喜欢的图或者字,以此砥砺你们前行,也算弥补先天的部分不足,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才。”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目前还是不想儿子太过扎眼,等事情转圜,他就接儿子回家,他亲自教养,再也不寄人篱下,听别人唧唧歪歪。
严霁楼重新回到书案前,看见青轩拿着他新给的那把藏刀,悄悄把那个铜板抹掉了,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个“好”字。
这是打算好好学习?还是在夸他“好”?
今日严霁楼打算带儿子出去一趟,特意提早散课。
见室内人走得差不多,他走下去到青轩身边问:“沈青轩,你考了魁首,想要什么奖励?”
青轩摇了摇头,不说话,大约觉得同自己的西席亲近是很奇怪的事。
严霁楼弯下腰问他,“我带你去外面,你自己挑选好吗?”
“我不要。”
“为什么?”
“你已经给我这个了。”他指着自己的小刀说。
“那个不算。”
严霁楼跟负责管私塾事务的王老先生说了一声,就带着沈青轩出了门,到前边最热闹的城中心去。
夕阳西下,街道上人影交错,江水里桨橹声声,画舫在湖心荡漾,不时传来丝竹之声,又被岸上和桥边的叫卖吆喝声所掩盖,金陵的大俗和大雅,都在里面了。
一路上,这孩子异常乖静,总是什么都不要,倒是严霁楼,颇不淡定,看到这个也想买,看到那个也想要,好像他才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孩一样。
譬如吃食,无论是糖葫芦还是热气腾腾的烧卖,亦或者是新鲜出炉的烧鸭,他都想买来给孩子尝尝,又因为不了解他的口味,所以难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加上青轩同他生分,保持着师生之礼,就算一路上被他牵着手,也根本不敢僭越,他把好吃的递到他唇边,他也只是使劲地吞咽口水,然后很快把头扭开,强迫自己不去看食物一眼。
严霁楼无法,见这些小零嘴孩子都不喜欢,以为是他娘不要他随便吃路边的东西,连着走了几条街,最后反应过来,未免心生歉意,是他考虑不周了,拿着自己小时候的馋虫来揣测儿子的喜好。
当年他爱吃的东西,孩子不一定喜欢,他不是在考虑儿子,而是补偿当年那个生活贫瘠的自己,可是青轩终究不是他,这样对儿子的确太不公平了些。
思来想去,“青轩,你想不想去金鸣楼?”
金鸣楼是当地最大的一个酒楼,里面价格不菲,随便的一道菜,都能抵得上普通百姓一年的花销了。
青轩只在和秦嬷嬷出门买菜的时候,远远地看过大名鼎鼎的金鸣楼一眼,这会儿听先生要带他去,心中不禁十分向往,倒不是馋里面的饭菜,而是他早听说这楼里的师傅,在人吃饭的时候会表演变脸,谢家的那群小少爷聚在一起,说那有多好多好,他倒想看看那到底是怎么样弄的,好像很神奇的样子。
严霁楼见儿子难得露出神往的表情,当机立断,带他上了金鸣楼上。
虽然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人,也专意开了个雅间,青轩四处打量,见那梅兰竹菊四扇紫檀木屏风,皱起秀丽的眉头,他觉得外间热闹,怕坐在这里面一会儿看不到变脸表演。
严霁楼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趁伙计上茶水的时候,除了点一大桌子珍馐佳肴之外,暗中嘱咐他,叫变脸师傅过来一趟。
上菜竟然快得很,不到一刻钟,就有仆婢鱼贯而入,将大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蜜汁火方、蟹酿橙、盐水鸭、莲房鱼包,再就是几样汤汁和点心,他之前和同僚来过这地方几次,因为每次都有公务在身,饭桌上觥筹交错之间都是刀光剑影,就算吃东西也难以尽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儿子一块来,似乎就连茶水的味道都变好了不少。
最后上来的一道菜,是一个圆形青花瓷碟,以弧形被分两隔,像是个太极八卦图,左右分别盛着鱼块和虾油,鱼块煎成焦黄,虾油呈深褐色。
青轩提着竹箸,望菜兴叹,他没吃过也没见过,不知道该怎么办,严霁楼帮他夹了一块鱼段,蘸上虾油,放到他碗里,“尝尝这个,这种鱼叫大黄鱼。”
青轩嚼了两口,睁圆眼睛,嘴里被烫得一直在吸溜,还是忍不住吞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好吃。”
严霁楼忽然紧张起来,“小心鱼刺。”
他还记得那年,他和寡嫂刚住在一个屋檐下,她有一次吃鱼就被鱼刺卡到了,半夜跑过来敲他的门,求他帮忙。
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回忆起来还历历在目。
他不禁低头看向旁边的青轩,这孩子眉眼像他,五官的排布却像他母亲,那种线条的勾连极有韵致,一点淡淡的表情,都会给观者以极深的感受。
快吃到末尾,小二上来撤菜,朝严霁楼询问,得到首肯后,向外面使了个眼色,屏风后面闪出个身披彩袍,脸画油彩的人来。
原来这便是表演变脸的人,堂中有鼓声铙钹胡弦依次登场,将个包厢变得跟戏台子一样热闹。
青轩眼中闪烁着神采,被那变脸艺人靠近挑逗也不见他退缩,严霁楼见儿子如此勇敢大方,心中很是自豪,赏了艺人们不少彩头。
青轩吃完饭,还要含着白水漱口再吐了,严霁楼帮他用杯子接,青轩小心翼翼地说:“多谢严先生。”
听见这句称呼的时候,严霁楼真有冲动一下把这孩子抱在怀里,告诉他我不是谢家的西席,也不是你的教书先生,我是你的爹爹,你是我的儿子,亲儿子。
严霁楼去账上付钱,青轩站在门口等他,见他过来,不由得主动牵过他的手,两个人下了台阶,走在灯笼底下,青轩忽然仰面问:“你的钱够吗?”
严霁楼被他逗得直乐,“怎么了?”
“我们都没吃完。”
严霁楼看他那张小脸上惋惜的神情,知道他是想打包回家,或许是嫌剩下太多浪费粮食,又或许是想带回去给娘亲和弟弟吃。
“改天你叫你娘亲和弟弟出来,咱们一起吃。”
“真的吗?”青轩低着头想了一会儿,“那我可以少吃一点。”
严霁楼心头一阵柔软,鼻子不由得酸了,他蹲下去很快地抱了他一下,“不需要,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一顿饭吃下来,两个人都觉得身上热气难当,沿着河堤散步,晚风迎面吹拂,倒是凉爽不少。
“我该回去了,我娘找不到我,会担心的。”
严霁楼早想到这一点,“我跟王老先生说了,他帮我向你娘亲告假,允你痛痛快快地出来跟我玩。”
他实在是舍不得分离。
青轩拽了拽他的衣角,“我困了。”
严霁楼无奈道:“好吧,我送你回家。”
“想不想骑马?”
青轩惊讶地站定了看他,严霁楼笑起来,“先生骑马送你回去,好不好?”
这孩子坐在他怀里,在马背上起伏的时候,困意完全消失了,严霁楼怕他掉下去,用腰带将他拴在自己胸前。
“想学骑马吗?”
青轩不假思索,“想。”
“那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你娘。”
某个时刻,严霁楼想,他一定是个坏父亲,竟然教自己儿子说谎。
“你就说先生留你做课业。”
“懂了,娘问我下午吃了什么,我就说馒头和白菜。”青轩脆生生地道。
严霁楼轻轻地在儿子头顶落下一个吻,声音在晚风里充满温情,“也不必这样说,先生没你想的这么抠门。”
第 85 章
昏黄的灯笼下, 门开了。
妇人低头跟小孩说话,大约是才洗过头,发髻松松挽就, 两鬓头发微散,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碎花的棉布袍,露出雪白的双臂。
她比从前丰腴了些,举手投足间却更流露出风情。
严霁楼隐约听到她在问孩子:“怎么回来这么迟?”
青轩高高仰着头颈说:“先生留我多学了两节课。”
“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严霁楼看到那个小身影灵巧地跳过门槛,影子从墙上滑入漆黑的门缝,门关上之前,忽然装作不经意的样子, 回头望向自己。
严霁楼这时候正骑在马上, 那是一匹漂亮的白马, 他俯下身去, 唇边在马的白色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
他答应要教他骑马,这是约定。
青轩眨了眨眼睛, 以示回复, 然后在沉重的吱呀声中,门关上了。
小院的槐树下, 蛐蛐躲在草丛里, 隔一会儿便发出刺耳鸣叫。
灯下, 炉子上的砂锅咕嘟嘟地响,热气徐徐发散,房间里全是潮湿的苦药气, 木床上的白色纱帐里, 青庐躺在里面, 正皱着眉头,偶尔发出两句呓语。
“青轩, 你最近在书墅表现不好吗?”
