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俗话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其实这话是错的, 应该说养了孩子才知父母“恩”不“恩”,绿腰在当了母亲后,越发验证了这一点。
细细回想起来, 已经快有十年了,二十多年来后悔的事情很多,难忘的事情也有很多,唯独有一件事,她没有后悔过,即使付出了担惊受怕十年如一日的代价。
第一件事,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春天下午, 太阳烘烤着黄土大地, 柳叶发出嫩芽, 她找到了她爹藏在窑后的钱箱子, 里面全是挣来攒下或者预备输出去的赌资,她在前天晚上偷来了钥匙。
“你拿着这些钱走吧。”绿腰对她娘说。
她总是听见她抱怨, 谩骂, 无休止地骂了十几年,说不是为了你我早走了, 然后顺理成章地把气都撒在她头上, 为了解决这种困境, 她终于想出个好办法,就是让她娘拿着家里攒下的钱,赶快走, 离开那个男人, 离开这个家。
她娘听了, 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凝固,高颧骨微微耸动, 忽然怪异地笑了,“我女女长大了,会替娘着想了。”
她还特意看了老黄历,选了个宜出远门的吉祥日子,正好这一天又是庙会,没人会在意一个村妇的走动。
绿腰心里怀着期待,等到那一天,她亲眼看着她爹像往常一样,吃完饭就背着手出了门,她转身回到屋里,从柜子最下层取出她早就帮着裹好的包袱,里面还装着家里的全部家当,甚至有几枚她给自己攒下的铜板,“娘,你走吧。”
她娘接过包袱,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然后转头朝着窗外,异常响亮又得意地道:“老沈,看你养的个好闺女。”
隔着漏风的窗纸,绿腰看到一双阴沉的眼。
他爹狠狠瞪了她一眼,绿腰浑身的血凉透了,幸好同村的赌搭子这时候上门,把人叫走了,她忐忑一天,到晚上,她爹醉醺醺地回来,脸上的表情却很高兴,看样子是赢钱了,绿腰松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她娘故意又提起这件事,脸上带着止不住的幸灾乐祸,“我就说养娃没事就要打,才能长记性,你就要惯你闺女,看惯成了个白眼狼了吧。”
她爹因为今天手气极佳,并不想大动肝火,梗着脖子骂了绿腰几句就撂过了,结果她娘不高兴了,大约是嫌男人没有尊重她的背叛成果,筷子在盆里胡乱戳了几下,忽然嚷嚷开来,说这家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爹一下子恼火了,把筷子拍在桌上,“我说你这个婆娘脑子有毛病,你把她打出个好歹,谁给咱们做饭洗衣服,谁来嫁高门给老子挣前程?难不成你上啊?”
她娘听了这话,忽然像中邪了一样,大叫一声“你们一家合起来欺负我,我不活了”,然后就歇斯底里地滚在地上,又撞墙又嚎哭,又长又利的十指指甲,没命地乱抓,把自己脸上抠的全是血道子。
绿腰看见这幕很害怕,她爹看了也骇住了,一时无法,转头看到绿腰还呆呆地坐在一旁,上去压住连住抽了十几个耳光,口里不断叫嚣着“这下你满意了吧!这下行了吧!”
绿腰鼻青脸肿地半瘫在椅子上,眼睛里像起了一层血雾,就连熟悉的桌椅摆设,也都一时看不真切,她忽然觉得,这家人怎么这么陌生,地上那个撒泼打滚的女人,好像她从来就没认识过。
晚上,这两个人照旧早早爬到一张炕上睡了,就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
绿腰一个人坐在门前,月亮下的土阶散发出白光,她想,原来什么都是为了你是骗人的。
每个人到头来为的只有自己。
十二三的年纪是健忘的,距离那件事过去两年后,她就像忘了一样,如同一头驴,还在圈里孜孜不倦地拉磨,或许是为了补偿她,她被准许到裁缝铺当学徒。
又到了一年春,她遭人诬陷后,从裁缝铺收拾铺盖回了家,每日洒扫做饭,操持井臼,按照父母的计划等着出嫁,这天她从镇上打麻油回来,隔着老远,就听见村口的小杂货坊内传来笑闹声,她耳朵尖,早早认出其中一个人是她娘。
大约是那笑声太刺耳,她在门口驻足了一阵,听见里面熟悉的声音说:“那是你们不知道,我们家那姑娘,不知道随谁了,从小就心眼多得很,偷人家裁缝铺的东西,把我们老脸都丢光了,小时候为了个鸡毛毽子,就敢偷别人家的鸡,反正别人指着我鼻子骂,我都不敢还口。”
绿腰眼睛一酸,飞快离开那个地方,又向前走了一阵,有个送新娘的队伍经过,家里是富户,排场很大,很多人围着看,那个穿着花绿衣裙的媒婆,欢天喜地地经过,上来散牛皮糖,给绿腰给了两个,比别人多一个。
“闺女啥时候想出嫁了,找我。”
绿腰怔愣地站在原地,开始仔细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她那时候只想逃离原来的家,除了嫁人好像也没别的办法,而且她一直想赎出在地主老财家做丫鬟的姐姐来,如果有了这笔彩礼钱,可以救姐姐出苦海。
心里的苦说不完,幸好还有一点糖可供咀嚼,她噙着糖回到家里,她娘后脚跟着也回来了,一见她嘴里鼓鼓囊囊,就知道她吃了别人家的喜糖。
大约是见绿腰神情很安逸,妇人忽然就露出憎恶又嫌弃的神情,“看你这副样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盘算的什么,想嫁人?没门儿,我告诉你,我跟你爹打算好了,嫁不到有钱人,就招个上门女婿,给我们养老,谁叫你不是个儿子来!”
她从小到大,听到关于姐姐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都是你害的你姐,你现在享的福都是你姐换的,所以你要一个人当两个人地用,好代替她孝敬我们——为什么这时候话术却变了。
绿腰瞪着眼睛,脸上直直流下两行泪水来。
她娘不高兴了,不知道什么地方被刺激到,异常激烈地道:“你嚎啥,都是你害的你姐,还好意思装上善人了。”
绿腰看着妇人脸上的表情,忽然想起刚才在村口的杂货铺前,她亲眼所见,不同于现在的颐指气使,那副高耸的颧骨上,写满卑微的谄媚和讨好,为了能跟别人有话说,甚至不惜拿出自己女儿的痛处供人当笑料。
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对谁都能好言好语,唯独在她面前,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厌恶和打压。
就在那个时刻,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人是分等级的,就像村里的野狗群也有高低,她一直任劳任怨,任打任骂,在别人的眼里,已经不是人,而是牲畜了。
残酷的是,这里的别人就是她的父母。
她姐姐有朝一日,攒够了钱,或许可以从奴籍里面逃出来,她是不能了,按照他们的说法,她欠这家人的是一个无底洞。
绿腰忽然笑起来,她一下子全想通了。
她要从这个无底洞里爬出来。
春天的雨后,大山深处漫山遍野都是蘑菇和木耳,往年她都会进山采山货挣钱,今年也不例外。
和往常一样,她回家后,用新鲜采集的蘑菇,为爹娘做了羹汤,只不过不同的是,今年其中有一味,叫白罗伞,他们死后,她特意等尸体发臭,告诉别人是疫病。
以免整尸被看出端倪,她在出门前,找来冬日破冰的冰斧-
任何一个人走过那样的一个月夜,都很难再为谁停留。
严霁楼脑海中浮现少女拉着咯吱咯吱的板车,在月亮下行走的场景,忽然就明白了她所有的患得患失,忽远忽近。
绿腰说:“我发过誓,一辈子都不会露出那种表情。”那种受过太多欺负却又媚上欺下的表情,对男人谄媚而对女人憎恶的表情。
她曾经在母亲的脸上见过,后来又在姐姐的脸上重演,当年她娘痛苦地在地上打滚,问她爹为什么不打她,后来红眉站在她眼前嘶吼,问为什么不是她,经历一切的为什么不是她。
她没来得及告诉她,当年自己不是没有想过,去把姐姐换回来,那在她看来,甚至是一种奢侈,一种充满希望的生活,或许她可以凭着自己的勤劳能干,早日赎身,安稳地迎接新生,无论如何,好过背着一笔还不完的债,过着日复一日看不到头的生活。
严霁楼什么话都没说,她不需要安慰,他想,在某种程度上,她比他勇敢得多。
原来她嫁给兄长,是为了挣彩礼钱为姐姐赎身,她问心无愧,不像他,瞻前顾后,甚至需要借助谎言来直面欲望。
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除掉姓杜的原因,起码他有些话说对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甚至说窃喜也不为过,他多卑鄙啊,他同寡嫂的姐姐一样,心理充满反复无常的阴暗,就算做坏事,也要事先扯着名正言顺的旗子,沈红眉不承认她是嫉妒妹妹,就像他不敢承认他在嫉妒哥哥,他从小到大都嫉妒他,他对自己越好,他就越嫉妒他,甚至要抢在他之前,爱上他看中的妇人。
这个圆一样因果轮转的故事,严霁楼为此唏嘘,却又不禁暗自庆幸,假如不是那笔赎身的彩礼钱,她不会成为寡嫂,更不会生下自己的孩子。
或许哥哥同嫂嫂,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都有一颗赤子之心,可是现在,对不起,他比哥哥更需要她。
严霁楼轻轻吻她,“腰腰。”
“你还记得那个大鱼的故事吗?”绿腰抬起眼睛,定定地问。
她总觉得那是一种谶语,提前预演所有的结局,直到今天,她终于脱下沾在脚上十几年的湿鞋,无所顾忌地行走在阳光之下。
严霁楼笑道:“现在大鱼浮出水面了。”
“你还怕不怕?”
严霁楼削薄的眼皮下黑瞳流转,“你之前说上门有惊喜给我,是什么?”
