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心秋裤
赵林峰背朝周围人纷纷投来的打量, 他梗着脖子,下颚线崩的很紧,手指握拳, 一言不发。
程屿年皱眉, 唇线抿直。
“没事, 他就是开个玩笑,我也没当真。”许思祈一言带过。
她知道,要让赵林峰朝自己道歉,跟要他命没什么区别。而且,何必为了这种小事让他们团队闹僵。
她冲余城与程屿年点了点头, 笑了笑:“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话毕, 许思祈步伐利落地出了315。
她的速度很快, 也没怎么左右看路,似乎离开的越早,他们就能越快恢复成之前洽和的氛围。
结果走太急,一不小心撞上了转角处抬着凳子的人。
“砰”的一声巨响, 那带着铁锈的凳脚刚好磕在许思祈腿上,两人都往后连退了几步。
膝盖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许思祈疼的倒吸气, 一瞬间都涌出了生理性眼泪,她弯腰,想揉一揉,又不知道如何下手。
对面的人连朝她道歉,许思祈起身, 费力挤出一个笑, “你这歉道的,我以为自己腿断了。”
那人愣了一瞬。
许思祈挥手:“没事啦!”
男生不好意思地忙点头, 又落下几句“对不起”后,慌不择路地离开了。
等他一走,许思祈立即靠着墙,头颅低垂,试图遮掩此刻自己面目狰狞的五官。
玛德,好疼啊啊啊啊啊啊!
许思祈深呼吸,缓了好一阵儿,才弯腰颤巍巍地把裤腿捞起来。
今天天冷,她里面还穿了条粉色的秋裤。尽管是颜色这么鲜艳的秋裤,都盖不住膝盖处渗出的血迹。
这只膝盖因为前几天玩滑板,摔得一片乌青。
好不容易淤青消了些,看起来没那么吓人,但现在长什么样儿,许思祈想都不敢想。
她无奈感叹:“摔的还没好又被磕到,你是什么膝盖里的倒霉蛋?”
说着,就要放下裤脚,但五米外传来低语,电流似的窜入她的耳内。
程屿年垂目,眉尖轻蹙:“你”
许思祈闻言吓了一跳,挽裤腿的手立马一松,却又恰好碰到膝盖,她疼的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许思祈用尽了毕生演技,力气全花在了控制脸部肌肉上,她抬头看着程师兄,几乎一字一句:“啊?师,兄,啊,我没,事,啊。”
说着,真跟个正常人般,还走了两步。
什么是刀尖舞者,这就是了。
许思祈走的每一步都想死,膝盖处跟布料反复摩擦,她甚至能感受到破皮的血肉在与裤子黏贴、交融,居然有种痛到发热的灼烧感。
但程屿年却不由她糊弄过去,他拦下人:“你膝盖流血了。”
“啊?”许思祈继续装傻,“好像就是擦破了点儿皮。”
“许思祈。”程屿年的腔调难得带了些严肃,“你得处理伤口。”
她点头如捣蒜,还很礼貌:“谢谢谢谢师兄,我这就回去处理。”
许思祈刚想“步履稳健”地再行两步,手臂却被人抓住了。
程屿年的视线垂下,长而密的睫毛耷落,“手可以抱着我脖子。”
说完,许思祈一阵天旋地转。
她还有点儿搞不清状况,但人却是凭空陡升了海拔。
许思祈大脑开始宕机,程师兄好像在抱她???
啊。
是吧?
她的左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顺势揽住了他的脖颈,双腿腾空,整个人的面部表情迷离又呆傻。
纤浓的睫毛扑闪,许思祈目不转睛地盯着程屿年看。
从他黑浓的眉,到轻敛的眼,挺直的鼻峰,顺延而下,是略薄的唇。
程屿年被她看的耳背漫上了一层薄红,他喉结滑动,缓声解释道:“办公室里有药,可以擦一下。”
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引起声带的颤动,带着周围的空气气流共振,一同卷入许思祈的耳蜗。
两人贴的太近,许思祈若是能回神过来,就能感受到抱着她的人,浑身也很紧绷。
但她却还是,依然聚精会神的,看着程屿年侧脸。
程屿年的气息略沉,而被抱着的人则接近凝滞。方寸之间,二人呼吸交缠,细若游丝般。
旖旎地仿佛能接一个若即若离的吻。
许思祈被程屿年轻轻放在了角落的休息椅上。
“等我一下。”他转过背。
许思祈安静地眨眼,连好也不应。
意识就像是被放在了一个漂亮的水晶球里,她不是欣赏水晶球的看客,而是那片纷飞的雪花。
直到——
程屿年手里拿着药箱,落座在她旁边,让她掀一下裤脚。
就像是一记重磅炸/弹在耳边轰然炸响,许思祈的脸以火烧燎原之势,热意熟透了每个毛孔。
许思祈咬唇,几乎要哭了:“不用了吧师兄。”
“伤口不及时处理,”程屿年低声道,“可能会感染化脓。”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
你要我怎么在你眼皮下表演挽起一只,粉红色的、带有纷繁复杂爱心图案的、棉秋裤。
那还是姨妈按着她小学时的爱好给买的,无论后面她长多大,姨妈总觉得自己就是喜欢这种粉嫩的少女公主元素,无非就是大小型号之分罢了。
许思祈抠手心,脑筋一转,正色道:“师兄,我觉得这个天气吧,细菌滋生速度比较慢。我们放宽心,不用太着急。”
言下之意——放我回去吧,求求了。她宁愿给校医院大夫表演一个挽粉秋裤啊。
“”程屿年无言,点头,却拧开了手边的碘伏瓶。
许思祈觉得,空气里飘来的不是碘伏味儿,而是程师兄坚定的决心。
她在两人对坐良久的沉默下,妥协了。先捞起外面的阔腿裤,露出里侧颜色粉嫩的秋裤。
膝盖上被深色血迹染过,第一时间看着还有些吓人。
程屿年抬睫,看向她,那眼里分明写着“这就是你说的,好像就是擦破了点儿皮?”
许思祈垂头,没脸与他对视。
她双手抓着裤沿,一点一点地往上扒拉。
但越靠近膝盖越是疼,那种强行将粘着皮肉的布料分开的感觉,酸爽的让人恨不得原地起飞,一脚跨入天堂大门。
“等等。”程屿年蹙眉。
他抬眼,对许思祈道:“你这样可能会对皮肤有二次损伤。”
“啊”许思祈嘴唇轻张。
程屿年翻找了下医药箱,但又起身,还没说出那句“等我”,就见掩着的门口突然蹿出一个大汉,粗犷的嗓音很熟悉:“来来来,要剪刀是吧——”
他将一把银色剪刀递在程屿年手里,剪刀还滴着水,“昨天用来裁了下纸,刚洗过。”
看程屿年微眯了下眼,余城自觉地挥手,暧昧一笑,“你俩继续,继续哈,有什么需要可以叫我。”
许思祈一脸懵逼。
但程屿年却坦然自若,一边用纸擦着剪刀,一边走过去把门给关上。
许思祈还能听见一声八卦的“诶,别啊——”
程屿年坐在她身旁,声音低沉:“我可以剪吗?”
许思祈抿唇,点头。
剪刀裁过布料,发出沉闷的钝声。冰凉的刀背时而划过她的皮肤,引的人一身战栗,仿佛下一秒就要割到肉般,许思祈都不忍去看。
但更难为情的是,程师兄俯身,离她的腿不到十厘米,一把羽扇似的睫毛倾垂,眼神专注沉静,衣领掉落,露出一段嶙峋的锁骨。
粉色布料被剪成了一个标准的长方形,许思祈抬头望天。
这剪去的只是一条粉·爱心花纹·棉秋裤吗?
不——是姨妈塞给她的少女心,却变成此刻她碎的一塌糊涂的羞耻心。
许思祈答应自己:下辈子,咱再也不穿秋裤了。
如果非要穿,那就,穿个高贵冷艳的、没有图案的、全黑色系秋裤。
为爱做三
上药的过程并不轻松。
忍痛掀开布料后, 许思祈看着膝盖那一片醒目的乌青,中央有块血迹凝结而轻翻的皮肉,鲜红的液体还在不断渗出。
伤口在白嫩的腿上显得格外狰狞。
程师兄眉头轻锁, 说道:“痛的话告诉我。”
许思祈点头, 不忍心看。
但出乎意外的, 棉花吸饱了棕色汁水,柔软地宛如摸不着的轻云,带着一点点刺激的凉意,在伤口上羽毛般的轻抚。
虽然也疼,但完全处于可忍耐的范畴。
许思祈绷紧的神经得到舒缓, 她抽空看了眼。
程师兄的手指被染上了药液,干净的皮肤被弄脏, 仿佛是白釉瓷器沾了泥。但他却一点儿也不在意, 眼神专注地看着那片棕红交替的膝盖。
许思祈抿了抿唇,看着医药箱里的一包棉签,跟他商量道:“师兄,要不你用棉签吧?”
程屿年抬眼, “弄疼了吗?”
“不是,”许思祈摇头, “把你手弄脏了”
程屿年不以为意,继续给她擦药,“等会洗手就行。”
哎。
许思祈默默叹气,她有时候给自己涂药嫌麻烦,直接用抹了药膏的棉签擦过, 虽然疼, 但是快,弄完一扔就了事。
哪会这么轻柔又细致。
上完了药, 程屿年沿着她的膝盖缠了几圈纱布,拴了个结后,程屿年沉声道:“去校医院再开点儿药吧。”
“啊?”许思祈眨眼,没领悟就应了声“哦”。
程屿年看向她,有些无奈,“你之前的伤口没处理好,有点儿发炎了。”
许思祈底气不足地应了声好-
回到315,大家都在各干各的,氛围略微凝滞。
余城暧昧地冲程屿年笑,“给许师妹上完药了?”
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八卦起来粗犷的脸上竟一样露出一种微妙、羞臊又了悟的复杂表情。
程屿年没否认,问他:“赵林峰去哪了?”
余城“娇羞”片刻,正色过来。似乎已经跟赵林峰谈过了,跟他解释:“小赵都跟我说了,那个许师妹吧,跟他是高中同学,两人以前可能有点儿过节吧。”
余城一副大事化了的模样,“小赵说话确实不对,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批评过他了。”
意思是,一事不再罚,不用太较真。
但程屿年却说:“我亲自问问他。”
找到人时,赵林峰正在休息室里,食指无聊地刨了刨发动机的螺旋桨。
看程屿年进来,嘴边的那句“师兄”就要脱口欲出,但生生咽了回去。手上停了动作,却也没出声。
程屿年落座,“你和许思祈怎么回事?”
赵林峰没看他,轻哼了句,语气不屑:“我就是看不惯她。”
“原因?”
