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喜
丁灵盯着他, “你死了,我会伤心。”她郑重重复,“我会很伤心,所以你要好好地活着。”
男人僵硬地坐着, 木雕泥塑一般, 僵硬地看她,连眨眼都不会。
丁灵坐直, 膝行上前, 张臂拢住他。男人被她一抱便仿佛抽去筋骨,变成没有力气的,软绵绵的, 没有用处的一个,任由丁灵将他拉入怀中,便软弱地扑在她肩上。男人屏息到心口发疼才恢复呼吸。
丁灵抱着消瘦的男人, “阮无病,如果你回去伤心,留下跟我一处, 好不好?”
男人木木的, “跟你一处?”
“是。”丁灵道, “你不要走, 留下来,你看我在南并州的宅子很大,你住在这里使得的。”
“留在这里……做什么?”
丁灵道,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男人迟滞地重复,“做什么……都可以?”
“是。”丁灵摩挲着男人嶙峋脊背, “你会很自由,你想吃酒也使得。”
男人不答。
丁灵将男人推开一点, 认真盯着他的眼睛,“留下来,你做什么都可以。”
男人没有一丝气力,被她推着便被动后仰,乌黑的发一半悬垂,一半绞缠在薄薄的脊背上,像蛛的网,裹着他,叫他动弹不得。
男人沉重地闭一闭眼,“我累了。”
丁灵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丁灵。”男人叫着她,“……我很累了。”
丁灵感觉掌间男人的身体发沉,他好似失了魂魄,只一个躯壳坠在自己手中。男人推她,丁灵只能松手,男人慢慢伏回枕间,倦怠地闭上眼睛。
“你是不是病了?”丁灵忍不住摸他脸颊,大约因为吃过酒,很烫,“哪里难受吗?”
男人无声摇头。
他看上去既虚弱,又疲倦。丁灵感觉自己再多说一句话都能让他原地崩碎,便讷讷地站起来,“你睡吧,我回去了。”
“不要……”男人撑起眼皮。
丁灵便站住。
“你不要……”男人挽住丁灵衣襟,“不要……”
“什么?”
男人摇一下头,他分明在恳求她,却不能说出口。
“不要什么?不要走吗?”
男人眉目中尽是痛苦,却咬着牙一言不发。丁灵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矛盾的人——他分明喜欢她,却拼死把她往外推。就像现在,他一边拒绝留下,一边不让她离开。
丁灵无声地叹一口气,便倾身坐下。男人盯着她,用力撑起半边身体,慢慢伏到她膝上,像雪地里小心翼翼的兽,初时只是搭一条爪子,许久之后,才敢把自己的重量完全交付。
丁灵搭住男人骨骼嶙峋的肩,“阮无病,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男人不吭声,久久叫,“丁灵。”
“嗯?”
男人的声音很低,梦呓一样,“幸好你来了。”
丁灵道,“你究竟怎么啦?”
男人不答,渐渐吐息发沉。丁灵停下抚弄他肩背的手,将他翻转过来。他睡着了,鼻息匀净,眉目舒展——今日没有喝汤,居然睡得这么好。
丁灵忽然便舍不得唤他醒来,仰面倒下,任由男人扑在自己身上,随意掷一条被,管他天翻地覆,今夜大被同眠。
……
丁灵是被吵醒的,睁眼仍是黑暗的夜,还没有天亮,院子里却是灯火通明。榻上枕褥空寂,没有一个人,夜里粘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不知所踪。
只有满案狼藉的杯盘和淋漓的酒液告诉她——不是梦,都是真的。丁灵爬起来,便去开门。
阮继善在外,看见她大喜过望,“姑娘可算醒了。”
“怎么?”
“我们大人今日回京。”阮继善道,“不让惊动姑娘,可是——”
“他在哪里?”
“外头,已经登辇了。”
“从南并州回京,他的伤经得起奔波吗?”
“那个倒无碍。”阮继善道,“京里打发来的大辇,极稳的,里头垫了极厚的锦褥,便颠簸也有限,随行还有容玖。”便求着她,“姑娘好歹同我们大人说句话。”
丁灵站着不动。
阮继善苦口婆心道,“这一走,再回不知何年何月,姑娘无论如何,同我们大人道个别。”
丁灵总算动了,阮继善连忙提灯笼在前引路。府门处净军如云,车幡林立,众星拱月停着一辆朱轮华盖八马大辇,垂着厚厚的帷幕,看不见里头光景。
阮继余佩刀侍立在车下。
丁灵停在门上,不论阮继善如何催促,只不动。侍人进进出出布置,都恭恭敬敬避着丁灵。
阮继善催促无用,也只能闭嘴,在旁陪站。
东天渐明时街角一声鞭响,一众侍人净军如同得了什么号令,齐齐跑来拢在一tຊ处,便见仪仗森然,自成气象。
车壁从里头叩一声,阮继余立刻凑近,侧耳听一时便伏身膝行入辇,不多时退出来,手里多了一只朱漆匣子,走回来双手奉给丁灵。
丁灵不动。
“我们大人给姑娘的。”
丁灵仍然不动。
阮继余俯身,默默把匣子放在门外青石上,一躬到地,便向阮继善道,“走吧。”
阮继善想说话,被阮继余瞪一眼,默默闭嘴。二人一前一后归入队列。又一声鞭响,仪仗缓缓移动,慢慢消失在街角。
丁灵看着足边木匣,很想给它一脚,总算忍住了。久久拾在手中,是一个出奇精巧的木匣子,朱漆镂空雕花,小小一枚银锁,没有扣紧。丁灵打开,是一支黄金嵌宝凤凰簪,凤凰尾翼羽扇一般铺展开,每一尾都镶嵌点翠,金翠交映,照得人眼花缭乱。
丁灵随手把簪子掷回去,盒盖“啪”一声掩上,想扔,终于没敢,便拿回去。越想越不甘心,回阮无病屋子里翻江倒海找半日——居然一个字都没留。
丁灵越发气得头昏。眼下留在别院全无意趣,便也打马回城。彩椒在门上接了,“姑娘可算回来了。”
丁灵往里走,“你妹妹如何?”
“挺好……就是——”
“这事总要有个法子。”丁灵便道,“在前带路,我去看你妹妹。”
彩绣情况不同,安排在极僻静的偏院,只她一人居住。彩椒进门便叫,“姑娘来了。”
门帘从里掀开,女子低头出来,走到丁灵跟前行礼,“给姑娘请安。”女子云鬓鸦发,面貌皎洁,穿着灰扑扑的家常袄子,反倒衬得清水芙蓉,美貌动人。
腹部微微隆起,已是显怀了。
丁灵连忙拉她起来,“冷,里头说话。”又向彩椒道,“你在外头守着。”
彩椒一滞,想反抗没敢,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拉着自家妹妹进去。
丁灵走进去,往当间椅上坐下,开门见山道,“你姐姐我留在外头了,你给我句实话,这个孩子你想不想要?”
彩绣一直垂着头,闻言惊慌失措,“姑娘?”
“不用怕。”丁灵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今日出你口入我耳,若叫第三个人知道,我必不得好死。”
彩绣扑身要跪,丁灵皱眉,“别乱动,此时动了胎气,必是一尸两命。”
彩绣僵住,只能站着,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要哭我便走了。”丁灵今日情绪极其不佳,说话便不好听,“孩子到这个月份,不生已是很难,这你应该知道。你想生便给我句话,不要让你姐姐操心。若不想生——”她说到这里便停住。
彩绣眼泪到了眶子里,被丁灵生生逼回去,惊恐万分看着她。
“若不想生,你同我回京。”丁灵道,“我听说内宫监有法子,我寻个门路,让内宫监帮你了结。”
彩绣颤声道,“过内宫监……奴婢这一辈子便毁了。”
“你知道他们的法子?”
彩绣默默点头。
果然妓院游医见多识广,居然叫他猜对——丁灵点头,“我懂了,这个孩子你打从开始就是想要的。”
彩绣不吭声,半日点一下头。
“你同姓赵的——”丁灵说一半又住口,“罢了。你还想回宫吗?”
彩绣摇头。
“那你安心住下。”丁灵站起来,“过两日我给你报一个暴病身亡,从此世上便没有彩绣这个人,等孩子生下来,你带着他隐居避世吧。”
“姑娘——”
丁灵已经走到门口,回头便见彩绣捧着那只朱漆匣子。彩绣捧着上前,“姑娘落了东西。”
丁灵原本就看那玩艺生气,想着彩绣年纪轻轻便要在古代做未婚单亲妈妈,便道,“给你了,算我给你和孩子的见面礼吧。”便掀帘走了。
彩椒迎上,“姑娘?”
“这个月份的孩子动不得,一动便是一尸两命。”丁灵吓唬她,“你妹妹也回不得宫,明日报个暴病身亡,从此就在南并州过活吧。”
彩椒惊叫,“这如何使得?”