就让他虚伪最后一次吧,他想亲耳从她嘴里听到嫂嫂给他生了孩子。
明明连先生都当上了,现在又假装不知道儿子的存在,绿腰懒得拆穿他,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靠近道:“惊喜就是,家里我给你煮了红薯粥。”
严霁楼毫不意外地露出苦涩神情-
“出狱了!”
外面铁索晃动,栅门戛然而开。
按照计算,今天正是颁布新政的日子,那个关于“收继婚”,也就是禁止叔嫂结合的律例,已经废除,还有当初在会试中严霁楼颇有异议的白银本位,也开始复议,相党和帝党,开始正式在台前交锋。
严霁楼摸了摸左耳下的绿松石坠。他归附的年轻帝王,没有让他失望。
两人并肩走出去,严霁楼挽起绿腰的手,“嫂嫂,以后再也没人能对我们说三道四,我要在老家那帮老古董面前,牵着你的手叫一万遍嫂嫂,气死他们。”
绿腰大步向前,笑意难掩,“快点回家吧,红薯粥都凉了。”
第 92 章
严霁楼坐在饭桌前, 本来就不大的灶房显得更加逼仄,两个小孩扒在门边,一高一低, 两个鸦黑的脑壳叠在一起,盯着他看。
两张小脸上,写满相似的好奇、不解、困惑与迷茫。
绿腰本来站在窗前收拾筷子,见状心中好笑,便问青轩和青庐,“你们见过他吗?”
同一时刻,青庐点头, 青轩摇头。
绿腰心中了然, 只装做不知, 笑道:“这位是严叔叔。”
严霁楼抬起头看绿腰一眼, 表情凝滞,黑眸里怨气流动, 似乎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
叫什么叔叔啊, 应该叫爹爹。
之前乔装先生纯粹是无奈之举,都已经这会儿了, 箭在弦上, 明明靶心都涂红了, 结果还是射偏了。
他心里急切,不禁扶额,眼神真挚地求助绿腰。
绿腰轻轻耸肩, 意思是爱莫能助, 实则是懒得搭理他, 按之前的想法,她早就打好主意, 怎么当娘,她能说道说道,怎么当爹,她也无能为力,缺席的这几年,还得他严二自己补回来。
“进来吃饭吧。”秦嬷嬷从门里进来,顺口招呼两个小孩,手上提着一壶新鲜的山泉水。
这几日绿腰不在,她腰不好,没办法用辘绳在井里汲水,都是在街上买的现成的泉水,吃着那个味道似乎还比井水更好,熬粥啊,泡茶啊,都更有滋味,今日见贵客上门,便照旧从外面买了水来用。
严霁楼见一个老婆婆提水进门,忙站起身,上前来朝人手里接过铜壶,将水倒进陶瓷大缸里去。
秦嬷嬷看着眼前身材高大的男人,又想起绿腰说过,这人在衙门里做事,便莫名有些畏惧。
她活了这么大岁数,没怎么跟衙门里的人打过交道,唯一有印象的,就还是征丁和收租的年辰,那些兵甲上门,一个个凶神恶煞,交不出税粮,翻箱倒柜,有时候把人往死里打,眼前这个严大人,不知道是管哪一项的,不像那些文书单薄斯文,这人瞅着精壮,会不会是武将,那就更可怕了。
秦嬷嬷想着,不由得拉着椅子坐远了些,门口两个孩子见秦嬷嬷上了座,也跳上桌来,紧紧偎依在秦嬷嬷左右,只不过同秦嬷嬷一样,都有意同严霁楼隔开距离,好像他是个什么瘟神。
严霁楼本来想同秦嬷嬷打招呼,见她神情瑟缩,本来算熟人的青轩和青庐,也退避三舍,令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后面传来开水沸滚的声音,绿腰掀开笼屉,把里面花卷都拿出来,严霁楼起身,去帮绿腰。
“嫂……腰腰,我来。”
绿腰瞪了他一记,两人事先说好这段时间,在孩子面前先改口,等以后把事情讲明白,才能随心所欲,以防孩子们听了旁人的闲话生出误会。
饭桌上的一老二小,则不约而同露出费解眼神,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青轩和青庐有些不满,青轩是因为感觉自己被敬爱的先生骗了,青庐是见陌生男人上门,怕娘不要他们了,秦嬷嬷则是困惑,她记得她以前也不是没有劝过沈娘子,所谓两个人搭伙总比一个人孤寡强,但是沈娘子性子倔强,这方面更是意志坚定,死活不愿意,说那是引狼入室,怎么今天忽然肯领一头狼上门了?
甚至不能说是狼,秦嬷嬷暗中打量严霁楼,这家伙看着骨相冷峻,周身戾气萦绕,气势像一只豹子或者虎,能吃人的,还不要说他一只耳朵上挂着个坠子,比她这个老婆子戴的都艳呢。
基于前半生被官家人欺压的经验,秦嬷嬷对严霁楼的第一印象很不好。
她怕家里的孤儿寡母被这个人给欺负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老少仨人齐齐盯着严霁楼后背,恨不得将他的心肠给看穿了。
严霁楼和绿腰一同站在锅灶前,他提着小壶里的陈醋,往凉拌莲藕的白瓷碟里倒,灶膛里的明火炙烤他的前胸,为什么他感觉后背滚烫难熬呢?
哎呀,绿腰紧急叫了一声,“严大人,你醋倒多了。”
严霁楼急忙停手,却见那白瓷圆碟里,陈醋的量已经淹没了藕片,对上绿腰懊恼的表情,他勾起唇角,“抱歉。”
自从做官以后,很多年不再上灶台了,难免生疏。
绿腰把醋沘出来,又加了些香菜进去。
绿腰告诉他,“小锅的锅底,熬着米粥。”
严霁楼掀开锅盖,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浓稠正好,色泽呈现淡淡的碧绿色,这是一种价格不菲的米,好像叫玉田碧粳米,和他想象中不同,里面并没有放什么红薯块。
原来昨天是故意诈他。
见严霁楼呆立在那里,绿腰端着漆盘转身,经过他时特意停留,在他耳旁低声道:“我知道小叔叔喜好。”
很久之前,他就不喜欢红薯,应该是小时候吃伤了,她猜。
他们有共同的贫瘠的童年经历。
绿腰把碗碟摆在桌面,青庐忽然指着身后的严霁楼问道:“娘,他是给我们教课的先生,你叫他来干什么呀?”
青庐不像哥哥那样有心眼,一点事都藏不住的,他迫不及待要知道严先生来他家的原因。
绿腰现在还不好同他说什么,便打着马虎眼道:“他来吃饭呀。”
青庐仰起头,下垂的八字眉紧紧拧在一起,“他们家没有饭吗?”
绿腰嗓音里隐含笑意,“严叔叔家没米。”
“!”没想到教他们的先生这么可怜。
再不应该往下问了,青庐想,再问就很不礼貌了。
娘曾经教过他们,不要随口问别人的私事,他是记得的。
青轩坐在高脚椅上,一双漆黑单薄的眼睛看得分明,什么没饭没米,母亲和姓严的先生一起合着骗人。
他们早就认识了。
先生曾叫他帮忙掩饰,他还听了他的话。
严霁楼将盛满粥的白瓷碗端上桌,放在每个人面前,青轩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青庐倒是甜甜地笑了一下,“谢谢先生。”
桌上七八个菜样,有北方菜式,也有南方花样,严霁楼很多年没有再吃过家乡味道,这回一尝,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光,绿腰做炖菜很有一手,花卷又酥又软,严霁楼不禁大快朵颐,秦嬷嬷中途好几次看向笼屉,严霁楼敏锐察觉到老人家的需求,主动将馒头递给她,“您请。”
秦嬷嬷战战兢兢地接过,手一抖,差点连筷子也掉到地上,绿腰眼疾手快,帮她扶住,招呼老人家多吃,旋即似笑非笑地看了严霁楼一眼。
严霁楼不明白,今日他来此,特地换了家常的便服,尽可能打扮得贤良淑德,怎么老老少少,看了他都如此畏惧和防备?
最重要的是,严霁楼发现儿子看他眼神不对,明明在学堂里面,面对他这个陌生的先生,青轩都是敬且爱的,怎么这会儿却像对待敌人一样冷漠。
两个孩子胃口小,用过饭,很快就下地,跑到院子里面去玩了。
秦嬷嬷这个老年人牙口不好,也吃不了太多,喝了点米粥,便去灶上洗碗了,饭桌上就留下严霁楼和绿腰两个人。
见秦嬷嬷出去了,严霁楼趁机给绿腰夹了筷藕片,狡黠地一笑,“嫂嫂辛苦了。”不止是这顿饭辛苦,养育两个孩子,乃至这一家子人,都很辛苦。
房子算不上大,却窗明几净,疏朗整洁,老人孩子,虽上不着绫罗,下不衣绸缎,却举止有礼,行为大方,除此之外,她还经营着一家城中赫赫有名的香料铺。
他真怀疑她有三头六臂。
过去到处找她而不得的时候,他总是想,怎么办?照当时的情景看,她似乎为了避开他,有意地放弃了自己擅长的针织和刺绣,一想到她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市井之间,吃不饱穿不暖,万一遇到歹人,命途未卜,为此他甚至求神问道,走进自己最不喜的佛殿,种种令他夜不能寐的凶兆,恳求天上有菩萨能替她化解。
窗外传来孩童的嬉笑声,时近时远,严霁楼意识到,就算他永不出现,她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甚至比现在还好。
见绿腰要把藕片上面的丝弄断,他忽然疯魔一般,摁住她执筷子的手,“你不许走。”
绿腰见他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急出了满头大汗,脸上的表情像是中邪了一般,只好靠过去摸了摸他的耳垂,笑道:“小叔叔发疯了。”
秦嬷嬷进来时,好巧不巧撞上了,严霁楼半跪在地上含妇人的手指,一颗老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心里面想:哎呀,这个严大人还是朝廷命官呢,怎么这么伤风败俗,跟个公狐狸精一样,呸呸呸,可不能叫小孩看见,忙出门去揽着两个孩子到门口去玩-
严霁楼走前,到井边连着打了好几桶水,直到把那口瓷缸注满。
“衙门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他站在门边这样说道。
要说不想留下是假的,可惜没有人有留他的想法,秦嬷嬷看着他的眼神虎视眈眈,如同防备什么妖魔精怪。
两个孩子对他充满陌生。
寡嫂也不肯替他说话。
绿腰好心一直送他到巷口,严霁楼想起她今天白日里似笑非笑的神情,知道她盘算着好好磋磨自己一番呢,趁着四下无人,扯她进了旁边拐角,好一阵耳鬓厮磨,才把人放开。
严霁楼低头看着那张瓷白上沾粉的小脸,“你不留我吗?”
