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跟我回去
丁灵打发了彩椒, 吃过唐嬷嬷做的莲叶面鱼儿,自己亲自对镜折腾妆容。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彩椒气喘吁吁回来。
丁灵问,“帖子送了?”
彩椒连连点头。
丁灵合上妆匣子, “怎么说?”
彩椒摇头, 半日喘匀气,“没……没怎么说。”又道, “我跟善都统去, 善都统让我等在外头,再后来他出来,他说, 他说——”
“说什么?”
“他说要亲自拜见姑娘。”
“谁?阮继善?”
彩椒悄声道,“姑娘怎么好直呼姓名?善都统是赐姓,还在净军里供职——只怕比高少监还得势。”
这些时日姓阮的丁灵见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除了倒霉催的阮无骞,个个平易近人,丁灵都快要忘了遥远中京城威风凛凛的高少监——自己确实有点飘了, 确实该谨言慎行。
只是那位老祖宗把自己家姓氏到处送人, 不知道是个什么癖好, 难道爱好种花?那阮无病算哪一个辈份的?看样子比净军提督阮无骞还高一点, 难道是老祖宗家的关门大弟子?
彩椒还在念叨,“善都统跟我一处回来,在外等着呢。”
“请他进来。”丁灵没了梳妆的兴致, 坐在火膛边烤橘子。
外间帘动,阮继善走进来, “给姑娘请安。”
丁灵稍一侧首,“稀客。”
“姑娘说笑。”阮继善含笑入内, “姑娘要是缺人,卑职可以日日在府上当差,算哪门子的客人?”
“坐。”丁灵指一指对面椅子,“我的拜帖你家大人收了?”
“我们大人不在家。”阮继善从袖中取出拜帖恭恭敬敬放在案上,走回来坐下,“恐怕耽误事,卑职过来听吩咐,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安排卑职。”
“我安排你?”丁灵冷笑,“我没那么大本事。”
阮继善正要分辩,丁灵一句话堵住,“你先学会同我说实话。”便道,“我送的是拜帖,便是你家大人不在家,你也当收好了等人回来转呈——就敢自作主张拿回来,撂在我脸上?”
阮继善赔笑,“不敢,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丁灵把烤橘子分一半给他,“你家大人不肯见我?”
阮继善站起来双手接过,又坐回去,面露难色,“姑娘这话我要怎么接?”
“不能说?”丁灵半点不意外,“那我问你,说得对你就点头,不是你就摇头,我不用你说话。”便问,“我的拜帖你们大人见了?”
阮继善点一下头。
“看了?”
又点头。
丁灵想一想,“看一眼就扔给你?”
阮继善面露难色,慢慢摇头。
丁灵忍住笑意,“那便是看了一会儿,多久?有一盏茶工夫吗?”
阮继善终于招架不住,“求姑娘换个事儿问卑职。”
“可我只对这个有兴趣。”丁灵道,“不见就不见,南并州城就这么大,不信他能躲我多久。”
阮继善欲言又止,总算鼓足勇气提醒,“我们大人……总是要回中京的。”
丁灵道,“他在南并州留多久?”
“那却不知。”阮继善道,“大人回南并州,原就不在计划之内。”
丁灵点头,“阮无骞怎么样了?”
“他?他能怎么样?”阮继善不以为然,“既挨了打,总能消停些时日——钦差做不得,昨日已经夹着尾巴回中京了。”
丁灵吃一惊,“他是奉旨钦差,这就走了?”
“是啊。”阮继善道,“那厮若不是身份在那顶着,做下这等事是要活扒皮的。”
“什么身份?”
“不是我不肯说。”阮继善道,“这些事,姑娘还是问我们大人的好。”
丁灵实在忍不住,“那你们大人是tຊ哪个衙门的?”
阮继善竟无语凝噎,想怼不敢,半日才憋出一句,“除了内书房,谁能管净军的事?”
“内书房?”丁灵吃一惊,“那不是司礼监的地方吗?”
阮继善点头,“所以姑娘不用担心,阮无骞那厮翻不出风浪。”
“你们大人是司礼监的人?”
“我们大人就在南并州,姑娘自己问他不好吗?”阮继善愁眉苦脸,“卑职胡乱说话说不得还要挨顿板子。”
丁灵被他堵得无话,“既然没什么能说的,那你回去吧。”
“是。”阮继善站起来,走到案边拿拜帖。
“等等。”
阮继善回头。
“你们大人都看过了,拿去做什么?”丁灵道,“放着。”
阮继善一滞,“姑娘莫为难我。”
“我怎么为难你?”丁灵看着他笑,“既是你家大人让你拿回来,难道还让你拿回去?放着。”
“他也没让我拿回来——”
“你自主作张?”
阮继善完全招架不住,“卑职哪有那么大胆子?”
“不管。”丁灵道,“我的东西,你放着。”
阮继善左右权衡,匆匆说一句“见谅”,把拜帖塞入袖中便跑了。
丁灵拿他无法,坐在原地吃橘子,吃两瓣站起来寻水。身后有人递一盏茶。丁灵接了,喝一口,“多谢。”回头看清来人,差点呛住,“闻棠?”
宋闻棠耷拉着脑袋,接过茶盏,“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丁灵半日才记起十天前的事,“那天我做的也不对。”如梦初醒道,“我还给你带了馄饨呢——”
“馄饨?”
“是。”丁灵道,“特意跟老板要的馄饨——只怕都要不成了。”
“在哪?”宋闻棠眼睛一亮,“我想看看。”
“就是馄饨……生馄饨,有什么值得看?”
“我想看。”
丁灵只能去隔间寻找。她回来时匆忙,衣裳全堆着,还未拾掇。丁灵一眼看见搭在那里的阮无病的斗篷,是寸缕寸金的墨云锦,金线镶嵌织就,便在昏暗的隔间,仍然自生光晕。
丁灵走过去挽在臂间,斗篷镶滚了一圈墨狐风毛,触手腻滑,如抚人肤——仍然隐约残留着主人的气息,微弱的雪后松林的味道。
丁灵久久叹一口气,把斗篷提起来挂在架上。另去寻自己的衣裳。拘禁期间混忘了,纸包的馄饨还塞在袖笼子里——万幸天气冷,不然都得有味儿了。
丁灵拿在手中出去。
宋闻棠眼巴巴站在原地,看见她便迎上来。丁灵把纸包递给他,“只怕都臭了,扔了吧。”
宋闻棠把纸包掩在袖间,“天气冷,应当没坏。”
“没坏也吃不得。”丁灵道,“原想带生馄饨给你,回来煮着吃新鲜,谁知道被阮无骞那厮拘去,白耽搁了。”
宋闻棠道,“那厮在南州就惯好女色,下作事做尽,如今敢对你这样——便是仗着净军势大,我早晚叫他伏法。”
“算了吧,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丁灵问,“你之前在南州见过他?”
宋闻棠点头。
“他在南州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宋闻棠冷笑,“同人抢姑娘,仗着势大当街打人,好一条阉狗。”
宋闻棠在雷公镇阴差阳错没有跟阮无病打过照面,否则说不定丁灵早就能知道不是一个人。她没有兴趣同旁人探讨阮无骞的事,既然已经同宋闻棠说清楚,便道,“你回去吧,我还有事。”
宋闻棠道,“你不能再去寻阮无骞。”
“我当然不去,我好不容易回家,难道自去找死么?”丁灵道,“而且我听说他已经走了。我出去寻好吃的,你等我带回来给你。”
“我与你一同去。”
“你还是安心读书。”丁灵道,“离春闱也就一年多,时光不等人。”她见宋闻棠还不依不饶,便下杀手锏,“你不是要让阮无骞伏法?春闱不利,拿什么让他伏法?”
宋闻棠迟疑道,“那你出去要带着人。”
“放心。”
丁灵总算打发了宋闻棠,便问彩椒,“阮继善带你去送拜帖,送去哪里?”
“钦差驻跸。”彩椒问,“正要问姑娘呢——奴婢听说拘了姑娘的人就是钦差,如何还要往钦差驻跸处送拜帖?”
丁灵哼一声,“我倒也想知道。”
“姑娘——”
丁灵见她面露难色,“想问你妹妹的事?”
彩椒点头。
“孩子不能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妹妹的意思?”
彩椒一滞,“那不是都一样吗?这是被玷污怀的种,便是我妹妹想生,姓赵的能依吗?”
丁灵沉吟一时,“那只怕要回中京。”
“什么?”
“我听说中京内宫监有法子。”
彩椒失声道,“内宫监——那不是高少监的地盘?姑娘回京我妹妹便只能回宫,她现在模样如何回去?”
丁灵瞬间头痛,“那先想法子,把你妹妹弄出宫。”
“如何出来?彩绣不能出宫是老祖宗金口玉言,天下谁还敢让她出来?”彩椒说着又哭,“姑娘万万不可回京。”
丁灵更加头痛,“去陪你妹妹,我再想法子。”
彩椒哭哭啼啼走了。丁灵去马厩,的卢早已经送回来。丁灵抱着马头亲近一时,骑马出去。一出门便见阮继善门神一样立在门口。
丁灵一滞,“你不是回去了?”
“是。可我的任务是伺候姑娘,送完信当然要回来。”阮继善问,“姑娘去哪?”
丁灵骑在马上看他,渐渐意动——这厮也姓阮,在净军中职位不低,必定在高少监面前能说得上话。或许能让阮继善出面,把内宫监的大夫弄到南并州?
阮继善对阮无病言听计从,如果找他,阮无病必然要知道。
丁灵立刻否决。
阮继善被她看得发毛,“姑娘?”
“我自有事。”丁灵道,“不要跟着我。”打马便走。走过两个街区阮继善还在后头跟着。丁灵便有些恼怒,“谁许你跟踪我?”
阮继善连连摆手,“不是跟踪,卑职怎么敢跟踪姑娘,就是外头不太平,有卑职在,总安全些。”
“青天白日,有什么不安全?”丁灵道,“便是前回生事的,也是你们净军的人——你们安生些,我们便很安全。”
阮继善连连称是,但就是不肯走。丁灵拿他无法,拨转马头一路疾奔,到画楼前停下。阮继善跟着,等看见楼外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脸上发黑,“这种地方如何来得?姑娘快走。”
“我来得,你来不得。”丁灵忍住笑,“你家大人金口玉令我都听见了——去烟花地,直接鞭死。善都统,你可万万不能进来啊。”便策马入内。
阮继善追到门口,又止步,“姑娘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丁灵不理他,自己打马入内。画楼看守追来,“小姑娘走错地方了,这不是姑娘们玩处。”
丁灵道,“我来找张妈。”
看守被她唬住,果然去寻张妈。老鸨甩着帕子过来,“姑奶奶怎么又来了?”
丁灵道,“外头有人跟着我,危险得紧,姐姐看着前日情分,帮我一回不好吗?”
老鸨扑哧一笑,“姑娘说笑了,对你这等小姑娘来说,还有比窑子更危险的地界吗?赶紧回家,休叫家里人惦记。”
“不惦记我还不来呢。”丁灵一跃下马,“前回走得太匆忙,姐姐陪我吃回茶?”
老鸨待要拒绝,丁灵抓一把金瓜子,往她面前亮一亮。老鸨立刻收声,“姑娘随我来。”带着去一间雅致的屋子坐了。
老鸨走去吩咐茶点。丁灵早把金瓜子收回去。老鸨回来四下里找,“姑娘方才拿的是什么,怪亮的。”
丁灵嗑一颗瓜子,“什么?”
老鸨见她装傻,厚起面皮直接讨要,“给我。”
“姐姐拿的不少了,这么爱钱。”丁灵虽这么说,仍然给她一枚,“在这种地方做事,别总盯着钱,当多攒功德才是。”
老鸨欢天喜地,“要什么功德你只管说,但凡我有,都给你。”
丁灵打听,“姐姐如何认识阮无骞?”