“你再大点声,叫外头人都听见,就当真使不得了。”
彩椒立刻闭上嘴。
“悄声。”丁灵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外头无人知。”便拍她肩膀,“垮着脸做甚?你要做姨母啦。”
二人出来,一前一后回前院,彩椒还要挣扎,外头一连片声地叫,“姑娘大喜——姑娘大喜——”
丁灵站住。
唐嬷嬷欢天喜地拍着手走进来,“姑娘回来了?回来得正好,大喜,大喜呀——”
“什么喜?”
“咱们老爷要回朝啦。”
丁南嘉亲爹死得早,她说的老爷是丁南嘉祖父,告了老的丁太傅。丁灵问,“回朝做什么?阿爷不是告老?”
“谁说不是呢?”唐嬷嬷笑道,“圣人说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命我们老爷不许躲懒,仍然回朝呢。”
这属于是退休被返聘了。“什么官职?”
“没说,必定是不差的。”唐嬷嬷笑得合不拢嘴,“咱们少爷也有好信儿。”
丁南嘉有个哥哥,出身将门不爱读书,整日舞刀弄棒,有些武艺在身上。原打算谋个军职,早年丁太傅不如意,便也只在龙禁卫任个闲散差使。
“什么?”
“前日龙禁卫换防——命咱们家少爷御前行走。”
御前行走,升发指日可待。
“还有——”唐嬷嬷凑到极近处道,“说不得姑娘也有大喜事——”
第32章 女君
丁灵听了半日, 多少猜到眼前目不暇接诸多事务缘由,忍不住冷笑,“怎么了,我也要入龙禁卫?”
唐嬷嬷被她怼得一滞, “姑娘怎么胡乱说话?姑娘家入什么龙禁卫?是大喜事, 不过还没成。”凑到丁灵耳畔道,“宫里有消息说, 说我们老爷受委屈, 明明有大功劳,这么些年不得封赏。圣人推恩后人——我们大爷没的早,便让姑娘和少爷承恩。少爷既是男丁, 功名自己挣。至于姑娘——传言说要封女君子。”
圣皇立朝有女将军,名红玉,琅山一战杀敌数千, 立下赫赫战功,可惜册封时遍查典籍从来没有女子爵位。圣皇大笔一挥,开天辟地立一个“女君子”的封爵。
要得这封号, 要么自己有功勋, 要么承祖上有恩荫。这事看着简单, 其实难得很——立朝三百年, 有文碟的女君子十个手指头都凑不齐。
丁灵冷笑,“我不要。”
“如何不要?”唐嬷嬷道,“女君子有封地, 如今虽说税赋归朝,仍然能按例留存使用, 便是每月都能有银子进项,这还罢了——左右咱们府上不缺进项。要紧是能自立府门, 女人做了女君,简直随心所欲,比留在中京快活百倍。”
丁灵便问,“封君的话,是哪里的意思,是不是司礼监?”
唐嬷嬷如被雷劈,连连摆手,“咱们府上如何走得通司礼监的门路。是中台阁赵相的意思,赵相说,我们老爷功在栎阳,其女当封栎阳女君。”
朝中三阁,中台阁是第一机要地方,如今的中台阁首辅赵砚出身河间赵氏,娶妻琅琊王氏,是天下清流的领袖。确实与司礼监不是一路人。
难道当真与阮无病无关?丁灵大出意外,“当真?”
“这事还能有假吗?”唐嬷嬷道,“如今外头都在传,说咱们府上不知哪里合了赵相心意,竟然得赵相如此看重。还有人猜测,说姑娘是不是要与河间赵氏联姻——”
丁灵脸一黑。
唐嬷嬷道,“都是传言,姑娘不必当真。而且二位爷的事已然是板上钉钉,姑娘还未必呢。”
“又为什么?”
“老爷回朝是圣人口谕,并没有商议职务。少爷原就是龙禁卫,调往御前虽说不易,说到头也是龙禁卫正常换防。封君却是要批红用印的,司礼监谁说得准?万一老祖宗不乐意——”
丁灵原本笃定一切都是阮无病在后推手,听到这里竟动摇了,“赵相同司礼监关系如何?”
“那简直——势同水火。”唐嬷嬷道,“中京城里赶大车的都知道。”说着倒忧愁起来,“如此说来,难了——封君原就是极艰难的事,司礼监不乐意,难上加难。”
丁灵认真犹疑起来。突然许多事,要说同阮无病无关,完全不合理,如果同他有关,他是司礼监的人,举荐人为什么是中台阁赵砚?
她这一日被阮无病甩了,又被连珠炮砸许多消息,疲累不堪,“谁稀罕,爱封不封。”便谁也不理,走回去睡觉。
足足躺平二日才恢复一点精神。丁灵琢磨彩绣的事耽误不得,便命tຊ传许春和,“我从中京出来时,宫里赏了一位织绣师傅相陪,原说等我回京她便回宫。不知怎的竟得了肺疾,百般医治无法,昨日已是没了。你去州府知会一声,出个文书,我命人禀报宫里。”
许春和踌躇,“既是宫里的人,如何不在病着时便禀了宫里,最好趁病着时送回去。耽搁在咱们府上,如今人还死在外头,宫里必定不高兴,万一降罪——”
“还不是下人不晓事。”丁灵装作恼怒,“可恨我二人困在雷公镇,若早知道,定然给他送回去,怎能落得如此被动?”
许春和恍然,“雷公镇那是天灾,无可奈何的事,姑娘放心,卑职这便去办。”
彩椒在外听得清白,等许春和离开进来倒茶,忧愁道,“宫里不明不白死人,若较真起来,难免吃挂落,眼下正是商议封君时候,若耽误姑娘如何是好?”
“耽误便耽误,我难道没了它不能活?”
彩椒道,“女君有封地,能立府。”叹一口气,“姑娘可知道这是多大恩典?彩绣要是能自己立个门户,我又何至于如此操心?”
丁灵想一想,“彩绣若无处去,便留下,多的不能,她们母子二人我还养得起。”
彩椒要哭不哭,翻身跪倒,扑在地上给丁灵磕头,“姑娘就是我们姐妹的再生父母。”
许春和不足一个时辰便拿了死亡文碟回来。丁灵便命传文书,亲自盯着给宫里写信,用火漆封好送回中京。自己仍在南并州逍遥。
又半月过去,中京回信,竟是老夫人亲笔。廖廖数语,全是坏消息——因为太后宫人在外身死,内宫监极端震怒,命丁府管事入宫回话。
丁灵看完,“内宫监的意思,是不是就是那个高少监的意思?就是他在给那姓赵的撑腰?”
彩椒早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就是他。”又道,“必是姓赵的使坏,否则彩绣区区一个宫人,何至于闹成这样?”
丁灵拿着书信念,“着当值管事速速入宫回话。管事,谁是管事?这是让我去给他回话呢?”
彩椒连连摆手,“姑娘万万不可,姑娘去了,便是咱们府上跟内宫监对上——不如随意命个管事去,高少监便责罚也有限,至多一个看顾不周的话头,说到头与咱们府上无涉。”
“谁去?”丁灵冷笑,“这厮摆明了寻事,哪个管事去了能从内宫监囫囵回来?”
彩椒面上发白,半日咬牙道,“我去。”又道,“彩绣惹下的祸事,我既是她姐姐,我不去谁去?”
这丫头平日看着胆小如鼠,声音大点都能吓得发抖,事到临头为了自己妹妹,竟然半点不怂,丁灵微觉意外,又难免感动,便道,“你去算什么?不过是羊入虎口,万一再叫姓赵的看上,又给我添乱。”
彩椒慌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丁灵道,“我去会会这位高少监。”站起来,“连你也不必回中京,留下照顾你妹妹。”
拿定主意便收拾回京。丁灵来时赏山玩水,足足走了半月之久,如今回去,箭在弦上,五日便到。
进门拜见老夫人,叫“阿奶”。老夫人拉入怀里,反复摩挲,“听说那边闹瘟疫,我是一夜一夜睡不着,还以为把我们姑娘磋磨憔悴了,竟越发出落得水灵——西冷江果然养人。”
丁灵同老夫人亲热半日,“阿爷几时回京?”
“过完年。”丁老夫人便剥榛子,“早年征战,没一年给祖宗烧香,今年都到这时候了,必然是等烧了香再回——圣人也体谅。”
丁灵点头,“说的是,急什么?”又道,“依我,阿爷不必回来,回来给皇家卖命有什么意思?”
