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晚间, 丁若溪忙完后厨的事,一身疲惫的回到屋中时,林林已经被奶娘哄着睡着了。
昏黄的烛光下, 孩子眼皮尚还浮肿着,眼睑下隐隐团着两团黑青, 躺在被褥里脆弱的仿佛一碰就会碎。
丁若溪坐在床边, 伸手轻轻的将孩子两只小手放进被褥,就这么看着好一会儿才起身,正要朝浴室走,转头看见奶娘竟然还没走, 一愣。
奶娘是这附近的村民, 以种地为生, 因为家里孩子多,这才迫于生计在三个月前出门讨的这份差事, 所幸, 女主子与人和善, 不但给她高于外面两倍的银钱, 平日里还总赏她些好的吃食带回家给孩子们吃,她心怀感激,这才多嘴说了几句:“三娘子,别怪老奴多嘴,林林这孩子看着哪都好, 可身子骨却是比旁的孩子弱了些,平日还需您仔细将养着,莫要让孩子受刺激生病了去。”
丁若溪听到这个心里更为黯然。
当初她怀着身孕不顾一切也要离开京城时, 路上受了颠簸和刺激,导致了林林早产。
大夫说孩子身上虽没大的问题, 可底子还是弱了些,特意叮嘱她要仔细养着。
于是,这些年她也一直小心谨慎,可哪怕这样,林林还总是被旁的孩子欺负,骂他是没孩子的爹。
她虽教育过那些孩子几次,可总归管不住别人的嘴一辈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眼道:“我知道了,谢谢您提醒。”
奶娘不敢居功,又给她说了几句平日怎么照顾孩子的话才回家去。
丁若溪脱靴上榻,将孩子轻轻的搂入怀中,心里终是下定决心:“林林,是阿娘对不起你,你想要父亲,那阿娘就去为你找一个来。”
*
次日一早,丁若溪便将此事告知了五哥和连枝等人,因士庶不通婚,连枝庶人的身份没法做五哥的正妻,五哥也不愿委屈了连枝,便对外声称纳了连枝为妾室,实则是将连枝当成了正妻尊敬。
连枝本来就倾慕五哥,自是感激应下,夫妻两人婚后更是举案齐眉,羡煞旁人。
而连枝本就是丁家的人,因此对丁若溪这个妹子更可谓是掏心掏肺的好,闻言自是喜不自禁忙张罗此事去了,可经媒婆介绍的男人,要么是贪图她美色,要么就是个鳏夫,就是有妾室子女的,都入不了她的眼。
于是,晚间一脸愁容的和丁若华碎碎念:“咱们三娘是个命苦的,以往还有个陈世子不嫌弃她嫁过人眼巴巴的想娶她,可她偏过不去心里的坎不肯答应,这事就这么拖着了,我那时候便想,陈世子对她一往情深,总有把她这块石头焐热的时候,到时候两人自会走到一起,可我万万没想到,去年圣上一道圣旨砸下来招陈世子做驸马,皇命难违,直接斩断了两人的姻缘。”
倘若三娘是普通出身,与人做个妾倒也罢了,可丁家再不济也是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丁若溪怎会与人做妾?
连枝犹记得,陈世子得知消息后一路狂奔到客栈找三娘的情形,痛苦的硬是站在三娘门外三日三夜。
可若说最适合三娘的,也是非他莫属。
可两人到底是情深缘浅,错过了。
丁若华将被褥掀开躺了进去,眉眼显出阴郁之色:“旧事不提也罢,咱们三妹眼光高,普通的男子恐怕也入不了她的眼,你再替她把把关,人没钱不要紧,重要的是得人品好。”
连枝叹口气:“好,我再去找找。”
十日后,还真让她瞎猫撞上死耗子给找到了一个各方面都“中意”的人选,连枝大喜,这日午后,就去丁若溪房中把人喊醒,按坐在妆镜前,命巧儿帮她打扮。
丁若溪还没睡够哈欠连连,如玉的小脸上尚带着几道浅粉色压痕,秀挺的鼻梁下,朱唇一点,哪怕是慵懒不济的样子,也美的如出水芙蓉般惊艳。
连枝由衷的夸赞:“三妹生得这般好,一点都看不出生过孩子的样子。”
巧儿边给她梳头,边笑着在旁附和:“就是就是,三娘,奴婢听说这位李公子要文采有文采,要长相有长相,你今日不妨和他多相处相处,多观察观察他人品怎么样。”
丁若溪有些心不在焉的点头:“嗯。”
两人见她没往常那般介怀此事,皆送了口气。
一盏茶后,连枝被跑堂的叫过去招呼食客去了,巧儿要送丁若月去私塾提前走了一步,丁若溪随便拿了件翠绿色绣荷花的掐腰衣裙穿上,并在头上带了一顶幕离出了房门,举步朝客栈前厅走去。
因他们初来边陲时,身上带的银两并不多,于是盘下这件客栈时,再没钱财买宅子,于是,丁若华便想了个法子,紧挨着客栈后墙盖了一个小院子,和客栈前院连接起来,这前厅便成了众人出门办事的必经之路。
随着走近,前厅热闹喧嚣声越来越大,期间数名小二端着食盘穿梭在各个食案间,伴着说书人的高声吆喝声,哄笑声,连成一片。
丁若溪不欲被人认出自己,忙要从席间快步走过去。
就在这时,前头一个端着漆黑食盘的小二忽然脚下打滑,惊叫一声,朝这边摔过来,旁边的小二见状忙高声提醒丁若溪:“三娘子,小心。”
丁若溪闻言忙要闪身避开,可后腰一下子撞到了通向二楼的楼梯扶手上,霎时痛的蹙住眉,竟是避无可避。
与此同时,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握着她胳膊,朝旁侧一拽,丁若溪顿时落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
接着只听“当啷”一声,食盘落地的闷响声后。
丁若溪惊魂不定的抬起头,正要道谢。
下一瞬,在看清对方头上带着的黑色幕离下隐隐约约露出的熟悉的眉眼时,登时浑身如遭电击,震惊的一下子瞪大了眼,惊叫出声:“苏,苏会——”
第 82 章
半抱着她的男人, 身形异常高大,一身黑色锦袍,头上罩着一个黑色幕离, 将整张脸都虚虚掩盖住,浑身泛着冷意, 如同高山之巅的雪莲, 令人不敢逼视。
男人听到她的话,眉目一凝似是诧异。
这时,一个做随从打扮的下人急匆匆的跑过来,闻言忙道:“娘子认错人了, 我家郎君不是您嘴里说的人。”
丁若溪就算认错旁人, 可怎会认错苏会?
她心头顿时乱成一团麻, 恰在这时,男人冷冽的开口:“娘子刚才可有受伤?”
他声线低沉, 和苏会总是轻笑着说话不同, 显得更为单纯一些。
丁若溪急忙从他怀中退出, “我, 我——”
到底抑制不住内心的忐忑和震惊,不待把话说完,一个箭步上去掀开男子头上的幕离。
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猝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脸,冷白的脸颊上,一道如蜈蚣般狰狞的伤疤从眉峰隐入鬓角, 极其可怖,往下是高~挺的鼻梁和薄唇,和以往来她客栈食客并无区别。
竟不是他!
可为何刚才他给她的感觉就是他!
丁若溪震惊无比。
男人似是不耐她这般粗~鲁的行为, 皱起眉头看起来十分不悦,但还算耐心并没当场发火。
随从脸上的歉意顿时化为乌有, 转为愤愤然:“娘子这是何意,我家郎君好心帮你,你却为何如此无礼。”把她手中幕离一把夺过去,恭敬的双手递给男子。
男人慢条斯理的将幕离重新戴在头上,遮住了脸上那道可怖的疤痕。
丁若溪见他要走,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忙窘迫的道歉:“对,对不起,我刚才认错人了,冒犯了贵人。”
这边陲重镇虽小,可往来的大多都是大人物,尤其是眼前的男人,虽做普通人打扮,可难掩身上的贵气。
“不要紧,娘子无事就好。”男人透过幕离朝她微一点头,从她手边走过去上了二楼。
丁若溪心绪被这么一搅合,再没去相看的意思,愣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没缓过来。
连枝忙完手头的活计闻讯赶来,见丁若溪一张芙蓉面上血色褪尽,似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忙握着她冰凉的手,“三娘,您不要紧吧?”
丁若溪还心有余悸着,闻言讷讷转头,扬起脸看向已坐到二楼桌前点餐的男人身上。
男子身子微微后仰慵懒的靠着椅子后背,翘着二郎腿,闲适的和店小二交代什么。
小二恭敬的频频点头。
连枝随着她目光看去,登时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宽慰的笑了声:“这人姓钱,名钱念戚,是大前日入住我们对面的客栈的,这两日只要到了饭点就过来用膳,我刚开始见到他时也被吓了一跳,以为是苏会,后来细看才看出不同来,但还是不相信,就存了心思和他的随从聊了聊,才打听到此人的身份。”
而且丁若溪自当年和苏会决裂后,苏会再未出现在她面前。
起先他们还怀疑苏会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丁若溪,于是,还专门派了人去京城打探消息,回来的人无一不说苏会似是被丁若溪伤的狠了,整日闭门不出。
哪怕丁若溪生孩子,他也并未出现,似是彻底绝了对丁若溪的心思,久而久之,他们才彻底放下心来。
“钱念戚?”
丁若溪脑中不期然扫过那张被她丢在记忆深处的英俊脸庞,疑惑念出来。
“这年头起名字古怪的人多了去了,也没什么稀奇的。”连枝怕她再勾起伤心往事,忙推着她往客栈外面走,边催促:“现在什么事都比不上你的终身大事要紧,赶紧过去,莫叫人等急了。”
丁若溪不安的收回目光,她脚软的厉害,如踩着云朵般去了和媒婆约定的地方。
被称为钱念戚的男子,眼角余光见丁若溪出了客栈,闲适着倒酒的动作一顿,酒水霎时漫过酒杯如溪流般淌桌上一大~片。
随从见状,脸上哪还有方才趋炎附势的嘴脸,肃容压低嗓音道:“可要属下跟着?”
男人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微握,薄唇轻启:“不用。”
*
此处民风较之京城开放,除却达官贵人婚嫁稍有些繁琐外,普通老百姓在相亲一事上则放开的多,许多适婚男女在媒婆的牵针引线下,择一处凉亭或者是客栈,见上一面吃顿午膳,喝点小酒是常有的事。
丁若溪一直以寡妇自居,这几年早已习惯了旁人异样的眼光,并不怕指指点点,于是,出了客栈后就去了和媒婆约定的客栈,然,人刚在桌前落座。
坐于她对面的年轻男人忙站起身,望着她的目光满是惊喜,仿佛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什么稀奇宝贝,就连话也说的轻佻:“三娘子有礼了,在下姓李,单一个绍字,唤我绍郎即可。”
当即殷勤的拎起桌上精致的白玉酒壶,把她面前的酒盏倒满,可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她的脸。
丁若溪从未相亲过,被人这么明目张胆的盯看着心头不悦,强行按捺着低声道谢:“谢谢。”
男人对她的道谢并未推辞,重新坐下后,丁若溪这才抬起眼打量起眼前的人。
男子穿着一身藏蓝的绣竹纹圆领长衫,头戴木钗,腰悬一个玉色香囊,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若不看他脸上神情的话,颇有种读书人身上的蓬勃意气,还算合眼缘。
丁若溪这么想着,霎时对他的印象好了几分,在男人的打量下,忙端起茶盏正要喝口水缓解尴尬。
有些局促的男人,无意识的搓~着手,笑的温润有礼:“你的情况媒婆都和我说了,是个寡妇,身边还带着一个两岁多的孩子。”
这话听起来没毛病,可若是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就有些无礼的。
丁若溪也顾不得尴尬,蹙起黛眉,如玉的脸上显出迷茫来,饶是这样依旧有种想要人折服的惊人艳色:“你想说什么?
男人当即神魂都被倾倒,忙补道:“我的意思是若你愿意和我成婚的话,婚后我愿意把你的孩子视为己出,好好待他,但需要三娘子稍微做出点牺牲。”
说到最后,男人声音渐低,透着莫名的兴奋。
丁若溪愕然,并没唤他刚才同她介绍的称呼,“李郎有话不妨直讲。”
男人的局促顿时被理所当然取代,他嘘着她脸色佯装为难的叹口气,“你也看到了,我老大不小了到现在还未娶亲,别的和我同岁的男子在我这个年龄孩子都有好几个了,所以,我想婚后纳几房妾室,早点为我开枝散叶,但何耐我现在囊中羞涩,拿不出纳妾的钱来,这钱,恐怕要三娘子帮我出了。”
丁若溪:“”
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当即脸色冷下来:“恕我不能答应!”起身就要走。
男人似没料到她会这个反应,脸上无奈霎时转为不悦,立马跟着站起来斥责道;“我还没嫌弃你是个寡妇,你倒是嫌弃我问你要的钱多起来了,你若不是生了这张脸,我恐怕都懒得看你一眼,而且我给你的还是我的正妻之位!这个位置多少女子肖想都肖想不来——”
丁若溪被激起反骨,一想到自己遇到的自以为是的良人,不是个败类,就是欺骗她,眼前这个竟然还能别出心裁,图她的人和钱,当即气的不打一处来,抬手将拿起桌上酒盏,兜头泼他一脸:“既然如此,你另寻她人。”
冰冷的酒水霎时溅的到处都是。
男人如被踩到尾巴的猫炸毛了,胡乱擦脸上的酒水,再无方才的风度冲着她破头大骂:“你,你,你这个疯婆子!”
引的客栈的人纷纷侧目。
丁若溪简直被气笑了,反骂道:“那你就是个臭流氓!”