“她这人很假,以前上学时就喜欢装不爱学习,又回回考得好,想跟大家表现自己很聪明一样,结果考试作弊还被抓了。”
程屿年没说话。
“真的,”赵林峰终于看向程屿年,“我们那届随便抓个人都知道,老师也是,后来她自己受不了也转学了。”
程屿年依旧不语。
“也不知道她怎么混到宴大来的,估计是转学后故技重施,怕别人觉得她没装出来的那么聪明,所以背地里偷偷努力……”
赵林峰自顾自地说着猜测,间或夹杂着嘲讽的轻呵。
“她就很像大家说的那什么,”赵林峰想了想,“学婊?就是……”
程屿年的目光蓦地沉了下去。
他抬睫,冷声道:“所以,你的猜测,就可以给人随意定罪,然后公开侮辱了吗?”
赵林峰的声音一下子断了。
程屿年的五官冷峻,甚至有些锋利,“站在制高点,靠着一些所谓的‘真相’就去评价甚至侮辱人,你是道德的法官还是正义的裁判?”
“你是亲眼看见她作弊?亲耳听见她因为受不了才转学?你又知道她转学后‘故技重施’,偷偷努力上了宴大?”
“还是说,不需要——因为只有你赵林峰的感觉,才是唯一正确?”
赵林峰嘴巴微张,想说话,却一时间哑口无言。
“砰”的一声,门被打开了,在外偷听墙角的余城一瞬间有些尴尬。
“呃…”余城举手,“我、我那个东西落里面了。”
看人离开的背影和里面男生略微呆滞的神情,余城叹气,好像是第一次见程屿年这么生气。
不是,是第一次生气。
自己以前干过多少缺德事啊,明知程屿年有洁癖,还夹筷子抢他的饭菜,故意把他摆放整齐的桌子弄乱,事情太多,甚至理直气壮地把自己的任务丢给他。
但程屿年最多只是无奈,从没朝谁发过火。
这样咄咄逼人,连环使用反问句的,真是头次见。
抛开小赵做的确实不对这个缘由,看来,许师妹在他心里,真的不一样。
叹气归叹气,为了打圆场,余城还得充当和事佬,两边跑去说和一下。
程屿年听他讲,小赵确实有做得不对,但大家都处这么久了,也知道他不是个会说谎的性格,最多就是嘴贱了点。
许师妹没怎么接触,但人看着挺乖的,性格也好,俩人可能就是误会,说清楚就好了。
程屿年:“误会?”
“是啊。”余城说道,“我们没经历过,也不知情。”
程屿年摇头,只说了一句:“她不会。”
有些人省心,凭五官看人。有些人多心,凭背景看人。还有人最有趣,凭别人的评价。
但他只凭自己的眼睛。
*
周四下午,替师雪菁最后一次值班。
许思祈驾轻就熟地到了航空学院楼113,坐在办公室里开始整理报账单和发.票。
老师给她布置完工作就走了,说是要出去办事。走前还跟她说,弄完就直接下班,不用等到五点。
许思祈一个人在行政办里,工作一会儿,摸鱼一会儿,好不惬意。
但玩着玩着,就被突然响起的拧门声吓了一跳。
许思祈手忙脚乱地收了手机,一脸严肃地看向电脑,手里的鼠标还颇为忙碌地点了点桌面刷新。
“许师妹,是你啊——”来人粗豪一嗓子。
许思祈反应慢半拍,回头看余城:“余师兄你有什么事吗?”
“交东西啊。”他晃了晃手里的一沓资料,“不是你让我弄完来吗?”
许思祈点头,拿过他手里的报账单以及发.票。
她仔细核查着,旁边人却神秘兮兮地弯腰,对她道:“你程师兄现在也在楼上,要不等会儿一起上去玩?”
许思祈懵:“啊?”
什么叫上去玩?他们不是在做正事吗。
而且,她上去了,是准备再跟赵林峰干一架吗。
“不了不了。”许思祈拂手。
“没事儿。”余城颇为自来熟地推来一个椅子,坐她旁边,“你程师兄护着你,小赵不敢乱说话的。你就不想看看,他平时在做什么?”
许思祈被他一口一个的“你程师兄”说的眉头微皱。
好奇怪啊。
而且什么护不护她的,说的也太暧昧了。
估计是上次程师兄帮她涂药的事,被余城误解了什么。
许思祈微一思索,启唇道:“程师兄应该很忙吧,我就不打扰他了。上次他帮忙还没来得及道谢,下次要是方便,请你们一起吃饭呀。”
她笑了笑:“要是余师兄你有空的话。”
余城听懂了小姑娘的意思。
一是表明,她与程屿年不是多亲近的关系,帮了忙还要请吃饭还回去。二是想说,他们也没有进一步发展的意思,连请饭都要带上他这个无关人员。
暧昧断的干干净净。
余城咂舌,难不成——程屿年这是单相思?还是为爱做三?或者准备撬别人墙角??!
无论哪一种说法,都让余城感慨:
程屿年,你也有今天!
想当初大一刚进校,围着他转的姑娘一抓一大把,宴大本就女生少,他一人就捅了个马蜂窝。
可这哥们儿清心寡欲,儿女情长什么的栓不住他,一心搞研究,大家讨了个没趣后也都作鸟兽散。
现在好不容易看他有个在意的女生,结果人根本没那意思!
暗爽归暗爽,但毕竟是兄弟,余城默默给程屿年点蜡,还是忍不住说了句:“许师妹,你听过吗,人啊,不能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许思祈点头,疑惑。
“所以啊,别忽视你将来的一片草原呐。”余城一脸语重心长,“其实你程师兄,长得帅对吧,又有钱,能力又强,而且呢,还没恋爱经历,什么忘不掉的前任根本不存在。”
“单纯的就像一张白纸!”
许思祈听他越说越扯,她连忙出声打断余城的喋喋不休,她惊讶,又疑惑:“师兄,你在说什么——”
“哎,虽然你但是一切都说不准,以后也可以考虑下我们单身21年的程师兄是吧。”余城落下这句话,就要起身。
许思祈一下子更蒙了,什么叫虽然她?然后考虑下程师兄?
说的就像别人愿意被她挑选似的。
许思祈先前还不能确认他是不是误会了,现在就是牵只狗来都知道他想歪了!
而且最可怕的是,等会儿他回去,要是福至心灵朝程师兄说一句——许师妹在一楼,你要不要下去找她玩?
没事儿,现在整个办公室都是许师妹的天地,她会护着你的!
就我们许师妹吧,人balabala,虽然你高贵冷艳,但你也可以考虑下我们单身19年的许师妹是吧。
许思祈一想那场面就已经开始窒息了。
她急的满脸红晕,一口气不歇地朝余城道:“师兄不是,我跟程师兄不是那关系我们只是朋友,然后程师兄帮过我几次我也很感谢他”
余城:“那天他抱着跟演偶像剧一样的不是你?”
许思祈:“是我。”
余城:“那天他替人上药的也不是你?”
许思祈:“也是我。”
余城双手环抱,一脸“都是你,看你还怎么狡辩”的模样。
许思祈扶脑袋:“我膝盖摔了,走不了路,背的话可能又会碰到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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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所以程师兄才”
“NO、NO、NO,”余城摇了摇食指,“许师妹,你膝盖摔了和他就要抱你、替你上药并不是充分必要关系哟。”
“你要知道,当年我们去溪城参加比赛,我滑了一跤,也摔的膝盖。”余城回忆往昔,“你程师兄就站在旁边,然后”
“然后?”
“他给我叫了个担架,找了队里的人抬我。”
“”许思祈沉默两秒,犹豫着开口:“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抱不动你?”
余城:“”
余城:“我是男的他就不能背我?!你是女生他还抱你?!要是每个女生都在他跟前摔一下,他是不是要把每个女生都抱一遍?”
“抱完了不送医院还要亲自上药?他是准备转型去当医生还是怎么滴!”
余城是个略彪壮的大汉,急起来,那音量居然相当的震慑力,在办公室里几乎呈3D式环绕。
你是女生他还抱你。
这句话在许思祈耳边不断回响。
细说起来,她和程师兄有过多少次肢体接触了?被他背过,拉过手,两人离很近地说话,被他抱过,还俯身给自己上药。
虽然都是事出有因,但是,真如余城说的,二者是充分必要关系吗?
她身体不舒服,但他可以推轮椅,或者拽着她手等她慢慢来。
鱼竿要掉了,但他可以不在意,等着脱钩就行。
反正自己也是个新手,钓不上鱼是常事,不是非要站在后面给她指点的。
至于摔了腿,也完全可以如余城师兄般,找人帮忙送去医院就行了。
程师兄这是在对自己特殊吗?
许思祈一时有些思维混乱。
但是,为什么又不能这样呢?世间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必然,就像有人随手插柳,却长成了荫。牛顿去树下休息,却发现了万有引力。
也许,程师兄只是刚好想到了,只是因为他人很好,只是恰好附近有医药箱而且会上药。
“许师妹,”余城扬声,手握着门把手,“你别告诉我,你从没发现程屿年喜欢你吧?”
许思祈怔愣,嘴唇轻张,下意识地反驳:“不是。”
“行。”余城爽朗一笑,“你觉得不是那就不是吧,可能真不是。”
关了门,余城一会儿感叹,一会儿又觉得好笑。
看来程屿年的情路也坎坷啊。
人长得帅有什么用?追人追的,人家都没发现他有那意思?丢脸!
·
值完班的许思祈,一脸茫然地出了办公室门。
余城说,程师兄喜欢她?
开什么国际玩笑。
喜欢她什么啊?喜欢她搞凰搞自己头上,喜欢她浑身静电充满力量?
喜欢她不学无术,还是喜欢她这个年龄还穿粉爱心秋裤?
许思祈望天,最后得到了一句结论:
余师兄,该换眼镜了。
调风弄月
周五, 西政史结束前的最后一节课。
从一开始,老师就让大家组队做分享,但每节课就一组做汇报, 后面的人还是挤在了一起。
许思祈那组选了霍布斯。大家在临时建起的群里, 找资料的找资料, 做PPT的做PPT,倒也没太多人划水。但轮到谁来讲,大家又都默不出声。
许思祈没办法,只好揽过。
他们是最后一组。
许思祈什么都没拿的就站上了台,点开已经拷贝在桌面的PPT, 调适好幻灯片放映顺序。
她刚抬眼,就与第一排的程屿年视线猝然相撞, 一股难得的紧张漫上喉咙, 让她不得不低头清了清嗓子。
下一秒,许思祈却是一副眉头舒展的模样,笑意盈盈,口齿清晰地开始讲话。
许思祈做展示很少写讲稿, 最多也只是写个提纲。更多时候,她就是厘清逻辑和重点, 然后适当加一些自己的话。
说好听些是因为她是那种“临场发挥型”选手,说难听些就是懒。
懒得写,懒得念,懒得背。
但她的表达却让人很舒服。
不是那种多真知灼见的缜密,而是一种活泼朝气很能感染人的精神面貌。
她讲到最后, 时间刚好控制在了15分钟, 剩下的就是评委提问和老师点评的环节。
他们这门课的打分还是比较民主,评委评分去除最高分和最低分, 按评委50%和老师50%的占比来算出最后成绩。
例行环节是,评委里要派出一个人提问。
这一来是为了让汇报者好好准备,二来也能确保评委是在认真听。
许思祈面色轻松地等待评委们提问,但没想到,提问她的人,是程屿年。
不过她记得,程师兄不是从来都不提问的吗?