“你说净军提督?”老鸨道,“认识他有甚么稀奇,人家年纪轻,相貌好,出手阔绰,人又风流,走到哪里都招小姑娘喜爱——哪一个画楼的姑娘不认识他?”
丁灵欲言又止。
老鸨猜到,便凑近了低声解释,“我听说……他是半白身。”
“什么半白身?”
老鸨一滞,“我也是疯了,同小姑娘说这个。”便去抓果子吃,“总之你离他远些,那厮色字上头,什么人都敢动。”
丁灵虽然不懂,但多少猜到她在说什么,难免尴尬,便也吃果子。忽一时外头乱起来,脚步声混着喊叫声由远及近。老鸨跳起来,推窗探头,“怎么了?吵什么吵?”
小厮冲tຊ过来,急叫,“大事不好——外头好多军爷。”
“什么军爷?”
“不知道。”小厮道,“把楼外围得团团转,外头客人进不来,里头客人都在往外跑——银钱都不结。”
老鸨随手扯一件袍子往外走,走出丈余又回来,“你从后门走,后门应无事。”
丁灵半日才反应过来是跟自己说话——还挺有义气。她仍旧坐着剥瓜子。足足过了一盏茶工夫,外间终于安静下来。
脚步声停在房门外。老鸨弓腰缩背打开门,殷勤道,“在这里。”又弓腰缩背退出去。
丁灵抬头,门外转出一个人,男人身形被秋日透亮的日色勾出暖色迷离的光晕,仿佛自带圣光——仍是那么好看,仍是那么难以接近。
丁灵撑住下巴,“好久不见。”
阮无病站着,一言不发。
丁灵被他冷落,虽然不出意外,仍然不高兴,便去剥自家的瓜子。二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都不说话。等丁灵把瓜子仁堆作小山高时,阮无病道,“丁灵。”
丁灵指尖一滞。
“跟我回去。”
丁灵侧首,阮无病仍然在原地,这么长时间,他连姿态都没变一分。丁灵道,“不。”
阮无病进来,反手关上门,身子一倾便靠在门板上,远远地望着她,“到这种地方逛,老太傅知道吗?”
日光被隔在屋外,丁灵终于能看清他的面貌——男人确实比先前瘦了许多,因为皮肤过于白皙,自带一种一触即碎的脆弱,若不是神情冷冽,拒人千里,几乎叫人想要将他捧在手掌心,爱如珠宝。
“我阿爷不在家。”丁灵道,“便在家也管不了我。”
“说的是。”阮无病点头,“南嘉小姐从来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圣人都管不了你,何况老太傅?”
丁灵皱眉,“你什么意思?”
“回家去。”
“我不。”丁灵脾气冲上来,“我偏不。”
阮无病斜斜靠在门上,神情倦怠地看着她,“丁灵,你究竟想做什么?”
丁灵在这个瞬间清晰地在男人眼中看到另一个自己——无理取闹的,蛮不讲理的,娇蛮任性的自己。
“丁灵。”阮无病道,“你想做什么你直接同我说,不要胡闹。”
丁灵不答。
“不说那便是没有了——跟我回去。”
丁灵咬着牙,一言不发。忽一时抬手,伸指一推,小山高的瓜子仁“哗”地一声散了一地,“我想做什么,同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同你说?”
阮无病怔住。
丁灵抬头,挑衅地望着他,“南并州贵女无数,每一个都归你管?”便站起来,走到男人身前,“阮无病。”
瞬间攻守易势。男人居然本能地退一步,总算身后便是门板,没叫丁灵看出来。丁灵道,“我昨日问你,你没答我,你给我的卢,也在你的理所应当之中吗?”
阮无病勉强道,“那是答谢。”
丁灵疑惑地看着他。
“答谢丁小姐在雷公镇救命之恩。”
“就这样?”
“是。”阮无病慢慢站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丁小姐若有差遣,尽可同我说。”
丁灵气滞,“你——”
“跟我回家。”
“我不。”丁灵断然拒绝,刁钻道,“你不是说我可以差遣你么?那你听着——我现时便有事。”
阮无病皱眉。
“我要你就在这里陪我。”
阮无病勃然色变。二人离得这么近,丁灵几乎看清他瞳孔收缩的模样,她还来不及害怕,便觉臂上一紧,被他握住。丁灵急叫,“我的帖子你看到了吗?”
阮无病停下。
“那便是看到了。”丁灵道,“我想见你你不肯理我,眼下却到画楼来装模作样——在这里又怎么了?说不定你正是偏爱来这种地方见我。”
阮无病慢慢转过头,“丁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丁灵一滞,还不及辩解,身不由主被他生拖出去。丁灵跌跌撞撞出门,便见画楼里净军林立,如临大敌。其他的不要说人,连鬼也不见一只。
好一时出画楼,大白天热闹的街市空空荡荡,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净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整条街控制得水泄不通。
丁灵从未见过这种阵仗,慌张起来,“这是做什么?”
“叫你看清楚——”阮无病冷冰冰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便打一个呼哨,的卢马从转角处跑出来。阮无病松开丁灵,一跃上马。丁灵被他握了半日手腕生疼,正活动筋骨时眼前一花,身体腾空而起,落在马上。
丁灵尚不及叫出声,雪后松林强烈的气息混着男人热烈的体温从身后掩袭,瞬间将丁灵笼罩其中,占据她全部呼吸。丁灵头晕眼花中只觉男人的手臂从颊边掠过,视线中白皙有力一双手挽住缰绳。
的卢马仰头长嘶,一跃冲出街口。丁灵要说话,一张口便冷不丁被灌下大团冰冷的空气,差点没呛死,只能掩面闭嘴保持沉默。的卢马如风疾驰,不知多久耳边风声才停息。丁灵等了好半日,小心翼翼放下手臂,便见波涛汹涌,西冷江一望无际。
阮无病撂下缰绳,一跃而下,径直走到江边,留了一个背影给她。
丁灵叫,“阮无病?”
阮无病不答。
丁灵冻得发僵,灰头土脸爬下马,走到男人身后,锲而不舍地叫他,“阮无病?”
阮无病仍然一言不发。
丁灵四下里打量,此处是西冷江畔一个沙洲,突兀地生着株粗大岸柳,足有一人环抱之巨。丁灵问,“这里便是你以为的,我该来的地方?”
阮无病总算转过来,“丁小姐寻我有什么事?”
他的身量很高,丁灵这么近立在他身前,脑海中油然四个字——小鸟依人。她被自己想法雷到,“我的拜帖你看到吗?”
“没有。”阮无病冷冰冰道,“每日府中拜帖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从来不看。”
“既没有——”丁灵道,“你怎么知道我寻你?”
阮无病一滞。
“我知道,是阮继善,对吧?”丁灵自问自答,“那你让阮继善跟着我做什么?”
“丁小姐贵为太傅千金,你在南并州遇险我难辞其咎,我命阮继善保护你。”
“你来画楼寻我,也是为了保护我?”
“是。”阮无病面无表情,“烟花之地鱼龙混杂,丁小姐若有个万一,我不好同太傅交待。”
“谁要你交待?”丁灵被他百般回避气得发笑,原地转一圈,“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同我确实没有什么关系。”阮无病道,“若有,丁小姐怎么能宁死不屈,死到临头都不肯说出的卢来历?”
丁灵一滞,“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这话丁灵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生硬道,“我只是忘了。”
“很好。”阮无病看着她点头,“既忘了,便忘得彻底一些。请丁小姐不要再来寻我了。”
丁灵被他怼得头昏,“我……我……”气急败坏道,“我要回家。”
“我送你。”
丁灵自顾自地走,“不用。”
阮无病大步走过来,握住她手臂。
“我说了不用——”丁灵一抬手掀开,语气转厉,“我自己回去。”
阮无病手臂滞在半空,慢慢点头,“你骑马回去。”
丁灵不吭声,等的卢马跑过来慢吞吞爬上去。的卢马散开四蹄,沿着西冷江慢慢走远。
丢人,太丢人了——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同丁南嘉那个著名花痴有什么分别?
丁灵骑在马上,足足冲出五里地才渐渐冷静下来。等她勒马回头,阮无病早已经看不见。丁灵痛定思痛,丁南嘉已经为自作多情没了性命,难道自己要做下一个?丁灵只觉脑中翻江捣海,面上烧得可怕。一跃下马,走到西冷江边撩水净面。她稍一俯身,颈中一物便坠下来,悬在半空中不住摇晃。
玉鬼头。
丁灵握住,红玉温凉的触感从掌心浸入肌理,丁灵喃喃念道,“自作多情……怎么可能……不问清楚怎么能甘心?”便定一定神,撩两把江水净面,又打马回去。
走时策马如飞,回去却是一步一蹭。等丁灵终于回到沙洲时,已经是日薄西山,天要黑了。隔老远便见阮无病坐在老树之下,仿佛望着江水出神。
丁灵爬下马,鼓足勇气走到近前,“阮无病。”
男人不答。
丁灵忍住尴尬,“我今日寻你,确是有事,我有一件事要当面问你。”
男人仍不答,甚至连个反应的动作也没有。
“你回答我这一件事,如果……如果仍然这样,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阮无病?”丁灵稍觉异样,便绕到老树前头。
男人仰着头靠在老树上,双目紧闭,呼吸短促,早不知什tຊ么时候昏晕过去。丁灵心跳都失了一拍,“阮无病?”
男人悄无声息。
“阮无病?”
喊了七八声,男人总算微微皱眉。
丁灵紧张地抿一抿唇,伸手贴他前额——滚烫。男人混沌中恢复一点知觉,他应是难受,头颅抵住树干慢慢挣动,重心不稳便往侧边滑倒。丁灵连忙拢住,男人在她的扶持下昏昏沉沉地坐直,“丁灵?”
“是我。”丁灵小心翼翼抱着他,忍不住又贴一贴男人面颊——这么烫,绝不是方才的事。这人应是一直在生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丁灵。”男人仰起脸,“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跟我回去。”
丁灵终于为自己这一整日的胡闹生出三分羞愧,“好,我们一起走。”
男人恍惚地看她,眼皮撑不住,慢慢往下坠。
“阮无病。”丁灵叫他名字,等他清醒一点才道,“你坚持一下,我们一同走。”
男人渐渐恢复清明,推开她坐直,“你不是回家了,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西冷江,又不是你府上,我不能来?”丁灵简直无语,“你生病了,此处风大,我们回去吧。”
“我没事。”男人摇一下头,坚决地推开她,慢慢撑起身体,“我送你回家。”
丁灵不动,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果然走不出三步男人身体发沉,慢慢往侧边倾倒。丁灵疾走上前险险撑住,总算没叫他摔在沙堆里。
丁灵尚不及说话,便觉掌下男人的身体剧烈地瑟缩。丁灵吃一惊,“怎么了?”
“没事……”男人神志昏沉,语言颠三倒四,“我没事……”
丁灵心知不对,谨慎地碰一碰他脊背,男人在她指尖不住发抖。丁灵抬手,果然满掌鲜血——他有外伤,只是因为穿着墨云锦,没叫她察觉。
丁灵无法克制指尖发颤,忙用力掐住,“阮无病,你受伤了?”
男人已经没有声音。丁灵感觉肩上男人重量陡然增加,便知他已经昏死过去。丁灵勉强镇定,招呼的卢到近前,用尽全力将男人推上去,自己翻身上马。
男人坐在丁灵身后,身体前倾,无知无觉搭在她身上,夜晚寒风中呼吸滚烫,如被火灼。丁灵反手抚摸男人烫得惊人的脸颊,“你坚持一下。”便握住他双臂绕在身前扣紧,叱一声“驾”,纵马疾行。
如此外伤等不到回城。总算丁府在南并州经营多年产业遍地。丁灵辨明方向便往最近的一处庄子去。守庄人看见自家小姐带着个男人策马前来,唬得脸色发白,“姑娘这是怎么了?”
