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身克己
瓷白的地砖被沿路金店的射灯打的透亮, 倒映着并行的一双绰绰人影。
许思祈单手抱着蓝色毛绒史迪仔,唇角抿压,微一沉思。
自己原本想请程屿年吃饭, 没请成就算了, 反被送了只玩偶。
剧本走势完全颠倒。
要不回浔南了再单独请他吃顿饭?但也不知道程师兄要待多久, 有没有空。
而且浔南那么大。
许思祈还在拧眉思索,就见程屿年垂眼,略一驻步,随即手机被举在耳边。
“奶奶。”他低声道。
许思祈的心脏被轻轻攥了下。不只是因为他近在耳边的嗓音,更因为电话对面的人。
之前本打算元旦那天俩人可以通个电话, 但那天出了点“意外事故”,她完全避着程屿年, 加上又忙期末, 所以一直没联系上。
“嗯。”
“1月20号。”
“好。”
“”
许思祈没有用四处张望来打发沉默,反而将把目光落点放的长远,肢体惯性地往前。
指腹摩挲绒毛,耳朵悄然竖起。
程师兄会跟奶奶说, 自己正跟他在一起吗?
不过等了好几分钟,也没见程屿年有提起的意思, 许思祈听着他简单的回应,渐渐放松绷起的后背。
还有几米就要出商场的感应门,她的左臂被人轻拉了下。
“等等。”程屿年微挪开手机,目光看向她,“我得去那边拿个东西, 你要在这儿等我吗?”
许思祈眨眼, 压着声音忙道:“哦哦行,没事儿, 我跟你一起吧。”
她毫不犹疑地跟着程屿年转身,看他再次接起了电话。
“嗯。”
“在外面吃饭。”
“不是同学”程屿年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旁人身上。
“你可能认识。”他缓声道,收回视线,“许思祈。”
“嗯,以前在医院”
被念到名字,许思祈咽了咽口水,已经准备好下一秒与阔别多年的“忘年交”通话。
又开始绷直后背。
“我得先问问她。”程屿年淡声应着。
“奶奶想跟你说两句话,你方便么?”程屿年朝她道,却没有直接把手机递过,“或者我把她号码发你,你们之后单独联系?”
莫名地,紧张感被他给的选择所消解。许思祈笑了笑,摇头,“不用,我也挺想跟奶奶聊天的。”
程屿年颔首,把手机给她,同时望向她怀中的玩偶,“要我帮你拿么?”
许思祈下意识地要拒绝,但又想起之前在湘菜馆里说的话,于是点头递过。
许思祈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试探性地叫一声奶奶,听筒里却先热情地唤了声,“是小思祈吗?”
小思祈这三个字一出,有股酸涩涌入鼻腔,许思祈鼻音浓浓地应了声“嗯”。
她笑,刻意扬了声调:“奶奶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快十年了吧?不过,我们这也没见啊。”那边传来慈祥又柔和的声音。
许思祈的脸颊立刻漾起两个深深的酒窝。
奶奶:“小思祈也在宴城吗?”
许思祈:“对,我也在宴大读书。”
奶奶:“真好。那现在应该是读大一?大二?”
许思祈:“大二。”
奶奶:“噢,那刚好比屿年小两个年级。”
许思祈点头:“对。”
奶奶:“一个学校的,都上大二了,之前怎么没听他提起过?是故意不告诉我老太婆呢。”
“不是不是,”许思祈忙否认,举着重量略沉的黑色手机,“之前我们没遇见过,后面一开始我也没认出程师兄来。”
“怪不得。”老人爽朗地笑了两声,又接着感慨:“果然是太久没见了,我总记得你以前管他叫‘小年’呢,现在也改叫师兄了,都长大了啊——”
许思祈被她说的耳根一红。
她以前,的确,像只喳喳叫的小鸟一样,围着人开口闭口小年长、小年短的。
根本不顾对方轻蹙眉地否认过多少次“我不是”。
许思祈一想到这儿,就忍不住偷瞟了眼斜前方颀高清瘦的人。
刚才她的注意力都放在和奶奶通话上,潜意识地跟着程屿年的脚步,但渐渐察觉出来,两人似乎在往刚才的湘菜店走。
奶奶又跟许思祈拉了会儿家常,声音温厚又夹杂着些许令人轻松的调皮,话题完全不触及自己的隐私,除非她主动坦露。
这让许思祈心底柔软又微涩。
一时之间言之不尽,她们相约着之后加个联系方式。奶奶说微信也行,好多人以为老年人玩不转,其实她很能跟上科技进步好吧。
许思祈笑着应声,穿过程屿年单手推开的玻璃门,进入刚才的湘菜馆。
眼前依旧是一派宾客盈门、热火朝天的景象。
程师兄这是有什么东西忘拿了?还是跟楚苑唯有什么话要说。
也是,刚才都没看见楚苑唯本人,也许她没收程屿年的转账,于是他决定当面道谢。
又或许是俩人有事要谈,相约着下次见面。
许思祈看了眼包间的方向,随即睫毛耷垂,轻声跟奶奶道了再见。
正准备把手机还程屿年,却见他长腿一迈,径直地往湘菜店前台走,音质偏冷:“你好,刚才点了份外卖,尾号是0331。”
“尾号0331。”服务员跟着重复了遍,手指在POS机上划了下,抬头时已挂着职业笑容,“已经做好了,正在打包,请您稍等片刻。”
外卖?
许思祈好奇地凑近,握着手机抬手,“师兄,我跟奶奶聊完了。”
程屿年点头,接过电话,听着老人遥远的嘱咐。
程师兄什么时候点的外卖?他刚没吃饱吗?还是打包些饭菜准备晚上吃?
许思祈正疑惑着,一侧过头就看见服务员提着印着店铺名字的蓝色包装袋,微笑着走来。
“您好,您点的蔓越莓甜糕做好了。”
服务员看男生双手没空,本来想等,但见他目光偏向旁边的女孩,于是会意地将提袋递向她。
许思祈愣愣地接过,低头看了看。
袋子被封的很紧,只闻得到暖烘烘的糯米香,交杂着蔓越莓被蒸透的酸甜。
“甜糕趁热吃口感会更好,要是喜欢,欢迎下次再来。”服务员双手交叠,放在围裙前。
“谢谢。”程屿年正好挂了电话,“走吧。”
许思祈跟着出门,后知后觉地出声,微拎起包装袋,“师兄,这是?”
“之前点的。想着走之前拿,会比较方便。”他解释。
“是给我的吗?”
“嗯。”程屿年毫无遮掩。
许思祈嘴唇动了动。
她只是视线在摆盘漂亮的糯米甜糕图片上多停留了两秒,其实并没有多势在必得,失去了也不觉得可惜。
却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围巾、牵手、照片,醉酒吻、史迪仔、糯米糕一件一件事物的叠加,让那句冲动的“为什么”就要溢出唇齿。
许思祈虽然刻意放大了自己的钝感,也自得的健忘着,但她毕竟不是傻子。
余城的直言吐露,苏玥的话里话外,程屿年给的模糊界限
只是人刨根问底的前提,是要有接受相反答案的勇气。
比如,余城搞错了乌龙,苏玥也只是逗她,程屿年更是把她当作被人溺爱着的、需要照顾的十岁小女孩。
而她是许思祈,十九岁的许思祈,不应该莽撞的许思祈。
所以许思祈也只是莞尔,全然忘了之前说要对他不客气的坚决。
她轻轻地说,“谢谢你。”
目断飞鸿
临走的前一晚, 许思祈很抱歉地推掉了自己提前在打车软件上与司机师傅的预约。
原因无他,程屿年说明天开车送她去机场,这是奶奶给他的嘱托。
而且, 他也有件事想拜托一下自己。
许思祈整理好衣物、洗漱用品, 看着床边摆成一排的大大小小玩偶, 纠结好久,还是决定将那只最大的塞入她空间本不富裕的行李箱里。
大力出奇迹!
等许思祈面目狰狞地强行摁上卡扣,她还回头朝其他玩偶解释了下。
“这个宝贝刚来这个家,认生,需要带着熟悉一下。乖, 妈妈也爱你们哦~”
说罢,许思祈站起来揉了揉她被磕出红印的手心, 然后挨着拍拍它们的脑袋
第二天一早, 许思祈一秒都没赖床,简单洗漱完就拖着行李箱,背上书包往外赶。
明明昨天还艳阳高照,今天却阴沉沉的, 空气里裹挟着黄沙。
听值班的阿姨说,更北方的草原因为过度放牧导致水土流失, 被风带到了宴城,过几天还要更严重呢。
许思祈被风沙刮得迷了视线,偏又不近视也没眼镜,所以走几步就要偏过头揉揉眼。
走得太急,也没口罩, 索性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捂住口鼻。
许思祈心情郁郁地走到校门口, 她正扫脸时,兜里的手机贴着右腹震动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看, 动静又倏地停了。
许思祈下意识地抬头。
程屿年果然就在不远处,墨蓝色薄棉服,长身玉立,下半张脸隐入深色的遮挡,只看得见一双清锐的眼睛,以及轻蹙的浓眉。
他走了过来,主动帮她提了行李箱,声音略闷:“怎么没戴口罩?”
许思祈松手,摸了摸鼻尖,很坦诚:“我忘了。”
程屿年没说什么,只是提着箱子,步伐难得轻快。
他先让许思祈上车,自己打开后备箱,抬起箱子将它横放好。
许思祈已经不是第一次坐程屿年的车了。
第一次紧张的要死,第二次紧张的要死。
事不过三,这次一定有所改变!
毕竟她和程屿年已经这么熟了。许思祈嘴里默念:松弛,淡定,relax、slack、flabby、loose
只是左边的车门被人打开,那种冷淡清新的松木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扑面而来,让许思祈松弛了一部分的肢体又开始僵直。
老天啊,怎么还是紧张的要死!许思祈内心咆哮。
程屿年打量着许思祈有些生硬的脸,低询道:“冷么?”
许思祈闻言瞬间摇头,但看他往车载空调伸了一半的手,又很快捣蒜般点头,“冷冷冷。”
程屿年眼底融笑,打开了空调,又随手挂了档。
车窗外灰蒙蒙的,铅黄色的雾扩散开来,笼住行车。
“师兄”
“吃早饭了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许思祈先回答:“没。”
看程屿年沉默,许思祈立马补充:“我怕来不及,就想着可以去机场随便吃点。”
程屿年微颔首。
许思祈怕他觉得自己不真诚,她又复道:“我现在很喜欢吃早饭,真的,吃了一天都有力气,浑身充满活力!”
程屿年闻言,下颚轻抬,“这样。”
他往后扫了眼,“既然你喜欢吃早饭,那劳烦你帮我解决一下吧。”
许思祈顺着往后座看。
有一只质感很好的牛皮纸袋,封口还用漆印贴纸黏住,上面印着一家连锁店的名字。
许思祈咽了咽口水。尽管肚子里的馋虫已经蠢蠢欲动,但是她还是矜持地拒绝了。
“谢,不是我现在不太饿。”
开什么玩笑,等会儿掉了食物渣在车上怎么办!而且她才不要整个车厢里都回荡着自己的咀嚼声。
素来毫无畏惧的许思祈,甚至被陌生人围观进食也面不改色,居然有一天担忧起了自己的形象。
她悲哀地想,帅哥误我。
程屿年也没坚持。
雾灯在黄烟里劈开两束明亮的光,许思祈轻轻摩挲着安全带,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
“师兄,你之前说要我帮忙的事,是什么事啊?”
程屿年专注地平视前方,声音低缓:“我和朋友写了篇文章,要发一个外国期刊,想让你帮我看看翻译,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都放假了我当然有空,”许思祈道,随又抿唇,“只不过如果是太专业的术语和表达,我不太懂,也拿不准。”
“没事。”程屿年驶入一个弯道,“拿不准的话,可以问我。”
“那没问题。”许思祈立马点头道。
终于有机会可以还程师兄人情了。她喜滋滋地想到。
而且,是不是,这样寒假里他们也可以有所联系了许思祈唇角轻弯-
临近机场,车水马龙。
各路车辆的汇入,在道路上排成长龙。再次行进没五米就被迫停下来时,许思祈下意识就说,“师兄,要不就停这儿吧,已经很近了。”
“时间急吗?”
“不急,但是”许思祈指了指前面,“太堵了,等会儿你回去也比较麻烦。”
“都放假了,”程屿年顿了顿,语气里有难得的揶揄,“我可能也比较有空。”
许思祈:“”
怎么还学她说话啊!
许思祈脸蛋微红,抿嘴,手指再次去和安全带纠缠。
程屿年可能真的很有空,他甚至把车停在了停车场,一副要把她送入登机口的模样。
再拒绝就不礼貌了。
许思祈心道,行,那她一定要把他的文章翻译到完美,流畅地跟牛顿第二定律里没有空气阻力般丝滑!
