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声色
贝雷帽女生面露尴尬, 勉强挤出一句“这、这样啊…”的话后,快速离开了。
许思祈看他们聊完了,这才往程屿年的方向靠近。
“她…”
许思祈远眺了眼女生仓皇的背影。
“她刚刚问我, 你是不是我女朋友。”程屿年非常直白。
许思祈“啊”了声, 急遽抬头, 就听他轻描淡写道:“我说,还不是。”
不是就不是。
还不是……
许思祈抿唇沉默。
“商场里面好热啊,”许思祈突然扯了扯衣服,又解松围巾,“刚才在密室里阴森森的还不觉得, 现在出来好热,都不知道多少度, 太热了吧。”
程屿年发现许思祈害羞时的小动作很多。
清透的眼眸上下流转却不看他, 嘴里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揉揉耳朵,拽拽衣角。
伪装成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他倒也不急,只是唇畔轻弯地配合她, “很热吗?”
“是啊是啊,很热啊, 你不热吗?”许思祈捣蒜般点头,力度不轻地拉扯外套,表示她没开玩笑是真的热!
程屿年却突然抬臂环住她的手腕。
喉结缓慢地上下滑动,他的声音竟难得有些干涩:“思祈,别扇了…”
“啊?”许思祈疑惑抬睫。
“裙子坏了。”他说, 轻咳了声后偏过脸。
许思祈:“……”
完全忘了这一茬儿了。
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顾头不顾腚?她现下算是深刻领悟了。
许思祈立马拢好衣领,修女般将自己的衣冠规整。但倒霉的是这件外套比较短, 堪堪掩过裙子破口处的大腿根,稍一走动就暴露无遗。
程屿年尽量忽视着刚才擦过视野的那一片瓷白,却挡不住那仿佛春日绽裂的棉絮般,色彩极速占据虹膜。
他垂眼,将自己的外套递过:“去重新买一条吧。”-
试衣间里,许思祈咬牙切齿,第一百零八次骂自己今天为什么要穿!裙!子!
真有病啊!
换上宽松的咖色休闲裤后,许思祈将裙子搭在手臂,望着挂衣钩上的墨色大衣叹气。
好丢人啊呜呜。
尤其是导购员看见她身上搭着的男性衣物,用异常暧昧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穿梭,热情地拉着她介绍别的冬裙,还间或回头询问程屿年的意见。
不不不。
她这又不是走光了,也不是刻意搞擦边,有什么好丢脸的?
就当她穿了个时尚前卫的破洞裙。
许思祈深吸了口气,拿好衣服往外走。
“美女,真的不要这条裙子吗,你人苗条穿着会很好看的。”导购员提了提手上的蛋糕纱裙,还在极力推销,“而且,我们的裙子‘质量’很好哦。”
许思祈:“……”
“不了不了。”她摆手拒绝,“就这条裤子了,麻烦你帮我把裙子包起来就好。”
剪掉吊牌,许思祈付了钱后抓起提袋,拉着程屿年就往外走。
“师兄,”出了店门,许思祈将质感很好的墨色大衣递他,“你的衣服。”
“嗯。”程屿年接过,却没有穿。
沉默片刻。
许思祈偷瞟了瞟他。
程屿年的表情还是惯常的平静,肤色在明亮射灯下依旧冷白,五官俊逸,线条明晰,好看的很轻易。
但再瞧上一眼,就会发现他脖颈和耳廓都绕上了薄红。
他这是被商场的空调吹的,还是
许思祈觉得自己也是个能人,“熊”字去了心的那种,她竟张口反过来问程屿年:“你也热吗?”
他更为低沉地应了声“嗯”。
许思祈听惯了他简洁的“嗯”,淡然的“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一单音节里,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
是的,罕见惊人的不自在。
似乎是被压制长久后突然的身份互调,许思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然浮出零星罪恶的兴奋感。
恶向胆边生,半点不由人。
她故意问:“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是空调吹的吗?”许思祈往四周打量,“不过你怎么之前还问我热吗?”
堵住一个可能性。
她又自顾自地接着道,“是刚才走热了吗?但好像我们也没走哪去诶。哦,还是…”
红润唇瓣一张一合,许思祈喋喋不休,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较真模样。
程屿年停步,闭眼,重重地呼了口气。他极难地吐词:“思祈,别说了。”
“你别再招我了。”
·
许思祈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儿玩过火了。
尤其是对上程屿年情绪翻滚又隐压的黑沉目光
有种危险的感觉。
她别过视线,舔了舔唇,想说些其他的来转移,却没想解救自己燃眉之急的是一个电话。
“那个围根儿围巾的傻子是不是你?”欠扁的男声从听筒里传出。
许思祈闻言,举着电话往周遭巡视了圈。
“真是你,”宋长锦冷哼了下,远远地扫了眼她旁边的高挺男人,“你还真跑出来相亲的。”
许思祈气急:“你在哪儿?给我G”
“滚”字被极速咽下,她接道:“给我出来!”
“你谈恋爱我跑来当电灯泡?我闲的?”
“少废话,快点儿,不然我跟姨妈说你昨天凌晨偷偷点外卖!”
宋长锦:“……”
宋长锦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看清程屿年的那一瞬间有些微怔,自己似乎在哪见过这张脸。
哦,想起来了。
去宴大给许思祈送东西那回遇见的。
“这是我弟。”许思祈朝程屿年介绍道,又看向宋长锦,咬字略重:“这是我、师、兄。”
宋长锦听出来她话里的警告意思。
程屿年微抬眉,主动朝他伸了手,“你好。”
“你好。”宋长锦难得正经,回握了下。
“你怎么在这儿?”许思祈语气不善地质问他。
“早上跟你说了啊,”宋长锦又变回懒懒的腔调,“买年货。”
许思祈看他双手空空:“那东西呢?”
宋长锦:“还没生产出来。”
许思祈:“……”
宋长锦也是服了,家里女人一变多,一个出门谈恋爱一个和姐妹做美容的,事情全丢他身上,烦都烦死了。
两人对呛了会儿,程屿年主动打圆场:“差不多时间了,一起去吃晚饭吗?”
许思祈瞪着宋长锦。
宋长锦被瞪得反而来劲儿了,他笑:“好、啊。”-
三人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氛围里,往商场一家有名的连锁火锅店走去。
路上,许思祈的鞋带有些松散,她不好把袋子直接搁地上,又不想麻烦程屿年,所以朝宋长锦扬手道,“给。”
什么东西,给他的?
宋长锦大致扫了眼。
当看见裙摆的木耳边时,他又惊又怒:“许思祈你有毛病?!”
许思祈还没蹲下系鞋带,被他骂的一懵,“啊?”
“你还真给我买裙子了?!”宋长锦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许思祈:“……”
早上两人的对话浮现——
“穿成这样出去相亲啊?”
“你喜欢?喜欢我也给你找一条穿穿?”
“呵,真相亲?”
“亲爱的弟弟,姐姐真是出去给你买裙子呢。”
许思祈笑得肚子疼,索性鞋带也不系了,弯腰半蹲着,双手按膝,整个人颤的东倒西歪,上气不接下气。
程屿年无奈,却也被她的模样逗笑,唇角抿压,眉眼轻弯。
宋长锦从许思祈的反应中后知后觉,再次打量手上的裙子,奶白色,有点儿熟悉。又看一眼许思祈,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成了条裤子。
宋长锦:“……”
妈的。
许思祈笑够了,站起来,拍拍脸一阵白一阵红的宋长锦,“老弟,你好可爱哦。”
然后转过去,朝程屿年莞尔:“舍弟愚笨,让师兄见笑了。”
程屿年叹气,反而帮宋长锦说话,“好了,你别欺负他了。”
话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找路般看了眼手机,又抬脚往前走去。
搞错乌龙的宋长锦,在后面微眯眼,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程屿年。
·
火锅店里,许思祈不知道怎么落座才好,感觉跟程屿年坐一排然后对着宋长锦更奇怪?
仿佛俩人真是情侣一般。
她刚准备坐宋长锦旁边,就听他冷声道:“谢谢,我现在不想跟你坐一起。”
许思祈被他的怨念逗乐,知道他还没从刚才的尴尬中恢复,所以顺着坐在了程屿年身边。
趁还没点单,许思祈抬头托腮,朝宋长锦真诚道:
“没关系的,人都是会犯蠢的嘛。我建议你学习下自我暗示法,很有用的,以后每天早上起来就对着镜子说‘你其实很聪明’,假以时日呢——那个镜子就变成了‘聪明的镜子’,但你还是蠢的哈哈哈哈哈!”
宋长锦:“……”
程屿年忍住笑意,他轻咳了下,试图扭转气氛:“思祈,点菜了。”
许思祈收笑,看向他手机上的菜单。
要了四宫格锅底,又点了些菜,宋长锦仿佛被许思祈搞无语透了的模样,完全不像平时般怼她,挑着角度损她。
宋长锦根本不搭理许思祈,只找程屿年说话。
交换姓名,问专业,聊到平时在学校里会做的事,比如打不打游戏,打哪些游戏,俩人加个好友之类的。
“欸,宋长锦,”许思祈插了好几句话都没插进去,她抗议:“你几个意思?”
“没几个意思,我就单纯地、现在、非常不想跟你说话。”宋长锦喝着冰可乐,冷漠道。
嘿哟喂。
许思祈被这兔崽子气的,刚要发飙,左手小拇指就被人轻轻碰了下。
程屿年低声说:“思祈,虾滑煮好了,碗给我吧。”
许思祈咽下嘴里的话,将蘸有陈醋的瓷碗递过,看程屿年慢条斯理地给她捞虾滑。
算了。
跟宋长锦争有什么意思,反正天天都吵,还不如趁他说话时把好吃的都给他抢了-
饭后,天色黯淡,树木凋芜,一弯明月高悬。
程屿年开车送他们回家,许思祈难得不是坐副驾,而是在后座听他们聊天。
宋长锦有那么多屁话说不完吗?
程师兄居然还饶有兴趣般一一回应他。
许思祈有些食困,脑袋轻磕门窗,听着两道低沉男声在车内回绕。
跟程屿年道过再见后,许思祈打着哈欠,正在玄关慢吞吞地弯腰换鞋时,比她快一步的宋长锦从后撞了撞她。
“许思祈,你踩狗屎了!”他溜走时留下这么一句。
许思祈被撞得重心不稳,双手扶着鞋柜才定住,她气的喊道:“宋长锦,你、完、了——”
“……”
关上门。
看着刚加上的名为“cyn”的微信好友,宋长锦“咔”地锁了屏。
难得。
女生被骗的常见,因为外貌而美化,因为学历而崇拜但男生太容易知道彼此都是什么货色。
长了一张随时可以劈腿的脸,或被无数引诱蛊惑着劈腿的脸,却极为坦荡认真,又平和细腻的人。
许思祈兴许自己都没注意,程屿年看她的目光有多炙热。
宋长锦啧了声。
新年快乐
浴室门被人从内打开, 乳白色的轻雾溢出,在冷空气中弥散至消失。
透明水珠滑过下颚,落入衣领, 程屿年漫不经心地用毛巾抹去。
他目光微微放空。
其实很多东西并不用细究, 万物的轮廓在人的言语与行为逻辑中, 被一刀刀凿刻地清晰无比。
比如,许思祈晚归时来电的是她姨妈。还比如,她弟弟与她住在一起。再比如,她从未提过,自己的父母。
又想起文献里那句, “安全感的缺失。”
程屿年阖目,不再想下去。
至少在许思祈愿意提起之前, 他不想这样单方面的, 哪怕是人之常情的,去勾勒她缄默下的事物原状。
倒是有件事很有趣。
他打开手机,看见微信列表上新的好友。
想起宴大的秋天,橘绿橙黄, 他和余城站在天琅湖对面,看着俩人坐在长椅上聊天。
余城愤然, 说这对小情侣真是的,怎么到处秀恩爱!
