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傅烆打过来的那一巴掌沈听肆并非不能躲避过去, 但他却未曾打算要躲避。
傅逸安因为自己而死,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投靠东瀛人,为那些侵略者做事,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没有想着去干涉于你。”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苍老的仿佛耄耋之年的老者,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面含着泪,以及对儿子的恨铁不成钢。
“你不想经营傅家的生意, 我也由着你去了,你想做的事情, 我从未阻拦过你半分。”
傅烆身体颤抖了两下,哆嗦着手指搀扶住椅子,这才使得自己没有就这样摔倒下去。
他十分艰难的扶着椅子的扶手,一步一步, 蹒跚地坐在椅子上。
原本满头的黑发中掺杂上了无数的白丝,变成一片灰蒙蒙的。
自己的这个儿子,从始至终一直都是他心中的骄傲,少时就格外聪慧先生所教的东西, 只用教一遍, 他就能完完全全的记下来,而且还会举一反三。
他将所有的期盼都放在这个儿子的身上,指望着对方将来能够继承傅家, 使得傅家的生意更上一层楼,为他们以后的子孙后代赚得更好的生活, 哪怕是在这个战火滔天, 侵略者遍布的时代里面,也因为这一项生意, 能够让全家得以保全。
送儿子出国留洋的最初愿望,是希望儿子能够学到外国人的那些生意手段,回来以后他就可以放手,让儿子来担当傅家的家主。
可他那原本听话懂事的儿子,出国两年回来以后,却毅然决然的放弃了家中的生意,转而跑去了北平大学教书。
傅烆到现在都还记得,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子挺的那样的直,目光是那样的坚定,“家园被毁,亲朋罹难,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将其挫骨扬灰!”
“父亲,曾经我一叶障目,不识人间,但我既然懂得了这份国仇家恨,便义不容辞!”
当初那样带着满腔热血的一席话,让傅烆放了手,看着自己最期待的儿子,放下小家,舍身为国。
可不过短短两年的时间,当初那个激情澎湃,义愤填膺的青年,转头却变成了东瀛人的走狗,调转枪头对向了自己的同胞。
那时的他并没有做些什么太过于出格的事情,而且东瀛人的势力也越来越庞大,家里面能有个人在东瀛人身边做事,最起码生命安全能够得以保障。
于是傅烆转而开始培养自己的小儿子。
他以为他这个大儿子心中有数,即便给东瀛人做事,但是心中却是始终向着他们夏国的。
这些年来,他始终这么认为,并且坚定不移的相信着。
直到现在,傅烆才发现他错了,而且错的非常的离谱。
他竟然希望一个卖国贼能够保持住初心?
是他太天真,是他太过于信任。
以至于他的一个儿子变成了卖国贼,另一个儿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参加了红党。
到最后,兄弟阋墙。
一死一伤。
傅烆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在这一瞬间,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净了。
他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身心俱累。
幸好他将妻女都送去了南方,北平只剩下他们父子三人,若是那几个女人也留在这里的话,说不定现在整个府里面都要被哭断了肠。
傅烆的身子摇摇晃晃,声音哽咽了起来,他偏了偏脑袋,却依旧阻挡不住眼底汹涌的泪水,“傅青隐,你我父子一场,我从未觉得我有哪里做的不称职的地方,从小到大,我在你和你弟弟之间,始终都是偏爱于你的。”
“他争强好胜,卯足了心思想要超过你,可他心眼不坏,他从未想过要害你的……”
傅烆絮絮叨叨的说着,一双眼睛红的厉害,“你在动手的时候,就从未想过这些血脉亲情吗?”
傅烆下手的那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直打的沈听肆半边的脸都微微肿了起来,虽然他察觉不到疼痛,他整张脸都有些木木的钝。
沈听肆没有为自己解释的打算,他只是低下头,定定的望着傅烆,乘着灯火的眼眸里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没有悲伤,没有难过,没有激动,没有痛苦。
仿佛是一汪沉寂多年的幽潭,彻底的死去了一样。
空洞的让人害怕。
沈听肆薄唇微启,一字一顿,说的格外认真,“我既然已经选择了动手,便从未将他当做我的弟弟了。”
“血脉亲情……”沈听肆忽然停顿了一下,随后嘴角勾起一抹满含嘲讽的笑,“父亲,你觉得这个玩意儿,在这个乱世,能值几个大洋?”