但此刻,明明通常是她仰视的角度,却变成了她在上面,他在下面。
程屿年看了眼手边的草稿纸,指骨匀称如竹节,睫毛耷落。他的声音清晰而低沉,“请问,如何理解霍布斯提出的‘利维坦国家’?”
话毕,许思祈与他对视,那枚黑痣清明又冷静。
周身还笼着大家在他们之间来回穿梭的打量目光,她手心发汗,强迫自己专注于问题。
“利维坦,源于《圣经》里一只难以杀死的大水怪。但霍布斯提出的利维坦,是指由人类改良后所创造的,属于自己的国王,它并不是一个单纯个体,而是由每个平等的人类组成的集合”
程屿年点头,注视着她。
“霍布斯认为,人类在自然状态下是服从于自身的生存欲望的,但资源有限,他们只能互相掠夺和残杀。在这种情况下,人类不可能过上和平且富足的生活。没有公平公正,也没有法律法规。”
程屿年右手轻搭在左手上,继续认真聆听。
“但人类毕竟想更好地生存,因为每个人都怕更强的对手毁灭自己。所以,他们逐步建成了共同承认的法则,也就是自然定律——将自身权利转交给一个人或一些人,让他们来维持和平、主持公道。而这个转交的过程,被称为订立‘社会契约’。”
许思祈抿了抿唇。
“这些被人类授予权利的人,可能开始是评判双方的对错、解决矛盾。后来随着他们越来越专业、成员也越来越多,人们愿意将自身更多的权利让渡,经济、医疗、住宿、交通甚至是别人伤害自己后追究的权利。”
“所以,逐渐形成了组织、集团以及后来的国家。”
话毕,许思祈俯视着程屿年,眨了眨眼。
下面的人唇角轻弯,“明白了,谢谢。”
许思祈脸颊有点热,小声说了句“不客气”。叉掉演示界面,脚步匆匆地下了讲台。
孙老师对这组的展示很满意,虽然嗓子不适,但还是不吝夸奖,说许思祈是认真看过书的。
上场前匆匆过了两三遍PPT的许思祈:“”
好羞愧QvQ。
“其实,‘霍布斯定理’在有位经济学者看来,也有科学依据的。”孙老师清了清嗓子,问道,“‘科斯定理’,大家听过没?”
没人回答,一些人只是摇头。
“班上有没有金融专业的同学?”他又叫了遍。
还是没人应。
孙老师叹了口气,想说话,又觉得喉咙疼,索性指了指第一排的人。
“助教上去跟大家讲一下,最好画一下图。”
做评委做到被突然cue上台的程屿年:“”
许思祈:“?”
程师兄不是飞行器设计专业的吗?
程屿年无奈,但还是起身,瘦削的手指拾起一只断粉笔。
“‘科斯定理’,研究的是产权与交易费用。”程屿年的话很简洁,几乎没有一个字的赘余。
许思祈听他说着什么“帕累托最优”、“产权制度”、“科斯第一定律”、“科斯第二定律”
虽然初次接触到会觉得深奥,但他的表达清晰,说理透彻,并非是密密麻麻地输出,而是说两句,间停片刻,给人思考的空间。
没用尺子比划的图规整地宛如天成。
“综上,合法权利的初始界定以及经济组织的选择,会对资源配置效率产生影响。”
话落,他放下断粉笔,笔槽发出“嗒”的轻声。
许思祈看见明亮的光柱从前门玻璃穿过,带着偏冷的温度,落在程屿年清俊的面容上,弧度微阖的眼睛仿佛也变成了淡棕色。
许思祈没来由地想到一句话:他好像一颗透明水晶。
她还在看那些笔挺又俊逸的字迹,孙老师却乐着拂手:“助教说完了,我没什么好补充的。”
程屿年颔首,下了台。
许思祈摸了下兜,拿出手机,想偷偷对黑板拍个照。
但动作却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大概是觉得这个知识点挺有意义,他们也都纷纷拿出手机,对着程屿年写的内容拍照。
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教室里前后的人都开始“咔嚓咔嚓”,看得孙老师都轻啧了声。
学校老是要求课程创新、课程改革,在他看来,让受欢迎的帅助教来讲课就很创新——看大家听的多认真。
离下课还有一段时间,许思祈还在核查图片是不是高清,却收到了苏玥的消息。
苏玥:【思祈,要一起吃饭吗?】
Blessing:【可以呀,但我还在上课】
苏玥:【我知道】
Blessing:【?】
苏玥:【你往斜后方看】
许思祈回头,发现苏玥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最后一排,拿着手机冲她晃了晃。
许思祈了然,笑着比了个“OK”。
苏玥:【不对】
Blessing:【?】
苏玥:【说错了,是要跟我和我哥一起吃饭吗?】
许思祈:“”
怎么有一种,当初被拉入菠萝头小组做鳕鱼酥的熟悉上当感?
苏玥:【啊,不会你突然没空了吧?】
苏玥:【还是不想见我哥呀?】
许思祈:“”
你这这这让我怎么回答?
难道让她说——她最近听别人讲,程师兄那啥啥她。而自己正处于一种明知不可能,却忍不住尴尬多想的状态。
许思祈无奈,回了个“怎么会。”
苏玥得意笑笑,将两人聊天截图。手指一滑,照片发给了她哥。
苏玥:【不用太感谢我哦^^】
手机轻震,程屿年看了眼。
上面还是苏玥分享给他的一些链接,帖子名叫《如何30天内追到心爱女孩》、《男生做这些细节会让女孩瞬间上头!》、《成为恋爱高手后我悟了!》、《高质量交流:如何吸引喜欢女孩的注意》。
怕他觉得不够专业不肯信服,苏玥还专门找了些学术文章。
《恋爱能力问卷的编制与应用》、《大学生恋爱适应与关系满意度的纵向研究》、《陶行知恋爱观对当代大学生恋爱的启示》、《基于HLM分层线性模型分析异性面孔吸引力与大学生自信水平对恋爱选择的影响》。
程屿年:“”
他只回了句,你别乱来-
下课前,老师响应学生号召,给大家划了考试重点——
整本书。
许思祈翻到尾页,看见右下角359的数字,再加上听到题型是“选择、判断、填空、简答和论述”时,一口鲜血狂喷。
谁这个年头还考填空啊?是变态吧!
所以她收拾东西的时候,表情都有点沮丧。
“思祈,”苏玥凑过来,“走啦!”
“哦。”许思祈背上书包,亦步亦趋地跟在苏玥后面。
程屿年被老师叫在讲台前说了两句,隐约能听见“监考”、“阅卷”和“辛苦你了”的字眼,他轻点头的应着,发色漆黑,眉清目朗。
窗帘被风吹动,阳光暖洋洋地穿过,背后的板书俊逸整洁。
这么好看的人会喜欢我?
许思祈站在台下,像往常一般,抬眼望着程屿年。
开什么玩笑啦。
她恢复成往日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偏头跟苏玥搭话,问她怎么会在这个教室,又商量着等会儿去哪吃饭。
“我帮了我哥个忙,他说要请我吃饭,我想着好像你也选修了这个课,正好一起呗。”
“是吧,”苏玥看程屿年走过来,挤眉弄眼道,“所以准备请我们去哪吃饭呢?”
程屿年:“……”
啊。
程师兄要请苏玥吃饭,那自己是不是有点儿碍事?
还没等许思祈想好理由婉拒,就听苏玥大言不惭地道:“啧,在外面吃多没意思。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不如你给我们露一手呗!”
许思祈:“???”
她望着苏玥的眼神都带着敬畏。
“家里没有菜了。”程屿年无奈回道。
“没事,去楼下超市买点儿就行。”苏玥很自然地接话,偏过头拽过许思祈的手臂,几乎是架着她,“走走走,你今天一定要试试我哥的手艺。”
许思祈全身僵硬,脑袋一阵发懵。
程师兄,做饭给她们吃?而且还是在他家里……
许思祈觉得,这行为的性质就跟澡盆里洗脸一样——她得多大的面子啊?
不行不行,会折寿吧。
但苏玥却很坚持,看她露出一丝犹豫,就连忙大声道,“思祈,你不会怕我哥厨艺太差吃不下去吧?”
许思祈哭丧着脸,从程屿年侧脸偷瞄而过,“怎么会…但是,师兄可能不方便吧。”
苏玥:“你不方便吗?”
程屿年无视苏玥眼里的暗示,低声应道,“没。”
“只是很久没做了。”他的目光从许思祈的脸上扫过,语气很礼貌。
“如果真的难以下咽,请你多担待。”
回避依恋
许思祈现在的心情用一句话来说, 就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她的控制。
但转念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当去朋友家做客不就好了?
自己和程师兄也算朋友吧?
所以, 颇有“客人”自觉的许思祈, 在他们挑菜的时候, 随意找了个托词,去买了些水果、饮料和零食。
她早早地结了账,候在外面,给苏玥发了消息。
而另一边,苏玥正在给程屿年“谆谆教诲”。
“这可是你好好表现的高光时刻啊, 人家都说——做饭做的好,女朋友少不了!”苏玥振振有词, 挑了一堆自己爱吃的菜, 却说这都是许思祈喜欢的。
开玩笑,她哥好久不下厨,难得找到理由蹭吃蹭喝。
程屿年无言,由着苏玥挑选。刚去洗手间的人迟迟未归, 他想了想,又拿了几个青椒。
“哥, 我计划是这样的。”苏玥想着等会儿的口腹之欲,主动卖好,“我们吃完饭后一起玩会儿,然后我找个借口开溜,给你们创造二人空间, 怎么样?”
“不怎么样。”程屿年淡淡回道。
“?!”苏玥:“你是不是没看我给你发的帖子!”