“快去请大夫。”丁灵匆匆说完,策马入内,等她在内院驻马时,搭在自己身上的人早已是悄无声息。丁灵一边大叫“来人”,一边不住握他的手,“阮无病,醒醒。”
总算有侍人进来,丁灵道,“还不扶他进去?”家丁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往内室去。
丁灵刚爬下马,眼睁睁见男人的身体向侧边倾倒,脑袋“咚”地一声撞在门框上。丁灵看得心下发紧,忍不住便骂,“你在做什么?好蠢的东西。”
家丁委屈辩解,“他突然推我……”
“去煮滚热的水,命厨房熬参汤。”丁灵打发了家丁,自己走过去。阮无病缩着身体靠在门框上,奋力撑住眼皮,“丁灵……是你吗?”
“是我。”丁灵情不自禁抚摸他两颊,“你受伤了,跟我进去。”
男人恍惚地望着她,点一下头,又摇一下头,一言不发推开丁灵,自己撑着门框站起来,吃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往里走。
丁灵心惊胆战跟在他后头,眼见着从门到内室短短一段路男人走得跌跌撞撞。到榻前气力用尽,仰面摔在榻上,男人身体碰到床榻立刻剧烈瑟缩,抖得跟筛糠一样。丁灵心知方才那一下撞在伤处,将他翻转过来,果然鲜血沥沥,把床铺染得乱七八糟。
丁灵被血色熏得眼前发黑,半日定住神,用干净的白布掩住流血的地方,“疼吗?”
男人双目紧闭,摇一下头,咬着牙一言不发。
外头人叫,“姑娘,大夫来了。”
丁灵如获救星,“快请。”
来的大夫须发皆白,总算见多识广,看见一床的血没怎么害怕,只道,“脱了衣裳,我看看伤。”便去洗手。
丁灵只能同阮无病商量,“衣裳脱掉好不好?”
男人摇头,“我没事……让他出去。”
丁灵同他商量不通,便自己动手。趁他意识不清凑到近处解开衣钮,沿着肩膀往下褪,初初一动被人制住,男人冷汗淋漓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腕间,不知使了多大气力,青筋暴起,衬在白皙的皮肤上如同毒蛇缠绕。
丁灵恐他伤口崩裂,只能松手,“怎么了?”
男人大睁双目,眼睫被冷汗浸透,湿得发沉,他沉重地眨一下眼,“你们出去。”
“你受伤了。”
“我没事。”男人摇一下头,“你们都出去。”
“不行。”丁灵断然拒绝,“你受伤了,会死的。”便不犹豫,仍去褪他衣裳。
男人惊慌失措,挥手阻止,厉声道,“不许碰我——出去!”
丁灵被他掀得一个趔趄,退一步站稳,同他讲道理,“你总要给大夫看看伤处。”
男人用力过巨疼得眼前发黑,耳畔嗡嗡作响,只知咬牙坚持,“不要碰我……出去……都出去。”
丁灵眼看着他伏在枕上颠三倒四地说话,慢慢昏沉,安静下来。便走过去,握着衣襟往下褪,衣料握在掌中发沉,湿漉漉的,不知是江上的寒气还是男人的冷汗。
丁灵屏住呼吸褪到腰际,男人单薄的脊背暴露在深秋寒意之中,他很瘦,线条却是流畅得好看,因为长年不见日光,皮肤白得出奇,一动不动伏在深色的枕褥之间。
丁灵看着眼前的男人,就像很多年前立在千级石阶下仰望那个古老神殿里高悬的受困于天罚的神祇。
她想拯救他,却只能困守原地。
第24章 一箭三钩
男人腰上有白布包裹的一段, 因为伤口崩裂,白布早已被鲜血浸透,先时干涸的血痂混着新鲜的血液连同皮肉连在一处,稍一用力必是皮肉撕扯, 必是入骨的疼。丁灵慌张起来, “大夫。”
老大夫已经走过来,低头看一时, “要重新处置伤处, 你按住他。”把干净的白布浸在滚热的药汁里,端着铜盆走回来。
丁灵仍然站着。
“愣什么?”
丁灵硬着头皮上前,侧身坐下, 双手搭住男人两肩。他出了许多汗,白皙的皮肤在灯下汗渍宛然,触手湿滑, 却仍然烫得很。男人昏沉中指尖蜷曲,不时惊怔。
老大夫把布巾按在男人伤处。男人抖一下,手足挣动。丁灵加一分力按住, 低声宽慰, “别害怕, 没事。”
等药汁慢慢洇透血痂, 老大夫用银剪剪断裹伤布,拈起来一点一点剥离。男人“啊”一声大叫,张开眼, 他在昏迷中被剧烈的疼痛强行唤醒,乌黑的眸子云遮雾罩, 分明睁着眼,却仿佛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丁灵感觉掌下男人的身体抻得像满弓一样紧, 紧张道,“没事……别怕。”
男人听若不闻,只是难耐地挣动,渐渐气力不继,眼皮坠下,又沉重地阖上。
掌下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他明明一直在发烧,此时却居然有些寒凉。丁灵忍不住去拿被子给他御寒,老大夫看一眼便道,“别乱动。”他口里说话,手上不停,血淋淋的裹伤布掷在地上,血肉模糊的伤处便露出来。
老大夫低着头审视一时,“是箭伤,一箭三钩,歹毒得很,刺进去已是歹毒,要治伤便要拔箭,更是百倍歹毒——三个钩子带着皮肉,不死都要脱层皮。先止住血再好生将养,这个伤大意不得,若动了筋脉,难免落个残疾。”
丁灵立刻记起雷公镇那枚冷箭——刺客居然一直跟着他到南赵,“求大夫救命。”
老大夫不答,用药水洗过伤处上药,用白布仔细裹好,系一个结。他动作极娴熟,很快弄完。丁灵抬头,“好了吗?”
“没有。”老大夫摇头,“他身上不止一处箭伤。”
丁灵大吃一惊。
老大夫指一指男人褪到腰际的衣料,“应在腿上,都脱下来。”
“全部?”
老大夫点头,“姑娘若是不便,暂避吧。”
丁灵如梦初醒站起来,稍一动作便觉腕上一紧,被昏沉的人死死扣住。男人用力攥着她,像攥着救命稻草。丁灵只这么看他一眼,立刻感觉双腿跟灌了铅一样,挪动不了半步。
老大夫催促,tຊ“姑娘暂避。”
丁灵便去掰男人手指,这么一动男人便惊醒了,恍惚地望住她。丁灵低头,艰难道,“你身上有伤,我一会再来。”
男人困惑地皱眉,视线跟着丁灵移动,头颅转动间终于发现自己被剥了衣裳,“什么人……出去。”
丁灵解释,“是大夫,给你裹伤。”
“不用。”男人断然否决,“都出去。”便挣扎着要坐起来。丁灵眼见着好不容易裹好的伤处再闹一回必定崩裂,伸手按住,“别动。”
男人被她压制,“丁灵?”
丁灵情不自禁伸手触碰男人汗湿的前额,“你身上有伤,伤处得处置呀。”
男人被她一碰便闭一闭眼,总算还记得坚持,“不用。”
“我出去一下,让大夫给你弄。”丁灵站起来。
男人问,“你去哪里?”
“我就在外头。”丁灵道,“我很快就回来。”
男人摇头,“我自己来,都出去。”
“总要让大夫给你裹伤。”
男人仍然摇头。丁灵眼见着说不通,心一横向大夫道,“你快着些。”便用力握住男人双手,“别动,让大夫给你裹伤。”
男人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丁灵?”
丁灵苦口婆心地劝,“就是裹伤而已,很快的。”
男人撑起身体,反手按住衣襟,“出去,都出去。”
丁灵一滞。
“不许碰我。”男人推她,“都出去。”
“阮无病——”
“滚,不许碰我,出去,都滚出去——”男人不住口地拒绝,慢慢竟生出濒临死境的绝望,双手挥舞,身体转动,“不许碰我——滚出去——”
丁灵眼见着男人神志从清醒到混乱,眼下做什么都是错,匆匆向老大夫道,“你别碰他。”自己俯身过去,双手扶住男人两颊,不叫他胡乱挣扎,“阮无病,你看着我——没有人,这里没有其他人。”
男人大睁双目,摇晃的视野中丁灵柔和地盯着自己,又慢慢向他靠近,把她光洁的额贴在自己额上。眼前一切太不真实,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幻梦,假的,都是假的。男人扭转身体尖声大叫,“什么人?滚出去——”
丁灵恐他挣裂伤处,只能用力压着他。男人双目大睁,盯着虚空中的敌人,胡乱地叫,“出去,都出去——”
老大夫在旁看着,“他都烧糊涂了,你还同他讲道理?按住便是。”
丁灵回头,“别。”在老大夫疑惑的目光中道,“你别碰他衣裳,在伤处划开便是。”
老大夫摇头叹气,依言走去取一把银刀,摸到男人大腿根处十字划开,衣料散落,露出被鲜血浸透的裹伤布。男人仍然在不住口地喊叫,丁灵抱着他,贴在耳边不住宽慰,“没有人,没有人碰你,你看衣裳不是好好的……”
如此捱过一时,男人渐渐相信她的言语,仰起脸,“别让他们碰我。”
“没有人。”丁灵道,“别怕。”侧首见老大夫动作如飞,依照前法,用银剪子剪断裹伤布,洗净伤处上药包裹。
男人挣扎中气力用尽,伏在丁灵臂间小幅度地战栗。丁灵看在眼中难过至极,五指陷在男人温凉的发间,柔和地抚弄。
等老大夫裹完伤处,男人早又昏死过去,他那身名贵的墨云锦一半堆在腰际,一半被银刀划得稀碎,大片苍白的皮肤就那么露着,既是滑稽,又是凄惨。
老大夫长长地吐一口气,“安生静养。命人跟我抓药,今夜分三次煎服,若退了热便安生养着。退不了再来寻我,后日我来换药。”提着药箱子便走了。
丁灵呆坐半日才记起忘记道谢,她完全不敢再碰男人的衣物,只把锦被囫囵搭在他身上御寒。
侍人进来布置火笼子。丁灵看一眼,“去换成银丝炭,再多烧一个来。”
时序尚未入冬,虽然寒冷,却不至于要烧两个火盆。侍人没敢分辩,依言照办。等他再提着两个火笼子回来时,见自家小姐失魂落魄坐在榻边,把男人软绵绵的一只手握在掌间,一下一下抚弄,动作柔和至极,像在碰触什么稀世珍宝。
侍人不敢再看,放下火盆低着头退出去。
丁灵坐了很久勉强寻回神志,后知后觉屋子里热得发慌。便走去里间脱了外裳,将烫得惊人的面颊浸在冷水里降温,寂静中只觉心跳有如战鼓。她认命地叹一口气,换了身轻便衣裙走出去。
绕过床柱便与阮无病四目相对。
丁灵大喜,“你醒了?”便疾步上前,伸手碰他前额。
男人头一偏躲避。
丁灵一滞,手掌便停在半空。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家。”丁灵道,“我家城郊别苑,你受伤了,这地方离……离那地方近。”
男人恍惚了片刻才听懂她说的这地方那地方是什么意思,便点头,“多谢丁小姐,我回去了。”撑住身体要坐起来。初初一动便被丁灵按回枕上,男人吃一惊,抬眼看她。
“你别闹。”丁灵道,“人家大夫费好大工夫才给你裹好的伤。”
男人被她按住,冷若冰霜的模样便不怎么绷得住,生硬道,“我不用你管。”
丁灵一看他这模样就生气,“你真是有点气力就作死,还是昏着时好。”
男人皱眉,刚要说话唇上一紧,被丁灵伸手掩住。他这一生从未被人如此对待,便大睁双目,难以置信地瞪她。
丁灵道,“再说些我不爱听的,我必让人煎一副哑药给你,省得烦心。”说着皱眉,“这么烫——”手掌往上移,贴住他前额。
男人又要躲,被她强行贴住。他一直烧得厉害,被丁灵掌间凉意浸染忍不住哆嗦,“你这么冷?”