说罢再懒的看他一眼转身出了门。
身后“轰”的一声,响起震耳欲聋的嘲笑声,客栈里的众食客指着那李绍嘲讽。
“就是就是,想娶妻还不想拿钱出来,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他当自己的陈世美啊。”
“三娘子是何人,那可是陈将军罩着的表妹,谁敢在太岁头上撒尿。”
“等着瞧吧,有的是人收拾他。”
“”
李绍本就是个不入流的秀才,来相亲就是看中丁若溪有钱才起了歹心,没想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当即气急败坏的指着众人怒骂:“你,你们给我等着。”
话音方落,不知谁抬腿绊他一下,霎时摔了个狗啃泥,身上穿的光鲜亮丽的衣衫滚了一地的泥,跟个沿街乞讨的乞丐一般脏污不堪。
惹的众人哄堂大笑。
李绍丢不起这个人,再不敢言,在众人的嬉笑怒骂声中,捂着被摔的青紫右脸,灰溜溜的逃出客栈。
*
丁若溪一回客栈,连枝忙跑过来问情况。
听到丁若溪的回答,大为震撼,气的转身就要出去找人算账,破头大骂道:“媒婆和我说他人品高洁,举止有度,我当他是个正人君子,却原来是个卑鄙小人,我这就去找他帮你出气。”
丁若溪忙拦着她,“这世上心口不一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咱们还要一个个的找他们算账,嫂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连枝好心办了坏事,十分愧疚,顿时怒气全消:“那孩子——”
不等她把话说完,丁若溪低垂眉眼,颇有几分心灰意冷:“给孩子找父亲的事改日再说吧。”
连枝压在舌根那句“孩子是其次的,主要是她年纪不小了,也不能这么一直形影单只的下去”的话,到底没说出口,望着她的背影,无奈的叹了口气。
*
丁若溪回到房间后好一会儿,胸腹间那股横冲直撞的郁气才消退了些,她歇息片刻,便换了套衣服去后厨帮忙,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奶娘过来辞行时,她才洗了把手换下衣衫回了房间。
林林已经吃过晚膳了,此刻躺在床~上睡着了。
昏黄的烛光映照在他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柔和又有种恍惚不真实的幸福感。
丁若溪心头竖起的坚冰在看到他的脸时,瞬间化为乌有,唇角勾起满足的弧度,轻轻将他睡梦中踢开的被褥盖好,去了浴房沐浴。
等她沐浴再回来时,林林竟迷迷糊糊的睡醒了。
丁若溪怕自己浑身的水汽沾染到他身上,把身子擦干净才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哄慰:“阿娘把你吵醒了?”
粉雕玉砌的孩子,头上扎着双髻,如观音庙的童子一般讨人喜欢,但他神色却恹恹的,两只小手胡乱的揉眼睛,闭着眼睛小声道:“阿娘,林林头好疼,还难受。”
丁若溪忙摸了摸~他额头,触手滚烫,竟是发起了热,吓了一跳,忙要问他今日做了什么,可是受风寒了,孩子忽然耸拉下眼握在她怀里不动了。
丁若溪忙拍林林的小~脸:“林林,林林——”
可孩子半分反应都无。
巧儿闻到声音忙从隔壁赶过来,还未开口,便见丁若溪手忙脚乱的用被褥把孩子包着,从床榻上抱起来,一脸焦灼的急匆匆的往外走:“林林发热了,快去叫五哥把马车赶过来。”
因林林天生体弱,自出生后这种情况时又发生,巧儿勉强定住心神,忙跑下楼去叫丁若华。
待丁若溪抱着孩子走出客栈,眼看马车迟迟没有过来,又见林林额头的温度越来越高,一颗心顿时揪到嗓子眼,正要转身去找人,巧儿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五郎君晌午后用马车去隔壁镇子采买食材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也就是现在没有马车可用。
丁若溪勉强维持的镇定霎时化为乌有,急的眼睛赤红:“那怎么办。”
可此处距镇子南面的大夫家需要半个时辰,林林又发烧着,耽搁不得,两人顿时急的团团转。
慌忙中,丁若溪眸子一转,忙抱着孩子朝对面的客栈跑去拍门:“掌柜的,麻烦开下门,让我借用一下你们的马车,价钱随便你们开。”
门内传来掌柜的不耐烦的拒绝声:“我这马车明日一早还要去拉货呢,不借不借。”
丁若溪忙要再言:“掌柜的——”
就在这时,客栈楼上的一间还未熄灭的房间窗子打开,一个黑影从窗内探出头,看到她疑惑的喊了一声:“三娘子?大半夜的您要出门?”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丁若溪忽然想起晌午后遇到过此人,正是钱念戚身边的随从,而钱念戚又非富即贵,说不准有空闲的马车,宛若遇到救星般忙冲他大声道:“我家孩子病了,急需马车去找大夫看诊,您那有没有空闲的马车,让我用一用,价钱您随便开。”
那名侍从闻言,身形一顿,转过身去往屋内看了一眼。
屋内昏黄的烛光霎时变得明亮,似是被人拨亮了烛火。
“郎君——”
丁若溪唯恐他不答应,焦灼的又喊一声:“我可以出十倍的价格给您。”
那侍从回过身来,安抚道:“三娘子莫急,等我一下,我这就下去。”
说话间,紧闭的客栈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那名侍从快步从屋中~出来,他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先看了一眼她怀中包的如粽子般的孩子的脸,继而朝她拱手道:“马车可以借您,但这孩子年龄小,病的又急,恐怕耽搁不得。”
他略一沉吟,继续道:“正巧我家郎君来此地办事时,随身带了名大夫,为他调理身体之用,若三娘子不嫌弃,可先让大夫帮孩子瞧瞧。”
丁若溪想到钱念戚身上的淡淡药香味,似是病的不轻,实在不想见他,可现在也顾不得许多:“那就劳烦您了。”
那侍从再不言语,带着她一路进了客栈上了二楼。
丁若溪甫一被领进屋,便见钱念戚正捧着一本书斜靠着小榻看着,昏黄烛光下,取掉幕离的他,脸上疤痕狰狞如恶鬼,偏生的皮肤冷白,气度雍容,给人一种既可怖又安心的错觉。
丁若溪抱着孩子正不知如何开口。
大夫就被令一个侍从领进了屋子,大夫四十岁上下,发髻布满了银丝,佝偻着腰,似是十分疲惫,见状二话不说,忙放下~药箱,令丁若溪把孩子放床榻上。
而那床榻分明就是钱念戚睡的,她怎么敢放,扭扭捏捏道:“我抱着孩子就行,大夫您快给看看孩子到底怎么了?”
大夫却是个倔脾气,一听便吹胡子瞪眼:“胡闹!孩子已经晕厥了,若不赶紧躺平,让老夫仔细检查怎么行!!”
真是骑虎难下。
丁若溪为难的抬头看钱念戚。
眼前忽然闪过一截墨黑衣袍下摆,钱念戚竟是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他直勾勾的盯着她怀中孩子的小~脸,嗓音比白日沙哑暗沉了几个度:“无碍,放这儿吧。”
丁若溪得到首肯这才敢把孩子放在床榻上。
大夫忙搭上孩子右手,凝神诊脉。
过了好一会儿,大夫眉目舒展开来,转身去了旁侧桌案上写药方,边头也不回的殷殷叮嘱:“这孩子有些先天不足,所以才会受了风寒发起了热,不过不要紧,只要以后仔细养着,慢慢的就能养过来和正常人无异,娘子无需忧心。”
捋着花白的胡须,“老夫这就开贴退热的药,待药熬好后,娘子赶紧把药给孩子服下。”
丁若溪感激的忙应下,拿起写好的药方交给巧儿。
巧儿忙去了。
待丁若溪送走大夫,转身和钱念戚道谢时,看到他的举动,脚步霎时顿住。
一身墨黑衣袍的男人,此刻正坐在床沿上,他手里拿着一块湿帕子,一点点的帮孩子擦身子,他似是从未做过这种事,拿帕子的手有点抖,但下手却很稳。
随着他擦拭的动作,睡梦中尚不安稳的林林,紧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甚至到了最后还无意识的哼咛起来,嗓音又细又软,低不可闻:“阿耶,阿耶,我要阿耶”
男人正擦拭的手一顿,额上青筋必现,似是克制着什么微握成拳。
这种感觉太过怪异,丁若溪忙快步走过去,感激的拿过他手中帕子:“今日已经很麻烦您了,我来吧。“
男人却坐着迟迟没动,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充斥在两人周遭,仿佛将她融进了他的领地。
丁若溪莫名不自在起来,又喊了他一声,男人这才慢吞吞的起身走到旁侧。
丁若溪忙坐在床沿,抬起帮林林擦腿窝,冷不丁的听到一句问:“孩子的爹是怎么死的?”
丁若溪手一抖,差点把手里拿着湿帕子丢出去。
第 83 章
她忙稳定心神, 胡诌道:“那,那个,是病死的。”
说完蓦地觉得不对, 他一个外地人怎会知道她是个寡妇?
身后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男人似退回了小榻上坐着, 暗哑低沉的嗓音适时传过来:“在下刚来此地时便听说了三娘子的事, 原以为你这般年轻,合该是还没到成亲的年龄,却做了寡妇,我还以为你夫君是被人杀死的”
他话音低了下去, 听到耳中有种说不出的怜惜和遗憾。
这几年丁若溪听到不少旁人对她如这般的评价, 早不觉得有什么了, 偏生此刻被钱念戚一说,她心口无端发紧, 背脊变得僵硬, 她讷讷轻声道:“无事, 倒叫钱郎君见笑了。”
同时刚被她压下去的疑惑霎时又窜了上来, 丁若溪转身看钱念戚,“你为何以为我夫君是被人杀死的?”
莫非她认识苏会?
知道她和苏会的事?
斜倚在小榻上的男人,撩了下衣摆,冷白的脸庞在烛光下越发冷峻,犹如一座雕像般无半分暖意, 他唇角掀起古怪的弧度,似有似无的叹息一声,将右手握着的茶盏放在小案上, 坦坦荡荡的解释:“毕竟前几年外面兵荒马乱的,不太太平, 很多地方到处抓壮丁去充军,那几场战事下来,死在战场上的年轻男人多不胜数,我便猜三娘子的夫君死是死于战乱。”
此番话说的有理有据,顿时将丁若溪心头疑惑压下去,又观他肩背挺括,气度不凡,颇有将军之势,不由眼前恍惚了一下,“这么说来你是曾带兵打仗的将军吗?”
“算是吧。”
男人不咸不淡的随意道。
除此之外,两人再无旁的话。
可朝中能称的上年轻将军的人并不多,说不准此人还可能认识苏会。
得出这个认知,丁若溪忽觉刚才自己问的那句话有些唐突,忙趁势借驴下坡的站起身,感激的朝钱念戚道:“今晚多谢钱郎君出手相处,我儿才能脱离险境,您对三娘的大恩大德,三娘没齿难忘,改日三娘一定亲自登门拜访道谢。”
这便是要走了。
可他却不想让她走。
男人唇蠕动了下,眸底似有忧伤划过,但极快消失不见,他跟着站起身。
男人的灰褐身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将娇小的她完全笼罩住,丁若溪心里不知怎的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动了下脚刚要往侧边挪,男人已走到她跟前,淡漠道:“好,我送你。”
说罢越过丁若溪走到床榻前,弯腰不甚熟练的把孩子用被褥裹了轻轻抱在怀里,自然的似是在抱自己的孩子一般,见她愣站着不走,皱眉疑惑望向她,似在问她怎么还不走?
丁若溪心头怪异感更甚,哪敢让他抱,忙抢上去接孩子:“孩子有些重,我抱吧。”
男人抱着孩子的手臂微不可察的收紧,似是在忍耐着什么,但还是依言把孩子交还给她:“我看着这孩子生的可爱,和我投缘,等孩子病好了,可以允许我去看孩子吗?”
丁若溪刚受了他的恩惠不好拒绝,胡乱点了下头:“可以。”
男人唇角翘~起,真心实意的笑起来,烛光下,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竟没那么刺眼了,而且除开这道疤痕外,他看起来竟也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俊俏的紧。
丁若溪这般看着心肝忽然砰砰乱跳,竟生出若他做孩子的阿耶,也不是不可以的念头!
难道是她想男人想疯了吗?
遂震惊的忙将脑中这念头甩掉,头也不回的出了屋。
*
待回到自己的屋子,巧儿也熬好药端了过来。
丁若溪忙抱起孩子把药喂下去,边时不时用沾了水的帕子帮孩子降温。
一夜下来,等孩子彻底退烧的时候,外面已鸡鸣渐起,一派喧闹之景。
丁若溪累的连手指头也抬不起来,趴在床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巧儿拿着一大包蜜饯从外面入内,将其放在桌子上时,惊醒了丁若溪。
丁若溪睁着惺忪睡眼忙摸了摸林林的额头,见体温已经恢复了正常,这才放下心,转而看向巧儿和桌上的蜜饯,抖了抖发麻的腿从床边站起来,“还是你心细,我这个做阿娘的都没想到,孩子喝药会嫌苦,得用蜜饯含一含。”
巧儿得了夸赞非但没开心,反而干巴巴的道:“这蜜饯是对面钱郎君给的,不是我买的。”
丁若溪愣住了。
巧儿便将今日早上自己出门遇到钱念戚后,侍从把这包蜜饯给了她的事说了,末了,道:“钱郎君说这蜜饯他平时也经常吃,不值什么钱,让三娘别和他客气,我推拒不了就接了。”
钱念戚前头说和林林投缘,想来看望林林,还算有理有据。可后面又是送东西,送关怀什么的,到底是有点过了,处处透着不对劲,丁若溪被压在心底的疑虑又冒了上来。
巧儿见她脸色渐渐发白,心思似是神游天外,不明所以的坐在她手边,关切道:“三娘,您在想什么?”