丁老夫人把剥了皮的榛子仁塞入她口中,“这话家里说说罢了,不许出去说。”又道,“话是这样,但老爷不回来,你们兄妹二人不好着落——尤其是你。”
丁灵想反驳,咬着榛子说不出话。
“北城是个爷们,功名自己挣,便挣不来,我们府上的爷们保一世富贵也是寻常事,你就不一样。”丁老夫人絮絮叨叨的,“姑娘家总是要出门的,出了门便是别人家的人,我和你阿爷在时一切都好,我二人没了,你便没人撑腰。”
她说的北城是丁南嘉的哥哥——丁北城。丁灵咽下口里榛子,“阿爷便想给我谋个女君子的封号?”
“不应当?”丁老夫人道,“当日栎阳平乱,老爷身中八箭,没死已是祖宗庇佑。因为其中多少沾了皇家丑事,圣人一个字不肯提,这么些年过去,还我们又如何?”
丁灵不答。
“咱们府上不缺封号。只是你如今声名不佳,便说亲也难说好的。这事若能成,便能自己立府——嫁人也使得,立府招赘也使得。”
确实用心良苦。虽然这事目前看来确实是托丁南嘉的福,但丁灵还是不相信同阮无病无关。丁灵道,“阿奶疼我,但这女君子做得做不得都不打紧——我便不能自己立府,也不胡乱嫁人。”
丁老夫人叮嘱,“不许再去纠缠那个李东陆。”
丁灵要想一下才能记起李东陆是谁,“他该已经成婚了吧。”
“没呢,推三阻四地拖延。”丁老夫人哼一声,“我看他那未婚妻未必有他口里说得这么心肝,且看着吧——绝不许你再沾他。”
丁灵不答。
丁老夫人以为她还在舍不得,便道,“我知道你爱那厮的才学,不打紧,等开春又是一回春闱,又有新的状元郎,到时候姑娘再去看看呀。”
丁灵愣住,“不应是后年吗?”
“恩科。”丁老夫人道,“这一回闹瘟疫,祖宗保佑竟然叫路过的钦差遇上,在雷公镇便了结,死伤都有限。南赵大灾,又因为处置得宜,百姓们井井有条。圣人欢喜,旨意恩科——这是面上缘由。”
丁灵正操心宋闻棠赶不赶得及,一听这话稀奇,“还有底下的缘由么?”
“是。”丁老夫人道,“听说宫里老祖宗连日抱病,有一二个月没露面了,太后和圣人心里都不痛快。”
丁灵一滞,朝廷举士大典,因为一个太监变更,简直匪夷所思,但这事同她无关。“阿奶在信上说的话,我倒不明白,彩椒那妹子,不过一个宫人,死便死了,病死是天收,内宫监什么意思?”
“谁知道?”丁老夫人道,“一个宫人死便死,若宫里果然缺人,我挑好的送去便是——太后都没说什么,内宫监不依不饶。”手里榛子一掷,“你不用管,我已经命人去请这位高少监了。”
第33章 陆阳君
丁灵急急忙忙赶回来, 原想着亲自跟高少监对线,没想到回京还能有靠山。她本就没把高少监放心上,眼下更不拿他当回事。刚辞了老夫人回房,门上便有拜帖来。丁灵隔着门问, “是谁?”
丫头青葱在外说话, “李编修。”
“哪个李编修?”
青葱半日挤出来一句,“就是那位么——”
丁灵便知是丁南嘉花痴的状元郎, 赶苍蝇一样连连摆手, “打出去,说我不在家。”
“那拜帖——”
“有多远扔多远。”丁灵隔着帘子道,“日后这等不三不四的人来, 不许进来说话,脏人耳朵。”
丁南嘉毕竟是中京名人,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跑出去躲了半年, 如今带着封君的传闻回来,很有些意气风发意味,诸王各府女眷们的帖子雪片一样, 一半说要来登门拜访, 一半邀她过门说话。
拜帖丁灵初时还看上一眼, 后来索性连名姓都懒得听——她刚穿来时处境同那天津特产狗不理差不多, 如今看着要升发,吃包子的狗们都回来了。
便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算丁老夫人催着往宫里送请安折子,推说回来路上染了风寒, 不敢入宫怕冲撞太后云云——不然回京不入宫,少不得要吃个“大不敬”罪名。
丁灵封君的事一直活在传言里, 没个像样消息。丁北城却已经正式往御前行走,一夜之间从龙禁卫一个外围侍卫变成天子近臣, 炙手可热起来。
这日丁太傅从老宅送的年礼到中京,一并野味牛羊山珍等物,各样稀奇粳米,珍玩香料,另有上好的布料绸缎,竟还有数张好皮子。丁老夫人喜不自胜,命锦绣阁上门,张罗着给兄妹二人做新年衣裳。
丁灵一眼看见皮子里有一只完整的貂尾,便收在怀里,“这个有趣,给我。”
丁老夫人瞟一眼,“你那个只tຊ好小孩子做耍用。”
“那不是正好给我耍?”
丁北城神色古怪地从外头走回来。丁老夫人久经世事,一看便知有事,“怎么了?”
丁北城不答。
丁老夫人有所觉,摆手打发了裁缝和下人们,只剩祖孙三人时才道,“你从宫里来,是不是宫里有什么话?”
丁北城便看丁灵。丁灵莫名其妙,同他面面相觑。
“还以为是你阿爷的信儿,竟是你妹妹——”丁老夫人猜到底里,便摇头,“封君本就是大恩典,没有便没有,不必在意。是圣人不答应还是司礼监不点头?”
“都不是,”丁北城摇头,“准了。”
丁老夫人腾地站起来,“你说圣意准了?”
“是。”
丁老夫人直逼到丁北城面前,“你妹妹封女君子的事,旨意准了?”
丁北城点头,“我出宫时旨意刚出司礼监,往台阁留档,至多明日便要传遍。”
丁老夫人愣一时,随手便是一掌撂在丁北城脑袋上,“如此喜事,你丧着一张脸进来——”
“阿奶。”丁北城无奈地叫,“孙儿还没说完。”
丁老夫人见他不似作假,“都封君了,还能做什么怪?”
“封号。”丁北城道,“赵相说,阿爷功在栎阳,应封栎阳君,阁里拟的也是栎阳君。”
“旨意是什么?”
丁北城为难地看一眼自家妹妹,“陆阳,一字之差,缪之千里。”
“陆阳?”丁老夫人皱眉,“什么地方?在哪里?”
“我也是打听了才知道——东南靠海的一个小镇子。我妹妹从此便是那甚么陆阳君了。”丁北城越说越气愤,“人又少地方又小,要说好处,只有清静一项——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然清静。”
丁灵搞不懂丁北城在生什么气,“我要那么大地方做什么?管他什么君,能自立府门便是大喜事。”
“你懂什么?”丁北城怒其不争,“栎阳地处中原,又富庶,便不说每年进项能有多少,光是山水人文,民情风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那个甚么劳什子陆阳,你去做什么?去那里下海捞鱼还是啃沙吃土?”
“竟在海边么?那可太好了。”丁灵道,“现时的海物不知有多么新鲜——”
“行了。”丁老夫人一语打断,问丁北城,“赵相既拟的栎阳,改封号又是谁的意思?”
“不知。”丁北城摇头,“折子进了司礼监便被驳回,花银子打听,才知道是封号的事,阁里改过两回仍然驳回。后来阁里无法,命人拟了七八个名字,李督公圈的陆阳。”
丁灵一头雾水,“李督公?”
丁北城白她一眼,“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富贵,兼着东厂厂督的那个。”
丁灵微觉惊奇,“竟不姓阮?”
“他倒是想姓阮呢。”丁老夫人道,“老祖宗不要他。”又问丁北城,“圈陆阳这个名字是李富贵的意思,还是老祖宗的意思?”
“老祖宗。”丁北城道,“李富贵能做上司礼监第二号人物,凭的是身份特殊又老实听话。论身份,李富贵是前头留下的人,不是老祖宗门人,不碍外人眼。论行事,老祖宗说一这厮从不说二,不碍老祖宗的眼——李富贵做厂督都管不了东厂的事,一个牵线木偶罢了,能有什么主意?”
“可确信?”
“确信。”丁北城道,“为图稳当,我使了大钱,命人往司礼监打听过,李富贵在外头一个一个念,老祖宗在内,亲口说陆阳就很好。”
丁老夫人便沉默下来。久久叹气,“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便劝丁灵,“既是荒僻,你不用去,咱们府上拿银钱给你在中京开府,左右你议婚也要在中京。”
丁灵根本不用劝——她简直满意得不得了。笑道,“如何不去?总要去看看我的地方。”
屋子里另两个人看傻子一样看着她,相对叹气。丁北城递了消息要走,“我还要值夜。”
皇帝晚上回内宫,内宫值守是净军的事。丁老夫人问,“圣人竟要出宫吗?”
“不是。”丁北城道,“老祖宗今夜往岁山,圣人命我带人跟随。”
“如何不让净军跟随?”
“这个……”丁北城一滞,“我也不知。想是龙禁卫跟随更显圣人待老祖宗恩重?”