“没有。”
绿腰心里纳罕,今天下午秦嬷嬷过去谢家接孩子下学,结果王老夫子说青轩被先生留堂了,到时候学完会亲自送他回来,秦嬷嬷回来把话转述给她,她还以为是这孩子闯了什么祸。
青庐最近染上痢疾,发烧得厉害,结果青轩这边也不太平,让她心里好一阵担忧。
青轩心事重,下决心要瞒的事,打破砂锅问到底,也不会得出什么答案,因此,绿腰决定换个问法。
“谁送你回来的?”
“给我们上课的先生啊。”
“他为什么留你呢,我听说你们今天下午散学特别早,其他人都回家了。”
绿腰用纱布将药渣滤掉,黑浓的药汤尽数倾泻在碗里,绿腰拿着蒲扇,将热气都吹散。
“前天的考试我得了头名,先生奖励我呢。”青轩说。
他本想把自己得到的那把银色藏刀拿出来给母亲看看,结果一想,要是叫母亲知道,灶房削果蔬皮的小刃条就是被他拿去了,肯定会挨训,搞不好连先生奖他的这把也要被没收,遂暗中将这份炫耀的心思埋下,罢了又扭头看看床上的弟弟,到时候等弟弟病好了,就将这个秘密偷偷分享给弟弟。
绿腰听了儿子的话,心里一时欣慰,却又隐隐感觉哪里有些古怪,她为青轩能得到先生的关注而高兴,又觉得这份关注似乎有些过分,甚至到了偏爱的程度。
“你们先生看起来多大年纪了?”
青轩想了想,“不小了。”
反正比他大,应该同母亲差不多,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有意要替先生隐瞒,那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青轩没来由地对这个高大的男人很信任,就像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别的小朋友都害怕他,他就敢叫他帮自己往井里投放竹竿。
绿腰一听,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王老夫子的样子,听说谢家私塾里面,请的都是名家大师,最低都是举人,恐怕真的不年轻了。
于是也没再多想,端着药碗过去,把青庐扶起来,药汤全都灌下肚里去,又伸手在这孩子的额头上一探,似乎烧已经退了,她心里也安稳不少。
本来青轩和青庐两人睡一张床,怕青轩被青庐过了病气,也怕青庐晚上再有个什么急症,绿腰便叫两个孩子分开来睡。
秦嬷嬷见状,主动提出晚上她在青庐身边照顾,这孩子同她亲近,于是,绿腰便带着青轩一道。
绿腰平日里对孩子们一向很严厉,很少同他们亲近,青轩难得有一次可以睡在母亲的旁边,便显得尤为小心,上床的时候,连小鞋子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绿腰将蜡烛吹灭,又放下青纱帐,青轩仰头睡在木床上,看着头顶上的房梁,忽然问:“娘,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绿腰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少年的脸,后来渐渐又同一位穿绯袍戴金冠的男人重合。
前者性情多变却不失可爱,后者阴晴不定又老谋深算,她摇摇头,将他们都甩开。
儿子的话让她沉默,难道实话告诉他,他是她和小叔诞下的不伦产物?
绿腰决定像往常那样说,“你父亲去世了,所以娘带你离开家乡来了金陵。”
不过她心里更好奇,为什么青轩忽然问起这个问题,明明她很早就同他们讲过,难道是因为这事受到书院里的其他同学的欺负?
想到这里,她转过身来问:“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吗?”
青轩在枕上摇头,“没有。”
绿腰替儿子掖了掖被角,“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不光是孩子要早起,她自己也睡不了懒觉。
明天严霁楼在府上的园子里大宴宾客,她本来已经做好准备推掉,结果老管家说她务必要到场,问就是大人吩咐。
绿腰无法,只得提前做好打算,她心里想着,不定是园子熏香的事需要她做,力求没有疏漏便好。
等她来时,那水榭亭阁上,已经有桌椅条陈,其上瓜果生鲜,美酒佳茗,数不胜数,在那满目深绿之中,早早就有戏班子里穿着绣袍的旦生,在假山泉林中吊嗓子。
幸亏前几日早做好准备,绿腰在各处将香焚上,等中午宾客们前来游园,这园子便不胜馥郁了。
兴许是昨夜没有睡好,她靠在走廊上,便睡过去了,严霁楼经过,远远地就闻见她身上那股常年被香药熏出来的味道,过来一看,果然是她,上次见她在太阳底下睡,这回好点了,知道往走廊上跑。
他摇摇头,将人打横抱起,一路上经过前院大堂,不少仆婢正摆弄宴席需要的东西,见主子抱着一个女人过去,看那身绿袍,似乎是最近雇来的香娘,都不由得睁大眼睛。
老管家也看见了,迎面走来,刚要说话,严霁楼伸出食指,轻轻在唇间比了个“嘘”字,众人一时都噤声,再不敢说话。
“傻子,放着福不享。”
严霁楼把人放到自己床上,又给盖上凉被。
绿腰一觉起来,听见外面的动静,知道自己又睡过去了,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再一看,却是严霁楼的卧房。
幸好严二没在,周围也没人,自己分内的事也已经做完了,绿腰打算偷偷溜走。
这时老管家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要她也坐上园子那边的宴,美其名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还说是大人说的。
一个老嬷嬷跟在后面,不知道从哪里摸出那么一身行头,非要叫她穿上,称大家都作了装扮,不穿就是不肯为提督府长脸,绿腰一看,烟里火回文锦对衿袄儿,沉香色杭绢点翠缕金裙,哪里像是仆婢的衣裳,怕自己拖延引得严霁楼再过来,两人又要交锋,她便粗粗换上,头发仍是原来的低髻,严霁楼送来的那头金碧辉煌的头面,她嫌重没有戴。
匆匆忙忙来到旁边的园中,却见对面亭中,已经坐满了人,皆是金顶玉带,气度不凡,其中有个青纬罗暗补子直身,头戴羊脂玉冠的,最是挺拔,原来正是严霁楼。
绿腰听见后面有几人在窃窃私语,回头一看,原来是几位陌生的妇人,皆是通身绫罗,满头珠翠,正盯着她笑呢。
幸好,前面的水榭上,已经开始唱起了,众人的注意力一时皆被引去,绿腰转去后边偏僻的坐处,自己一人独自坐着,心中不禁腹诽:这该死的严二又在搞什么花样。
身后有几位女眷似乎姗姗来迟,气息有些沉,绿腰坐在她们前头,听她们说话,话间竟然提到严霁楼,说是近年来此人如何圣眷优渥,其中一人小声道这位严大人年纪正好,却不见娶妻纳妾,当年听说还拒了尚书府的婚事,坊间传闻此人恐有分桃之好,绿腰听了,心里正纳罕分桃是什么意思,另一人又道:“正是呢,若不是兔儿爷,要不怎么会戴耳环,从来没见过男人戴这个东西的。”
绿腰这下听懂了,分桃之好她不明白,兔儿爷她听过,心里一时无语,汉人的这些士绅确实是不作如此装扮,藏人打耳洞戴耳钉耳环的数不胜数,有些一个耳朵上戴好几个骨钉呢,真是大惊小怪。
不过她也好奇,什么时候严霁楼接受了自己的藏人身份的,她还记得当年他知道身世后那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按理说他从小接受的是汉人的教养,这样明晃晃地以藏人俗风出现在南地官场,无怪引得别人议论。
台上的戏唱到一半。
绿腰因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唱腔和戏词,自己闷闷地坐着,已经有些深思恍惚,背后椅背上凑来一人,低声在她耳边道:“嫂嫂怎么不帮我招呼人?”
她回头一看,一张放大的俊脸,原来是严霁楼。
他不在那边与同僚应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为什么要帮你?”她小声反诘。
严霁楼眯着眼睛,鼻尖几乎碰到她的上唇,“凭你是我的女人,凭咱们在一张炕上睡过。”
见两人交头接耳,如此亲密,对面和身旁,不少目光聚集过来。
绿腰不禁有些脸红,严霁楼却端起手中的酒杯,强喂到绿腰唇边灌了下去,朝左右点头致意,“各位夫人见笑,此妇被我娇惯坏了,不懂得待客礼数,还望多多担待。”
大家都露出微妙的笑容。
绿腰大窘,又被那酒灌得口腔之中辛辣无比,不由得剧烈地咳起来,严霁楼替她抚背,像抚一只猫儿样,倒引得众人频频看顾。
“早听严大人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原来是早有金屋藏娇。”对面一紫袍男子笑道。
严霁楼顺势揽过绿腰纤腰,朝那人看去,声音无端豪迈起来,“童养媳,才从北地接过来,没见过世面,大家海涵。”
“还以为哪家的闺秀呢,如此姿貌,怎么早不带出来让大家见见?”