这话压在心里实在太久了,久到丁若溪忍不住不吐不快,她转头喃喃出声:“我,我怎么觉得在他身上看到了苏会的影子。”
巧儿也有这种感觉,但连枝求证过不是,那便真的不是,便轻轻~握着丁若溪的手宽慰:“这世上形貌相似的人多了去了,想想苏慕凉,他和镇南王府半点关系都没有,却生得和苏会几乎一模一样,对不对?若您实在不放心,要么我去找陈将军再核实一下?”
巧儿嘴里说的陈将军便是陈世筠。
丁若溪拿不定主意的摇头:“不必了,他才成亲一年多,娶的新夫人又是个不饶人的性子,若我们贸然去找他,指不定会戳出什么乱子来。”
这也是丁若溪凡事都不主动去找陈世筠的原因。
见巧儿欲言又止的,丁若溪放开她的手,莞尔一笑:“说不准只是我多想了。”
巧儿只得作罢。
午后,丁若华从隔壁镇子回来后,听说了林林生病的事懊恼不已,去镇子上买了许多珍贵的药材和吃食赠给林林,直哄的林林笑逐颜开才彻底放下心。
日子匆匆而过,如白马过隙。
五六日光景过去,林林身子大好,这日天气放晴,万里无云。
林林嫌在屋中待的闷非要出门玩,丁若溪到底拗不过他,只得给他穿上厚厚的衣服,牵着他的小手出了门。
两人刚要穿过客栈前厅,恰好撞上钱念戚带着几个随从进入客栈。
两人视线猝然在空中相撞,钱念戚紧紧的凝视着她,眸底似乎有千言万语。
丁若溪下意识就想掉头就走,可脚步却如同在地上扎了根,挪动不了分毫。
外面天光正盛,斑驳的日光透过门扇撒在钱念戚头脸和肩膀上,仿佛给他浑身渡上了一层暖意,就连他身上穿的墨黑长袍也变的亮堂许多,平添了几分人情味。
而苏会从不穿这么深的颜色的衣服,两人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丁若溪刚如此想着,林林已挣开她的手,如雀鸟投林般朝钱念戚冲了过去,奶声奶气的喊他:“阿耶!”光这样还不够,甚至还抽噎着紧紧抱着钱念戚的大~腿。
丁若溪被这一声惊的心肝乱颤,忙制止道:“林林!”
男人抬眸看她一眼,随即弯腰将抱着他大~腿的林林抱起来,他曲起食指剐了下林林的鼻梁,笑的如皎月般明亮轻快:“林林的病好了?”
林林仿似没听到她的警告,双臂搂着他脖子不撒手,小脑袋抵着他颈窝,委屈的奶声奶气道:“嗯,阿耶,你在梦里给我说的话我都记着呢,我有好好吃饭,好好喝水——”
丁若溪忙快步走过去,伸手就要把林林接过来,急声解释:“林林,他不是你阿耶,快下来!”
林林听到这话,懵懂的大眼睛里霎时蓄满了泪,眼看又要哭:“他就是我的阿耶,我生病的时候看见过他,还叫了他,他没拒绝,还给我擦身子来着——”
丁若溪心里乱做一团,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才能伤到孩子。
林林哭着催促钱念戚:“阿耶,你快和阿娘说,你就是我阿耶,你是来接我和阿娘回去的。”
丁若溪见他不听劝,终是动了怒拔高音怒斥他:“林林!”
林林从未见自己阿娘这般严厉训斥他,吓得双肩一抖,缩进钱念戚怀里,身子轻~颤止不住的掉眼泪。
钱念戚见状眼光复杂的看了眼丁若溪,“孩子年纪还小,莫要吓到了他。”
说罢,轻拍林林的后背缓步出了门,边凑在林林耳边小声安抚:“林林说的都对,只是阿耶还有些事情没有办完,暂时还不能带林林和你阿娘回去,等我忙完了,再来接你们好不好?”
林林抽噎着从他怀里抬头,满脸希翼的怯怯的问:“真的吗?”
“要不然我们两个拉钩?”
钱念戚似是将孩子的话认真听进去了,他眸子一转,伸出自己的小手指。
林林忙捉住他的小手指拉起了勾,眼看丁若溪就要追上来,他忙擦了把脸上的泪小声道:“说过的话不能反悔!”
钱念戚言之凿凿的承诺:“一定。”
林林这才蹬着小~腿从他身上下来,两只小手垂在腿边,耸拉着小脑袋,一副做错事又不敢面对的模样。
丁若溪追上来就看到这一幕,心疼的无可复加,忙把林林抱起来,歉疚的对钱念戚道:“实在对不起,林林这孩子因为从小没有父亲,所以见到生得好的男子都说是他父亲。”
林林似是不满意她这般诋毁他父亲,将小~脸蛋扭过来,扁着嘴小声反驳:“我才没有,是舅舅有次说漏了嘴,说我长得随我阿耶,还说我阿耶是生的极好的人。”
丁若溪:“”
钱念戚闻言古怪的笑了下,嗓音清冽如甘泉,和以往都不同,“无碍,而且他本来就是——”
说到此处似是想到什么,蓦地住了嘴,语气恳切道:“他和我儿子年龄相仿,眼下我儿子不在我身边,唤我一声阿耶,反而让我觉得满足。”
丁若溪本被林林口口声声叫他阿耶别扭着,闻言脑子懵了下。
原来他已经娶妻生子了,而她前几日竟还怀疑他,真是罪过。
在男人看过来的视线里,丁若溪也忘了窘迫,忙咳嗽了声掩饰尴尬,磕磕巴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可话越说越糊涂,到最后竟不知该说什么了,耳朵尖红红的,直抿紧了唇。
最后还是钱念戚帮她解了围,他垂在袖中的大掌微握,似克制着某种冲动,眸色深深的轻笑:“三娘子还记得前几日许诺在下的事吗?”
见他提起了旁的事,丁若溪才自在些,点头:“记得,钱郎君可是有事要我帮忙?”
她虽是妇道人家,可也知道以钱念戚的派头,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边陲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果不其然,钱念戚点头,如繁星般的璀璨日光映入他深不见底的眸底,似平地起飕风,令人只看一言就要溺毙其中:“我初来乍到,很多地方都没去过,若三娘子得闲可否带着我四处转转,了解下此地的风土人情?”
丁若溪虽不忙,可这些年她为了忘却往事日日在后厨帮忙麻痹自己,于是,久而久之,便成了整个客栈的活招牌,很多人来客栈用膳,点名道姓的要吃她做的菜。于是,她蹙起娥眉:“这个“
又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他,睁着黑白分明的明眸反问:“你要做什么?”
男人温声道:“不瞒三娘子,在下做了点小生意,前几日巡游到此处,见此地风景宜人,民风又淳朴,想要在此开几间铺子营生,但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不知三娘子心中可有合适的地方?”
丁若溪来到此地后极少出门,自然也不知什么地方可做生意,便摇了摇头,不忍再拒绝他:“没有,不过我还算熟悉这边的路,可以带着你去看看。”
她的话似是正中钱念戚下怀,男人轻松的笑起来:“那自是极好的。”
说着话,下人牵来一辆马车,钱念戚伸手示意她上车,许久没吭声的林林忽然从她怀里抬起头,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恳求道:“我也要和阿耶一起去!”
丁若溪刚要拒绝,男人已伸手把林林接过来。
丁若溪猝不及防碰到男人结实的手腕,如被烫着般缩了手,慌乱着正要道歉,刚抬头却一眼看到男人微敞的衣襟下,一道比脸上更为狰狞的圆形伤疤,一愣。
他身上怎么有这么重的旧伤?还是箭伤?
恍惚间,这道伤疤和苏会身上的某些地方渐渐重合,仿佛混为一体。
男人眸色渐渐变得幽深,用余光细细观察她的神色,边笑眯眯的轻捏他怀里林林的小~脸:“好,听林林的。”
说罢伸手去扶丁若溪上马车:“三娘子,把手给我。”
丁若溪浑身如遭电击般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第 84 章
她听自己声音发颤的反问他:“你妻子是谁?”
男人见她这般反应黑眸中露出疑惑, 似是以为自己孟浪了,讪讪的收回手,唇角微掀温和的解释:“她是京城里的一名闺秀。”
被堵在马车后面的行人越来越多, 车夫耐着性子不敢催促她。
可丁若溪却不能无视,她只得搭着钱念戚的胳膊, 快速上了马车。
马车朝前辘辘而行, 隔绝了外面街上的热闹喧闹声。
车厢内昏暗,天光时不时透过被风拂动的车帘入内,斑斓的暗影交错落了两人一身。
抱着林林的钱念戚,坐于她对面的软榻上, 温和笑着继续刚才的话题:“三娘子, 怎么忽然问起我的妻子了?”
丁若溪背脊挺的笔直, 搁在双膝上的手局促的抓皱衣料,她甚至不能直视他的目光, 偏过头佯装透窗看向外面的风景:“我就是忽然好奇如钱郎君这般的男子的妻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等钱念戚答话, 林林歪着头奶声奶气的冲她问:“阿娘, 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自己不清楚吗?”
丁若溪被问的哑口无言,忙转头蹙眉正要训斥他没大没小的。
男人已低下头迎着林林无辜懵懂的眼睛,笑着异常开心,温雅着声替她解释道:“林林听说过一叶障目的成语吗?”
林林将脑袋摇成拨浪鼓。
男人屈起食指轻轻剐蹭他的小鼻梁,“一叶障目取自《笑林》, 邯郸淳,是指眼睛被一片树叶挡住,看不到事物的全貌, 也就是说如你阿娘这般的人美心善的人,往往看人时, 只能看到对方的优点,看不到自身的优点的意思。”
林林一知半解的大张着嘴,“我懂了,也就是我阿娘生得美,别人都看得到,唯独她自己不知道。”
男人笑着夸赞他:“就是这个意思。”
林林被夸耳后霎时红了一片,颇有点不好意思。
被人当面夸赞的丁若溪更为不好意思,登时如坐针毡,连呼吸都变轻了许多。
好在男人并没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他见林林困顿的用两只小手揉眼睛,搂着他的右手便改为轻轻拍孩子后背,哄他入睡,冲她轻声道:“她是个很好的女子,可惜我不是一个好夫君,如若不然,她也不会离开我。”
话到最后,语气渐低下去,苍凉悲伤的令人心悸,似是两人有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丁若溪若再执意问下去,倒有种讨嫌的意味,极可能是她猜错了,只能暂时压下满腹的疑惑。
一路上,林林许是太过亢奋,哪怕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可依旧缠着钱念戚小~嘴巴拉巴拉的问个不停。
两人一起去看了几间铺子,钱念戚不是说铺子地段不好,就是价钱不行,最后都无疾而终。
反而林林一路上吃了不少好吃的东西,买了很多稀罕的玩意,玩的十分开心。
钱念戚似是也极其喜欢孩子,脸上无半分不耐,更是对林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乍一看去,两人倒像一对真父子。
这念头甫一从丁若溪脑中生出,她便吓了一大跳。
好几日没浮上心头想要给林林找父亲的事,如在幽暗的心底添了一把火,渐渐燃烧起来。
她不自觉偷偷观察起钱念戚。
除了他胸前的箭伤,和身高外,他和苏会几乎完全不同。
他不会拘着她,也不会欺骗她,但凡她有任何疑问,他都会第一时间告知,态度恳切如同对待贵宾,这种相处模式,令她感到如沐春风非常放松。
最重要的是他对林林的态度,令她十分满意,这令她彻底放下紧绷的心弦。
而且观他话中似乎和妻子难续前缘,真想不出他这么体贴温柔的人,他妻子怎会弃他而去。
若两人不再可能
如此想着,丁若溪在看到钱念戚用帕子仔细帮林林擦拭手上的糕点残渣时,抵达到了最高点,不由问出声:“你,你对你妻子很好吧?”
如若不然,不可能会爱屋及乌的对林林这么关切。
男人拿帕子的手一顿,眼睫微垂,压着眸底翻涌如巨浪的情潮,唇抿的紧紧的是十分歉疚的神色:“不算好。”
说着抬起头,一缕残阳透窗映入他幽深的瞳孔里,似两道旋涡要将人溺毙其中,只见他盯着她脸,认真的一字一顿道:
“我曾因为一些事欺骗过她,恨过她心里不够爱我,可这种种终是抵挡不过我对她的情谊,所以,我后来选择放弃过往想和她好好过日子,她在知道我对他的欺骗后,再不肯原谅我,甚至为了躲避我,多年流浪在外不愿归家。”
丁若溪心头刚升腾的念头一下子被浇灭。
也就是说——
他的妻子已然这样了,他依旧深爱着他的妻子。
她被那道炙热的目光盯着浑身不自在,也不知怎么接话,忙轻咳一声,磕磕巴巴的安抚道:“那,那,您这么心善,对她又有忏悔之意,所谓水滴石穿,您的妻子若有一日知道您这么对她,定然会感动,和你一起归家去。”
男人眸底腾起希翼和期盼的神色,语气也较之刚才愉悦:“你说的是真的吗?”
“自,自然是真的。”
若她是钱念戚妻子的话,极可能就被他的深情打动了。
钱念戚唇角掀起,在她面前终于露出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谢谢。”
丁若溪不过说了几句安慰人的话,算不得帮了他什么忙,而且——
她打着给林林找父亲的愿望在他身上落空,心里变得空荡荡的,告别时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逃也似的抱着孩子下了马车。
待回到客栈,巧儿刚从外面打了一桶水回来,忙放下木桶过来把林林接过去抱着,诧异的看她的脸:“三娘子脸怎么这么红,可是被晒伤了?”