他那时候没说话。
即使明知他们不是情侣,却还是忍不住地烦闷,胸中积尘。渴望,无力, 欣羡
然后失控。
那是他第一次, 不按着既定节奏,突兀而不理智地让许思祈与尚不熟的自己, 单独去了泡面小屋。
后来,随着许思祈的每一次出现。
这种失控愈发频繁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他还挺羡慕宋长锦的。
话里话外的试探,无非是出于对自己的防备和对许思祈的维护。
有立场的维护。
而两人的相处模式更是熟稔、直接且亲密。
汤汁被火扬起雾时,他窥见了些许思祈儿时的模样。
恣意、畅然、不用顾虑他人情绪的、真正的开心-
除夕当天,许思祈的手机信箱从早就被各大商家店铺的祝福短信疯挤。
xx给您拜年啦
xx携xx给您拜年啦
家里各处也装点着红,新买的蝴蝶兰光洁翩跹,茶几上堆着礼盒与零食坚果,不由分说地散发着年味。
但许思祈却像没睡好般,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提不起兴趣。
食不知味地吃完早饭,连与宋长锦斗嘴的心情都没有,她安静地一语不发。
“你吃错药了?”宋长锦瞥了眼她,“还是没吃药?”
“嗯。”许思祈懒懒地应他。
等会儿有亲戚要来串门,自己跑去补觉不太好,于是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宋长锦在另一端打游戏。
姨妈用文火炖着汤,她从厨房里出来,面露喜悦,拿着印有生肖图的红包:“给我们思祈,新年快乐~”
许思祈莞尔,双手接过:“谢谢姨妈,你也新年快乐。”
姨妈笑了笑,随即表情顿收,用另一个红包抽宋长锦的脑袋,“兔崽子,新的一年给我好好学习!”
宋长锦烦躁地抹了把头发:“哎呀,知道了——”
“你爸去接人了,等会儿把手机给我收了,记得叫人!”姨妈吩咐。
宋长锦没耐心地连声嗯嗯嗯。
时间尚早,姨妈也落座,跟着看了会儿电视,没太理解地问:“这一男一女在吵啥呢?”
许思祈想了想,“好像是女主抓到这男的出轨了。”
“”宋长锦无语,“他俩就是出轨的那对狗男女。”
他打游戏时听背景音都听懂了。
他觑向许思祈,“眼睛不要可以捐了。”
没等来许思祈的回怼,反而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和欢声笑语从门缝溜入。
“跟你姐好好说话!”姨妈依旧给了他一巴掌,起身去开门,又回头,“喊人啊。”
打开门后,乌泱泱的人群漫进,许思祈站起来,乖巧地喊着叔叔阿姨好。
他们都带笑地点点头。
“哎哟,这就是你姐姐的女儿吧,叫什么来着”有个戴方巾的阿姨转过头。
姨妈笑:“这是我们家思祈。”
“哦对对对,思琪思琪,我们家那边也有个‘思琪’,就是比她小几岁。”方巾阿姨说。
“长锦长这么高了!”她高兴地上前,亲昵地拍了拍宋长锦的肩。宋长锦不咸不淡地喊了声“姑母”。
许思祈脸上始终挂着淡笑。
几个长辈倒也习惯宋长锦话少,又不太爱搭理他们。年轻人都这样嘛,嫌他们无聊做旧。
反而许思祈看起来白皙甜美,乖巧又有礼貌,于是热心拉着她坐沙发上聊天。
“思琪今年多少岁啊?”
“翻年后满20。”
“20啦,谈男朋友没有?”
“没。”
方巾阿姨:“哎呦,那你得抓紧咯,还在上大学吧?我之前听说你可是读宴大的高材生呢。”
许思祈笑笑。
“是啊,趁读书时大家都单纯,好好抓紧优质股,不然被别人挑完了以后进社会了那可就复杂咯!”另一个阿姨接道。
许思祈倒没多计较,毕竟他们也没什么恶意,所以她依旧“受教”地点头。
宋长皱了皱眉。
最讨厌每年过年时家里来一堆人,问东问西,又烦又吵,指手画脚。
他伸手去拿遥控板,仿佛是被他们聊天吵到,增加了好几格音量。
方巾阿姨怕别人听不见自己说话,嗓门也跟着扬高:
“是啊思琪,我们都是过来人,虽然你学历高但我们见识多啊。你是女孩子,女孩子就得好好找对人咯,这样你妈妈知道了也好放心啊。”
许思祈的唇角兀的凝固。
方巾阿姨看她似乎听进去了,接着道:“切忌不要找穷的、没有上进心的,那种男生不行的,说句难听的,你看你妈妈就是”
“砰”的一声訇响。
宋长锦在众人惊讶时起身,捡起被摔得四分五裂的遥控板,将两枚电池投入垃圾桶。
他说:“许思祈,电池没电了,跟我出去买电池。”
许思祈哦了声,微颔首:“那叔叔阿姨你们聊。”
姨妈端着刚切好的水果出来,看见俩孩子消失在门角,疑惑地小声嘀咕:“跑哪去啊。”
放下果盘,又听沙发上的人彼此叹惜。
“我们还不是为了她好。”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啊。”
“还是年轻”-
出了大门,宋长锦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骂:“许思祈你有毛病?”
许思祈掀眼:“嗯?”
“你拿平时骂我一半的劲儿都不至于光杵那儿点头,走了还要跟人说声谢谢?”
“我没说谢谢,”许思祈出声纠正,“我说的是你们继续聊。”
“”宋长锦无语。
有区别吗。
但许思祈像真的精神不足般,倦倦的,抬睫都没什么力气:“宋长锦,我没事儿。”
“我管你有没有事。”宋长锦大步流星地往前,“我有事,买电池去了。”
许思祈慢慢地跟在后面。
没事的。
比起以往过年时,有人看见她问这是谁,众人小声议论,眉飞色舞的模样。离开时又满脸犹豫,最后偷偷地,将红包塞给宋长锦的紧张。
其实没事的。
她都理解,人之常情。
只是望着小区里被冬风吹晃的大红灯笼,琳琅满目待人选购的诱人食物,途径人们脸上的欢欣喜庆,她偶尔会想。
如果过年是团圆的意思。
那她可能,再也没有新年快乐-
宋长锦买电池买着买着买进了大商场。
必胜客里人挤人,大人小孩的,吵得宋长锦头疼。
却还是老老实实等着排队,然后把甜的、暖和的、热量高的乱点一通,盘子摆满整桌。
“吃。”宋长锦发话。
许思祈坐他对面,听他被姨妈劈头盖脸地在电话里骂,他懒懒地应,说遇见朋友一起吃饭,不回去了,反正家里也挤,给大伙腾地儿了。
许思祈咽了口烤菠萝。
宋长锦咬着银勺,皱眉吞下甜腻的爆浆蛋糕。
两人默默地吃完了半桌,没打包,宋长锦又带她去玩VR,刺激又紧张的枪.战。
许思祈却仍一点儿高兴的意思都没有,也没不高兴,总之整个人透着份兴致缺缺的没精打采。
吃的没对?玩的不对?
宋长锦想了好一会儿,才总结道——妈的,是人不对吧。
他咬牙,又道:“许思祈,看电影去不去?”
许思祈点点头。
也不管好不好看,评价如何,宋长锦随便点了个热映的贺岁片,买了三张票。
明明是个合家欢的喜剧片,偏偏许思祈还在一片欢笑中睡着了。
双眼紧阖,气息平缓。
宋长锦起身去上厕所,洗完手,他没再返回放映厅,反而往外走去
四角大灯轰然亮起,嘈杂的脚步声伴着交谈,许思祈揉了揉眼。
大屏幕在滚动演员表,背景音轻快动人,一些拍摄花絮呈小屏地在左下角播放。
许思祈喝了口水,偏过头,“宋——”
程屿年的侧脸透着晦暗,眼底流动着跳跃的光线,“他说他有事,先走了。”
许思祈张了张唇。
程屿年转过头,望着她睡后变得酡红的脸,温声道:“思祈,要一起去看烟花表演吗?”
·
江边,人头攒动。
众人摩拳擦掌,有的人甚至带了专业的拍摄工具和支架,似乎等着一会儿现场直播。
说不清哪个时候,程屿年为掩着许思祈不被行人撞到,干脆牵起了她的手。
他们没有说话。
掌心的温度却不断地传递,攀升,交融。
火树银花,星火四溅。
某一刻,江水沉静,人声鼎沸中。程屿年问许思祈,有没有什么新年愿望。
许思祈摇头,“你有吗?”
程屿年:“我有一个,你能帮我实现吗?”
许思祈:“什么?”
程屿年低头看她。
他的目光柔和,平静,却像一场引入深陷的漩涡。其实不管他说什么,许思祈觉得自己都会答应。
程屿年却说,“我希望许思祈,天天开心。”
不是为了别人而开心,不是让别人开心。
而是作为许思祈自己,因为自己,天天开心。
终端演绎
“我希望许思祈, 天天开心。”
程屿年说,这是他的新年愿望。
冬风送来扑鼻的硝烟味,黑夜在贪婪地吞吃星火, 咀嚼银海, 又将其归于湮灭。
许思祈嘴唇轻颤, “你”
她眼圈发红,勉力忍下哽咽,不让自己有异样地偏过脸:“师兄你这是把新年愿望给我了吗?”
程屿年低低一笑,“可以吗?”
“太难了呀。”许思祈状似轻松地耸肩,鼻音浓厚, “虽然我作为当代咸鱼大学生,将‘享乐主义’执行地很透彻吧, 但天天开心还是很难的, 师兄你太看得起我啦。”
“这样。”
程屿年垂目,似乎也在思量难度。
与此同时,旁边一架有三脚架的中年男人正滔滔不绝,冲着手机界面朗声道:
“朋友们, 欢迎来到小杨哥直播间,收看今天的烟花晚会。非常幸运啊, 抢到了这个位置,我敢说,咱直播间的朋友看见的绝对是浔南烟花秀的最佳视角!这是小杨哥送大家的新年礼物”
许思祈也像是被他吸引了,目光恍然地望过去,澄澈眼睛里泛着流动水色。
“那这样吧。”
许思祈抬头, 鼻尖透红:“嗯?”