“傅青隐!”傅烆怒吼了一声,一口气卡在喉咙处,上不去下不来,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他单手扶着桌子的边缘,咳嗽了好半晌,几乎要将肺都给咳出来了。
沈听肆就这样一直静静的看着,丝毫没有上前要去帮忙的打算。
还是守在外面的小丫鬟听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急忙冲了进来,一边不断的用手拍着傅烆的背为他顺气,又一手倒了一杯温茶递给他喝。
一杯茶水下肚,傅烆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担忧不已的小丫鬟,又抬头望了望仿佛事不关己的沈听肆,顿时觉得心中阵阵发凉。
那股凉意一直从心底不断的往外渗,传递到四肢百骸,渗透进骨头缝里。
这就是他寄予厚望,耗尽无数资源养出来的儿子。
太可笑了,简直是太可笑了!
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不算,还要眼睁睁的看着他这个父亲呛死也无动于衷。
傅烆对沈听肆彻底的失望,他沉默地盯着沈听肆的侧脸,许久未曾说话。
半晌过后,傅烆单手撑着桌子边缘艰难的站了起来,昏暗的灯光下,照得他的影子一阵微颤。
“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从现在开始,你给我滚出傅宅!”
沈听肆站在原地,默默的看着傅烆渐行渐远的背影。
灯火摇曳中,那双宛若琉璃般的眼眸中,仿佛带着股无言的不舍。
最终也只化为了一道沉沉的叹息之声,“罢了。”
沈听肆转身,除了身上穿的那件衣裳以外,什么都没有带。
他就这样孑然一身的,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宅子。
9999心里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宿主,这个世上,最后一个相信你的人也不再相信了。】
瑀瑀独行,众叛亲离。
会累的吧?
沈听肆对此却接受良好,并没有什么悲伤难过,他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天际,嗓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这原本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不是吗?】
傅青隐并不需要旁人的认可,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信任。
在他选择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自己的生命和声名全部都抛到脑后去了。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傅青隐不在乎的。
【宿主,】看到沈听肆就这么孑然一身的离开了,9999开口提醒道,【你的电报机没有带走啊。】
沈听肆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听肆迎着浓重的夜色走出了傅家的大门,举目四眺,偌大的北平城,竟没有一处属于他的家。
就在他犹豫究竟该前往何方的时候,有两名东瀛士兵却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身旁,“傅君,平川君吩咐过了,若您实在无处可去,可以住在我们的租界里。”
沈听肆冲他点点头,露出一抹友好的笑意来,“那就麻烦了。”
坐上东瀛士兵开的小汽车,9999震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宿主……他们竟然派人监视你!】
如果刚才沈听肆离开的时候带上了那个电报机,那现在就被抓了个正着了啊!
9999顿时心中升起了无尽的后怕来,它差点害了自己的宿主!
沈听肆只轻轻笑了笑,缓缓地吐露出一句,【平川大佐从未切身实地的信任过我。】
只不过经此一事,那原本只有五分的信任,最起码也能升到八分了。
如此,虽说看起来不如百分百的信任那样有用,却也已经足够。
夜已经很深了,可当沈听肆到达东瀛人的租界的时候,平川大佐却未曾睡下,反而是笑意盈盈的站在门口迎接。
沈听肆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连走上前去,“平川君竟还未曾睡下?”
平川大佐抬手拍了拍沈听肆的肩膀,一边带着他往屋子里面走去,一边给他解释着,“这不是听说你无处可去了,傅君可是我在这北平最为重要的朋友,我岂能让你没有地方住?”