严霁楼手底暗自用力,笑得光风霁月,“护短。”
绿腰被他搂得生疼,忍不住伸手绕后,在他臂膀上狠掐一记。
第 86 章
通过这次宴会, 绿腰知道了两件事:第一,严霁楼现在的名声很不好,听人家说像是个大奸宦, 第二,两人的关系被严霁楼公之于众。
而她现在成了他从小养在北地、没见过世面的童养媳。
两人躲在假山底下的石洞,那边台上还在唱:“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画阁里从娇养,伺娘行,弄朱调粉,贴翠拈花, 惯向妆台傍。陪他理绣床, 陪他烧夜香……”
“露陷了嫂嫂。”
严霁楼笑眯眯地道:“从前你就是这么掐人, 一模一样, 不过下手没这么重,现在你的心狠多了。”
绿腰看他站在自己面前, 把光堵得死死的, “你想干嘛。”
“没别的,就是告诉你一声, 大家都在问你点的香呢, 这些附庸风雅的老乡绅, 要从他们嘴里听几句好话可不容易。”
黄昏时分,灯火楼台,似乎在画中一般。
“帮我一件事。”
严霁楼:“织造局那边有个外国进贡的织金孔雀羽团龙妆花纱龙袍, 不小心被织工燎坏了, 祸首是个守寡的老妇, 按律是要掉脑袋的,只有你能帮她了。”
“我走不动。”
不是不会, 也不是不帮,严霁楼知道有戏。
“我派人送你过去。”
“我为什么要帮你做事。”
“好吧,”严霁楼摊开手,无所谓地道:“那咱们看着她掉脑袋好了,一只替罪羊,死了就死了,反正我官照当,你的香照烧,没有什么不好。”
绿腰听他如此说,心里叹了口气,“我去看一眼,我也没那个本事能保证补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些绣娘会感谢你的。”
到了织造局,果然是肥缺衙门,占地极阔,移步换景,比严霁楼所在的提督府更阔气百倍,绿腰被领到一个小楼上,经过大堂,看见底下全是一架架织机,木架子上织好的绸缎,云蒸霞蔚一般堆叠在此。
上到二楼,进了一个小房间,“喏,就是这个。”领她过来的老嬷嬷道。
绿腰一看,不愧为龙袍,不愧为织金孔雀羽妆花纱,真是流光璀璨,正看为一色,旁看为一色,日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竟叫她看花了眼,甚至不敢触碰,唯一不妙处,便是在肩袖位置,露出的焦黑的洞。
老嬷嬷向她介绍说这龙袍的原料,是用孔雀毛织入缎内,名曰毛锦,花比云锦更为华丽,每匹不过十二尺,值银五十余两,“这可是天家要用的东西,月底就要上贡了,现在成了这样,搞不好我们都要掉脑袋,夫人有什么办法没有?”
绿腰完全没察觉,这些人对她的称呼已经从沈娘子变为夫人了,宴会上的消息像柳絮一样,在风中传得很快。
她想了想,眉心攒痕极重,确实难搞,她来之前没有想到这么棘手。
就算她的手艺再巧夺天工,短时间内也无法复刻这个面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闪着金光的孔雀羽线到哪里去找,就算现纺,也没有现成的孔雀毛等着她拔。
老嬷嬷只顾着叹气,大祸临头的样子,一个劲地拉着哭腔道完了完了,听那意思,好像是不光是她自己完了,还有整个织造局的人都要万劫不复。
绿腰坐在窗前,揉着额头想办法。
楼底下的柱旁,拴着一匹栗色马,绿腰忽然站起来,指着窗外问:“那马是哪里来的?”
老嬷嬷将来历说了,原来是严霁楼牵回来的,听说是从一个外疆商人那儿买的,打算用来教自己的学生学骑马,绿腰心里焦急,没有在意什么学生不学生的,只是一个劲盯着那马尾上金光闪闪的毛流,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有金线没有?”
“有。”孔雀羽线稀缺,金线织造局还是不缺的。
绿腰想,这就对了,比起丝线,马毛有支撑力,可以代替雀羽的毛梗,再配上出色的绣工,可以将衣袍绣出立体感来,而且马尾质地硬,图案不容易变形,马尾丝不易腐败,绣质经久耐用,到时见水也不会露破绽,最后一桩,马尾上含有油脂成分,短时间内外围丝线光泽也不会变化,本来就是进贡之物,谁也没见过,想来没有几个人能分辨出来。
想着就立即动起手来,怕别人出手惊马,她这个以前养过马的人,亲自下去剪了马尾丝,纺线她不如织造局里的这些熟手,放手交给老嬷嬷这个行家,自己则将龙袍翻开里子放在膝上,将破漏处用竹弓钉绷开,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等下面人将纺好的马尾丝拿上来,用针分出经纬,界出地子,然后按照本纹来回织补。
这一弄,就到了夜间。
严霁楼从地牢里面出来,胸前的白鹇补子被血水染湿,门口两条獒犬闻见腥味,兴奋地吠叫,不住朝他身上扑来,不过今天他没有心情再逗这两条畜牲玩儿。
最近那些朝中的老臣又来寻不痛快,除了谢家,连自己的老乡杜家都跟着在后面闹事,真叫他头疼,到月底,上面要的密报又要呈上,正是这密报,叫江南各豪族官吏对他又爱又怕,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又不得不争先恐后来赴他的宴。
真是不光彩的事啊。
严霁楼洗完手,又去换了衣裳,想到接下来要去见寡嫂,阴冷的神色才有一些好转。
他上楼时碰见所官,那人正要请安,被严霁楼按住,他比了个嘘字就将人遣退。
走廊里无比安静,只有最里面的一间透着昏黄光晕。
严霁楼悄悄推开门,见绿腰正坐在绣榻上,明光流丽的袍子堆叠在她身下,低髻有些松散开来,眉目如画,显得温婉动人。
一下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会儿她总是夜里在灯下绣唐卡,手里的针线穿梭,灵巧地绣出一经一纬。
在山脚下那个简陋的小屋里,两个人坐在一起的夜间,总是暖意融融,他坐在她旁边看书写字,有时帮她描图案,两个人不说话也能过一夜。
严霁楼在绿腰身边坐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他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手上的针线马虎不得,绿腰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她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他,就又低头专心做自己的事了。
就差最后几道针线,就要大功告成,她可不想前功尽弃。
严霁楼靠近,单侧的绿松石耳环荡来荡去,在灯下闪着幽微的光,他低着头看了一会儿。
发现旁边的木桌上,放着几撮马尾丝。
好奇问:“这是什么?”
“孔雀毛。”
严霁楼笑得不行,“你这是嘲笑我瞎?”
“哼,碰见我这手艺,连你们的天家都瞎,还不要说你这个芝麻小官了。”绿腰低头把线头咬断,银顶针摘下来扔在针线笼里。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严霁楼听来却觉得十分痛快。
江南官场谁不上赶着奉承他,怎么到她嘴里成了个芝麻小官了?“哎呦,那你挺厉害,胆大包天啊。”
“看看吧。”绿腰起身把补好的龙袍递给严霁楼看。
严霁楼展开,眯着眼睛看了良久,笑起来,“哪里破了来着,分明是崭新的。”
“是啊,我也不知道哪里破了,天衣无缝好吧。”
严霁楼看她脸上的神态,难道地俏皮生动,两人合手,把补好的龙袍叠放整齐,又用云锦包裹美观,放进熏了沉香的金丝楠木匣子里,才算大功告成。
绿腰口干舌燥,严霁楼正好递来茶水,她自然而然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她回过身拿鸡毛掸子打扫绣榻上的断线头,一边装作不经意问:
“为什么那些人那么说你?”
“哟,心疼我了。”严霁楼懒倦地靠在一旁的靠椅上,斜斜歪栽着,露出少见的没骨头的模样。
他以前明明很板正来着,也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绿腰懒得搭理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她只想知道为什么他变成现在这样。
在宴席上,她听见那些人说起他,如何暴戾恣睢,奸佞邀宠,听说他做的这个提督,背地里跟那些宦官也没啥区别,暗中收集人的阴私,加以酷刑拷问,很多当地的豪绅大官阖族栽在他手里。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耳下的绿石耳珰。
“身不由己,你不也一样吗?”严霁楼盯着她特意描长挑高的眉峰,这种妆容,会让人显得精明强势,是做生意的妇人最喜欢的一种打扮。
绿腰把眼睛移开。
严霁楼发现她的闪躲,“怕了?”
“大奸臣,谁不怕。”
“哼。”严霁楼冷笑了一声,目光逐渐变得深浓,“知道就好,知道就应该怕我。”
绿腰还真不怕他,别人都恭恭敬敬,坏话只敢在背后说,一到当面就卑微谄媚得不行,这种做派叫她看不起,她一般是当面挑衅。
她伸手够向他的耳垂——耳坠。
严霁楼一惊,竟然定在了椅子上,像是忽然被冻住了。
绿腰把手上抹下来的东西给严霁楼看,“这个。”
原来是一小块肉皮,还沾着血渍。
想来是审人时候沾上的,他换了衣裳,用皂角洗了手,却没想到血肉能飞到自己耳坠上借尸还魂。
严霁楼神色复杂,变了又变,忽然变得有些慌乱,一下站起来,从怀中掏出帨巾,将秽物拈了过去,又仔仔细细帮绿腰把指尖拭净,好在绿腰全过程都没有动弹,任由他为她打理干净,随后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终于放弃似的,毫无方向地走了几步,坐到绿腰刚才坐过的地方,“没有办法,那人嘴太硬了,你不知道,他……”
“反正他肯定不是好人。”绿腰接过他的话说。
严霁楼的眼睛很快地亮了一下,随后又黯淡下来,他听过的假话太多,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反讽,什么是真实的好话了。
“假如我说今天这个补龙袍的事,不光是帮绣娘们,主要是为了我,我的前程,你还帮吗?”