程屿年放下她的手, “等我一下。”-
许思祈被塞了部黑色手机。
程屿年指尖轻滑,跟她示范:“密码是180729, 我马上回来。”
许思祈目送他远去。
她被宋长锦叫出门的太急,没有去拿自己充电的手机。所以今天除了宋长锦良心爆发以外,身无分文的自己的确也无法付钱。
许思祈没有任好奇心驱使去解锁,实际上她连看时间的欲望都没有,只是默默地对着烟花发呆。
“有位ID为‘草莓酥’的朋友,留言说,好久没看见这么漂亮的烟花了,谢谢小杨哥,希望新年一切顺利。”
“不客气啊,小杨哥也祝你新年快乐。”
“‘顺其自然’说,新年大吉,祝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弟姐妹。”
“好,不是,终成啥?!这位朋友你有点调皮啊。”
“‘193U49W21’的朋友嗯你这初始名还怪难念哈。这位朋友说,烟花虽美,但更怀念小时候和朋友一起放的爆竹,虽然把衣服烧了回家还被老妈打了一顿。”
“是啊,小杨哥也觉得,那时候的快乐真简单。”
“”
听得出来,这位主播是个活跃气氛的好手,语言幽默又亲和,很放得开。
但话入话出,许思祈耳蜗里只落了“怀念”两字。轻飘飘的,像是烟花燃尽后的积雾,把人往旧日时光里困。
想起九岁那年。
许思祈筷子刚放就吵着要出门,那时候城市里还没有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地面到处残留着蜿蜒的黑焦痕迹。
爸爸从后备箱里搬出和许思祈一样高的整筒烟花,妈妈牵着她站在远处,一起看他故作紧张地点火。
“思祈快看!爸爸要点你的烟花了!”
许思祈从小占有欲就强,加一个“你的”前缀,让她愉悦又自豪。
只是烟花猛然窜天,声音太大,许思祈绷着满脸的骄傲,实际上有点儿害怕。妈妈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手心暖和柔软,抵着寒风与震响。
爸爸跑过来,打趣许思祈是不是胆小,在她皱眉反驳时笑着捏她脸,粗粝指腹磨过肌肤,却有种令人心安的厚重。
那时候,风的味道很浓烈。
眼里的色彩急遽变换。
心跳的极快。
那是童年里对她来说再正常不过的一天。一个夜晚,一场烟火,一家三口。
但许思祈似乎好久没想起过了。
好久了。
久到连这件事都快遗忘,在记忆长河里褪色。
而现在,她已经不再是烟花的拥有者了。她是快乐的前传,孤独的续篇,像个局外人般在此旁观。
旁人亲密的耳语和交谈,朋友打闹,情侣依偎,家人相伴。
与她无关。
江风拂面,吹起额发,仿佛在温柔欣赏她孤零零的可怜
陡然间,一股强烈到难以遏制的自厌在身体里流窜。
许思祈无意识地用牙齿狠碾下唇。
唇瓣刺痛生热,快淌出血珠的那一瞬间——
有人从后给她戴上了耳机,虽然没有声响。
许思祈猛地转头。
程屿年轻轻地笑,眼皮耷落,右肩单挂着包,他摘下后取出一只黑色眼罩,问道:“思祈,要试试吗?”
那眼罩很像她白天和宋长锦一起玩过的VR眼镜。
许思祈松唇,茫然接过,“这是?”
“带你看,‘视角最好’的烟花秀。”
正在直播的小杨哥闻言稍顿,一边对着观众说话,一边投来暗暗打量的一眼。
·
一个像长了四只脚的黑色机器,体积小的单手可握,每条轴体上还装有哆啦A梦竹蜻蜓般的螺旋桨,在嗡嗡盘旋后兀的升空。
许思祈看着程屿年解锁手机,打开了蓝牙。
双手扶着眼罩,许思祈摸索着将系带勒至后脑。
眼前是一片荒芜的黑。
耳朵里有音乐传来,流畅清脆的钢琴声,伴着低厚的男声在耳道里打转。
「It was just two lovers,
Sittin' in the car, listening to Blonde, fallin' for each other.
Pink and orange skies, feelin' super childish, no Donald Glover」
程屿年扫过一眼许思祈,又垂目,望着面前的显示界面,骨节分明的双手按住遥控器。
飞控到图传之间,有八毫秒的延迟。
足够短。
却也足够让毫无固定运行轨迹的烟火击中,坠毁炸机。
但是改装后的镜头,加上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抗住。
程屿年淡抿着唇,微不可闻地呼了口气。
然后,利落地拨下操纵杆,fpv往更高处飞去。
沉默的黑被铺面金雨倏地撕裂。
许思祈的瞳孔瞬间放大——
她她的视角在烟火里面,她在烟火里面!
耳朵里的音乐拍子停顿两秒,直至高潮处,男歌手放声高昂:
「Shine——
it's your golden hour.」
宇宙诞生的瞬间是否也如此刻。
她在云层里穿梭,流星迎面撞来,碎片从两颊划过,昼夜皲裂,光纹绵延。
时间仿佛凝滞。
五彩的烟火沉静,缤纷,玉壶流转。
一秒两秒的放缓,然后“嘭”地在眼前,东风夜放花千树。
鱼龙飞舞,星雨吹落。
许思祈张唇,喉间发不出一个音节,眼前景象美的像是在做梦。
做梦都没有的绚烂震撼。
那种细腻的画质,身临其境的触感,是商场VR粗糙模糊的立体虚影所完全不能比拟。
许思祈在烟花里流连,折返,盘旋,像只轻灵的小鸟。
她是色彩的反射镜,是温度的传感器,是美的终端演绎。
她不是旁观。
一曲终毕,烟花暂歇。
许思祈摘下眼罩,双眼模糊,怔怔望向程屿年。他还在操纵fpv回航,没看她。
抬手取下悬停的无人机。
程屿年启唇,喉结轻滚,语调低沉平淡与往日无异,却透着山峦般的坚硬线条。
“思祈,如果天天开心太困难”
“那我会在你身边。”
一地鸡毛
大年初七, 天色还未放亮,霜冻肆虐,沿路的植被透着一点儿绒边的绿黄。
空气冰冰凉凉。
许思祈跟姨妈打了招呼后单独出了门, 她整个下巴都陷入柔软的格子围巾, 单手插兜, 另一只在小区门口抬起招了辆车。
报完地址,许思祈安静落座在后面,听司机跟她闲扯:“姑娘你起这么早可以去花市看看,花市离这儿更近,人多又热闹, 选择还多。”
许思祈笑笑感激他的好意,却没搭话。
在花店带走了订好的雪山玫瑰, 又提着一袋苹果, 许思祈重新走向侯在路旁的丰田出租车。
这回司机没再热心给建议,只是打开收音机,听着早间新闻在车里打消沉默。
乾山公墓。
驶过曲折绵长的一个弯道,许思祈下车。她双手繁忙, 贴着砖砌的白色矮墙走,墙下野生的蕨类植物正恹恹地耷腰。
春节过了。
春天还没来。
穿过小径, 低矮的灌木丛遮了小片视野,鼻腔里却明显钻来鞭炮的刺鼻和菊花的清香,与手里的玫瑰浓烈交织。
第五排,第九个。
许思祈不用数,也不用抬头看路, 记忆领着她缓慢自然前行, 然后停步。
黑色花岗石有种沁凉的冷光,却称得她的主人很温和, 很漂亮,连笑起来露出的两个酒窝都柔软。
“妈妈,好久不见,我来看你了。”许思祈轻声道,弯弯唇。
她移过供台上还新鲜着的秋菊到一旁,将娇艳的玫瑰放在正中央,然后摆上几枚圆滚滚的苹果。
大地静谧,鸟鸣声悠长清脆,人的低语声像是做旧卡带里遥远模糊的背景音。
是个聊天的好时间。
于是许思祈半蹲着,双手环膝,像是儿时的注视角度。
从什么聊起好呢
许思祈指了指玫瑰花,莞尔:“这不是菊花哦,菊花在这儿都烂大街了吧?我觉得女生都会更喜欢玫瑰的,这个叫‘雪山玫瑰’,云南那边空运过来的,你喜欢吗?”