她刚准备开车门,却被程屿年拦了下。
他垂着眼皮,从置物盒里拿出单包装的深色口罩,“戴上,外面灰尘重。”
“哦哦。”许思祈接过,撕了包装袋。
许思祈将棉线挂在耳后,捞过后座的早饭。路过车窗时,隐隐看见被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的自己。
明明看不见嘴唇,可为什么在笑啊。
许思祈暗骂自己一句有病。
程屿年打开后备箱门,伸手提出她的行李箱,只是刚竖立于地上,就听见一声沉闷地“噗”响。
许思祈拎着牛皮纸袋,满脸愕然——
她她她的行李箱怎么自爆了!
两个卡扣自然脱落,行李箱像蚌壳般从中遽地打开,但蹦出的不是砂砾,而是一大堆零零碎碎的衣物。镶嵌在内的也不是珍珠,而是一只脑袋硕大的史迪仔玩偶。
许思祈:“”
程屿年迟滞半晌,随即朝她诚恳道:“抱歉。”
他刚弯腰准备帮她拾起掉落在外的衣物,许思祈立即火烧屁股般地道:“不不不不不——我来就好了!”
程屿年缓缓收回了手,再次抱歉。
许思祈一边重复着没事,是她自己塞太多东西,一边蹲着以最快的速度整理着。
究竟是为什么,她的秋裤要蹦这么远啊?!这还是上次被剪的、姨妈寄来的、蓝色爱心同款许思祈哭唧唧地捶胸问天。
这辈子和爱心·秋裤没法和解了。
不过谢天谢地,内衣内裤压在最下面没有满天飞,不然她今天一定要吊死在这行李箱生产商的门口!
草草收拾好,许思祈故技重施想强行盖上行李箱。但这回箱子仿佛也长了脾气般,任她怎么压都锁不上卡扣,倔驴般大张着嘴。
许思祈急的恨不得一屁股坐上去。
但她不行。
因为她现在是个忸怩的、注意形象的、被美男所误的许思祈。
程屿年看她忙活半天,鬓角都开始湿润,低声建议道:“要不把玩偶拿出来?”
行李箱能托运,她只背了书包,可以单手抱着。
许思祈叹气,只能这样了。
其实她早想到了。可是抱着史迪仔会见送她的主人,代表着什么?
只代表她很喜欢这个玩偶吗?喜欢到不顾麻烦,回家坐飞机也要抱着?又不是喜欢什么就非不撒手的十岁小姑娘了。
许思祈知道自己的答案,但她不想让程屿年知道。
所以就当她是真的任性,任幼稚的喜欢去挤占贫瘠的空间。
许思祈捞起史迪仔,行李箱瞬间像被抽去了蚌珠,恹恹地轻松闭上壳。
程屿年帮她提上行李,两人朝安检口走去-
去值机柜台办好了托运,许思祈瞄了眼自己的身份证,还有不到20天就过期了。
打印好了登机牌,就要去候机厅。
第二道安检门前,闲人止步。
许思祈单手搂着毛绒玩偶,程屿年正要将帮她拿着的书包递过,却见她的目光完全被前面的人给吸引了。
那是一对情侣,或者说,更像一对在经历生离死别的苦命鸳鸯。
女生整个人都在抽噎,因为没缓过气,话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泪水像珠子断线般坠落。男生也是满脸心疼,不住给她拭眼泪,柔声叫着乖,过几天就见面了,别哭。
女生的脸埋在男朋友胸膛,声音细微又颤抖,模糊地说着什么“不得”。
男生伸手用力抱她。
周围的人纷纷投来目光,但又司空见惯地挪开。
许思祈嘴唇轻张,想起自己在哪看过的一句话:医院的墙比教堂听过更多真挚的祈祷,火车站台比婚礼见过更多真情的拥吻。
突然感觉咽喉有种毛刺刺的尖涩,像是吞了口带青皮的酸果。
她回过神来,从程屿年手里接过书包,笑了笑,眼褶弯成月牙般的弧线。
许思祈指了指前面的路,声音清甜中含闷:“那师兄,我走了?”
“嗯。”程屿年鼻音略重,朝她抬了抬手,许思祈身形一僵。
心脏扑通,扑通。
震耳欲聋。
程屿年却只是揉了下她的头,长者般温和,“记得吃早餐。”
心脏降落,许思祈安静半秒,然后语气轻快地应声,再次挥手。
等纤瘦明媚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通道里,程屿年眉眼倏地敛的锋利。
他蜷了蜷指,努力压下心中泛起的那股沉重的窒闷,青筋鼓胀,外露的皮肤有些苍白。
似乎突然间就听清了。
刚才那女生颤声说的,原来是——舍不得。
一路向南
一下飞机, 许思祈就被南方惯有的湿润水汽和怡人温度迎面笼罩。
她轻眯眼,抱着玩偶拖着箱子往外走,一眼就看见众人群中捧着鲜花的一家三口, “思祈!这儿——”
姨妈垫着脚朝她招手, 随即一巴掌顺着打在了旁边侧过脸、神情不屑的宋长锦肩上, “愣着干嘛,快去给你姐提东西。”
宋长锦粗哼,不情不愿地提脚往前,挤入人潮。
许思祈仔细避开姨妈的手,笑着接过了白玫瑰与绿桔梗, 伸手和她拥抱,同时也毫不客气地将行李箱杆递交旁边人高马大脸很臭的“小弟”。
“思祈, 哎呦, 平时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怎么还是这么瘦呢。”姨妈心疼道。尽管她妆容精致,也难掩眼角处的岁月痕迹。
“哪有,已经胖好几斤啦~”
“这么多人, 换个地儿说吧。”宋父轻握拳,简单发话。
将行李塞入后备箱, 宋父打着方向盘,姨妈坐在副驾驶,笑着转过头来:“思祈,等会儿想吃什么?”
“嗯柠檬鱼?”许思祈提议,没有说什么都可以的套话, 反而让大家都轻松。
“正好!城南洞子楼那边新开了家柠檬鱼店, 上次我同事说味道挺不错。”姨妈吩咐着驾驶人,继续转过头来, 跟许思祈唠嗑。
从暑假的实践活动做的怎么样,怎么留校都不回来玩几天;到宴城冬天冷不冷,暖气好不好使;再到宴大的学习是不是很紧张,压力大不大
许思祈漾着酒窝,一一答复。
只是说到学习,她旁边那一脸高冷塞着耳机瘫着的人就被莫名拉入了聊天群。
“宋长锦你什么意思,姐姐回来你一句话不说?耍帅装尸体呢?我跟你讲,你这回四级没过我还没找你算账,你给我小心点儿!”
宋长锦取了只耳机,微掀眼皮,知道不应声只会被骂的更惨,于是懒声懒气:“哦——”
“我也不强求你跟姐姐一样考个六百六七,但你好歹给我过了吧?得个三百多分可怜谁呢?趁姐姐回来,你”
许思祈思忖着宋长锦“帮助”自己做了一学期的青年大学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于是快声抢答:“术业有专攻,我本来就是学这个的嘛。而且后面还可以考,他才大一,机会很多。”
姨妈想着也是,孩子这么大了点到为止就行,于是简单数落两句就继续缠着许思祈问东问西。
被解救的宋长锦没一丝感激,反而像才注意到许思祈般,目光从上到下扫过她,随即发出一声轻哼。
许思祈:“?”
“你也才大二,快二十岁,只带一个玩偶坐飞机太少了吧?怎么不集一群排排坐、吃果果?”宋长锦轻嗤,声音很低,在前座俩人的交谈下只能他们之间听见。
说着,他还突然伸手扯了扯史迪仔的蓝色耳朵。
“别拽!”许思祈瞬间瞪他,把玩偶抱远。
“切,”宋长锦不以为意,自己也没少碰她玩具,但见许思祈这么宝贝,他像是察觉到什么般话锋一转:“有什么了不起,难不成这你男朋友送的?”
男朋友送的。
许思祈沉默半晌,随即模棱两可道:“夹娃娃夹到的。”
“哄谁呢?”
“骗你是小狗。”
确实是夹娃娃夹到的,她又没撒谎,只是模糊了下主语。
宋长锦讨了个没趣,继续塞好耳机,戴上自己的酷哥面具。
男朋友。
许思祈垂着眼想,某一刻,她是不是真的“心理僭越”,把程师兄当成了自己的男朋友。
以为他抬手,就是想抱自己。
以为俩人分别,就应该难过舍不得。
可事实是,他那么周到细致,神情平静,像长辈般宽厚,像友人般温和。
一切都很好。
只是唯独没有冲动。
冲动地像那一对情侣,情感外溢到难以自抑、铺天盖地。
许思祈看着窗外。浔南的天,日丽风清,比北方丰富许多的植被,绿油油地浸润眼睛。
但宴城的黄沙似乎还是吹进了她的眼睛,让她干涩地泛起一层水光。
可是这样就很好。温和、礼貌、不逾矩。
本应该是这样的。
那她究竟在难过什么呢?许思祈问自己-
柠檬鱼算是浔南有名的特色菜,多个柠檬与鱼一同养在鱼缸里,这样出锅的鱼肉质鲜嫩,味道清香,解腻又可口。
四个人分别落座,许思祈被塞了菜单,她熟练地点了一只2、3斤重的鲈鱼,一些蔬菜,外加一份红糖糍粑和小酥肉。
服务员记录完其他人的点菜,正要转身,许思祈拉住他,特意最后道:“一定不要加香菜,谢谢你。”
闻言,在喝茶水的姨妈动作停滞,随即嘴角轻颤,一股酸涩涌到鼻尖。
许思祈算是她看着甚至帮忙带着长大的孩子,什么时候从喜形于色,变成这么细腻敏感的模样了。
平时家里男人多,神经粗线条,大多不会看见细节——比如,她不吃香菜。
但他们会吃,甚至喜欢吃,包括思祈,所以她做饭也会格外放一些,只是自己夹菜时单独避开。
她放下杯子,默默看着许思祈甜美青春的容颜,正与宋长锦有一句没一句地斗嘴,心里百感交集,哀叹了句:
唉,姐姐。
小吃上的最快,许思祈夹了块酥肉,沾了沾辣椒面,还没来得及咬,外套兜突然一震。
许思祈拿出手机,发现是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浔南当地的,也没有被他人标记为骚扰电话。
“你干嘛?”宋长锦坐她旁边,瞥了眼发愣的许思祈,“不接就挂了啊,吵不吵。”
但许思祈却没动,她把手机调了静音,任由呼叫的状态持续很久,直至消失,弹出锁屏页面。
宋长锦狐疑地扫了她几眼,许思祈半埋头,似乎不太在意地咬着酥肉。
喉咙干堵,咽下的东西尖锐仿佛在剐蹭食道,许思祈攥了把发白发汗的手心,深吸了口气。
下一刻,她已经变成了先前模样,斥责宋长锦怎么抢她的糍粑,还跟姨妈姨夫笑聊着学校里的黑天鹅,夏天里孵了崽崽,跟在鹅妈妈后面排队游泳可好玩了。还有啊,北方的麻辣拌原来是麻酱拌,跟黄泥里腌菜一样,让人奔溃。
一顿聚餐在许思祈绘声绘色的描述下、宋长锦半鄙夷半冷漠的围观中以及两位长辈忍俊不禁的愉悦里完美结束了。
饭毕,姨妈拉着许思祈陪她看房间:“我昨天换过床单被罩了,都是新的。这边儿呢姨夫找人做了个大点儿的书桌,你以后就更方便学习了。”
许思祈故意大吃一惊:“都放假了我还要学习吗?生产队的驴寒假也要休息吧!”
姨妈笑地拍她的肩,“行了,不跟你说了,你今天赶路累,早点儿休息。”
“那姨妈你也早点休息~”
门锁轻“哒”一声,脚步声渐远,房间静的像投入了一片幽潭,里面站着的人也仿佛覆上一层深水的阴影。
许思祈环顾四周,精致漂亮的墙纸,提花粉色蕾丝曳地床裙,糯白的羊绒地毯,榻榻米上一排的可爱玩偶
她轻轻牵起一个笑。
很熟悉的少女风格,是她以前最喜欢的那种房间。
华丽、粉嫩、又繁杂。
许思祈将史迪仔安好地放在床上,枕着一只枕头,刚揉了揉他的脑袋,说着:“这么远,你也辛苦啦。”
被搁在床头的手机突然亮起。
4个红色未接电话下,有一条有待查收的新短信。
还是那个号码。
【思祈,奶奶最近生病了在住院,老是念叨你,这么久了没见你,不知道你是否已经放假,有空能来一趟吗?】
·
许思祈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视角很奇怪,一会儿悬浮向下,一会儿窥伺在侧,还有的仿佛身临其境。
唯一的相同,都是一些零碎的、不连贯的片段。
眼前是个雷电交织的暴雨天,乌云翻滚,大地轰隆,被疾风折断的树枝摔在地面上,又被猛地卷起,凌乱地砸向更远处。
闪电破空,亮如白昼。
整个天地似乎在潦倒地旋转。
就在这时,一辆被暴雨冲刷的小轿车被迫停在路边,有个女孩儿挣扎着开了车门,一落地就浑身湿透,但她一点儿也没管,只疯狂地往来时路奔跑。
后面的男人大喊着想要拦住她,却见她头发倒竖,他害怕地直惊呼。下一刻,女孩儿像被大货车迎面撞击般,被一种庞大的力道狠掼在地。
成百上千只蜜蜂同时蛰着皮肤,剧烈的疼痛涌来,锐利的让人想尖叫。
但她张口,只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息,她说:
“妈妈,痛”
视线转换。
许思祈又来到了个狭长的窄道里,地砖很白很亮,能倒映出一辆飞速而过的转运床,众人脚步混乱,方向却又高度合一。
厚重的关门声起,各种滴滴滴的机械音萦绕耳蜗,在沉默里无趣到扰人神经。
门外似乎还有人在争执,有女人的哭诉,有男人的辩解,情绪让他们的声音变得刺耳又陌生。
真吵啊。
还好头顶有一盏灯,亮的仿佛让人碰到了太阳,温暖炽热地让人想眯眼。
困意渐起,她似乎就要进入一个好梦。
但这显然不是个好梦。
有一张满口龋齿与牙渍的嘴,脸部肌肉随着每一次说话而抖动,苍老的皱纹蔓延出沟壑,白色口沫在空中横飞,就要淹过她面前的人。
“你天天垮着张要死不活的脸给谁看?我又不欠你。”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当自己是大小姐?”