绿腰半靠在身后的红木箱笼上,笑起来,神情愉悦,“严大人可是大奸臣,我敢不帮吗?”
“谢谢你,嫂嫂。”
“你还是谢谢你那匹马吧,尤其是马尾巴,被我祸害了不少毛。”
“你承认你是寡嫂了?”
“严大人这么个大靠山,不靠白不靠。”
“芝麻小官而已。”
“芝麻小官住那么大宅子,严二,你这个大贪官,我后悔帮你了。”绿腰仰起脸,露出骄矜的神情,严霁楼迫不及待,靠近在她脸颊上狠狠咬了一口。
第 87 章
“今晚留下吧, 啊。”严霁楼坐在榻边,仰头望向绿腰,绿腰的手还留在他手里。
绿腰摇摇头, “我该回去了。”
严霁楼起身,“我送你。”
两个人坐在马车上,驶过夏夜的大街小巷,一路上各种声音绕耳不绝,江边溪流汩动,青石板上木屐点点,偏街里打铁锔缸, 偶尔画舫从桥边过, 留下丝竹牙板声声。
从前他们在雍州, 因为身份避讳, 从来都不敢并肩在大街上走动,若是出去, 也要注意距离, 少不得掩人耳目,为了隐藏那种不安与狂热, 只好故作疏离, 今日同处红尘繁华之中, 竟然已经是身在异乡,即使离那么近,也已经相当冷清。
两人今天都忙了一天, 这会儿疲倦下来, 对面而坐, 也顾不上说话,封闭的车厢内, 只有香炉里的香气徐徐弥散。
“这是什么香?”
绿腰本来闭着眼靠在车厢壁上养神,白天又是聚宴,又是缝补龙袍,到此刻已经是倦到极点了,听了这话,睁开眼淡淡道:“叫红绿软香。”
涉及自己的本行,她显得十分有耐心,认真解释道:“这香分两种,想要红色的香品,就用板朱,想要绿色的,就加入砂绿,再配合金颜香牙子四两,檀香末半两,苏合油半两,还有五分……”
严霁楼看她说得滔滔不绝,“你是打算在我这车上开个香料铺子吗?”
“不是你问的我?”
严霁楼理亏,但是几年的官场习气早熏陶坏了他,那是理不直气也壮,很自然地命她:“说点和生意无关的事来。”最好是他爱听的。
绿腰白他一眼,“严大人,我才帮了你个大忙,你就吆五喝六起来,我不是你的妾妇,更不是你的奴仆。”至于他白天在席上说的童养媳,更是无稽之谈,而且令她想起来就恼怒。
“你这样说话,不怕叫恩人寒心?”绿腰挑着眉。
“知道了,嫂嫂。”
绿腰一愣,又想起前些年,他一声声轻唤言犹在耳,自从在山庙那七天过后,两个人算是成亲了,他不愿叫她嫂嫂,也不愿她叫他小叔,换到炕上又偏要这么叫,跟个变态一样。
严霁楼:“今天的事要谢谢你,要不,我这顶乌纱帽真不一定能保得住,朝廷那帮老臣,太能在礼节上作文章了,要是叫他们知道进贡的龙袍在我手底下出了纰漏,指不定要闹得怎样满城风雨。”
“是吗?”绿腰有些失神。
严霁楼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说:“你就这么恨我?当初为了不叫我把你找着,连针线也撇开了?”
绿腰从神游中回醒过来,听见这话并不回答,反而问他:“我倒要问问你,是不是又中了什么蛊,还是什么毒,要个便宜好用的女人给你解才成?难道是图方便,所以这会儿想起我来了?”
严霁楼爬过去掐她的脸,“嘴这么毒,咬上我一口早就没阎王什么事了。”
说着把脸凑过去给她欺负。
“你想得美。”
说话间就到了故衣巷口,墙边的槐树影影绰绰,夏风熏热,严霁楼靠着马车,“不请我进去坐坐?”
“改天吧,怕吓到你。”
“吓到我?”严霁楼作势隔着墙,远远地看了一眼,“莫非里面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绿腰笑起来,低着头看鞋尖,“藏了野男人,比你小,还是两个,你信不信?”
严霁楼眯起眼睛,像一只被顺毛的猫儿那样,鼻音里发出一声轻哼,长臂一伸,揽过车前别的马鞭,在手里掂了两下,“是吗,那我可要好好查一查。”
绿腰双臂抻开,挡住他,“今天不行。”
严霁楼一听,蹙眉道:“学坏了。吊人胃口,跟谁学的?”
巷子旁边有动静,好像要来人了,绿腰便要走,不提防被后面拉住,“不跟我说晚安?再见也行。”真怕她会再次不告而别。
绿腰不回答,想了一下,微微侧过脸,踮脚上去,把自己的面颊,贴到小叔唇边,当然,因为严霁楼个子高,鼻梁也高,所以也只轻轻碰了下他的鼻尖。
等严霁楼反应过来,绿腰已经把脸移开了,然后严霁楼心里像有一层湖水漫过,很快,又变成大火。
“明天早起,带你去个地方。”他声音低哑地说。
绿腰不知道听没听见,已经走远,进了门。
其间他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听见里面门闩下落的声音。
“那是谁啊?”
青轩站在门边,他耳朵尖,听见外面有男人的声音,不过他觉得似乎有点熟悉,就放下手里的玩具问母亲。
青庐那天晚上一过,病已经好了不少,本来同哥哥玩儿游戏,这会儿听了这话,也竖起耳朵,两撇下垂的病气的八字眉抬高不少,写满好奇。
“不认识,车夫。”屋里热,绿腰随手把外衫搭在立柜上,披上件琵琶袖的纱衣。
青庐注意力短,又重新回到手上的假山羊,青轩抱紧自己的布老虎,他把从西席那儿得来的藏刀埋在老虎肚子里面,因为要瞒着别人,很怕被发现,神情便有点紧张。
在门前台阶上玩了一会儿,青轩忽然抬起头,古怪地说了句,“我们书院有位先生,娘你想不想认识他?”
绿腰听了只觉得好笑,大概这话从孩子嘴里说出来太过老成,也太不合时宜。
“你不是不喜欢家里有别的人吗?”
“他嫁给你,住到咱们家里来,不就不算别的人了?”
让男人嫁人的说法还是第一次听,绿腰被逗笑了,“为什么不是娘嫁给别人呢?”
青轩恹恹地说:“你嫁给别人,我和弟弟就没人要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区别。
这孩子比她小时候还要敏感啊,心思多又能盘算,真不知道随谁了。
“你娶一个回来,还能照顾我们。”青轩心里琢磨着,要是严先生嫁进来,可以免费教他和弟弟,不用出束脩钱了。
“要是后爹对你们不好咋办,快别想了,娘挣钱,就是为了咱们不需要一个爹,不用看人的眼色过日子,也能过得好。”
她小时候住在自己家,也和寄人篱下没什么分别,她早就打定主意,自己受过的苦,绝不会叫孩子再受一遍。
青轩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当我没说。”
这声叹息从小孩嘴里出来,未免显得强说愁,绿腰笑起来,不过她最近倒是发现,这孩子好像比以前开朗一点了,大约是在学堂里同人多接触的功劳,看来送他去上学是正确的决定。
一夜安稳过去,清早太阳未出,巷子里雾气还游动的时候,严霁楼就守在故衣巷的墙下了。
绿腰恐怕他清早来叫门,吵到秦嬷嬷和两个孩子,便早早就梳妆妥当,又不想让他一眼就看见自己在等他,显得好像她很殷勤很期待的样子,便躲在门背后,这样既能方便她观察他,又能不丧失主动权。
因此,一听到马车车轮声,她便推开门,波澜不惊地迈过门槛,昨天那套贵重裙衫已经换了下来,又换回平日的绿布短衫,严霁楼见她出来得如此及时,漆黑的眼珠一转,便问:“是不是在等我?”
绿腰垂着眼睛,“没有,凑巧而已。”
严霁楼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现的样子,笑道:“看来是我来的不巧了。”
绿腰岔开话题,看向车头那个位置,“车夫没来吗?”