绿腰笑起来,“你干什么这样,我又不是明天就走了。”
严霁楼执起她的手,在指尖轻咬一下,“又想吓我。”
绿腰问:“你没发现,青轩看你的眼神?”
青庐的事,来之前绿腰就同他说了,因着小时候的事,他不但不觉得奇怪,甚至隐约高兴,觉得这是上天给自己一次补偿自己小时候的机会,只是青轩,性子古怪,虽然寡嫂说着都怪像了他,他嘴上认心里可不认。
“那有什么,当老子的总会有办法。”
第 93 章
绿腰站在巷口, 看着严霁楼骑马远去的背影,晚霞将长街巷末都镀成金粉颜色,如同置身于古镜中, 一时令她有些恍惚,要是放在七年前,打破她的脑袋也想不到,他们这对叔嫂,竟然会在这样一条小巷重逢、和好,许下相守一生的约定。
走前,严霁楼问她:“嫂嫂, 你告诉儿子了吗?”
绿腰摇摇头, “无从开口。”
这话是她真心话, 毕竟要真解释起来确实很复杂, 总不能告诉他,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男人就是他爹吧, 说来也怪她, 从前青轩很小的时候,大约刚会说话那会儿就问过, 为什么别人家里有爹爹, 他没有, 绿腰顺理成章地就告诉孩子,说是你没有爹爹,爹爹很早就去世了。
然后他就当了真。
后来一次都没有再问过这个话题。
现在她突然推翻自己的老话, 承认那是自己信口胡诌的谎言, 孩子会相信吗?还是以为她在说谎, 为了让这个家里加进来一个陌生人?
“放心吧,用不了多久, 他就会接受我。”严霁楼相当有自信地说,说完轻轻抱了绿腰一下,然后翻身上马。
严霁楼已经远去,再看不到背影,暮色之中,街道上人影寂寥。
绿腰转身回去,想着该怎么把这件事说明白,推开门,青轩就站在门背后,小脸阴沉着,样子像是那种连环画上的小僵尸,倒吓了绿腰一跳。
他一定是看见他们在巷口相拥了。
这孩子对家里的男客出没一向很警惕。
“你怎么在这儿?”绿腰抬头,见青庐已经进屋去了,正在灯下和秦嬷嬷翻花绳,透过纸窗,隐约可见翻飞的手指和红线,蝴蝶一样起伏跃动。
“来吧,娘有话要同你讲。”
绿腰拉他他手撇开,很硬气地拒绝了,绿腰任由他生闷气,自己在前面走,青轩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也跟着进了屋。
等进了屋,绿腰刚坐下,还没说话,青轩就主动开口,“严先生为什么到咱们家来吃饭?”他才不相信大人们在饭桌上说的什么没米的蠢话,严先生是有钱的,他带他去过那么豪华的酒楼,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就连在谢家学堂里,其他夫子在他面前,也不敢大声讲话,他不是他和母亲平常在市井里可以接触的那种人,他是个危险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怎么会到他家里来?
他还以为先生对他那么好,是因为他优秀呢,原来是另有所图,想抢走母亲,那他不是好人。
干脆把他的藏刀还给他得了。青轩暗中下定决心。
绿腰不回答他,“青轩,你想要爹爹吗?”
青轩很敏感地预判到答案,脸上带着隐约的试探,“你是说下午来的那个人?”
瞧瞧,这么一会儿,连严先生都不叫了。
绿腰想,严霁楼听到这一点,还不得气死。
“怎么了,你不喜欢他吗?”她顺杆往上爬。
“他想当我爹?”青轩毫不客气地揭穿表象,眯起眼睛,唇红齿白的小脸上写满不服。
绿腰暗道,这孩子明明一直长在她身边,却和严霁楼是一模一样的,遇到令他觉得冒犯的事,或者有威胁的人,就会眯起眼睛,浓密纤长的上下睫毛堆叠在一起,好像一只小刺猬,偶尔错开的间隙,黑瞳中射出一点锋芒。
这会儿一模一样的神态动作,这股敌意,却是儿子对着爹爹。
绿腰觉得不算难办,更难办的事严霁楼承诺由他自己来处理,她这个做母亲的,只管把真相说出来,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将儿子抱上床边,叫他坐得端端正正,然后看着他的眼睛,“他不是想当你爹,他就是你爹,亲爹爹。”
“不可能,我爹已经死了!”
绿腰看他眼睛眯得更深,小脸上气得青一阵白一阵。她就知道,这孩子气性可大了,愿意讲理的时候,比几十岁的大人都豁达,听不进去道理的时候,那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记得青轩小时候,有一次咳嗽厉害,吃什么药都不见好,被她送到医馆去叫郎中扎针,那么小一点孩子,挣扎的动静之大,两三个人都按不住,差点从那老郎中手上撕下一块肉来,不知道这回会不会撕下小叔叔身上的血肉。
绿腰很不情愿地承认,“那是娘说气话。”
“不是的,明明是你想让他进咱们家门,就故意这么跟我说,好叫我接受他。”
绿腰想,他这会儿既然认定了他们两个大人合起伙来骗人,估计是心里有气,但是血缘和长相,都骗不了人,就算旁人不说,时间长了,他自己也能察觉的。
“真的,我同你讲,早在七年前,在老家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了,那时候娘怀的你,后面有一些事,然后就分开了,现在他想重新嫁进咱们家里来,做我的丈夫,做你的爹爹,你要不要?”
青轩垂着眼睛,轻轻巧巧地说:“我不要他。”
这副骄傲的小样子,绿腰心中好笑,有些事急不得,狂且她也犯不着跟个孩子置气,便顺着他的话,脆声道:“不要算了。”
青轩猛然抬起头,似乎很好奇母亲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快。
“娘尊重你的决定。”无论接受不接受,叫他们父子慢慢磨合去吧,赶鸭子上架,太累了。
“对了,晚上早点睡,明天还要去学堂呢。”
当然不是谢家学堂,自上次中了谢家的计,差点害严霁楼被绞首,她就很为当初送两个孩子去谢家读书后悔。
按照严霁楼的安排,明天他要亲自教他们,就在严府,他的地盘上。
天一亮,那辆青壁油布马车准时停在巷口。
绿腰同两个孩子一起上了马车。
走到半路,青轩发现不对,眉头紧皱,扒着车帏道:“娘,这好像不是去学堂的路。”
绿腰道:“谢家咱们不去了,今天换个地方。”
马车停在提督府门口,老管家已经在阶上候着了,见了她忙迎上前来,低头见礼道:“夫人。”
或许是身份转变得太快了,绿腰对这样郑重的称呼,目前还很不适应,略微僵硬地低头颔首。
老管家则低头向两个孩子看去,青庐有些怕生,藏在绿腰身后,青轩站在绿腰旁边,冷眼迎向这个有些驼背却很贵气的老人的打量。
老管家眼睛一亮,真是龙生龙凤生风,长得一模一样。
怪不得大人第一次去那家香料铺子,后来就那么上心。
他曾经还动过叫这孩子来府上账房做学徒的念头,现在想来还真是好笑,做什么学徒呀,将来整个的账房都要交给这小子了,只不过……这小子眼神看着,怎么似乎对他这个老人家不太友好。
在老管家的带领下,绿腰领着两个小孩,一路朝后院走去。
“夫人,您要是累了,有代步的轿辇。”老管家殷勤询问。
绿腰摇摇头,笑着推辞:“不用了。”
从前小时候上山下河满地跑,现在年龄渐长,虽然有些吃不消,这几步路也没什么难度,更重要的是,她想让两个孩子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到明后两天,就叫他们自己过来,她不打算为了这些姻缘亲缘之类的事,把自己店里的生意耽搁下,孩子交给严霁楼,这边又有人力物力,或许她可以适当撇开手,专注自己的香料了。
这样想着,似乎轻松了不少。
小孩到底是小孩,再怎么拘束,见了这陌生的环境,一路上,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眼底都是好奇。
到了一片空地前面,立着四五个箭靶,远远地望见一人,身上着皂青色箭袖袍,腰勒狮蛮带,头上勒着青铜抹额,蹬一双薄底高靴,正是严霁楼,手执弯弓。
刚一走近,只见一记箭羽破空,正中靶心。
老管家一个人捧了全场的场子,大力拊着掌喝彩,“好!”
绿腰见他平日都是绯色官服抑或宽袍大袖,今日这样武将的装扮倒是少见,觉得很新奇,又想着,恐怕是故意为了儿子这样打扮,还真是用心良苦。
她低头看两个孩子,青庐照旧是懵懵懂懂,青轩脸上却一脸的不服气。
仅靠着一身打扮,恐怕很难讨孩子们的欢心啊,她不禁为他担忧,同时又怀揣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想正好借此机会考验考验他,看从前那个清冷的少年,是不是变成了有担当有耐心的好父亲。
严霁楼把弓交给管家,转过头来,看见绿腰领着两个孩子站在树荫下,走上前去,唇角勾起,“我备了轿怎么不坐?”
绿腰道:“哪有那么娇气
殪崋 。”
绿腰想起严霁楼刚才手里的那把大家伙,替孩子问道:“今天学射箭吗?”