“你几岁他几岁,你让着点儿会死?”
被训斥的女孩儿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头。
许思祈听见了,她在说:不会死。
死才没那么简单。
死是轻松的,愉快的,一笔勾销的。被关注和承诺羁绊着的人,才不会死。
所以她不是大小姐,也不会死。
她只是大多时候会沉默,偶尔会迷惑,迷惑为什么她明明没做什么,路过的同学会转过头看她,窃窃私语;老师会摇着头说,你太让人失望了。
原来她除了令人生气,还会让人失望。
可是谁在期待她呢。
谁呢?
……
许思祈猛地打开了灯。
汗水浸透了睡衣,湿嗒嗒的粘着她的后背。胸口处更是有种难忍的窒痛,仿佛千斤石压在了脆弱的心瓣上。
快来喘不过气来。
许思祈缓了好久,才平息了呼吸。她抬手,摸到了自己满脸冰凉的泪水。
许思祈起身找纸关空调的同时,发现史迪仔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脸朝地,四仰八叉的,像是被遗弃在角落里。
——遗弃。
这个词一出来,那种黑洞般的窒息轰地灌入四肢百骸,绝望像一辆脱轨的火车,拖着刚平息下来的情绪往肉/体上撞击。
在分崩离析的前一刻,许思祈赤脚弓身,将史迪仔抱入怀中,颤声道,不是,没有,没有被遗弃。
她才没有。
许思祈嘴里不断地嗫嚅着“没有”,眼泪却一滴一滴掉在木板上。
停下,停下,许思祈。
情绪可以骗人,但红肿的眼睛不会。
她要转移注意力。对,转移注意力。
许思祈挣扎着从地上起身,光是两步就让她觉得困难。她用指纹解开手机,收件箱再也没有醒目的红色圆圈,变得一尘不染。
许思祈找了好久,终于点开一个视频软件,用“搞笑”两字检索,从最高的播放量看起,一条接着一条。
从木然地聚不了焦看不明白开始,她渐渐地察觉到了色彩,听见了视频里人的欢声笑语。
他们正鲜活地活着。
许思祈开始笑,她笑的露出酒窝,笑得嘴角发酸,笑到伸手揉颧骨。
直到天色完全放亮,温暖的阳光从窗帘中泄入,暖黄的光晕铺在她的身上。房间门被人轻轻叩响,温柔的女声问:“思祈,起了吗?我做了早饭,你要不起来吃了再睡?”
房间门被人从内拉开。
眼前的女孩一脸红润,钝感较强的漂亮五官往上扬着,眉目含笑,像是一只破土而出的春种。
许思祈趿着拖鞋往外走,“不不不,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我要趁早把宋长锦的那份也吃掉!”
姨妈被她的笑容感染,随着她一起下楼梯,莞尔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睡了个好觉就很开心啊。”-
早上7:15。
程屿年从浴室里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他坐在书桌前,伸手按了按眼眶。
难得失眠,他从凌晨3.4点醒来之后就一直没睡着,强行合眼,满脑子却都是…许思祈。
虽然以前也偶尔分神,但从没这么强烈,强烈到让生物钟都紊乱,只有嘈乱的心跳声在回应黑夜的沉默。
想听见她的声音,想看见她。
他不喜欢这种陷入空想而无能为力的感觉。
就像他想伸手抱她,却又怕吓到她,所以只是忍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程屿年干脆起床开了电脑,跑了跑仿真,看了几眼文献,提前将导师布置的任务收了尾。
等到大脑越来越清明,内心也趋于平静,他发现——自己还是很想见她。
于是浏览了下最新的航班信息。
宴城天气恶劣,最近的航班要不取消要不就延后了,他本来订的时间是一周后、春节前,能赶上奶奶的生日。
实验室给博硕生只放半个月的寒假,按理说他算大四,不用照这个执行。不过导师似乎已经默认了他是课题组的一员,而他其实也习惯于这种生活。
所以,在程屿年将论文发给导师的同时,提到自己想请假去浔南,进度能在线上完成的会准时完成,导师颇感意外。
但随即又很善解人意,回道:可以,好好享受最后的本科假期。
程屿年取消了航班,打包了简单的行李,又在加油站给车加满了油。
黄沙肆虐的天,他一路向南。
好久不见
冬日晴好, 许思祈吃完早饭后穿了件白色长款薄羽绒,内搭针织衫与黑格裙,脚踩玛丽珍小皮鞋, 乘着地铁, 和朋友碰头。
趁着高三还没放假, 她们今天约着回校看老师。
一路上,许思祈总不太自在地扯了扯裙子。她很久没走过这么“少女”的穿搭风格了,在学校里主打一个随意休闲,卫衣牛仔裤运动鞋,怎么舒服怎么来。
但姨妈一听自己要出门见朋友、看老师, 便兴奋地把自己之前在商场买的衣服堆在她手上,用一种异常渴望的眼神看着许思祈。
等许思祈换上后, 姨妈前前后后观赏一圈后, 满意地合掌:“我们思祈就是漂亮!像欧美电影里的公主一样。”
宋长锦正打着游戏,闻言翻了个白眼,而许思祈更是哭笑不得。
不知道是童年里自己对“公主”的喜好太深,导致姨妈有着执拗的惯性思维。还是说, 有少女心的其实一直是姨妈自己。
许思祈到了约定地点,遥遥地就看见了比她先到的向芸和陈一凡。
陈一凡招手:“思祈。”
向芸则轻佻地发出个短音, 笑她:“嚯哟,今天打扮这么好看啊?还穿裙子了。”
许思祈走近,拎着裙边做了个屈膝礼,“见我们尊敬的公主和王子殿下,总要正式一点。”
向芸冲她示拳, 陈一凡腼腆笑笑, 扶了扶自己的眼镜。
向芸和陈一凡都是许思祈在浔南师大附中的同学,向芸坐她前面, 陈一凡坐她同桌,俩人是许思祈在毕业后也常联系的朋友。
三人闲聊着一路到了学校门前,保安远远见有“奇装异服”的陌生人靠近,立即打起精神就要盘问。
只是许思祈站定刚冲他笑笑,保安就马上塌了肩膀,很自然道:“回来看老师呢?”
“是啊。”许思祈笑。
“进去吧。”
“谢谢叔叔。”
都没找老师来认领一下或者打个电话确认下,三人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进了校园。
“还得是我们思祈。”向芸感叹,“交友圈都扩展到学校保安了。”
陈一凡但笑不语,默默点头应着。
许思祈摊手:“大哥们,我以前天天走读上下学,刷脸刷的比谁都勤,他想不记住我也难啊。”
“NONONO,”向芸摇晃食指,学她说话:“天天走读上下学的太多,天天迟到请假的倒是你独一份,想忘记也难啊。”
许思祈冲她举拳。
到了教学楼,三人找到高中班主任樊老师的办公室。
樊老师三十好几,单身,教英语,整个人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好多学生都怕她,私底下还有人叫她“黑寡妇”。
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许思祈学英专的理由。
樊老师似乎刚下了课,教案还扔在桌上,正喝着水,见到三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好啊,三个兔崽子来看望我这个孤家寡人了是吧?”
兔崽子一号·向芸端庄道:“樊老师好。”
兔崽子二号·陈一凡敬重道:“樊老师好。”
兔崽子三号·许思祈顺着道:“樊老师辛苦了~”
向芸“噗”的一笑,陈一凡忍俊不禁。
樊老师卷了卷书,装模作样地点点许思祈:“好好好,我是辛苦了,你给我去墙边站着面壁思过让我舒服点。”
许思祈立马狗腿:“错了错了,樊老师好樊老师好。”
他们聊了很久的天,从以前的学生时代聊到现在,聊了同学聊自己。
到许思祈,同为英专出身的樊老师不乏多说了两句。
“你们四六级都过了吧?”樊老师喝了口水,目光转向许思祈:“你什么时候考专四?”
“过了。”
“下学期。”
“专四倒也不算难。你打算考点雅思、托福或者CATTI、BEC什么的吗?”
许思祈摇头:“暂时还没想过。”
樊老师蹙眉,“那有想过交换或者留学吗?宴大平台那么好,资源又多,应该有很多不错的学校可以申请。”
许思祈还是摇头。
摇头的片刻脑子里却想着个人,脑海随之浮出了个可笑的念头——要是真走了,是不是就完全见不到了?
就像放个假而已,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少的可怜,只维系在对方发了份Word文件给自己,说着辛苦,而她发了个没有,别客气。
说不客气的人最客气。
许思祈微一分神。
“之前跟你聊过,学语言之前一定要想好,尤其是英语,专业壁垒不算高,可替代性又强,你也不是宴外出身。宴大虽好,但同专业的太少,校友资源就这样。”樊老师语重心长,“大三大四过得飞快,到时候身边同学保研的保研,出国的出国,工作的工作,你们一定要提前规划好。”
许思祈笑:“知道啦。”
“行了。”樊老师起身,“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也不跟你们多唠叨了。走,饭点儿了,出去吃饭!”
三人本想把带来的鲜花一放就溜,但樊老师说什么也不干,吐槽学校食堂味道差,非要开车带这些“兔崽子”们出去吃。
她开到了一个环境清幽的地方,门前有两颗纤长的芭蕉树,清澈的人工小曲河,翠绿的室外盆栽相连环绕,看起来完全不像个饭店,倒像是谁的住宅。
没有招牌,也没什么来往的人。
“走啊,进去啊。”樊老师停好车。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儿腼腆又有点儿局促。许思祈试探着发言:“樊老师您这是把我们带哪儿来了?”
那语气就仿佛她跟人贩子似的。樊老师气笑了,“黑店啊。等着,等会儿第一个卖的就是你!”
许思祈把手机递过,很主动,“那来吧。我会好好配合的,只要不打我就好了。”
三人被许思祈逗笑。
樊老师一边领着学生往里走,一边解释:“这是我…爱人新开的私房菜,味道还可以,带你们过来尝尝。”
向芸惊讶,和他们交换了个眼神。
——单身这么多年的樊老师居然结婚了?
——震惊!big震惊!
正说着话,一个看起来儒雅温和的中年男人迎面走来,微微笑,“都是樊老师的学生吧?里面请。”
樊老师招手,“不用,你去忙你的吧。”
“我现在忙的就是我最该忙的事儿。”他笑道,颇有风度。
樊老师脸颊微红,试图拔高音量着来掩盖自
銥誮
己的害羞,“少在我学生面前乱讲话。你不是说今天谭阿姨要来,你也不去看着点。”
男人抬了抬表,“时间还早。”
男人带着他们到了一间不算宽阔但很雅致古朴的房间,只有两桌桌椅,中间由一块竹木折叠屏风隔开。
私房菜里是没有菜谱的,每天的菜肴由掌厨人决定,食客自由挑选。今天的供应是农家香芋扣、西芹腊肉、腌笃鲜、雪菜豆瓣酥、拌双笋、红烧鲳鱼、炒什锦、毛蟹年糕以及糯米糍。
他们四个人从中选了六七个菜,围坐在一起。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好奇,但又不敢问,还是许思祈勇为人先,朝樊老师道:“刚那个叔叔我该叫什么呢老师?师公?男师母?”