严霁楼跃上马车,手里提着长长的鞭梢,“今天我来赶车。”
“咱们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绿腰一个人坐在车厢里,心有些发慌,只见这马车越行越快,又逐渐驶向荒僻郊外,一路上小桥流水人家,到最后逐渐没入荒野。
“到了没有?”她忍不住探头向车外。
严霁楼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肩上已扣了个宽幅的草帽子,倒像是个清早起来做活的农夫了,“快了。”
行进一处山隘,听见些许人声,声势越来越大,紧接着便是群马嘶鸣。
许多年不曾骑马的绿腰忽然惊醒,这里竟然是一片马场。
“城里地贵,公子爷们又想学骑射,便在这山脚下划了片跑马场出来。”
严霁楼引她向里面走去,养马的小厮已经牵了匹白马到绿腰旁边。
“夫人看看这匹可合意?”
这马毛皮油光水润,如同绸缎一般,在太阳底下闪着金光,绿腰特地看了马尾巴一眼,严霁楼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放心,没人惦记马尾巴上的毛儿。”只是委屈儿子了,他倒是想过换一匹,可是那种纯血宝马难得,只能给那马吃得好些,但愿它尾巴上的毛快些复原。
“还不是为了某人的前程。”
“嫂嫂疼我,我知道。”趁那养马的小厮转身,严霁楼凑在她耳边说,说完又催促她赶快上马,前面一群官家小姐妇人们,马上要开始赛马了。
绿腰被严霁楼硬架上马,急了,半倾在马背上,想要下来,“我已经好多年没骑过这玩意儿了,不会怎么办?”
“怎么可能,当初我叫我哥教你骑马,他说你天生就是骑马的料,这马场里的马都是训过的,性情比咱们老家那儿的野东西温和多了,嫂嫂不必害怕。”
绿腰倒是从这段话里捕捉到重要信息,“是你叫你哥教我骑马的吗?”
严家老爹当初是牲口贩子,以贩骡马为生,骑马驯马的手艺很高超,因此严青和严霁楼都会骑马,当初绿腰肯答应严青,一半理由都是在这个马上,自从严青教会她骑马,她就迷上了这种动物,还有在马背上起伏的感觉,她没想到这主意是严霁楼出的。
“快去吧。”
严霁楼把马鞭塞到绿腰手里,风一吹,似乎那种在原野上奔驰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是一匹温柔的母马,叫她想起她养过的乌雅,在哨声响起之前,绿腰双腿裹着马腹,从人群中冲出。
一来一回,她很轻巧地就夺得了领先,身上的绿衫布裙,比旁人特制的骑马胡服看着还要潇洒,严霁楼站在终点处等她,旁边站着的是马场的掌柜,也是这次马赛的组织者。
头名的奖品放在托盘里,呈给绿腰看时,竟然是一圈银色的项圈,上面缀满银色链子和异域银币,还有蝴蝶样的装饰,围观的一些贵女们还以为头彩会是什么好东西,这样一看,原来是普普通通的银项圈,因此都发出嗤声,嘲笑马场主人的抠门。
绿腰却定定地看着那银项圈不说话,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那天她代表汉人,同一群哈萨克和藏族女孩比试,拔得了马赛的头筹,奖品就是此物,她很珍惜地把它挂在炕头,每天睡前都要擦拭,只不过后面突生巨变,她离开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带上它,之后也没有再骑过马,从此把那段生命中难得的自由飞扬的日子,同这项圈一起埋在旧日的烟尘中去了。
没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严霁楼接过银项圈为她戴到颈上,一瞬间骑在白马上的绿腰,整个人同项圈上所有的银子,都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她梳着妇人的低髻,荆钗布裙,却比十八岁或者任何时候都要耀眼。
绿腰骑在马上,倾下身来抱住严霁楼,顾不得旁边还有外人在场,“谢谢你,小叔叔。”
她很快地吻了他的眉眼,然后重新叫了一遍,以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
第 88 章
“小楼。”
“不好, 不喜欢,叫小叔。”
空无一人的官道上,一辆青壁马车辘辘行驶, 里面传出破碎又持续的声音。
野路并不好走,车颠得厉害,东一撞,西一撞,跨过山谷、桥洞,又在半山腰磨蹭了一圈,消磨掉许多时间, 拉车的两匹马自己找新鲜的青草, 所以一直在胡乱走动, 在铺满鹅卵石的河道停留的时间最长, 直到大约落日时分才回到城里。
走过人声鼎沸舟楫横渡的码头,沿着藤蔓丛生的小径, 有时候经过书院、药坊、铜器街, 还有胭脂水粉的花花巷子,人们惊讶, 为什么这马车如此之大, 车帏帘子密闭, 而且越来越快,似乎极其急切。
终于到了严府门口,绿腰被从车里接出来, 浑身湿淋淋的, 又冒着热气, 像才洗了个热水澡一般。
老管家正坐在檐下望天色,彤云密布, 恐怕要下暴雨,不见主子回来,真是令人忧心,或许他该去送伞了。
夏雷轰隆震响,一道闪电擦着檐牙劈过,门口天光一暗,拐进来个高大的身影。
散乱的袍服褶皱之间,依稀可见,怀中裹着个人,被用各种衣服胡乱包着。
头发散成一堆,隐约还能看出来是个妇人的圆髻,钗环绒花松松垮垮斜簪,将坠未坠。
“大人。”
老管家本来还打算多说几句,见了这副景象,及时又把后半句话吞回。
严霁楼目不斜视,把身上的马鞭丢给他,“大门上了,不要放人进来。”话音未落,人已经走远。
天空下起大雨,满园风雨。
刚到照犀居,绿腰就被放下来。
按在门边,绿腰好几次觉得铜绿门环要撞到鼻尖上了,后来又忽然被扯开,大雨滂沱,严霁楼低头看了一下,道:“能自己走进去吗?”
地底青白石坪的缝里,不断有热气汩汩冒出来,眼前一片朦胧,万物都看不真切,绿腰才从衣服的蒙昧里把脸露出来,两颊都是红晕。
一进门,一阵晕天转地,紧接着两只手被绞住,绾到床头的雕花栏杆上。
隔着雕花窗棂,听见里面一直在叫小叔叔。
有时候是“夫君。”
绿腰不知道为什么她叫夫君,他总是显得暴怒,肌肉青筋也更骇人,挞伐起来像对待刑犯,拷打一般。
又改口称回“小叔叔”。
这场雨,一直下了很久,绿腰想起回家,已经到了半夜。
“哎呀,我要回去。”绿腰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揉着眼睛,两个孩子还在家里呢,不知道怎么样了。
严霁楼抱她坐在床边,对面就是窗户,可以望见外面园林雨湿,满园青黛的样子。
“雨下这么大,等明天。”严霁楼道。
绿腰趁他不备,下了地,严霁楼一看,她脚上红红一双绣鞋,回来一直都没有脱。
是为了方便随时离开?
怪不得想跑。
刺激起曾经不愉快的回忆。
他一下想起她当初的不告而别,无端恼怒起来,这回连脚也缚在栏杆上。
……
绿腰第二天醒来,雨倒是还在下,不过已经柔和多了,透过月洞窗,隐约可见满园落红满地,青苔倒是喜人。
池子里的水涨得很满,不知道什么时候,里面放进去很多游鱼,都是红色的锦鲤,为这雪洞一般的园子,增添了些许艳色。
视线回到房中,低头四顾,狼藉满地,跟打了场大仗一样。
桌上的笔筒砚台掉落满地,青绫床单一半滑落在地上,美人觚里的山茶和栀子花枝散落在榻边,床尾的间格,鞣制过的皮革带子斜斜吊在那里。
踝骨上传来一点钝痛。
她摸着脚踝上的淡痕,上面是皮带留下的痕印,不过已经系上了红绳,带铃铛,昨夜就是此物响彻昼夜,此刻听见铃声,令她想起小叔莫名的暴戾,心中不由得生出余悸。
屏风一动,严霁楼从后面绕出来,正在系官袍最上方的衫扣,绯袍艳丽,他的脸上也显得神采奕奕。
“我去上衙,要不嫂嫂再睡会儿?”
绿腰早重新钻回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了句:“你去吧。”
严霁楼过来坐在床边,要把她的脸扳过来,“等我回来。”
“才不。”
严霁楼眯着眼盯了她一会儿,“打算去哪儿?”
或许他下值回来,她又不见了,从此跑到天涯海角,也说不定。
绿腰伸手掐住他的脖子,不过并不用劲,只是表达一点不满,以此威胁他,咬着牙道:“严大人是不是忘了,我还要开店呢,你耽误我的生意。”
严霁楼笑起来,顺便把她的手移开,“那倒是,我赔给沈老板好了。”
绿腰伸手去揪他单侧的耳坠,“怎么想起戴这个呀?”
严霁楼没说话,听见外面有人叫大人,匆匆起身,“来不及了,我先走了。”
绿腰忽然牵住他,“不许走。”
“不要捣乱。”
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实在不行,和我一块去,帮我审几个贪官污吏。”
绿腰想起上次从他耳坠上抹下来的血渍,不禁一阵恶寒。
“你明天上门来吧,”绿腰用被子裹紧自己,只露出一双眼睛,“故衣巷。”
严霁楼愕然良久,弯起眉眼,他想起孩子的事了,知道她要干什么。
“上门提亲?”