“不,今天先学骑马。”
看来她方才预料得不错,小叔叔是想借着这机会,在孩子面前先卖弄一波。
严霁楼低头看向绿腰衣袖左右,“青轩,”青轩闻言,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小嘴闭得比核桃还严实。
“青庐。”
青庐害羞地抿了一下唇角,牵着绿腰的衣角躲在她身后,“先生好。”
严霁楼笑了一下,这两孩子,还真是迥然不同的性子。
他打了个唿哨,后面马厩中有小卒上前,牵出两匹马来,一匹栗金色,一匹白色。
栗金色的体型稍大些,看着性子桀骜,白色的温驯,正低着头揪场地旁边石缝里的青草吃。
“要哪匹。”
青庐当然不敢说话,看向哥哥,青轩仰起头说:“我不想学骑马。”
“为什么?”
“不喜欢。”
严霁楼露出了然神色,“是吗?这马是从屠宰市场买来的,既然没用了,我可要送回去了。”
青庐急得拉哥哥的衣袖,青轩咬着牙,腮帮子鼓得紧紧的,“好呀,反正是你的东西。”
绿腰坐在树荫下,远远看着这一幕,笑得前仰后合,好啊,什么叫棋逢对手。
小叔叔,这下有人治你了。
严霁楼丢下马鞭,委屈地朝绿腰走来,非得绿腰亲他一下,他才好,转头又不忘恶狠狠地道:“告诉灶房,下午大家吃马肉。”
第 94 章
马当然没有事, 绿腰是爱马的人,严霁楼惜马,更在人之上。
本来就是气话, 只不过说出口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要收回来不容易,两个相似的人,撞在一起,总是难解。
绿腰本来坐在一旁看热闹,见场面僵持住,无奈摇了摇头, 走过去, 从严霁楼手里接过马鞭, 翻身上了栗色马, 手执长缰,十分潇洒地在场上策马驰骋, 太阳底下身姿飞扬如同一簇火焰。
孩子们在一旁瞠目结舌, 青轩脸上除了惊叹还有疑惑,他不知母亲还会骑马, 而且这样熟练。
绿腰兜了一圈, 头顶阳光炽热, 晒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便勒紧缰绳,放低速度, 骑在马上缓缓向他们靠近, 在两个孩子惊艳的眼神中跳下马背。
严霁楼走上前来, 充满感激地看向绿腰,意思是谢谢她帮他解围。
“娘, 你怎么会骑马?”青轩脆生生地问。
“小时候学的呗。”
“真的?”
绿腰弯下腰问:“你想学吗?”
“娘来教,我就学。”
绿腰余光一瞥,将严霁楼反应尽收眼底,看他那样紧张,心里莫名好笑,停了一瞬,摇一摇头,“我还有店里的事要忙。”然后转头看着严霁楼,意思是,现成的先生放在这里,请看一看他吧。
两个孩子都是听话的,自然知道绿腰的意思,青轩仰起雪白小脸,哀怨地看着他人高马大的爹,无奈叹一口气,“好吧。”青庐一把抱住哥哥的手臂,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他虽然不是很喜欢骑射,但是他想要白色小马。
严霁楼这时候却没有那么慷慨了,他到底还是个人物,又是当老子的,能这么轻易就妥协?他是急切地想亲耳听到儿子叫一声爹没错,但是一味地做小伏低,节节退让,把孩子惯坏,也不是他的作风。
想到此处,他板起面孔,作冷漠状,“会错意了,不是我教你们,是师傅教。”
严霁楼拍了两下手,从马厩后面走出来两个极高大的汉子,身着劲装,看样子像是武将。
绿腰满面狐疑,看向严霁楼,严霁楼低声在她耳旁道:“放心,人家只是长得凶。”
说完便把老管家叫来,让他老人家看着两个孩子,在旁边帮衬着,他自己拉上绿腰,往外边去了。
“你搞什么?严霁楼。”绿腰还以为他要亲自教孩子们马术,借着这个机会同他们亲近,好早日实现阖家团圆的愿望,结果他这么大费周章,临门一脚把机会推出去,还交给那么样凶巴巴的两个人?
园子里花草葳蕤,小径两旁参天古木投下庞大的暗影,将人面都照成青绿了。
严霁楼为了配合绿腰的脚步,走得极慢,语气很不平,“臭小子,是要给点颜色瞧瞧。”
“那两个师傅,不会动手吧。”她虽然对孩子严厉,却很少打骂,自己小时候受过的气,没必要传给下一代,这是她的想法,但是现在加进来个严霁楼,她具体不知道严霁楼这个当爹的怎么想,更令她担心的是,小叔叔同她一样,小时并未受到好的教养,在养育孩子这方面,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不用担心,我警告过他们,两位都是在骑射上很有造诣的师傅,他们有分寸。”
绿腰松泛下来,那就好,有些人初为人父,怕受子不教父之过的指摘,便对孩子过分严苛,拿捏不好度,以至于伤了父子感情,他本来就没有养育过孩子,要是还跟小孩置气,那等要亲耳听到一声爹,真的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出了府,见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夫已经坐在上面,随时准备出发的样子,绿腰走下台阶,严霁楼已经钻进马车去了,绿腰问说:“去哪儿?”
上次在马车上,绕了大半个城,一想起大白天做那种事,外面还有人声滚沸,就叫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她再也不想同他一起坐马车了。
严霁楼朝她伸出手,邀她上车。
绿腰把手给他,很快被拽入怀抱,他身子结实又炙热,绿腰莫名战栗,小小地蜷缩起来,“去郊外吗?”
“到了你就知道了。”
幸好他坐得笔直,一路上没有发生令她面红耳赤的事。
马车顺利停在织造局鎏金大门前。
绿腰掀开织锦帘帏,看着门匾上闪闪发光的几个大字,“你带我来织造局干嘛?”
“进去就知道了。”
还在打哑谜,这家伙。
织造局里面东西分为几个所,分别负责不同的任务,严霁楼带她来到织机室,之前的熟人赵嬷嬷,一见绿腰就热情地迎上前来,又是端茶又是倒水,赵嬷嬷提起上次那件孔雀羽袍,简直感恩戴德,说东西已经递进皇城了,验收无误,天衣无缝,上面甚至还降下奖赏来,她说着便要给绿腰叩头,绿腰不愿受她如此大礼,赵嬷嬷非要将那套金银绣具送她,说是自己领之有愧,见她跪地不起,绿腰无法,也只得收下。
赵嬷嬷走后,她打开楠木匣子,看着里面用油纸包裹的大小粗细各不相同的银针,两把金剪刀,一把弯头,另一把长柄,另外匣子旁边还有一架竹木的绣绷……真是感觉十分遥远啊,自从她放弃刺绣,投向香料生意,除了给孩子做衣裳鞋帽,就再没有动过这些东西。
门口锦帘一掀,严霁楼进来,“咱们到楼上去。”
绿腰上次来的时候,记得楼上都是贡品,等闲人不得接近,她又不是他们织造局的人,叫她跟着去干嘛。
沿着长廊,走到最里,那是一间极为阔绰的门厅,里面各种贵重木品作的箱柜,分门别类摆放着,上面叠锦堆纱,云蒸霞蔚一般,严霁楼拉着她向里去,最里面一间椒房,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莲花生八变图,色泽艳丽,笔触细腻,雍容典雅,如同宫廷御师的工笔画一般。
绿腰站在原地,久久动弹不得,因为她认出,这是她早年,为了揽活给昭觉寺绣的一副唐卡,也是她绣过最大的唐卡图案,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还作了这样隆重的装裱。
“这是藏地八世活佛为表归顺,上贡给京城的万岁诞辰寿礼。”
绿腰有些听不懂,严霁楼告诉她,“你曾经绣的唐卡,成了昭觉寺的镇寺之宝,喇嘛们也觉得好,便把心爱的宝物,转交给远在雪山之巅上的佛国,最后借着政务千里迢迢,流转到我的织造局来,只可惜我也不得收藏它,它要到京城去了,那才是它该去的地方。”
绿腰骇然,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问:“我有那么厉害?”