两个人说着话,很快就来到了北平大作安排好的房间。
这是在一栋小洋楼的三层,整个三层只有两间屋子,平川大佐抬手推开了左边屋子的门,笑意盈盈的对沈听肆开口道,“看看你还满不满意?若是有什么需要的,缺少的东西,尽管和我说,我安排人都给你准备上。”
沈听肆大致扫了一眼,屋子里面该有的家具一样不少,但似乎不该有的监听设备也多了很多。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沈听肆不动声色的对平川大佐说道,“我现在孑然一身,身上连一个大洋都拿不出来,能有这样的一个住处已经非常好了,没有什么其他所需要的,今日多谢平川君了。”
沈听肆半开玩笑的说,“要不然啊,我今日恐怕要去睡大街了,说不定明天还要和那些乞丐们抢位置。”
平川大佐对沈听肆的这番表现很是满意,没有再多说什么,就直接离开了,“傅君便好生在此休息,有什么其他的事情,等明日天亮了再说。”
沈听肆微笑着点头,将平川大佐送了出去,“平川君慢走。”
再次回到房间里,沈听肆按部就班的洗漱,上床休息。
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就仿佛他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样。
9999难得调侃出声,【宿主,这个房间里面到处都是监听设备,你再想要和以前一样,与南方的反抗党们取得联系,可就变得万分艰难了哟。】
沈听肆自然是知道,【没关系。】
用不了多久,这些监听设备就会被拿走了。
他埋了那么久的雷,也到了该爆的时候。
平川大佐和佐藤大佐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两派人马之间的火药味儿几乎都快要弥散出来了,只不过却一直缺少一个导火索。
而这个导火索,需要一条人命去填补。
只不过这个所谓的人命,就是他们东瀛人自作自受了。
在一次晚宴上,平川大佐所喝的酒里面被下了毒。
虽然宴会上面所有一切入口的东西都是由东瀛人自己准备的,但因为沈听肆之前的一席话,平川大佐将自己的命看的格外的宝贵,所以只要是送到他面前的食物,他都要仔细的检查一番。
当一名东瀛侍从将一杯酒放在平川大佐面前时,沈听肆慢条斯理的拿出来了一根银针递了过去,“平川君。”
平川大佐将银针插在了酒杯里,就那么一刹那,银针的顶端就变黑了,沈听肆大惊失色,“酒里有毒!”
刹那之间,平川大佐掏出别在腰间的手枪对准了佐藤大佐,“你给我下毒!!!”
他虽然说着疑问的话,但语气却是无比的肯定。
佐藤大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以为平川大佐是故意设了这么一个局来害自己,也立马掏出了枪,“这么低劣的手段,就想要陷害我?!”
他本就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人,霎那间就已经按下了扳机。
“小心!”沈听肆护着平川大佐躲开,自己手臂上却中了一枪。
“好你个佐藤!”平川大佐也生气了,他本来只是质问,可没想到佐藤大佐竟然直接就动手了,如果沈听肆刚才动作慢上半分,自己岂不是已经成为了一个死人?
于是,争斗不休的两派人员彻底的杠上,平川大佐当场就掏枪打了回去。
两方人马打的不可开交,最终以佐藤大佐被平川大佐击毙,死了三百多名东瀛士兵结束。
乱世当中求生的人,无论是夏国人也好,东瀛人也罢,都仿佛是那挣扎在汹涌江海当中的蝼蚁,即便拼尽全力,用尽一切,到头来,终究也只是徒劳。
命运的齿轮滚滚向前,山河破碎,风雨飘零,个人的苦难在山河沦陷面前变得那样的微不足道,那样的不值一提。
佐藤大佐被击毙,平川大佐理应要受到营皇帝的处罚,可这个时候,东瀛人在海外的战场上面处处受挫,甚至是连他们的本土都遭受到了其他国家炮火的攻击,实在是没有那个心思再来管北平了。
于是,两年半前浩浩荡荡入驻北平城的佐藤大佐,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了。
死了以后,甚至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而松井中佐因为在这个过程当中两头倒,在佐藤大佐这一方的人马落败后,平川大佐寻了个由头,将松井中佐身上的职务全部都给撤了,让他成了一个空有中佐军衔,手下却没有半点权力的废人。
而沈听肆则是被大力提拔,成为了平川大佐的左膀右臂,基本上平川大佐处理的所有的事情都不再避讳着他。