樊老师听她越叫越奇怪,什么男师母都来了,出声打断她:“停停停,你就随便叫叔叔就行,不叫也行。”
“啊——”许思祈道,“那还是叫叔叔吧。”
别看樊老师平时做事大刀阔斧、飒里飒气,在学生前聊自己的爱情竟难得羞臊,所以迅速拉过话题,让他们吃饭。
许思祈中途去上了个卫生间。
她检查完自己并没有把白色外套.弄脏,于是轻松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往外走。一抬头,却见木窗尽头有个挺拔的背影,人很高,又清瘦,只一瞬就消失在转角。
许思祈觉得自己眼睛花了。
她边揉眼,边往房间里走。许思祈刚坐下,听樊老师在和向芸、陈一凡聊着未来的发展打算。屏风对面,有隐隐的低语。
是刚才的叔叔,声音格外礼貌,叫着:“谭老师请。”
然后是温和慈祥的声音,大约说着不用麻烦之类的话语,许思祈听不太清楚。
随即,响起一道清冽低沉的男声。在整个房间里,周围人的交谈声中,一屏之隔,轻的几乎难以辨别,几乎可以被茶杯叩桌发出的声响盖过。
只是一句简洁的谢谢。
许思祈的手却一颤,连带着心脏。
须臾间,她心脏剧烈的搏动几乎要跳出胸腔,又像是凭空生长出藤蔓,缠绞着让人发痛。视线里的一切都变得漂浮虚化,只有声音成为唯一实质。
真的是他。
他怎么在这里。
但一锤定音并没有给她带来通体的惊喜,相反,火烧后背的紧张激动之外,却是酸涩的余灰。
酸的她眼泪都要掉下来。
许思祈自己也搞不明白,在畅快地过去直接打招呼、含蓄地在手机上提一嘴,她选择了自己最难理解的方式——她尽量压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许思祈成了餐桌上最好的倾听者,第一流的捧哏。能在每次别人启唇要叫她名字或让她回答时,用最快的速度、最含糊难辨的声音接道:是啊是啊,然后呢?还有呢?你再仔细说说
或是更直接而沉默的肢体语言。
她像个小偷,想拥有这隐蔽的、程屿年不知道的、她知道的瞬间。
她听见程屿年跟奶奶说,自己跟导师请假了。
他说,想早点来。
还有,这边天气很不错,比宴城好很多。
他低叹,浔南很好,变化很大。好久不见。
奶奶低斥道,好久不见,看不出来他如此想念,那怎么两三年才来一回,不知道的以为也跟着他爸妈去大坝里做涉密科研。
许思祈又开始抿唇笑。
唉。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变成了一个这么奇怪拧巴又喜怒无常的胆小鬼。
许思祈无声追问着自己,略一分神间,被碗里毛蟹的尖刺划了手指,她“嘶”了声,轻微的动静引起旁边向芸的注意。
“哎,你怎么被螃蟹划伤了。”
“思——”
“没事没事,”没等他人把自己的名字叫全,许思祈就立刻起身,声音很轻,仿佛不想打扰别人用餐般接近气音:“我去冲一下就好。”
许思祈在洗手池反复冲洗着食指,其实伤口很浅,片刻后就没了冒血的迹象。
她刚想转身,背后却投来一道阴影,高大颀长,几乎将她遮了个完全。
来人修长的手指轻拧开瓶盖,睫毛翦密,眼睛注视着她的伤口,声音低沉:
“还是用酒精消消毒比较好。”
白云苍狗
许思祈身体僵直, 转过头,眼圈发红地抬睫。
程屿年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 他默了半瞬, “很疼么?”
“没有”许思祈否认, 半边身体在阴影里,她垂眼缩手,“就是一个小口子。”
程屿年低沉地嗯了声,将盖子放在洗手池上,握着瓶身抬了抬腕:“我找老板借了下酒精和棉签, 可以消消毒。”
许思祈本该惊讶地问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但丧失了“意外”的第一时间, 再问难免虚假作伪。
她于是很自然地伸出手, “谢谢师兄,我来吧。”
程屿年动作稍顿,随即将棉签与酒精瓶都递过,看许思祈轻缓地擦拭, 默不作声地把俩人的距离拉远。
他轻轻蹙眉。
不过几天,怎么他们又倒转回之前的相处状态了。
伤口有种淡淡的灼烧感, 但很快又消失,许思祈将用过的棉签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刚才好像听到师兄的声音了,但是没确认。你怎么在这儿,奶奶也在里面吗?”许思祈决定坦白,虽然并不够坦白。
“嗯, 提前回来了。”程屿年声音散漫, “这家店老板是奶奶以前的学生,我父母不在的时候, 很多时候是他在管。”
“这样啊。”许思祈和他并肩走,“那我进去跟奶奶打个招呼?”
程屿年淡声应好-
朝樊老师以及向芸、陈一凡简要解释了下,许思祈往屏风的另一边走去。
谭雪意第一眼看见许思祈的时候还愣了半会儿,随即笑得眯眼,每条皱纹里都写着岁月流逝后的睿智与温和。
“小思祈,”她微笑道,招手:“好久不见,快过来坐。”
许思祈乖巧地喊了句奶奶好。
谭雪意仔细地瞧了瞧她,叹道:“还是得网友线下见面才行,不然都看不出我们小思祈长大了,变更漂亮咯。”
当头发花白的老人说出“网友线下见面”的话,许思祈有一种违和的惊奇感,随即想起老人之前说自己很能跟上科技进步,所以笑道:“没有没有,只是幸好没有‘见光死’。”
话一落,又觉得对着老人家说什么死不死的,尽管是流行语也会有点儿忌讳,于是忙改口,“奶奶看上去也跟以前一样精神好。”
“哪儿啊,都是要死不活的糟老婆子了。”谭雪意轻笑道,一股对生死看淡的随和。
“小思祈在宴大学什么呢?”
“英语。”
“英语啊,英语很好,有灵魂,不像有些人啊,理工科学着学着都丧失人性了。”
“有些人”喝了口茶,闻言投来淡淡一瞥。
许思祈笑,主动帮程屿年找补:“不是,程师兄很厉害的。”
“哦,他哪厉害了?”
一道难以忽视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许思祈抿了抿唇,脸有些热:“师兄成绩很好,拿了很多奖,而且,还做了很多志愿活动。”
她顿了顿,小声补充道:“很有人性的”
程屿年垂眼,唇畔弯了道弧。
“这样啊——”奶奶的尾音拉长,望向“做了很多志愿活动所以很有人性”的孙子,“人家夸你呢,你都不给点反应?”
程屿年抬眼,看着许思祈,正色道:“谢谢。”
许思祈耳根发热,“不客气。”
旁边还有她的同伴,谭雪意说了些闲话后也没久留许思祈,只是笑道:“小思祈,过几天呢他们给我搞了个生日,要是有空,欢迎你来玩。”
许思祈:“好的奶奶,我一定来。”
·
回到家中,谭雪意戴着老花镜看书,见自家孙子正在饮水机前接水,闲聊般缓缓出口:“小姑娘好像变化有点儿大。”
闻言,程屿年握着杯子转身:“什么变化?”
“性情。”老人翻页,“感觉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
她回忆起许思祈今天的打扮,精致、美丽,与以前爱穿公主裙爱漂亮的小女孩并无二致,甚至有一种长开了的青春动人。
“她现在很会察言观色,情商很高。”谭雪意客观道,“虽然也很活泼可爱,但少了一点儿天真和率直。”
程屿年面容沉静,摩挲了下杯沿。
谭雪意看他没什么表情,“看来你早发觉了。”
程屿年点头。
“也不知道小姑娘经历了什么,”老人叹了口气,“我原来以为像她这种被溺爱着长大的小孩,自我本位意识会很强。”
“不过,她现在似乎更关注别人的感受了。”
程屿年睫毛耷落,陷入了沉思。
晚上,他坐在书桌前,打开了电脑桌面角落的一个文件夹,文件名是“summer”。
里面是一些文档和照片。
有苏玥之前发给自己的一些文章,标题党的内容吸人眼球。但更多的,是一些对回避依恋的研究。
程屿年点开一篇心理学的博士论文,他滑动着静音鼠标的滚轮,一点点看下去。
“安全依恋产生于婴幼儿时期与依恋对象尤其是父母,建立依恋关系所获得的体验。根据依恋对象一贯的积极回应,而对依恋对象总是会在自己面临威胁的时候可获得支持的一种理解和信任。”
“为了避免因为依恋对象的不可获得而导致的挫败感和痛苦感,一部分个体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开始否定自己的依恋需求。”
“他们倾向于独自处理面临的威胁,对依恋关系中的亲密感进行回避,和他人保持最大程度的认知、情感和身体距离。”[注]
“”
说到底,回避依恋,最大的缘由是对安全感的缺失。
程屿年目光放空,难得陷入一种茫然。
再完美无缺的理论研究,没有合适的经验性容器去迁移运用,终究沦为一纸空谈。
尤其面临的还是最复杂多变的、人的情感。
在许思祈最想靠近他的十年前,他将这艘活泼的船只生硬地推出自己的海域,只想留一片清静。
在他最想靠近许思祈的十年后,他已经不知道这只小船的行使方向,对着海平面只剩沉默地眺望。
在某些方面,他承认,自己愚蠢的一无可知。
*
奶奶祝寿之前,许思祈拖着向芸陪自己一起去买礼物。
她不知道该送什么。
向芸开始还兴致勃勃,两人去了商场的金店,又去了茶饮店,还看了看保健品,但许思祈都没太满意。
怕送的东西给别人压力,又怕奶奶不喜欢不适用。
向芸站在许思祈旁边,和她一起啃着脆皮甜筒,指着一个休息区:“歇会儿歇会儿,等会儿再选。”
“行。”许思祈的牙齿被冰的打颤,却有种透彻心扉的凉爽。
“话说,你跟那天那个帅哥怎么回事儿啊。”向芸暧昧地冲她眨眼。
“什么怎么回事?”
“少装,”向芸啧声,举起四根手指,“你俩身上明明晃晃写着四个字。”
“不可告人?”
向芸拍大腿:“你还挺上道!快说快说。”
许思祈:“都不可告人了我说什么?你不是人?”
向芸:“”
向芸作势要掐她,许思祈叹气,“他是我同校的师兄,小时候认识而已。”
“青梅竹马?因缘邂逅?”
许思祈:“咱能不能少看点偶像剧。”
许思祈心累。都第几回了,似乎见到一个帅哥,只要他旁边有个适龄的异性,他们关系就不一般。
向芸:“但是你俩”
向芸本来想说,你一出去洗手,隔壁的帅哥就站起来跟随,像约定好了一样,实在太凑巧了吧。
但看许思祈不想多聊,她索性换了话题,“哎,你到底送什么礼物啊?依我看,送花总不会错的。虽然俗,但是很方便。”
花?
许思祈眼睛一亮,她知道送什么了-
谭雪意生日宴当天,老人一身中式服装,大气又精神。
宴会的规模不大,但来了挺多奶奶教过的学生,樊老师也在,挽着私房菜老板的手,在望见许思祈的瞬间就放下,一张女王不屑脸。
许思祈笑了笑,只是看着铺有红布的来宾签名处,笑意遽地裂出一道缝。
干嘛这是
好好的签什么名。
前面的人都提笔流畅地写着自己的名字,有些还在名字后面写了些祝福语。
许思祈觉得别人写上去是美好祈愿,但自己写上去就成了辛德勒名单。
什么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尤其还要在程屿年的递笔、注视下坏了这锅汤。
许思祈急中生智,趁后面的宾客还没上前,双手反剪在后,轻声朝程屿年商量:“师兄,我上次被螃蟹划了手,有点儿不方便,能麻烦你帮我签个名吗?”
她的睑缘呈圆弧形,望着人时有种惑人的无辜。
程屿年微颔首,提笔落下“许、思、祈”三个字,字迹飘逸中带着遒劲的力道。
许思祈松了口气,心里的小人正对着“程大善人”鞠躬,就听大善人道:“你平时用左手写字吗?”
“啊?”许思祈一愣,“不会啊。”
她又不是左撇子。而且右手还没写明白呢,搞什么不会走就学飞那套啊。
程屿年淡哂,“是么?不过我怎么记得。”
他顿了顿,抬眼:“你受伤的是左手?”
许思祈:“”
许思祈飞快落下一句“你记错了”就往里逃。
正中眉心
宴席共有七八桌, 许思祈环视一圈,找了个伫有雪铁芋盆栽的角落坐下。
虽然大多人都不认识,但她并没有局促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温和的笑, 而他们的相聚源于一个善意而微妙的连接。
斜对角有个小男孩, 大概是谁家孙子, 正嚷嚷着怎么还不吃饭好饿啊,被大人轻声呵斥,“你安静点儿。”
“我好饿我要吃饭!”
“等下就吃,给你玩会儿iPad行不行。”
“不玩!我就要吃饭!”
还挺有骨气,居然能拒绝“哄娃神器”。许思祈扬了扬唇, 从帆布包里摸出一块雪饼。
“小朋友。”许思祈逗他,捏着枚白色塑料包装袋的雪饼, “你吃吗?”
“不要!”小男孩儿仍颇有骨气, 嘟嘴:“我妈妈说了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
尤其是长得好看的。
旁边的大人面露尴尬,正想说些缓和的话,只见许思祈毫不在意,甚至莞尔道:“也不是随便哦。”
“我这雪饼呢, 要聪明的人才能吃。”许思祈捻着雪饼的一角,另一只手竖着食指, “你要回答对一个脑筋急转弯,我才给你的。”
“回答不对的话,就只好我自己吃了,正好我也饿了。”她浅笑着,露出两个酒窝。
小男孩眼神有些戒备地看她, 但视线往下, 望着她手里的雪饼又咽了咽口水。
“听好啦,我的问题就是——”
“如果有一天, 小狗、小猫还有小兔一起上语文课,老师要抽其中一位小动物背诵课文,你猜猜会抽中谁?为什么?”