她当初做这个,也只不过是为多挣几两碎银,哪里会想到这么长远的宏图大计。
严霁楼笑起来,“真的。”
绿腰又朝墙上看了一眼,竟然觉得有些陌生起来,无论如何,她都没想到,夜间油灯下,一针一线熬出来的东西,会走得这么远,比她本人的足迹还要广阔,如今在这异乡重逢,竟像是宿命一般了。
绿腰转身回去,抱住严霁楼,“谢谢小叔叔。”谢谢他带她来看这个,谢谢他不遗余力地肯定她。
严霁楼任由她拥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发顶,阳光斜穿入户,将整个厅房照耀得熠熠生辉,绿腰抬起头来,“咱们走吧。”她真怕多看几眼会变成梦境。
城中最热闹的长街坊,在午后如同被掀开的蒸笼,散发着人间烟火的滚烫气息。
这可能是这对叔嫂,第一次手牵着手,光明正大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偶尔有行色匆匆的过路客,投以探究的一瞥。
绿腰爬到路边摊子前,对着一小罐香料扇闻,“像是竹林里面晒干的旧书,柏树叶片的味道……不过调子略沉苦了些,若是能加点柠香,恐怕更合大众口味。”
小贩露出惊喜眼神,“看来您是行家。”
绿腰笑道:“略懂。”
“我才进这行不久,需要学的地方确实多。”
“慢慢来,总会好的。”绿腰笑着说。
小贩还想再请教几句。
“嫂嫂。”严霁楼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过来,“吃这个。”
鲜红的山楂已经递到唇边,绿腰顺势张开嘴,因那山楂粒大,只轻轻咬了一半,严霁楼很自然地将剩下的一半喂进嘴里。
小贩听了那声“嫂嫂”,立刻诧异起来,换上打量的神色,绿腰浑然不知,甜甜地道了一声“谢谢小叔叔。”
小贩脸色更古怪,严霁楼冷冷瞥他一眼,心中略有不满,虽然朝廷为休养生息,鼓励百姓繁衍,废除了旧律,如今收继婚已经不再是大逆不道之事,但是在民间,依然被视为伤风败俗,从这小贩的表现就可见一斑。
绿腰转头一看周围神色,这才知道两人犯了口癖,她还没有做好挑战民间习俗的准备,忙拉了严霁楼走开,避到一个人少的角落。
“怎么了,我就是要叫,叫一百遍,嫂嫂,嫂嫂,嫂嫂。”
绿腰嗔他,忙抬手捂他的嘴,“疯子。”
越过绿腰头顶,身后就是一家客栈,靠江边的半旧木制小楼,门前酒旗飘摇。
严霁楼眼神微动,渐次幽深,“今天晚上不回去了好不好。”
“那怎么行,孩子……”这回是轮到绿腰的嘴被堵,“不是生意就是孩子,说好的陪我。”
听见严霁楼说他走前已经派人请秦嬷嬷上门,今晚会在严府照料孩子们,绿腰这才放心了,随他上了酒楼。
不到片刻,就听见门闩下锁。
四围低矮的牡丹缂丝屏风边沿上,妇人头顶鸦黑鬓发俨然,起起伏伏,地上掉了满地珠翠,有画舫经过窗下,听见一声声小叔叔,异常哀切。
第 95 章
在严府一住就是三天, 孩子们坐在马上,已经差不多能稳持缰绳,绿腰每天铺子里市场上两头跑。
晚上, 她坐在灯下,久违地抱着绷架,绣一双鞋垫,鞋垫上面是鸳鸯戏水的图案,葛布缝的,可以吸汗,小叔整日在外面跑, 脚闷在官靴里要泡坏了。
自从上次严霁楼给她看了那副作为贡品的唐卡, 她就隐隐生出重操旧艺的念头, 她后来专门到织造局的绣部看了下, 自己的手艺同里面的绣娘也可媲美了,但是真要改行吗, 她还在犹豫。
秦嬷嬷在一旁, 拿着改锥纳鞋底,欲言又止, 犹豫了好一会儿, 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绿腰头也没抬, “您想回去了?”
秦嬷嬷忙道:“不是不是,我觉得咱们可以多住几天,等孩子们骑马射箭都学会再说。”
绿腰从沉思中抽离, 抬起头, 神情显得很意外。
一方面秦嬷嬷并不是个虚荣的人, 另一方面秦嬷嬷不是对小叔叔很不以为然吗?怎么在严府住了这么几天,就乐不思蜀啦?
秦嬷嬷的看法, 她很重视。
从小到大,很少有人替她操心,秦嬷嬷来了以后,补充了这个母亲的位子,给予了她没有享受过的关爱,不光是在孩子和家务方面帮了她很大忙,同时也填补了她精神上的空虚,为表诚意,她对青庐和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一视同仁,偶尔甚至更加偏袒,秦嬷嬷是个苦命人,也很知恩图报,同她不离不弃,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好像也真的成了血脉相连的母女。
没想到,这样向着她的一个人,比小孩子青轩还投降得快呢。
秦嬷嬷看绿腰吃惊地瞧着她,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仿佛也察觉到自己态度转变太快,尴尬地咳嗽两声,“我是觉得这位严大人,不像是坏人。”
绿腰低下头嘴角带笑,那是她老人家没有见过严霁楼做事的样子,真是令人胆寒,连她都避之不及。
“我起初以为他那样的人,下降身段到咱们家来,也只是贪图娘子的美色,恐怕会嫌弃孩子们是拖油瓶,没想到和我想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绿腰笑着问。
“哎呀,你是没见,他昨天教两个娃写字,那样有耐心,我活了大半辈子,很少见有当爹的对儿子那么上心,简直比亲爹还体贴呢。”
绿腰眉目黠然,有意逗这个古板的老太太,用一副大事不好的语气恐吓道:“万一是装出来的怎么办?”
秦嬷嬷惊呼道:“怎么会?”
她好歹也是有年岁的人,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伪,一个人能装善良,能装客气,但是眉目里面的怜惜是装不出来的。
这位严大人看着小孩,就好像他亏欠了他们什么似的,看久了,连秦嬷嬷也忍不住要替他心疼了。
绿腰点点头,笑容微妙地问:“那您觉得他对我怎么样?”
“那自然是没有话说,”秦嬷嬷叹了口气,道:“娘子这些年一个人过,又带娃,又要挣钱,受了不少苦,遇到这么个靠谱的人,也算是老天爷庇佑,苦尽甘来,我看,就爽快应下吧,老是吊着别人也不好。”
绿腰手上的针线一停,不愧是小叔,秦嬷嬷才认识他几天,都向着他说话了,还说她吊着他,哎呀,真是天地良心,她已经有够予取予求了,床笫间听之任之,只不过日常之中,可能在旁人看来,略微有些疏离罢了,有些东西,她不喜欢在嘴上说。
“哦,”秦嬷嬷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不过,还是得打听清楚,这位严大人,年龄也不小了,怎么没有见过身边有什么婢妾,听府里的下人说,他本家不在这边,娘子还是多个心眼为好,这样惹眼的一个人,要说没有几笔风流债,那还真是不合常理,万一他是哪家大官的女婿,或者家里早有原配,娘子可就要吃亏了。”
绿腰指尖轻抚手底的鸳鸯凫水的图案纹理,唇边带着淡淡笑意,“别的倒还好,不过我听说他是有个寡嫂。”
“不会吧,跟着他住吗?我怎么没见过?”
“在老家。”
秦嬷嬷眉头拧紧,沧桑的脸上呈现出警惕和狐疑,“那位寡嫂名声怎么样?”
绿腰低着头,因为坐在灯下,脸被光笼着,像是羊脂玉一样柔,眉眼间笼着一股淡淡的媚态,这几天她把发髻梳得松散,不再像以前那样两鬓紧而光,反而更添桃李年华的丰韵,“名声不大好呢。”
秦嬷嬷的神态不妙,她故乡那个地方也很有一些山村艳闻,哪个村镇没有一点秘辛了?有些是捕风捉影,有些纯粹是空口乱传,不过绿腰说的这个,很大程度地已经引起她的重视,她紧张兮兮地问:“难道咱们家大人也中了这寡妇的招?”
绿腰摇头,手底下慢慢悠悠,事不关己地说:“这就不知道了。”
秦嬷嬷却觉得不容小觑,“是吗?那时候大人多大?”
“大约十六七岁吧。”
秦嬷嬷很是沉思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道:“说不定是假的,我知道那些村里人,冬天闲得没事干,就喜欢钻在炕头抱团取暖,传人闲话,我看严大人不像这种人,娘子不要多想。”
刚说完,似乎要有意解除绿腰的疑心,又以夸张的腔调,大剌剌地说:“再说了,那会儿才多大,都过去这么些年了,要是大人真同那位有情意,早接来住在这府里了,这么多空房子,难道还住不下一个乡下来的女人?”
绿腰忍俊不禁,真不该逗她老人家,或许是归功于石女的原因,秦嬷嬷膝下没有亲生子女,所以实打实,不掺一丝水分地对她好,因此,她想了又想,还是不要告诉她实话了,她年龄大了,总归禁不起这种大的转折,还不要说,若说出来严大人是青轩的亲爹,恐怕会令她疑心自家侄孙儿会不会受到区别对待,心里起了疑,无事也能生出嫌隙来。
按照小叔的本事,将来家业会更大,就算她们心底再良善,府上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也架不住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谁能知道那些仆役会不会捧高踩低?还不如这样好呢,百年之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就让秦嬷嬷以为她是一个幸运的妇人好了。
“您说的对,我是该惜福,知足常乐,我懂的。”
秦嬷嬷脸上显现出被悦纳的光,皱纹好像都抹平了不少-
严霁楼刚应酬回来,身上一身酒气,才洗干净换了衣裳,就急忙赶过来,站在门外,从头到尾听完了这段话。
好个沈绿腰,给他编了个村野风流故事。
还说什么“名声不好”,简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毕竟青轩都知道了。
他敢肯定,要是臭小子不知道真相,哪里敢跟他这么横?他当先生的时候,臭小子装得那叫一个毕恭毕敬,现在知道他是他爹了,反而理直气壮地同他作对,嫂嫂还不许他打骂教育,无奈啊。
最油滑的贪官污吏到他手上都老老实实,偏偏被这么个毛头小子整得束手无策,真是叫他头疼。
他想了想,停下了敲门的手,还是同她单独交流较好。
于是他转身去了书房,这个月还有密呈要上,自从上次谢家人向他发难,后来他又被保下,安然无恙出狱之后,事情就激烈起来,倒是杜家,不敢再同他暗戳戳作对,又缩回了老宅。
严霁楼想了想,取出一叠银票,分为两沓,把它们交给旁边的管家,“这笔钱,一份通过恒隆钱庄汇到雍州去,就说支持当地开一家官中的书院,请师论才能不论辈分,收徒只看资质不看门第,尽快去办,越快越好,另一份,汇给杜家,就说这是我替杜家子孙出的束脩,支持他们继续办学。”
凡事还是有个制衡才好,杜家培养学子,虽然是为了自家培植门生,壮大门庭,但是实打实也帮助了不少寒门子弟,他还了他们的人情,以后就算两清,另一方面,有官中的书院容人和竞争,想来不会再出现一家独大的场面,也会有效减少学子们的龃龉和霸凌。
他这几年,慢慢松弛下来,做事不再像以前那么绝,仕途和姻缘,一切都在走上正轨,甚至今年还发现自己有了个半大的儿子,简直令他欣喜若狂,不过他一直都在压抑,尽力不在寡嫂面前表现出来,怕自己因为这个孩子,忽略了她的感受。
另一边,秦嬷嬷已经去睡下了,绿腰到隔壁房间去看两个孩子,严府里的地方大,床也宽敞和精致得多,千工拔步床,不像家里那张小木床,两个孩子东一头西一头乱睡,也余下很大空间。
绿腰弯腰在床头,给两个孩子都掖好被角。
她低头看着青轩,这几天在后院的骑射场上练马术,把他白净的小脸晒得又黑又明,脖子上起了层皮,都没听见他叫苦叫累,他学这么刻苦和勤快,看来是真的喜欢这个。
背后有阴影罩下来,一只灼热的手探进她领口,绿腰转身,严霁楼倾身下来,如同一座危楼一样,显出高大巍峨的庄严美丽。
绿腰压低声音,对着男人近在咫尺的脸,不停刷过的浓密睫毛弄得她发痒,“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之前怎么编排我的?”