“不是我冷,是你在发烧。”丁灵道,“消停些,养好身体再胡闹。”
男人道,“我胡闹?比不过丁小姐任性妄为。”
丁灵眼珠子一转,“大人想必是渴了,我给你弄些汤来?”
男人疑惑地看着她。
“大人现时虽然威风得紧,方才可是叫喊了好半日……”丁灵道,“不渴才奇怪。”
男人听懂了,瞬间面红过耳,他本在高热之中,心绪激荡间眼前都黑了片刻,等视线重新凝聚,便见丁灵近在咫尺,正忧心忡忡地望住自己。男人咬着牙问,“我说什么了?”
“没什么。”丁灵眼睁睁看着他被自己一句话激得昏晕过去,不后悔是不可能的,柔声道,“外头煎了汤,你喝一点好不好?”
男人固执地追问,“我说什么了?”
“没有,我乱说的。”
男人提高嗓音,挣扎着又要坐起来,“我说什么了?”
丁灵按住他,“你别动。”见他只是不依不饶,心知不说点什么必然混不过去,“大人真的没说什么,就是……就是一直喊疼。”
男人僵在当场,一瞬间难堪到极处,面上血色褪尽,便连嘴唇都哆嗦起来。
第25章 畜
丁灵看在眼中难过至极, 握一握他的手,“天底下哪里有不怕疼的人,别说身上两处箭伤,换我只要一处都要哭死。”
男人仿佛被没顶的难堪完全吞没, 失魂落魄伏在那里, 一动不动。丁灵没想到只是神志不清时外露的一点软弱,居然叫他承受如此打击, 忍不住向他俯身, “你怎么啦?”
男人不答。
丁灵劝不了他,人家一个病人兼伤患,动不得, 重话也说不得。便道,“不理我罢了,只是你出了许多汗, 衣裳无论如何要换——”
男人抬头,他在高热中,颧骨飞红, 连双眼都是红的, “你动我衣裳了?”手臂撑住便要坐起来。
丁灵连忙按住, “没有, 没有,谁敢碰你?”又道,“没动你衣裳, 要裹伤用刀割开衣料——可惜你这墨云锦再穿不得了。”
男人慢慢放松身体,又伏回去。
丁灵走去把侍人送来的干净的中单拿过来放在枕畔, “要人来帮忙吗?”
男人摇一下头。
“那你慢点。”丁灵道,“不要牵动伤处。”又去把火盆移到榻边, “换好叫我。”便往外走,走半路不放心,退回去警告,“你慢着点,再崩了伤处,这回说不得要让大夫把你剥光。”
说完不等男人发作,飞速走出去。此时已是深夜,中天月圆,明晃晃地挂着,把庭院照得如同白昼。侍人捧着餐盘拾级上来,“姑娘还没用饭吧?”
“等会吃。”丁灵接过餐盘,“去两个人进城,一个回府寻唐嬷嬷,就说我tຊ白日在西冷江游玩,觉得风光甚好,打算在别院清净住几日,谁也不许来烦我——旁的话一个字不许说。”
“是。”
“另一个去钦差驻跸,让阮继善亲自带上好的伤药过来。”
侍人疑惑道,“阮——”
“阮继善。”丁灵重复,“就说我请他,他自然知道。”
“是。”
丁灵原地里站到寒意四涌,等不来里头呼唤,只能自己进去。走到榻边便见男人一动不动伏在枕上,被子也不盖,不知睡熟了,还是又昏晕过去。
总算衣裳是换过了,男人清瘦修长的身体拢着白色阔大的中单,陷在深色的被褥里,面白气弱,像是初春冷溪最后一片浮冰,吹口气都能消融。
丁灵走近,情不自禁伸手碰他,鬓边黑发湿漉漉的,早被冷汗浸透了。
男人在她掌下略微偏头,“你别碰。”便睁开眼。
丁灵指尖停滞,一张脸瞬间飞红。
男人知道她误解自己的意思,低声解释,“都是汗,脏得很……”又道,“你让我回去,我要洗洗。”
“想都不要想。”丁灵断然拒绝,“伤愈前你都要留在这里,哪都不能去。”
男人怔住。
“你瞪我也没有用,反正不能走。”丁灵道,“阮继善很快就来。”
男人目露疑惑。
“你不喜欢我们,阮继善总可以吧?”丁灵站起来,“我让他过来伺候大人。”
男人一滞,想解释却不能,难以出口的解释抵在唇边,却一个字都不能说,直逼得口唇发颤,只能用力伏在枕上,将面容尽数掩在软枕中。
丁灵走到暖炉边沥药,回来只看见男人黑发的头,面貌半点不见,“阮无病?”
无人相应。
丁灵稍觉忧心,放下汤碗摸他前额,男人挣一下,不肯抬头。丁灵此时才知他在同自己生气,又好气又好笑,“我怎么又得罪大人了?”好声好气地劝,“起来吃药。”
男人只不答。
二人一坐一卧,两边僵持。丁灵想一想,“大人又欠我一回救命之恩,打算如何相报?”
这一回总算有了回应,“你想要什么?”
“我要——我要你赶紧起来吃药。”
男人低声道,“这算什么……”却终于动了,撑着身体要坐起来。丁灵俯身相扶,他伤处在背上,哪里都靠不得。丁灵斜坐在榻沿,让男人倚在自己肩上稳固身体。
男人被她拉入怀中便僵在当场,“……别。”
丁灵催促,“有工夫说话,不如快些把药吃了。”
男人只能靠着她吃药,苦涩的汤药入喉,带着柔和的暖意熨过五脏六腑,叫他冷得惊人的骨血一点一点重回温暖。男人恍惚起来,“丁灵。”
“嗯?”丁灵放下碗,往他口中塞入一物。
男人含在齿间,舌尖一触立刻察觉温暖甜意,是糖。他靠着她,出神地想,上一次吃糖是什么时候?太久了,久到他快要记不起。
或许是上辈子吧。
丁灵久久听不见他的声音,姿态别扭又看不见他的脸,便摸索着碰他脸颊,“伤口又疼了吗?”
男人摇一下头,湿漉漉的黑发撩在丁灵颈畔,痒痒的。
“是不是疼?”
“……不,我很好。”
丁灵忍不住吐槽,“很好才怪呢。”
“……我很好。”重逾千钧的眼皮沉甸甸地坠下来,男人筋疲力竭。他渐渐失去意识,昏乱中感觉身体止不住地往下坠,落入业火丛生的深渊。
下一时骨血消融,明明什么都没有了,他却仍然存在着——他看着那些人走进来,狞笑着,掐着他的下巴,给他灌一种说不明的液体。他挣扎,却没有用处。他在药物的压制下失去了所有的气力,意识却可怕的清醒。他清醒地看着那些人把他扒光,他躺在门板上,不是一个人,他是一只畜。
不能动,连叫喊的气力都被药物剥夺,不论他们做什么,他只能一动不动。他一动不动看着那些人把血迹斑驳的短刀浸在酒中,他一动不动看着那把刀向他落下——
从此再不是一个人。
变作阴暗的沟壑里的一只剥了皮的畜,不能见光,不能碰触,便连目光都会叫他鲜血淋漓。
“出去——”他声嘶力竭地叫。
……
丁灵感觉男人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便坠在自己怀里。便张臂拢着他,感觉男人烫得惊人的额抵在自己颈畔,沉重地喘着,间或混着一二个含糊的音节。
他在说话,听不清说什么。
丁灵扶着他伏回枕上。男人侧首趴在那里,枯涩的唇一开一合,丁灵仔细辨认许久,等她终于看懂他的言语——
别碰我,他说。
丁灵抚摸男人湿漉漉的鬓发,“睡吧。”
……
阮继善赶到别苑的时候,丁灵正在铜盆里浸冷帕子,看见他便问,“拿来了吗?”
“是。”阮继善走上前,从袖中取一只瓷瓶子,“容玖配的伤药,若是寻常刀剑伤,三五日就能好。”
“有那么灵吗?”丁灵看一眼昏睡的男人,“真有这么灵何至于此?”
阮继善一滞。
“你们不知道他身上有伤?”
“……知道。”
“知道还让他乱跑?”丁灵把巾子握一握,展开来压在男人额上。男人自从方才睡下便没醒过,直烧了一整夜,此时眉目焦灼,口唇干裂,不住地说些听不懂的胡话,看上去虚弱至极。
阮继善半日挤出一句,“那……还不是因为姑娘。”
“我?”丁灵一滞,“同我有关系?”
“可不是么……”阮继善道,“大人在南赵遇袭,原本打算留下静养,谁知阮无骞那厮拿了你,送信给我们大人——”
丁灵怔住,“竟是在南赵就受伤了?”
“是。”阮继善道,“南赵因为南赵河决堤城防不严,那些人在城外设伏,大人刚到便遭了埋伏,万箭齐发——万幸只是受伤。”
“是什么人?”
“这——”阮继善又结巴起来,“姑娘还是等以后问我们大人的好。”
“你们那里有好军医吗?”
“容玖。”阮继善道,“去中京了。我命人八百里加急去接他来。”
丁灵摆手,“等他来黄花菜都凉了。你留下,外头的事你尽量处置,不要再来烦扰,让他安心养病。”
“是。”
丁灵站着,等阮继善离开,走到案边拾起银刀,指尖往刃口轻轻一抹,血珠滚下来,滴在药碗里,又化开。丁灵含住伤口止血,拿着药碗回去。
男人早已经烧得神志不清,手足不时挣动,同噩梦中的凶兽相搏,口里一直在说话,仍然没有一个字能听懂。
丁灵倾身上榻拉他起来,将男人半边身体抱在怀里,用木匙舀混着鲜血的汤药喂他。男人叫喊时双唇翕动,被动地吃在口中。
他在昏沉中不知吞咽,无意识地呛咳,牵动伤口便疼得发抖,挣扎间抬手,死死攀在丁灵臂间,像无根之木攀附着乔木——
他拼死攥着她,仿佛没有她,便要坠入无边炼狱,万劫不复。
丁灵安抚地握一握男人湿漉漉的手臂,仍然喂他吃药。等把汤药完全灌下去,男人早已经人事不省,湿漉漉地陷在她怀里。
丁灵不敢碰他衣裳,把锦被拉高将男人完全裹住。男人始终攀着丁灵,稍有移动立刻眉目焦灼,手足挣动。
丁灵便放弃,身体向后仰靠在枕上,任由男人伏在自己怀里昏睡。别苑的夜静得出奇,丁灵仿佛听到野虫撩动翅膀,和途经野猫磨蹭爪子的声音。
男人动一下,口唇微弱翕动。
“怎么了?”丁灵摸索着摸他脸颊,温度下来一些,果然唐僧肉。“要水吗?”
没有声音。
“……疼吗?”
仍然没有声音。直到丁灵昏昏欲睡时,黑暗中男人的声音极微弱的,“……丁灵。”
丁灵瞬间清醒,“怎么?”
“丁灵。”
丁灵直到此时才知道男人并没有在叫她,那只是昏乱的迷梦中无助的一句胡言乱语。丁灵不是第一次见他生病,病中他会说一些奇怪的言语,但是除了“出去”,男人无意识中清晰地表达心意的第二句话——竟然是她的名字。
第26章 报答
阮无病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床榻上,雕花大床垂着雪白的帐子,连枕褥都是白色,出奇柔软。榻前烧着两个火盆, 便是深秋时节, 仍然温暖如春。
阮无病抬一下手臂,感觉身体说不出的轻盈, 一直以来困扰他的疼痛, 晕眩和地狱烈火一般的焦灼尽数不知所踪。
镂花门从外打开。阮无病看着tຊ一个人从白日色暖的光晕中走过来,便睁大眼。
那人欢天喜地拍手,走到近前磕头, “爷爷,您可算是醒了。”
是阮继善。
阮无病闭一闭眼,“你怎么在这里?”