丁若溪羞囧的也顾不得捂脸,走到床榻前,累瘫了似的仰面倒在榻上,有气无力的道:“没有,就是感觉有点热,让我歇一会儿就好了。”
巧儿不放心忙要过来摸她额头。
丁若溪却一把用被褥蒙着头,再不肯说半个字。那神色仿佛遭受了什么打击,正心烦意乱着。
巧儿只得收回手,“那好,您先休息一会儿,若不舒服就喊我过来。”
“嗯。”蒙在被褥里的丁若溪闷闷应了声。
直到脚步声远去,丁若溪才把被褥掀开,露出一张沾满汗水迷茫疑惑的脸,她呆呆的看着帐顶,心想她不能再和钱念戚继续接触了。
*
许是白日发生的事勾起了她不愿触碰的往事,当晚丁若溪便做起了梦。
梦中,湍急的河面上阴风阵阵,几道惊雷炸响在天边,银龙乱舞。
苏会半截身子没入漆黑的河面里,身躯随汹涌的波涛上下起伏,他面色惨白,眸底赤红,手握着插入他胸口的箭矢,神色受伤的的低声质问她:“昭昭,你就这么恨我吗?”
“恨到要杀了我的程度?”
站在甲板上的她,被他癫狂如厉鬼的模样吓得连连后退,大睁着眼,拼命摇头:“不,我,我不想的,是你逼我的——”
夜风拂起他被河水浸~湿的墨发,在半空中飞舞。
他仰头如仙鹤般低鸣笑着,可神色却比哭还难看,过了好一会儿,他似是笑够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竟淌出鲜血来,他抬起右手握着那根箭矢:“既然昭昭让我死,那我便去死。”
似是知道他要做什么,丁若溪心神俱震忙扑过去,大声制止:“不要!”
可已然来不及了,只见那根~插在他胸口的箭矢,被他右手握着用力刺下贯穿了胸膛,刺目的鲜血如开在地狱的罂粟花,从他胸口逐渐蔓延至整个河面。
他身躯轰然朝后仰倒在那片罂粟花海中,被汹涌的波涛席卷,再也找寻不到。
丁若溪心中大恸,不管不顾的跳下船冲他游过去,在阴冷的河面上大声呼喊他的名字:“苏会,你在哪?快出来,呜呜呜,我不恨你了,你出来,呜呜呜——”
“三娘,三娘——”耳边忽然夹杂几道别的焦急轻唤声。
“苏会!”
丁若溪猛地睁开双眼,拽住巧儿伸过来的手,急促的问:“苏会呢?他在哪?”
巧儿本是见她做了噩梦,怕她意识一直沉浸其中不可自拔,这才来唤醒她。
自三年前那日~她射杀苏会后,这几年每隔一段时日~她便会做噩梦,梦醒后无一例外都是如今日这般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问她苏会的模样,那日的情景已然成了她心中的梦魇,怎么都过不去。
巧儿见状心里难受,忙忍着泪意,紧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抚道:“他在京城镇南王府里,你忘了吗?”
丁若溪先是怔仲了下,这才大梦初醒般松开手,她额头上布满了汗水,眸底还残存着未褪去的惊骇之色,眼睛没什么焦距的喃喃道:“是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当日我虽拿箭射他,可事先是算好了位置的,并不会要了他的命。”
目的便是为了让他死心。
但自那日起,所有人都觉得丁若溪的心也一并跟着死掉了。
丁若华闲庭若步的从外面入内,他温润的脸庞在看到丁若溪的模样闪过一丝不忿,“他自然是活的好好的,可你呢,三娘,你什么时候能放过自己?”
丁若溪被训斥的低垂下眼,双手胡乱抓了把绯色的床单,支支吾吾的:“五哥,您怎么来了?”
丁若华见她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也只能深深叹口气,提起了今日来找她的目的,“年前先皇驾崩,贵妃所出的三皇子继承了皇位后大赦天下,并言要重申国内的冤假错案,当时我和你商议过,想要借此机会入仕,你也是同意了,后来我就私下往京兆尹处和几名大儒那投了几篇文章过去,曾教导我的李大儒看到了我的文章,生了在新皇跟前举荐我的心思,前几日令我收拾行囊赶回京城待命。”
丁若华说完,情意绵绵的看向身边对他不离不弃的连枝:“我打算带连枝一同过去。”
丁若溪听后大喜:“这事五哥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丁若华如玉的脸庞上染上抱涩之意:“我原是想前几日就告诉你的,但京城那边局势还不明郎,我们家又是那种情况,我怕希望落空就没开口。”
当年给他家定罪的是先皇,新皇如今登基为皇,也不可能大逆不道到反驳先皇的旨意,对她死去的阿耶官复原职,所以,如今睁只眼闭只眼想重新重用她五哥,已然是开了皇恩了。
若假以时日,五哥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后,便有很大的几率为家里翻案,到时候,丁家丁能恢复昔日荣光。
如此想着,丁若溪激动的握着丁若华的手:“五哥你放心去吧,这里一切有我。”
丁若华却摇头:“我和连枝都去了京城,独留你在这,我们不放心,不若你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已经熟悉了这里的生活,待在这挺好了,不想回去。”丁若溪眸色微闪,佯装笑的十分满足。
丁若华却不赞同,他皱起眉头:“可是因为苏会?”
“据我所知,他现在很得新皇器重,哪怕是我的恩师见到他,也要对他礼让三分,若他真想如当年那般对你,不可能放任你在此处生活三年。”
“三娘,他或许已经忘了你了。”
意思是,她大可以不必顾忌他,但丁若溪却依旧不愿见他。
丁若溪哑然,垂下眼睫喃喃道:“我知道。”遂抿紧唇似是不愿再开口了。
丁若华见事已至此,终是叹口气留下一句:“让她再多想想”的话走出了屋子。
待屋中只剩两人,连枝跟着叹口气,弯腰坐在床沿轻拍丁若溪的手臂,欲言又止道:“有件事,我藏在心里很久了,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今日罢了。”
连枝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封,递给丁若溪。
丁若溪不明所以的接过,看着上面已被磨花的笔迹:“这是什么?”
“当年我们在镇南王府时巧儿无意间看到的,后来她拿不定主意,就把信交给了你五哥和我,求我们拿个主意,我们两个想着你既然不肯原谅苏会,再看这封信也是惘然,就把信私自压下了,如今”
连枝脸上带着深深的期盼和歉意:“我希望你看完信后,再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去京城。”说罢,将巧儿一同带出了房间。
屋中只余丁若溪一人。
她怔怔看着那封信,许是这些年那些深藏在她心中的伤痛隐隐离去,也许是知道苏会不可能再来此地找她,或许,她心里还存着当年苏会为何骗她的疑惑,到底没忍住拆开了信。
抬眼粗粗一扫,上面竟不是她熟悉的游龙凤舞的字迹,反而更像是已故的苏慕凉亲手侍卫所写,再看下内容,愕然的睁大眼,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片刻后,丁若溪疯了一般从屋中跑了出去。
从半空飘落的宣纸上,如是写着:
“见信如唔,奴已依郎君所托,祸水东流予五皇子,告知其苏会有意入仕,意欲光明正大求娶丁家三娘之意,五皇子被苏会假扮的郎君夺其爱,果然大怒,遂吩咐左膀右臂阻挠苏会殿试,如不出意外,不日后苏会将仕途断绝,再无翻身之望,然,奴低估了五皇子的恶毒手段,五皇子按奴之计构陷苏会后,竟想斩草除根杀人灭口,遂派人假扮丁家三娘,引诱苏会现身,并截杀之,苏会当场跌落悬崖,恐难以活命。郎君应马上做足应对准备,另,奴未办好郎君所托之事,万般该死,望郎君责罚。”
第 85 章
耳边人声鼎沸, 丁若溪却似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的朝前走,途中被好几个食客撞到都毫无所觉, 脑中只剩一个强烈到令她窒息的念头,她要找到他问清楚, 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封信上的内容, 什么科举入仕,什么五皇子截杀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她从未听说过。
混乱中,她只记得当年丁家还未落败时, 假扮“苏慕凉”的苏会, 虽小有名气, 可却还没什么功名在身,一直是随着她爹爹参议朝政的年轻俊才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那时她不知“苏慕凉”就是苏会, 平日也极少关注他, 唯一不开心的事, 便是“苏慕凉”为何总对她若近若离, 心思难猜。
原以为他不够爱她,才这般对她。
可后来,她彻底知道了他假扮“苏慕凉”的真~相,她才知他当初为何会对她那般,原来都是有原因的。
她恨他当年不够爱她, 把她让给了苏慕凉。
恨他看她沉沦在和苏慕凉的婚姻中痛苦的无法自拔,却冷眼旁观。
所以才在三年前他快要追上她的那一刻,那些被她深藏在骨子里的恨意再也压不住, 激的她出手射杀他,和他彻底决裂, 劳燕分飞。
这些年她有意避开和他相关的人和事,自是也不愿再去回忆从前的事,也从未想过他对她做的那些事,是否受人胁迫,情非得已。
而现在仔细回想。
太多曾经被她忽略的细节和疑惑忽然从记忆深处涌~出。
比如他每次找她时,身上总是带着一两道伤痕,她每每问他时,他总遮遮掩掩。
比如他每次见她时,态度都会比上一次见她时更为疏离和克制。
还有刚才信上说的入仕的事,她也曾无意间问过他,是否想入仕,一展抱负。
他当时是怎么和她说的?
他说他不喜欢被拘束,不想入朝为官,更喜欢闲云野鹤的生活。
可若他当时对她说的不是真心话呢?而是被人掐断了入仕的希望,安慰她之言呢?
思及此,一个更为恐怖的念头猛地从丁若溪脑中窜出——
这些年他知道她的一切,而她竟对他的过往和喜好一无所知!
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如一阵风,令她再怎么想抓~住都抓不住,令丁若溪无所适从,她脑中一片混乱,仿佛有人拿着数百把利刃同时戳她脑壳,令她完全无法冷静下来。
客栈内的一名小二见她神色茫然的从后院跑过来,头上发髻松散,眼神迷茫且痛苦,不放心的忙快步跑过来,焦灼的扶着她:“三娘子,您可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小的帮你叫大夫?”
丁若溪却一把抓着他的手,她眸底一片猩红,似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急声反问他:“你看到他没有?”
小二自是对她嘴里说的那个“他”一头雾水,“谁?是五郎君吗?”
丁若溪先怔仲了下,随即眸底的迷茫消散了些,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她失落的撒开手,喃喃道:“是啊,你们都不认识他,怎么可能会看到他。”
甚至这里的一切都和苏会无关。
她纵然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可却也无处可循。
她颓然的朝店小二摇了摇头,只觉心头堵的厉害,不想回去,也不想面对任何人,所以,在走出客栈后漫无目的的到处走,想要理清当年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又传来熟悉的问询声,“三娘子,可是来找我家郎君?”
竟是钱念戚身边的侍从,他手里拎着两大包物什,正朝客栈里面走。
丁若溪忙收敛心神,看了眼自己周遭。
不知何时,她竟是走到了钱念戚所住的客栈楼下,正扬起脸看向他所住的屋子的窗子。
丁若溪忙掩下眸底慌乱的情绪,对他胡诌道:“没,没有,我只是身子不舒服,随便走走,就走到这了。”
侍从看她心不在焉,目中无神的模样,似是受到了什么沉重的打击,正要再问。
丁若溪已转身快步离去了。
侍从忙在她身后喊,“哎,三娘子——”不等他把话说完。
丁若溪脚下走的更快,一转身没了影。
*
因京城那边催的紧,次日丁若华便携带着连枝去京城了。
临走时,夫妻两人一再劝丁若溪跟着他们一同回去,丁若溪都温声拒绝了。
林林舍不得舅舅舅妈,在旁边哭成了泪人,说什么都不肯从丁若华身上下来,最后还是丁若月拿了一根糖葫芦把人哄着带出去玩后,丁若华和连枝才能脱身。
停在客栈外的马车前,丁若华握着丁若溪的手,殷殷叮嘱:“七娘年龄还小,你带着她和林林两个孩子,到底是忙不过来,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就派人把七娘接过去,到时候你若想通了,就一并——”
不等他把话说完,丁若溪笑着松开他的手,嘴里反反复复说那句话:“五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在这能照顾好自己的,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连枝哭红了脸,没再跟着劝,紧紧抱了抱丁若溪,上了马车。
丁若华见劝不动,深深的叹了口气,末了,只能嘱托一些别的事。
兄妹两人絮絮叨叨的又说了些话,丁若华才依依不舍的和她告别。
直到载着两人的马车消失在众人眼前,丁若月才偷偷的从客栈里跑出来,她站在丁若溪身侧偷偷抹眼泪,哽咽着问:“三姐不愿意回去,是还不愿意原谅姐夫吗?”
丁若月毕竟还是个孩子,在她的印象里苏会对她极好,一直改不了喊他“姐夫”,也完全想不明白自家三姐为何这么执拗当年的事。
丁若溪垂下眼睫,掩住眼底的情绪,轻声道:“不是。”
她强起笑容,弯腰捏着丁若月肉嘟嘟的脸颊:“是住在这久了,不想挪地方了。”
丁若月还想再说,丁若溪拉着她的手,“走,带我去检查检查你的功课,看看你有没有进步。”
丁若月顿时吓得如鹌鹑,再不敢提“姐夫”的事,忙推开她的手,磕磕巴巴道:“我刚才忘了,巧儿姐姐刚才让我去后厨帮忙。”说着话转眼跑没了影。
丁若溪莞尔一笑,这孩子真是越大心眼子越发的多了。
*
钱念戚最近似是很忙,自那日后再没来找丁若溪去看商铺。
丁若溪也乐的清闲,每日除了去后厨帮忙,就是陪林林和丁若月玩。这日清晨,巧儿刚把巧儿接走送去私塾。转脸就有小二惶诚惶恐的奔过来,说屋主过来催缴房租不成,在前厅闹事。
丁若溪记得自己上个月刚交了三个月的租金,怎么屋主又来讨要?遂赶紧赶了过去。
客栈前厅乌泱泱的已经围满了人,屋主姓张,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一身酱紫色绣锦袍,沟壑丛生的脸上,一双透着精光的眼睛囧囧有神,一看就是攻于算计的那种人。
此刻他正对着巧儿吐沫横飞的嚷嚷:“这间铺子的地段是镇子上数一数二的好,我就是多要点租金怎么了?”