程屿年想起那些标题党的内容, 扯了扯唇角。
“你这样还怎么追人啊?”苏玥恨铁不成钢,“我们思祈可是很受欢迎的!虽然有我这个绝佳助攻, 但你稍微有点儿紧迫感好不好!就你这温水煮青蛙的,猴年马月才能”
“不是。”程屿年无声叹气,“你发的那些,对她并不适用。”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她可能有回避依恋。”
回避依恋的人,对建立亲密关系有着较为消极的态度,会比较抗拒别人的亲近。
苏玥讶异,自己怎么从没看出许思祈哪里有“回避依恋”。
在她记忆里,许思祈的活泼劲跟耗不完的阳光日照般,同谁聊上三分钟都能成为互相搭肩的兄弟。
但既然程屿年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那你打算怎么办?”苏玥小心地问,“总不能”
程屿年垂睫,“先让她适应我,后面的,再说。”
苏玥看程屿年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了。她还以为她哥这么多年只顾学业,在恋爱面前跟毛头小子般一窍不通,结果人家已经有了自己的规划-
说是去朋友家做客,但许思祈还是有些紧张的。紧张之余,又有点儿说不上来的好奇和害羞。
润林园这片家属楼是同学校一起修的,已经颇有些年头,也没有电梯,但好在环境清静怡人。尽管是冬天,却是绿意连绵。
苏玥驾轻就熟地领头,他们一路爬上了五楼。给许思祈累的,胸脯像海浪似的起伏,却又不敢使劲喘息。
程屿年连一点儿气紧的迹象都没有,在不算宽阔的楼道间,面色沉稳,立如修竹。
他拧开门锁,缓缓推开门。
许思祈捧着一大瓶椰奶跟在苏玥后面,她抬头,第一眼只看见了玄关对面的卧室走廊,尽头处立着一颗大琴叶榕。
被苏玥递过鞋套,许思祈弯腰穿好,跟在她身后。
房间是原木色的主调,淡色实木地板,茶几下铺有暖色地毯,一只落地灯呈弧形弯曲,沙发上还倒扣了本很厚的书。
不是多昂贵稀有的装饰,却让人觉得干净舒服。
“你们先坐。”程屿年声音刚落,提着口袋转身进了厨房。
许思祈有点不好意思,望着苏玥,低声询道:“我们不去帮忙吗?”
“不用不用——”苏玥挥手,打开电视,把许思祈拉到沙发上坐,让她挑自己喜欢的看。
她哪看得进电视啊。
她现在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搁放才舒服,像是闯入了隐蔽的私人领域,每个地方、每个角落都铺满了程师兄生活的痕迹。
鼻息间还萦绕着那股清淡的松木味。
这种陌生又带着熟悉的感觉,让许思祈的脸有些红扑扑的。
房间里通了地暖,凛冽的寒风被窗阻绝在外,电视声让安静的屋子多了些热闹。程屿年一直在厨房里忙碌,没有露面,让许思祈的神经又渐渐松弛下来。
“思祈,你不脱衣服吗?”苏玥将自己的羽绒外套挂在衣帽架上。
许思祈:“不用了,我有点儿冷。”
“冷?”苏玥惊奇,“那你脸怎么红了?”
许思祈默了几秒,“冻得。”
苏玥领悟,把客厅的立式空调打开,直接给她调到了30度。
许思祈:“”
热气迎面,她整个人像是沙滩上被烈日灼烤的鱼干儿,额角都沁出一层薄汗。
北方的供暖就可以这么足吗?想她一个南方人,没有暖气,都是靠裹一身厚衣服,再披上坚毅的信念过冬。
在家也没有脱大衣的习惯。
最重要的是,今天也不算特别冷,她里面就穿了件打底衫。因为冬天穿的厚,再加上自己也不是多优越的身材,她
没,穿,内,衣。
所以今天就是热死,她许思祈也坚决不会脱衣服!
但她真的好热啊,嘴唇也好干。
像是听到了她的呼唤,厨房的门被人从内推开,程屿年抬眉,一眼就望见坐在沙发上的许思祈。
白皙的脸上红晕漫布,双瞳剪水,像是凭白蒸着一层霞光。
见到程屿年,许思祈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师兄,要我帮忙吗?”
“没事,”他走过来,给她倒了杯水,“你很热吗?”
许思祈接过纸杯,尾指摩挲杯沿,“不不不,我不热。”
停顿片刻,她又轻声补充了句,“但是我也不冷。”
言下之意,能不能关下空调,呜呜,快被蒸成人干儿了。
程屿年眼睛扫过女孩微湿的鬓角,试探性地问:“那我把空调关了?”
许思祈忍住心里拍手叫好的冲动,故作淡定,“好。”
“嗯。”程屿年应道,“再等十分钟就好了。”
“辛苦师兄了。”
·
苏玥挑了太多菜,一时半会做不完,程屿年索性直接找了个电磁锅。
倒入别人送的菌汤底料,布好菜品,他一项项地放在饭桌上。
许思祈也过来帮忙。
苏玥说下楼买东西,一直还没回来,整个屋子里就剩他们两人。
安静地能听见电磁锅里咕噜咕噜冒起的水泡。
“师兄,”许思祈手心微湿,由衷地道:“没想到你做饭也这么厉害。”
一个小时就做好了三个菜,酱烧排骨、虎皮青椒和肉末蒸蛋,旁边还摆着一大堆等着下锅的菜品。
程屿年解释:“以前跟爷爷奶奶住的时候,他们喜欢自己下厨,顺便教了教我。”
跟爷爷奶奶住?她还以为,程师兄的妈妈之前在这教书,他也从小生长在宴大。
“你不是一直在宴城长大的吗?”
“不是。”程屿年找来三个玻璃杯,洗净沥干,看着她的眼睛,“小时候,有段时间不在这边。”
“哦哦。”许思祈也没多想,手中被递过冒着热气的椰汁,轻声道谢。
苏玥也回来了,看他们忙完,连忙道:“久等啦!”
她手里拿着一盒大富翁,冲他们扬了扬:“等会儿我们来玩这个!输的人洗碗!”
苏玥落座在许思祈右侧,和程屿年对坐。
他们三个人,混着电视里此起彼伏的人声,汤水被煮开的沸腾,也算热热闹闹。
苏玥颇有仪式感,抬起自己的杯子,“来来来,庆祝一下——莫怪虹无影,如今小雪时!”
许思祈:“今天是小雪吗?”
苏玥:“对呀。”
许思祈也举杯,三人杯沿轻撞,明明小心地避开了肢体触碰,尾指却还是擦到程屿年的手背。
也许是刚洗过手,他的皮肤温凉,跟自己的体温迥然不同。
两人抬眼,视线交汇。
许思祈突然就冒出了句:“新年快乐。”
程屿年唇角微弯,“新年快乐?”
许思祈的脸蛋泛红,“就提前几天,祝大家新年快乐。”
旁观者清,旁观者轻。苏玥感受到两人之间那种表面平静却漩涡似的磁场,她无声轻啧,默默掏出手机给一桌饭菜拍照。
却滑到之前上课拍的一张。
她挑了挑眉,笑道:“思祈,你看我拍的怎么样?有没有把我哥十分之一的精湛厨艺拍出来?”
许思祈凑过去,“挺好的。”
“左边还有几张,你滑滑,看哪个好看。”
许思祈按她的话,指尖轻滑,但滑出了一张她拍程师兄的照片。
“诶,”苏玥故作惊讶,“这什么时候拍的啊?思祈,你怎么偷拍我哥呢?”
“”许思祈:“不是!”
感受到程屿年投来的淡淡目光,她急忙解释:“我这是在拍师兄写的‘科斯定理’。”
“哦——”苏玥的声调拖得长长的,看向程屿年,“这样说,还是你挡镜了,下次注意点。”
许思祈:“”-
许思祈向来无辣不欢,不过由于胃不太好,最近克制了很多。
但这道虎皮辣椒,深得她心。
青尖椒外皮被炸的金黄酥脆,气味清香,肉质厚实,吃起来爽辣脆嫩但不会特别刺激,让人格外开胃。
“思祈,”苏玥筷尖指了指虎皮辣椒,故意道:“虽然我知道好吃,但你好歹给我留点儿啊!”
许思祈脸热,感觉自己被苏玥反复捉弄,她不甘示弱:“你也没给我们留排骨”
“我们?”苏玥抓到关键词,望了眼用公筷往锅里下青菜的程屿年。
“你为自己打抱不平,怎么还拖上我哥呢?”苏玥笑,轻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替我哥委屈呢。”
“”许思祈偷瞟了眼斜对面的人,一时语塞。
怕苏玥再口出狂言,她只好“丧权辱国”地把虎皮辣椒往她那推,默默塞了口米饭。
程屿年抬眉,扫了眼女生轻垂的脑袋,缓声朝苏玥道,“你少欺负人。”
“?”苏玥乐笑了。明明听懂了他语句里的警告意思,但却故意曲解。
“行行行,思祈大人,您是客人,我哥让我少欺负你。”她把所剩无多的酱烧排骨也推过去,“请慢用。”
许思祈听见那句“我哥让我少欺负你”,明明知道是开玩笑,却因这似有若无的维护意思,忍不住地脸颊发烫。
愿赌服输
三人解决了大部分, 还剩了些菜没吃完,被放回厨房里等自然晾冷后放入冰箱。
程屿年没有搁置的习惯,但架不住被苏玥拉着去玩大富翁。
“说好了, 输的人洗碗!”她大声道, 把人拉到客厅, 冲程屿年一副“看我给你创造机会”的模样。
他们屈腿围坐在地毯上,铺开薄纸,又摆好一系列卡牌。
金钱、地契、房屋、机会或命运不知道苏玥从哪搞来的,还加了一叠真心话大冒险进去。
程屿年拾起卡盒,扫了几眼背后的说明。许思祈心想, 不会师兄没玩过大富翁吧?那自己等会儿得让让他。
三个不同颜色的卡通动物立在起点,没有多余的玩家充当主持人, 索性大家都“自助银行”、“集体裁判”。
每个人都领了3000块当初始启动资金。
他们以顺时针的方向, 分别掷骰子,许思祈跟在苏玥后面,程屿年在她后面。
刚开始都比较顺利,苏玥看了地产就买买买, 许思祈也是,斥巨资迅速占领了1500块的“泰国”和1000块的“阿根廷”。
而紧随其后的程屿年, 没有新鲜地皮买,每次还都恰好扔骰子扔进许思祈的领地,不得不给她300和200块的“过路费”。
许思祈忍笑,捏着程师兄递过的500块。
居然在这种近似过家家的桌游中,得到一种奇妙的愉悦感。就仿佛是一只屡战屡捷的千里马, 居然也有“马有失蹄”的时刻。
但看了眼程师兄付给自己和苏玥的过路费后所剩无几的身家, 许思祈又有点儿于心不忍了。
不行不行,得让着点儿新手。
轮完地图一圈, 许思祈收获了两张地契,因为“机会”卡牌所额外赚的800块,通过起点后自助银行“颁发”的2000块,一共3300元的备用资金。
而程屿年,收获了“-1000”的过路费、一次“命运”卡牌指示的“入狱”(暂停),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都没有。
而且因为“入狱”,还不得不倒退半张地图。
实在太可怜了。
但许思祈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好运这种东西吧,一旦强行笼罩自己,连故意“破财”的机会都没有。
机会、命运、骰子点数每一项都是笔天降横财,迅速充鼓了许思祈的钱包。所以当她买了第四块地皮且在“泰国”上建了座房时,连苏玥都忍不住道:“思祈,太假了啊!”