“丁小姐命我过来。”阮继善道, “丁小姐说爷爷不肯让人近身,便传奴才过来伺候。”
“丁灵?”
阮继善纠正,“南嘉小姐。”又道, “爷爷躺了二日, 必是乏了, 奴才扶您坐坐?”等阮无病点头, 便扶他起来,身后塞两个软枕,又仔细地掖好被子——因为有容玖的好伤药, 箭伤恢复了许多,便如此靠坐也不如何疼痛。
“爷爷, 您要吃些水吗?”
“不。”阮无病摇头,“这是哪里?”
“丁府别苑。”阮继善道, “您外伤发作,病得厉害,已经躺了两日。”
“两日——”阮无病皱眉,“我——”
“爷爷宽心。”阮继善压低声音道,“都是奴才伺候。”
阮无病隐秘地松一口气,一时间说不出失落还是安心,便只失魂落魄地坐着。
阮继善不懂他的心事,“您二日没正经吃饭,奴才这便传饭?”
“不。”阮无病微微皱眉,“两日了……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阮继善道,“爷爷着实病得厉害,记忆不全也是寻常。若叫宫里知道,您这等伤势奔波千里,还累得在外病倒。奴才们怕都要打死。”
阮无病问,“这两日都是你在?”
“是。”
“我有没有说什么?”
阮继善一滞,“也……没说什么。”
阮无病微微侧首。阮继善被他看一眼便觉膝上发沉,身不由主跪下去,“确实没有。”想想一又纠正,更加严谨道,“奴才确实没听见。”
阮无病便不说话。
阮继善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跪,足有一盏茶工夫过去,阮无病道,“你去传轿,我要回去。”
“使不得。”阮继善连连摆手,“丁小姐说了,爷爷伤势没有痊愈前,哪里也不许去。”又道,“便连榻也不许下。”
“她在哪里?”
“丁小姐回城见客,怕要晚饭时才能回,大夫叮嘱醒来要再服一次药,奴才伺候您?”
“不,你出去备轿。”阮无病摇头,筋疲力尽闭上眼,“等……等她回来辞行,便回去。”
阮继善一滞,想劝没敢,终于默默退出去。
阮无病失魂落魄靠在枕上,仰望帐顶,床帐四角悬着神兽辟邪,张牙舞爪,突兀地悬在那里。他一瞬不瞬凝视它,像凝视误闯在人世间的,不合时宜的一只兽。
……
丁灵回来的时候,看见男人便是这般模样——陷在阔大的白色中单里的身体瘦得可怜,卧床两日两颊都有些凹陷,颈项虽然白皙修长,却因为消瘦青筋突起,仿佛碰一下就要原地崩碎。男人双目失神,寥落地凝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在那里,不像一个活人,倒像一具空洞的壳。
“阮无病?”
男人循声而动,细瘦的脖颈转动,视线便迟滞地移到丁灵身上。丁灵眼看着男人慢慢恢复了活气,如同寂灭的灰烬一点一点重又点燃。
“丁灵?”
“你这是怎么啦?”丁灵走到近前,俯身摸他前额,温凉的,不发热——掌心顺势移到鬓边,用力揉一揉,“是不是伤处又疼了?”
男人只觉世间叫嚣的妖物尖叫消散,天地复归清明。他偏转脸,隐秘地躲避她的碰触,“不,我很好。”
“那你这是怎么?”丁灵侧身挨他坐下,“我回来听阮继善说,你又不肯吃药,还要走?外头有什么事值得你命都不要?”
男人摇一下头。
“吃药。”丁灵站起来,把火盆边温着的药沥出一碗,“来。”
男人只不动。丁灵看着他笑,“要我喂你?”便用木匙舀了,喂到男人唇边。
男人摇头,伸手夺过药碗,一仰而尽。
丁灵这两日为了哄神志不清的病人吃药,什么法子都使尽了,第一回 见他如此干脆,扑哧一笑,拾起搭在枕边的帕子给他擦拭,初一探手便被男人阻止。
丁灵一滞。
男人从她手中抽出锦帕,低着头自己擦了。
丁灵看他动作,“大人是不是又有话要同我说?”
男人抬头,“丁小姐。”
丁灵慢吞吞站起来,便退一步,坐到椅上。
“丁小姐两番救命之恩,阮某没齿难忘。”
丁灵不答。
“丁灵?”
“大人只管说你的,我听着呢。”
“你是太傅千金,侯门闺秀。”男人语气平平,“阮某阉人之身,声名狼藉,虽然承蒙相救,感激之情只能存在心里,这辈子只怕不能报答了,丁小姐见谅。”
丁灵不吭声。
“丁灵。”男人道,“你既然回来,便算作别,我这便要回去了。”他说完,见丁灵只是安坐不动,甚至连眉峰都没动一下,“丁灵?”
“说完了?”
男人一滞。
“你饿不饿?”
男人困惑地看着她。
“大人睡这二日,尽只吃药喝水,再两日过去,便病不死也要饿出个好歹。”丁灵看着他,“赶紧补回来,不然过两日从我这里回去瘦得跟鬼一样,叫外头人说我们府上亏待钦差。”
男人皱眉,“我不是钦差。”
丁灵“哦”一声,点头,“所以阮无骞才是钦差?”
男人避而不答,“钦差借天子之威行臣子之事——我从来不用那个。”
“什么意思?”
“罢了。”男人道,“丁灵,我方才说的话,你明白吗?”
“明白,很明白。”丁灵道,“你的意思——你欠我两回救命之恩,但你不打算报答,是不是这样?”
男人怔住。
“我这个人从来施恩图报。”丁灵道,“你必定是要报答我的,不要想混过。”
男人气滞,“你听懂什么?我一个阉人——”
“我管你什么人?”丁灵一语打断,站起来走到榻边,慢慢俯身,一点一点向男人逼近。
男人本能想要退后,然而床帏不过方寸,退无可退,便与丁灵四目相对。丁灵在距离男人鼻尖寸许的地方停住。二人如此之近,唇齿间几乎便是吐息交换。
男人紧张地叫,“丁灵?”
“不行。”丁灵的声音很低,却坚若磐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要报答我。”
男人双目大睁。
丁灵说完,心满意足地碰一碰男人鬓发,“来吃饭。”便走出去。
床帐间女人隐约的冷香久久不散,男人魂不守舍坐着,手掌如有生命,自己抬起,贴在被她触碰的地方。
丁灵走出去。时已近晚,寒风阵阵,吹得院中枯叶打着圈儿地转。丁灵抱怨一句“好大风”,便掩上门。阮继善正守在外头,看见她走过来殷勤相问,“怎样?”
“什么怎样?”丁灵问,“晚饭来了吗?”
“再一忽儿就得。”阮继善为难地搓着手,“姑娘,我们大人命备轿——”
“把轿子撤了。”丁灵道,“他哪里也不去。”
“我们大人答应了?”
“答应了。”
阮继善一半惊喜一半忧虑,“姑娘千万莫哄我——我们大人命令不听,要被活扒皮的。”
丁灵看着他,“司礼监这么大规矩?”
“活扒皮都算好的,若是半死不活才要命。”阮继善愁眉苦脸道,“姑娘给我句实在话。”
“不信我?”丁灵一笑,“那你备轿去,看挨不挨骂?”
阮继善从没遇到过如此棘手的差事,大人的话要听,丁灵的话也不敢不听——毕竟自家大人病重糊涂时的模样他都看在眼里。
“你家大人在司礼监做什么差使?”
阮继善这辈子没想过有人问自己这种问题,凝在当场。
“怎么了?”丁灵问,“不是你说他是司礼监的人?既如此凶恶,必定得势,做什么差使不能说?”
“姑娘直接问我们大人不好吗?”
“你为什么不能说?司礼监再怎么机要,在那做什么差使有什么可保密的?”
阮继善猛烈摇头,一张嘴闭得蚌壳一样。
晚饭送来,丁灵接在手里,斥一句“装神弄鬼”,自己回屋。阮无病仍然坐着,连姿态都没变一点。
丁灵走去,“大人参禅呢?”
阮无病不吭声。
丁灵见他神情恍惚,不免又操心,放下餐盘走过去,极顺手地摸他脑门,“……不热啊。”
男人别扭地躲闪。丁灵撤开手。
“丁灵。”
“怎么了?”
“你要我做什么只管说。”男人道,“我要回去了。”
“为什么?”
“原因我方才说过。”男人道,“我不想再重复一次。”
丁灵“哦”一声点头,“因为我是侯府小姐,因为你是阉人净军?tຊ”
男人坐着,面上血色尽失,白得跟鬼一样。
“这不是你一本正经同我说的话吗?”丁灵道,“你自己听着也不像话?”
男人血色慢慢恢复一点,只是垂着头不说话。
“你这伤要养好些时日。一时半会走不了。”丁灵道,“你现在便可以想一想,怎么报答我。”
男人艰难道,“你要怎么?”
丁灵眼珠子一转,“我听人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第27章 如愿
丁灵道, “我听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她一直盯着阮无病,眼睁睁看着艳丽的霞色飞速漫上男人白皙的面颊,很快连脖颈耳根都变得通红,便停住, “你怎么了?”
男人抬头, 一双眼几乎要燃起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怎么了?”丁灵望着看似愤怒实则窘迫不堪的男人, 终于悬崖勒马, “我也是听人说的,以身相许的意思就是我救了你,你如果想要报答我, 便应当听我使唤——怎么,不对么?”
男人一滞,半日没说出话。
丁灵道, “那你是不是以后都要听我使唤?”
男人许久才能平静,认真地问她,“你想要什么?”
丁灵怔住。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男人道, “我能让你如愿。”
“什么都可以?”
“是。”男人不假思索道, “什么都可以。”
丁灵渐觉好笑, “你这么说话, 倒好像我救的不是你,是阿拉丁神灯。”
男人皱眉,“什么灯?”
“就是一盏不重要的灯。”丁灵站起来, “来吃饭吧。”
厨房特意给病人熬的鸭子肉粥,三样极精细的小菜, 一碟清蒸狮子头,一碟醉香熏鱼, 另一碟胭脂萝卜,还配了一小篓银丝卷儿。
丁灵盛了粥,放一柄匙,“我喂你?”
男人坐直,双手接过粥碗,“我已经欠了你救命之恩,再欠岂不是下辈子都还不上?”他放弃此时离开此处同丁灵撇清关系,虽然一时间理不清悲喜,却总算不那么失措,清晰的理智终于回归,言辞又变得锋利起来。
丁灵看他不那么死气沉沉,暗暗高兴。拾箸给他布一个菜,“都是你的,都要吃完。”
男人抬头看她,“你呢?”
“我吃过饭来的。”丁灵眨一眨眼,“在家吃了好吃的。”
“是什么?”
丁灵编不出来,“你能想到的——最好吃的。”
“那你定是撒谎,你定然没有吃到。”男人一语带过,慢慢吃粥。
丁灵道,“那又为什么?你想的最好吃的是什么?宫里的御宴?”
男人不答,他吃东西时不说话,便只摇一摇头。丁灵在旁坐着,不时给他布菜。男人吃过半碗粥便拒绝。
“你吃这么点?”
男人咽下口中食物,“抱歉。”
毕竟是一场大病初初恢复,丁灵不强求,命侍人收走,“让阮继善进来?”
男人正漱口,等侍人拿走漱盂才问,“让他来做什么?”
“换药。”
男人沉默片刻,“这两日——”
“都是他。”
男人更长久地沉默。
“怎么了?”
“我问过阮继善,”男人看着她,“他说这两日是大夫在换药。”
丁灵立刻纠正,“是我记错,确实是大夫。”
“丁灵。”
丁灵招架不住,“又怎么了?”