丁老夫人皱眉,“龙禁卫给世家门阀子弟挣功名的,不过是摆设,净军可都是老祖宗在西北练成的精锐,让他们跟随才是正经,办正事要示什么恩?”
丁北城急着要走,便抱怨,“一个城防,叫阿奶说出天大的事来。”按着正时刀大踏步走去当值。
丁老夫人指着他背影向丁灵道,“你看看你哥哥,一点心眼子也不生,跟你一模一样,御前行走不长个心眼,不知要倒霉在哪一桩上?”
丁灵无辜挨骂,便道,“太平时节能有什么事,阿奶多虑了。”不等丁老夫人骂便一溜烟跑走,远远道,“我去天工阁,晚间不吃饭。”
回去换一身宝蓝圆领缺胯袍,戴着深蓝胡帽,腰上系蹀躞带,貂尾塞褡裢里,扮作个小子模样。往马厩挑马时的卢看见丁灵便躁动起来。丁灵走去抱住,亲热半日,给它喂了两根胡萝卜,“不能带你——太显眼,委屈你留在家里。”
另拣一匹马,往天工阁去。到地方把貂尾拿给掌柜,说明来意,两个人讨价还价,商量得有来有回,丁灵最终还是豁出去一袋金瓜子,掌柜才不情不愿勉强答应下来。
丁灵道,“年前来取。”便走了。
此时已是夜幕降临。中京繁华,入夜后人来人往,长街商铺灯火通明。天上漫天星辉,地上车水马龙,流光溢彩,富贵泼天。
简直是活了的清明上河图。丁灵牵着马,津津有味地在街市里游走。刚转过街角,迎面一个巨大的青石坊门,工工整整碪着四个大字——苦水胡同。坊里人声尽销,一个过路人也没有,虽然看着冷清,但是里头灯笼高照,半点也不僻静。
丁灵身不由主站住,便牵着马往里走,便见灯火最盛处有一进府门,两个鎏金大字——李府。府门紧闩,两个锦衣管事分左右站着,居高临下看着眼前不速之客。
……
“你去苦水胡同李宅,拿这个给管事——我如果没死,不论何时,你都能寻到我。”
……
丁灵只觉腕间蛟线活了一样,烫得惊人。心里一个声音不住叫嚣着——走过去,给管事看玉蜚,去见他。
双足却似有千钧重,凝在那里。
管事走过来,“此是苦水胡同李宅,小姐寻人?”
叫嚣的声音停下来。丁灵放弃,便耷拉着脑袋要死不活道,“我走错了。”便牵着马往坊门去。
还没走出三步,身后一个人叫,“哎哟,这不是我们陆阳君吗?”
丁灵回头。众星拱月簇拥一个人,穿蓝色织金曳撒,戴三山帽,雪白一张脸,刁钻地笑着——见过,熟人。
丁灵道,“高少监。”
“听闻陆阳君抱恙在家,竟有如此雅兴,夤夜游玩?”
这话应下来,“大不敬”的罪名便要顶在头上。丁灵扯一扯嘴角,“非是游玩。祖母在悬山寺供的香包,为图心诚,我特意去取。”
高少监“哦”一声,“倒是奴才唐突,奴才还以为封君的消息出宫,陆阳君心下欢喜不药而愈呢。”
丁灵心下骂个不住,“祖母在家等候,我走了。”
“不急。”高少监慢吞吞走到近前,“陆阳君的香包,可否赏奴才看上一看?”
丁灵哪里来的香包给他?皮笑肉不笑道,“不能。”
“还是给奴才看一眼的好。”高少监道,“不瞒女君,老祖宗连日抱恙,奴才也想着往悬山寺供上些香火,香包灵验,给奴才长长眼?”
丁灵一句“关我屁事”几乎出口,仍然假笑,“高少监好孝心,可惜我这个确是不能给你。”
高少监已经逼到丁灵身前,压低声音道,“南嘉小姐报了暴毙的宫女,是不是还在您府上养着呢?”
丁灵笑着纠正,“是病死,不是暴毙。”
“南嘉小姐为何包庇那丫头?”
“病死何来包庇?官府文碟一应俱全,高少监不信,可往南并州打听呀。”丁灵装傻充愣,“倒是高少监为何如此在意一个宫女?”
二人离得极近,言语出你之口,入我之耳,说话便半点不打埋伏。高少监四下里看一回,“你是不是以为封了君,便不把奴才当回事?”
丁灵不答,权当一个默认。
高少监调整一下姿势,欺到丁灵耳边,“赵砚那厮拿着中台阁的脸面给你封君,老tຊ祖宗连日抱恙不管闲事,才让你们钻了空子,等他老人家大安了,你猜猜你和赵砚要怎么死?”
“既如此。”丁灵故意道,“高少监何不趁他老人家不管闲事,赶紧谋个好差?老祖宗事也太多,即便大安,说不得也管不过来,高少监给自己谋一回呀。”
高少监一滞,半日才道,“你不信我是吧?且想想,若老祖宗乐意,你是如何从栎阳君变陆阳君的?”
丁灵心里其实信了,面上却不能跌份,“管他什么,做一日算一日,不比您高少监,一日也没的做。”
“你——”高少监瞪着她,半日道,“你把那丫头交还给我,我同陆阳君仍旧井水不犯河水。”
丁灵点头,“高少监早这么说话不就对了?荒费许多时间,你我简便些多好。”
“人你交给我,我们——”
“死了。”丁灵道,“高少监实在想见,我豁出脸面命人掘坟给你。”
“你——”
二人四目相对。
忽一时马蹄踏碎夜色,直扑而来。一名青年净军在坊门驻马,一跃而下,便往里走。高少监一把拉住,“何事匆忙?”
“容玖何在?传他入宫。”
“里头。”高少监瞬间变色,“是老祖宗?”
“是。”那净军点头,“老祖宗在岁山遇刺,去传容玖速速入宫。”
门上管事听见,一溜烟便往里跑,一片声地叫喊“传容玖”。
高少监满面恼怒,“今夜是谁跟着的?没有用的东西,拉来乱棍打死。”
丁灵原本在旁悠闲看戏,闻言心下剧烈一沉。果然那净军冷笑道,“不是我们,是龙禁卫的人。”
第34章 权势滔天
老祖宗遇刺, 一众徒子徒孙乱作一锅粥。丁灵趁乱脱身,她没了闲逛的心思,急急打马回府。门上管事远远迎上,挽住缰绳, “老夫人让看着姑娘回来, 姑娘快去。”
丁灵急匆匆跑进去。还不等她说话,丁老夫人道, “北城出事了。”
丁灵问, “可是岁山的事?”
“你也听说了?”丁老夫人道,“我就知道今日安排有古怪。果然——老祖宗半夜往岁山已是古怪,不让净军跟随又是古怪, 龙禁卫这许多人,居然这么刚好让北城跟随,简直怪上加怪。”说着便摇头, “受着吧,摆明冲着咱们家来的。”
“我哥哥呢?”
“廷狱。”丁老夫人道,“老祖宗遇刺这么大事, 必定是要追究的, 今日当值所有人尽数羁押, 北城有官职在廷狱, 无职的押在郊狱。”
丁灵一听监狱便着急起来,“那要何时才能回家?”
“旨意命东厂督察。”丁老夫人叹气,“总要等东厂查出个眉目, 还了北城清白才能回吧。”
“那要什么时候?”
丁老夫人摇头,“封君的旨意刚过, 便出这等事,赵相还是一厢情愿了。”
“阿奶的意思——闹成这样, 全是因为赵相抬举我家?”
“不然呢?”丁老夫人道,“你阿爷不得志时,北城虽然闲散,你虽然骄纵,我们府上总算是太太平平的。这才多久便惹出祸端。要说运气不好,自己可信么?”
二人正说话,青葱提着个包袱走过来,“老夫人,都收拾妥当了。”
丁灵看一眼,“给我哥哥送的衣裳吃食?”
“是。”丁老夫人道,“我去走一趟廷狱,上下打点,不能叫北城在里头受罪。”
“夜深,廷狱又远,阿奶别跑了。”丁灵站起来,“我去便是。”
“也使得。”丁老夫人想一想,“我明日入宫见太后,再去拜见赵相,寻个通容道路。”
廷狱在京畿十里之外,余山之上。丁灵带着青葱,二人骑马急赶,总算在夜深时分到地方。如今宦官势大,廷狱归东厂节制。丁灵同那厂卫说明来意,厂卫还算客气,“丁侍卫不过暂时羁押,小姐不用担心。”
丁灵抓一把金瓜子,“家中阿奶忧心得紧,容我见一见哥哥,说句话。”
厂卫侧身拒绝,“小姐容我通禀。”便走进去。不一时走出来,“丁侍卫说他在此处无事,说不必见。”
丁灵一滞,“为什么?”