许思祈耸肩,笑笑,看了眼刚第一次过了起点、领了2000块的程屿年。
他穿着居家的米色宽松菱纹毛衣,睫毛浓密,凸致的骨梁下唇色偏淡,冷白修长的手指微屈着,随意掷了掷骰子。
但经过“东京地铁站”时,已经小有家底的程屿年却没购置自己的第一块地皮。
许思祈忍不住地小声提醒道:“师兄,你得买地才能收租,不然等会儿都被我俩占了。”
程屿年一副受教的神色,唇角轻弯,“好。”
所以,当他路过“美国”时,居然几乎掏光了家底,花3500块买了全地图中最贵的“不动产”。
许思祈暗暗为他着急:程师兄现在就剩了500块余额,随便走入她和苏玥的领地,那不就是濒临破产了?或者,非常不划算地将自己唯一的地皮折半抵押给银行。
运气围着打转的时候,随便乌鸦嘴的东西都能成真。她刚担心完,下一轮,程屿年就踏入自己已经建了一座房的“泰国”。
建一座房,过路费翻番,刚才是300块,现在坐地起价,直接变成600块。
苏玥幸灾乐祸:“完了!完了!哈哈哈,哥你栽在思祈手里了!”
话其实也没错,但乍一听,怎么有点儿奇怪。
许思祈耳背有点儿热,见程屿年要折抵自己的地皮,急道:“别别别!师兄要不,你就欠我一百块吧,等会儿还我就行了。”
“可以么?”程屿年低声问。
“思祈,你这是要给我哥搞特殊啊?”苏玥戏谑道。
“我是地主我乐意!而且规则里又没说不行”许思祈的语气由理直气壮变成轻声嘟囔,而后又像是着急般,催促苏玥:“快快快,轮到你了。”
程屿年看女生欲盖弥彰的模样,眼睛半阖,笑意都快满溢。
而另一边,苏玥却开始倒霉。
她自己也接连踩入许思祈的领地,尤其是“西班牙”这块地,已经是第三次了,而且这次她还刚建了座房!过路费又翻番了!
苏玥怒:“下次再走进你的‘西班牙’,我就把这个骰子吃了!”
“包租婆”许思祈喜滋滋地收过钱,接话道:“玩个游戏,怎么还骗吃骗喝呢。”
苏玥:“!”
程屿年实在没忍住,手背轻搭在鼻梁上,无声地笑。
以许思祈的经验,大富翁这游戏就是靠前期的迅速投资、占领,然后不断地加盖房屋、甚至是旅馆。只要铺的面够大,就有接连不断的“冤大头”上赶着送钱。
要知道,大富翁的原名可叫“地产大亨”,英文名,Monopoly。
啧啧,垄断啊垄断,万恶的资本主义。
然而,时来运转,得意忘形的“资本主义家”、又名“八处房产拥有者”许思祈——终于也开始品尝自己的恶果。
程屿年并不像许思祈和苏玥般争着抢地产,他就买了“美国”和“英国”,都是全地图里最贵的。
而且,因为他不争不抢,默默搭了两栋房后大家都没太在意。
只是当许思祈频繁踏入他人地界,递过苏玥“1500”块的过路费尚可以面不改色,但要递过程屿年“3000”甚至“5000”块的过路费时,她因为大幅铺开后变得紧巴巴的资金链,直接断掉了。
“哈哈哈!”苏玥落井下石,“哇!5000块啊5000块!思祈,终于该你卖房了——”
许思祈差的可不是一百两百,而是一千两千。
她无声叹气,但愿赌服输。在一沓地契中找合适的房屋,准备折抵给银行。
但程屿年却说,“没事,先欠着吧。”
许思祈抬睫,旁边的人缓声补充道,“反正,我应该很快就走到你的地方。”
“不行!”苏玥义正言辞,“她差的又不是一星半点,还那么多房,又没破产!”
解不解气是一回事儿,别忘了他们玩这个游戏的初衷——给他俩独处找机会的,一起洗碗不也是?
程屿年让步,苏玥却再三坚持,于是许思祈折中道:“那我先把这个地方抵押在你这儿吧,等会儿有钱了再赎回来。”
说着,把“比利时”卡片递给了程屿年。
苏玥:“那我等会儿走过‘比利时’过路费给你俩谁啊?一人一半?你们当房产证写夫妻俩人名儿是吧?”
“”许思祈默。她有时候真的很佩服苏玥的遣词造句能力,有种独特的创造力。
以创死她为目的-
屋漏恰逢连夜雨。
许思祈屡屡走入他人领地濒临破产也就算了,拿个“机会”或“命运”卡牌,不是拆房,就是罚款、被关“入狱”。
倒霉的喝凉水都塞牙。
苏玥看机会来了,等许思祈又摇到“命运”,主动道:“你可以选真心话或者大冒险代替,当然,我们等会儿也可以。”
许思祈思考了一秒。
有程师兄在,苏玥应该不会选那种提问比较“劲爆”的卡牌吧?而且就算劲爆,她也没啥发挥空间。
实在不想再卖地拆房了。
许思祈指了一张真心话,“就这个吧。”
苏玥扫了眼后乐了,很想看她哥的表情,但忍住了,朝许思祈一本正经道:“你的初恋是谁?什么时候?”
呃,还好,也不是什么多隐秘的问题,许思祈都不带想的:“不知道。”
“不知道?”苏玥重复,批评她:“你能不能认真点?!”
“真不知道呀。”许思祈耸肩,“大概我十岁左右吧,医院里意外认识的,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苏玥感叹,“思祈,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你是太早熟还是心太大,十岁,连别人叫什么都不知道就初恋了?”
“所以,连别人名字都不知道就喜欢他啊!喜欢人啥呀?”
苏玥觉得自己问的颇有水平——还可以引申出许思祈的理想型。她蛮得意,眼尾微不可察地瞥了瞥她哥。
而程屿年头颅轻垂,手指拾过一旁的骰子,漫不经心地把玩。
似乎在听,又似乎在神游。
许思祈笑,“想知道啊?”
话毕,还朝苏玥招了招手。
苏玥好奇凑过,耳朵贴近,然后听许思祈恶魔低语道:“这是、额外的、价格~”
苏玥:“!”
为了这个“额外的价格”,苏玥使劲浑身解数,结果让许思祈破产了都没能问出她嘴里的“初恋”。
反而最后像是被她问烦了,许思祈随意甩了句:
“可能是他长得好看吧,不理我的时候冷冰冰的,格外好看。”
苏玥:“”
她对许思祈的xp一无所知。
难道让她哥也冷冰冰的,扮演冰雕呢?
本来他长得就是冷淡挂的,浑身都写着“生人勿进”。再不搭理人,是谁都被吓跑了好吧!
她朝着程屿年,一脸爱莫能助,只好将两位都破产的大爷——送入厨房。
爱咋咋地。
自己培养吧。
口干舌燥
厨房里。
两人站在乳白色“L”型的流理台两侧, 许思祈靠近水池,程屿年往炒锅里接了热水后,递过她一双橡胶手套。
“要围裙么?”他问。
“不用了。”许思祈笑道, 给自己戴上手套, “应该没什么事。”
程屿年点了点头, 取过挂钩上一只黑色的,给自己系上。
米白的毛衣,深色的围裙,被挽至肘部而露出的冷白手臂,再加上他慢条斯理的动作让许思祈突然想到了一个词——“人夫感”。
形容那种长得帅, 很居家,适合当老公的人。
程师兄。老公。
许思祈把这俩词在脑海一串, 耳根蓦地红了。
不是害羞, 而是羞愧,感觉自己仿佛无意间又亵渎了仙子,就和当初做鳕鱼酥揉面团时如出一辙。
许思祈舔了舔唇,有些口干舌燥。
无独有偶, 由于两人分配好了流程,程屿年洗碗, 许思祈清碗,而她站的位置刚好又对着一排白色的暖气片。
热气拂面,她还没脱羽绒外套,整个人仿佛在蒸桑拿,后背的肌肤都粘着打底衫。
“你刚说, ”离她一臂之距的程屿年突然出声, 在不算宽阔的屋子里似乎直直钻入她耳内,“十岁的初恋?”
许思祈抬眼, 尽量满脸惊诧,却还是因为他低缓悦耳的“初恋”两字,有一瞬间的心神荡漾。
不过许思祈的确是随意说说,因为任谁听起来这都像是荒谬的小学生行为,当个玩笑听就罢了,所以她说的毫无负担。
没想到程师兄会再次提及。
许思祈略尴尬:“呃哈哈,以前小时候不懂事,看别人好看就喜欢吧,但自己那会儿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程屿年点头,“很好看吗?”
“”许思祈默,这让她怎么回答?
但还是斟酌了下,给了个居中的说法:“还不错吧。”
说实话,过了这么多年,她只约莫记得有这件事。当时那男生,她连五官轮廓都记不清了,唯独记得他好像受伤了,有一只眼睛
“被人叫道‘独眼怪’也不错吗?”
程屿年的提问,从上方落下,充斥着整个狭窄而安静的空间。
随后而至的目光,更像是一阵迎面的白雾,清澈的,淡淡的,却压过来,包围着人。
空气静默。
偶像剧里主角大吃一惊是怎么演的——面部迟钝,双手无力,然后摔掉了手里的东西?
所以她现在,也应该摔掉手中的碗吗?
但许思祈觉得,自己可能拿成惊悚剧剧本了。她嘴唇微张,想说话,却只听得滴答滴答的声响,鲜红液体从上方坠落,流过衣领,砸到流理台上。
许思祈往下看了眼。
这种千钧一发之际——她居然流、鼻、血、了!
许思祈下意识先搁下碗,再用手背掩住口鼻,但铁锈味道还是在咽喉里蔓延开来,浓烈的血腥味让她自己都呛了呛。
由于贴的并不严丝合缝,血流从指间渗出,沿着胶质手套蜿蜒而下,悉数淌在她的外衣上。
程屿年蹙眉,快速摘掉手套,冲了冲手,手指按住许思祈的后颈。
“思祈,埋头。”他道。
冰凉的指节微微用力,许思祈弯腰,鲜血瞬间涌的更厉害了,但嗓子眼里的甜腥味却淡了下去。
“别急。”程屿年道,拧大水流,“你先按住,我去找毛巾。”
许思祈轻“唔”了声。
苏玥本坐在客厅里优哉游哉地削水果,但看培养感情的当事人之一突然走了出来,米色袖口上还沾了一抹红。
一阵脚步生风。
她好奇地往厨房凑,却发现许思祈正埋着头,捂着口鼻,流理台上有一小滩血迹。
“我靠!”苏玥由衷发出一声惊叹。
她记得自己只是给两人送入厨房,不是送入洞房啊!怎么鼻血都搞出来了?