“多带点礼,吃的,玩儿的……”小孩子喜欢的。
“贪心鬼。”-
严霁楼走后,绿腰终于回到家中。
半夜,电闪雷鸣,她忽然做起梦来。
梦里,她拉着一辆破旧的板车,行走在荒山密林之间,一直走进大山深处,碰见岩石,一阵跌宕,从那密苫的草席之中,掉下一只脚来。
她拿出冬日用来破冰的冰斧。
一片血色。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突然醒来,满室的潮热水汽,绿腰看着高耸的房梁,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千里之外的金陵,而不是那个山坳之中的荒村。
她已经走得够远了。
绿腰看着旁边熟睡的秦嬷嬷,当年她收留她和青庐,也是因为这桩事。
她起身,穿上衣服,轻手轻脚下了地,来到间壁,这里睡着两个孩子。
青轩和青庐,两颗小脑袋,细弱的猫儿一样,依偎在木床里,给人一种相依为命之感。
她扪心自问,自己这个母亲,当得并不十分好。
或许是天生,或许是小时的经历,她同孩子并不亲近,只是尽可能地对他们在吃穿用度上慷慨和照料,由于她一贯的冷漠,促使这两孩子格外依赖彼此,小孩是很敏感的,既然不能从大人那里得到包容的爱意,便紧紧挽住对方的手,反倒比别人家父母宠溺下的孩子格外亲近,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青轩是她亲生,青庐却与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绿腰坐在孩子小床边,回味刚才那个怪梦。
这些年来,她一直做着这样的噩梦,自从姐姐死后,这样的梦魇更是缠身不断,除了刚才那样的梦,后面还经常梦到姐姐,以及一个看不清脸却一直在啼哭的小孩。
尤其是在生了青轩之后,当时体弱,又背井离乡水土不服,以至于几乎活不下去。
后来等青轩大一些了,她终于决定回去一趟。
在一年春,等着雍州过来的卖荏的商队下来,她又搭上他们的船车,乔装打扮,回到雍州,只可惜,当年的都护府,至今还是一片废墟,就连曾经城堡般坚固的那部分,也成了荒宅,新继任的都护大人嫌那地方晦气,重新建造了府邸,完全看不到任何旧日繁华的痕迹。
绿腰花了很多钱,多方打听,终于找到当年在红眉身边伺候的老嬷嬷,听说她们其中一个抱走了那个在火灾中生下的孩子。
那是在西边的一个荒凉的小镇上。
只不过绿腰赶到时,那个老嬷嬷人已经过世了,至于她抱走的小孩,也就是绿腰自以为的侄子或者侄女,同她自己的亲生孙儿,一道被寄养在她妹妹家。
绿腰又跋涉一番,这回总算没有白跑,找到了人,就是这位秦嬷嬷。
秦嬷嬷因为年轻时候是个石女,一辈子没有婚育,单身居住在镇上偏僻处,靠帮人浆洗缝补为生,同时帮自己逝去的老姐姐,养育两个孙儿。
只不过等绿腰上门,她心中的那个小侄子或者侄女,已经染了天花去世了,据说是个细弱的男娃儿,秦嬷嬷告诉她,这孩子的小脚拇指上是两瓣。
她娘就是那样,她姐姐也是那样,不过她倒是没有遗传这一点,绿腰有些好笑地想,或许这就是她们不待见她的原因。
她娘总是嫌她像她爹,红眉也嫌她爹偏心她,可是她们难道不知道,那个赌鬼,其实是把她当作攀附的筹码吗?
绿腰知道秦嬷嬷的话是真的,想起来,本来就早产,后面又没有奶水,绿腰悲哀地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看着孤零零的一老一小,破烂的土窑,荒凉的边疆小镇,恐怕他们也无法生存下去,正好青轩也大了,她想开始做生意,缺个人帮她带孩子,不如大家帮衬着,或许都能活下去。
之后,秦嬷嬷便跟着她一路南下,她也把家从淮南搬到了金陵。
第 89 章
翌日, 照旧下雨。
绿腰一大清早就起来,把屋子打扫一遍,秦嬷嬷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贵客要上门, 绿腰笑着说等人来了你就知道了。
打扫完毕又到灶房去做饭,都是当年在北地的特色吃食,这几年她们入乡随俗,很少再吃面,秦嬷嬷看绿腰在那儿擀面,心里就更好奇了,“难道是有老乡要来?”
绿腰笑而不语, 手里正在调拌猪耳朵肉, 从竹案上抓一把香菜叶撒进去, 又倒上老陈醋, 还是那句话,等着就好了。
不过秦嬷嬷却看出来, 她身上穿着的是一套簇新的衣裳, 鹦哥绿的对襟琵琶衫,底下是条玉色的裹裙, 头发难得地盘成高髻, 碎发都编成小辫子环绕在堆髻旁, 既艳丽又显精神气,一看便知道是下过工夫的。
秦嬷嬷心里有点端倪了,又打量了她一会儿, 惊道:“哎呀, 沈娘子, 咱们家不会是要有新人了吧?”
绿腰摇头,手底一双筷子轻轻下压, 蝴蝶形状的面点就出来了,她嘴角带笑地说:“旧人,很旧很旧的人。”
这是什么怪话。
不过下一刻,秦嬷嬷注意力就被那对彩面泥捏的糕点吸走了,忍不住凑上去细看,口里赞叹着面点的精致,再没追着问。
绿腰想幸亏秦嬷嬷不再问了,要不她很可能把实话讲出来,要是说青轩父亲是她曾经的小叔子,不知道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这样想着,竟然泛起促狭的愉悦感。
这儿不是雍州,他们也不是许多年前住在山野里,那对青涩的叔嫂,没有人再跳出来呼喝这儿不对,那儿也不行,那种紧绷的束缚感,终于从她身上松懈下来。
不过,秦嬷嬷是个老实人,还是不要吓她了。
到时候秦嬷嬷问起来,她就说,织造局的严大人同她看对了眼,不惜自愿当后爹,否则,她老人家又会替自家侄孙担忧了,毕竟不管怎么样,血脉上都有亲疏,虽然这几年对两个孩子,她一直在一视同仁,剩下的事,交给时间,慢慢来最好。
堂外檐下,青轩青庐两个孩子都在,绿腰专意替他们告了假,今日没有去学堂。
青轩手里握着那把从严霁楼处得来的藏刀,正拿它削木棍,打算做一把玩耍的弓箭,青庐在一旁穿着羊皮鞣制的小雨靴,踩水坑玩儿。
青庐自己玩了一阵,羡慕地跑过来,看着青轩手里的刀说:“哥哥,严先生怎么待你那么好啊?”
“我也不知道。”青轩全神贯注,身下木屑已经积了一堆,都被雨淋湿,有些顺着墙根的下水道,流到院外面去。
他们在谢家的私塾上学,作为伴读,可以学习经史子集,但是那些贵族子弟的骑射武功,却不允许染指,弟弟青庐倒好,本来就身体弱,不喜欢打打闹闹,他却对这些极感兴趣,每次下课,只能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心里说没有心酸是假,不过他也只把这话埋在心里,说出来白白叫母亲担心。
幸亏他还有这么一把藏刀傍身,得不到的东西可以自己动手。
绿腰去杂货房取前几天晒干的花椒调料,结果看见两个孩子神神叨叨,鸦黑的小脑壳凑在一起,身上被淋得半湿。
“哎!怎么在雨里!”她喊了一声,早上起来,才给他们换上新衣裳新鞋,这么不爱惜,不到天黑恐怕就要滚成花猫了。
青轩赶快把手里的藏刀拢进袖筒中,青庐也帮着打掩护,站起来挡住蹲在台阶边的哥哥,“娘,什么时候吃饭?”
“快了,客人来了就能吃了。”
青轩站起来,雨中,那双眼睛显得愈发漆黑,“什么客人?”
绿腰带笑道:“一会儿家里有人来做客。”
青轩皱起眉头,很警惕地问:“谁?”
绿腰看着那张泠然的玉白小脸,“见了你就知道了。”
青轩陷入沉思,“是我认识的人吗?”
绿腰想了想,点头道:“你认识。”
这样说应该也没什么错。
他只要见到严二,恐怕就如照镜子一般,什么都会清晰起来,到时候他们父子之间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去说,按照青轩这个性子,严霁楼这个便宜爹,恐怕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做。
不过她是不会帮他的。
缺席的这些年,得由他自己来补足。
看着两个孩子移到房里去玩儿,绿腰放下心来,又抬起头,望向上方的天空。
雨势看样子是不打算减了。
那边灶房里,秦嬷嬷喊:“粥里放不放红薯?”