这场仗打了一年又一年,人死了一片又一片,烽火蔓延在全国各地的每一处角落,空气当中也充满了硝烟与血腥。
随处可见穷困潦倒,麻木不仁的百姓,四处都是饥寒交迫,体无完肤的难民。
从沈听肆来到这个世界,已然是三年过去。
但是强压之下必有反抗,星星之火终会燎原。
列强们欺压的一切愤怒,终究让他们玩火自焚。
一四五年的秋天,胜利的消息传来。
——东瀛的皇帝陛下宣布无条件投降。
侵略了夏国领土数十年的东瀛人们,终将要彻底的撤离。
大批的反抗军开始北上,迫不及待的想要将沦陷的北平给收复回来。
平川大佐接到消息后,愁的一张脸都变成了苦瓜样。
这撤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作为战败国,他们很多人都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这其中也包括平川大佐自己。
“傅君,你可有什么办?”平川大佐现在已经彻底的将沈听肆当成是自己人了,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之下,他竟是问起了沈听肆的想法。
似乎已经完全忘却了,沈听肆是一个夏国人。
“平川君是不想上军事法庭吗?”沈听肆一眼就看出了平川大佐的顾虑,他没有拐弯抹角的询问,而是直接指出了问题的中心。
平川大佐点了点头,惶惶不安的开口道,“上了军事法庭,按照我之前所做的事情,势必是要会被判处绞刑的,傅君可有什么别的办法?”
他好不容易才把佐藤大佐弄下台,原以为终于可以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利了,哪曾想到,竟然随时都有一命呜呼的风险。
沈听肆沉思了一会,略带迟疑的开口道,“办法是有一个,只不过就是有些冒险。”
平川大佐病急乱投医,“不管冒不冒险,你先说来听听。”
沈听肆才犹犹豫豫的说着,“虽然现在撤离的命令已经发下来了,但平川君可以假装未曾收到命令,那些夏国人的军队尚未赶到北平,平川君可以趁这个时间段,带着手下的兵迅速逃离。”
“夏国人就算是要审判平川君,也只会在夏国的领土上。”
沈听肆一字一顿的说着,嗓音中充满了无尽的诱惑力,“可若是平川君在审判来临之前,就已经回到了东瀛呢?”
“他们是没有那个能力强行将您从东瀛带回来的。”
“就这么办!”平川大佐恨不得给沈听肆一个熊抱,他紧紧的握着沈听肆的手,感动不已,“这些年,我身边陆陆续续的有这么多人,可最终还是只有傅君你最懂我。”
说干就干,平川大佐为了以防万一,手下很多士兵都没有通知,带了一些自己最为亲近的人,急匆匆的就逃离了北平。
在原本的剧情,平川大佐因为投降态度良好,即便是上了军事法庭,却也安全无恙的下来了。
如今他率兵逃跑,公然违抗军令。
不知道这一次,是否还能够如原剧情一样的顺利脱身了。
——
东瀛投降的事情传来,得知可以北上收复北平,温承松迫不及待的主动请缨。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团长了,手底下带着2000多人的兵。
迟则生变,为了能够确保那些东瀛的高官,和投靠了东瀛人的叛徒们全部都被绳之以法,温承松带着自己手下的兵日夜疾驰,就怕晚了导致他们跑掉了。
可即便如此日夜兼程,在离北平城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温承松收到了一封来自于北平城的地下党同志们的信息。
平川大佐带了二三十人的亲信,轻装上路的要逃离。
这其中还有着,背叛了他们的傅青隐!
这让温承松如何能忍?
他直接点了五十多人的骑兵,快马加鞭的顺着北平大佐逃离的方向追去。
漫天血腥的夜色成了一张扭曲的画布,当那二十多个穿着黄绿色的东瀛军装的身影出现在自己视野当中的时候,温承松感觉自己的胸腔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陡然燃烧起来了。
墨色的瞳孔当中映着扭曲的灯火,仿佛是充满恶意的火焰隐藏其中。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交枪不杀!”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人群,和不远处一身东瀛人军装的沈听肆对在一起。
傅青隐,看你这次,还要往哪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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