“苹果,苹果也很甜,我记得你喜欢吃苹果的,我也是。”
“妈妈,你在这里待的还好吗?一年不见,好想你啊。”
树木被寒风拉扯纠缠,摇晃出零星叶片的簌簌孤响。
许思祈挽了挽唇边的耳发,“你肯定想问我现在怎么样吧?我都很好。”
“学校里很好,老师很负责,同学都很认真努力。当然,我也很努力,考试那么难都没挂过科呢。”
“姨妈最近老去美容院,还想带我去,我说我还小,以后再说吧,但她说女人抗老要趁早,还是拖着我去了”
“姨夫前段时间升职了,更忙了。”
“宋长锦还是很讨厌,天天抢我吃的,跟我掐架,但他上次请我玩了一天,嗯他其实也很好。”
“我回来还见了高中同学,跟他们一起去看班主任樊老师,她结婚了你知道吗?男师母是个私房菜老板,还挺帅。”
“对了,那个老板居然是谭奶奶的学生,真的很巧。”
“谭奶奶你可能不认识谭奶奶就是当年在浔南市医院我经常跑去串门的那个奶奶,你记得吗?她人很好,还邀请我去了她的生日宴。”
刚修剪过的指甲漫不经心地剐蹭过手心,许思祈的声音放轻,“还有就是……她有个孙子,嗯,就是我以前老爱找他玩的那个男生。”
“我又遇见他了。”
“他很厉害,非常聪明,在我们学校里也很出名。我室友跟他一个院的,天天跟我鼓吹他,我来跟你学一下,‘哎呀什么专业绩点第一啊,比赛金奖年年拿呀,论文专利一大堆啦’…她是不是很夸张?搞得像追星一样。”许思祈出声调侃。
“不过她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很好。”
许思祈笑了笑,垂下眼睫,情绪倏地低落:“但是…他太好了。”
她涩然重复:“他太好了。”
太阳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从云层里渗过些许光亮,将石碑割出对比不明的昏晓。
“前几天他带我去看了烟花,跟我说,希望我天天开心。”许思祈的半张脸隐入淡色阴影,她抿唇,“如果不行的话,他会在我身边。”
“我当时听了很开心,很感动。”许思祈像是陷入了回忆,表情恍然,手指无意识地捻向一旁的菊花花瓣,“但过后想想,又很…”
她斟酌了下用词,“害怕。”
“我害怕他真在我身边了,又发觉我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许思祈扯着片长而蜷曲的淡黄花瓣,不小心扯掉的瞬间像是被针刺了般缩手。
“毕竟…我早不是他认识的‘许思祈’了。”
许思祈是开心的。
是自来熟,幽默而活力满满,最能让人开心的。
……
一股庞大的无力在身体里蔓延,许思祈对着地面垂颈。她像是墓地的一部分,安静,了无生息,在这里陪长眠的人沉默腐朽。
忽然间。
有只黑棕小鸟跳着跳着,双脚站在了墓碑供台的边角,完全不怕人般地发出一声啁啾。
许思祈抬头。
黑棕小鸟啄了一口苹果,又是一口,然后扑哧着飞远,每片羽毛都光洁而自由。
令人想起了那只无人机。
它轻巧,灵动,其貌不扬却升入高空,穿过枪林弹雨,带她见证人间最惊心动魄的烟火。
被人取回手里时。
它的主人望向自己,目光平静,温和,却最坚毅。
许思祈笑了:“…但是我想试试。妈妈,我想试试,你觉得我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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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她的,是风的抚摸-
起身后扶着边台站定,许思祈歇了好久才褪去眩晕感。
弯腰捏了下麻木的小腿,许思祈跟妈妈告别:“我走了哦,下次再来看你。”
她理了理花束被压瘪的包装纸,指腹抚过照片,轻声道:“妈妈,我早不怕鬼了,欢迎你来我的梦里作客。”
许思祈放下了花束和苹果,将其余东西连带着一起搁下了。双手空空,整个人飘飘然地仿佛刚才的黑棕小鸟。
做决定是最累的。
做完决定后的奖赏就该是轻松。
许思祈勾唇,双手插入衣兜,悠闲地往外走。
她刚转过白色矮墙的折角,鞋尖拂过尘土,旁边就传来一道熟稔的、低沉的声音。
“思祈。”一位年近五十的儒雅男人,穿着双排扣的毛呢大衣,激动上前。
“爸爸等你好久了。”
*
许孝南就知道今天会在这儿遇见许思祈。
他姑娘从第一次来这儿的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到如今的云淡风轻,甚至转角时的那一抹微笑。
时间果然会教人成长。
伤疤总是会愈合,血缘总是最浓厚,所以思祈终会理解他。
“爸爸给你打的电话怎么没接?”许孝南温声问道,又自行帮她解释,“没事。可能是你换号后没备注,被认定成骚扰电话了。”
“奶奶已经出院了,就年前几天,过年那阵子天天念叨你没回来,怪想你的,你怎么都不给她打个电话”
这话有点儿抱怨的意思,许孝南立刻补救:“没事。抽空去看看她就好了,你平时学习什么的也忙。”
许思祈张唇,看着面前与自己有几分像的男人,眼皮松弛地挂在眼珠上,法令纹深厚,从鼻翼两侧蔓延至喋喋不休的嘴唇。
她喉间哽塞,说不出话。
“思祈,跟爸爸回家一趟,好吗?”许孝南躬身,双手轻按她肩上。目光恳切,语气里带着些许不确定。
许思祈点了点头。
世界上最难丢弃的两个东西,一个是至亲血缘,一个是社会身份。
前一个她已经失去了。另一个,许思祈想到自己过期的身份证。
“户口簿还在吗?”许思祈对着激动的许孝南说出了第一句话。
许孝南笑容微滞,随即疑惑接道:“在家的柜子里存着,你要”
“我要办身份证。”许思祈说。
“行行行。”许孝南高兴地应她。
许思祈被领着上了许孝南的车,她没坐副驾,而是到了后座。
伸手拴好安全带,乾山公墓的沉寂在后视镜中节节倒退,被城市的热闹和许孝南的声音逐渐覆盖。
“思祈中午想吃什么?我叫梁阿姨给你做,你梁阿姨做饭比以前更好吃了,嘉宇都长胖到快100斤了,班上同学还嘲笑他说他是小胖子呢。”
许思祈垂睫没说话。
许孝南一点儿都没被许思祈的毫无回应所冷场,相反,像是话痨病患遇上了安静耐心的倾听者,一桩桩地跟她细聊着。
奶奶。
梁阿姨。
许嘉宇。
一件一件,生活的一地鸡毛,在幸福的人眼里也能被穿成温暖御寒的绒衣。
许思祈无感,无所事事地玩弄自己的手,观摩手心掌纹的走向。
明明上一秒还毫无负累。
下一秒,又开始石重千斤-
停完车,许思祈跟在许孝南身后,听他唏嘘般追忆过去。
“以前思祈上高一的时候就走这条路吧?可惜那时候忙,爸爸都没能多送你去上几次学。”
“我记得你喜欢吃那家的盐水鸭吧?等我一下,爸爸去买一只。”
拎着打包好的纸带,许孝南又说:“刚卖盐水鸭的阿姨看见你了,问是不是我闺女,还听说你考上了宴大夸你厉害呢。欸,我们思祈真聪明,嘉宇就不行,人笨又不努力。”
“……”
许思祈沉默地听他言语,连抬睫的反应都没有,只是低头走路。
拧开门锁,许孝南鞋都没换,急忙就往房间里走去,兴奋道:“妈,你看谁来了?思祈来了——”
头发花白的老人趿上针织拖鞋,扶着门框,略微肥胖的身子侧着。
被皱纹压挤的眯缝眼从上到下打量过她。从女生苍白的面容,到踩在防滑垫上不肯进屋的脚。
她冷笑一声:“哟,稀客来了。”
她不要了
许思祈有两扇轻盈纤浓的睫毛, 曾被师雪菁戏称为“睫毛精”,与圆钝明澈的眼睛一搭,柔软嘴唇再吐出两句俏皮话, 毫不费劲地就能骗取别人的爱怜。
只是她不愿意的时候, 睫毛又像一道遮帘。
隔断她眼里所有。
许思祈踩在橡胶脚垫上没说话。一套三的房子里散着一股中药的苦辛, 菜肴搁置变冷后的腥膻,与闭窗后的空气彼此对撞,交织出一种陈旧黏腻的生活气。
连餐桌上的塑料花瓶都与记忆中无差。
“怎么,太久没来了,是要我请你进来吗?”老人嗤声, 瞪她。
许思祈:“……”
她其实只是想简单地拿个户口簿。
许孝南见状脸上堆笑,“哎哎, 思祈是在找拖鞋吧?没事。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吧, 反正你梁阿姨明天要打扫了。”
老人哼声,摆手回屋,去添一件棉夹袄。
许思祈抬眼:“那个…户口簿。”
许孝南把她往屋里拉:“没事,不急, 爸爸给你找,时间还这么早, 你难得回来一次,留着吃顿饭吧?”
他说着,又看了眼老人的背影:“奶奶刚出院心情不太好,血压又高,她说话你听着就行了, 她年龄大咱让着点?”
许孝南在某些方面配得上他儒雅温俊的长相, 也与他的名字相称。比如说,他的孝顺。
许思祈被拉到沙发坐下。
许孝南一点儿要立刻去拿户口簿的意思都没有, 反而给她塞着橘子坚果,让许思祈喜欢吃什么自己拿。
她没有喜欢的。
这么大的房子每个角落都熟络,都陌生,都不属于她。但好歹,那一页纸是归她的,她就想要那一页纸而已。
老人换完衣服,在贵妃椅上与许思祈对坐着,黄花梨手杖紧握,冷冷开口:“回来多久了?”
许思祈在许孝南频频使眼色下终于张口,“…半个月。”
“半个月。”老人重复,脸色更阴沉了,“回来半个月没想过来医院看我,是准备等我死了再来吃席吧?”
“哎哟,妈您这说的啥话啊,呸呸呸。”许孝南及时打圆场,“思祈上学后换号了没联系上,不知道您生病了,这不是听说后专门来看您嘛。”
老人粗哼一口气,“看我?算了吧,你看这丫头还有半点儿记得我是谁的样子吗?亏我以前……呵。”
她浑浊难辨的眼睛里露出一抹强硬的阴鸷, “许思祈你记住,你姓许,流的是许家人的血。不孝顺的人,小心天打雷劈!”
许思祈听后忍不住想弯唇。
那怎么办。
老天早已经劈过了,还附赠一堆不受控的身体静电,连她以前不也说过自己是怪胎么。
谈话间,大门锁芯发出咬合的转响,有人从外推开了门。
“妈,这是…”梁楠定睛,拔钥匙的动作放缓,微微扯唇,“思祈来了?”
许思祈颔首以示回应,没在许孝南的暗示下礼貌叫人。
梁楠勉强摆出一张好脸,笑着:“思祈留下吃顿饭吧?正好,我刚从超市买了鸡和排骨。”
许思祈:“不必了,我…”
“你耍什么大小姐脾气?”老人打断的声音夹着愠怒,黄花梨手杖敲地,“长辈跟你说话,让你吃顿饭,要求着你才行是不是?”
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单方面的剑拔弩张,但许孝南还是两边来回说着好话,试图作代际关系中的上下粘合剂。
一把稚嫩男声跟着在屋内响起:“她怎么在这儿?”
胖乎乎的男孩手握迷彩玩具枪,指了指沙发上的女生,又抬头朝梁楠问道。
梁楠:“思祈姐姐来家里吃饭。”
“那她什么时候走?”很简单的一句,许嘉宇勾了勾玩具枪的板扣。
梁楠拍了拍他的肩,训斥般:“小宇别瞎说,叫姐姐好。”
许孝南也顺势招手道:“对,嘉宇过来,这是你思祈姐姐,还记得吗?快叫姐姐。”
“我才不要!”许嘉宇扭头,径直跑回自己房间去放刚买的大包零食。他才不要跟人分享。
所有人都见怪不怪。
许孝南笑着跟许思祈解释:“没事。他就是小孩子脾气…”
然而,不孝顺的许思祈,耍大小姐脾气的许思祈,被问着什么时候离开后终究被留下来吃饭的许思祈。
其实许思祈的耐心还不错,但此刻真有些烦躁了。她只想要那张纸而已,她什么都不想要,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
算了。
反正大概这辈子就这么一次。
为了那张纸,为了之后出行办资料什么的方便,许思祈强按下不耐,将自己的存在感刷到最低。
餐桌上。
散着热气的菜肴一道道端上,许思祈旁边坐着许孝南,对面许嘉宇还在玩枪,主位上的老人一边掩嘴咳嗽一边抬眼瞪她。
仿佛她的出现是多大逆不道般,许思祈视若无睹。
微信有人在跟她发消息,信息栏提示来自于“cyn”,许思祈没点进去看。
“小宇,吃饭了,别玩你那玩具枪了!”梁阿姨捧着用湿抹布包裹的瓷碗,许孝南帮着挪餐盘的位置。
许嘉宇闷闷不乐地把迷彩玩具枪放在身后,一只手也没拿筷子,伸手就往盘子里捞了块盐水鸭放嘴里。
“饿的你,洗手没有!”老人斥责,却弯着嘴。她也拿筷子夹了块盐水鸭,偏头:“是陈记那家吧?味道一尝就知道。”
许孝南笑:“对。”
许思祈没有伸筷,她在聊天声中默默干嚼着碗里的米饭,以粒计数。
许孝南:“思祈,吃盐水鸭啊,陈记家的你不是喜欢吗?还有这个豆豉排骨、宫保鸡丁,都是你梁阿姨的拿手好菜…”
他说着就要将餐盘往她这边推。
许思祈摇了摇头。
老人看她这幅模样就来了火,筷子啪的往桌上一拍,作势要站起来:“许思祈你什么意思?吃个饭你给谁脸色看呢?!”