小男孩拧着细小的八字眉,歪了歪脑袋。
“…是小猫?”
“嗯?”
“不对,是小兔?”
“确定吗?”
“是小狗!”
许思祈笑,摇晃手中的雪饼:“为什么?”
“因为…因为…”
小男孩左瞧右瞧,半天没“因为”过来,反而有点儿把自己急红了眼。
他想到自己饿了本就委屈,还不是“聪明的人”,鼻腔里突然就漫出一声抽噎。
许思祈倏地瞪大了眼。
不是吧……她只是想逗逗他而已,怎么把人逗哭了?
许思祈急忙道:“是小狗是小狗!你回答的是对的。”
“为什么!”小男孩扬声反问她。
“因为旺旺仙贝(汪汪先背)啊。”
“……”小男生闻言更气了,哭腔很重地指着她的雪饼,“你拿着旺旺雪饼还考我旺旺仙贝!你、你这个人不讲武德!”
“我…”许思祈百口难辩,她还以为自己拿着旺旺雪饼会更好猜呢。
气氛趋于尴尬和混乱之际,有人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给了他杯饮料让他别哭,然后落座在了许思祈的旁边。
熟悉的清淡木质香萦绕。
看小男孩愤懑的情绪渐收,鼓着脸认真地喝旺仔牛奶,程屿年收回目光,睫毛低垂,眼睑下有片虚影。
余光扫过许思祈的鼻尖。
他启唇低语道:“欺负我就行了,别欺负小朋友。”
许思祈:“……”
她哪敢欺负小朋友啊!她分明只是想逗他。
而且,她什么时候欺负他了!
最多是欺骗,不是,说了个小小的善意的谎言罢了。
许思祈沉闷地挤出一个“哦~”,又默默挺直了脊背,双手交叠隐在了桌下,一副乖乖受训的学生样儿。
程屿年眼底融着淡淡笑意-
中午12点,大厅里灯光骤灭,在欢快的音乐中,有位身穿正装的男人登台,站在以“寿”字为背景的前台上。
男人拍了拍话筒,音响里传来沉沉的“噗”响。
“各位亲朋好友,各位来宾,大家好!今天我们欢聚一堂共同庆祝谭老师八十大寿,作为主持人,我心里万分激动……”
大概是被老人提前嘱咐过,整个宴会流程非常简单,没有繁琐的分批次为老人祝贺,而只是工作人员推着蛋糕车,在戴着蛋糕帽的老人面前,大家一同唱着生日歌。
烛火如豆,摇摇晃晃,映的众人脸庞都很温和。
蜡烛被吹灭的瞬间,掌声齐响。
“在这里,让我们共同举杯,祝谭老师福寿满堂,欢乐远长!”
许思祈笑着拿起装有饮料的玻璃杯,和大家一起高举。
正当她低眼轻抿一口时,音响里突然有了声音,银幕上映起一点往四周逐渐铺陈的画面。
“滋——”
“谭老师,我是祝俦,现在在东经110°、北纬19°的海南,祝您生日快乐,幸福安康。”
“谭老师好,我是98届的张旭,我现在正扎根西部,研究无线电。在这里携家人祝您生日快乐,身体康健。”
“谭老师,我是郑玉灵,现在在国外一所大学任教,希望能做和您一样优秀的老师。在此,祝您生日快乐,笑口常开,天伦永享。”
“……”
奶奶的学生遍布五湖四海,在不约而同地为她祝福。
许思祈有点轻微的鼻酸,心里仿佛暖流淌过。
老人笑着叹气,“叫你们不要弄太复杂。哎,果然还是我带过的最差一届的学生。”
众人都在笑。
最后的镜头,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背后是一望无垠的宽阔海洋。
男人五官端正而威严,尽管鬓角已经染上了风霜,但依旧可窥见年轻时的丰神俊朗。女人头发高盘,脖颈纤长,戴着只珍珠项链,温润的瓷色也掩不住她身上的清冷。
只一眼,许思祈就知道,这是程师兄的父母。
“儿女不孝,这些年来出门在外,聚少离多,不能在母亲生日之际陪伴身边,有愧母亲的养育之恩。”
“千言无语难以言表,在这里只想对您说:妈,辛苦了,祝您生日快乐。”
两人弯腰鞠躬。
老人依旧是乐呵呵地笑着,只是眼角微微湿润。
在外无论多么受人尊敬的总师、工程师,在父母面前,也不过是孩子。许思祈侧脸,偷瞄了眼程屿年。
而他却似有所感,刚好转过头看她。
许思祈心脏漏了半拍,低声道:“伯父伯母……平时工作很忙吗?”
程屿年没什么情绪,点头,淡声道:“他们一向很忙。”
一向很忙。
所以他小时候才会被送来浔南。
因为很忙。
所以没有时间陪伴。
因为总是一个人。
所以他小时候会那么孤僻地、形单影只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许思祈蜷了蜷指,心里莫名发闷。
为什么自己小时候那么公主病呢。
非让别人有求必应,自己乐意就不顾人死活。
甚至不讲道理,觉得别人不回应就是不配合,就是讨厌。
……如果,如果她当时再耐心一点,再大方一点儿就好了。也许,他们可以相处更久的。
*
宴席过后,客人四散,有小部分人留下陪老人聊天。许思祈跟奶奶亲口说了祝福,临走前扯了下程屿年的衣角。
“师兄,我给奶奶买了个礼物,你能帮我带给她吗?”
虽然老人已经提前打了招呼,让大家不要送礼,但许思祈却觉得礼轻人意重,自己送的是心意。
程屿年应好。
许思祈又说,礼物她还放在家里,等会儿晚些时间给送过去。
程屿年在微信里给许思祈发了个定位地址。
他本以为礼物比较重,不方便携带,许思祈会点个顺丰同城或者闪送。但没想,许思祈亲自送了过来。
收到微信消息的时候,他轻蹙眉,换鞋出门。
天寒露重,尽管才六点半,天色却已黯淡下来,冬夜里万物归于寂静。
五米外,许思祈像是怕冷,下巴陷入柔软的粉格子围巾里,还戴了双毛茸茸的手套。
脚边有颗静伫的、用黑色塑料袋蒙着的盆栽,她垂着脑袋,小幅度地用脚尖在地面画画。
抬头看见程屿年的片刻,许思祈立马收脚,笑道:“师兄。”
程屿年朝她走近。
许思祈露出被冻红的鼻尖,指了指盆栽:”这个…可能要开开空调,不然植物会冻坏。”
“好。”
程屿年双手端起盆栽,塑料袋在风中发出簌簌声响,他声音低沉:“怎么过来的?”
“打车。”许思祈道。
“不远么?可以让人送过来。”
她摇头,依旧在笑:“我怕送的过程被人不小心弄坏了。”
功成就要身退,许思祈抿唇:“…那师兄,我走了?”
虽然都在浔南,但好歹在两个不同的区,来回路程也得以小时计算。
“等等。”程屿年顿道,“天黑了,我送你。”
·
许思祈跟程屿年一起到了奶奶家。
他弯腰,在鞋柜里找了双崭新的拖鞋,递给她。
老人听到声响,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来人后惊讶道:“思祈?”
“奶奶好。”许思祈露出两个酒窝。
“这是……”谭雪意看了眼程屿年手里的盆栽。
“之前在花店里看见的,觉得很好看,就想着送您。”许思祈笑着解释。
“你这孩子,都说了不要送礼物。”奶奶嗔怪。
“不是礼物。”许思祈上前,半蹲着轻轻解开笼着的黑色塑料袋,“这是我以前,就想送您的花而已。”
“……”
那是盆栀子花。
是冬天里,有两三朵盛开着的栀子花。
是夏天里,答应了又没送到的栀子花。
谭雪意动了动唇,目光柔和,说不感动是假的。良久,她才抬眸一笑,问道:“怎么这个季节还开着花?”
许思祈明亮的眼眸里暗写得意,声音清脆地跟她解释。
程屿年在一旁捧着杯热水,静静看着许思祈眉目飞扬。
她说自己找了家花店,正好看见有结了花骨朵的栀子盆栽,于是买回家后给栀子花吹了空调,浇了浇水,又施了些磷钾化肥。
本来没什么把握,但今早恰巧开花了,大概是因为……
许思祈顿了顿,眼眸弯成漂亮的弧状,“大概是因为花也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吧。”
奶奶被她的甜言蜜语逗得直笑,感叹一句,“小思祈有心了。”
俩人还在聊天。
程屿年望着青涩的栀子花,手里的热水滚烫的不可思议,连着他的血管,齐齐朝左心房涌去。
他不知道“正好”与“恰巧”的概率是多少。
他只知道,十二岁时老人那一句“辜负真心,总会后悔”的话,仿佛子弹般锐利。
在多年之后,在他看向她的时候,正中眉心。
重蹈覆辙
许思祈接过程屿年的水, 润了润喉。
“太晚了,”谭雪意看了眼时间,“思祈要不要今晚在我们这儿歇息?”
“不不不用了奶奶!”许思祈吓了一跳, 忙摆手拒道。
“那屿年你送下她, 把思祈安全送到家。”
程屿年低沉地应了声。
许思祈站在绿化带旁, 看见那辆车牌号为宴A开头的车,略微震惊:“师兄,你是开车回浔南的吗?”
鼻腔里漫出单音节的“嗯”,程屿年再无过多解释。
“”
不知道为什么,许思祈总觉得程屿年的情绪不太对。虽然一贯话也较少, 但现在却有种沉浸在私人世界中,与外界抽离的状态。
似乎从看见他父母出现在荧屏中开始?
许思祈舔了舔唇, 想张口, 却又忍住。索性安静听着车载空调发出的沙沙声。
车辆被吞没在夜色里,程屿年侧脸被沿路的橘灯打上斑驳的光影,面容晦暗难辨。
两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声响,汽车稳稳停在了许思祈报的地点。
她的身体被惯性推得轻微向前, 又被安全带牢牢拉回。伸手解开插扣的瞬间,许思祈突然启唇。
她右手指着不远处, 眼眸明亮,唇角轻漾,“欸,师兄,你看——”
程屿年顺着她的手往远处望, 视野尽头, 是一家灯火通明的便利店。
“我想起来个问题。”她弯唇。
“就是有一天呢,小牛、小猪、小狗、小羊它们一起去便利店, 牛猪狗都挨揍了,小羊却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许思祈偏头望他。
程屿年看着她被暖气吹过后绯色的脸,眼尾隐压笑意,他蜷了蜷指,“为什么?”
“因为啊…”许思祈压低声音,有点儿故作神秘的意思,“因为二十四小时不打羊啊!”
“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许思祈笑得肩膀颤抖,“我第一次听的时候都快笑死了,这些谐音梗都谁想的啊,太逗了!”
旺旺仙贝。
二十四小时不打烊。
许思祈自顾自地在乐,乐完后却发现想逗的人根本没笑,只是安静地注视她
唇角凝固。
气氛变得尴尬的前一秒。
程屿年耷着眼皮,低声,“看来我也不是聪明的人。”
许思祈:“!!!”
许思祈:“不不不——”
她忙侧头,身体不自觉地靠近了他,“我那是跟小朋友开玩笑的!而且要是师兄你不聪明的话,那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活啊,每天都被自己蠢死吗?”
“我确实不聪明。”程屿年摇头,淡声重复。
“?”许思祈睁大眼,搜肠刮肚,一篮筐要说的话就在舌尖打转。
程屿年却垂睫道:“其实,我看见了。”
“啊?”许思祈疑惑。
“栀子花。”程屿年声线低沉,“医院里,顶楼阳台上的栀子花,我看见了。”
“……”许思祈手指半僵。
要不是被刻意提起,那么遥远的事,她都快忘记了。
栀子花?不只是栀子花吧…
当初写纸条时小许思祈有多盛气凌人,现在的她就有多无地自容。
她写了什么?
明明自己犯公主病,却让别人给她道歉,然后帮她写作业,买吃的,才“勉为其难”地原谅他?
时间原来并没有消融记忆,反而带着几何倍数增长的力量,让许思祈的耳朵迅速爬上一层羞耻的红热。
她轻咳一记,不自在地偏了脸。
程屿年黑沉的瞳孔里倒映着女孩生硬的表情,他缓声:“我后来去找过你。”
许思遽地抬头。
程屿年又挪过视线,望着漫漫冬夜,“但是护士说你妈妈转院了。”
“哦,是…”许思祈低眉应道,下巴抵住围巾。
“对不起。”
三个字落入耳蜗,许思祈反应了好几秒,才确认程屿年在向她道歉。
许思祈吸了吸鼻子,仰头,粲然一笑:“师兄你在说什么啊?明明是我那时候不讲道理在先,而且都多久以前的事了,干嘛跟我道歉?”