“思祈,你怎么流血了?”苏玥也没让她回答,匆匆往外跑,“别着急啊,我这去给你拿纸!”
许思祈说不出话,只是轻轻点头,弯腰,按压住自己的鼻翼。
程屿年先行一步出现在厨房里,他捏着用冷水打湿过的白色毛巾,轻声道:“会有点儿凉。”
许思祈模糊地应了句“嗯”。
她齐肩的散发被人从后轻撩起,露出一段白皙赤/裸的脖颈,而后是一片柔软而冰凉的触感,让许思祈身体微僵。
程屿年也注意到了,“冷吗?”
许思祈摇头。
她不是被湿毛巾冰到的,而是明明觉得自己的鼻血都快止住了,发尾却被人轻捞在手中。狭窄的空间里,两人一前一后,被笼罩的感觉像山一般从后背沉沉压来。
淡淡的血腥味,混着洗涤精的柑橘香,气味交杂,心如擂鼓。
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又开始上涌。
许思祈闭眼。
流吧流吧,我活该的。
苏玥适时拽着一包纸巾出现在门口,扯出厚厚一沓,递给许思祈,“你快擦擦。”
许思祈偏头拿过,用纸巾盖住自己的口鼻。
苏玥瞄了瞄她,又扯出一些纸,“你脖子上和衣服上还有,得把外套脱一下,方便擦。”
许思祈:“”
以为水流声太大她没听清或是不方便,苏玥走近,手刚抬起,一副要帮忙的样子,只见——
许思祈大惊失色,胡乱地摆了摆手,碎发从人手心里滑落。
苏玥更近一步,嘴里吐着“没事”。
我有事啊!
许思祈往后急忙退步,程屿年的手臂也随之虚张。她重重地,跌到了一个坚硬而滚烫的怀里。
苏玥:“”
哇哦。
程屿年把人扶好,思忖片刻,说了句:“我先出去一下。”
等他刚走,苏玥就回味过来,打趣道:“思祈,你说你里面又不是没穿衣服,干嘛这么害羞啊?”
其实她的问话里藏了点儿小心机。如果是腼腆保守些的女生,即便里面穿了几件在异性前脱外套都会不自然,而许思祈显然不是。
除非,她对这个人有别的想法,所以就算脱一件外套都会觉得难为情。
但没想对方的回答是如此的语出惊人。
许思祈捂着鼻子,脸颊烧红,声音含糊却难掩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大哥,我谢谢你。我、里、面、没、穿、内、衣。
苏玥:“”
牛逼。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许思祈浅色羽绒服被染上血迹,一时半会儿实在清洗不掉,所以程屿年找来了自己的外套借给了她。
纯黑色羽绒服,胸前印着宴大的校徽,背后写有宴大的校名。就是那种一到冬天,学校里一大堆理工男按“1:1”精准比例复制的穿法。
想不到程师兄也有一件。
许思祈裹好抵着膝盖长的外套,手里抱着自己的,抬头望天——
分别之际,她朝程屿年说了声谢,但对方却轻微颔首,轻描淡写地道:
“不客气,也谢谢你觉得我,当年‘好看’。”
初生牛犊
当年。
许思祈不知道为什么, 自己提起时明明是混沌而模糊的过去,但同样的词从程屿年嘴里一滚,记忆就像拨开了云雾般, 突然变得非常清明。
清明的让人无地自容。
·
十岁那年, 爸爸出差, 妈妈生病在住院,小许思祈经常跟着提了饭盒的姨妈往医院跑。
那时她脸比现在还圆,鼻尖肉肉的,嘴巴长得小,所以显得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格外有神。由于嘴馋爱吃零食, 人长得有点儿小胖,手臂更是勒得像玉藕般一截一段的。
经常被大人笑称, 长得像年画娃娃般“有福气”。
而小许思祈嘴又甜, 说话时眉飞色舞,夸张又不着调的,老是逗得人笑,几乎这层楼的所有人都喜欢她。
但有人是例外。
她是在住院楼后的花园认识他的。一个再漫长不过的夏日傍晚, 火烧云逐渐隐没在天际,小许思祈一只手举着雪娃娃冰淇淋, 另一只手攥着没折过的荧光棒,兴致勃勃地跟姨妈从医院外的便利店归来。
她手握两项“奢侈品”,高兴地鼻尖上都沁着汗珠。
妈妈在休息,姨妈让自己先玩会儿,她将打印好的单子拿上去给医生看看就回。
乖乖地应了声好, 小许思祈坐在花园里的树下林荫处吃冰淇淋。
夏天炎热, 尽管她小口小口地就没停过,但冰淇淋还是滴滴答答地融化在自己手里。
臭美非要穿公主裙的小许思祈没纸巾, 不忍心擦在自己的身上,所以——她选择擦到别人身上。
当然,她其实有跟另一片树荫下看书的男生商量来着,只是自己重复了好几遍,对方也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看冰淇淋还在融化,小许思祈一急,把它移到和荧光棒一起,腾出黏黏糊糊的手拽他的衣服,“哈喽你好!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想请问下你有纸吗?”
衣着干净的男生被吵到,他皱眉,视线从书上移开,望向她黄白奶油交融的手。
“对不起啊对不起!”小许思祈松开,突然才发觉,自己这样给别人衣角处留了个脏污的印记。
老师说,一人做事一人当。
小许思祈立即撩起了自己裙子最外层的一小块白纱,作势要给他擦、衣、服。
对方身形稍顿,显然一瞬间也没料到她的举动,随即反应过来,骨瘦的手臂一伸,在她面前格挡。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绷直的唇角出卖着他的不耐。而他的左眼更是被医用胶带贴着块正方形的纱布,几乎占据了半张脸,第一眼望去还有些狰狞。
明明皮肤白净到病态,一身整洁,是那种一看就会“带纸”的人,却偏偏话少不爱搭理人,仿佛日漫里阴郁沉默在角落蜷缩的少年。
“对不起啊对不起。”小许思祈继续道歉。
对方摇头,从裤兜里拿出一小包手帕纸,给自己擦了擦,然后将纸巾随意地就搁在旁边,再接着垂头看书。
果然是真的会带纸嘛!
小许思祈试探性地问了句:“我可以拿一张吗?”
对方轻点了下头,没看她。
小许思祈胖胖的手抠开绿色的包装,抽出一张,放在鼻尖一嗅,还是香的。
胡乱擦了擦手与裙子,纸巾连着融化的只剩木棒的冰淇淋一起被丢进垃圾桶。小许思祈忙完,一屁股坐在了那男生旁边。
闲着没事干,不如交个朋友?
按“初生社牛犊”小许思祈的逻辑——自己与他已经有了“一纸之缘”,关系可以往深度发展,比如交换个名字啥的。
“你好。”她很礼貌地开口。
对方以为她又有什么事,怕她还是直接上手的模式,所以不算情愿地抬眼。
“我叫许思祈,”她笑,漾着两个深深的酒窝。
他点头,又收回视线,看书。
小许思祈也不恼,神色有些骄傲,自顾自地解释自己的名字,“不是‘王其’的那个‘琪’,是祈祷的‘祈’哦,我妈妈说是有福气的意思,你知道吧?”
但对方连点头都没有了。
仿佛自己在对着空气讲话。
小许思祈咬了咬嘴唇,脑袋歪斜,上半身侧过,弯腰去看他书的封面。
看书看着看着后面突然长了个脑袋,一双骨碌碌的眼睛还上下左右滑动任他定力再强也实在难以忽视,男生把书摊在自己腿上,皱眉,右眼疑惑地看向她。
小许思祈回身,笑道:“你这书应该很好看吧?你看得好认真啊!但是我读不懂第三个字诶,时间什么史呀?”
“我认识‘时间’的,在课本上有。然后我们班有同学姓‘史’,所以我知道第四个字是‘史’,我说的没错吧?”
“这本书讲什么的呀?好看吗?”
“”
“你到底有什么事?”男生被她一口气不换地连续问号砸了满身,终于忍不住开口。
声音冷冷的。
见他终于愿意搭理自己,小许思祈“交朋友”的进度直接拉到1/3。胜利在望,她笑得更甜了。
“我叫许思祈,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她还是不换气,“刚刚谢谢你的纸啊,很香,你在哪买的呀?”
男生蹙眉蹙地更紧了,没回答她的问题。
反而抬手,指着不远处住院楼墙上的红字标识牌——“静”,然后说了句。
“你很吵。”
“哦”小许思祈嘴唇都张开了,字符就在舌尖打转,却生生地憋了回去,乌黑的眼睛眨巴眨巴。
让一个随时随地想说话的人闭嘴,无异于一种精神酷刑。小许思祈无数次想跟他聊天,但又怕人不高兴。
索性鼓着腮帮子,一截一截地拧荧光棒。
等会儿送给他吧!
小许思祈心想,自己送他礼物,他应该会愿意跟自己讲名字,然后交朋友的。
荧光棒质感很硬,尽管小许思祈肉多,但也就是虚胖,力气很小。
她鼓足干劲,她龇牙咧嘴,她竭尽全力,她终于把正对折的一根荧光棒弹到了旁边人的脑门儿上,“啵”的一声轻响。
空气静默。
罪人许思祈“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封印解除,大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
男生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收书,也站了起来。
小许思祈:“对不起!”
他扫了眼比自己矮了半个头、从见面到现在嘴就没歇过的女孩,没说话,自顾自地走了。
“对不起——”
稚嫩的声音还在如影随形,态度诚恳,似乎真的很抱歉。
“但是,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啊——”
“”12岁的程屿年,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鸠车竹马
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并不容易。
彼时刚进入青春期的程屿年, 沉默寡言,一心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絮絮叨叨自来熟的小女孩, 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黏上了自己。
仿佛一粒糯米饭。
还是一粒能随时发出无限问号与感叹号的人型糯米饭。
比如, 两人在医院一楼的食堂遇见, 女生双手捧着豆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惊叹:“怎么是你!你还记得我吗?我叫许思祈!”
语气兴高采烈。
旁边的大人看了眼,轻笑了下,似乎对她这种主动与陌生人搭话的行为习以为常。
但程屿年也只是轻点头, 打包了饭菜,给楼上的奶奶带去。
门并没掩实, 还等着主管医生例行复查。但没等来医生, 门缝里反而探出一个犹犹豫豫的脑袋。
奶奶坐在病床上,眼尖捕捉到,慈祥地笑:“小朋友,你有什么事吗?”