许孝南抬手,“哎妈您,您刚出院别动气,思祈不是”
许嘉宇也凑热闹般,从椅子背后摸着摸着,操起了自己的玩具枪,黑漆漆的枪口对着许思祈。
他瞄准:“坏女人”
老人被按回原位,嘴里谩骂:“跟她妈一个德行,都要人上赶着哄,给脸不要脸”
许嘉宇勾下板扣:“嘭,去死——”
梁楠在一旁已经什么都不想管的模样,安静吃饭,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
“……”
鸡飞狗跳中,许思祈轻轻将木筷搁在瓷碗上。
像是察觉到什么,许孝南忙转头,“思祈,没事”
“我不要了。”许思祈说。
落下这么一句后,许思祈擦了擦嘴,然后利落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抛下身后种种。
完全没有那种委屈到鼻酸然后偷偷落泪的心情,小时候或许会一边怄气一边哭,还满怀“当一个机器永远不笑让所有人愧疚”之类的豪情壮志。
现在,许思祈只觉得麻木。
空洞洞的,所有的风都往心口钻,身体里呼啸着病恹恹的冬天。
她不要了。
户口簿而已,那一张纸也不重要了,反正她也没什么地方好去的。
她不要了。
许嘉宇从小恶意的源泉,不愿跟人分享的“爸爸”。对一束烟花占有欲都那么强的她,也不要了。
冬日日光转瞬即逝,天地暗沉沉的,像浸泡在过期橘子水里。
许思祈抄近道,走在小区里一条小径上,两侧的铁蒿草早已开败。
想起了无数个高一的清晨。
她也是这样着急的、连走带跑地去赶一辆公交车。偶尔错过,多希望爸爸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一边笑她慢一边载她去学校。
像他无数次载许嘉宇去上幼儿园一般。
不远处,陈记的霓虹招牌在白日里也明亮勾人。只是阿姨家的盐水鸭虽然好吃,但她其实不喜欢太咸的口味。
比起盐水鸭,她更喜欢甜皮鸭。
还有,她也曾考得一落千丈,从前几名的成绩直坠一百开外。老师对她失望让她请家长,但许孝南完全忘记。
那为什么又会那么清楚的,事无巨细的,记住一个小学生的分数。
……
“思祈,思祈——”许孝南气喘吁吁,从后追上。
“思祈。”许孝南捉着她的肩膀,“奶奶说的都是气头的话,你别放心上。”
别放心上。
许思祈抬眼看他,许孝南被她空洞灰暗的目光一惊。
“这、这儿是奶奶给你的压岁钱,”许孝南急忙从怀里抽出一个封皮发皱的红包,“奶奶一直都是爱你的,她这个人一向刀子嘴豆腐心,你知道的…”
她知道的。
红包一看就是被反复使用过的,折痕明显,的确是奶奶节俭的风格。
奶奶是个多节俭的人啊。
一个山村寡妇养出了个稀罕的大学生,里面的艰辛自不必言。但孝顺儿子还没来得及在事业上争气,就爱上了城市里的富家小姐。
对方家长那么看不上他们,那么嫌弃他们,两人居然要为了什么所谓的爱,真的要跟两边家庭都断绝来往。
众叛亲离,能落个什么好下场。
还好,孝顺儿子迷途知返,总算争气地按着她的心意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至于许思祈虽然也算她孙女,但一身讨厌的娇养毛病,十几岁了连衣服都不知道怎么洗,看着就来气。
又想到前任亲家那高高在上的指摘模样,话里话外的“配不上”
曾一身公主病的许思祈在奶奶身上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吃苦,自立。
还有忍让。
虽然过程并不美好,伴随着无数呵斥和责罚。
但奶奶可能真的爱她吧,就像她病得难受,大家都把她遗忘在房间,她也会脸色难看地半夜去给她买药,然后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
只是一颗豆腐心的人,真的能长出刀子嘴吗?用锐利的刀子,一刀刀地在她身上凌迟,告诉她逝去的母亲有多不堪?
也许吧,但那都不重要了。
许思祈从被接到父亲家开始,战战兢兢过了那么久,她唯独疑惑过——
为什么从前无时无刻的偏爱,如今却全被收回了?
她其实也没那么小气的。
她也想过做一个大方的姐姐,一个懂事的女儿,一个令人满意的孙女。
但为什么就不能给她一点,一点儿被明显偏爱的体会呢。
她以前那么娇气的一个小女孩,变得成熟、变得懂事,她那么辛苦,冬天里双手都被厕所冷水泡皱。但为什么就不能给她一点儿奖励呢。
一句夸赞也可以的
许思祈闭了闭眼。
抬睫,许孝南的脸近在眼前,与曾经疼爱她的面容重叠,仿佛只多了些皱纹。
她问:“乾山公墓里,你为什么不是直接来找我,而是要在一旁等?”
许孝南张嘴:“”
许思祈:“是因为愧疚吗?”
十六岁世界的崩塌。
是因为她无意间得知了。妈妈去世三周年,很巧,许嘉宇原来也满三岁。
阳光作祟
许孝南支支吾吾、肢体语言繁多却组不成一句顺畅的话。
眼底溢了份水光, 他只说:“思祈,都是爸爸的错爸爸对不起你。”
许思祈摇头。
可能到这一刻,许孝南都还以为她在埋怨自己太早续弦生子, 重组了家庭。
许思祈神情淡淡地问了句:“许嘉宇知道, 自己其实比班上同学大一两岁吗?”
“如果知道, ”她很善意的样子,补充道:“那他就不用过分在意自己的体重了。”
许孝南惊恐万状地看向她。
许思祈没什么留恋地望着远处,“还有,如果方便,请把户口簿寄我, 地址就填我原来高中旁边的书店吧。我需要办新的身份证,办完后会最快时间归还。”
“谢谢你。”
许思祈说完, 将起皱的红包推回:“这个我就不要了。以后也不用了。”
世界上很多事情本就是模糊着过的。
挑明的话, 过于难堪。
许思祈不想再跟许孝南争执当年的谁对谁错,就算许孝南想说对不起,那他对不起的,也应该是她妈妈。
走到路旁, 川流不息的行车将两边的马鞍花吹扬。许思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打开手机,除了姨妈的未接电话, 两小时前,程屿年也给自己发了消息,但许思祈当时没看。
点开微信。
cyn:【[文件]】
cyn:【可以定稿了,辛苦。】
他说的是之前许思祈帮忙弄的paper翻译。由于内容过于专业,很多术语、公式是无法用网上软件搜寻所表述的, 连中文看着都宛如天书。
所以, 宋长锦见许思祈背着电脑准备出门,翻了个大白眼。
“你们约会也挺别出心裁的。别人游乐园奶茶店, 你们跑去市图写论文服了,你们学霸都这样谈恋爱?”他冷嗤。
许思祈还没来得及反击他。
“什么谈恋爱?”姨妈正择菜,好奇地从厨房里冒出头,打量着在玄关处换鞋的女生,“思祈谈恋爱了吗?”
“没没没!”许思祈吓了一跳,鞋带从手里散落,伸手一指:“不是我,我出门是帮朋友改一下东西。是宋长锦说自己想谈恋爱了!”
姨妈皱眉,觑向宋长锦:“你谈恋爱?得了吧,你别祸害人外边的小姑娘了。”
宋长锦:“”
关他毛线事啊!
许思祈和程屿年在浔南市图书馆待了一个下午。
图书馆空调开的足,午后阳光也很明媚,橙色光线被层层书架分割围困,阴影在地砖上绵延拉长,像是通向知识殿堂的天阶。
春节期间,人并不算多,四周蔓延着一种嘈杂的安静。
许思祈在等程屿年过初稿,坐他旁边单手支颐,百无聊赖地浏览着必应弹出的新闻。
然后偷看人。
程屿年脱了外套,穿了件灰色的菱格毛衣,袖口挽起一段,露出清劲的手腕。
五官轮廓偏深,睫毛很长,鼻梁挺拔,静静思考的时候会不自觉轻锁眉,淡抿唇。
许思祈看的心痒痒,手也是。
有点儿想画画
“思祈,你要这样一直看我的话,我会…不好意思。”程屿年突然轻声说,喉结滑动,没过偏脸。
许思祈“刷”地一下坐直了,很端庄。
目不斜视。
过了一会儿,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她憋着坏水,回击般轻声道:“但是师兄你之前监考的时候,我也写完试卷了。”
程屿年低叹,“是我的问题,我定力不太好。”
“……”许思祈咬唇,脸颊生出红云。
实际上那篇文章后来基本上还是程屿年翻译完了,许思祈只负责指出语法的问题,顺便润了润色,改了一些细枝末节的表达。
不过就是两三天前的事。
但不知道是那天阳光作祟,还是空调吐出的温度太过怡人。
许思祈竟生出一种他们在热恋的错觉。
未曾摊牌,却心照不宣
但今天实在太冷了,长风如刀割,吹得她眼眶生疼,大脑也在冷空气中变得沉甸甸的重,知觉却无比清明。
就像一块刚擦完水雾的玻璃,照着她此刻眼鼻通红的丑陋。
原来她差点儿就被阳光和温暖蛊惑了,忘记了自己的原貌。
许思祈打字回复。
Blessing:【那就好】
Blessing:【程师兄,不用客气】
程屿年正收拾着行李,假期即将告罄,导师的新书出版在即,实验室里的项目堆积,到了不得不实操的阶段。
看见许思祈发来的消息,他皱了皱眉。
虽然话没什么问题,但对自己的称呼,却加上了姓氏。
也许只是曾经输入法的习惯。
但不知道是自己多虑了,还是种直觉——
许思祈似乎在刻意拉远距离。
开始程屿年还能说自己想多了,但这种直觉在对方的消极沉默中愈发得到了印证。
两人的消息总是隔着大量时差,从不连贯。并且,话不投机,或者,太过客气。
许思祈再没单独找他说过话。
程屿年看着半小时自己发出的那条消息。
cyn:【思祈,你什么时候回校,方便的话我能来接你吗?】
对方刚回。
Blessing:【不用麻烦了程师兄,我和朋友约好了一起,谢谢你。】
程屿年沉默了一会儿。
他慢慢打字:好-
春季开学后,气温一天天攀升。
许思祈的专业课开始变多,加上四月份要考专四,她一个咸鱼居然都开始连跑图书馆,忙的脚不沾地。
师雪菁有一晚特别开心,双手撑脸,笑着跟许思祈分享:“我这学期加进大佬的实验室了!虽然只是打杂…但是感觉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诶。”
许思祈“哇”的一声,去抱她大腿,哭唧唧:“我的雪宝,苟富贵,勿…”
师雪菁竖眉,作势要抽她:“而且就是程师兄在的那个组你知道吗? !他们现在接了好多项目好忙啊,军方的,研究所的,国家重大专项,但主要还是在做一个…”
许思祈笑笑,收了手,“是吗哈哈哈,你说的我也听不懂,先去洗漱啦。”
师雪菁居然缠着她跟去了卫生间,背靠门框,双手环抱,跟她说程师兄最近拿了个航空领域很牛逼的什么科技奖,不过上学期就得了,现在才发下来而已,估计又要上院校新闻了。
许思祈对着镜子吐泡泡,发音模糊,挤眉弄眼:“师傅,俺是文盲听不懂呀~”
随即又故意装凶:“别念了啊,再念自杀!”