巧儿气的脸红脖子粗,和他据理力争:“张郎君,话不能这么说!当初我们租您铺子的时候,您说的三年不给我们涨租金,我们才租的,如今三年刚过,您就是涨租金,也得给我们点缓冲的时间,不能上来就空口白牙说涨就涨!!”
旁边有看不惯屋主的食客,纷纷帮腔:“就是,就是,而且人家也说了,上个月刚给您交了三个月的租金,您就是涨价,也得等着三个月过去再说。”
张屋主把双眼一瞪,怒斥众食客:“你们懂什么,去去去,滚一边去。”
继而不忿的指着客栈门外,恼怒道:“你去看看你们客栈周围的铺子,人家租金今年都翻了一倍了,我就是看着你们是老租户了,才一直没有涨价,你们倒好,反而嫌弃我涨价涨的多,那好,那这屋子我不租了,你们爱去哪租去哪租去。”
说罢,一甩袖子领着下人就要走:“来人,把她们给我撵出去。”
七八个下人霎时从张屋主身后窜出,就要把客栈里的食客都撵出去。
丁若溪还从未见过如此蛮狠无礼之人,只觉浑身血气只往头上冲,忙快步走过去,喝止道:“住手!”
那七八个下人立马停了手。
张屋主看到她来了,一脚踩在旁边的木质板凳上,讥讽道:“丁掌柜来的正好,老子今日就把话搁在这,要么你在明日之前把明年一整年的房租交出来,要么你们就依我的要求给我涨租金,如若不然,三日内你们就把屋子腾出来。”
丁若溪知和这种人全无道理可讲,冷着脸问:“你要涨多少租金?”
“不多,每月二十两。”张屋主吊梢着眼,对她比了两根手指头。
“二十两都够买一间民房了,你这屋子根本不值涨这个价,你怎么不去抢!”巧儿气的抬脚就要冲上去和他理论。
丁若溪一把拉着巧儿,冷静的对张屋主道:“好,容我十日。”
张屋主闻言这才客气的笑起来:“还是丁掌柜会来事,好,我就容你十日,十日之后我再来。”
“但我今日把丑话说在前头,若十日后丁掌柜交不出这个钱,到时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罢,被一群下人前呼后拥的围着出了门。
客栈里的食客如同看了场热闹般,吃完饭很快就散了。
巧儿气呼呼的跟着丁若溪去了后院,坐在屋中小榻上抹眼泪:“这张屋主分明就是见五郎君去京城了,才敢这般造次。”
当初他们来此地时,因为有陈世筠罩着,所以才能以极低的价格租下这间客栈,而今三年过去了,屋主想涨价也无可厚非,可这涨的租金实在太高了,丁若溪有点负担不起,她只得看向巧儿道:“你去找陈世子借一些银子过来,我们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
巧儿闻言忙擦了把泪去了。
可晚间回来时,却说陈世筠被圣上招去京城叙事去了,这几个月都没在府中。
他娶的新妇压根就没见她,似是不乐意管她的事。
丁若溪能在边陲重镇这种地方站稳脚跟,全是托陈世筠这个表哥靠山,而今靠山不在,自然是举步艰难。
她撑着桌案正要站起身,眼前忽然一黑,身子朝下滑去。
旁边的巧儿大惊失色忙扶稳她:“三娘,您怎的了?”
丁若溪最近夜夜失眠睡不好,精神自然很差,她喘息着坐在小榻上,冲巧儿摆手道:“我无事,就是有点累到了,休息休息便好,你先去照顾林林吧,此事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巧儿也知这种时候丁若溪最需要的是休息,这才放开她,去旁边桌案上倒了杯水,端过来递给她:“好,若有事你赶紧叫我。”
丁若溪点头。
*
钱念戚办完差事从外面回来时,侍从将那日撞见丁若溪不寻常的事说与他听。
钱念戚眸色一闪,正待转身过去找丁若溪,大~腿就被从外面的糯米团子抱着,小糯米团子仰起头,奶声奶气的道:“阿耶,您这几天去哪了?怎么都不来找我和娘~亲?”
“我出门办了点事刚回来。”
钱念戚弯腰把林林抱在身上,看向门外,眸露疑惑:“你来找我的时候没人跟着你吗?你阿娘呢?”
据他这几日观察,巧儿总跟在林林身后照顾,极少有他单独从客栈门口跑出来的时候。
林林搂着他脖子,垂下眼摇了摇头,“巧姨在后厨帮忙,所有人都在忙,没人注意到我。”
他仰起头,失落的似是要哭了:“还有我阿娘,她睡着了,我喊了她好久她都没有理我。”
钱念戚闻言脸色一变,忙把林林交给身侧侍从:“阿耶过去看看你阿娘。”
说罢,不及林林反应人已快步走出客栈。
甫一进入丁若溪开的客栈,果不其然,前厅挤满了食客,巧儿穿梭在后厨和收账的前厅,忙的脚不沾地,完全没注意到他,钱念戚径直穿过前厅来到后院的一排厢房前,扣响了其中一间厢房的门。
“三娘子?”
屋中静悄悄一片,无人回应。
钱念戚又敲了几下,见依旧无人应声,手下用力推开了房门。
入目所见,躺在小榻上的丁若溪,脸红若琉璃,头歪着枕着旁侧桌案紧闭着双目,似是晕过去了。
他心神一提忙快步上去,将人抱在怀里摸她额头。
竟是触手滚烫……
钱念戚忙用手轻拍她滚烫的脸颊,轻声唤:“昭昭?昭昭?”
丁若溪嘤咛一声,鸦黑的眼睫颤巍巍的抬起,将眼睁开一道细缝看向他,下一瞬,不甚清醒的抬手温柔的摸~他的脸,双眸迷离的轻喃:“苏,苏会”
钱念戚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出门急,忘了带面具。
第 86 章
丁若溪的指尖在触到他脸庞后, 不知想到了什么,惊惧的身子连连朝后退,梦呓般的不停摇头:“我不要跟你回去, 呜呜呜——”甚至还咬着自己的下唇低声抽泣起来。
似是并没有他认出来。
男人眸色倏然变得幽深,喉结滚动了下, 轻柔的摸她的后颈, 沙哑着声低哄:“好,听你的,不回去。”
哭的梨花带雨的丁若溪闻言,顿时止了哭声, 她怔怔的抬起头看他, 似在辨认他话中真伪。
男人把她从床榻上抱起来, “我带你去看大夫。”
丁若溪显然已经烧糊涂了,闻言如小孩子般在他怀里挣扎, 低喘的哀求:“我没病, 我不去。”
她只是太累了, 休息一下就好了。
男人却不依, 低头温柔的亲了亲她的发顶:“乖,你发烧了,必须要看大夫。”随即不顾她反对,抱着她朝房门口走。刚要打开门似忽然想到什么,转而调转脚尖走到窗边, 拉开窗户跳了下去。
这细微的动静,自然没惊动在前院忙碌的巧儿和众位食客,也无人拦着。
苏会出了客栈, 抱着她一路走回对面的客栈厢房,将人放在床榻上, 并令侍从叫大夫过来。
大夫来的很快,二话不说放下~药箱,搭上丁若溪的脉搏,先是诧异了下,随即拧紧眉峰凝神听诊了好一会儿,才从床榻边的矮凳上站起来,叹气道:“这位夫人是染了风寒才导致的发热,本是没什么大问题,可她似是长期积郁在心,又不知从何纾解,久而久之心脉有些受损,需要好好调理一番才是。”
大夫姓李,原本是京城里一名小有名气的赤脚大夫。
三个月前忽然被一个贵人找上门,言称要他替贵人调理身体。
天子脚下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多了去了,有些得了见不得人的隐病,不好叫外人知道,便会偷偷找上他过去,他原以为此次还如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过府替人诊个隐私的病症,赚个丰厚的诊金便欣然去了。
哪成想,待令他见到了人,他便狠狠吃了一惊。
只因对方虽身子健硕,可内里的心肺却损伤的厉害,竟是积郁在心已久,任何膏药于他都无济于事。
于是,他便抱着仁者仁心的态度,隐晦的提醒对方,他这病他治不好,心病还需心药医。
那人,也就是站在他眼前的贵人,站在屋中窗户前好一会儿忽然放言,令他跟着他来边陲一趟,并许了他十倍的诊金,他自是欢喜若狂跟着来了,私心里也想看看令贵人得了心病的到底是什么事,或者是什么样的人。
可待他前几日骤然看到床榻上这名美艳的女子和那肖似贵人容貌的男童时,积攒在他心头的疑惑顿时拨云见雾,开朗起来。
可令他万万没料到的是,这位夫人的症结,竟和贵人一模一样。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大夫嘘着贵人脸上渐变紧张的神色,隐晦的提醒一句:“还要记着一点,以后绝不能令她再气着,病了,如若不然,这病症会越加严重,将来恐怕会和您一样短寿。”
“嗯。”男人面色凝重的应了声,越过他坐在床沿,拿帕子轻柔的帮她擦额上的热汗,仿佛似在捧着易碎的珍宝。
旁边的侍从引着大夫出门:“这是诊金,望李大夫赶快把药熬出来。”
李大夫收回视线,又叹口气才出得门去。
*
丁若溪浑
YH
身滚烫,可却觉的冷的厉害,根本睡不安稳,搁在被褥外的手胡乱抓着被褥似要抓~住些什么,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握着,接着她人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喝药了。”
丁若溪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到眼前人的脸,脸上露出既害怕又悲壮的神色,期艾艾的小声问:“苏会,你是不是来杀我的?”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男人似是她这迷糊的模样取~悦到,只听他低笑了一声,将手中药碗往她唇边送了送:“你若把这碗药喝了,我就考虑不杀你。”
他果然是找她寻仇的,丁若溪顿时掉下泪来,头低着一副任取任夺的凄惨样儿:“那你杀了我吧,呜呜呜——”
生病中的丁若溪,格外的黏糊,时不时还委屈的掉眼泪,似完全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男人似是耐心消失殆尽,捏着她下颌,“真不喝?”
丁若溪摇头她怕苦。
男人低头喝了一口药,忽然凑过来吻住她的唇。
丁若溪吓得睁大了眼,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瞬,苦涩的药汁通过他的嘴渡进她嘴里,顺着喉咙流进肚腹,她霎时反应过来,呜咽着伸手想要推开他。
滑腻的唇~舌一并伸进她嘴里,仿佛干旱的裂田骤然遇到了雨露,疯狂的吸吮扫刷她嘴里的甘甜,仿佛要把她吞吃殆尽,直到被她推搡的厉害,男人才意犹未尽的抽离。
丁若溪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是一口苦涩的药水从他嘴里渡进来。
如此几番,一碗药生生喂了半个时辰才喂完,丁若溪被弄的精疲力尽,仰倒在床榻上大张着嘴喘息,如一条干涸的鱼儿。
男人则精神奕奕,眸底甚至还藏掖着几分餍足的笑意。
他在现实中欺负她欺骗她就算了,凭什么在她梦里,他还能肆意的吻她,令她狼狈不堪。
丁若溪异常不甘心,一咬牙双手撑着床榻艰难的坐起身。
男人见状凑过来伸手要扶她:“身子舒服些了——”
不待他说完,丁若溪如小牛犊般将他扑倒,满脸怒容的撕扯他的衣襟,胡乱咬上他的脸和唇,恶狠狠的喘息连连:“不许动,我要亲咬回来。”
昏黄的烛光下,男人眸子潋滟,唇上覆着一层水光,俊美的仿佛一只妖邪。
他喉结滚动了下,抓着她的大掌微握着,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情绪,一动不动的任由她胡闹。
*
次日一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扣响,“三娘睡醒了吗?”
丁若溪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她人还怔忪着,揉了揉干涩的惺忪睡眼,沙哑着声道:“醒了,进来。”
与此同时,昨夜做的春梦如潮水般一股脑涌~入脑中,当即愣了下。
昨晚她好似看到苏会了,他强迫她喝药,她不甘心又气又恼的扑在他身上连啃带咬,最后两人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后来竟拥~吻起来,撕扯彼此的衣服,竟差点还
思及此,丁若溪浑身如遭雷击哆嗦了下,一把掀开被褥看自己身上。
她身上还穿着她昨晚时穿的衣服,紧绷的心弦接着一松,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忙又扯开衣襟,往雪白的胸脯上看了眼。
如玉的肌肤在日光下如同一块美玉,上面没一丝可耻的红痕。
看来昨晚的一切真的是梦。
“您在做什么?”
巧儿推开门踏进屋子,看到这一幕,诧异的放下手里端着的药碗。
丁若溪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将衣襟拉好,犹不放心忐忑的问:“昨晚,昨晚我在不在房里?”
巧儿脸上带着古怪纳闷道:“在的,您不记得了?”
丁若溪摇头。
“昨晚您发烧烧糊涂了,林林叫不醒您,就跑去对面客栈叫了钱郎君和大夫过来,大夫帮您把了脉后,开了几幅药就走了。”巧儿说着话将药碗端过来递给丁若溪:“药已放凉了,快喝了吧。”
丁若溪也跟着纳闷。
也就是说她昨晚压根没离开这间屋子,可她为什么忽然会梦到苏会?遂不安的抬起湿漉漉的眸子:“那,昨晚熬的药我是怎么喝的?”