“我刚才是乱说的,我没有问过阮继善。”男人道,“你又撒谎了。”
丁灵一滞。男人却转了话头,“让他来吧。”
丁灵闻言如逢大赦,一溜烟没了人影。
阮继善本来在外高高兴兴吃酒,听到这个消息直如晴天霹雳,硬着头皮入内,他人生第一次独立当此大任,简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总算自家大人突然脾气变好,伏在榻上一动不动由他折腾。饶是如此,也弄了快半个时辰才收拾妥当。
阮继善擦着汗,收了药物,“夜了,奴才伺候爷爷安置?”
阮无病点头。阮继善出去要水,回来滚热地注了一铜盆捧到榻前,“此处简陋,爷爷将就着些。”
阮无病不答,撑住榻沿慢慢坐起来。阮继善赶忙拾一件夹袄给他披了,“爷爷衣裳都没带着,丁小姐打发布庄买的。虽然粗糙,却是新的,爷爷将就——”
阮无病看他一眼。
阮继善一滞,劈手给自己一耳光,“叫你话多。”
阮无病拢一拢夹袄。阮继善跪在地上,双手仔细卷起亵衣裤脚,捧着他一双足浸在热水中。
丁灵走来的时候,看见便是这般光景——阮无病心事重重坐在榻边,双足浸在热气腾腾的铜盆里,铜盆边上跪着在外威风凛凛的善都统,正兢兢业业撩动清水伺候洗脚。
丁灵虽然做了侯府小姐,过去的习惯其实没改,作为一个新时代好少女,从来亲力亲为,不让人贴身伺候。眼前一切看在眼中只觉惊奇,立在门口津津有味地看。
门没关,夜风透门而入。阮继善有所感觉,回头便骂,“什么人不晓事——哎呀,姑娘来了?”
这人变脸的速度也很是值得观赏。
阮无病循声抬头,见丁灵一瞬不瞬地盯着阮继善,便不自在起来,吩咐,“你出去。”
阮继善一句“爷爷”刚要出口,又悬崖勒马,“奴才这就好了。”
“出去。”
阮继善一滞。
阮无病便不耐烦起来,抬足踢他,水淋淋的足尖点在阮继善白色织锦曳撒上头,在名贵的衣料上迅速洇出深色水渍。阮继善诚惶诚恐地伏首下去,“奴才万死。”
阮无病紧张地看一眼丁灵,催促,“快出去。”
“是。”阮继善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吓得小脸煞白,垂着手退到门口。同丁灵错身时总算福至心灵,“姑娘请。”推她进去,从外掩上门。
丁灵走过去,“怎么让他走了?”
男人低声答一句“用不着”,四下里寻足巾——那东西原本搭在阮继善臂间,阮继善毫无准备被撵出去便稀里糊涂带走了。
丁灵看着男人手忙脚乱,“找什么?”
“足巾。”
丁灵转一圈不见,便道,“我去拿。”
“不。”男人制止,急切中声音拔高,“你别去。”
丁灵指一指男人水淋淋的,“那你怎么——”
“不用你管。”男人语气生硬,停一停又低声,“这种事不能……不用你管……”
这是在同她解释吗?丁灵愣一下,便把匣子里的白布取一片给他,“你用这个。”
是备着裹伤用的干净的白布巾。男人接在手里,“多谢。”便俯身去擦。他箭伤在腰后和腿根,稍一动弹疼得钻心,冷汗瞬间浸透脊背。
“还不停?又想伤口裂开?”
男人抬头。丁灵站在自己跟前,极不赞同地看着他。
丁灵探手抽走男人手中布巾,慢慢往他身前蹲下,布巾铺在自己膝头,便俯身握住男人足踝。男人僵住,足间温软的触感激得他浑身发颤,厉声喝斥,“做什么?”
丁灵道,“你把阮继善撵走,这屋里只我一个活人。”便去握他双足。
男人大惊,用力踩在盆里,“不。”
“又怎么了?”
男人撑住榻沿,“我自己来。”
“你不疼吗?”丁灵仰面看他,“你昏了二日才醒,抻着伤处再流血,难道还要再昏二日?”
男人抿一抿干涩的唇,“你让阮继善来。”
“你刚把人家踢走。”丁灵拒绝,“好半夜了,让人家安生睡觉。”说着提起男人双足,搭在膝头布巾上。
男人身形不稳,失措地叫喊出声,又用力咬住,怒道,“丁灵!”
“怎么了?”丁灵漫应一声,低着头,用布巾裹住男人双足吸干水份。阮无病本就皮肤白皙,双足从不见日光更是白得出奇,被热水浸过,生出融融的粉色,便如玉山照日,难以形容得好看。
“丁灵——”男人几乎崩溃,近乎哀求道,“你别碰我。”
丁灵揉搓两下便展开布巾,男人紧绷得像一根弦,细白的脚趾紧紧蜷缩,好似入了壳的龟。丁灵很想就手给他一掌,终于忍住,“行了。”便把布巾掷在盆里,连盆拿出去。
再回来时男人伏在枕上,锦被兜头拢着,连头发丝也不肯露出半点。丁灵走过去,“起来。”
男人不动。
“起来。”丁灵催促,“喝了汤才能睡。”
锦被下声音沉闷,“不。”
丁灵叹气,倾身坐在榻边,“大人好兴致,半夜同我躲猫猫。”
男人只不吭声。
“你不喝汤我也不能睡。”丁灵道,“大人睡了二日,我们可是熬了二日,好歹疼一疼我们。”
锦被下tຊ的身体动一下,慢慢掀开,男人望着她,“我睡着时,你都在?”
阮无病昏迷时极其难缠,稍有近身便立刻惊醒,意识不清还在挣扎扭动,有如困兽。只有丁灵在旁时能让他安静。如此一来不论净身擦拭还是喂食换药,丁灵都陪在一旁。虽然百般避讳没有去看他的身体,但也是实打实地熬了二日二夜。
这些话都告诉阮无病只怕他要疯。丁灵避而不答,“大人病着,我便不在旁,也不能安心。”
男人低着头坐起来,丁灵往他身后塞一个枕头,把滚热的参汤倒一盅,塞在他手里。男人接了,双手捧着慢慢喝。
“大人这一回伤损厉害,要好生将养。”丁灵道,“每日一盅参汤是医嘱,你要听。”
男人垂着头喝汤。
丁灵在旁看着,等他喝完收走空碗,“安置吧。”
男人一言不发伏回枕上,看着她背影,“丁灵。”
丁灵回头,“怎么?”
“你——”男人艰难地抿一抿唇,“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第28章 旧帐
丁灵正低着头往熏笼里添炭, 听见这话倒乐了,回头看着他笑,“你听真话还是假话?”
阮无病一滞。
丁灵添了炭合上笼子,又吹了灯, 屋子暗下来, 只有清冷的月光透窗而入,铺在青砖地上, 白汪汪的。丁灵踩着月色慢吞吞走回来。
男人伏在枕上, 初时看着她,等她走近又垂下眼皮。丁灵立在榻前,抬手摘下帐钩, 一只手撑住床帐,“我当然要对你好,不这样, 你怎么报答我?”手腕一松,床帐坠下来,“休息吧。”
床帐把月色明光阻隔在外, 男人完全陷入黑暗, 便在一瞬间生出冲动, “丁灵。”
丁灵已经走到门口, 一只手搭在门闩上,“怎么?”
男人的声音从深垂的帷幕后传来,“你刚才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假的。”
屋子里静得可怕, 便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丁灵怕自己再不走把他憋死在里头,便道, “睡吧。”
掩门回去。她这二日陪着天字第一难缠的病人,其间又被迫往南并州走了两回, 着实劳累不堪,回去匆匆洗漱完倒头便睡。兀自在黑甜乡中沉溺时,耳畔丁零当啷一通乱响。
丁灵撩起帐子探身,窗外火光冲天,刀剑相交撞击声此起彼伏。她不及穿衣,连鞋袜也不及穿,扯一领斗篷,踩着木屐子跑出去。
门一开便被人挡住。阮继善道,“姑娘别怕,尽在掌握。”
“什么人?”
“不必管他什么人。”阮继善按着错时刀,咬着牙笑,“敢来撒野,便不要想走。”
屋外团团围着净军,连屋顶都站着人。打斗处却根本不在这里,听声音应是在顶里头内院。丁灵便知局面受控,“你们大人呢?”
“继余在那守着。”
丁灵道,“我看看去。”
阮无病的住处离丁灵只隔一道院墙。穿过垂花门便到,丁灵在前,阮继善寸步不离跟着。这地方离打斗处更远,打斗声几乎听不见——仍是密密守着净军,为图隐秘,已经换成黑色夜行制式。
阮继余守在门口,看见丁灵默默打一个躬。
“醒了吗?”
阮继余摇头,“未听呼唤。”
丁灵看这许多净军便放心,便往回走,堪堪走出一步,臂上一紧被阮继余拉住。丁灵回头,“怎么了?”
阮继余掌心贴在门上,悄无声息推开,“姑娘不如留下。”
丁灵疑惑地看他。
“说的是。”阮继善走过来,“姑娘留在这里,那边的兄弟们便都撤过来——守备更严。大人又病着,您在里头,卑职在外才放心。”
是这个道理。丁灵点头,“辛苦。”自己走进去。
屋子里没有灯,只有熏笼火光微弱地跳动,床帐方向有隐约细碎的声响。丁灵走过去,撩起床帐。阮无病伏在枕上,睡得很沉——临睡的参汤里掺了药物,便是天塌地陷的动静也很难醒转。
男人睡着时非常痛苦,面容焦灼,眉峰发抖,白皙的指尖掐在枕褥上,指节不住蜷曲——若不是药物压制,他应该早已惊醒。只是这样陷在噩梦中也很可怜,男人口唇发颤,不住地在说些什么,如同叫喊,却没有半点声音。
丁灵本想看一眼便走,眼下双足如同粘了胶动不得,身体仿佛有自己主张,便侧身坐下,在男人又一次抬手挣扎时握住他的手。男人被人握住便奋力睁眼。
丁灵低头看他。
“丁灵。”男人叫她名字,反手攥在她臂间,将她拉向自己。他在混沌中气力极大,丁灵一个不防倾倒,便被他拉得摔在榻上,男人双手掐住她两肩,大睁双目,定定望着她。
丁灵终于确定男人根本没有意识——自打离开雷公镇,他从来没有在神志清醒时直白地凝视她。
不知原因,但事实如此。
男人仰着脸,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视她。丁灵原想推开,却被隐秘的冲动制止——她可太想知道他打算做什么了。
“丁灵。”
丁灵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丁灵。”男人叫着她,“你终于来啦……”
丁灵终于忍不住,“你在等我?”
男人出神地望着她,忽一时埋首,将脸颊贴在她颈畔。丁灵被男人扣在掌间,只能被动地抱着他,像抱着一只无家可归的流落的犬。
场面诡异到滑稽,简直哭笑不得。
“……丁灵。”男人不住地叫着她,慢慢销了声气——他居然就这样把自己掩在丁灵怀里,又睡着了。
姿势尴尬至极,丁灵只能设法脱身。好不容易移出一条手臂,挣脱辖制。男人稍有所觉便流露出极其痛苦的神情,静夜里微弱的一点呢喃,“不……”
轻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一点恳求。
他说,“不……”
男人看上去太过痛苦,丁灵生出不忍,只能放弃。男人慢慢感觉安全,便又慢慢安静下来,又昏睡过去。
既然已经这样了——丁灵想着,那就这样吧。任由男人八爪鱼一样攀着她,在隐约的火光和打斗声中重回黑甜乡。
……
丁灵是被饿醒的,梦中饥肠辘辘,走了几千里地也寻不到半块饼。大约如此境遇太过悲惨,便把她吓醒了。醒来发现自己仍然躺在阮无病榻上,昨夜跟妖精一样纠缠着自己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退走,侧身伏在床榻顶里头,只一片薄薄的脊背对着自己。
丁灵坐直,撩起帐子探身,日色夕沉,已是傍晚——居然一觉睡到这个时辰,难怪饿得要死。便拢一拢头发,“你饿不饿?”