对牛弹琴,一番强烈安利却无果,师雪菁气呼呼地转头。
“……”
说起来,人只要刻意,似乎真的就能得偿所愿。
宴大不过4000多亩,但把两个人扔进去,也能在人潮与花树中淹没错过。
许思祈很久没见过程屿年了。
倒是在食堂里碰到过余城,还是那副五大三粗的模样,嗓门粗豪地喊:“许师妹——”
许思祈心下一惊,视野像突然呈倍数放大,不动声色地捕捉着周围每个细节,连空气里的尘埃都清晰。
心里居然生出一种既想回避又无比期待的渴望,她背部都微微冒汗。
看清只是他和航模队里几张熟悉的面孔后,许思祈当即松了肩背,笑着回他:“余师兄,好巧,在这儿碰见你。”
“你……”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收住了,闲聊般:“最近挺忙的?”
“有点。”许思祈点头,摊手:“课多,又要考专四了嘛…大学里只能考两回。”
“respect!”余城抱拳,摇头中飙了个单押:“英语太难我不行,飘过六级就是赢。”
他跟着就要吐出“你程师兄英语好的就挺变态,实际上他这个人就挺变态”的话,但生生忍住了。
随便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两人道了再见。
许思祈单手抠着书包肩带,另一只拎着薏仁豆浆,往图书馆的方向走。
以前再不喜欢图书馆的肃穆氛围,沉入之后,也难得多了些效率。
许思祈感慨。
人呢,适应性果然强大-
阳春三月,意溪湖明亮如镜,沿岸种着一排排花树。
西府海棠、白玉兰、八重樱
连乌鸦都会快乐舒展羽毛的时节,许思祈塞着蓝牙耳机,闭睫片刻,脸上有暖烘烘的日光流淌。
再睁眼。
就望见意溪湖对面,学校著名标志建筑物前,有一群人在谈笑。
有镜头,有话筒。
还有她好久没见的人。
程屿年穿着深绿色圆领卫衣,单色牛仔裤,一双板鞋,很闲适简单的衣着。
头发似乎剪短了些,有种轻风拂过竹林般的清爽,在人群中毫不费力地夺人眼球。
旁边的楚苑唯身穿白裙,亭亭玉立,正举着刻有宴大校徽的话筒,朝他靠近,发梢贴到他前襟。
后面有人举着大块头摄影机,对着两人拍摄,但又不算特别严肃投入,似乎还在排练。
女生像是提了句笑话,眉眼弯弯又明亮,许思祈看着程屿年唇边也勾起一抹笑,浅浅的。
柔曼春风一过,枝叶微震,居然有种下花瓣雨的感觉。
俊男美女,美好地令人心折。
许思祈于是也跟着勾唇,垂了垂睫,安静地继续往图书馆里走去。
放下书包,豆浆还热,许思祈渴的起身去直饮机处接水。
旁边有保洁阿姨在拖地,许思祈让了让。抬手接了半杯冷水,她又去兑热水。
“啊——”
“砰。”
许思祈惨叫了声,杯子也跟着坠地。保洁阿姨回头,看见女生被热水烫红了大片手背。
扔下拖把,保洁阿姨“哎呦”着急上前,想拉她去冲冷水,却冷不丁地被电了下。
许思祈按着保洁阿姨的话,用直饮机的冷水一直冲手。
灼烧的钝痛挤满神经。
“呀!丫头,烫的有这么严重吗?咱要不要去校医院看看啊?”
阿姨惊讶地大张口,看女生居然被烫的落了满脸眼泪,水流哗哗的。
许思祈摇头,又点头,憋了一会儿,她擦了擦脸,哽声说:“没事的阿姨。”
“是我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
钢丝游戏
保洁阿姨叹气, 一副过来人通情达理的模样,拍了拍许思祈的肩。
“丫头,”她劝道, “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 凡事尽力而为。”
许思祈感激地点头, 弯腰作势要捡杯子,“谢谢阿姨。”
保洁阿姨瞧这姑娘肤白眼大,鼻尖泛红,像只磕破皮的水蜜桃。下睫毛被泪珠碾过,湿哒哒地贴在眼睑, 心里不由得一阵发软。
“来,阿姨给你洗。”
保洁阿姨帮她拿起杯子, 又柔声安慰:“丫头你看你长这么俊, 读的学校又好,都这么好了咱就放松一点?不要太跟自己过不去”
许思祈弯眼,露出酒窝:“知道了,谢谢阿姨~”
·
许思祈不想跟自己过不去, 但流感却彻底跟她杠上了。
春季流感,来势汹汹, 学校里竟病倒了大片学生,校医院看病就诊的人都排起了长龙。
辅导员黄老师还在年级群里千叮咛万嘱咐,发着要注意身体、加强锻炼的文章推送。
许思祈开始还不以为意,有一晚却忽觉喉咙发痒,在师雪菁的督促下喝了包冲剂。
没想到第二天起来, 许思祈嗓子嘶哑地快发不出声来。
整个人昏昏沉沉, 周身发冷。
师雪菁探手一摸,皱眉:“思祈, 你额头好烫啊,是不是发烧了?”
许思祈摇头,惨白着脸还笑:“…没有吧,刚从床上起来是这样,应该就是感冒。”
她挣扎着要起身拿书包,居然手腕一软,肩带从指尖溜过,直坠落地。
“咚”的一声。
连许思祈自己都有些惊讶,微微虚眼。
师雪菁不由分说地帮她捡起书包,收拾东西,一副准备送她去医院的严阵以待。
“姐姐姐、菁姐。”许思祈哑声,单手招着,另一只抽纸擤鼻涕,“您不是有事吗?就算没事,我等会儿也有课啊。”
“先把你送去看病,”师雪菁说,给她找来围巾,“你跟老师请下假。”
“没严重到那个程度”许思祈单手搭着额头,围巾大咧咧地挂脖子上,吐词有些费劲。
“真的,就普通感冒,吃点儿药就行,现在跑去医院得挤死。”
“没病去哪儿也传染上了。”
“而且吧,我是真的很不喜欢去医院”许思祈瓮声瓮气,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样。
师雪菁的动作犹疑片刻。
许思祈见她松动,于是又让步:“这样,我跟老师请个假,先吃药在寝室里休息,实在不行了咱再去医院行不?”
寝室里备有常见的退烧药和感冒灵。
“这样那,行吧。”师雪菁微拧眉头,妥协了。她把药翻出来,“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你记得一定要给我发消息。”
师雪菁又给她接了热水,老妈子般吩咐了很多注意事项,这才出门。
听见关门声响后,许思祈给班委发了请假消息。
睁眼坐在床上,她双目赤痛,有种干涩的酸。
脑袋重的像块沉铁,呼吸也不顺畅。
许思祈就水吞了片红色装的新康泰克,喉咙一滑,宛如刀割。她拉过被子,倒头睡去-
风洞实验室里,师雪菁打完杂正收拾着东西,旁边女生好心问道:“雪菁,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午饭?”
师雪菁抿唇:“不好意思啊师姐,我室友生病了有点儿严重,还在寝室里休息,我得去给她带饭。”
“这样啊,没事没事,你快去吧。”师姐善解人意道,又回头跟人闲聊,“最近生病的人也太多了吧”
“是啊。”
师雪菁收拾完东西前脚离开。
程屿年面前的屏幕还停留在气动特性数值模拟。马赫数0.785,高度12km,攻角-3度。
他蹙眉,睫毛倾垂,一言不发。旁边的人拍了拍他肩:“到饭点了,吃饭吗?”
“不了,我有点儿事,下次一起吧。”程屿年起身,合上电脑。
程屿年去了趟医院。
医院里人挤人,有婴孩不止的啼哭,大人的低哄,病恹恹的众生相。
医生戴着口罩扶了扶镜框,进一步询问着详细症状时,对面的青年突然沉默了。
“可能是发烧,或者风热感冒。”他说。
“什么叫可能?”老医生拧眉,不满地批评他:“你这不说清楚症状,我们怎么对症下药啊?随便说个生病了就来开药,这不瞎胡闹吗?”
“我们又不是乱开药骗人钱的诊所,要对患者负责的!”医生义正言辞,“你回去问清楚再来,别耽误后面排队。”
“您说得是。”程屿年微垂头,敛眉受教。
推开玻璃门,有清脆的叮铃声震响。程屿年单手拎着两袋药,一包治发烧,一包治感冒。
是刚才在药店里另买的。
走了两步,想起医生的话,程屿年忽然觉得自己蛮可笑。
正常人生病了都知道吃药,又不是什么秘辛。就算他买了药,恰好对症,又能怎么样?
许思祈不是不回他消息,而是非常礼貌地、清晰地拒绝。
或者,被迫为难。
就像他见过的,有人刚喊过他的名字,背对着自己十米远的女生瞬间身形一定,僵硬,然后起身,倒掉了没怎么动筷的食物。
头也不回,急忙离开。
程屿年也不是不习惯许思祈推离自己,很多次了,就像送她回寝的夜晚,挑破回忆的三人聚会,酒醉的元旦。
以前或许是出于无法应对的害羞,对两人关系发展的犹疑。但这次他感受到一种,可以说是决心般的坚硬,所有的讯息都传往同一个方向——
她不想再跟自己有过多关联。
这不是他刻意去产生交集,强行让她看向自己所能解决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幸好自己留了个可以称得上心眼的余地。
送她回家那晚,栀子花醇香动人。冲动打败理智,他思虑良久,突破界限时的话,也只是“后悔”与“没耐心”。
那说不上是一个明确的、需要对方回应的、毫不留余地的表白。
所以,到了今天这步,两人也不需要一句确切的结束语。
当越界开始产生,他就将此视为一场钢丝绳上的赌博游戏。
也许会是哪句话。
也许是哪个行为,哪件事,就会走向轰然坠落的结果。
但最终归结,大概只是一句:自己并非她所愿。
毕竟,他实际上是个极其乏味无趣,又傲慢愚蠢的人。
所以,不给她负担。
大概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吧
胃部一阵泛酸,在身体里绞痛痉挛。程屿年垂眼看着药袋,苦涩地勾了勾唇。
*
许思祈修养几天后并没痊愈,反而时好时坏,咳嗽更是如影随形。
尤其是到了深夜。
怕吵到师雪菁,许思祈常常将宿舍门留个缝儿,一旦喉咙泛痒就立马出去咳嗽。
咳够了,又悄悄地回床。
只是吃了快一打的药了,许思祈还是未见好转。有一天她正想跟师雪菁说话,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失声的第一秒还只是惊讶,第二秒就开始恐慌。
师雪菁连忙把她送去医院。
医生看着黑白胸片图,拿了只笔,皱眉:“姑娘你心可真大,咳这么严重都不来医院看,光自己吃药?你这哪是普通感冒,你这是肺炎啊!”