绿腰赶忙跑过去,“红薯不要!”她记得小叔叔不吃红薯来着,一吃就犯恶心。
……
檐下雨线缠绵,眼睁睁看着天色由蟹青转为铅灰,再转为暗黑,夜幕降临,绿腰等了一天,饭菜热了又热,结果一直都没有见人。
两扇陈旧的朱门上,水珠徒劳地纷披而下,墙下芭蕉叶积满了水,哗啦倾泻而出,随着入夜,逐渐感受到一层冷意。
饭菜过了时辰,虽然没有人动过,更多自愿在叩抠君羊武二四旧零八一久尔也成了剩饭,大家都用得不甚愉快,大约是看见绿腰脸色不大好,秦嬷嬷和两个孩子谁都没有多问一句话,绿腰自己倒是心中生歉,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地帮大家夹菜了。
到了夜间,她左思右想,觉得不对,明明说好的事,怎么可能忽然忘了呢,小叔也没有道理哄骗她啊。
难道是被衙门里的事绊住脚吗?按理说,遇到这样的事,他是会派人来通知一声的。
想到这里,她出门问邻家借了辆马车,把两个孩子交给秦嬷嬷,自己披上雨衣,赶着车出了巷口。
一路冒着雨,来到提督府,大门像往常一样敞开着,进去之后,熟识的老管家却不在,也不见严霁楼的半点踪影,据仆役说一大清早就出去了。
绿腰心里觉得不妙,又赶着马车转去织造局那条大街上。
此时路上人影稀廖,往日叫卖的摊贩也没有几个,树影在夜色中颤动,织造局大门上的灯笼,映出迷离的红影。
此时已经下值,那沉重的大门闭得严严实实,她轻轻叩了几下门,只见其中探出半个脑袋来,“你是哪位?”
绿腰也只来过这个地方一次,上次进来有一位内部的老嬷嬷引她,这回却寻不着门路,眼前这人自然也不认识。
“严大人在吗?”她小心地问。
“严大人入京述职去了。”
“昨天不是还在吗?”
那人神色一变,语气也有些不耐烦起来,“今天早上走的。”
绿腰还不死心,“赵嬷嬷在吗?”她记得上次领她进来的那位老嬷嬷就姓赵,既然她是织造局的人,肯定比自己更清楚内里的情况,打问清楚心里也好有个数。
“这里是织造局,不是育婴堂,哪里来的什么李嬷嬷赵嬷嬷!”
绿腰听了,心里一沉,再看这人,越发觉得不对劲。
不过她并不声张,反而笑脸相送,“请帮我通报一声,就说沈绿腰来上门应聘绣娘。”她使了一些银钱,对方收了钱,脸色好看了些,“回去等着吧,我会转告的。”
果然不对,若此人真是织造局的,不可能不认识赵嬷嬷,那位嬷嬷好歹也是个领头的所官,更可疑的一点,虽然她只来过这里一次,却知道严霁楼治下极严,会这样明目张胆地收受旁人好处吗?
她心下不禁紧张起来,又郁闷在这金陵城内无有熟人,找不到多少人脉,况且就小叔这个位置,就算托了关系,等闲官宦也不能轻易触碰到其间脉络。
夜深了,还是等明天再看吧。
她疲惫地驾着马车赶回故衣巷。
经过巷口,对面梧桐书院的几个学子正好从里面走出来,其中好几个都是常来她店里买香料的,远远就看见她,打起招呼来,“沈娘子!”
绿腰从马车上跳下来,听见声音应了一声。
“沈娘子还会驾车,从前都没见过。”几个年轻的小郎君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绿腰无精打采地笑了笑,一个穿青衫的斯文少年道:“最近怎么不见沈娘子在店里?”
绿腰忽然想起,这几个人家中仿佛都是非富即贵,再怎么样也比她有门道,于是她便谎称自己打算关了铺子,去织造局应聘绣娘。
“这样啊,但是听说那位织造提督性子有些古怪。”
“没有吧,我爹说那位严大人,把织造局治理得挺好的,尤其重视海外贸易,就连我爹这样的绸缎商,日子都好过了不少。”其中一位红衣少年说。
“对了,我中午还见这位严大人了。”
绿腰脱口而出,“在哪儿?”
“就在兴隆钱庄,他当时在那儿取钱来着,左耳一侧带耳坠,印象很深刻,不会看错。”
果然,那人是在说谎。
不过由此看来,小叔叔凶多吉少。
绿腰回到家中,忧心忡忡地坐在灯下,听秦嬷嬷说两个孩子都睡了,她便过去看看,只见在青轩的枕头旁边,放着那只布老虎,绿腰不禁叹气,到底还是个孩子,表现得再怎么懂事,也还是离不开这些玩具的诱惑。
她把布老虎拿起来,打算放到地上去,枕边放这个,怪脏的。
咣当一声,老虎肚子里面掉出一把银色的小刀,绿腰看那形制,还有上面的铭文,眼熟的很,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来了,这是一把藏刀,是严霁楼的东西!
当年他去参加省试,带回来一个当地的特色月饼,特别大,比她生平见过的月饼都大,当时她在别人家婚事上帮忙,两个人躲在灶房里,就是用这把刀切开的月饼。
青轩怎么会有严霁楼的东西?
她再也忍不住,上去把儿子摇醒,青轩揉着眼睛爬起来,本来还有起床气,结果看见那把藏刀,立刻噤声,脸上浮现心虚的表情,轻轻叫了一声“娘。”
“这是哪来的?”
青轩知道纸包不住火了,老实交待:“书院先生给的。”
“你们先生姓什么?”
“姓严。”
原来如此。
原来他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两个孩子,怪不得一向门第森严的谢家私塾竟然会放平民子弟进去,怪不得又是奖励又是补课,怪不得最近青轩的性子这样开朗……
看着神色复杂的母亲,青轩还以为自己犯错惹恼母亲了,赤着脚从床上爬下来,仰起脸问绿腰:“娘你怎么了?”
绿腰看着那双与小叔叔酷肖的眉眼,握紧手里的藏刀,心里想着,既然严霁楼能到谢家当西席,说明同谢家有交情,明天她便上门去问问,或许能得到一点有用的消息。
也该她为他勇敢一回了。
第 90 章
她没想到的是, 关键时刻,谢家的大门没有平日里那么好进了。
幸好来之前她从青轩那儿挖来小道消息,知道每逢清晨, 谢家东侧门会有伙房的奴婢换班,绿腰乔装混进去,打听到谢家家主的位置。
到得一处书房模样的厢房。
里面传来声音。
“早点动手为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不妥,江南织造虽然品阶算不上高,在圣上面前却是能说上话的, 这样做把人逼急了, 物极必反, 太冒险。”
“谢逸, 你说严霁楼在雍州故乡时,就与其寡嫂珠胎暗结, 可是真的?”
“说来也是天助, 若不是他来堂叔门下自荐西席,我也不知道咱们这位冷面冷心的严大人, 竟然会有这么一番风流逸事, 而且还有个野孩子流落在外。”
“真假?”
“千真万确, 已经派人去过雍州,有个当地的杜员外证实,严霁楼中举前在他家书院。”
“这是他亲自送到咱们手上的, 怪不了旁人, 按大昭律, ‘兄亡收嫂,弟亡收妇者, 各绞’,这回上面再要保他,明面上也过不去。”
又问:“尚书大人还好吗?”
“我爹近些年身体每况愈下,堂叔可有熟识的可靠郎中?”
尚书大人?
绿腰想起那年姐姐同她说的话,好像当年严霁楼入京赶考,同他有一番牵扯的正是尚书家。
里面又传来声音。
“人现在没问题吧?暂时不要在咱们的地盘上出事,进京路上,有的是机会。”
“人如今羁押在府狱里,好吃好喝伺候着,绝不落半分口实。”
“好。”
原来如此。
绿腰暗中摸出去,汇入人潮汹涌的大街,总算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真是阴魂不散,这些人做坏事想害人,还要扯什么伦理纲常的大旗,未免可耻。
得赶紧找到可靠的人,给京城里递封信。
绿腰忧心忡忡地想着,忽然后腰一紧,她被人扯进了巷中。
“管家?”