“明明是来看孩子的嘛,干嘛扯谎。”
严霁楼感受够了,才把手抽出来,将人捞到怀里,笑道:“哪里,我一路跟着你过来。”
刚抱起绿腰,又俯下身去,不忘亲了两下睡梦中的孩子。
第 96 章
桌上烛火燃尽了, 一堆红色的蜡油委顿,严霁楼披着白色中衣,下地倒水, 绿腰头埋在被窝里,露出半张粉艳的脸,一把青丝迤逦在枕畔。
“嫂嫂。”严霁楼递水过去。
“嗯。”绿腰困倦至极,懒得睁眼睛,胡乱咂了两口。
严霁楼翻身上去,背靠床的雕花壁纹坐着,他分量重, 床摇了几下, 他坐定, 脸上带笑, “床老响,还不如咱们在炕上。”
“不嫌烧炕麻烦, 那你回去好了。”
严霁楼想起她之前给秦嬷嬷那番话, “提到过去,怎么编排我的?”
“那是真话, 不过呢, 和众人以为的不一样, 不是嫂嫂招惹小叔,是小叔不检点。”
这么说也没什么问题,严霁楼想起自己少年时做的那些蠢事, 坦然认下, “好, 怪我。”
绿腰这下才笑了,从仰面翻身过来, 侧向严霁楼,把脑袋放进手心去,枕着他的大掌,他指间有长期执笔伏案磨出的茧,刮得她侧脸一阵发痒,绿腰嗓子有些哑,低低地道:“其实也不能全冤枉了你。”
严霁楼刚喝过水,声音里像含着雾气,他戴着玉扳指的拇指,有意无意摩挲绿腰下颌,“是吗?”
“狼跑的方向,也是鹿奔向的方向啊。”
严霁楼弯下腰凑近,下颚抵在她额头,诱哄的语调,“谁是狼。”
“我自己。”
“胡说。”
“我困了。”
严霁楼把手抽出来,叫她稳稳地枕到枕上,“睡吧。”
他自己坐在床头,手持一本经书乱翻,见她眉目安稳,已然沉入梦中,这才问出那个从来没有说出口的问题,“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我哥哥。”
绿腰蓦然睁开眼睛,“傻狗严二。”
这种醋也吃?
“我那样跟秦嬷嬷说,不是不想让大家知道你亲儿子,而是怕别人乘机生嫌,秦嬷嬷年龄上去了,没必要让她老人家再操不必要的心,咱们的事,青轩知道就行了,以后总会柳暗花明。”
“可是我想让全天下都知道那是我亲儿子,嫂嫂给我生的亲儿子。”
“你心里明白就好了。”
看他在那儿发呆,绿腰毫不避讳地问:“还是你想让我想严青?”
好几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严霁楼像被烫着似的,脸上有复杂的情绪流淌,猛然把书丢了,掀开被子俯身压下,双手撑在绿腰头顶,眼睛又黑又亮,撕咬猎物一样逡巡着她的脸,“不想,谁让我是自私鬼呢,我只知道寡嫂现在在我身下。”
“疯子,要是你哥活着,你也敢这么做吗。”
“你逼我。”他不满地皱着鼻子,很孩子气的样子。
“我说真的,要是那样,你我恐怕到现在也是以礼相待,不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不会,”严霁楼已经滑下去,拢住绵软,头埋得很深,“或许我会做出不好的事来。”他口里含糊地补充一句,“就像我娘那样。”
绿腰意外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他主动讲起他娘。
严霁楼不像严青,会经常怀念小时候,或许是因为他生下来就没有了娘的缘故。反而是绿腰记得严青跟她讲过,关于婆母的故事。
和大家想象的不一样,那是一个算不上好看的女人,皮肤黑黑的,个子也很矮小,但是很有性格,甚至称得上暴脾气,天不怕地不怕,喜欢和人骂仗打捶,人很能干,大小账永远都是一眼一口,算盘都不用,丈地称粮什么的都由她说了算,在村里说一不二,很多人都怕她。
反而是他爹,也就是绿腰的公爹,性子比较蔫,但是人长得浓眉大眼,家里世代是骡马贩子,有点小钱,不愁说亲,结果被邻村其貌不扬的矮小女人给弄到了手,两个人成亲后,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后面,严青六岁上,严老爹去北面贩牲口,一走就是大半年,中间那位藏族的贵族少爷下山游玩,长得像莲花一样漂亮,夜间走到了倒淌河村,为了借宿,敲开了严家的柴扉。
后来正好天下大雨,人走不了,就接连住了几日,直到第三天夜里,严家的主母,把儿子哄睡,然后锁在房里,悄悄出了门,手里拿着一本从藏教喇嘛传教时得来的、虽然大半本都被用来糊了墙的残经,以请教佛理的名义,来到隔壁那间堆着杂物的柴房,轻轻叩响那扇挂着铁环的旧门。
那夜之后,婆母一点也不掩饰,经常领着那位藏族的美人,两人骑马到林子深处去,后来,他们甚至跑到甘南住了几个月,本来是打算一走了之的,不过好景不长,藏族少爷被家里人捉回去,剃了头送进寺庙里去了,后来也很早就死掉了。
就是因为那人算得上死心塌地,所以婆母愿意把严霁楼生下来,否则按照她的脾气,死了也要打掉的。人都这样说。
绿腰未免心有余悸,要真那样很可能就没有小叔的存在了。
当然,出于家丑不可外扬,严青没同绿腰讲过这一段,这完全是听旁人说的,绘声绘色,本来没有什么可信度,但是绿腰莫名地相信了,她甚至觉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一个被粗汉子欺负得手的故事,有什么好讲的。
绿腰想,唯有这么样的一个故事,这么样的一个女人,才能称得上神奇。
若干年后,她回到村里,上一辈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到现在还忿忿不平地念叨,好看的男人都被死婆娘给祸害了。
这里的“死婆娘”当然就是她的婆母。
唯一可惜的就是,当爹娘的,性子太自我,也会给后代带来难以预料的痛苦,比如绿腰的第一个丈夫严青,大约是母亲留下的印象太暴烈,所以严青特别倾心于柔弱的姑娘,或许当初正是看中了绿腰沉默寡言的纤弱气质,这个温吞老实的男人才会那样主动。
记得刚成亲那时候他总是伏在她膝上,说他三生有幸,娶到了一个温柔贤良的好媳妇,绿腰抚他的头,笑笑不说话,他不知道她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乌龟一样缩在自己的壳里,拒绝同人打交道,完全是出于对旧案的保护,真实的她,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她欺骗了他,她是一个手上沾血的女人,人家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她做的事,连狼都要害怕。
反而是丈夫的弟弟,严霁楼,很不一样。
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就感觉很奇妙,仿佛这样的名字,不应该属于这个家,可是那些源源不断的信和礼物,都证明了这个人的真实存在。
听说他在进学,打算科举,当官,她想,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或许将来他可以帮她一把,如果遭人挖出了那桩陈年血案。当然,在此之前,他也很可能铁面无私,把她砍了当作自己的一个政绩。
她一开始对这个人又怕又敬,却又忍不住生出利用的心。
自从他带她去过悬崖边的货场,让她知道了村庄以外的景象,她离开的心就越来越强烈,将自己交出去,是一条她选定的生路。
她的第一个针线笼是他买的,他认为骑马会让她喜欢,他不怕那些棘手的东西,包括他们的世俗身份,还有她握过斧头的手。
他完全看见真实的她,他们明明是叔嫂,却互为镜像。
现在,绿腰总算知道严霁楼像谁了。
无论他怎么样学了儒家兄友弟恭、忠孝悌节的礼义,骨子里还是跟那个传说般的女人一样暴烈,最终要穿过那个虚伪的皮,露出桀骜的骨头来。
“小时候我就听人骂我娘,我感到很羞耻,以为那是编的,都是为了诋毁我和我娘,现在我知道了,他们说的没错,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本性。”
男人说着挺身,绿腰不自觉双手抓紧身下织锦回纹的床单。
“就算哥哥在,你肚子里的种,照样是我的。”
他娘不就这样吗,虽然成了亲,有了孩子,却照样天不怕地不怕,爬上自己看中的人的炕,别人骂他的话,他认了。
进到更深的地方。
等他折腾狠了,喉间逸出痛哼。绿腰才提醒道:“孩子还在隔壁呢,你小点声。”
“明天换个大点的房子。”剩下的严霁楼才不管,他可不想为孩子委屈了自己。
“嫂嫂,当初哥哥和我同时在村里,然后上门求亲,你会不会选择我。”反正更浑蛋的话前面都说出口了,索性就问个痛快,严霁楼放肆地驰骋着自己的阴暗面。
“哼。”
“快说。”他用动作催逼她。
“我不说。”
“不说今晚别睡觉了。”
“那你肯定看不上我了,”绿腰偏过头,露出落寞的神色来,“刚开始一回来,你就那样看着我,就像看仇人,还想对我动手,后面有一次出去集市上,一路上你都走在前面,把我甩开那么远,去三姑奶奶家过事,你给不认识的旁人分糖,都和我一模一样的数,还嫌弃我是土气的村妇……”
严霁楼顿住,心间一下生出百般况味来,也随着她歪过脑袋,眯着眼睛瞧她,“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晰。”
“怕了吧,你对我有一点不好,我都要牢牢记在心里,然后报复你。”
严霁楼把头埋进她肩窝,一阵濡热,“弟弟不懂事。”
“狗东西,乱叫人,我恨你。”
“严霁楼会对沈绿腰好的。”严霁楼拉来红锦被面,将两人迎头罩住。
第 97 章
太阳还未出, 檐下就有燕子叽叽咕咕地鸣叫起来,雾气深浓。
一个小孩悄悄闭上房门,从长廊上转出来, 轻手轻脚地穿过鹅卵石小径,还有露水涟涟的后花园。
直到进了马厩,片刻,牵出一匹栗色的小马,小马尾巴上毛发尚未长全,显出一种稚嫩的滑稽来,但是看耳朵和鬃毛, 却是一匹优秀的汗血宝马无疑。