“对不起。”程屿年看着许思祈,语气认真地又重复一遍。
“……”
许思祈眼尾浮上淡红,鼻音很重,声音却轻,她摇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
“那个时候,奶奶跟我说了一句话。”程屿年远望着便利店的红蓝门牌,嗓音滞了半晌,“她说我会后悔。”
“当时我不太理解什么是后悔。包括现在,我也并没有你说的聪明、厉害。我很笨——这不是自谦。”
许思祈动了动唇,没说一字。
“我从小就不太知晓常人的感情,爱恨情仇、喜怒哀乐一方面是觉得无聊,更多的是费解。”
“我只喜欢自己待着。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那些清楚的、可以按照逻辑推演的、有唯一结果性的东西上。”
“那很好啊。”许思祈宽慰道,“又不是所有人都要像常人一样爱来恨去地纠缠,那多累啊。”
程屿年轻摇头,“但是我后悔了。”
许思祈闭上了嘴。
“听见护士说你离开了,我后悔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程屿年轻蹙眉,“但那时候我特别、特别不舒服。”
“很多人夸过我聪明,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但奶奶说得很对,我非常傲慢,又蠢。”
“”许思祈抿唇。
“但直到现在,”程屿年涩然勾唇,“我也没有变聪明。”
许思祈嘴唇轻张,正想说话,搁在腿上的手机却发出“叮”的轻响。
是姨妈在微信上问她在哪,怎么还没回来。
程屿年扫过一眼,沉默片刻,他淡声道:“下车吧。”
他率先下去,许思祈慢了半拍,裹着衣袖去拧把手。
冬夜的冷风像刀般割着脸。
许思祈看着五米外高大沉默的身影,她走过去,拢了拢被吹乱的头发,伸手挂在耳后。
站定在程屿年前面,许思祈收起了平时的嬉笑,神情郑重地抬头:“可就是这样的啊”
“人都是这样的啊。谁能保证一辈子都不后悔呢?神仙也做不到吧。”
“而且什么是聪明呢?”她问,“聪明难道就是永远都做不让自己后悔的事?那不是聪明,觉得自己永远不后悔——这才是真正的傲慢吧。”
女生声音清柔和缓,红润唇瓣一张一合,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有重量般,密实地往他心脏里凿去。
“我们都是会犯错的人。如果后悔了,不能挽回的,再回顾除了让自己痛苦没有任何意义;可以挽回的,记住经验教训,下次不让自己重蹈覆辙,就好了。”
程屿年的喉结轻滑,“不要重蹈覆辙?”
“嗯。”许思祈坚定地点头。手机震响,姨妈给她打来电话。
她接起,“喂,姨妈?我已经到小区门口,对,马上回来。”
挂掉电话的同时,许思祈抬头,弯唇一笑:“师兄你已经很聪明了,真的,不要再聪明了,给我们这些普通人一条活路吧。”
程屿年垂眼淡哂。
许思祈见他笑了也放下心来。她拉了拉自己的格子围巾,指着小区的大门,“那师兄我回去了?”
程屿年颔首。
只是许思祈刚转过身的瞬间,右手就被人从后重重扯过——
树叶在簌簌地响。
她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后腰被人箍过,鼻尖顺势磕上了宽厚的胸膛,许思祈瞳孔放大,全身僵硬地一动不动。
寒风呜咽。
沉闷的声音顺着从上方落下:“是你说的,如果后悔,就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上次在机场看你走的时候,我后悔了。”
他说着今天第三次的“对不起”。
许思祈刚才问他,那什么是聪明呢?
程屿年想了想。如果他真的聪明,就应该水到渠成地让她习惯自己,而后慢慢上瘾,一步步走过来,直到完全离不开他。
但理论乱学一通,冲动散漫地拨拨手指,就轻而易举地打破他长久煎熬下来的克制。
程屿年叹气,更用力地抱她,声音低哑。
“思祈,其实我也没那么好的耐心。”
四字箴言
许思祈是一路飘着到家的。
姨妈正在煮红花与艾叶, 听见声响,拽过厨房的推拉门,一眼就看见拖鞋穿反、神情恍惚的许思祈。
“思祈?”姨妈上下打量着她, 走近, “花送完了吗?”
许思祈迟钝地啊了声, 抬头,眼睛亮得惊人:“哦,送了。”
“怎么了这是?”
“没、没事儿啊。”
“鞋子穿反了。”姨妈指了指,又回到厨房。
许思祈低头,愣了几秒, 迅速将拖鞋换掉。
泡完脚后,许思祈关上房门, 盘腿坐在床中央, 整个人魂不守舍。
她深吸一口气,大脑强制重启,尝试逻辑稀碎地复盘。
程师兄刚才是抱她了吗?
是吧。
她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清晰的、完全不同于自己的有力心跳声,即使隔着不薄的冬衣。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原因。
所以, 那应该不是,朋友间的拥抱吧。
而什么又叫。
我其实也没那么好的耐心?
一股热气红透了脸, 直至耳根,许思祈不住地咬唇,却根本压不了上翘的嘴角。
许思祈你笑屁啊笑,干嘛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许笑!
忍不住地闭眼在床上打滚。
片刻后她又睁眼,呈“大”字型地平躺。
所以, 余城曾让自己考虑下单身21年的程师兄。也许, 他眼镜还是很合适的。
苏玥的各种暗示,什么夫妻房产、蓦然回首的, 不只是出于逗弄。也许,是知情后的刻意撮合。
最重要的,他不是把她当成记忆里需要照顾的童年玩伴。谁会分开时去抱一个朋友,然后说自己没耐心呢?
所以所以。
程屿年,他是
三个字刚从脑海划过,手机“叮”地一响,许思祈的身体几乎弹跳了下。
有种强烈的预感。
心脏砰砰砰。
抿唇,许思祈伸手去拿手机,微信有一条新的未读消息。
cyn:【我到家了】
许思祈用手搓了搓脸颊。
只是同行人一句正常的安全报备而已。深吸了口气,她快速回复:
Blessing:【好】
他们平时一般聊到这儿,就应该打住了,但是。
对方正在输入
许思祈摁灭屏幕,反扣手机。她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怎么可以跳这么快,呼气过重,这种紧张到手抖的滋味让她甚至想着要不把手机关机好了。
但一声震响后,她却几乎是抓了起来。
cyn:【思祈,明天有空么】
cyn:【我过来找你,可以吗?】
许思祈不知道为什么程屿年能这么直接。
以前俩人的相处总是有着无数的正当理由——比如朋友邀请,比如监考,比如奶奶的嘱托。
他说,他也没那么好的耐心。
似乎从这句话后,程屿年就像打破某种束缚般,直白地让许思祈有些招架不住。
所以,拒绝吗?
可她不想拒绝。
但是,但是。
许思祈一时但是不出来,于是另辟蹊径,心想程屿年只是说来找自己,也没有具体的、其他的意思。
朋友也可以来找自己玩的,不是吗?
她敲字:【行】
发送时间和对方的消息已经有了时差,程屿年却几乎秒接道。
cyn:【嗯,那我明早给你发消息】
cyn:【早点儿休息,晚安】
看到对面发来同样的晚安字样,程屿年垂眼,扯了张纸,拂去手心的薄汗。
等待回复的几分钟,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沧海桑田。
自己一向顺风顺水、游刃有余惯了,连极少数不擅长的事也能做到一身从容不迫的淡然。事前努力,或事后随缘。
却屡屡在同一个人身上,体会到了这么多复杂的情感。
原来面临没有把握的事,会让人如此心绪澎湃,紧张,期待,却又害怕。
程屿年扯了扯唇-
早点儿休息是不可能早儿休息的。
许思祈亢奋的像连灌了好几杯浓缩咖啡,夜里双眼炯炯有神,来回翻阅俩人的聊天记录。
“咔嚓”一声,锁屏。
不行,她不能再看了。得快睡觉,不然第二天顶着个黑眼圈多难看。
哦,对了,明天穿什么衣服呢?
搂着史迪仔在怀里揉搓,许思祈胡思乱想了很久,睁眼一看,已经凌晨两点了!
十分钟前,同样爱熬夜的向芸选手还给她发了条微信。
【思祈,明天一起去玩吗?我听说这个巨好玩!】
下面跟着一张海报,貌似是得了什么金奖的密室逃脱微恐剧本。
许思祈敲字:【我明天有点事,要不下次我请你?感谢向老师之前的倾情陪伴-3-】
自己的确有约在先,才不是那什么见色忘友。
向芸:【捉夜猫子!居然还没睡!】
向芸:【行,那下次吧】
向芸:【话说,你那花送的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向芸就大写的服。不知道许思祈哪根脑筋搭错了,非要买冬天还开着的栀子花。
两人打车几乎把整个浔南的花市、花店都逛完了,终于在某名不见经传的小店角落里,找到一正吹着空调有花骨朵的栀子盆栽。
Blessing:【挺好】
Blessing:【奶奶很喜欢[龇牙笑]】
而且她这花送的,引发了后续一系列不可控也不可告人的事,许思祈揉了揉颧骨。
和向芸聊了会儿天后,许思祈终于有了一点儿困意,闭眼沉睡前都还在嘟囔。
“到底穿什么衣服啊”
·
天际刚划过鱼肚白,许思祈就醒了。视线模糊,大脑却瞬间清明。
迅速看了眼手机,解锁后还停在那一页。
不是做梦。
昨天的拥抱是真的,意有所指的话是真的,等会儿要见面也是真的。
许思祈弯唇,从床上鲤鱼打挺,拉开衣柜,看着一排整齐的衣物,为难地紧眉头。
穿裙子?
太刻意了吧。
穿羽绒服牛仔裤?
太随意了吧。
好难啊
许思祈闭眼,三下五除二,随手扯了一件奶白色的木耳边针织裙出来。
反正,就,她本来就穿过裙子在他面前,那天在私房菜的时候。
所以,她就是,很普通地穿了个裙子而已,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
再套上粉色毛衣和及膝长腿袜,许思祈理了理头发,去卫生间洗漱。
到楼下客厅,姨妈刚热好牛奶,见到许思祈时眼前一亮,高兴地道:“思祈,打扮这么好看是要出门吗?”
许思祈笑:“对,今天约了朋友出去玩。姨夫已经出门了吗?”
“他早出门上班了。”姨妈皱了皱眉,“还是有点儿薄啊,要不你外搭个羽绒服吧,大衣不抗事儿的。”
许思祈扬唇,“没事姨妈,我里面穿了保暖秋衣,而且也不怎么在外面待的。”
姨妈迟疑着点头,边走边说:“那你先吃早饭,我去叫宋长锦,都几点了,这兔崽子还不起床。”
许思祈咬了口贝果,刷着手机上的资讯。嘴里干,她抿了抿牛奶,旁边的位置倏地被人拉开。
宋长锦困倦地搓了把脸,斜瞥了眼她,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穿成这样,出去相亲啊?”他懒声道。
许思祈一噎,从上到下打量他,微微笑,“想夸我好看就直说嘛,搞这么迂回。喜欢吗?喜欢等会儿也给你找一条穿穿?”
宋长锦:“”
他穿裙子干嘛,有病。
吃着早饭,看许思祈要去厨房洗杯子了,宋长锦突然:“喂。”
她没理。
宋长锦啧了声,“许思祈。”
许思祈还是不看他,而是背身道:“乖,叫姐。”
厨房里响起哗哗的水声。
“”宋长锦被乖这个字眼恶心了下,“我妈说今天去买年货,你去不去?”
“不去了。”许思祈很干脆地拒绝,“我刚跟姨妈说了今天要出门。”
“呵,真相亲?”
又来。
许思祈转过身,笑容可人,“亲爱的弟弟,姐姐真是出去给你买裙子呢。”
宋长锦:“”-
接到程屿年消息时,阳光已经完全从云层渗透,天朗气清,让人有种春日降临的错觉。
许思祈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男人。
他的黑发被日光染上一层浅金色,睫毛倾垂,下颚线干净明晰,一身灰色系衣服,掩不住的清俊淡然。
过往不少行人侧目打量他。
默念了好几遍“我不紧张”后,许思祈小跑过去。
“师兄。”许思祈笑着招手,自以为大方地喊了声,耳根却绕着红。
“嗯,”程屿年看起来比她自然多了,黑沉眼眸里倒映着面前人浑身的暖色,声音低醇:“吃午饭了吗?”
刚好11:30。
许思祈摇头,“还没。”
“那我能请你吃个饭吗?”程屿年食指蜷起,看她诧异,又缓声解释:“提前感谢你帮我翻译稿件。”
“好。”她点头。他请自己,下次她再请回来就行。
程屿年敛了敛眉,还是没能忍住地伸手,理了理女孩儿跑过来后松掉落在颈后的围巾,动作轻缓地放好。
“抱歉。”程屿年说,“我可能有一点强迫症。”
许思祈的呼吸屏住。
她早在之前做鳕鱼酥时就发现程屿年有强迫症了,苏玥也调侃过。
之前给她摘头发上的雪花,也许是出于同样理由,那时还没跟她解释。而现在明确地说出来,也并没阻止她耳朵烧红一片。
许思祈咬唇,默念四字箴言。
上车后,程屿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他侧过头,“思祈,你想吃什么?”
许思祈正色: “我不紧张,我都可以。”
“”
车里蔓延着一种致命的沉默。
许思祈轰地瞪眼,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
她明明想说的是:我不知道,我都可以!
啊啊啊啊啊!怎么说成我不紧张了?!四字箴言不是这样用的!