“那药,哦,奴婢过来的时候钱郎君和林林已经喂您喝了药了。”巧儿笑着说完,夸赞道:“林林真的是长大了,昨晚看到您生病哭红了眼,吵着闹着非要在这陪您,还是钱郎君把人哄走的。”
也就是说昨晚就前念戚来过。
可她怎么全然没有印象。
可就算这样,当着林林的面,钱念戚就是想对她做什么也不可能。
丁若溪思及此彻底放下心来,一把端起药碗,仰头将里面的药一饮而尽。
巧儿见状哭笑不得的劝:“您不是一直怕苦吗?喝慢点,没人和您抢。”
丁若溪苦的脸都要皱到一起了,刚要搁下碗,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噪杂声,和巧儿相视一眼,巧儿似这才想起来此的初衷,忙肃了容:“刚才屋主来了,吵着要收租金。”
丁若溪这才想起来约定的交租金期限已到,脸色一变,忙掀开被褥下床,踉踉跄跄快步朝外面走去。
待走到前院,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便见屋主大咧咧的坐在说书人放惊堂木的桌子上,身后站着十几个侍从,虎视眈眈盯着后院。
厅中的食客见状也不用膳了,纷纷如鸟雀状离去。
旁边的店小二拦都拦不住:“哎,哎,您的菜还没上,先别急着走啊。”
一名中年汉子一脸郁卒,连连朝店小二摆手:“不要了,不要了,用个膳还碰到这种事,真晦气。”
丁若溪顾不得厅中食客的反应,局促的搓~着手快步走到屋主跟前,歉疚道:“能不能再宽限我几日?”
屋主裂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讥讽道:“三娘子该不是要和我说拿不出租金吧,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朝身边站着的侍从一扬手:“动手。”
十几个侍从顿时抄起手边的桌子凳子朝地上用力摔去。
店小二还没收的残汁剩饭随着被砸的桌椅倾翻在地,肆意横流。
丁若溪从未见过如此蛮横无理的人,气的浑身直哆嗦,上前握着一名侍从正要砸凳子的侍从的手往下用力一贯,那侍从霎时惨叫一声,滚在满地的碎瓷片上打滚。
屋主见状骇的朝后退了两步,无理也要抢三分:“三娘子这是干什么?想要杀人灭口不成?”
丁若溪正要开口说话,头忽然一阵眩晕,令她站立不住。
“三娘。”巧儿忙上前扶着她。
与此同时,一名侍从从客栈外面快步入内,冲屋主高喝一声:“住手。”
紧接着,十几个带刀侍从从外面入内,纷纷抽~出腰间佩剑,动作迅速的将屋主等人团团围拢。
雪白的剑刃在日光下泛着冷意,映亮了所有人的眉眼。
钱念戚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天光透过窗子撒入斜倾了他一身,他身上穿的墨黑色锦袍泛着刺眼的金光,将他眉眼衬的更为冷峻,兼之他一身冷意,令人完全无法忽视。
丁若溪看到他,愣了一下,等再回神时,钱念戚已伸手扶着她的胳膊,温声道:“身子不舒服?”
丁若溪只觉握在她胳膊上的手滚烫,如被烫着般甩开他的手:“没,没有。”
林林从外面小跑过来站在丁若溪跟前,奶凶奶凶的指着屋主:“阿娘,我把阿耶找来帮你出气。”
一屋子人霎时瞪大了眼,似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纷纷惊疑的看向丁若溪。
丁若溪只觉头更晕了,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忙把林林扯到身后,小声叮嘱:“大人说话,小孩子先不要插嘴。”
屋主在此地住了多年,还从未见过比他还矜贵的贵人,当即眉心一跳,气势输了大半:“三娘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您今日就是搬来天皇老子,该还的钱还是要还的。”
“我并没说不还你钱——”
丁若溪扬起胸脯冷声道:“只是想让你宽限几日,你尚未答应就带人来客栈打~砸东西,眼里还到底有没有王法。”
屋主不忿的直嚷嚷:“王法?谁给老子钱多,谁就是老子的王法。”
他嗤笑道:“不妨告诉您实话吧,不是我今日非要和您过不去,而是陈夫人早已交代了小的,令小的让您在这镇子上混不下去,小的也是拿人钱财□□,至于旁的小的管不了,若三娘子实在气不过,就去找陈将军理论去。”
丁若溪震惊的瞪大眼。
再没想到竟是陈世筠新娶的妻子找她的麻烦,可她素来和陈世筠清清白白,从未有过僭越,她凭什么要针对她。当即身子踉跄了下。
“小的们,给我砸。”随着屋主一声话落,那帮侍从蠢~蠢~欲~动似又要动手。
千钧之际,钱念戚冷眸扫视众人面上,阴沉极具震慑力的话掷下:“今日谁敢在这撒野,我就剁了他一双手!”
此话一出,屋主等人顿时被他气势所惊,再不敢妄动。
钱念戚目光沉沉喝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三娘子的事我管了,若她不甘心,就想想远在京城里的陈世筠,还有没有命回来。”
“都给我滚!”
屋主再想不到来帮丁若溪的贵人,竟是连陈世筠都不怕的大人物,当即吓得屁~股尿流,带着人灰溜溜的跑了。
丁若溪本就惊魂未定着,再听了这番话,登时心头突突直跳。
巧儿忙招呼店里的小二清点被摔坏的桌椅。
钱念戚扶着丁若溪坐在旁边干净的椅子上,她抬眼看着屋中被打~砸坏的桌椅,顿时气都喘不匀了。
屋主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她们虽竭力制止了,可屋中的桌椅还是损坏了一半,这还是其次,经过这次事后,很多食客怕惹事上身,恐怕不会再来客栈用膳。这才是最紧要的。
这么看来,这间客栈是要开不下去了。
脑中乱糟糟的想着,丁若溪转而禁不住抬眸打量起钱念戚来。
他屈膝半蹲在她跟前,冷着一张脸,眸含担忧的抬手触摸她的额头,温声道:“还有没有不舒服?”
似屋中发生的一切和他并无关系。
他扬起的下颌如刀锋般紧绷着,离的近了隐隐约约看到上面有一条并不明显的白痕,视线往下,颈子上略黑的肌肤和脸上的颜色也略有不同。
忽然意识到什么,丁若溪再顾不得心疼被砸坏的桌椅,心脏霎时狂跳,掩于袖中的双手克制不住的紧握成拳,她努力克制着情绪,她脸上佯装体力不支的模样,疲惫的垂下眸,靠在钱念戚的肩头,哑声道:“我这会儿头好晕。”
男人宽阔的肩膀僵硬了下,并没推开她,而是叫身后的侍从去喊大夫过来。
林林见丁若溪不舒服,气鼓鼓的冲钱念戚道:“阿耶,娘~亲肯定是被那帮人气着了,你一定要帮阿娘报仇。”
男人摸了摸~他的小~脸,“好,林林乖,先去和巧儿去后院玩一会儿。阿耶随后就来。”
林林煞有其事的点头,去找巧儿了。
钱念戚刚要转头,原枕在他肩头的丁若溪,忽然抬头一把扯下他脸上带着面具。
随着“嘶”的一声轻响,那张冷峻的脸庞顿时出现在她面前。
如远山黛色的眉眼,阴冷的眸子,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和昨夜噩梦中的人完全重合。
他背脊僵硬住,垂下眼眸直勾勾的盯着她,似是也不想再遮掩,一副任由她处置的模样。
饶是丁若溪心里早有准备,可看到他真实容貌的那一刻,还是止不住浑身颤抖,只听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你!我已经躲你躲了这么久,你为什么总是这么阴魂不散,非要出现在我面前。”
苏会抬起猩红的眸子,声音轻的如窗外的风:“你以为此事是我做的?”
“除了你还有谁!”
丁若溪太熟悉苏会的手段了。
三年前她为了逼她和他在一起,用尽了所有手段。
而支开她五哥和连枝,后又怂恿陈世筠的妻子找屋主砸她的铺子,不就是他一贯的手段吗?
苏会眸底染上几分受伤的神色,低垂着眉眼没什么情绪的轻声道:“只要你能开心,你说是就是吧。”抬手就要再摸她额头。
丁若溪忍无可忍,抬手打掉他伸过来的大掌:“苏会,你真让我恶心。”
说完,丁若溪再无法忍受和他待在一起,站起身转身就要走。
然,刚走出两步,眼前金星直冒,身子一踉跄“扑通”一声,一头栽在地上。
意识消失前,眼角余光瞥见苏会紧张万分的朝她奔过来,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大步朝客栈外走,边急声冲身侧侍从道:“快去叫大夫,快!”
他竟还会紧张她?
是真的非她不可?还是看在她是林林的阿娘面子上?
还是依旧很在乎她。
丁若溪如是想着,缓缓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 87 章
丁若溪再次醒来时是在颠簸的马车上。
她头疼的厉害, 意识还不是很清晰。
迷糊中,巧儿端来药令她喝:“大夫说您风寒未愈,又受了刺激, 这才又引起的高热晕厥过去的。”
她边嘘着她脸上神色,边小心的絮絮叨叨的:“这药大郎君用了珍贵的药引, 您喝下去不出两日定能痊愈。”
丁若溪这才想起自己晕厥前发生了什么事, 脸上没什么表情的看了眼四周,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嗓子干哑疼痛的厉害,竟发不出音。
巧儿见状忙放下~药碗, 安抚道:“您已经烧了两天两夜了, 大夫说您嗓子烧哑了, 暂时说不了话,您若有什么要吩咐的, 写纸上给奴婢就行。”
丁若溪也没过多纠结, 拉着她的手写了两个字。
“林林和大郎君坐一辆马车, 在我们马车后面缀着。”
巧儿说到这, 脸上神色越发忐忑,欲言又止道:“奴婢本想把林林抱过来陪着您,可您也知道林林的性子,之前就一直问您要父亲,这下大郎君承认了他是他的孩子, 林林高兴的天天黏在他身上,任谁都哄不下来。”
丁若溪怔了下,随即心头一暖。
不是因为苏会, 而是她很久没见过林林这么开心了,是她这些年欠林林颇多。
如此想着, 她又问起客栈的事最后怎么处理的。
巧儿无奈的舔~了下唇,又将药碗端起来,小心翼翼道:“大郎君吩咐奴婢,让您先喝完药再与您说别的事,三娘,我看他这次没有以前那么咄咄逼人,万一是知道错了改了呢?”
丁若溪眼前恍惚一瞬,冷静下来的她,其实也有很多话要问他,但两人之间隔着太多的事,她一时还无法面对他。遂低头听话的把药喝了。
巧儿才温声道:“您当日昏过去后,可能是屋主回去后告诉了陈世筠的妻子,不出一个时辰,她便急匆匆的带着几个丫鬟过来找大郎君赔罪,两人在院外不知说了什么,最后陈世子妻子走的时候踉跄着步子,被人扶上马车的。”
说到此处,语气一顿:“应是被大郎君教训了一番。”
陈世筠这几年对她颇为照顾,她已经极力避免了和他接触,可他妻子还是吃味,甚至不惜令人赶她出镇子,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奴婢盘点了下客栈东西,赔了屋主点银子,虽还剩下点银子,可不够我们继续开客栈的,大郎君知道后,索性遣散了客栈的所有人,并令奴婢收拾东西,说要带您和林林回京城调养身子。”
丁若溪落寞的垂下眼睫。
边陲重镇虽好,可大夫的医术却还是比不上京城的大夫,林林又天生体弱总是生病,确实需要好好调理一番,她不能自私到不顾及孩子的身体,可她又确实无法面对苏会。
正纠结着,另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中窜出,令她精神为之一震。
“五哥被调到京城和屋主来催租的事,可是他背地所为?”
巧儿知丁若溪心中顾虑的禁忌,是怕苏会和之前苏慕凉和王妃对她所为那般,拿着她家人的性命要挟她就范,和他好好过日子,忙帮腔道:“应当不是他所为,三娘,您想想,若他真的想对您做什么?怎会这三年对您不管不问?而且,屋主此次发难是陈世子的妻子对您积怨已久,也是有前因的。”
丁若溪怔忪片刻,自嘲的掀起唇角。
是啊,他若真的想对她做什么,不是她能反抗得了的,随即烦闷的把头撇到一边。
就在这时,车外忽然传来林林欢快的笑闹声:“阿耶,那是什么?我之前怎么没见过?”
丁若溪忙直起身子掀开车帘。
车外白云如织,青山绿地蔓延不绝,含~着青草气的微风袭来,远处山林成片的林木簌簌而动,一片祥和安宁之境,令人只看一眼便心旷神怡宛若新生。
巧儿嘴里说的林林乘坐的马车,此刻从后方追了上来,和她乘坐的马车并驾齐驱,而林林正掀开车窗,双手手肘撑着菱花窗框托腮看着远处天际随风漂浮的巨大蝴蝶。
苏会则坐于他身侧,今日~他穿着一袭松色刻暗纹的长袍,腰间束了玄色锦带,身姿清瘦欣长,看起来如同一块上好的美玉,温润矜贵的直令人移不开眼。
此刻他唇角含笑,顺着林林的目光看去,温声道:“那是纸鸢。”
“膜鼓着日紧,纸鸢得风高,这纸鸢春日里放飞最好,想必是附近村民的孩子放的。”
林林忙巡视纸鸢附近,果然见好几处密林后燃起了炊烟,似是有人家居住。
林林当即兴奋的直拍手:“阿耶,我也要放纸鸢,我也要!”
“现在我们在马车上,就是有纸鸢也不能放,等到了京城,阿耶给你买一个大大的纸鸢,天天陪你放纸鸢好不好?”