牵着马的小孩, 正是沈绿腰和严霁楼的儿子。
这段时日, 青轩和弟弟在一起练马, 青轩喜欢的是马术,青庐喜欢的单纯是小马, 青轩身体健壮、反应灵活, 学得快,但是青庐和马儿互相信任, 搭配比较好, 做绕桩练习之类的, 都更胜一筹,青轩好胜心强,为了超过弟弟, 也是为了不让教他马术的师傅失望, 每日天不亮就早起, 牵着自己的栗色小马,偷偷到跑马场上练习, 这段时间下来,已经颇有成效。
青轩爬到台阶高处,伏在马背上,身穿骑射服,还有特制的护具,在场上纵马驰骋开来,速度不算特别快,但是胜在稳当。
蟹青色天空中,一只鹰低空盘旋,在马往远的地方奔去以后,也跟着翱翔向更高处,如同一线青烟直上碧霄,直到那鸣唳声也隐入云雾之间。
严霁楼隔着老远,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
他小时候,归功于严老爹的饭碗,家里靠贩卖牲口为生,马驴骡子数量都不少,但是严老爹不肯教他,只教哥哥严青,虽然那时候哥哥的骑术已经相当娴熟。
他最开始爬上的是一只小毛驴的背,驴子温顺,被小孩骑在背上,也很不以为然,眨着温顺的长睫毛大眼睛,一动不动,他信以为真,真当自己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有一次踩着板凳爬到马背上,想把牲口群里面那匹最为风光的北地骏马拿下,结果此马桀骜,被狠狠甩开,惨烈坠地,后面他装作无事,谁也没敢告诉,一瘸一拐好几天,直到遇见那个附近山上的藏族大巫马,才真正学会了骑马。
或许是出于弥补小时候自己的心理,严霁楼想着,他将来一定要亲自教自己的孩子骑马挽弓,射箭野猎。
放眼望去,晨光之中,跑马场上两匹小马轻快地奔来奔去,和马背上的两个小孩融为一体,难得地和谐自在。
事实证明,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再小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性格,甚至比大人更难讨好。
他要是从小陪在青轩身边,这孩子性格会不会好一点?
严霁楼吹起手中桦树皮制的唿哨,笼罩在雾气之中的府苑,被清脆悠长的鸣声刺破,天空中老鹰盘旋数圈,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严霁楼绑了皮革的鹰鞲臂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檐角,照在他肩头。
也照亮了他臂上那只金目的雄鹰。
青轩端坐在马上,眼神发亮,已经朝这边望过来,望了很久,大约是在考量要不要过来,最终调转头,像是放弃的样子,心不在焉地操着缰绳,兜了几个大圈以后,终于,小马速度放慢,向他缓缓走来。
看他下来的姿势,似乎有些艰难,不过并不打算向严霁楼这个马场上唯一的大人寻求帮助,严霁楼也不去越俎代庖。
幸好,青轩聪明地把马停在墙底的石阶畔,自己落到最上层石阶上,然后从容走下来,仰起头,“严大人。”
不叫他严先生,改叫严大人了。
真是越来越见外了。
“这只鹰为什么停在你手上?”
“因为我驯服了它,它向我臣服。”
青轩伸出手,手心向上握成拳,“你说它听你的话,那你能让它在我手上站一会儿吗?”
“那要看你的本事。”
青轩伸了一会儿手臂,老鹰高傲地四处张望,完全置之不理,直到他的胳膊都举酸了。
青轩把手臂藏在身后,小脸冷峻,“看来它不听你的话。”
严霁楼不禁笑起来,瞧瞧,这孩子才多大,心眼子怎么这么多,明明是自己的失败,还要嘴硬说他这个驯鹰师没有威慑力。
他俯下身,“那么我也来问问你,你的小马听你的话吗?”
“怎么不听啊,它敢,不听话我揍它了我。”
“口说无凭,你蒙住它的眼睛试试,看看它还动不动。”
青轩鼓起劲往马背上爬,严霁楼过去,单臂一提,就将人放到马上,从自己衣角撕扯下一绺黑布,递给他,“试试。”
青轩伸手过去,捂住一只马眼睛,只觉手心痒痒的,还没等他提缰和挥鞭,身下的马就焦躁不安起来,四蹄胡乱踢蹬,这甚至才是一只眼睛,他生气地把从严霁楼手里接来的布,都绑上去,素日向来温驯的宝马,忽然受惊,癫狂一样不管不顾地朝前奔去。
严霁楼连臂上的老鹰也顾不上,三步并作五步,追上一人一马,鹰展翅飞离时,他已经跳上马背,又赶忙将缰绳握在手里,取下那令马不安的蒙布,直到马儿后蹄腾空仰起,痛嘶一声,形势才终于被控住,一向假作成熟的小人儿第一次手足无措,缩在严霁楼身前瑟瑟发抖。
严霁楼把儿子从马上抱下来,翻了个面,搂在怀里,“这下知道怕了?”
青轩小脸发白,窝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严霁楼用一种安抚的语气,告诉他,“马是一种敏感的动物,人对马不信任的话,马也很难对人完全臣服,这就是为什么你和弟弟一起训练,明明你学的比他快,但是他却比你更快通过考验。”
青轩此时大约才缓过劲来,抬起头看向严霁楼,眸子里水雾濛濛,严霁楼用手那样一擦,他才有泪水流出来,放任眼泪流了一会儿,又将头埋在严霁楼颈窝,在衣领上来回抹擦干净。
这还是儿子第一次肯亲近他这个爹,严霁楼心里忽然像有什么松软下来,连声音也不自觉轻了几分,“弟弟珍爱他的小马,小马也和他互相信任,肯陪主人冒险,你对你的马有所保留,它心里也有事瞒着你,你每日天不亮就拉它训练,它本来就不满,所以你一捂住它眼睛,它便更加慌乱了,以为你是要加害它的坏人,当然要想方设法把你从它背上弄下来。”
他轻轻拍了下儿子圆圆的后脑勺,“驯马不能只考蛮力,知道吗?”
这个争强好胜的小家伙,得亏是回到他怀里了,要不然这一辈子不知道有多少苦够吃。
等严霁楼把怀里的小人儿安慰妥当,那边刚才还受惊发疯的马儿,也安定下来,开始自顾自地寻草吃。
严霁楼看着落在树梢上的老鹰,重新呼唤此飞禽下来,没想到老鹰也受了惊,睁着一双圆眼睛,左顾右盼,唿哨也不管用了。
青轩看见爹爹和自己一样出糗,终于破涕为笑。
“我说吧,它不听你的话。”
严霁楼心想,比起你还是听话得多的。
这么大的孩子,抱在怀里还真是个体力活,严霁楼舍不得放下,手臂酸痛,又不得不这样做,最后找了个折中的法子,父子俩一起坐到靠墙的石阶上去了。
旭日东升,早晨的雾气彻底散去,又是烈日炎炎的一天。
青轩看着刚才置自己于险境的马,若有所思。
终于,他捏着小拳头,字正腔圆地道:“我明白了,我一个人偷偷练不行,我也应该给我的马喂些好的。”
严霁楼不禁扶额,这孩子,思路真清奇,跟他讲了那么多,结果到头来,“马无夜草不肥”的道理叫他给悟出来了。
“你骑马已经学得够好的了,这样,爹爹教你驯鹰好吗?”
青轩还沉浸在刚才的失败中,完全没注意到这一声试探的“爹爹”,小脸上浮现气馁的神情,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我学的好吗?我觉得还不好。”
严霁楼见小家伙没有反感,用袖子为他把鼻涕擤干净,朗声笑道:“比爹爹小时候好就行了。”
“严……”本来是想叫严大人的,青轩想了想,及时收回后面的字,指着墙角的马儿道:“我的马尾巴怎么是这样?”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马尾巴好像变成牛尾巴了。
严霁楼看过去,见马甩动着稀疏的马尾,低头在石阶缝隙里啃青草,略微沉思片刻,展颜大笑道:“这个得去问你娘。”
当天晚上,青轩执意要同他娘睡,趁机问起这件事。
绿腰当即笑起来,“这个还是问你爹,都是他惹出来的祸。”
青轩想了想,皱起眉头,忿忿不平道:“我爹真是不给娘省心。”
几天后的下午,严霁楼从衙门下值回来。
远远地看见巷口一群孩子喧哗,走近了才发现青轩和青庐也在其中,青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青轩被围在孩子群最当中,脸上挂了彩。
老管家听见动静,冲出来把人都赶跑,严霁楼带两个孩子回去,青轩哭得哮病发作,人已晕过去了,请了大夫来处理,严霁楼则在外间给青轩上药,他问他为什么和人动手。
青轩哭了一会儿,忽然摸着严霁楼的耳垂,“他们说你是娘娘腔,娘娘腔才带耳环。”
严霁楼脸色阴沉,用自己的额头靠紧儿子的额头,声音戚戚,又不自觉柔和下来,“你觉得爹爹丢人了?你嫌弃的话,爹爹明天把它取下来。”
青轩猛烈地摇头,然后定定看着他,一张脸哭得像花猫,手揉着鼻涕道:“不嫌弃,你可以戴两个。爹爹。”
这个瞬间,严霁楼忽然觉得,从前到现在,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值得了,他的人生没有一刻是遗憾的。
第 98 章
翌日, 天大晴。
老黄历上——
宜:结婚嫁娶祭祀 祈福
乔迁新居入宅搬家移徙 安床
严霁楼早起陪绿腰和秦嬷嬷到故衣巷,搬家。
严霁楼的意思是,很多旧东西, 都可以不要了,提督府里,该缺的一样不缺,完全不需要额外工夫,一堆杂货,搬来搬去,也费劲。
绿腰是个恋旧的人, 当然不同意, 虽然东西不值钱, 却也伴了她们母子好几年, 再好再贵的东西,都不如用惯的顺心顺手。
穿过人潮汹涌的闹市, 终于到了巷口, 那青瓦粉墙都笼在一半阳光之中,背光的阴影下, 青苔滋生, 墙头卧着一只肥胖的橘猫, 听见马车辘辘的动静,噌一下从墙头跳下来,跑走了。
来到门前, 这座院子, 合并小爿店铺, 都是租的,故衣巷西这一道民居, 多半是过来做生意的人在租,祖上传下来的地皮,房东躺着收租,富得流油。
从马车上跳下来,隔壁小院的妇人正端着盆出来泼水,见绿腰拿着钥匙正在开锁,身旁除了秦嬷嬷,还有个男人,个子异常高大,她未免多看几眼,“哎,这是?”
