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夜晚的北平城, 好似被划分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天地。
东边的各国租界区里灯火通明,甚至还时不时的有阵阵小汽车的喇叭声响起,穿着西装洋裙的男男女女们初入酒楼餐馆, 打扮华丽, 穿着戏服的伶人们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戏。
好似一派盛世安泰。
可与之所对应的西边, 则仿佛是陷入到了无尽的黑暗当中, 时不时的有几盏昏黄的油灯亮起,可却也很快就被熄灭。
不过是一群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罢了, 又哪里有时间去逛那十里洋场呢?
夜晚到来,似乎只有安睡, 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温承松三人带着那颗头颅,一路上奔跑出城,慢慢爬上了附近的那座山脉。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温承松下意识的回头望了一眼, 随后就看到了这泾渭分明的两个城区。
一面天堂,一面地狱,仿佛也不过如是了。
方槿注意到了他的停顿,后退了两步问道, “怎么了吗?”
还没到地方呢, 为何停下不走了?
温承松伸手指了指山下方的北平,沙哑的嗓音中夹着无尽的落寞之色,“你瞧瞧, 可看出了什么?”
方槿也还是头一次用这种视角来观看北平,她未曾想到夜晚的北平静会是这个样子。
时局动荡, 国家不安, 无数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前线的战士们时时刻刻都在牺牲, 可却始终有这么一群人,无论是身处盛世还是乱世,都始终可以偏安一隅,依旧过着潇洒自在的日子。
方槿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这种苦涩又有些发闷的感受,隐约中只听见一声轻细的呢喃,夹杂在夜晚的寒风当中,显得越发的虚弱了起来。
“好像是两幅天地啊……”
温承松忽然伸手握紧了她的手臂,眼中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一字一顿地开口道,“终有一天,我们会将所有的侵略者都赶出去,左边那一片城区,也终会灯火通明,彻夜热闹。”
乐倾川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两个人停在了原地,不由得有些无奈的又折返回来,然后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瞬间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沉默了起来。
这话听起来可真美好啊,但是他们真的能实现吗?
乐倾川以前是始终坚定着的,总觉得邪恶压不过正义,只要他们努力拼搏,联合一心,永不妥协,就终会有胜利的一天。
可现在一个赤/裸/裸的事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们真的太渺小,他们也真的太落后。
他们的反抗……似乎显得有些太过于微不足道,就宛如是在隔靴搔痒。
乐倾川的眼中含着悲伤,沉寂的仿佛是那化不开的夜色,“可是……我们真的能够等到那么一天吗?”
温承松一颗心咯噔了一声,猛然间回眸看向他,随即便被对方眼里的迟疑之色给惊到。
“你……”
可他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了半晌,也终究只发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音节来。
因为亲眼目睹了陈尽忠被惨烈分尸现场的他们,比谁都清楚,这条道路究竟有多么的艰难。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诡异又悲伤,沉重的似乎都快要拿不起来。
方槿眨了眨眼睛,带着些许不解的问道,“你们俩这是做什么呢?两个人站在这里对视,当门神吗?”
她十分不满的撇了撇嘴,“还什么等不到那一天,不知道你们在那说什么鬼话,每个人还都会死呢,到最终都会化成一抔黄土,不然你俩现在直接从山上跳下去得了,一了百了,也免得再继续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东西。”
方槿似乎是气急了,见她说了这一番话,两个人依旧无动于衷,直接一只手拽过一人的胳膊,做势就要把人往山下推去。
“为了避免以后我再听到你们说这些倒人胃口的话,我现在直接把你们俩解决了算了!”
可奈何她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有限,努力了半天,除了把自己累的气喘吁吁以外,温承松和乐倾川的脚步甚至都几乎未曾挪动一下。
“该死的!”方槿皱着眉头,狠狠地唾骂了一声,“你们两个人真的是不如死了算了!”
“噗嗤……”乐倾川被方槿一顿揶揄,却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刚才是我一时之间想岔了。”
陈尽忠的死亡现场给他们带来了严重的打击,让乐倾川不由自主的有些丧气,可他终究也只是就那样感叹两句罢了,并不是真的要放弃这条道路。
情绪发泄完毕,他们还是要继续朝前走的。
“笑屁笑?!”方槿松开了他的胳膊,狠狠冲着他的脚腕踹了一脚,“有那时间说废话,还不如早点儿去把陈老师给安葬了!”