许思祈脑袋里混乱一片,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旁边一声低低的笑。
程屿年垂着眼睛,淡抿着唇,他说:“你不用紧张。”
“紧张的是我。”
密室逃脱
许思祈不知道是哪位伟人发明了一句叫“破罐子破摔”的谚语, 能让人在摆烂时,表现地如此理直气壮
反正已经这么糟糕了,那就这样吧。
许思祈开启了“一键防护模式”——对自己的心跳声装聋作哑, 对旁边人的话也充耳不闻。
什么紧不紧张的都不重要。
只要能装死, 就不会真的死。
许思祈拖着“嗯”的长音, 浏览起了手机页面,她揉了揉耳廓,状似随意地说话:“师兄你想吃糟粕醋火锅吗?我看别人推荐说还不错。我们要不要吃这个?”
“好。”
程屿年也像遗忘了刚才的事般,低声应和着她。
吃饭的店装修的很文艺,白木桌, 长吊灯,裸露的墙砖, 圆拱窗上还摆有清新的绿植。
凑巧的是, 他们的位置刚好能看见投映在幕布上的电影。
那电影放的还是自己非常熟悉的《傲慢与偏见》,许思祈无声吁气,这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她等会儿的话头。
看着橘红色汤汁缓缓冒泡,俩人陆续下了文昌鸡、响铃卷和奶白菜。再抬头时, 电影已经放到许思祈最喜欢的片段之一。
达西和伊丽莎白在雨中争吵。
许思祈兴致勃勃地托腮,等待食物沸腾的片刻, 也等待着两人从表白到彼此讥讽。
雨很美,女主角会说话的眼睛很美,男主迷人的脆弱感也很美。
都很完美。
但没想到,男主刚刻薄地说出那句“你是指望我会为你那些微贱的亲戚而欢欣鼓舞吗”,电影突然卡住了!
加载中的圆圈不断做顺时针运动。
许思祈看着伊丽莎白因为生气而瞪大的双眼, 嘴巴已经张开了, 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差点儿一口气没背过去。
怼他啊!骂他啊!大耳刮子扇他啊!
卡在这里的感觉比刀架在脖子上却不砍还难受,真真让人精神性阳.痿。许思祈气闷, 默默磨牙。
但难受的却不止这一点。
程屿年吃饭的时候很安静,慢条斯理的,也不太说话,所以隔壁桌一男一女传来的交谈声,格外明显。
“哎,你们女生就喜欢看这些情啊爱啊的电影,你爱我我不爱你的戏码,感觉都没啥营养。”那男人叹气。
许思祈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西装革履的模样,可能是附近写字楼的上班族。
但桌上又有一朵单独装的玫瑰。
那也许是情侣约会?相亲?
“啊?是吗,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刚才他们吵架那段还演的挺有代入感的。”女生微笑。
“不不不,我还是喜欢看那些国外高智烧脑的科幻片,像诺兰导演的《盗梦空间》啊,《星际穿越》啊,你看过吗?我超喜欢诺兰的!”
“听过。”女生点头。
“那《蝴蝶效应》、《看不见的客人》,你看过吗?”
女生依旧在笑,摇头,礼貌道:“没有。”
“哎,我说你是真一点儿电影也不看啊。我跟你说,诺兰可牛了,他那部《盗梦空间》里超多伏笔和细节的,我敢说绝大多人都没看懂!”
男人神采飞扬,叭叭叭地大讲特讲,对面那女生也算涵养了得,居然依旧聆听着,只是回应越发敷衍。
许思祈捏紧手中的筷子,埋头,没憋住地发出了声轻笑。
程屿年:“怎么了?”
许思祈抬头,睫毛扑闪,犹豫了下后往他的方向凑近,声音压得很低。
“你知道这个电影后面演的什么吗?”她问。
程屿年看向许思祈乌黑灵动的眼睛,喉结滑动,淡淡地摇了摇头。
许思祈的音量压得更小了,她道:“伊丽莎白后面说——”
“From the first moment I met you,you arrogance and conceit,your selfish disdain for the feelings of others,made me realize that you were the last man in the world I could ever be prevailed upon to marry.”
(译:当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你自大而狂妄,自私自利又看不起他人,让我意识到,就算全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许思祈是按电影原台词说的,语调语速也模仿着女主,整句话讲的又快又轻。
程屿年沉默须臾。
他无声轻叹,目光扫过许思祈被汤水辣红的唇瓣,又垂下眼睫,语气庆幸:“还好。”
“啊?”
“还好,我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时,应该还不算,”他顿了顿,又接道,“自大。”
“最多算自闭。”
许思祈:“”
所以,明明是绝妙的暗讽,更多滋源在抠抠裙八六一起起三三灵思被他听来后逻辑就变成了:因为男主自大狂妄自私自利,所以全天下男人死光了,女主说也不要嫁给他。
而他自己并不自大,因此她-
饭后,俩人去往停车点的路上。
沉默在空气里肆意地做着布朗运动,且随着许思祈脸颊温度的升高而愈发明显。
许思祈发现,她现在动不动就会被程屿年的话给噎住,然后耳尖发烫地当做无事发生。
丢人。
实在太丢人。
巧言令色的许选手,居然也有靠无数次装死来逃避的一天。
他们之间可不可以有那种不需要装死,或者干脆不需要交流的友好活动啊?
嗯?
许思祈突然想起自己半夜和向芸的聊天。
微恐密室逃脱。
解密?恐怖?那要不被难死,要不被吓死,总不会被人的话给噎死。
许思祈试探地问:“师兄,你去过密室逃脱吗?”
一个连娃娃机和大富翁都不怎么玩的人,估计也没空去接触这些新兴游戏。在某些方面,许思祈觉得,程师兄的确像个从不玩物丧志的,清正又刻苦的学者。
程屿年果然道:“没有。”
许思祈将手机解锁,递过,“那你想去玩这个吗?我朋友说很好玩。”
海报上写着剧本的名字,配着诡异又略惊悚的底图。
“就是一个类似真人逃亡的游戏,在封闭空间里解开重重谜底,然后就可以逃出生天了。”她解释。
程屿年嗯了声,“走吧。你之前去过么?”
“以前跟朋友玩过几回,还挺好玩的,你可以试试。”许思祈低头道,在手机上确定店面的位置。
到目的地已经是半小时后的事了,吧台前有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角落里还坐着一桌人,都各自玩着手机。
“你好,请问你们有预约吗?”工作人员站起身来。
“没有,”许思祈摇头,“可以线下买票吗?”
“当然可以,不过一般要4人以上才开场,你们想玩哪个剧本呢?”工作人员指了指,“如果只有你们俩人的话,可以选这个。”
她指着一个情侣向的,浪漫唯美的密室逃脱。
许思祈:“”
都密室逃脱了,还浪漫唯美,给个泰坦尼克号让他们去船头吹海风吗?
许思祈拒道:“不不不,我们想玩这个——”
她指着旁边醒目的立牌,店里目前最火爆的剧本。
工作人员瞬间有些喜道,“这个需要六个人,正好他们有四个人在等了,你看你们”
那边坐着的人抬头望过来。
有个戴贝雷帽的女生神色略激动,冲背对着他们的另一女生暗暗使眼色。
许思祈看着剧本的故事简介,目光略过最后的省略号后,她抬头小声问:“你觉得可以吗?”
和陌生人一起组队玩游戏。
程屿年微颔首,简洁道,“你觉得可以就好。”
“那就这样吧,麻烦你了。”许思祈朝工作人员笑道。
工作人员走过去向四人组解释了下,他们拖拖拉拉地起身,彼此很熟稔地聊天走来。
陌生的目光在俩人脸上似有若无地打量着,尤其是往程屿年的方向。
被工作人员领着去放手机和钥匙等尖锐物品,许思祈解下围巾后也放入储物柜,跟旁边人低声说话。
“师兄,你信牛鬼蛇神什么的吗?”
程屿年摇头,“怎么了?”
“没事,”许思祈说,“那你等会儿会被吓到吗?就是那种专门唬人的场景布置,突然的诡异声音,其实那些都是假的。”
她都不知道程屿年以前看没看过鬼片什么的,感觉他可能不太接触那些非自然科学的东西,所以想着给他提前打下预防针。
“不确定。”
不确定很严谨的回答,严谨地践行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你怕吗?”程屿年反问。
“不怕啊。”许思祈耸肩笑,她以前也玩过微恐剧本,就最多有一些突发情况,加上奇怪声响,没什么好怕的。
“嗯,那走吧。”
六人被引着走入了个封闭房间,工作人员递过了一只手电筒和一个对讲机,还说了些游戏规则和注意事项。
她刚走,大门就瞬间自动关上,“砰”的一声响。
贝雷帽女生音量不小地“啊”了声。
许思祈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扯了扯衣服。早知道她今天就不穿裙子了,有点儿麻烦。
墙上电视机忽然亮起,有个戴面具的人用阴沉的声线,介绍着更详细的故事背景和任务。
大概是要完成一个去医院探秘的使命。
过道很窄,开始大家都是一起走的,一个男生打头阵,程屿年走在最后,他前面是许思祈。
一对很明显是情侣的人在前面紧紧拉着手,另一对中,贝雷帽女生也牢拽着男生的衣服。
许思祈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脚边有堆砌的人体器官,还有些死状惨烈的残缺尸体,墙上蜿蜒的模糊血迹,时近时远的阴森声响
打头阵的男生手颤地拿电筒,偶尔也会被突然的动静吓到,后面跟着的女生更是人吓人地接连尖叫。
许思祈心想,这个微恐剧本,比自己之前玩过的都逼真,且吓人很多。
还好的是,尚在她接受范围内,而程屿年听上去也没有太被吓到的反应,连脚步声都很轻。
他们摸索着到了一个飘满白布的房间。
还没看清房间里的详细布置,就听见空气里突然传来刺耳的电击噼啪声,然后一个披头散发嘶吼着的人向他们冲了过来!
“啊啊啊!”
众人尖叫着去堵房门。
许思祈呆站在原地,傻眼了。
怎怎么还有真人NPC啊?
她以为就是不断解密,然后过程中有些吓人元素啊,就像之前自己拯救的受害人还是个硅胶模特。
但许思祈不知道的是,市场经过不断发展,密室逃脱已经由最初的纯解密变成有黑追电、真人NPC、声光电演绎等丰富变化。
门被不断地剧烈撞击,对讲机里突然传出工作人员的指示,说需要有个人出去做单线任务。
这个人要引开外面的“鬼”,还要找到通行卡。其余人则继续前行,去配电室修好电路。
撞门的动静倏地消失,“鬼”仿佛也听到了指令,伺机躲在角落里等待猎物出笼。
那四人都在推脱谁去,小情侣像是天然占据了彼此不能分开的优势,于是贝雷帽女生就去扯另一男生的衣袖。
“难道让我一个女生去?”
“那老子也不敢啊!我是男的我也怕啊!我他妈的也第一次来。”男生声颤,认怂认得非常坦荡。
“你个怂逼——”
许思祈听他们争执不下,轻咳了声,“我去吧。”
尽管没有光线,但能感受到黑暗中众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
“我去拿通行卡,你们去配电室。”许思祈轻松道,往门前走近。
“你一个人可以吗?”打头阵的男生问了句,随即想起从进来到现在,俩女生都快叫的烧水壶成精了,却没听她大声喊过。
说不定人虽长得甜妹,还穿着裙子,但内心却是个女王。
那她同行那男的啧,还那么高,空长了副小白脸。他搂着自己惊魂未定的女朋友,丝毫没心理负担地给程屿年盖章。
许思祈抬手去拉门,“没事儿。”
他们不愿意去,那她也不乐意让程屿年去。
刚才程师兄说,他不确定。
虽然全程没发出一个被吓到的音节,连走到最后也有种如入无人之境的平淡。
但有些人被吓到的反应,不只是会尖叫如果呢。
他也是第一次来啊。
许思祈深呼吸,默默给自己打气,拉开门的瞬间——
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腕骨,温凉的指节摩挲过她的肌肤。
许思祈似有所感,抬头,另一只手立刻反拉住他,“让我”
“回去吧。”程屿年淡笑了笑,按着女生的肩轻推她,“注意安全,等我来找你。”
“砰”的一声,门被他伸手关上。
破空而来(新增3000)
门外再次传来尖锐的电击噼啪声, 撕心裂肺的吼叫,惊悚又恐怖,在安静的室内弥漫开来。
贝雷帽女生望着紧闭的门张了张唇。旋即, 又瞟了眼许思祈。
她似乎还没从刚发生的事里反应过来, 片刻后, 才低声道:“我们去配电室吧。”
五个人一路摸到了空间窄小的配电室,在黑暗中靠着微弱的手电打开了配电箱。
电路一看就被人恶意剪坏了,需要重接。
几个脑袋凑到一起,刚才被骂怂的男生这下总算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说让他来, 好歹大物期末考了90分呢。
男生皱着眉头,捻着杂乱的红蓝黄电线一阵捣鼓。
“你行不行啊, 大物90?”
“别他妈吵, 马上!”