妇人朝严霁楼看过去,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戛然一声,门开了,严霁楼牵着两个孩子先进去,那妇人见人进了门,手里提着铜盆,上前凑近绿腰,一面伸长颈子朝门里张望着,“这位是你家亲戚?……怎么从前没见过呀?”
绿腰垂下眼帘,道:“我男人。”
她日常并不同街坊邻里怎样熟络,对外声称丈夫早死,这时家门口却忽然冒出个大男人来,也不怪人家以为她是要老木发新芽——第二春了。
“哦,”妇人拉长了调子,作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我就说嘛,你又有人品,又有模样,哪头都不缺,早该找了,何必要一个人干熬着,趁着两个娃儿年龄还小,赶快找个合适的,总比一个人受苦强吧?”
说着又像想起什么,神神叨叨地凑道绿腰耳边道:“你们怎么认识的?最近我听说南面有一帮俏郎君,专做那等白客,吃人家绝户,像你做生意,最要防的不是外贼,就怕身边人存坏心,可要提防着点。”
绿腰笑起来,“那倒不会,我们知根知底。”
“哎,话不要说得太满,你们怎么认识的?”
“之前我去给他家府上园林熏香,三番五次,就熟了。”
不光有府,还有园林,看来是个大户人家呀,大户人家会同意一个寡妇进门吗,还带着两个拖油瓶,妇人似乎有些不太相信这个故事,于是神情有些微妙地道:“这下你算是苦尽甘来了呀。”
绿腰笑笑不说话。
“他对你两个儿子怎么样,”
“很好。”绿腰翘起唇角,“比我这个当娘的还要好。”
“再怎么说,也是后爹,比不上亲生的,你现在是年轻貌美,等过几年年老色衰了,人家有钱有势,随便找几房新人,把你甩出门,到时候你和孩子哭都没地方哭去。”
绿腰笑道:“不是,他是我娃的亲爹。”
妇人露出意外的神色,似乎很不可置信,“你不是说你男人早死了吗?”
“我男人是早死了,这是我男人的弟弟。”
“原来是这样,既然是好兄弟,照顾对方妻儿也是应该的……”妇人似乎会错了意,或者说绿腰给出的消息太惊世骇俗,所以她不由自主想要替她找补。
“不是,是我男人的亲弟弟,我小叔子。”
“你……”
“儿子是我小叔子的。”绿腰定定道。
妇人尴尬地笑了一下,“沈娘子看着不吭声,做出的事,竟然……这么样不同凡响。”
“我家里没有公婆,男人走得早,很早就同小叔子相依为命。”
虽然如今朝廷新政,为了鼓励百姓繁衍生息,已经放开收继婚了,只要不是通奸,叔嫂结合并不违律,但是在民间,依然是相当悖逆世俗的一件事,这样明目张胆从素来娴静清雅的邻妇口中说出来,未免骇人。
妇人脸色有些怪不住,勉力勾起唇角,“原来……原来是这样,那就恭喜你和你男人,呃,小叔子,百年好合……。”
绿腰慷慨笑道:“也祝你早日心想事成。”
妇人落荒而逃,作为听众,似乎比她这个事主更要狼狈。
绿腰说完跨进门槛的那一刻,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她可真是太坏了,竟然把这种事拿出来炫耀。
但是为什么说出来,叫她有种快意呢。
好像该死的三从四德,忠孝节义,在太阳底下全部被化为乌有了-
绿腰进门,见严霁楼正坐在孩子的小木床上,窗帘和门帘都没有放下来,再加上这间房子背光,所以屋里显得有些昏暗,严霁楼一个人就静静坐在这片蒙昧之中。
“我觉得我错过太多了。”
木床上方挂着香包和小桃木剑,床板的隔栏上,左右各有一道道深刻的刻痕,那都是绿腰在孩子们成长过程中的记录,随着年龄增长不同,绿腰刻下不同时段,青轩和青庐的身高变动。
大约是看出了这一点,严霁楼抚摸着那痕迹,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忧愁和怅然。
绿腰见他如此,眉心纹路深刻,这才惊觉,小叔叔已经是一位父亲了,她爬上床,半跪在床边,转身去摘下那些缝满香草的绣囊,“以后有你操心的。”
“这个拿着。”
严霁楼一看,原来是个破了的布老虎。
“你知道你儿子把你的那把刀藏到哪里吗?”
严霁楼翻开布料的棉花内芯,“就是这儿?”
绿腰控诉似的点头,毕竟这东西做得挺精致,价格也不菲。
严霁楼得意道:“机灵鬼,随我了。”
绿腰凶他,“小叔叔可真不要脸。”
“越发胡说。”
严霁楼曲指节在她头上凿个暴栗,“我还要讲呢,臭小子嘴那么厉害,脾气也坏,看来都随嫂嫂。”
他揪住她腮边的软肉,“不过呢,招人疼的小样子,也和他娘一模一样。”
下手不轻,绿腰捂着脸怨道:“你想掐死我呀,狗东西。”
“我想亲你。”严霁楼说:“亲死算了。”
绿腰看他眼神幽深,又露出那股疯劲,慌忙把人推开,“又发癫。”
今儿来毕竟是为了正事,外面还有孩子和秦嬷嬷呢,青天白日,大剌剌地腻在一起,叫人瞧见不好,绿腰不同他斗嘴,蹲下身,从床底拉出个暗红朱漆的樟木箱子,“我给你看看这个。”
掀开箱盖,里面稀奇古怪的东西一大堆,什么彩绘的拨浪鼓,琉璃手串,还有已经解开的九连环,鲁班锁,一堆连环画的小人儿书……都是小孩子的玩具。
绿腰如数家珍,哪一个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买的,青轩玩了多长时间,其中最喜欢的又是哪一个……
严霁楼听得比上朝听皇帝老儿训话还认真,不时跟着重复,将孩子们的喜好一字一句记在心里。
天知道,多少年前,他背圣贤书也没这样。
“这块雨花石,从河滩捡回来的,你看看,这样子像不像……”绿腰正说着,秦嬷嬷掀开竹篾帘子,忽然进来了,说是外面来了几个人。
绿腰站起,出门一看,都是熟人。
一群小公子,孙姓的,李姓的,年龄不大,都是对面梧桐书院的学生,自从她开了店,就经常来惠顾她生意的,有些东西她不明说,但是也从未逾矩,做生意,水至清则无鱼,对这些人,心中还是感激多的。
“哎,沈娘子不打算开香料铺子了吗?”紫衣的小孙问道。
“怎么不打算开啊?我生意好着呢。”绿腰顺手,将门上的竹篾帘子搭上去,好叫阳光充分进来,屋里的梁椽上有细小的灰尘飞舞。
“秦嬷嬷说你们要搬家。”
绿腰一听,原来是几位老主顾上门,在外面听见了秦嬷嬷这番话,此刻都跑进来,名为帮忙,实则是打探动向来了。
“换了新门面,要搬到槐树街那边去了。”
“原来是扩大店面,恭喜沈娘子了。”
“等我安顿下来,请你们吃饭,这几年,感谢大家的照顾。”
“既然是这样,为了这顿饭,今天也非出力不可了!”大家都揎拳裸袖叫将起来,准备大干一场,把默默无闻的严霁楼倒给挤到后边去了。
严霁楼想着这些家伙,这么爱当显眼包,就叫他们出风头得了,他正好乐得清闲,精力节省下来做别的用处,便亦步亦趋跟在绿腰身后,“嫂嫂,这些小毛崽子都是谁呀?”
“哎呀,严霁楼,你几岁了?真是年龄越大,越幼稚了,就是个客套的称呼而已,人家给我一个面子,叫我一声姐姐,我也把他们当作弟弟,这几年,人家没少给我们帮忙,偶尔砍柴提水,搬个货什么的,你别捣乱,也别闲着,出去给大家买些甜饮子来。”
严霁楼被训了一顿,只好不情不愿地出门到街上去。
刚提着盛得满满当当的竹筐回来,门里出来个红衣少年,冲着绿腰笑。
“姐,这个还要吗?”红衣少年问。
绿腰看那是个三足的小木头墩子,虽然不怎么精致,却是青轩从一只小不点时期坐到大的,于是点头,“这个也装着。”
严霁楼可巧听见红衣少年叫绿腰姐姐,忍不住自虐似的,站在大太阳底下,提着筐子哀怨道:“沈绿腰,你到底有几个好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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