被发觉的女孩一点儿不好意思都没有, 反而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什么东西。
她的头发乌黑而长, 上面别着绸面的深红蝴蝶结,一身粉色公主裙,白袜小皮鞋,瓷娃娃一般的打扮。
在色彩简洁到苍白的病房里,让人眼前一亮。
小女孩挥手, “奶奶你好!”
“你好。”老人笑着, 见她视线一直在自家孙子身上瞟来瞟去,于是问了句, “小年,这是你朋友吗?”
小年?
原来他叫小年,真好听。就跟妈妈叫自己小祈一样,她心想。
程屿年刚吐出一个“不”的音节,女生就抢先道:“对呀!”
她摊开手心,一副邀功的模样:“我在超市里找到你给我纸巾了!真的很香!还有另一种茉莉味儿的,你闻闻看呀!”
程屿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说话的情绪会那么饱满,像澎湃的浪花,浪尖扬起一个个感叹号。
不是多响亮的声音,却让人瞬间被席卷,无论情不情愿。
手心里被塞过一包紫色包装的手帕纸。
让自己嗅纸巾的味道,或许别人好奇会照做,但12岁的程屿年不会。
他还是那句话,声音没什么起伏,“你有什么事吗?”
这其实是一种逐客的辞令,只是小许思祈听不懂,甚至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想找你玩!”
“我不喜欢玩。”
“那你喜欢干什么?”
“一个人待着。”
小许思祈犹豫,嘴唇轻抿,有些为难地看着他。
程屿年以为她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结果女孩呼了口气,很豪气地叉腰。
她说:“这个不好办到,但是我可以帮你!等会儿中午没人,我们去顶楼休息室,我给你守门!”
程屿年:“……”
床上的银发老人被小女孩逗笑。
但笑也只是一瞬,看着自家无言的孙子,她心里一阵叹息。
从宴城接回程屿年的时候,他因为不慎磕在尖锐角而泪小管撕裂。左眼做完手术时,整个人话少到可怜。
儿子儿媳却因为在外工作,时间紧迫,性质机密,所以全程带他做手术的,居然只是家里的阿姨。
把孩子交给老人的时候,夫妻俩满脸惭愧,说,辛苦了。
是他们没做好,平时陪伴少,孩子性格有些孤僻。
话少还可以说是因为天性内敛,但不吵不闹、不哭不笑、寡淡到没什么情绪的12岁男孩,他们并不觉得这正常。
开始还以为是因为进入青春期,自我意识爆发,想以沉默来抗诉他们的失职。
但不是的。
他们的孩子,早慧到惊人。他理解,甚至在他们又要工作外出而愧疚时,主动跟他们说,没事。
就仿佛把自己关在一个屋子,里面有书,有模型,有纪录片。
唯独没有世俗情感的羁绊。
……
尽管自己的孙子态度依旧冷淡,话里话外也只是想让小女孩离开,但愿意一句一句地回答,且给了她一包纸巾。
这些举动已经让人意外。
老奶奶笑问:“小朋友,能给我闻闻吗?”
程屿年抬眼,不解地皱眉。
“当然可以啊!”小许思祈屁颠屁颠的,将纸巾递过时附录自我介绍,“我叫许思祈,思念的‘思’,祈祷的‘祈’。”
“很香。”老奶奶赞道,“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谢谢,送你!”她很大方地接受了别人的赞美。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但还是小许思祈说的更多。从妈妈住在四楼,她每天都要来;到爸爸还在出差,工作很忙;最后抱怨到暑假作业很多,还很难。
直到一群医生拿着病程记录表,前后浩浩荡荡地进门。
老奶奶在小女孩离开之前,说了句,“小思祈,欢迎你有空常来玩儿。”
·
医生查完房,屋里只剩祖孙二人。
程屿年在一旁看书,见奶奶还在打量那包手帕纸,他突然出声:“如果是想让我交朋友,那没必要。”
银发老人一脸吃惊,随即促狭地笑道:“谁给你找朋友啊?”
程屿年抿唇,顿了顿,“那好。”
奶奶:“我忘年交,不可以吗?”
程屿年:“可以,但她很吵。”
奶奶:“她很可爱。”
程屿年:“可爱,依旧很吵。”
奶奶:“但我才是病人。”
程屿年:“……”
程屿年不说话了,低头看书。
奶奶和她那位几乎每天都要跑来的“忘年交”,建立起了一种就程屿年有限认知内难以理解的友情。
俩人聊天聊地,从最喜欢的迪士尼公主,到最喜欢的编发样式。也diy手链,做厨房游戏,还给芭比娃娃裁衣服。
甚至屡次对他发起邀约。
程屿年面无表情地拒绝,把自己当成空气。但空气无声无味,却还要为她们的友情小树苗提供养分,如光合作用反应式一般。
按奶奶的说法——父债子偿,自己的朋友他作为孙子也应该善待。
所以,程屿年莫名其妙地,在奶奶休息的时候,要给许思祈辅导暑假作业。
病房里,女孩握笔,双腿荡着,优哉游哉地写着一本语文四年级的《暑假生活》。
程屿年垂头,读自己的书,偶尔抽空看一眼她的进度。
有一道“照样子写词语”的题,要求仿写出两个字颠倒也有意义的词语,例如蜜蜂与蜂蜜、牛奶与奶牛。
许思祈字迹歪歪扭扭,答:妈妈、爸爸、奶奶。
给了三个空,她甚至在旁边态度很好地补上了“爷爷”、“婆婆”……要把一整个亲属关系写上去的劲头。
程屿年眼皮轻跳。
下一道题,“用加点的词语仿写句子”。例子:今天断断续续地在下雨,断断续续下面被打了黑点。
许思祈答:爸爸断断续续地在下班。
程屿年:“……”
不如不看。
人的耐受力大概是随时间递增的。渐渐地,程屿年发现自己似乎已能忍受许思祈无休止的问号与感叹号。任她再夸张的语气,他也能安然处之。
把自己当空气,或者把她当空气。
只是他没想过,空气遇冷凝成雨,爱笑的人也会哭。
一个燥热的午后,奶奶在休息。小女孩出现在病房过道,眼眶畜满水光,双手捧着下颚,发音模糊地叫了他一声“小年”。
“……”程屿年:“我不叫‘小年’。”
“但奶奶这样叫你。”
“她随便叫的。”
“就跟别人随便叫小狗‘小花’、‘小黄’、‘旺财’一样吗?”
“…嗯。”
“好吧。”小许思祈吸了吸鼻子,“我刚才吐血了!”
“?”
“我啃了个苹果,”她道,“然后,‘咔’的一声!我的牙好像松了!吐了好多血!”
“嗯。”
“它现在在我嘴里荡来荡去!”
“……”
“怎么办?”
话音刚落,女生突然“呜”了声,眼睛瞬间瞪圆。
“掉了吗?”他问。
小许思祈捧着下颚,疯狂点头。
程屿年找来垃圾桶,轻描淡写道:“吐了就行。”
但女孩却摇头。
程屿年蹙眉,难得耐心:“还会长出来。”
小许思祈点头。
“吐了。”
她还是摇头。
无效交流,程屿年懒得搭理她了。
只是等他转过背去,没有意料中咿咿呀呀的乱语,反而出奇的安静。
他回头,看见女生垂着脑袋,豆大的眼泪接连坠落。肩膀颤动,无声饮泣,一小节棘突在后颈耸立。
很委屈的样子。
“……”他停步,叹气,“你想怎么样?”
小许思祈说不出话,程屿年就伸出掌心,“写吧。”
胖胖的小肉手一笔一笔划着,挠痒一般,程屿年念出声,“丢、牙、齿…?”
小许思祈脸上泪痕未干,点了点头。
有这样一种民间习俗,甚至可以说是迷信——上牙掉了扔床底,下牙掉了扔房顶。这寓意着牙齿会顺利向下、向上长,能长的整齐。
她掉的是下牙,但医院里每座楼都很高,间距远,自己扔不上去。
程屿年不清楚“放任她哭”和“带她丢牙”哪个更麻烦。但他的确,让她将掉了的牙齿吐在自己的手心,洗净血沫后,带她一起坐电梯到顶楼。
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还是那个休闲室,她嘴里要为自己“守门”以便“一个人待着”的休闲室。
里面没人,小许思祈挥手,轻声招呼:“好了,这下你可以一个人待了。”
程屿年望了她一眼,她自顾自地解释:“你是一个人。我是乐佩公主,那个长发公主,你知道吗?所以,我不是人。”
“……”程屿年扯了扯唇,忍不住道:“乐佩公主不会往房顶上丢牙齿。”
“为什么?难道她不换牙吗?”她问。
“……”
因为她不是中国人。
但程屿年不说话了,他一回答,就是下一轮的“为什么”。
俩人站在窗前,小许思祈扒着窗沿垫脚,选定好位置。程屿年眯了下眼,纤长的手臂轻轻一扔。
牙齿降落在另一栋楼楼顶上,蹦了两下,随即安然着陆。
小许思祈舔了舔自己空荡荡的牙床,看着本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如今流落在外,感觉有些奇怪。
但她侧目,仰头望向旁边人,尽管对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却由衷地道:
“小年,你人真好。”
程屿年:“”
心有不甘
本着以解决麻烦的目的才陪她一起丢牙, 但程屿年发觉,自己似乎陷入了更大的麻烦。
先前许思祈还只是串串门。
现在发展成,不仅常来串门、偶尔跟他们共进午餐、甚至傍晚还要一起散步。
一个长相姣好的大人, 很不好意思地提了个果篮来, 说自己侄女天性顽皮, 给他们添麻烦了。
银发老人笑:“您太客气了。小思祈很可爱,我每天都盼着她来呢,她不来,我这个老太婆还挺孤单的。”
小女孩听闻,轻哼出声, 朝大人骄傲地抬了抬下颚,后者无奈地摇头笑。
程屿年则在一旁翻着《白居易诗集校注》, 恪尽职守地扮演空气。
第二天一大早, 奶奶就要做手术了。
之前她就查出了胆囊结石,但老人身体刚好有点儿炎症,年事也高,所以经过一系列治疗和调理, 这才商榷了最后的手术方案。
由此,明明通常是陪老人一同饭后散步的, 今天却变成自己和许思祈。
程屿年本不想去,但奶奶悠闲地说了句,花园里的栀子花开得很好,想摘几朵放房间里。做完手术后她看着闻着,心情也会好。
程屿年:“标识写的, 禁止采摘, 违者罚50。”
奶奶:“医院不是行政机关,又没有处罚权。你没学过法?”
程屿年:“没有。”
奶奶:“嗯, 那我给你普法了。”
程屿年:“不违法,但有悖公德。”
奶奶:“你说的没错。还好不是我摘。”
程屿年:“”
奶奶:“你不愿意?你要是勉强,不能满足我做手术前这么个朴素的心愿,我也能理解。”
小许思祈听不明白他们说什么法啊、德的,但奶奶想要栀子花,那摘几朵不就完事儿了?