“丁侍卫命卑职转告小姐,朝廷大事,请小姐同老夫人不必担心,安心等候。”厂卫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纸折子,“丁侍卫命卑职转交小姐。”
丁灵打开,寥寥数语——我在此处无事,待朝廷勘察定案后就能回家,让阿奶放宽心,静等着便是。
是丁北城的笔迹,不管什么原因,丁北城确实不肯见家里人。丁灵无法,便把包袱给厂卫,“我哥哥在此处时,劳烦多加照拂。”便把荷包扯下来,“这个给哥儿买酒。”
厂卫接过包袱,荷包仍旧推回去,“卑职份内的事,小姐万不要客气。”
丁灵第一次使钱使不出去,暗道司礼监直属果然不一般,光军纪严明这一条便是别的草台班子无法比拟的。越发忧心起来——就东厂和净军军容整肃模样,他们家的老祖宗若当真有个好歹,丁北城即便在其中没有什么过错,吃挂落丢官职也是跑不了的。
丁灵在廷狱碰壁,仍旧同青葱骑马回城。堪堪过廷狱石碑处,一小队净军呼啸而来。丁灵勒马避让。
领先一个打马过去,又突然止步,慢悠悠转回来,“丁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竟是久久不见的阮继善。
丁灵一句“你来这做什么”到口边又咽下——人家老祖宗出事,来这里审犯人不是理所当然么?
阮继善自己“哦”一声,恍然点头,“我晓得了,你必是为你阿兄来的。”
“是。”丁灵遇到熟人,放下一半心,“还要劳烦善都统照顾我阿兄呀。”
阮继善看着她笑,“姑娘不得给我些好处?”
“你在外索贿,你家大人知道吗?”
阮继善一滞,“姑娘说笑。”又道,“姑娘既回京,好歹探望一回——出这么大的事,姑娘连面都不露,也太无情了不是?”
丁灵不答,“我走了。”打马回京。
丁灵心事重重,便走得缓慢,回府已是天光大亮,丁老夫人早走了,说是一夜没睡,天不亮便进宫。丁灵等到过午才见丁老夫人回来,迎上去,“太后怎么说?”
“没见。”
丁灵打发了下人,自己伺候丁老夫人脱衣裳。
“太后不肯见我们,必是因为岁山遇刺的事生气。”丁老夫人道,“太后最是偏疼老祖宗,是我糊涂,不该这时候入宫讨嫌。”
“阿奶去见赵相了?”
“见了。”丁老夫人除了大衣裳,便披袄子,“你同司礼监是不是有过节?”
丁灵冷不防听见这一句,手指尖抖一下,大氅几乎坠在地上,忙抱住,“怎么了?”
丁老夫人坐回去,自己倒一盏茶,“我去求赵相,你猜赵相同我说什么?”
“什么?”
“赵相同我说,如今要让北城出来,只能寻司礼监去。他同我说——你家里有陆阳君在,其中缘故她当然知道。赵相还问我——现成门路为何不走?”
丁灵不动声色握住手腕——玉蜚触手生温,连蛟丝都贴着皮肤微微发烫。
丁老夫人一直死死盯住她,见她神色变化便知赵砚并没有信口开河,“你在南并州是不是得罪了司礼监的人?”
丁灵一滞。
“你同阿奶交个底。”丁老夫人道,“不必害怕,司礼监如今虽然势大,你告诉阿奶,阿奶设法替你转圜。”
丁灵低着头半日道,“这事阿奶先别问,我想法子。”
“怎么?”
“阿奶给我一日。”丁灵道,“若我无法,必定同阿奶说。”
丁老夫人正待再劝,青葱欢天喜地跑进来,“老夫人——小姐——少爷回来啦。”
二人大惊,齐齐站起来。青葱的声音还没落地,丁北城大踏步走进来,纳头便拜,“阿奶。”
丁老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北城回来了?”
“回来了。”丁北城应一声,又抱怨,“中京行刺这么大的事,当然要羁押问话,正常过场,阿奶大惊小怪,让妹妹四处走动。如今就我一个回来居家思过,好不丢人。”
丁老夫人一滞。
丁北城还不依不饶,骂丁灵,“我不是给你写了字?为何不给阿奶看?还四处走动?”又添一句,“妇人见识。”
丁灵莫名挨骂,“我什么时候四处走动了?”
丁北城翻一个白眼,“不是你往司礼监走动,我如何就出来了?”
“让你出来还不乐意了?tຊ”丁灵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丁北城指着她,“你看看——就是你走动的。”
丁老夫人便问丁灵,“是你寻的司礼监?求的谁?”
丁灵百口莫辩,“阿奶知道的——我从廷狱回来便一直在家里,何时出去求人?”说着心中一动,必是阮继善回去,同阮无病说了自己往廷狱的事。
丁老夫人犹在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得罪了司礼监?如何就放人了?”
丁灵矢口否认,“没有的事。”
丁老夫人沉吟一时,“无事便好——去备一份礼,外头备车,我去一回胡卢坊。”
丁北城问,“阿奶要去拜见老祖宗?”
“是。”丁老夫人道,“你在职上出这么大纰漏,人家不计前嫌让你回家,不该登门探望?”转向丁灵,“北城不得出门,你随我去给老祖宗磕头。”
丁灵无奈,只能答应。丁老夫人把压箱底的诰命服色穿戴上,丁灵也是封君赐服。
一道乘车出去。丁灵问,“老祖宗竟不在宫中?”
“圣人说宫中屋舍狭窄规矩又大,命给老祖宗开府,在胡卢坊。”丁老夫人点着她,“你跟在那个姓李的后头,人在中京,倒跟野人一样,什么都不晓得。”
丁灵无语。祖孙二人到胡卢坊驻车。跟车管事扶着二位女眷下车,丁灵脚一沾地立刻被眼前景象唬住——胡卢坊内十里长街,流水介停着诸王诸相马车,一眼望不到头,都在等着入内拜见。
丁老夫人立时生出怯意,“怕是见不成……”既来了,只能命跟车管事上去递名牌。
守门净军看都不看,“老祖宗不见外客,回吧。”
跟车管事退而求其次道,“家主备的薄礼,劳烦转呈——”
“带走。”
丁老夫人在旁听见,默默叹气,“罢了,回吧。”携着丁灵回去。刚走出三步,身后一人叫道,“丁老夫人留步。”
丁灵回头,又是认识的——阮继余。一街的人看见他,俱各打躬行礼,一片声地叫“余都统”。阮继余听若不闻,木着脸向丁老夫人道,“厂卫往栎阳公干,栎阳旧人托付节礼命转呈丁老太傅,丁老夫人来得正好,趁便带回?”
丁老夫人点头,“有劳。”便携着丁灵入内。一路走一路打听,“我们祖孙今日来,一则听闻老祖宗抱病着实忧心。二来孙儿北城托老祖宗的福竟能居家思过,想着给老祖宗磕头谢恩——”
“下回。”阮继余道,“老祖宗今日不见外客。”
丁老夫人不敢再说,跟在后头闷声走。忽一时眼前一带矮枫林,被霜打鲜红。丁灵脱口道,“这里竟有枫树?”
“是。”阮继余道,“刚从南并州移过来的矮枫树,小姐喜欢,留下赏玩?”
丁老夫人不好扫阮继余脸面,便吩咐丁灵,“左右没你的事,你在这等我。”
丁灵随便一句话便被阮继余稀里糊涂剩在这里,只能站着等。不一刻阮继善走来,笑着招呼,“丁小姐好稀客,眼睛都望穿,才等到你来。”
丁灵无语,“胡说八道什么?”
“走吧,老祖宗在等你。”
丁灵原以为等在这里的是阮无病,便有些不情愿,“不是说不见客?”
“是不见外客。”阮继善道,“小姐怎么能算外客?”
丁灵心中猜测是阮无病的缘故,便不作声——早晚要会一会这位老祖宗,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
矮枫林深处一带清溪,溪畔屋舍精洁,粗木原枝搭就,别有野趣。阮继善推门道,“请。”
丁灵深吸一口气。此门之后,便是权倾朝野又被五马分尸的一代权宦阮殷——眼下正是他权势滔天时候。
第35章 老祖宗
身后碰一声轻响, 阮继善在外掩上了门。丁灵回头看一眼便往里走。屋舍在外头看极寻常,入内才知玄机暗藏,眼下已是入冬时候,中京冬日湿冷, 此处没有火盆, 却温暖如春——应是过了地龙。
入目帷幕深重,顶里头一副八宝鎏金拔步床, 床上依旧悬着暗色帷幕, 便在暗室之中仍然可见织金绣锦,富贵非常。丁灵走进去,便听床上枕褥窸窣, 应在披衣裳。
大白天的,老祖宗竟然高卧在榻。
丁灵心中一动,难道遇刺的事竟然不是假装?她总算还记得丁老夫人叮嘱——见老祖宗先磕头。便屈膝要跪。初初一动帷幕里的人道, “你过来。”
丁灵刚刚俯身,闻言如被雷劈,便站起来, 疑惑地盯着帷幕深处。
男人的声音在内道, “你过来。”
不老, 很年轻, 听声音应不足三十,这么点年纪怎么能是权倾天下的“老祖宗”?