“是是是,我的方大小姐,”乐倾川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我错了,还不行吗?”
方槿瞪了他一眼,气鼓鼓的扭头往前冲去,乐倾川一边笑着,一边抬步跟上。
如此一番插科打诨,几人之间那种浓烈的悲伤情绪也消散了许多。
并不是因此他们就不再记挂着陈老师的仇恨,而是他们所走的这条路艰险异常,不能时刻用悲伤的情绪左右掉自己的思想。
看着前面两个人的步伐变得轻快了许多,温承松也缓缓松了一口气,他刚才其实也是想要安慰一下乐倾川的,他实在是有些嘴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但幸好,还有方槿。
三个人七拐八拐的往前走,最终在离山顶还有三分之一距离的地方停留了下来。
他们也想要将陈老师葬在山顶,让他能够更好的俯瞰整个北平,可那样的话,就实在是太过于显眼了一些。
等三人到的时候,周崇已经带着人挖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他们也都是北平大学的学生,也在白日的时候目睹了那样惨烈的一幕,知道现在他们偷回来的只有陈老师的一颗头颅而已,就连让他有个全尸都没有办法做到,一群人不由得又有些悲伤了起来。
温承松将揣在怀里的那颗头颅取出,小心翼翼的接过周崇寄过来的打湿的帕子,一点一点的擦拭着上面的脏污。
污秽的东西有着浓厚的臭味,可没有任何一个人面露嫌弃之色来,他们只是悲伤,悲伤与自己的弱小,悲伤与自己的无能为力。
头颅上面的脏东西被擦干净了,可那些破损了的皮肉却没有办法再回来,方槿忍不住又偷偷落了泪。
她只能庆幸,庆幸陈老师被拖行的时候早已经死去,否则的话,他该受到何等的折磨和痛苦啊!
温承松将擦干净的头颅放进了周崇准备好的盒子里。
盒子里面垫了棉布,头颅放进去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的碰撞。
那双眼睛紧闭着,虽然整张脸血肉模糊,却好似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安详。
温承松将盒子放进了他们提前挖好的坑里,然后和其他人合力,一铁锨一铁锨的从旁边铲着泥土,慢慢的将其掩埋了起来。
他们不敢做坟包,也不敢立碑,只在旁边栽了一棵小小的树,树上划了个记号,以此来防止他们忘记地方。
这里虽然不是山顶,但附近也没有特别茂密的树木遮挡,陈老师还是能够看到北平。
处理好一切,一群人围着那个一点都不显眼的坟包站了一圈,举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们都是组织里的地下工作者,并未参与过前线的战争,但他们在加入组织的那一天都曾宣过誓,也学过最标准的敬礼姿势。
当日就是陈老师带着他们,拉着他们的手,一点一点的纠正,力求每个人都能尽一个最为标准的军礼。
如今他们都做到了。
陈老师,你看到了吗?
你的学生们,并没有辜负你。
“陈老师……一路走好。”
“下辈子,我们还要做你的学生,再听你讲一次课,那时的我们,会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国家再无侵略者。”
到那时,万里山河复清明,耳畔阵阵读书声,陈老师,定会欢喜。
——
“啧。”在仔细的检查了一下傅云禾的双脚以后,老大夫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叹,随后,又好似无奈的摇了摇头。
傅云禾立马就急了,下意识的想要站起身来,却又被老大夫给摁回了座位上,“这是怎么了?是治不好吗?”
老大夫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你可以怀疑我的其他任何方面,但唯独就不能够怀疑我的医术不行。”
傅云禾也意识到自己这话对于一个医者而言,似乎是有些过了,连忙低下了头去,磕磕绊绊的开口道,“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是您刚才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的,所以我有些担心。”
“哦,”老大夫后知后觉的应了一声,“我叹气,只不过是替你惋惜罢了,看你这双脚裹得这样好,而且比寻常找我来治脚的女子的脚还要小上半寸,你裹脚的年纪,应当很小吧?”