她还以为老管家和严霁楼一块儿被抓进去了呢。
“大人叫我嘱咐夫人,莫要轻举妄动。”
“那我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管,大人早有安排,他们奈何不了的,夫人不必担心。”
绿腰想起谢家那两个人说的叔嫂结合按律当绞的话来,某人都要快被绞了,还叫她不要担心,怎么可能。
“我要去见严霁楼。”
老管家看了她一眼,无奈点头。
绿腰回了故衣巷一趟,中途还去钱庄,把这几年自己攒的钱全取出来,交给秦嬷嬷,叫她好好照顾两个孩子,自己则带上吃穿用度,上马一路赶往府衙,本来以为需要不少花费去打点关系,没想到在被检查了包袱之后,很轻易地就被放了进去。
绿腰松了口气,天知道,这些年来她日夜做梦,在噩梦中,已经同这些衙役狱卒打过无数次交道,青天白日见了,也总是避之不及,就连开店做生意,都是能躲则躲,连门摊上税这类,都经常托经纪行的人帮她去办,为此还差点闹出税务上的问题,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主动上门求进大狱。
似乎冥冥之中一切都有所注定。
走过幽长的甬道,面前是一座偏僻的小院落,荒草丛生,天色阴沉,衬得里面更加阴森破落,天上瓢泼大倒,庭前积的雨水汩汩横流。
虽然陈旧荒废,但和她想象中的牢狱似乎不太一样,看来那两个人说的是真的,他们目前还不敢轻举妄动。
门被打开。
绿腰刚把脚迈进去,下一刻,背后传来落锁声。
绿腰心一沉,怪不得放她进来这么爽快,原来是拿奸要拿双。
抱紧怀里的包袱,幸好她早料到会有这般结果,做好了齐全的准备。
积水淹到了废弃的石阶前,绿腰沿着石阶上前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差点被绊倒,低头一看,原来是许多烂布和旧棉花,被堆在残缺不全的门槛下,大约是用来阻挡外面的积水。
木屋里面漏水,大珠小珠落玉盘,一张不大的床被摆在墙角,上面睡的人正蜷缩着,远远看去像是个孩子一样。
一床很旧的棉被罩在他身上,床沿垂下一点松绿的袍边,大约是他那天打算来见她和孩子前换的衣裳。
绿腰走近,看他这么大一个人,缩在这样小而窄的一张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点心酸。
他仿佛是睡着了,枕在自己胳膊上,眉头深蹙着。
绿腰将包袱放在地上,坐在床边,怕他生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指尖滚烫,果然,又发烧了。
绿腰找到棉布,用水浸湿,敷在他额头上,见他因为被打扰睡眠,嘴里发出不满的哼声,绿腰俯下腰,在他薄唇边亲了一亲。
随即起身,看着桌上未完的剩饭,里面是红薯稀粥,米喝掉了,红薯剩在里面,看样子是故意不想让人好过,还说什么好饭好菜伺候着,真是诛心。
幸好她进来前,暗中夹带了一点吃的东西,衙役收了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檐下倒是有现成的土灶,不知道是不是以前人用过的,她想办法接了些芭蕉叶上的雨水,点着火,把水烧开,下米煮饭,院里有些野生的葵菜,她能认得出来,便去摘了一些,回来和凝固的猪油渣炒了。
朦胧之中,严霁楼听见案板上传来咚咚的声响,双眼微微张开,隐约见个妇人正站在当地背对着他,空气中除了雨水和草木的气息,还有一股饭菜的清香味道。
那妇人走来靠近道:“小叔叔,起来吃饭了。”
见没有动静,便把他头上敷的冷巾换了,又掀开被子,要去解他衣襟,却见他穿的是圆领袍,遂把手伸向腰带。
绿腰正想看看是不是他受伤了,伤口有没有感染,忽然手被捉住,一双暗沉的眼瞳撞入视线。
“嫂嫂?”
看着小叔叔脸上戏谑的表情,绿腰不由得赧然,垂下头暗中坐远了些,“我只是想看看你身上有没有皮外伤。”
“唔,这样啊。”严霁楼微妙一笑,主动去解腰带,那笑容因为带病的苍白,而更显得予取予求。
绿腰伸手拦住,“别,不用了。”
严霁楼换了个稍微舒适些的姿势,主动将脸颊贴到她手心上来,“放心,他们还没有那个胆子现在就动手。”
大约是不想提那些朝堂上不愉快的事,他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一面猫一样侧颊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心,一面问道:“嫂嫂怎么想起来这儿呢?”
绿腰道:“我来看你。”
严霁楼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门墙,幽幽道:“来时容易去时难,走不了,跟我困在这儿一辈子怎么办。”
绿腰有些紧张地道:“我会不会拖累你?”
严霁楼已经坐起来了,双腿盘坐,背靠墙角,笑着拍了拍身旁,示意她过来。
等绿腰坐下了,他抱紧她依偎着,“我知道你会来。”
绿腰任由他依靠了一会儿,起身把饭端过来,“快吃吧。”
绿腰说:“吃的东西不多,我随便弄了一点,小叔叔将就将就吧。”
严霁楼递给她先吃,“放心,用不了多久,咱们就出去了。”
绿腰想起他们说的那个关于叔嫂的“绞杀”的可怕禁令,还是不由得拧紧眉头,“真的要用绞刑吗?”
按照那两个人的说法,他们为了坐实小叔叔的罪名,甚至还派人去雍州老家采集了证据,师出有名,就算上面有人真的想保小叔,恐怕也很难。
严霁楼晃了晃脑袋,把左耳的耳环递给她看,“知道为什么我会戴这个吗?”
绿腰自然好奇,那些士绅官僚不知道藏人男子打耳洞的传统,只把严霁楼的这个举动,当作佞臣献媚讨好主上的罪证,她很为小叔感到不平。
她记得自己之前问过他这个,当时他并没有说,想来是难言之隐,绿腰后来也没再追问,这时听到,便问:“为什么?”
“这帮老家伙,算盘打得倒是好,只可惜打错了,他们以为自己查到的事,我有隐瞒过吗?”
绿腰隐约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小叔叔说起来,原来不仅是叔嫂的事,包括他身上半个藏族血脉,上面也全都知道,换句话说,正是他身上有这些不同于旁人的难言之隐,才换来了圣上的全权信任。
严霁楼本以为寡嫂知道以后会放心,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平安出去,没想到绿腰听了却红了眼眶,忽然紧紧抱住他。
“是我害了你吗?”
严霁楼捧起她的脸,愕然道:“怎么会?”
绿腰把脸埋进小叔怀里,可以清晰地听见胸膛下的心跳声,“可是我不希望你出卖自己交换什么,我希望小叔叔遵从自己的本心。”
“我的本心在你身上。”
“小叔叔。”
绿腰轻轻唤他,一连叫了好多声。
破旧的木床传来剧烈的晃动声,檐下大雨滂沱-
翌日,雨霁云收,天光亮丽。
严霁楼一身雪白中衣正坐在台阶上,手里捻着针线缝补身上衣裳,将袍领举到眼前,对着檐下的阳光,两眼细细眯起。
听见动静,他转过脸来,阳光底下那道绿松石耳坠射出细碎光芒,“怎么出来了?”
绿腰身上披着一件绿布衫,长发垂着,面容娇媚欲滴,靠在门边,“我忘了你昨天还在发烧,不该那样。”
他记得她衣衫下如羔羊,仿佛要把他揉进骨血里。
绿腰面上绯红,去屋里把床褥揭下来,晒到旁边的绳子上。
“天好不容易晴了,晒晒被子吧,晚上还要用呢。”
严霁楼看着她笑,绿腰面上便很不自然,走上来挡住他的视线,急忙把话题岔开,“小叔叔什么时候会做针线了?”
严霁楼道:“很早的事了,在老家,我就用过你的针线盒子。”
绿腰听了,嗔道:“小叔不是好人。”
严霁楼道:“是啊。”他很早就觊觎她了,早到自己都不敢承认。
严霁楼将她揽在怀中,抚着她将要及腰的长发,若有所思,过了很久,忽然问她:“嫂嫂的头发,我记得当时就有这么长了,这些年来,竟一点没长吗?”他以为是他吃得不好。
绿腰有些怅然,“其实长了,只不过,当初我剪过头发。”
严霁楼有些惊讶,绿腰解释道:“当初还没安定下来时候,有一次青轩得了重病,需要几味很昂贵的药材,当时年辰不太平,家里又遭了贼灾,我身无分文,没有钱给娃看病,咬着牙,把那些头发齐根剪断,卖掉了。”
绿腰伸手在腰间比划,“大约这么长,人家还夸我发质好,统共卖了二两银子呢。”
严霁楼听她话里的自豪意味,一阵心酸。
将人裹得更紧了些,“你受苦了。”
“不不不,”绿腰急忙否认,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非常郑重地跟他讲:“小叔叔,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卖惨,恰恰相反,我觉得这很好,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而且是完全靠我自己过去的,我后来也遇到了不少或大或小的难关,每当害怕时,我就想起这件事,摸一摸自己的头发,立刻就不怕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严霁楼眯起眼睛,阳光让他的眼睛有些酸涩。
绿腰唇边带着平淡的笑意,“从小我的头发就长得好,但是我娘不许我留头发,怕我要勾引人,所以一长长,就给我剪下来,后面等我长大了,自己下定决心,要开始留长发,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打算,有朝一日,假如我要逃跑,离开家乡,这丛头发,就是我的路费和盘缠。”
“没想到后来真的实现了。”
绿腰笑了笑,“是啊……虽然变成了药费,但是我还是很高兴,说明我挺过来了。”
她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挡住他头顶的一半天光,“小叔叔,我曾经想过勾引你的,你信不信?”
“信。”
“为了离开雍州?”
“是。”
“为什么?”
“我说我杀过人,你会怕我吗?”
“我心疼你。”严霁楼仰起脸,脸上的神情虔诚笃定,没有一点疑问,好像他早就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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