“你看这儿,左肺上叶有这么多小结节,右下肺又有斑片状影”圆珠笔在胸片上点了点。
许思祈惨白着张脸,动了动唇。
师雪菁也如她般,被医生的话吓得白了脸,着急道:“那医生是不是很严重啊?需不需要住院啊”
“不是必须住院,本来不是很严重,完全是被拖的。我的建议是最好住院,再输点儿液,好得快些。”医生说。
于是当天许思祈就办了住院手续,师雪菁忙前忙后,给她请假、带换洗衣物、洗漱用品。
许思祈蜷在病床上,声音细小的像猫,歉疚道:“雪宝,对不起”
要是早听她的去医院看病,也不至于发展成这样,给师雪菁带来这么多麻烦。
师雪菁语气很冲:“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许思祈你就犟!不听我话!真是的,现在给我快点好起来听见没,再不听我的话我就!”
“知道啦,”许思祈笑了笑,“好凶啊”
临走前,师雪菁扒着门框,迟疑道:“你晚上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废话。”许思祈又神气起来,不耐烦地挥手,“姐是肺炎又不是废了,快走吧你!”
师雪菁抿唇,点了点头。
在医院里呆久了还是有些无聊的。但不怎的,许思祈生病住院的消息传开了,班上同学来看过她,黄老师来看过她,连系主任都跟着来了。
搞得许思祈还有点儿受宠若惊。
安托尼不知道从哪得的消息,有一天也跑来慰问自己。
“思祈,你怎么突然森病了?还这么严重,窝问了好多人,才支道你在这儿。”安托尼担忧地说,往床头柜上放了束葵花。
“天有不测风云咯。”许思祈经过几天治疗,已经恢复了些精神。
“森莫意思?”
“意思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许思祈从枕头下抽出一盒扑克,“我要玩牌、你来不来?”
“”
有欢笑声从病房里传出。
“别动,让我在你人中上画一点,哈哈哈哈安托尼之日本分尼!”
“你,窝,这,ugly!”
“哈哈哈,愿赌服输愿赌服输。”
师雪菁从外拿来饭菜和新药,听着打闹声,神情有些复杂。
像是压下了很多想说的话,她只是打断道,“思祈,吃饭了。”
“哦哦好,”许思祈收了病床上的纸牌,打开折叠餐板。
揭开了盒盖,许思祈闻着味儿,由衷赞道:“这医院附近的伙食真好,菜每天都不重样,味道也棒,什么时候我们学校能学一下啊?可恶!”
女生美滋滋地进食,时不时抽空瞎诌两句话逗安托尼,两人跟演小品一样。
师雪菁坐在一旁静静看着,脑子却想起刚才的一幕。
许思祈生病起的第二天,她在实验室里说了句“室友住院了”的话,往外一走,程师兄忽然拦住她,很着急的样子。
问她思祈的情况,在哪。
浓眉蹙得很紧,神情严肃的让她都跟着血流加速,语速不由得变快。
师雪菁见他那么担心,提议要不和自己一起去看看,但程屿年拒绝了。
然而每天却定时定点地给她一个饭盒,百无巨细地问许思祈的情况。
然后说,请她别告诉许思祈
刚才分明在病房走廊处看见他了,以为程师兄终于愿意亲自去见许思祈。
却在看到她那一刻,递给她餐盒,然后是一袋新药。
他说:“她胃不太好,有些药剂量偏重,对内脏负担太大,这个应该会好一些。”
“辛苦你了。”
让她‘别告诉许思祈’已经是一种约定俗成,所以他只是微微点头致意,然后独自投入夜色。
师雪菁觉得自己会记得那个画面很久。
从一进校,程屿年的名字就在他们学院里如雷贯耳。
除去那张令人称赞的脸,大家都是各高中升上来的佼佼者,司空见惯后,看的更多的其实是个人能力。
有些人甚至带着恶意,妄图揭开他盛名下的种种不配,然后顺利打上一个“只靠皮相,也就那样”的标签。
但大概真的有那么极具天赋,却又认真、严谨又努力的人吧。这种人是不得不佩服的。
只是这些之外。
师雪菁更欣赏的其实是程师兄的为人与气质。冷清温润,礼貌又随和,像一只雪中修竹,不过依旧很遥远。
是不会产生男女之情的爱慕,却让人觉得美好而有希望的存在。
但十分钟前——
程屿年单穿了件深色卫衣,袖口轻挽,露出微凸的腕骨,皮肤冷白。
他慢慢走在春夜里,医院灯泡年久失修,昏黄模糊,在地面上拖着恍惚长影,随着不平整的地面而起伏凹凸。
淅沥小雨在轻拍落叶,苍郁的绿,透明的白,汇成寒冷坠落肩头,他与夜雨融合。
明明依旧冷清出尘,却为什么。
有种令人特别难过而鼻酸的孤独。
乐启春来
在医院里结结实实地治了一周多, 出院当天,许思祈简直快喜极而泣。
虽然尚未完全康复,还有些流鼻涕和轻微咳嗽, 但已经称得上一句生龙活虎。
许思祈背着塞满了杂物的书包, 又拎着大包东西, 揉了揉自己这些天被针头狂扎的淤青手背,跟护士姐姐道别。
“小桃姐,我要走啦,下次生病了我还来找你哦。”许思祈歪头笑,挥了挥手。
一短发护士竖眉, 抱着病历本嗔道:“你走就算了,还想着给我们增加工作量呢?休想, 最好以后都不见!”
“那我生病都看不到香香软软的美女了, ”许思祈挤眉咬唇,很难过:“身体难受,眼睛还可怜哎,惨绝人寰。”
“你啊你就天天贫, ”小桃被逗笑,无奈摇头, 随即又环顾了下四周,“要一个人回去吗?”
“是啊。”许思祈拍了拍帆布包,“室友今天满课。最重要的是,本人现在身强!力壮!”
“哦我还以为那个帅哥会来呢。”
许思祈以为小桃说的是安托尼,于是回道:“他也有事。”
小桃点了点头, 看了眼病历本, 到点儿了。
“我得去查房了,昨晚送来一个喝酒喝到昏睡的”小桃说。
她走了两步又停下, 不太放心的样子,“你药吃完后要是还没好,就再来领点儿。病去如抽丝是这样的,别急。总之,路上小心。”
“好啊,拜拜啦小桃,爱你哦。”
“没大没小!”
*
回校后,许思祈发现自己大病了一场,心情却意外变得平和了很多。
似乎很多事当时觉得泰山压顶,喘不过气来。但往医院一走,那些在生离死别面前,都微小的不值一提。
至少,大家都很安康。
或者,还能相见。
许思祈低哼着小曲儿,明明说是饭后去操场散步,却被安托尼带到了琴房。
这哥们儿说自己报名参加了学校的钢琴演奏会比赛,想让许思祈先听听,给他提点意见。
“我连八级都没考过,”许思祈震惊,摊手,“你让我给你提意见?”
许思祈小时候学了很多才艺,画画、舞蹈、钢琴和主持但玩性太大,耐心又不足,唯二坚持下来的画画和钢琴也在十二三岁中断。
画画还可以自我摸索,无聊时勾勒两笔,钢琴没有家长的巴掌是断然学不下来的。
想到这儿,许思祈忆起了些往事。午后的温煦阳光,飘舞着白纱的圆窗,垫脚去够踏板的酸涩小腿,还有妈妈的守候。
她浅浅勾唇,还是坐在了一边。
“那你弹吧,”许思祈说,“让我这个中道崩殂的贝多芬先听听看。”
安托尼弹了首耳熟能详的《致爱丽丝》,节奏很好很流畅,旋律层次分明,感情也很丰沛,比她这半罐子水弹得好太多。
唯一不足
就是听的许思祈想放学。
她打了个哈欠,“很好,再来个流行点的、高难度的?”
安托尼摸了摸头,笑:“森莫?”
“就简单弹个‘灶门炭治郎之歌’吧,听过没?”许思祈随意耸肩,“我最近超喜欢的曲子。”
“是吗,‘造炭治郎’是哪位钢琴家?窝还没听过。”
许思祈:“嗯,现在在日本很有名的,还精通剑术,哦,还有跳舞。”
“但为什么窝搜出来是个comic character?”安托尼看着手机页面疑惑。
“那是他真人不露相,喜欢用这种形式示众。很神秘对吧?我也觉得。”
“”
一听就知道许思祈又在胡扯。
安托尼一下子没找到这首曲谱,没法弹,所以就挑了几首常见的曲子练手。
一曲毕,他笑着回头,“思祈,要不要弹下‘Summer’?”
“emmm”许思祈端了下,更多滋源在抠抠裙八六一起起三三灵思起身,“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请我”
菊次郎的夏天,估计学过钢琴的人手一份。听安托尼弹这么久,其实她还真有点儿手痒。
于是,许思祈坐上了实木琴凳,双手放在琴键上。
断断续续的音符从指尖流淌-
钢琴演奏会比赛当晚,许思祈跟安托尼打了预防针,说自己不一定能来,毕竟她的确有事。
但事情结束后,她还是第一时间跑去了宴大竹山艺堂。
艺术堂里,灯光明灭,深红色绒质座椅上几乎坐满了人。
两边悬垂的液晶显示屏里展示着今晚的海报宣传单,“乐启春来,相聚竹山”的活动语,一只修长的手还在琴键上优雅轻搭。
白色丝绸般的帘幕轻鼓垂落,空旷的舞台上,只有一架孤零零的黑色三角钢琴。
许思祈找了个偏角的位置。
她联系不上安托尼,宣传单也早被领完,一时间无法得知弹奏顺序,只能等主持人的介绍。
灯光熄灭,又骤然打亮,一男一女盛装出席,在光束下缓步走上舞台。
许思祈微一凝眸,发现女主持人原来是楚苑唯。
她果然很适合主持这类才艺活动,长相文气娴雅,声音温柔细腻,介绍时娓娓动听。
一颦一笑,是许思祈都会很想保护的类型。
前面也有男生在低声聊天。
“这女主持人还挺”
“像你初恋?还是你又初恋了?”
“滚滚滚。”
主持人在说,本次的钢琴演奏会分为两个赛道,流行赛道和古典赛道。每个赛道都有5名参赛选手,根据投票选出其中的2位,进入第二轮比赛,最后在每个赛道中挑出1个一等奖。
许思祈觉得安托尼走的应该是古典赛道,那起码得等前面流行赛道的所有人弹完了才轮得到他。
既然时间这么充裕,怎么没回她消息呢
许思祈微微纳闷,但还是在选手登台的那刻摁熄手机屏幕,洗耳恭听。
第一首男生弹的是《The truth that you leave》,非常经典,刚开始弹奏时还有些紧张,但渐入佳境。
后面的也是一些常见的钢琴曲,千本樱,river flows in you,以及伴奏版的《爱在西元前》。
轮到最后一位,男主持人手持卡片介绍,声调抑扬顿挫。
“从古典音乐到现代动漫,钢琴作为表达情感的工具,与动漫的故事情节相得益彰。它能以独特的旋律,将动漫人物的内心世界向我们展示。无论你是热爱钢琴音乐,还是迷恋现代动漫,相信本首钢琴曲都将为你带来一场别开生面的音乐盛宴”
“请欣赏,由国际教育学院Antoni选手带来的——‘灶门炭治郎之歌’。”
许思祈难以置信地睁圆眼。
“卧槽,有品!”