“快点儿的。”
“你他妈先把灯打好,我都看不清了。”
许思祈对电路的印象就停留在初中,什么零线火线地线串联并联的,其余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也没什么能帮上忙的, 所以一个劲地往后望,那条黑梭梭的、空荡又阴森的过道。
程屿年还没回来。
男生焦头烂额地重新连好电线, 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抬电闸,“嗒”的轻响——
还是没通电。
与此同时,过道里亮起刺目的闪烁红光,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开始狂响, 一个穿着破烂病服的鬼向他们冲来!
“啊啊啊啊啊卧槽!”
“别过来啊!”
“妈妈妈妈、求你、别!”
没有门做抵挡, 男生们狂吐C语言,大家都缩向角落抱团, 瑟瑟发抖。
对讲机里适时传出声音:“滋因为你们没能及时完成任务,所以需要派一个人去‘停尸间’接受惩罚,其余同伴完成任务后去营救他。”
披头散发的鬼没有五官,脸上只有两道巨大而深红的伤疤,正一边狂叫一边围着他们贴脸。
“我不要我不要去!”
“我也不行我不敢啊救命杀了我也不去停尸间。”
“我都说了不来了你们非来!”
“”
许思祈没出声,不过也像他们般半蹲靠着墙。某一刻,她察觉四人颤巍巍地朝她齐看了眼。
一瞬间许思祈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她刚才说过自己去做单人任务,证明她胆子大,并不怕这些。而且,他们四人是彼此认识的,而她算外人。
她去,最合适了。
但他们没有强迫她,也并没说出让她去的话,只是沉默地战栗着。
许思祈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她吸了口气,声线轻抖:“那我去吧。”
一女生从男朋友怀里探头,眼角还有些湿润,“放心,我们会来救你的~”
贝雷帽女生也颤道:“你别怕。”
许思祈勉强勾唇,却笑不出来,只是嗯了声,指甲深陷手心,被鬼“押”着往其他地方走。
过道里的灯一闪一闪,空气里弥漫着未知的恐怖,许思祈被带到了一个陌生房间。
中央置有一只巨大的棺材。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灵异的背景音乐萦绕,那鬼推开了棺材,拍了拍木板,示意让她躺进去。
许思祈头皮发麻,额角也冒出冷汗,苍白的嘴唇不停翕动。心脏狂跳,手脚却冰凉,喉咙仿佛被塞了干面包般,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些人被吓到的反应,不只是尖叫。
许思祈之前之所以这样揣测过程屿年。
是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典型。
·
另一边,拿到通行卡的程屿年往配电室走去。
“怎么还没好?!你他妈大物作弊考的90吧。”
“你行你来啊!”
“啊啊啊有人!”
四人被背后轻微的脚步声吓了一跳,手电往他脸上一扫,看清来人后长吁了口气。
“是你啊兄弟,吓死我们了。”打头阵的男生说。
“拿到通行卡了吗?”
“辛苦辛苦。”
程屿年扫了一圈,没见到许思祈,他心下一沉,启唇道:“她人呢?”
一阵沉默。
“咳,”男生抠了下脑袋,“刚才吧我们有个任务没完成,工作人员说要有人去接受惩,不是,算是去做另一个单线任务,然后刚那姑娘就说她去了。”
“在哪?”
“停尸间。”
大家都没再说话,只有衣料摩挲过的窸窸窣窣声,不约而同的沉寂。
黑暗里响起一声短促的笑,程屿年的声音冷的不行,“所以,你们让她一个人去了?”
“她自己说”
“嗯。”程屿年打断他的话,“手电给我。”
男生递过,疑惑地问:“怎么了?等会儿我们去救她就好了,工作人员说做完这个任务”
程屿年没再听他说话,拿起手电照着配电箱,密密匝匝肆意缠绕的电线。
连思考的停顿都没有,也没让人帮忙,他一只手打着光,另一只利落地分着线路,动作精确又快速地像是在完成某种电脑指令。
接上回路母线,再按好双电源切换器,没有一丝多余的举动,他摁下总阀。
配电室“刷”的亮起了光。
大家“哇”的一声,像是重获光明般高兴地打量四周。
“对讲机留给你们。”程屿年只说了这句话,然后径直地往外走去。
四人惊讶地看着他,而后面面相觑。
越往外走,程屿年的眉峰就被压的越低,五官敛的锋利,手指慢慢成拳。
他们真让她自己一个人去了。
从刚踏入这个密室开始,他就发觉许思祈在轻微颤抖,但还强撑着,偶尔转过头看他,仿佛在确认他的状态。
提议说去做单线任务时,声音都发涩发哑,还强迫自己镇定。
而之所以拦着她自己去,不只是因为担心许思祈会害怕。更重要的是,等会儿再出现这种情况时,同行那两男的会有些自觉。
他也可以离开许思祈,让她跟着大部队走。那他们,凭什么不可以?
但他们真让许思祈一个人去。
程屿年面沉如水,打着手电筒,凭着微弱光线在黑暗里前行-
许思祈慌不择路地狂跑,把追在后面的“鬼”都急出了人话,“哎哟,妹子你别乱跑了,咱不躺进去行不行?就坐在上面行不行——”
许思祈根本不听,撒脚丫子地跑,边跑还边把沿路的门给关上。
“你别、别过来啊。”许思祈双手抵门,颤声,“我跟你说,我知道你那电锯是假的,但我身上的电可是真的,你别、别逼我动手”
鬼:“?”
做鬼做到有一天玩家居然反过来恐吓他?
东西进来前都被收了,她能有什么电?
他不信邪,仍然很有职业操守地要将许思祈带去停尸房接受惩罚。
只是刚撞开了门,一个冰冷柔软的东西瞬间就贴上他裸露的手背。
“啪”的脆响。
鬼:卧槽?
他被电的一愣,须臾间,女生又跑远了。
懵逼时分,他拿起对讲机,“老板她电我!她拿什么东西在电我!好吓人啊!我还要不要继续追啊?”
“滋。算了,反正她同伴要过来救她了,就当已经惩罚过了吧。”老板看着监控里单独前来的高大男生,头疼地按了按脑袋。
这都什么事儿啊。
许思祈也不知道自己跑哪去了,本来平时方向感就不太好,在密室里就跟疯狂鬼打墙一样。
偶尔还会碰见藏在角落里无所事事正打哈欠的“鬼”,看见她后两人大眼瞪小眼。
扮鬼的工作人员:哇哦,剧情进展这么快?都到他这一步了吗?
许思祈也不尖叫,只是冲他淡淡点点头,然后转身疯跑。
“”
她摸着进了一个房间,凭着隐隐暗光看见角落里的柜子,旁边还有个病床。许思祈当机立断,三下五除二地踩着床爬了上去。
然后屈膝坐在了柜子上。
好了好了,这下应该不会迷路了,也没有鬼来带她回去躺棺材。
许思祈惊魂未定地喘息,伸手擦了擦额角的汗。
呼吸之间,过道里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很轻很清晰。
许思祈咬唇,往后不动声色地缩了缩,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
一束光线在黑暗中破空而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许思祈偏过脸试图躲开,在她心脏搏动最剧烈那一刻。
低沉悦耳的声音在狭窄空间里响起,仿佛引着空气的共振:“思祈?”
许思祈的手蓦地垂下,睁眼,嘴唇轻张,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到自己声音,“我、我在这儿!”
程屿年顺着声源往高处打光。
像是没料到许思祈会在那个地方,他倏地失笑,眉宇松缓:“怎么跑柜子上去了?”
许思祈低头来回看了下自己坐的地方,皱眉闷声道:“我也不知道”
从听见程屿年的声音起,她的心跳瞬间恢复到正常水平,如芒在刺的恐惧也悉数消散,反被暖洋洋的安定感包围。
许思祈双手按在两侧,想按原路线下来。
但肾上腺素猛地使用完后似乎正处于供不应求状态,她伸腿试探,怎么尝试好像也不太能爬下来。
程屿年将手电搁在一边。
他伸开手:“过来,我抱你。”
·
被结实地抱下来,许思祈将头埋在他的肩颈,落地时还踉跄了下。
“有哪儿不舒服吗?”程屿年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垂眼温声道。
“没,”许思祈小声,“就是有点腿、腿软。”
但似乎仍有些不对劲。
许思祈低头,明白了。她更小声了:“然后,好像,还把鞋跑掉了。”
“”
一只仅穿着棉袜的脚,有些孤单寂寞地踩在另一只脚背上。
程屿年无声低叹,将许思祈抱在病床上坐着。他打着手电,在角落里找到了她的帆布鞋。
弯腰半蹲,程屿年单手握着她纤瘦的踝骨,轻轻抬起。
“我自己”许思祈动了下。
借着微光,程屿年的睫毛像把羽扇般浓密地投在眼睑处。给她穿上鞋后,他又慢条斯理地系好了鞋带。
“不是说腿软么。”他起身。
“哦”许思祈抿了抿唇,慢慢咽下了那句“我自己来”。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是许思祈忍不住地,在恐怖密室里,被程屿年护在身旁时。
脸红了-
两人靠的很近,许思祈偏头就可以看见他线条清晰的喉结,她问:“你拿到通行卡了吗?”
程屿年:“嗯。”
“配电室里的任务做完了吗?”
“做完了。”
如果做完了,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来找自己?其余人呢?
许思祈反应过来,“你做完后来单独找我的吗?”
“嗯。”程屿年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避开了一个障碍物。
许思祈眨了眨眼。明知有些不地道,但还是憋笑着问了:“师兄,你当年大学物理期末考了多少啊?”
“?”程屿年垂睫,“100。”
再淡不过的语气。
许思祈低头偷笑,明明这不是她的成绩,却与有荣焉般,有种平静装逼的喜悦。
她无声叹道:“你这个‘作弊’的人啊”
回到原路线上,因为有光,时常招来“鬼”的恐吓,许思祈不会尖叫,却总下意识地瑟缩。
程屿年牵着她,声音低缓:“别怕。”
许思祈有点儿耳热。
刚进来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不怕,结果吓到爬柜子上,还把鞋跑掉了
丢死人了。
尤其是在自以为程屿年会怕所以还妄想保护他,结果别人全程淡然连眼都不眨的对比下。
许思祈吸了吸鼻子,不太甘心地道:“师兄,你这样会让工作人员很没有成就感的。”
“是么?”程屿年问道。
“是啊,他们那么费劲吓人,你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程屿年若有所思。
某一刻,一个拐角处,从门后突然窜出一只张牙舞爪嘶吼着的“鬼”。
程屿年一边轻揽着将颤抖的人往怀里带,一边跟“鬼”点头说:“辛苦了。”
鬼:“”
许思祈:“”
·
回归大部队后,那四人的神情都有些不自然,尴尬分子在空气里扩散。
程屿年本就话少,现在更是一言不发,冷淡地不行。
许思祈倒没什么所谓,不过是凑巧组团一起玩的陌生人而已,他们本就没义务要为彼此做什么。
所以在后面她也能心平气和,甚至带笑地跟他们交谈。
所幸这之后再没有什么单线任务,大家随着剧情地推进,总算顺利地做完了任务,解开了谜团。
最后一间小房子里,他们坐在黑色沙发上。一道悲怆凄凉的女声响起,声情并茂地陈述着整个背景故事。
大概是个被人欺骗后贩卖器官、却误打误撞害到自己亲人身上所以报复社会的故事,听完后还蛮让人唏嘘。
被工作人员引导着出门拿个人物品,许思祈站在通风口,长风一过,她发觉自己大腿一凉——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了个不小的口子。
她迅速用大衣捂住了。
从储物柜里拿完东西,许思祈跟程屿年说自己去趟卫生间。
用纸巾沾了清水,她轻轻擦拭自己破了皮的伤口。
嫩白的大腿上溢出点点血丝。
可能是爬柜子时划的,也可能是在哪挂的,许思祈倒没什么痛感,抬手将纸巾投入垃圾桶。
刚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往外走,她一眼就看见了刚才同行的贝雷帽女生,在另一女生的暧昧示意下,有些腼腆地朝程屿年走过去。
许思祈收了脚步。
“你好,”贝雷帽女生咬唇,鼓起勇气道:“那个请问可以加个微信吗?”
程屿年抬眼,眉心微皱:“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就是感觉很有缘,玩游戏正好碰见了,想交个朋友。”女生被他的冷淡打击到,但还是不想放弃。
“刚才那女生,”贝雷帽女生顿了顿,索性更直接了,心想反正无非就是要不到的结果,“不是你女朋友吧?”
她直觉不是。
因为俩人根本没什么亲密的举动和称呼,像另一对般把“宝宝别怕”之类的挂嘴边。
虽然靠得近,但完全可以说是因为只有他们彼此认识。
说实话,从看见程屿年的第一眼开始,她就有点儿激动,还跟朋友使着眼色,因为这男生完完全全地踩在了她的审美上。
身高,长相,气质尤其是把女生推回去关上门、一话不说却利落完成任务时。
那种清冷锐利,却又沉稳可靠的聪明感。
就仿佛,种水很好很透的墨玉。
“不是。”程屿年回答。
猜对了,贝雷帽女生眼眸微亮。
程屿年却似有所感地往后看了看,察觉到目光的许思祈抬头,两人视线交汇——
“只是我还在追她而已。”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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