帷幕里的人已经坐起来,因为卧床没有束发, 披散的长发如瀑坠下,男人宽肩薄背, 长臂细腰,过于优越的骨相——丁灵不能再熟悉的一个人。
丁灵站着, 惶惑道,“阮无病?”
白皙修长一只手撩起帷幕,隐约的微光照亮男人脸庞,正含笑看着自己,“丁灵。”
丁灵仓皇四顾,屋舍并不阔大,一眼就能看清底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她和阮无病。丁灵几乎便结巴起来,“你怎么在这?不是说老祖宗在——他在哪?怎么不见?”
“丁灵,”男人轻声道,“我是阮殷。”
明明是震耳欲聋的两个字,听在耳中却感觉陌生——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这么叫他,除了在印鉴上,这两个字甚至不以任何形式存在于任何一种场景。
阮殷,他说他是阮殷。
男人已经移到榻边,赤足踩一双木屐站起来,行动间衣袂如云流动。丁灵看着男人走近,本能地退后,“你别过来。”
男人站住。
丁灵总算接受现实,飞速道,“你是阮殷?”
男人点头。
“阮无病就是阮殷?”
“是。”
丁灵点一下头,久久道,“原来你就是老祖宗。”
阮殷自打十五岁入主司礼监,每一日都被各式各样的人唤作老祖宗,从来只觉理所应当,无一刻有不适的感觉。可就在眼下,就在这三个字从丁灵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难堪,“丁灵,我不是——”
“阮无病,骗我好有意思么?”
“我没有骗你。”阮殷道,“无病是我小字,我就是阮无病——”
“老祖宗。”丁灵打断,“这么久,是我唐突了。”慢吞吞屈膝下去,“给老祖宗请安。”
阮殷看着丁灵就在三尺之遥,却无法靠近。他看着她跪下去,看着她像所有人一样,埋首伏在地上,只一片薄的脊背和黑的发留给他。他就这么看着她,有一个瞬间只觉眼前黑了片刻,便退一步撑住桌案。他想走过去,双足却如同灌了一千钧的铅,“丁灵。”他叫着她,“你别这样。”
丁灵伏在地上,前额抵住一平如镜的清砖,借助清砖坚硬的触感抓住理智,等她终于厘清厉害,便抬起头。
“老祖宗。”丁灵道,“家兄丁北城在龙禁卫当职,职责在身却未能恪尽职守,致使老祖宗岁山遇刺。求老祖宗看在我家满门忠烈,饶家兄一命。”
阮殷站着,嘴唇都在发抖,艰难声辩,“没……我没有拿他怎样……”
丁灵跪在地上,平静道,“老祖宗不计前嫌,大恩丁府上下粉身难报,我回去转告家兄,从此静思己过,诚谨任职,绝不辜负老祖宗厚望——”
她一口一个“老祖宗”,直听得阮殷两耳嗡鸣,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丁灵说完伏身下去,磕一个头,又抬起来,“今日老祖宗抱恙,小女不敢打扰,这便告退。待老祖宗大安,再来磕头。”
阮殷这一句话总算听懂了,生硬道,“不。”
丁灵已经要站起来,闻言又直挺挺跪回去,“老祖宗还有什么吩咐?”
“什么吩咐……”阮殷仓皇道,“我吩咐什么……”他一手撑着书案站在那里,指尖掐得青白,半边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那里。男人本就白皙惊人,此时看着没有一丝血色,活鬼一样。
丁灵平平看着他,“老祖宗既无吩咐,祖母在外等候,小女这便告退。”不等他再回绝,转过身便往外走。
“丁灵。”
丁灵装作没听见,拉开门。
男人的声音尖利起来,“丁灵——”
丁灵站住。
“你不能走。”男人道,“你若走了,我——”
丁灵回头,“老祖宗待欲如何?”忍不住冷tຊ笑,“难道杀我全家?”
男人身体摇晃,却笑起来,“杀你全家就能威胁你?”
丁灵见识过这位权宦权势滔天,却不知他究竟能疯到何种田地,其实不敢惹他,“我是我,他们是他们,各不相干——老祖宗不要拿我家里人说话。”
“他们威胁不了你?”男人变态地高兴起来,“那谁能威胁你?”
丁灵不答,“老祖宗脸色不好,还是赶紧休息吧。”
男人听若未闻,“你不能走,你走我就去死。你能看着我死,便走吧。”
丁灵气得要笑起来,“老祖宗自便。”摔门而去。木门“碰”地一声合上。丁灵屏住一口气走,初时还算缓慢,渐渐越走越快,如同飞奔,等到矮枫林口又慢下来。
四下里无人,不见一个侍人影子——此处如此荒僻,很难想象就在青砖墙外,半个中京城的显贵高官们翘首以盼等在外头,只为谋得那个人看一眼。
丁灵原地等半日,仍然不见人来——阮继余兄弟二人跟消失了一样。
丁灵只能走回去。红枫林跟来时一样寂无人声,清溪畔屋舍依旧,门却是虚掩着——她走时应没有闩门。丁灵默默叹一口气,推门进去。
室内帷幕依旧,昏暗依旧。只有男人换了个姿态,脊背抵住短案一只脚,勾着头,屈膝坐着,雪白一双足踩着深黑色青砖。男人缩着身体,浑似吉光片羽一段旧影,碰一下就会消失。
丁灵掩上门。木门撞击声惊动了他,男人一动不动,厌倦道,“出去。”
丁灵站着不动。
男人道,“出去。”便焦躁起来,他不抬头,指尖在地上胡乱摸索一气,碰到一物劈手便掷。
丁灵侧首,险险避开,竟是一枚白玉印鉴,玉质极坚,如此撞击仍然完好无损。丁灵原不理会,看见其上四个字生生一激灵,拾在手中。分明刻四个篆体——奉天法祖。
丁灵生生一激灵,“这便是红印?”
男人猛抬头,“丁灵?”
丁灵握着印鉴走过去,把印鉴放在短案上,“天子御宝怎么能胡乱摔跌?”
男人摇头,他仿佛没了神志,只是迟滞地看着她,看着她走近,看着她放下御宝,看着她退后时终于忍不住,身体一倾扑上去,不顾形象抱住丁灵双膝,仰面叫,“你别走。”
丁灵看着男人状若癫狂,忍不住伸手摸他前额,果然烫得惊人。她费劲巴拉给自己筑起的坚硬的壳瞬间碎一地,脱口便骂,“烧成这样怎么还坐在地上?”
男人疯狂摇头,如瀑的长发随着动作胡乱摇摆,便裹了满身,“你不能走。”他叫着,“你不能看着我死。丁灵,还没到时候,我不能死。”
“死不了,去躺着。”丁灵要拉他起来,倒被他坠得站不住,只能蹲下。男人就势扑在她肩上。丁灵只觉男人热火炉一样的身体搭着自己,这人着实烧得可怕,难怪胡言乱语。
男人贴着她,“不是老祖宗,我是阮殷,丁灵,你叫我阮殷。”
丁灵一滞。
男人不得回应,五指用力便掐在她臂上。丁灵只觉两臂生疼,耳畔男人的声音尖利地叫,“你叫我——”
丁灵疼得皱眉,拼尽全力站起来,“老祖宗自重。”
“什么老祖宗……不是老祖宗……”男人声音发抖,“叫我阮殷,你叫我阮殷。”
“起来,去躺下。”
“你叫我。”男人软瘫在地上,仰着脸,满面崩溃,望着她,“丁灵,求你叫我。”他忽一时恼怒,尖声叫道,“你不肯叫我,又为什么要回来?”
“老祖宗抱病。”丁灵道,“没有下人在旁伺候,我不敢走。”
男人怔怔地,“就因为这个?”
“是。”丁灵道,“老祖宗身负江山社稷,便不肯自己保重,我们也要替您保重。”
“那你不如走了。”
丁灵不答,双足用力挣脱束缚,初初一动又被男人死死抱住,“我说错了,你不能走——”
丁灵道,“起来,去躺着。”
男人木木地,居然依言爬起来。丁灵在旁,看着他又要摔倒时用力撑住,二人摇摇晃晃走到榻边。男人攥着丁灵,身体慢慢倾倒,歪在榻上,眼皮千钧重,便坠下来。
丁灵道,“你躺着,我去找容玖。”
男人撑起眼皮,“他来了……你是不是要走?”