在林林的心里,阿耶陪着他做什么事都是好的,自是把这小小的失落掩下,满口答应下来:“好。”话音方落,猝然看到丁若溪也掀开了车帘朝这边看来,林林忙舞动着小手,“阿娘您醒啦,我和阿耶这就过去看您。”
丁若溪刚要说不用,不期然和苏会的视线相撞。
苏会眸底含~着欣喜,动动唇似想要说什么,可在触到她冷淡躲避的目光,眸底希翼转为苦涩,什么也没再说,招手令车夫停车。
林林如花蝴蝶般蹬着小~腿上了丁若溪的马车,一个劲的喊她“阿娘。”并炫耀他最近几日得的新玩意。
丁若溪粗粗一扫,那些东西看着虽小,可尽是价值不菲,可见苏会对他的疼爱程度。心里顿时变得无比复杂,接着眼前一亮,车帘被掀开,苏会入了车厢,还未坐下。林林高兴的拉着他的手,拍了拍丁若溪身侧的软榻:“阿耶坐这里挨着阿娘。”
当着孩子的面,丁若溪不好拂孩子的意,身子朝内挪了挪腾出位置。
苏会唇角微掀,剐蹭了下林林的鼻尖,轻笑着道:“你阿娘大病初愈刚醒,你坐在这乖乖的,莫要惹她烦心。”转而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知道啦。”
林林把他的小玩意都抱在怀里低头玩,好似隐身成了隐形人,丝毫没存在感。
丁若溪心里存着事,被他这么盯看着,只觉每一瞬都是煎熬,到底是没忍住,仰头看巧儿:“你先把林林带下去。”
巧儿知她这是有话要和苏会讲,忙应下去了。
车厢内只剩她和他两人。
丁若溪随即起身走到对面的软榻前坐下,迎着苏会落寞的眸子,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搁在小几上,冷声道:“为什么瞒着我?”
这几日~她也想通了。
能让他瞒着自己多年的事,定然不是小事情,说不准还有不得已的苦衷,看在他对林林这么上心的份上,她愿意和他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
苏会疑惑的拿起信,拆开,粗略扫视一眼上面的内容,面色微不可察的僵硬~起来,许久,他放下信,俊朗的眉眼阴郁无比,避重就轻的沙哑着声:“这件事过去已久,我记不清楚了。”
丁若溪才不信他的鬼话,出言讽刺:“既然如此,那你我已经决裂已久,你怎么还记得来此地抓我回去?”
苏会似是被她戳中痛处,搁在膝头的双手微握,似是极力克制什么,嗓音比刚才还低沉几倍:“我——”
刚吐出一个字,丁若溪紧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道:“你若再敢对我有一丝隐瞒,纵然我跟着你回京了,可只要有机会,我还是会和以前一样逃离你。”
苏会被这话刺的脸色微微发白,额上青筋必现,仿佛在犹豫。
丁若溪一拍小几,上面的茶碗等屋被震的啪啪作响:“还不肯说吗?”
苏会见瞒不住,垂下眼睫,认命似的叹口气:“我说。”
过了好一会儿,他薄唇轻启带着追忆轻声道:“当年你我相好时,李氏急于促成苏慕凉和你的婚事,每每令我多接近你,我——”
说到此处,他面色难看,嗓音带着微不可察的恼怒:“我心中挣扎,反复和她提起不愿再插手你和苏慕凉的事,李氏见我态度强硬,便以自己生了重病为由强逼我继续,我当时被她蒙蔽,并不知她不是我生~母的事,出于孝道无法反抗她后,便有心疏离你,想让你知难而退,断了和我的关系的同时,心里还生出了一丝奢望,想要光明正大的和你在一起的心思,就想去考取功名。”
丁若溪闻言心头震撼。
在这之前,她从不知他在和她相好时,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压着突突直跳的心口,冷声道:“然后五皇子知道了此事,断了你的仕途?”
“也不算是。”
苏会艰涩的抬眸望进她眸底,嗓音低低的:“当年你阿耶有意推举我去翰林院任职,这职务虽好,可没个六七年很难混出个名堂来,想要求娶你还差了很大一截,与我而言并不是个好去处,恰好当时朝内动荡,许多旧朝的余孽在边境滋事,闹得朝中人心惶惶,若我弃了从文而去参军,极可能短时间内挣得军功,到时候再有我阿耶亲自出面去你家求亲,你阿耶可能就会同意你我的婚事了。”
丁若溪愣仲住,原来他当年并不是全然欺骗她,而是真的存了求娶她的心思。
思及此,胸膛内那颗沉积多年的心又开始砰砰跳动,她遏制住激动,快声道:“见五皇子截杀你,又是怎么回事?”
提到这个,苏会面上黯然,抿紧了唇。
“说话!”丁若溪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沉喝一声。
然,实则心里已然猜出大概。
当年她气恼他对她若近若离,执意和他了断,扬言两人此生再不复见,可心底却是想要他来哄哄她的,只要他肯低头,不再对她疏离,她便会原谅他。
他自然是不知她心中所想的,又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日夜受李氏和苏慕凉的亲情携裹,心里定是极其煎熬,于是,在她提出和他了断时,他为了彻底掐断两人的念想,断然去了战场,不再见她,也算是给自己一个解脱。
“但你出发前又后悔了自己的决定,想要告诉我假扮苏慕凉的真~相,是不是!”
藏掖在内心深处最隐晦的心事被血淋淋的撕开,苏会反而如释重负,他歉疚的吐出一口浊气,轻轻点头:“是,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无法预料,我不想自己临死在你心里留不下哪怕一丁点的位置,更不想你被苏慕凉蒙蔽,所以,就想着找你坦白,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受着。”
苏会说到此处,眸底闪过一丝冷意。
“可我不知道此事,并没有去见你。”丁若溪喃喃道。
诚然她也没有收到他的任何邀请。
“是,我给你写了信,邀你出府一叙,苏慕凉得知此事,背地里做了手脚,找人模仿了你的笔迹,约我在城外十里铺见面,并把此事泄露给五皇子,五皇子遭你拒绝,恨你落了他的颜面,但又动不了你,转而想要杀了我泄恨,于是将计就计找来了个和你相貌,身形相仿的女子来和我见面。”
当时他收到她要和他见面的信后,欣喜若狂的同时又很忐忑,怕她知道真~相后会恨他,再也不原谅他,于是,赶去赴约时,见“丁若溪”坐在轿子中,只露出一截冷漠的侧颜时,愧疚自责霎时充盈了心间,再不敢上前,只敢停到离她五六步远的位置站着。
同时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犹记得他当时语无伦次的给她赔罪,乞求她的原谅时,女子在轿子中隐隐哭泣,似是伤心至极。
他心里难受极了,想要上前把她抱入怀中好生安慰她,甚至她打他,骂他,恨的捅他一刀也行。
可就在他抬脚上前的那一瞬间,女子气愤混着如释重负的话忽然从轿中传出:“我已知你心意,但我还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他卑微的反问。
“因为我喜欢的人是苏慕凉,而非你。”
女子将轿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张哭的梨花带雨的小~脸,在他震惊的目光下,难堪的撇开脸:“你说的事我早已知晓,但碍于你是他的兄长,才一直不好戳破你,今日能得你坦白,我也算了却一件心事,从此之后,我们路归路,桥归桥,再没任何牵扯。”
他大受刺激,自是不信她嘴里说的这番话,上前一把攥着她的手,冷声质问:“你说的可是真话?”
她望着他的目光满是狠毒和坚定:“是,若有违背,可天打雷劈。”
这令他无法接受自己深爱的女子,原来心里一直思慕是自己的弟弟。
霎时,他曾经为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变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他自嘲的低笑起来,双肩耸动行若癫狂,看着那狠心的女子令人起轿,舍他而去。
他想过抬脚追上去问她,到底爱过他没有。
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再把自己的一颗心掏出去,双手放在她跟前践踏,那一刻他觉得他的心碎了。
所以他没有去追,而是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甚至在后面遇到声称是她派来的人要杀他时,他都没有抵抗。
最后是秦用把他从血泊中救出,并护送他前往战场。
在战场上那几个月,他每每闭上眼,眼前便闪现她的一颦一笑,反复煎熬他的心神,在无数个深夜里,他不住在心里问她,她为何对他这般狠心?
两人的过往难道对她而言一点都不重要了?
哪怕他在她留下一丁点的痕迹,他也是甘之如饴。
可她派人杀他的举动,却不停再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后来,他凭着心里绞着的这股不甘心在战场上活了下来,甚至还在想等搬师回朝时,要不要再见她一面问清楚,好令自己彻底死心。
可还未等他回去,他便接到了丁家败落,她嫁给自己弟弟苏慕凉的消息。
那一刻巨大的挫败感,令他自己彻底死心。
到了最后,他甚至卑微的想两人此生若做不成夫妻,能做一家人也是好的。
可他心里还是隐隐恨她的决定。
于是,他抱着这种既爱又恨复杂难辨的心情,决定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一辈子,再不让她知晓真~相。
丁若溪再想不到,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中途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她震惊的豁然从软榻上起身,急声质问:“可你回府时为何不告诉我?”
若她知道,她定然不会如现在这般境遇,和这般恨他。
苏会眸底猩红一片,舌根抵着后槽牙,艰涩道:“当时你已和苏慕凉成婚,木已成舟!”
“所以你选择把事情的真~相烂在肚子里!”
丁若溪气遏制不住的浑身发抖,胸口剧烈的起伏:“从头到尾,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苏会垂下眼睫默不出声。
心里想着:他想过。
可他更想她过得幸福,所以每每看到她和苏慕凉成双入对的出现在他眼前时,哪怕心里嫉妒的成了刺猬,可依旧没想过去打扰她。
苏会艰涩的低声道:“对不起!”
这句话无疑戳到了丁若溪的痛楚。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对不起!
而是他对她的坦诚以待!
丁若溪又恨又怒,一把扫落小几上的茶壶等物,车厢里顿时响起叮叮当当之音,“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第 88 章
苏会眸底显出深深的受伤之色, 薄唇蠕动了下,可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出了马车。
日光从掀开的车帘涌~入, 映亮了丁若溪隐在昏暗里格外苍白的脸上,几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隐入衣襟里消失不见。
她身子颓然的靠着车壁, 随着晃动的车厢微微起伏,眼神空茫的盯着虚空中的一点。
心里愤愤的想:为什么他总是打着为她好的旗帜哄骗她!
哪怕是他的无心之失,可骗了就是骗了,这一点再怎么改变也改变不了。
巧儿听到车内动静仓惶入内, 便见丁若溪如同丢了魂魄般疲惫的闭着双眼, 不由心里一紧, 小心翼翼的弯腰把地上的茶碗等物捡起来:“三娘,怎么好端端的又和他吵起来了, 其实大郎君——”
巧儿说到这欲言又止。
实则想说, 大郎君虽然曾经欺骗过她, 可对她的情谊确实也是实打实是真的, 故而,这就很难评。
丁若溪浓密的眼睫颤了颤,眼睛并未睁开,轻声问她:“若有人总是打着为你好的由头骗你,你会原谅他吗?”
巧儿眸子一转, 认真的思考了下,才道:“若是善意的欺骗,对奴婢并没有造成很大的伤害的话, 奴婢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原谅。”
巧儿说完叹口气,起身拍了拍丁若溪的肩膀, 温声道:“三娘,您与其问奴婢,倒不如多问问自己的心,你的心会给你答案的。”拿着碎瓷片等物转身下了马车。
马车内只剩丁若溪一人。
外面春风扶柳,暖融融的,透窗而来的日光照在她脸上,如同七彩琉璃。
丁若溪睁开疲惫的双眼,右手缓缓的摸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扑通扑通”如往常般活跃。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小几。
方才她恼怒扫落上面的茶碗时,撞上了旁边的梳妆匣,里面装的金凤簪不知何时从中掉落出来,被巧儿从地上捡起来放在了上面。
簪子是用黄金打造的,做工精美绝伦。
是几年前有一次她生辰的前日,苏会送给她的。
金凤簪,意喻凤凰,代表女子尊贵的象征,是达官贵人显赫人家赠与未婚妻子的信物。
此物非比寻常,于是,哪怕时隔几年,她依旧能忆起当年自己收下这簪子时的心潮涌动和对未来的期许——
他是把她当妻子看待的。
于是,当年她离开镇南王府时什么都没带,鬼使神差的独带了它出来,想要留个念想。
而今——
丁若溪苦笑一声,将金凤簪从小几上拿起来,紧紧的握在手里,过了许久,那颗在胸腔里飘摇动荡的心渐渐变得冷硬,唇角浮起讥笑之色。
他是真心爱她,可也是真的骗她。
她恨过他,杀死过他。
他们两人纠缠多年,如今中间还有一个流有他们两人共同血脉的孩子,于是,早已分不清彼此谁欠谁更多,在别人眼里,她不看佛面看僧面也该看在孩子的份上,放下以前的过往和他重新来过。
可她累了,身心俱疲,不想再和他纠缠了。
*
午膳过后,苏会再未出现在她面前。
晚膳过后,丁若溪心神也跟着一并缓过来了,刚要让巧儿把林林带过来。
车外忽然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伴着侍从的轻呼:“小公子,天黑路滑,您跑慢点小心摔着。”
紧接着,车帘被人从外面一把掀开,林林蹬着小~腿爬进车厢里,看到她醒着,高兴的扑在她怀里,“阿娘!”
侍从紧张的在外面盯着,似是生怕林林有什么意外。
丁若溪摆手令他下去。
待人走了后,这才低头看怀里困顿的睁不开眼的林林,笑问:“怎么忽然过来找阿娘了?不是说要一直和阿耶待在一起吗?”
她心里纵然不愿原谅苏会,可孩子到底是无辜的,她不能自私的剥夺孩子认自己父亲的权利。
提到这个,林林扁着小~嘴,一脸的担忧,就连手里玩的九曲环也不玩了:“阿耶生病了,大夫说阿耶需要静养,不让我再粘着他玩,让我来找阿娘玩。”
病了?
丁若溪轻蹙眉心,今天他来找她时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凝神回想了下,观他脸色似乎是有点苍白和孱弱,不由多嘴问了一声:“什么病?”
林林摇了摇脑袋,奶声奶气的道:“我也不知道,大夫说的话太复杂了,我听不懂。”说到这,抬起眼帘右手撑着小脑袋,苦思冥想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什么,惊喜的低叫一声:“好像说的是阿耶的病是旧疾,还说什么治不好,劝他务必静养,不可伤身,更不能再去带兵打仗。”
最近几年朝中一切太平,没听说有战事。
丁若溪心口疑惑,不由问出声:“打什么仗?”