男人不出声,缩着的姿态都没动半点。他本就生得身形修长秀美,一段腰线窄而韧,如此侧卧,白色中单勾勒出极致的线条,叫人简直移不开眼睛。
丁灵觉得自己被他蛊惑了——说不定真是妖精,黑夜里吸食自己精气。丁灵想着只觉好笑,“你不理我,我走了。”移身下榻,踩着木屐子往外走。
男人一骨碌爬起来,转身叫,“你去哪?”
“大人怎的醒了?”丁灵忍住笑意,“不应该呀。”
“你去哪?”
“回去换衣裳。”丁灵笑着答道,“你也赶紧起来,让阮继善帮你洗洗。”说着自己尬住——这个对话哪里不太对,怎么感觉怪怪的呢?
丁灵灰头土脸出去。阮继善守在外头,看见她便问,“姑娘忙完了?”
“我忙什——”丁灵恍然,立刻悬崖勒马,“还没。你们大人可用饭了吗?”
“没有。”阮继善摇头,“今日一直不叫进,严禁我等入内,说不许打扰姑娘写信。”
丁灵暗道确实在梦里跟周公写了一整天的信,便道,“快去命厨房送饭给他。”
“是。”
“刺客可拿下?做什么来的?”
“死的死跑的跑,只有一个活口。缘由不用问,我家大人在这里,还能来做什么?”阮继善冷笑道,“阴魂不散跟了一路,总算姑娘警惕,早有准备。”
那天知道了阮无病中箭的缘由,丁灵猜测对头不会善罢甘休,趁阮无病昏睡移到小跨院,另外同阮继善商量,暗暗调来净军设伏——果然那些人按捺不住,以为此处屋舍空虚,趁夜来袭。
丁灵回去,囫囵吃一块糕,又塞一块在口中便去浴房,好半日洗过,换了衣裳散着湿发走出去。此处是别院,只有守院家丁,不要说大丫鬟,便连小丫鬟也没有一个。
梳髻这种高端业务独自完成是不可能的,便放弃。丁灵走出去,命家丁拣一篓白薯,提着走回去。
阮继善正翘tຊ首等待,看见她提着东西便去接。丁灵抬手避过,“不敢劳动。”自己进去。
阮无病靠在枕上出神,应是梳洗过,鬓发乌黑,含着湿润的水汽。看见丁灵便动一下,坐得更直一些。
丁灵问,“今日怎样?”
“我很好。”他连日少有正常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倒比平日添了三分蛊惑。
“伤处呢?疼不疼?”
“不疼。”
丁灵摇头,等这人说疼时,只怕都要死了。提着篓子走到熏笼边上,揭去罩子,用火镰夹白薯放在生铁网子上烤。
男人一瞬不瞬看她动作。
丁灵放下火镰,回头看他,“你可知什么人要对付你?”
男人不答。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不把后头人揪出来,没有安生时候。”丁灵说着,又后怕起来,“幸亏那日没被贼人跟过来,要不然——”
“哪日?”
“就是那天在沙洲。”丁灵道,“你无故跟我置气——”
男人本是认真听她说话,闻言瞬间两颊飞红,便连耳根都红透,生硬道,“我没有。”
“你就是有。”丁灵道,“我高高兴兴出去玩,被你无故阻拦。”又道,“被你无故带到荒郊野外,无故挨骂。对,我还因为你无故挨打。”
男人被她连珠炮怼得插不了口,一个气岔咳嗽起来,挣动间牵动伤处,疼得发抖,只能咬牙忍住,缩在榻上止不住地咳。
丁灵眼看着男人雪白的额上漫出一层冷汗,忙倒一盅热茶递给他。男人低头喝一口,慢慢平息,仰面靠在枕上,“你好不讲理。”
丁灵收了盅子,“我说得不对?”
“只对了几个字,不尽不实——”男人道,“你怎不说你去哪里玩耍?”
丁灵毕竟理亏,“那还不是因为你让阮继善跟踪我吗?我只能躲去画楼才能甩掉他。”
男人久久才点一下头,“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是如何遇上阮无骞的?为什么被他拿了?”
丁灵语塞,“他看到马便要抢。”
“阮无骞虽然不讲理,我的东西他不敢碰。”男人道,“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他,你同我的关系?”
丁灵一滞。
“老鸨说你特意跑去画楼看阮无骞,所以被他遇上。”男人身体微倾,前额抵在床柱上,倦怠地闭一闭眼,“丁灵,你为什么要去妓院看他?因为他生得好看?”
第29章 伺候人
这种冤枉对丁灵来说堪称奇耻大辱, 丁灵断然否定,“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去妓院?”阮无病声音虽然低弱,语气却步步紧逼,“去做什么?”
里头原因虽然不算复杂, 却不能告诉他。丁灵道, “我自有事,不能同你说。”
男人便沉默下来。
丁灵后知后觉有点生硬, 转圜道, “现时不能告诉你,以后有机会再同你说。”说着便皱眉,“你怎么了,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便走过去,扶在男人颈后,掌心贴在他额上——不发热, 却有些虚汗,“你怎么了?”
男人被她扣着便被迫同她对视,匆忙垂下眼皮, “我没事。”
“等你说有事只怕晚了。”丁灵道, “我去请大夫。”便要站起来, 身形一动袖间一紧, 被男人攥住。
“你别去。”男人低声道,“我真的没事。”
丁灵哪里肯信他,“给大夫看——”
“不。”男人拒绝, 强掩尴尬道,“我是……”声音越发低下去, “吃点东西就好。”
丁灵一滞,“你这是——饿的?”
男人推开她, 极轻地点一下。
丁灵竟无语凝噎,“竟没送饭来吗?”她问完便看见短案上红泥小炉温着的餐食,便知自己问了个傻子问题——怎么可能没送?他在等她。
而她刚才吃糕都饱了。
等到现在,差不多饿了一天一夜,这是闹成低血糖了。丁灵往荷包里寻出一块糖,撕去纸包塞入男人口中。男人本能要闭口,愣一下才张开,便衔在齿间。
丁灵不留意,抬手拂去他额上虚汗,“等我会儿。”
男人靠着,看着丁灵走到窗边,夕阳暖色给她勾出一道光晕,融融的,像不真实的幻影。丁灵低头盛粥,慢慢吹凉,拿过来。
男人一瞬不瞬盯着她。
丁灵要喂他,“来。”
男人摇头,撑着床榻要坐直,只稍稍动作便觉眼前金星乱窜,又是一身虚汗。
“别动。”丁灵道,“张口。”
男人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在她手中吃粥。他这一回箭伤崩裂失血过多,虚得厉害,粥又热,半碗吃下去,淋漓又是一身虚汗,便摇头不要。
丁灵出来匆忙,没带帕子,展开衣袖拭过男人汗津津的前额,“你要不还是睡一会?”
男人闭着眼睛摇头,“不。”又道,“你还没有答我。”
丁灵一滞。
“丁灵。”男人撑起眼皮,费力道,“你去妓院做什么?”
“这个当真不能同你说。”丁灵想一想,“你不如问个别的,我肯定告诉你。”
男人盯着她,“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阮无骞,的卢是我给你的?”
丁灵无语,“能不能再换一个?”
男人便不吭声。
那便是不能。丁灵硬着头皮回答,“我怕你偷偷给我马的事被阮无骞知道了要……要倒霉。”
男人一双眼慢慢睁大。
丁灵道,“你要笑便笑。雷公镇的人分明是你,朝廷嘉奖的却是他——我便猜错也是人之常情,有什么稀奇处?”便走回熏笼旁边,扒一只白薯。
白薯烤半日已经熟透了,香气扑鼻。丁灵呵着气一点点剥去外头硬皮,既糯,又香,且甜。
“丁灵。”
丁灵不动。
“我也想吃。”
丁灵原不想理他,回头看他有气无力的模样,不好欺负病人,便走过去,掰一块塞入男人口中。男人含在口中咀嚼,慢慢咽下去,“甜的。”
丁灵便笑,“特意做的鲜嫩鱼片粥不吃,倒要吃白薯?”
男人“嗯”一声,“白薯才好吃。”又道,“你不用怕阮无骞。”
丁灵不答。
“你谁也不用怕。”
“是。”丁灵暗暗点头——沾光了,毕竟司礼监的人,横着走才是应当的。又掰一块给他,“为什么阮无骞能冒你的功劳?”
男人要说话,便接在手里,“那厮闯了大祸,给他个功劳才好保命。”又道,“你不用在意,我用不着那些。”便把白薯塞入口中。
“你还挺大方。”丁灵又问,“他和你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帮他?”
男人看着她摇头,一直等食物咽下才道,“不是,他是我弟弟。”
这个消息简直太出意外,丁灵震惊,“你弟弟……亲弟弟?”
男人垂着头,用帕子擦拭指尖,“我家因我一人获罪,家中女子入贱籍,男丁死的死,押的押,我和他逃过一死,入了郊狱。”男人声音低下去,“我对他有亏欠,这些年不怎么管他,谁料错上加错,倒把他惯得不成体统。”男人抬起头,“丁灵,我既然是他兄长,理应替他向你道歉。”
丁灵一滞。
“若不是我,你不会无端受此囚狱之灾。”男人道,“他还打你了?”虽然是问句,却没有半点疑问的意思——那天的前因后果他早就知道了。
丁灵几乎便要结巴起来,“不……其实也还好。也怪我没跟他说清楚。你不是——也打回来了吗?”她没了吃白薯的兴致,“你们家兄弟几个?你在家行几?”
“两个,只有我和他。”
丁灵沉默下去。按照阮无病的说法,阮家因为他,两个男丁入狱受了腐刑,在这个视子嗣如性命的古代,阮无病只怕早就成了家族不可饶恕的罪人。
难怪管不了阮无骞。
“当年——是因为什么?”
男人摇一下头。
“不能说吗?”
“不是。”男人道,“太长了,以后再同你说。”
毕竟还是病人,太过劳神总是不好。丁灵道,“那你睡一会儿,明天我给你烤栗子,那个更好吃。”
男人摇头,“我不想睡,你同我说说话。”
“要说什么?”丁灵勉强笑道,“说你怎么报答我?”
男人道,“这个我想不出,要你告诉我。”
丁灵正要说话,阮继善在外叫道,“姑娘,府上来人,求见姑娘。”
丁灵便要站起来。
臂上一紧,被男人攥住,“等等。”
“怎么?”
男人指一指她散着的黑发,“弄一下再去。”
丁灵恍然,走去镜边——头发很厚,又很长,半日挽不出像样的发髻,便道,“必是丫头们来送信,不碍事的。”
阮无病一直看着她,闻言tຊ道,“不是丫头们。”
丁灵一滞,“你怎么知道?”
“我是猜的,但一定不会出错。”阮无病慢慢坐直,指一指桌上妆匣,“那个拿过来。”
“做什么?”丁灵依言捧过妆盒。
男人接在手里,示意她坐下,便用牙梳梳通头发。丁灵大觉惊奇,“你会梳髻?”
男人点头,后知后觉丁灵背对自己看不见,“是。”
他的动作非常笃定,力道却轻,丁灵被他弄得很舒服,几乎就要昏昏欲睡了,“梳髻这么麻烦,你学它做什么?”
男人不答,仍然在她头上摆弄,腾一只手在匣子里翻拣半日,只有两支木簪,便道,“将就用这个,明日另外寻好的。”
丁灵道,“这个别院多年无人来,能有个簪子使已是很不错了。”揽镜自照,居然是一个活灵活现的单螺髻,“还以为你胡吹大气呢,居然真的会?”