她拉了拉程屿年的衣服,“走啦——”
程屿年起身,被人领着,认命地出了房间。
南方七月的傍晚天色未黯,云层翻涌,碎金般的晚霞流光溢彩。闷热的暑气下沉,尽管长风穿堂,吹来时仍满是燥意。
花园不算大,但有湖有凉亭,迂回的石子路上也有稀稀落落几个行人。
栀子花丛就在路的两侧,枝叶扶疏,抵人膝盖高。
扎着哪吒头的小女孩径直地走过去,不带一丝犹豫,上手利落地薅了几朵开得热烈的。
只是她手小,摘了三五朵就拿不下了,多的一个还臭美地别在了自己耳后。小许思祈转过头来,“你怎么只摘了一朵呀?”
还是一个带有枝叶的花骨朵。
程屿年握着花枝没回话,反而有人高声叱道:“你们在干什么!”
那是个看起来和许思祈差不多同龄的小男孩,一双弧度下耷的三白眼,明明年纪不大,却有成年人一般的凶神恶煞。
她之前见过的,在花园的秋千那边。两人因为先后问题争执了下,但先到的许思祈还是让给了他。
她答:“摘栀子花。”
“谁允许你摘的?”小男孩凶巴巴的,脖颈伸的很长。
“不能摘吗?但我看见刚才那些叔叔阿姨也在摘呀!”小许思祈虚指了指前面的行人。
“不许摘!”小男孩怒道,“我爷爷可是这里面的警卫,整个医院都归他管!我说不行就不行!”
“好吧。”小许思祈很好商量的样子。她心想,反正他们都摘够了。
小许思祈挠了把被蚊虫叮咬的手肘,捏着栀子花,回头朝程屿年道:“我们回去了吗?”
但那男孩却走到跟前,伸手拦住她。
“你耳朵聋了吗?!”他斥道,“我说了,不许摘!”
“但我们没摘了呀。”小许思祈不解。
男孩指着她手里的花,“那这是什么?还有你脑袋上的?!村姑,简直笑死人了。”
小许思祈难得拧眉,唇角下撇:“你这人说话好难听啊。”
“不是吗?你不会以为自己戴朵花就是仙女了吧?肥、妞。”那男孩像是对自己的用词很满意,又重复了遍,“土、肥、妞。”
小许思祈被气得腮帮子都鼓起了,鼻翼翕动,大声道:“你这人没礼貌,我不跟你吵架!”
她八点前就要跟姨妈离开,得快点把花给奶奶送去,才没时间搭理他呢。
小许思祈要走,却被人扯住了裙子的后领。
瞬间窒闷。
她痛苦地“呃”了声,下意识地用双手去拉自己的衣服前襟,栀子花掉落一地。
但不出两秒,新鲜的空气又重新涌入鼻腔。
程屿年箍住了男孩的手,微一用力,对方立马吃痛,松开了女生的后领。
他本想破口大骂,只是看程屿年比他大,虽然脸色沉静,但似乎并不好欺负。
直到那男孩的大人也被他们闹出的动静吸引过来,出现在面前。他自上到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偏头问了句:“小杰,怎么回事?”
“我让他们不许摘花,他们不听!”
男孩见自己爸爸来了,底气让他站在了高堂广厦般,下巴恨不得抬到天上,“还有这个该死的独眼怪、臭瞎子,还想跟我打一架!”
被人指着鼻子骂,程屿年也只是微掀了掀眼皮。
“嗯,他们没素质,我们不学他们。”大人点头,一点儿要“兼听则明”的意思都没有,反而顺着男孩的话道。
被骂肥妞时小许思祈最多是生气,没想跟他计较。
但听到别人骂程屿年是“独眼怪”、瞎子,还被说没素质,她一下子火了,眼睛瞪圆:“你这人讲不讲道理啊?!之前坐秋千就是,这次明明是你先骂人的,还扯我衣服!”
“骂的就是你!两个没素质的偷花贼,穷死你们了!”
“你…你。”小许思祈被气的眼眶发红,胸脯起伏,偏又不擅长吵架,只是重复着车轱辘话:“分明是你、你先骂人的。”
男人才懒得管小孩子间的玩闹,他抬手看了眼手表,“小杰,时间差不多了。”
“爸爸,你说是不是他们没教养?”被叫做“小杰”的男孩回头,寻求长辈的认同。
男人点头,“嗯,他们没教养,走了,我们不用理他们。”
小男孩满意地哼笑出声。走之前,还当着俩人的面,把许思祈掉落在地的栀子花——用鞋底使劲地来回踩碾。
……
小许思祈先是愣了下,没过几秒,几乎立刻哭了出来,声音断断续续:“我要去找…妈妈,我要去跟姨妈说,他们欺负人!”
她拉住程屿年的手腕,抽抽搭搭的,“你要跟我一起吗?我们去告他们!”
但程屿年只是沉默,而后,轻轻摘掉了她的手。
“…你不想去吗?那我自己去!”小许思祈气冲冲地,拔腿就要朝住院楼跑去。
“有意义吗?”程屿年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女孩停步,呆滞地回头看他,“什么?”
“我说,”程屿年道,“你去找了人,他们就会等在原地给你道歉?还是把花重新还给你?”
“但是、但是…”小许思祈一时也不知道该但是什么,只是看见他的那只眼睛,那只被纱布遮住的眼睛。
她其实一早就想问,他怎么了。但妈妈说,医院里大家都是来治病的,治病并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所以不要去主动揭别人的伤疤。
“但是,”小许思祈轻声道,“他骂你……”
“骂我‘独眼怪’、瞎子?”程屿年主动提及,“他骂我是,所以我就是了吗?如果我真的是,那他又说错了什么?”
小许思祈被他的问题给难住了,嘴唇轻张,接不上话。
“就算我不是。那他骂我,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从来没主动跟自己说这么多话,一字一句,清晰而富有逻辑。但他说的每一句话,对许思祈来说,都有些难以理解。
小许思祈:“…我不想别人骂你。”
“没必要。”
“可是,”小许思祈咬唇,“可是我们是朋友啊,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
“……”
“就像刚才他扯我衣服,”她开始举例,想得到他的认同,“你也会帮我呀。还有,你还帮我丢牙呢!”
程屿年面无波澜,“帮你是因为如果你受伤了,我也许会被奶奶责备。至于丢牙,是因为怕你哭,吵到她休息。”
小许思祈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之前的或许没听懂,但这句话她听懂了。
她声音轻颤,“你、你是不是,从来就……”
从来就没把自己当过朋友。
他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是问她到底有什么事。
第二句,她很吵。
那么多显而易见的沉默、敷衍和不耐烦,只是自己以为他对谁都这样,所以没放进心里。
比她高半个脑袋的男生没说话。
但这就是答案。
原来,他是真的从没把自己当朋友过。或者更严重的,他并不喜欢自己。
毕竟,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一想到这儿,许思祈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悲伤太重,让她小小的身体承载不住地颤抖。
“才、才没什么了不起!我也不要你这个朋友了!我再也不想找你玩了!我、我最最最最最讨厌你了——”
小女孩边跑边哭,泪水满溢,就像栀子花上的晨露。
留程屿年一个人在原地。
男生依旧握着花枝,垂下眼帘,打量地上被人踩得破碎又发黑的花朵。
花朵生来就是要枯萎的。
莫须有、没有意义的感情也是。
他不爱说话,并不代表他不会说话。他一只眼睛看不见,也不代表他看不懂人。
他们不是一路人。
许思祈想要的,是灿烂的日照,是盛开的鲜花,是彼此毫无保留地交换喜怒哀乐。
但他没有。他想要的,也只是一片安静的海域。
海域不需要朋友。那些复杂的人情交往,只会让它混乱,继而产生灾难性的风暴。
所以,就停在这里吧。趁这只陌生的船只还没驶向中心,还没搅起漩涡。
停在这里吧-
只折了一朵栀子花,程屿年回到病房,将它放入细颈花瓶。
奶奶问:“小思祈呢?”
程屿年:“不来了。”
奶奶默了一瞬,重复:“不来了?”
程屿年:“嗯。”
银发老人沉默片刻,也没追问,反而看他:“你知道,为什么我让你多读些人文历史、诗词歌赋,而非只是你那些科学著作吗?”
“不是很清楚。”
“因为,人也是值得尊重的。企鹅君羊衣物贰贰七五二爸以整理本文如果你要活在这个与人交往的世界里,就不应该太傲慢了。或者说,太胆小了。”
“最起码,不应该辜负别人的真心。”
“真心是有限的。辜负太多了,总会后悔的。”
程屿年抬睫,看着闭眼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有一瞬间的失神。
什么是后悔,怎样会后悔。
他不明白。
连续多日,病房里再也没响起过波浪般的问号、感叹号,回归寂静后,又成了一望无垠的宽阔海域。
阴雨绵绵的一天,老人在休息,屋内光线暗淡,程屿年拿着没读完的《白居易诗集校注》,搭着电梯去了顶楼的休息室。
他安静地阅读着白居易最出名的那首长篇叙事诗——《长恨歌》。
诗句洋洋洒洒,无非是说了些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
出于压力,舍弃爱人,而又追忆。
他不理解的“后悔”。
合上书。程屿年望向窗外另一栋楼宇的屋顶,先前许思祈乳牙的“栖息地”。
房间有些闷,他打开窗,让风吹进来。但窗帘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吹的摇曳。
程屿年轻轻拉开——
那是几朵枯掉的花。发黄的花瓣,萎缩的枝叶,被安稳地插在塑料豆浆杯里。
是风干的栀子花。
下面压着一张纸,能看得出来写的人态度很认真,但字迹仍歪歪扭扭:
“我还没送给奶奶花呢。如果你看见了,就拿去吧!”
背后仍有字迹,笔划很重,他翻过来。
“你真的很讨厌!超级讨厌!最讨厌!但你要是给我道qian的话,我会原亮你的,因为我很大方!如果你真来的话,请我吃个雪糕,再帮我写下暑假作业,我就收回你最讨厌这句话!”
……
程屿年端着那杯水质呈淡褐色的花,到住院楼四楼,问值班护士,有一个叫“许思祈”的女孩,在哪个病房?
护士“啊”了一声,回道:“那个小女孩啊?她妈妈上周就转院了,现在不在这儿了。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程屿年垂下手腕,轻轻摇头。他右手捏着一张纸条,但又不只是纸条,而是一份小女孩迂回的求和。
因为夸下海口再也不找他玩了,又怕惹他讨厌,所以不再出现。
但又心有不甘。
因此,就在这种对方能不能看见,以及会不会来的想象中,等待,等待,直到离开的那一刻
在那瞬间,12岁的程屿年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
后悔,原来就是你想找一个人,然后,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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