傅云禾点点头,“三岁就开始了。”
“怪不得,”老大夫再次发出一声感慨,“寻常的女娃要到五六岁才开始裹脚,你这骨头都还没长好呢,就开始裹了。”
“所以啊……你若是想要把脚正回来,可要吃好一番苦头喽。”老大夫絮絮叨叨的说着,语气中一副恐吓的意味,但目光一直向着傅云禾身上瞟,仔细的端详她的情绪。
傅云禾攥了攥拳头,牙关咬紧,最后坚定地将目光投向老大夫,“没关系的,我不怕痛。”
小时候脚上的骨头被硬生生掰断的痛苦,她都忍过来了,现在不过是将掰断的骨头再次重新掰直而已,没有什么无法忍受的。
而且只要能够拥有重新自由行走的能力,可以像别的女子那样肆意的追逐奔跑,再也不会被人盯着一双小脚指指点点,可以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那么,再苦再痛,她都能忍得住。
“小女娃还挺坚强,”老大夫脸上浮现出一抹赞赏的神情来,然后从徒弟的手中接过一碗黑乎乎的中药递给傅云禾,“这药有止疼的效用,你先喝下去。”
傅云禾乖乖听话,即便那药的味道很刺鼻,她也捏着脖子直接一口给灌了下去。
“呦?”老大夫讶异了一声,毕竟来到他这里正脚的基本上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除了受过裹脚的罪以外,平日里也未曾吃过什么苦,有好几个女娃娃喝药的时候都是千不甘万不愿的,他还是头一次见喝药喝的如此这般利索的女娃。
“等一下我要将你脚上的骨头全部打断,然后固定起来,让它重新生长,”等傅云禾喝完药缓了一段时间,老大夫判断着该是药效起作用的时候,他那张始终带着笑意的脸,却突然正色了起来,“这个过程会很痛,即便刚才的那碗药可以缓解疼痛,但也依旧很难受。”
老大夫接连叮嘱了两遍,“你可千万要忍住,不能乱动。”
傅云禾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侧身看向了一直坐在一旁,不发一言的沈听肆。
沈听肆回她一抹安抚的表情,“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不怕。”
傅云禾闭了闭眼,大喊一声,“来吧!我不怕!”
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老大夫开始敲打着她脚上的骨头的时候,傅云禾还是忍不住痛呼出声。
实在是太疼了。
她的牙齿死死的咬着嘴唇,整个唇瓣被咬的血肉模糊,殷红的血色顺着嘴角流淌下来,让傅云禾整个人看起来宛若是一头刚刚啃食了猎物的凶兽。
泪水彻底的断了线,模糊了她的视野。
剧烈的疼痛不断的从双脚蔓延而上,到最后传遍四肢百骸。
傅云禾绷紧了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筋,几乎是竭尽全力才控制着自己,没有将双脚给缩回来。
当老大夫敲断最后一根骨头的时候,傅云禾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汗水给湿透了,仿佛是刚从池塘里面捞起来的一样。
“好了。”老大夫缓缓吐露出来的两个字,仿佛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被傅云禾紧紧地抓在手中,她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一些,那颗高高悬在半空中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老大夫用布条将傅云禾的双脚裹起来,裹成了一个正常的角的形状,随后,他松了一口气,仔细地叮嘱着,“最近的一个月之内,你都不能下地走路,要给骨头充分的时间,让它慢慢生长,要不然你的这番罪就白受了。”
脚上的疼痛依旧,但傅云禾却很高兴,这还是她从有记忆开始,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脚,是这副模样。
她颇为新奇的盯着自己的双脚瞅来瞅去,一时之间都有些忘记了疼痛了。
沈听肆拿了个帕子,一点一点地将她嘴巴边上的血迹给擦掉,又递了一杯温水过去,“喝点水,你出了太多的汗,需要补一补。”
傅云禾伸手去接,可因为刚才耗费了太多的力气,她的胳膊酸软的厉害,举到一半就无力的垂落了下来。
她脸上带着欣喜的笑,一点都没有因为这种无力感而伤心难过,“大哥,我好像脱力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沈听肆笑着摇了摇头,“这说的是什么话?和哥哥还要需要客气吗?”