男人道,“以前学的,还没忘 。”
丁灵喜不自胜,握着镜子左右腾挪照个不住,“你学这个做什么?”
“我是内宫监出身。”男人道,“伺候人的手加疼训裙八爸伞另七妻伍三流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艺是活命的凭据,学不好这个,是要打死的。”
丁灵顿住,慢慢回转身体。男人已经靠回枕上,微微偏着头,一瞬不瞬盯住她,他的目光太过依恋,仿佛眼前人下一时便要消失一样,“丁灵。”
丁灵便知他有话要同自己说,而他要说的,必定是她不想听的,便一言不发看着他。
二人四目相对,不知是什么让他转了念头,男人垂下眼皮道,“没事,你去吧。”
丁灵隐秘地松一口气,便站起来,“你脸色不好,让人送汤来,吃过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男人闭着眼睛“嗯”一声,欲睡的模样。
丁灵给他拢一拢被子,心事重重走出去,到自己院子便见宋闻棠等着——果然不是丫鬟,居然又叫阮无病猜对了。丁灵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彩椒来给你送衣裳,我跟着她。”宋闻棠道,“你怎么数日不回家?”
“这里也是我家呀。”丁灵道。此时暮色四合,没了日头便冷下来。丁灵见宋闻棠只穿了件夹袄,“去里头说话。”
二人便入内室。屋子里极冷,跟冰窖一样,侍人好半日才拾掇出一个火盆送进来。
宋闻棠道,“你方才从哪里来?”
丁灵道,“我就在家。”
宋闻棠忍不住问她,“你在家怎么不生火?”
丁灵一滞,她从昨夜起便在阮无病屋子里厮混,自己的屋子连只鬼也没有,还生什么火?便胡乱道,“说错了,我方才有事去西冷江走了一回。”
宋闻棠目光移到丁灵踩着的木屐上,想说话又闭嘴,默默走去翻拣火盆,烧得暖一些。
侍人送热茶点,丁灵倒一盏递给他,“你寻我有事?”
“嗯。”宋闻棠点头,“我来是为辞行。”
第30章 沉醉
“你不是要等春闱?”丁灵意外道, “怎么突然要走?”
“正是为了春闱。”宋闻棠道,“我的身份路引,还有春闱入京的火牌,都在雷公镇丢失, 需得回乡寻地方衙府补办。”
这属于是身份证和介绍信, 确实得办,没了这个只怕来年春日连贡院的门都进不了。丁灵问, “是不是被偷了?”
“是。”宋闻棠道, “我在雷公镇染疫时,贼人将我行李包裹洗劫一空,不止银钱, 路引火牌,一个不见——那东西他拿着倒没有用处,只是说不得扔在西冷江里, 没法找去。”
“那你赶紧回去办。”丁灵来别院极其临时,没带什么银钱,站起来走到案边, “我给管事写个字, 你回城寻他支五十两银, 够使不够?”
宋闻棠耷拉着脑袋道, “日后定然百倍奉还。”
丁灵低头写字,闻言扑哧一笑,“且记着你今日的话, 我可等着呢。”又问他,“够吗?”
“尽够了。”宋闻棠双手接过, “取了火牌路引便回,家乡离此并不遥远, 至多一月。”
“回来仍然来找我。”丁灵道,“安生准备春闱,银钱的事不要担心。”
宋闻棠道,“我很快回来。”
“去吧。”丁灵道,“我等你好信儿。”
宋闻棠将纸折子塞入袖中,依依不舍道,“我去了。”
“去吧。”丁灵道,“去挑匹马。”
宋闻棠道,“哪匹都行?”
“只要你喜欢,只管挑。”丁灵笑着说完,忽一时记起又道,“的卢不行。”
宋闻棠久久不吭声,“我看别院这地方,好像有净军?”
“不应该。”丁灵便装傻,“即便有,必是人家有什么公干来此,不用管他们。”
宋闻棠道,“净军行事诡谲,若他们在此公干,你不要出门,如若再冲撞上,白白吃亏。”
“不至于。”丁灵笑道,“净军也是讲道理的。”
宋闻棠便知劝她无用,“我走了。”走到门边回头,“丁灵。”
“嗯?”
“你以后还会回中京吗?”
丁灵本能要说“不回”,鬼使神差地想起一墙之隔的阮无病——他是司礼监的人,必定是要回去的。便回避道,“以后再说。”
“你一定要回中京。”
丁灵便笑起来,“怎么——回去看你御街夸官吗?”
“是。”宋闻棠道,“你不回中京,我去春闱做什么?”
丁灵怔住,不等她相问,宋闻棠已经推门出去,远远有梆子声传来——夜已经深了。
丁灵睡了一日,困意全无。炉中火烧得正旺,只觉不煮一壶甜酒简直辜负。丁灵立时意动,便不想惊动侍人,仍旧踩着木屐子往酒窖子去,把青花瓷坛子里的甜酒抱一小坛子出来。
正关门时身后有人叫,“姑娘?”
丁灵回头,是别院家丁,“半夜不睡觉,来偷酒吃?”
“小人怎么敢偷酒?”家丁笑着上前打千儿,“那边偏院要的。咱们这儿地方荒僻,无处买酒,偏院过来人同小人打听买酒处,管事让小人从酒窖取一坛送去。”
净军在阮无病的行踪上极其隐秘,外间没有人知道阮无病就在丁府别院,便连别院家丁都只知来的是中京的亲戚,不知来人是谁。
丁灵皱眉,“谁在要酒?”
“这个倒不知。”家丁摇头,“已是第二回 了。”
丁灵道,“你回去,我去看看。”仍旧提着自己的小坛子往阮无病院子去。
守在外头是另一队净军。那统领认识丁灵,远远迎上来打躬。丁灵奇道,“阮继余和阮继善都不在?”
小统领听她直呼二位大佬名姓,唬得脸发白,又不敢指责丁灵,“余都统昨日熬一夜,睡去了,善都统另有事。”
丁灵指指紧闭的门扉,“可安置了?”
“还未。”统领道,“今日高兴,命人送酒。”
果然是阮无病。丁灵皱眉,“汤送了吗?”
那统领第一回 守内院,云里雾里问,“什么汤?”
“我去看看。”丁灵拾级上去,推门入内。扑面浓重的酒气,没有灯,只有榻边熏笼火光一明一灭,隐约看见屋中景象。
榻边多了条短案,其上放着只精巧的银盘,一把银壶,数只银杯。男人手里捏着只银杯,倚坐榻边。他卧床多日,只拢着件白色中单,因为消瘦,中单显得极其阔大。不束发,黑发垂落,有一种隐世贤者的适意。
男人看见丁灵便笑,“你来啦?”仰颈喝干。行动间黑发摇摆,仿佛下一时便凌风归去。
丁灵无语,“说好了要休息,怎的半夜在这喝酒?”
男人一只手握杯,另一只手撑在案上,偏着脸看她,“你不是说明天才来?”他应是吃了不少酒,白皙的面容浮着薄薄的霞色,火光下一双眼水汪汪的,敛着春水一样。
丁灵懂了,“因为我明天才来,所以你今天吃酒?”
“嗯。”男人点头,“多少年没说过旧事,吃一些。”提起银壶斟酒,他动作粗放,酒液洒出来许多。男人不在意,捏着杯子仰颈倒入口中。细长的脖颈随着动作拉出一条白皙秀丽的弧度,说不出的动人。
丁灵猜测白日说起当年受刑的事撩动男人愁肠,便打消劝他的念头,点一盏灯走回来,“我陪你。”
男人被突如其来的明光刺得闭一闭眼,睁开便见丁灵坐在身畔,“丁灵……你怎么来了?”
确实有酒了。丁灵道,“是呀,我来了。”
男人另取一只杯,胡乱倒上,推给她,“陪我吃一杯。”
他倒得太满,丁灵只能双手捧住,小心翼翼吃一口,竟不是吃惯的米酒,是极烈的烧刀子,入喉如刀锋利,立时在喉间点一把燎原烈火tຊ,沿着喉管直烧到五脏六腑。
丁灵拧着眉毛,好半日才能说话,“你怎么吃这么烈的酒?”
“嗯。”男人道,“不能吗?”他垂着肩膀坐在那里,目光放得极远,“不能的事太多,吃个酒也不能?”说着自己笑起来,“是……确是不能……不能……”
丁灵只觉心脏被什么用力握一下,刺刺地疼,久久才能说话,“什么不能?”
“那可太多了。”男人笑着,“不能死,也不能活,不能走,也留不住。就像现在——”他握一握银杯,“酒——我不能吃,也不能不吃。”
丁灵初时听得认真,听到后面摇头,“你要吃便吃,我不拦你,说什么胡话?”
男人认真道,“酒这东西,不能吃,吃了糊涂,可我不能糊涂。也不能不吃,不吃便活不了——”他说话时一只手撑着下颔,身体摇摇晃晃的,“……一天,都活不了。”
丁灵皱眉,“你醉了。”
“没有。”男人摇头,“我从不醉。”他目光迷离,却极固执地盯住她,“我从来没有醉过。”
丁灵忍不住,“阮无病,你是不是在伤心?因为什么?”
男人断然摇头,“不过是不能而已——从来都不能,我早已经习惯,我不伤心,有什么可伤心?”又斟一杯,倒入口中。
他从未有如此直抒胸臆的时候,丁灵便不肯劝,默默给他倒酒。男人无声吃下,忽然道,“我给你的玉蜚,还在吗?”
“什么玉匪——”丁灵忽一时恍然,扯出颈上挂着的玉鬼头,“这个鬼头吗?”
“鬼头?”男人愣一下,哈哈大笑,“差不多,就是个鬼头。”向她伸手,“给我。”
丁灵低头摘下,托在手掌心。男人伸手取过,拈在指尖摆弄。
“玉匪是什么东西?”
“蜚,灾兽,你方才说鬼头,很对,就是个鬼——你戴着鬼,便没有鬼敢来寻你。”男人口里说话,指尖不住翻动,飞速编出一个环,“来,伸手。”
丁灵举起右手,平平抻着,男人便把悬着玉蜚的红线给她笼在腕上,红线不知是什么材料,戴在手上竟是暖的,活物一样。
“做什么?”
男人收紧红线,左右看一时,满意道,“如此便取不下来了,除了我,谁也取不下来。”又指着她道,“你也取不下来。”
丁灵抬手,红线结不长不短,刚好卡在腕间,除了打开线结,确实取不下来,“剪断不就好了?”
“剪不断。”男人低头倒酒,“东海蛟丝,火焚不动,刀斧不侵。”
“有这种东西?”丁灵心中一动,“那你再多寻些,织一个护甲,便没人能伤你了。”
“说得很是。”男人越发笑个不住,“上一个与你有一般想法的人,你猜是谁?”
“是谁?”
“我朝立国圣皇。”男人哈哈大笑,“三百年前,圣皇为这东西打发三百禁军入东海,至今不见一人归。”
丁灵吃一惊,“这么难得?”
“不难。”男人慢慢敛住笑意,“不是在你手上吗?”又倒一杯酒,一仰而尽,“这是我的信物。你去中京苦水胡同李宅,拿这个给管事——我如果还没死,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能寻到我。”
丁灵心下一沉,“阮无病?”
“丁灵,我要走了。”
果然如此——丁灵立刻阻止,“你伤还没好。”
“小伤,不打紧,死不了。”男人看着她道,“还早,我死不了。”
丁灵皱眉,“总要养好伤再走。”
“真是傻姑娘……”男人又笑起来,“养什么伤?养伤做什么?”不知什么让他感觉好笑,便笑得前仰后合,好半日停不下来。
他分明在笑,却比哭更难看。丁灵看着他,忽一时探手握住他手臂,因为吃了酒,他的身体很烫,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中单浸在丁灵掌间,热烈又焦灼。
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僵在那里,无措地看着她。
丁灵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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