丁灵不答。
“我不要他来。”男人望着她,“丁灵……我好想你。”
第36章 受惊
丁灵不答, 看银瓶有水,倒在盆中,浸一条冷巾子,握一握搭在男人额上。男人剧烈瑟缩, 闭一闭眼, 又奋力撑开,“我很想你。”
丁灵仍然不答, “什么时候生病的?”
“生病?”男人困惑地摇头, “我没有。”
他一动冷巾子便滚下来,搭在锦绣枕褥上,洇出一带深色的水痕。丁灵拾起来, 重新浸过,又给他搭回去,“别动。”
男人果然就不动了, 定定地望住她道,“丁灵。”
“你不要说话。”丁灵按着脾气,生硬道, “你再说我回去了。”
男人怔住。
丁灵低着头不看他, 摸着巾子变温, 取下来浸水过凉。男人果然不说话, 只一瞬不瞬望着她。但他毕竟在高热中,渐渐不能支撑,眼皮有千钧重, 便睡过去。
丁灵站起来走出去。红枫林里仍不见人,一直走到来时路上总算看见个小内监, 便吩咐他,“去找容玖。”
内监惊惶不定地看着她, “你是——”
身后一个人道,“还不去?”
丁灵回头,阮继余兄弟立在不远处游廊底下,正要笑不笑地看着自己。阮继余向小太监道,“今日叫你认识——这是丁小姐,她的话要听。”便摆手,“去,让容玖来。”
丁灵道,“我阿奶呢?”
“去悬山寺了。”
“什么?”丁灵吃一惊,“她去悬山寺做什么?”
“我二人说话,丁老夫人听说老祖宗抱病,便说悬山寺极灵验,要亲自去给老祖宗供半个月灯烛。”阮继余憋住笑,“你别看我。是老夫人自己说的,我还拦她了,没拦住——她说要即刻启程,让丁小姐自己回家。”
是丁老夫人能做得出来的事。丁灵竟无语凝噎,“他什么时候生病的?”
这回轮到阮继余吃惊,“生病?没有啊——”便看阮继善。
“不曾生病。”阮继善摇头,“只是连日寒冷,老祖宗旧伤复发,疼痛厉害。小姐来前,容玖给施过针,刚躺下——怎么了吗?”
说话间容玖走过来,看见丁灵便笑,“姑娘好久不见。”
“慢慢再叙旧,你去看看他……你去看看老祖宗。”
容玖一滞,“怎么了?”
“发烧,烧得厉害。”
容玖还没听完拔脚便跑。丁灵犹豫着没动,阮继善在旁推她,“你同容玖去。我兄弟还有急务,一忽儿来。”
阮继余已经走出半步,听见这话又退回去。
丁灵纠结着,终于还是同容玖一道走。二人脚步飞快,回去便见男人不知何时从榻上摔落,正缩在地上,挣动中中单衣带松脱,散着,大片白皙的皮肤暴露空气中——万幸此处并不寒冷,不然更添病症。
容玖惊慌失措,叫“千岁”,便扑过去。男人抱着手臂蜷缩着,被人一碰便挣扎躲避,口里胡乱叫,“……滚。”
容玖见状不妙,伸手去贴男人前额,稍一碰触便被烫得缩手,转向丁灵,“你做什么了?”
丁灵道,“我没有。”
男人应是听见丁灵的声音,昏昏沉沉地叫,“丁灵……丁灵……”
容玖惊疑不定,回头看立在门边的人。
丁灵站着,一言不发。
男人烧得糊涂,不知有外人在,“丁灵……我好想你。”
容玖在旁尴尬至极,瞬间连耳根都红透了,见丁灵仍然生了根一样不动,怒斥,“你还不过来?”
丁灵咬着牙,只不动弹。
容玖道,“过来扶着,我要诊脉。”
丁灵总算动了,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握住男人胡乱挣扎的手。男人被她一握便拼死攥住,附骨之蛇一样缠绕上去。丁灵只觉肩上重重一沉——男人身体滚烫,红炭一样倾覆上来。
他贴着她,瑟瑟地叫,“丁灵……我好想你。”
丁灵一颗心仿佛被他攥在掌心,又疼又软,只能咬住牙不吭声。
男人意识不清,渐渐气力也不继,稀泥一样往下坠。丁灵有所察tຊ觉,本能地抱住,将他勒在自己怀里,便觉男人滚烫的吐息一下又一下拂在自己颈上,激出一层又一层寒栗。
他在发抖,筛糠一样。
“没事,别怕。”丁灵说完怔住,这一句宽慰仿佛刻在灵魂深处,她说话时甚至没有意识。
容玖诊过脉,问她,“你方才跟他说什么了?”
丁灵定一定神,“我没说什么。”
“必定是你说了什么。”容玖道,“脉律急促至此,是受惊过度的症状——这是心病,用药没有用。”他看一眼昏昏沉沉的男人,又转向丁灵,“你说了什么自己知道,好生开解。”
丁灵其实知道他说得不错,但这事无论如何认不得。便嘴硬道,“怎么就是我?”
“千岁一整日都好好的,见了你就受惊高热,以至烧得不认识人,不是你还是谁?”容玖道,“千岁有个好歹,你我剖成八块都不够使,你可仔细。”他站起来,原想扶着男人去榻上,见他八爪鱼一样攀着丁灵,不给自己惹事,“你陪着,我煎安神汤。”
一顿足走了。
丁灵留在原地,她被男人坠得腰间酸软,只能磨蹭着退后抵住榻沿支撑。总算男人气力销尽,除了间或惊怔,并不算难缠。
丁灵反手把榻边搭着的大氅扯过来,将他密密裹住。男人双目紧闭,在她掌下瑟瑟发抖,“……丁灵。”
“是我。”丁灵道,“你睡一会。”
男人极轻地“嗯”一声,慢慢没了声气。丁灵还不及松一口气,男人手足震颤,惊声尖叫,竟就醒过来,双目大睁,目光惊恐。
丁灵冷不防同他四目相对,“阮……老祖宗?”
男人瞬间紧绷,竟不知哪里生出气力坐得笔直,死死盯住丁灵,“你叫我什么?”他厉声道,“叫我阮殷。”
丁灵皱眉。
他坐着,目光发直,口唇发颤,整个人抖个不住,如雪原濒死的蝉,语意凶狠又无助,“叫我阮殷,你叫我阮殷。”
丁灵久久叹一口气,倾身上前,将他拢入怀中,五指贴住男人消瘦的脊背,慢慢捋过,“你病了,别说话。”
男人被她一抱便浑身无力,身不由主倾倒在她肩上,“丁灵……”他叫着她,“叫我阮殷,求你。”
丁灵不敢再刺激他,只能让步,“阮殷。”
男人眼皮下沉,心满意足地昏睡过去。
容玖回来,便见男人伏在丁灵怀里,安静睡着。他强行压下心头惊怔,放下安神汤,握住男人的手诊脉。
丁灵问,“怎样?”
容玖摇头。
丁灵难免发急,“总要想法子。”
“不是。”容玖道,“我的意思是……他没事了。”
丁灵一滞。
容玖盯住她,“你是不是又跟他说什么了?”
“没……”丁灵低头,“没有。”
容玖道,“我不管你们的事,但你不许再乱说话。”放下男人的手,“脉象无事,睡一觉就能好——既睡着,安神汤不必吃了。”
丁灵腾出手,掌心贴住男人前额,温度果然下来许多。“阮殷”两个字竟成了治病灵药,丁灵心下百味杂陈,好半日说不出一个字。
容玖做一个手势,二人合力将男人移到榻上。男人惊慌醒来,睁眼看见丁灵,又慢慢睡过去。
丁灵等他睡沉才问容玖,“岁山遇刺果然是作戏吗?”
“是。”容玖点头,又摇头,“也不是。千岁在外数次遇袭,你不是都知道么?”
丁灵立刻听懂,“岁山虽是做戏,但行刺是真的,做戏为的是把前回行刺的对头送进去?”
容玖神神秘秘做一个悄声的动作,“勿乱讲——年前就能有消息。倒是你家老夫人有趣,我第一回见往往自己身上揽事的人。”
丁灵一滞,“你们做戏就做戏,当日是我阿兄当值,阿奶当然着急——谁让你们偏要龙禁卫跟随?”
“做戏当然要做全套,净军跟对头有往来,岂不是显得千岁治军不严?”容玖道,“你阿兄只能说是说时运不济,即便如此,至多半月也能出来,何至于此?”