林林忧心忡忡的摇了摇头,转而问:“阿娘,打仗是不是会死很多人?我刚有了阿耶,我不想让他去打仗,我想让他日日陪我玩,你去劝劝他,不让他去打仗好不好!”
说到最后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丁若溪忙把林林抱在怀里,轻拍他后背哄慰:“你阿耶是将军,带兵打仗是他的职责,更何况他从未打过败仗,所以就算他去打仗,也会打胜仗回来的。”
她话虽如此说,实则也有些担忧,不想让孩子的愿望落空。
林林顿时止了哭声,睁着尚带着泪珠的懵懂大眼,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可我就是舍不得他去。”
丁若溪好说歹说了一通,最后总算把人给哄住了。
林林似是玩的累了,没一会儿头歪在她怀里睡着了。
丁若溪小心翼翼的将孩子放在软榻上盖上被褥,端详他睡颜好一会儿,可心思早已飞到了车外。
既然他要去带兵打仗,可为何还要来边陲寻她?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还是说他要打仗的地方离她住的地方很近?
这些念头乱糟糟的充斥她整个脑海,令丁若溪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她干脆下了马车去外面透气。
*
湛蓝色夜幕下,繁星点点,几声狼嗷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听在耳中无比可怖。而近处,三五个侍从围拢在一堆堆点燃的篝火前,喝着小酒,嘴里说着不知名的笑话,惹的其余人惊笑连连,和空旷阴森的夜间气氛成鲜明对比。
丁若溪被冰冷的夜风一吹,藏掖在心里的烦躁顿时消减不少。
她不欲去打扰众位将士,调转脚尖正要往回走,猝然看到刚从马车上下来的苏会,脚下一顿。
苏会似是不意能碰到她,隐在半明半昧的火光中的脸僵硬了下,幽深如古井的眸子有什么情绪似是要溢出来,忍不住抬步上前,低哑着声:“外面更深露重,怎么不在马车里多休息会儿?”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煦,似是白日两人从不曾发生争执过。
丁若溪偏头想离去,可转念一想停下脚步,从袖中掏出那支金凤簪,珍而重的递到苏会跟前,尽量语气平静:“这枚簪子之前你落我那了,适才我收拾东西看到,就带过来还你。”
通身黄金的金凤簪在夜色的笼罩下,如一块蒙尘的美玉散发着微弱的光,看起来熠熠生辉。
苏会垂于腿侧的双手倏然紧握,额头青筋必现,一看就是在忍耐着什么,可他声音却放的极轻,“我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再收回的道理,你若不喜,丢了,扔掉,都随你。”
竟是不收。
丁若溪却执意要把金凤簪还给他,她略加思索了下,弯腰将簪子放在他跟前的草地上,转身朝马车走去。
低哑失落的嗓音忽从身后传来,“昭昭,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
拂面的夜风虽冰凉却并不冻人。
丁若溪却觉自己的心脏被冷风吹的冰凉,隐隐的痛楚从上面袭来,令她牙齿微微打颤,她并未回头,听自己以极平静的口吻道:“我已经原谅你了。”
“昭昭。”
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混着男人似惊似喜的轻唤。
丁若溪闻声转头,撩起眼皮看向朝她快步走过来满脸惊喜的苏会,闭了下眼,将心里的话一字一顿的吐出:“但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再也不可能如三年前那般倾心托付。
苏会脸上的惊喜之色渐消,他似是不能接受一把抓着她手腕,胸腔剧烈起伏,如同一头困在牢笼里被拔掉爪牙的猛兽,苟延残喘:“只要你想,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握在她手腕上的大掌力气之大,似要把她捏碎揉进骨血。
丁若溪吃痛的抽了抽手,见抽不动,索性也不挣扎了,绝情的撇开脸:“我不想。”
她说完将脸扭过来,认真的盯着苏会一字一顿道:“我做不到对过去的一切视而不见,但为了林林,我愿意往后退一步,让他认你为父亲,你若想,还可以把他带回镇南王府亲自教养,给他应有的身份,我都不会阻拦,也可以答应你不再逃走,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不要再纠缠我,好吗?”
原来他对她的爱,在她眼里是纠缠,是甩不掉的包袱。
苏会只觉身子被什么东西撕裂成了两半,一般是清醒,一半是混乱,痛不可支,如玉般的脸迅速失去了血色,在半明半昧的阴影里,惨白的如同鬼魅,煞是骇人。
丁若溪不惧的扯了扯自己被他抓出红痕的手腕,吃痛道:“请放手。”
苏会却仿似听不到,抓在她手腕的大掌越收越紧,抿紧唇受伤的盯着她,似是怎么都看不够。
丁若溪疼的厉害,忍不住伸手推他一把。
男人以往高大如山般稳健的身子竟然跟着踉跄了下,可抓着她手腕的手依旧不放松。
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从他身上传出,似水滴一般的物什滴落在地上。
滴答滴答。
每滴一声,苏会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惨白下去,身形也越来越不稳,似是受到了什么重创。
丁若溪忍着心悸和厌烦朝地上瞥去一眼,便见刺目的鲜血从他衣摆下~流出,眨眼功夫,就洇湿~了他脚边的地面,登时一惊,震惊的瞪大眼,猛力往回抽自己的手腕,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受伤了?快撒手!”
男人却依旧紧紧的盯着她的脸,伸手似是想要触摸,嗓音沙哑暗沉:“昭昭——”
丁若溪这次真的急了,气急败坏的骂出声:“你疯了?还不快点去裹伤!快撒手!”
不远处围着篝火的侍从听到这边的动静,纷纷站起来朝这边看过来。
其中一位侍从脸色骤然一变,快步走过来,看到地上的鲜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以额触地急声劝:“将军你身上的伤口裂开了,需要尽早处理,您快随属下找大夫吧。”
接着,另外几个侍从也纷纷赶过来跪在地上劝。
丁若溪见状又急又怒,使劲掰他的手,见掰不开,忙冲他们道:“快,快把你们将军扶下去医治,不用管我。”
为首的侍从闻言,飞快的对苏会说了声“对不住。”
几人忙从地上起身,抱着他的腰合力才把苏会拽开。
丁若溪的手腕一经得脱,逃也似的朝后退了两步,转头朝马车跑去。
眼角余光瞥见苏会一脸不甘心的扑过来要抓她,被众人死活拦着拽回了马车,痛苦嘶哑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昭昭,昭昭——”
丁若溪痛苦的闭眼,捂着耳朵钻进马车里。
“轰隆”一声,一道银龙从天边闪过,豆大的春雨从穹庐洒下,落在地上啪啪啪直响。
睡在软榻上的林林,双手无意识的在空中抓了抓,呢喃:“阿娘——”
丁若溪忙握着他的小手,脱靴躺在软榻上将人拥入怀中,“阿娘在这呢,别怕。”并拍林林的后背哄他入睡。
林林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很快又睡着了。
丁若溪却毫无困意,她眼睛酸胀,怔怔的盯着车窗上那点透光的火光。
巧儿过来送驱寒的姜汤时便看到这一幕,嘘着丁若溪的脸色,轻声道:“前头的人说大郎君旧疾复发,受不得颠簸,令车队原地修整一夜,明日一早再上路。”
丁若溪将目光挪回来,端起小几上放的姜汤喝了口:“那你也早点休息吧。”
这几日巧儿同她睡一辆马车,闻言坐到对面的软榻上合衣睡下了。
外面雷声滚滚,到了后半夜雨下的越发的大。
压抑着喘息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从后面的马车上传来,响在夜里如同一名觅食的恶鬼在嗷嚎,令人心里难安。
丁若溪横竖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撩~开车帘看向外面。
前几日给她把脉的大夫,被一名侍从攥着胳膊快步朝后面的马车走。
大夫年纪大,走的磕磕绊绊的,隐着抱怨的嗓音随着雨水一并传了过来:“这大半夜的喊老夫过去做甚!老夫不是早就和你们说过了吗!普通的膏药只能治伤,治不了心病,而你们将军恰巧得的是心病,俗话说的好心病还需心药医——”
满脸焦急之色的侍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急声解释:“这次不一样,是旧疾复发!”
“什么!”
大夫身子震了下,随即连连摆手:“老夫医术不精,治不了他的旧疾,你们还是另请高明,赶紧请别的大夫过来医治,莫要耽搁时间,如若不然,恐怕你们将军会有性命之忧。”
“这荒山野岭的,我去哪找大夫去。”
侍从二话不说,胡乱将大夫推上马车:“大夫您就行行好,先给我们将军止了血再说!”
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身影骑着骏马疾驰到马车旁,来人一把扯住缰绳,翻身下马,拽着侍从厉声问:“郎君怎么了?”
竟是多年未见的秦用。
侍从吓得浑身直哆嗦,磕磕绊绊的禀告道:“郎君旧疾复发,适才昏过去了,大夫说郎君性命垂危!”
秦用面色骤然大变,一把丢开侍从,掀开车帘入内。
丁若溪见状心里蓦地变得慌乱,从软榻上豁然起身,抬脚就要下马车。
然,脚尖刚动一下,人又坐了回去。
她适才已经和他说的清清楚楚了,若再过去找他,定然会再给他希望。
与其这般,她倒不如不去。
而且,这几日~她观察那群围着他的侍从,各个皆武艺高超,并非寻常的家仆,估摸着是他军中的将士侨办的,而且,他此次前来抓她还随身带着大夫,就算旧疾复发,也有大夫照应着,根本不需要她。
这般想着,丁若溪忐忑的又躺回软榻上,强逼着自己闭上了双眼。
然而,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的做噩梦不说,中途还惊醒了好几次。待到最后,好不容易睡着了,一睁眼天又亮了,直到巧儿端着早膳来马车上时,丁若溪才疲惫的撑着双臂,从软榻上坐起身,沙哑着声:“后面马车还没好吗?”
以往天不亮便开始启程了,今日却静悄悄的半分动静都无。
巧儿把早膳放在小几上,摇了摇头:“奴婢还没接到话。”
抬头看丁若溪:“对了,昨晚夜里秦将军来了,一直在大郎君的马车里没出来,就连大夫也是。”
丁若溪这几年无意间听说过秦用的事。
三年前她走后,苏会就把秦用丢到了战场上历练,短短几年,秦用便从不起眼的副将,一跃成为了苏会的左膀右臂,位居苏会之后,主仆两人把持着半壁江山,无人能撼动。
不过,秦用并未因此自满,依旧对苏会恭敬有加,如同在镇南王府一般。
而今秦用深夜赶来找苏会,难道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如此想着,丁若溪搁下碗,转头看向车帘,不待她将其掀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后面马车处传来,紧接着,秦用低哑恭敬的嗓音从车窗下响起:“三娘子,属下有几句话想同您讲。”
当年在镇南王府时,她曾骗过秦用,后来不知苏会回去后责罚他没有。但到底是她欠他一份人情,丁若溪沉吟了下,撩~开车帘道:“好,秦将军稍等一会儿。”
随即把刚睡醒的林林,交给巧儿照料后,这才下了马车。
几年不见,秦用身上褪去了起初的青涩,渐变成五官硬朗的成熟男子,今日~他身穿一袭浅灰色交领锦袍,腰悬墨玉,一派贵公子模样。
看到她,眸底闪过惊艳之色,随即忙恭敬的垂下眼,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她去了无人的树下。
丁若溪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轻声道:“秦将军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秦用闻言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丁若溪那受得了此等大礼,当即大惊忙弯腰扯秦用的胳膊:“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别这样,快起来!“
秦用却执意不起,他以额触地:“求三娘子去看我家郎君最后一眼吧。”
丁若溪怔忪住,缓缓松开搀扶他手臂的双手,“若是别的事,我可以考虑,但这件事恕我——”
不待她把话说完,秦用忙抬起头,他眸低猩红,胸膛剧烈起伏,急声打断她的话:“属下知以您和郎君目前的关系,您是极不愿见他的,可属下还是要和您说一下三年前的事。”
丁若溪轻蹙眉心,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没开口反驳。
秦用说完眸底染上悲痛的神色,言之凿凿的继续道:“三年前您逃离镇南王府赶往边陲时,郎君正在外面打仗,当时战事吃紧,对方又是块硬骨头久攻不下,他为了兑现和您说的承诺,在您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前赶回去,不惜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自残的方式也要取胜,所以,为了麻痹敌人,就在原本就受了重伤的身体上又刺了致命的一刀,这才伤上加伤,彻底坏了身子的根本。”
“原本这伤回去后好好养一段时间便会痊愈,可——”
秦用说到此处,捏紧了垂于腿侧的拳头,深吸口气:“可得知您欺骗他离去的消息后,郎君大受打击,不顾军医的阻拦也要赶回去找您,途中伤势加重,牵延不愈,郎君甚至有好几次都昏迷了过去,可他依旧咬牙坚持,好不容易在通往边陲的河边追上了您,您又那般对他——”
秦用没敢说“她射杀苏会”的话,薄唇紧抿在一起。
“郎君当时万念俱灰,等属下把郎君再带回京城时,郎君便病的一病不起了,他身上大小的伤势加起来,比以往的都要重,整日昏昏沉沉的睡着,膏石无医,御医甚至断言郎君若再这么下去恐难活命,王爷见状悲痛欲绝,为了燃起郎君的生意,甚至不再反对他求娶您之事,只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
“许是惦念您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郎君这才重新打起精神,好好养病按时吃药。直到身子养的差不多了,又实在惦念您和孩子,这才赶去边陲,而今郎君又——”
秦用似是说不下去了,哽咽着再次以额触地,深深的请求:“属下知道您一直不愿原谅郎君,可属下求您,求您看在往日您和郎君的情谊上,去看一眼郎君吧。”
“您是郎君的命,只要您肯见郎君,哪怕和郎君只说一句话,郎君也定能好起来的。”
丁若溪大惊失色,再未想过苏会竟病弱至此,竟是真的到了性命攸关的地步。
可没有她的允许,他怎么敢死!
她不允许。
丁若溪浑身战栗,再忍不住朝马车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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