他举着水杯递了傅云禾的面前,小口小口的喂着她喝水。
休息了一会儿,傅云禾感觉双脚疼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再加上她身上出了一身的汗,实在是很黏腻。
她就想要快点回家。
但想到老大夫叮嘱她的双脚不能碰地,也不能使力,傅云禾又犹豫了起来,“哥哥……你能去帮我把抱娘找来吗?”
抱娘,顾名思义,就是指专门抱着裹了小脚的女子走路的妇人。
傅云禾已经有许久未曾让抱娘抱过她了,只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傅家也始终都养着抱娘。
“何必那么麻烦?”沈听肆起身走到傅云禾面前背对着她蹲下,“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傅云禾看着沈听肆略显消瘦的背影,迟疑了一瞬,却还是轻轻趴了上去。
她原以为自己的兄长看起来那样的瘦,或许会背不动她,可却没想到沈听肆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得无比的平稳。
那个看着有些消瘦的背却无比的宽广,可以将她所有的不堪和小心思都包裹了起来,照顾着她仅剩不多的自尊心。
傅云禾闭了闭眼睛,用双手搂住了沈听肆的脖子,低声呢喃了一句,“大哥,谢谢你。”
回家以后,傅云禾正脚的事不出意外的引起了全府的震动。
张婉容捂着胸口直喘气,大骂傅云禾就是一个不孝女,先是退亲,又是正脚,这以后可还哪有任何一个高门子弟敢娶她回家?
但事情已经发生,无法做出改变了,再加上有沈听肆一直站在傅云禾这边,张婉容即便生气,可却也终究无能为力。
傅云禾的脚一日一日的好了起来,距离那个日子,也一日一日的近了。
——九月二十七,前线失守,北平沦陷。
二十六日傍晚——
密密麻麻的炮火仿佛是流星一般轰击在阵地上。
爆炸波动,尘土飞溅,死无全尸。
“轰——”
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一个又一个绚烂的烟花散开。
时候明明是傍晚,天空被密密麻麻的乌云遮盖,看不到半点的日光。
视野中本该一片昏暗,可此时在无数炮火的攻击下,无垠的天空却亮若白昼,浩荡的能量泛起阵阵涟漪。
烟尘散尽,爆炸的中心只剩下一片断肢残骸,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出来。
半晌过后,师长谢庭州奋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副官的尸体,晃晃悠悠的站起了身来。
目之所及,一片猩红的血色,以及还在燃烧着的,赤红的火。
副官为了保护他,被榴弹炸死了,和无数的同志一样,牺牲在铺天盖地的弹火中。
可谢庭州没有时间悲伤,他也没有资格悲伤。
东瀛人还在不间断的进攻,他们后方千千万万的百姓还在等待着他们保护。
谢庭州闭了闭眼,强行将心底的痛苦掩去,对着一片的尸山血海喊了一声,“还活着的,都吱个声。”
片刻之后,一只鲜血淋漓的手从尸体堆里伸了出来,它的主人字正腔圆,“还有我!”
那只手费力的扒开一具又一具尸体,站在一个被榴弹炸出来的大坑里,“师长,我还在。”
那是一个小孩,不过才十七岁的年纪,却已经身经百战。
他是三十九师的通讯员,平日里是不上战场的。
可现在,却也没办法了。
东瀛人暂时停止了进攻,两个人在这短暂的空隙里静静等待着,等待着……
可始终再也没有一个站出来。
直到东瀛人的下一轮进攻开始,依旧一个也没有。
整个三十九师,就剩他和师长谢庭州了。
谢庭州呲着牙笑了笑,满是灰黑的脸上,一口牙齿格外的白,轻轻问了一声,“怕不怕?我们俩今天,也要交代在这里了。”
“不怕!”小同志摇摇头,双手握拳,一席话说的铿锵有力,“三十九师,没有孬种!”
“好,三十九师,没有孬种!”谢庭州随手捡起一把沾满了不知道是谁的鲜血的长枪,紧紧的将其抓在了手中。
小同志也学着谢庭州的样子捡起了一把枪。
谢庭州眨着眼睛笑了,提着枪,迎着漫天的子弹和炮火冲了上去,“能拿下一个,咱们就赚了!”
小同志紧随其后,大喊着“三十九师没有孬种!”也冲了出去。
明之必死之局,但无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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