“兄弟们,这个我是真的喜欢!”
“快快快,谁手不抖,快来录像。”
“唉,咋不是紅蓮華呢”
许思祈呆怔地望着穿了身燕尾服,打着领结的蜷发男生,捧着一页白纸,放在谱架上。
熟悉的调子在偌大的艺堂里飘荡。
许思祈认真倾听,垂睫,浅浅地笑,想起什么般,又抬起手机录了一段。
难为一个从不看日漫的人,居然真因为她的一句戏言,去认真练了这首歌,还在颇为严肃的比赛场上弹奏。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的落下,观众席里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掌声,还有刺耳的口哨与近乎国粹的“牛皮”。
安托尼攥着自己的那一页琴谱,腼腆又真诚地朝观众鞠了鞠躬。
深棕眼睛在下面巡视了圈。
许思祈也没顾忌,支起上身,大大方方地招手,双手呈喇叭装般喊了声“完美“,安托尼看见后笑得弯眼,不少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量。
这一幕落在了后台准备候场的楚苑唯眼里。
与此同时。
台下第二排,沉默着的程屿年,唇色发白,鼻息稍重。手指微一使力,揉皱了手中的白纸。
连名带姓
在为前面选手投票的同时, 主持人宣布两个赛道中间还有抽奖环节,但许思祈还是不出意外地当了分母。
不过也是。
抽到她才算新鲜。
轮到古典赛道,就是莫扎特、贝多芬、肖邦和斯克里亚宾等人的扎堆区。
难得的, 许思祈发现楚苑唯居然换了衣服, 一身的藏青色礼服, 上身蜿蜒着细小碎钻,下半身是垂感很好的纱裙。
原来她除了主持外,也是参赛选手,挑战的还是李斯特的《钟》。
瑞思拜。
许思祈对任何一个在公众场合弹这首曲子的人都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想想里面的二十四个大小调音阶,那数不清的轮指、爬升、双手大跳这不是普通考过十级的业余爱好者能随便尝试的。
需要日以继日的艰苦练习, 绝对耐心,以及坚定决心。
楚苑唯可以说完成的很好, 虽然也听出来一些轻微的瑕疵, 但整首曲子轻柔、灵巧,又不失力道,就像一盏精致的小琉璃钟。
她起身,挽裙鞠躬的那刻, 许思祈非常认真地鼓着掌。
一直以为楚苑唯是个弱不禁风的文艺女生,需要受人保护, 但一首曲子展示出来的力度和气节,许思祈很欣赏地笑了笑。
下面的观众也是,有男生在大呼“女神”、“女神”,甚至引起了小范围的起哄。
楚苑唯听得害羞,往评委席的某个方向匆匆扫过一眼, 扬了扬唇, 又落落大方地退场
评选结果还在等待中,许思祈总算收到了安托尼的消息。
他问许思祈现在会不会走, 要是不走的话,能不能活动结束了等他一下。
Blessing:【那当然,我还等Tony老师拿奖呢^^】
安托尼发来个[偷笑]的表情。
结果出来了,流行赛道里安托尼和弹千本樱的女生,以及古典赛道里楚苑唯和一弹贝多芬的男生进了第二轮决赛。
安托尼上场前理了下领结,朝工作人员问:“你好,请问能给窝一支麦吗?”
“啊?”
安托尼做了个说话的动作。
工作人员还以为他怕钢琴弹奏声太小,很贴心地放了个立式话筒上去,正对钢琴。
但没想,安托尼竟然手持话筒,站在舞台上,用稍蹩脚的中文说道:“很高兴能来这个舞台,没想到这么幸运,能进入决赛,谢谢大家。现在窝想请窝最好的朋友,跟窝一起演奏这首‘Summer’。”
“?”
许思祈头皮发麻,心里默念着安托尼今天又没吃菌子,应该没有那么癫。
“可以吗,思祈——”
麦克风里响起男生熟悉的声音,音响将之扩大,在艺堂里呈立式环绕。
许思祈双目一闭,垂首,只想以头抢地尔。
“思祈?”又是一声呼唤。
许思祈深吸了口气,抬头,面呈死亡微笑。在众人齐刷刷的回望中,她慢吞吞地走上台。
如赴刑场。
自己确实平时逗他比较多,那也不必要这样报复她吧?!让一个几百年没练琴,水平又限于没过八级的人来演奏?还是比赛?
来丢脸还差不多!
许思祈面如死灰地朝安托尼靠近,背对着观众,腹语似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Are you kidding me?”
结果话筒收音实在太好,将她这句敢怒不敢言般的话传了出去,下面回荡着零星同情的笑声。
还没开始,已经丢脸了。
许思祈闭睫。
安托尼却还是那副好笑又憨直的模样,摸了摸头,“没关系啊思祈。”
许思祈算是回味过来了,这哥们儿其实根本就没抱着要拿奖的想法来,要不然也不会选冒险的流行赛道。以他的能力,分明能走妥妥的技术流。
确认了这点后,又加上大家看笑话般的松弛态度,许思祈逐渐放下了灼烧的羞耻心。
不就是弹个琴而已,能有多难?
丢脸?
没事,她不要脸。
琴凳很长,坐下两个成年人也绰绰有余,但许思祈还是稍微往旁挪动了下。
两人一起看向谱架上的曲谱。
四手联弹。
许思祈主要负责和弦,刚开始还是单手弹着高音部,后面两人不得不有些肢体交错。
小麦色和嫩白的手背放在同一排琴键上,有着醒目的肌肤色差。
由于两人并没有提前排练过,所以有些错漏,比如节奏没有统一,有明显的音断。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许思祈老是在抬手的时候和安托尼无意相碰。
然后两人免不了地被“啪”的一电。
那瞬间的缩手,再加上半秒懵逼的“呆头鹅”状态,有种很滑稽的视觉效果,让他们越来越憋不住笑场。
终于,某刻再次被电时,两人忍不住地对望了眼,然后咬唇笑,上身都微颤。
其实这是个再灾难不过的演奏现场,去比赛也许会拿零鸭蛋的那种。
但离奇的,下面的听众几乎都被打动了。不是多精湛的技术,多流畅动人的音乐,而是——那份像夏天般的茂盛清凉。
轻灵的、断断续续的音符,让人想到了往下滴坠碎成两半的雨水,儿时戴着草帽没过脚背的一弯小溪,街头小贩叫卖的老冰棍儿,以及冻荔枝掉入白色搪瓷碗的磕碰声。
他们并没刻意,身体里就自然流露出一种如水中海草般舒展的放松与恣意,与高雅的艺术堂格格不入。
却像那些徜徉在蓝天白云下,惬意的、明媚的夏天。
人在优雅格调的环境里待久了,容易修成了一副云淡风轻的容貌。却仍像宿命般,不得不折服于那仿佛稗草般、野蛮旺盛的生命力。
程屿年怔然地望着台上的女生。
许思祈穿着一身青苹果色的连帽卫衣,浅蓝牛仔裤,挽着松垮的丸子头,几撮乌发从发圈里逃窜,倦懒地垂落,贴黏着白皙脖颈。
未着盛装,未施粉黛。
却青葱干净的宛如一棵鲜树。
无论胸腔里仿佛插了把刑具般,肢解肉/体,乱绞心脏,程屿年都不得不承认——许思祈对他的吸引力,就像一辆直面碾压而来的火车。
在他放弃挣扎地双手迎面时。
女生的目光明亮,睫毛扇动,翩跹的像只蝶,却从未降落到他身上-
难得的,安托尼和自己的演奏居然拿了个“人气奖”。许思祈觉得,那更可能是变相的安慰奖。
但有奖总比没奖强。
安托尼说自己要去更衣间换掉礼服,让许思祈在外面等他一下。
许思祈在后台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水晶奖杯,听着众人对活动意犹未尽的交谈。
有渐近的脚步声,许思祈抬眼,看见了刚跟同伴聊完后的楚苑唯。
不知道她对自己还有没有印象,但两人之前在湘菜馆里见过面也打过招呼,于是许思祈主动抬手笑笑,“哈喽。”
楚苑唯礼貌地弯了弯唇,夸赞:“你们刚才弹得菊次郎的夏天很好听,很感人。”
许思祈露出两个酒窝,“真的吗?我们那是‘没有技巧全是感情’哈哈哈,但是你弹得好牛啊,真的,特别好,我周围人都在录像来着。”
楚苑唯因为她的坦率直接而讶异片刻,随即笑着,指向另一个房间,“谢谢你啊,我过去拿下东西。”
“好呀。”
安托尼不知道在忙什么,一个大男人,换个衣服居然磨叽的不行。
楚苑唯都拿上自己的外套出来了,他居然还没有要现身的意思。
没想好要不要跟楚苑唯再搭话,又或聊些什么,只见她眼眸微亮,目光越过自己,按捺住欣喜地喊了声:“师兄。”
许思祈跟着转头——
居然看见了程屿年。似乎随着冬天的退场,他人也变得清减了些,衣着单薄,轮廓线条变得更加利落,寥廓的远山般,莫名透出一种迫人的凌厉。
他也看见了自己。
身后的门被人打开,安托尼上前,咧着一口白牙,笑着拍许思祈的肩,“思祈窝好了,走吧,今天多亏你,窝请你去吃”
楚苑唯快步走到程屿年面前,朝他道:“师兄,刚才忘了跟你说,那个采访的片子已经剪完了,我手机有备份,你可以提前看看”
许思祈也没听清他是不是嗯了声。
看着两人并肩而立,画面和谐美好,她似乎知道了程屿年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想起之前在花树下的一幕,又想起自己在图书馆里的满脸眼泪。
从医院来回一趟,心态果然大有变化,她好像没那么难以承受了。
毕竟,这在某种程度上,更符合自己对“适合”的认知。
于是,许思祈大大方方地笑了,挥了挥手,清脆地喊了声“程师兄”。
但离奇的,程屿年没有应声,只是沉默望着她。连旁边的楚苑唯都有些惊讶于他的失态。
许思祈倒也不算太尴尬,微一颔首,笑笑了事,又转头跟旁边的安托尼聊天,“去小吃街吗?有个阿姨家的梅菜扣肉饼”
余光里两人距离愈发靠近,连裤线的弧度都能被明晰捕捉,又在眨眼的瞬间被蓦地冲淡。光洁地板上,四人的身影错位,仿佛是一场不见硝烟又不存在的对峙。
擦身而过的时候。
许思祈还在跟安托尼开玩笑,下一秒,手腕忽然被人箍住,力道大的甚至有些生疼。她微微拧眉,被迫回头。
程屿年的声音很沉,浸了井水般,眉峰下压,近乎一字一顿地低念着她的名字:“许、思、祈。”
连名带姓。
夹着无法掩盖的冰冷,以及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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