丁灵无言以对。
容玖憋住笑,“你阿奶急着献殷勤,往悬山寺给千岁祈福去了,你既无拘束,等千岁醒来再走。”轻手轻脚出去。
天黑下来,房舍更昏暗,男人一直得很沉,眉目舒展,雪白的脸庞在暗室里仿佛自生光晕。丁灵情不自禁碰他,烧热褪尽,男人的脸有些凉。男人在她指下偏一偏头,双唇翕动,“丁灵。”
丁灵恐他惊醒,匆忙收手。等他睡过去,另取锦被给他添在身上。丁灵走到案边,拾起混乱中撞在地上的印鉴,奉天法祖四个红得刺眼——这就是红印,所谓司礼监掌印,从字面上看,掌的就是这个东西。
丁灵把印鉴端端正正放回案上,回头看一眼昏睡的人,终于走了。
回府果然不见丁老夫人踪影,青葱带着一群丫头子,正收拾包袱要送去。眼下劝老太太回来不太现实,倒不如让她去祈福更加消停。丁灵道,“我与你一处,正好看看阿奶。”
第二日一早丁灵带着青葱,拉了一车东西去悬山寺。丁老夫人是寺里的大香客,单独辟一进院子。丁灵去时老太太正吃早饭,看见丁灵道,“来得正好,见过静安师太。”
丁灵此时才见上手坐着名眉目秀丽老尼,穿着青灰色的大袍,指尖拈着朱红的玛瑙佛珠,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丁灵总觉这老尼看着何其眼熟,却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不及多想,屈膝行礼,“师太。”
第37章 改了吧
静安师太看着她笑, 转向丁老夫人道,“姑娘大了,越发出落得好看,我是没儿子, 不然好歹撺掇了, 做我家里的人。”
丁老夫人道,“出家人惦记媳妇, 六根不净。”便招呼丁灵, “过来陪师太吃饭。”
丁灵走过去,给二人盛粥,第三碗才是自己的, 放一柄匙慢慢吃。
静安师太越看越欢喜,“姑娘可说亲了?”
“没呢。”丁老夫人道,“这丫头懂事晚, 前两年净跟着姓那李的后头转,名声都磋磨坏了。”便叹气,“如今高不成低不就的, 愁死我了。”
静安师太摇头, “你要这么想——幸亏姓李的不晓事, 不然当真做成了亲, 如今更愁百倍。”
丁老夫人听得笑起来,“竟是这么个理。”便道,“我们姑娘回来, 姓李的亲自登门递了两回帖子——依我,他当日竟不是同那未婚妻如何情真意切, 必是嫌我们府上失势,想寻个大靠山。如今看着要起来, 又闻着味了。”
静安师太点头,“很是。”便问丁灵,“姑娘还想着姓李的么?”
丁灵一颗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惹不起,不敢惹。”
两个老太太互相看一眼,哈哈大笑。静安师太有问丁老夫人,“你们哥儿才多大事,值当你躲到我这里来?”
“事虽不大,心诚要紧。”丁老夫人道,“老祖宗遇刺卧病,北城难辞其咎,如今又放回来——我不来这,外头不知怎么议论我们呢?”
静安师太连连冷笑,“什么老祖宗?”又道,“他是哪家的祖宗?”
丁老夫人听得脸发白,急给丁灵使眼色。丁灵便起身,“师太您慢用,家里约了做冬衣裳,阿奶不在,我得看着。”
丁老夫人立刻道,“你去看着,把我的大褂绣仔细了,年下入宫穿,我在这里同师太说话就很好,无事不要过来烦我。”
丁灵应一声便走,走到院外听见静安师太仍在骂人,“阮殷那黄口小儿,惯得无法无天……”
丁灵听得皱眉,一顿足走了。在外寻到青葱,二人一处出来。悬山寺正如其名,建在岁山绝壁,只有千石阶能通过,千石阶依壁凿出,脚下便是岁山深潭,传闻中入潭即通来世的往生潭。
丁灵立在崖边俯首,百尺之下碧波荡漾,今日天寒,罡风风从潭底盘旋往上,打在面上又疼又冷。丁灵咂舌,“怪道的叫往生潭,这要是跌下去,可不就往生了么?”
青葱笑道,“崖壁都有石护栏,如何跌得下去?若有上天庇佑,下去也不打紧。天一法师就是从此处入往生潭,取回佛祖赐下龟背图鉴近千卷,平安归来。”
丁灵听得暗暗点头——这位法师仗着水性上佳,做作这一出,倒很为典籍传承出了一番大力。
青葱催tຊ促,“姑娘害怕我们赶紧走,这地方我看着也寒浸浸的。”
二人说着话下了千石阶,出山门便见远处一群人簇拥着肩舆过来。人群看服色竟是净军模样。丁灵心中一动,拉着青葱避到山石之后。
足有半刻工夫人群走近,丁灵悄悄探首,肩舆上懒散地歪着个人,穿蓝色绣金曳撒,兀自打瞌睡。
竟是认识的——阮无骞。这厮被阮殷两鞭子抽过,面上至今仍有鲜红的鞭印,原本精美绝伦的一张脸看着有些狰狞,竟是破了相模样。
他来悬山寺做什么?
等一群人走过,丁灵才转出来。青葱道,“姑娘认识那位宦臣?”
“不。”丁灵摇头,“回家吧。”
二人回府,还未进门又是一个熟人守着。丁灵骑在马上无可奈何,“你怎么来了?”
阮继善特意穿的便服,“姑娘随我走一趟。”
丁灵抿着唇不吭声。
青葱认识阮继善,吓得发抖,“善都统寻我们姑娘……有什么……有什么事?”
丁灵怕把她吓出个好歹,“无事,你先进去。”等打发了青葱才问,“什么事?”
阮继善道,“姑娘好歹疼我一回。”
丁灵久久叹一口气,“你们府上人山人海的,我总去你们那里算怎么回事?”
“我另有道路。”
丁灵一滞,只能跟着他,二人入苦水胡同,从“李府”大匾下进去,竟不下马,沿着一条夹道足足走了一盏茶工夫,从侧门入,眼前格局立变。
丁灵后知后觉,“这是胡卢坊千岁府?”
“是。”阮继善道,“两边通的。”又道,“姑娘知道无妨,勿同旁人言语。”
难怪——往苦水胡同李府传话,就能见到阮殷。只是苦水胡同到胡卢坊,中间还隔着一个三楼坊。阮殷这个千岁府占地之巨,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阮继善引着丁灵,仍然往枫林木屋走去,打开门示意丁灵入内,默默退走。丁灵立在原处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才走进去。
阮殷仍然卧病,伏在榻上昏睡,听见声音便皱眉,“滚出去。”
丁灵慢吞吞走近,往榻边脚榻上坐下。
阮殷如有所觉,睁开眼要骂人,又在一瞬间变了脸色,猛地坐起来,“丁灵?”这一下动作过巨,身体摇晃。
丁灵一探手扶住,伸手贴一贴男人前额,果然有点热,忍不住皱眉,“昨日不是都不烧了,这是怎么了?”推他躺下。
阮殷拒绝,自己拖一个枕头靠着,“你怎么知道我昨日不烧了?”
丁灵道,“回老祖宗,您退了烧我才敢走。”
阮殷慢慢敛去笑意,目光冰冷,“你再叫我老祖宗,便是逼我去死。”
丁灵从不知这位权倾天下的权宦居然如此幼稚,反倒拿他无法,只能闭嘴。
阮殷问她,“你怎么来了?”
丁灵暗道阮继善那厮果然自作主张,便道,“老——”在他冰冷的目光中改口,“你病着,我来请安。”
“请安?”阮殷冷笑,“你给我请什么安?”
“是。”丁灵点头,“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如何有脸面给老祖……给您请安?”
阮殷望住她,“你就是故意气我来的,是不是?”
“不敢。”丁灵终于绷不住,便笑起来,“谁叫你一直瞒着我,我不该生气?”
“我瞒你……什么?”阮殷皱眉,忽一时灵醒,“谁知道你不认识我?容玖不认识也罢了,他是北州人,没进过京。你宫里常走,连我也不认识……”
这事再聊下去就太危险了。丁灵急忙打住,“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识老祖宗天颜。”
阮殷听不得她叫“老祖宗”,正要发作,被她戏谑的笑意阻止,只能忍气吞声捱着。丁灵笑一时也闭嘴,二人都不说话,安静中气氛诡异地尴尬起来。
阮殷道,“我昨天……是不是失态了?”
“说不上失态。”丁灵立刻否认,“你只是生病了。你还记得吗?”
“不。”阮殷茫然摇头,“很乱,好像万花筒一样转,不知道发生什么。”
丁灵听得皱眉,但这事不好深究,便问,“外头都传,说你一直抱病,是不是真的?”
“初时是假的,后来半真半假。”阮殷本不打算多说,见丁灵一直盯住他,解释道,“先时装病悄悄出京,后来不是中了埋伏么……回京养了一段。”
“谁要害你?”
“那可太多了。”阮殷笑一声,“谁耐烦数他们?来一个弄死一个。”
史载——殷羁廷狱三月,旨意车裂,行刑于闹市,人俱拍手称快。丁灵沉默下来,久久道,“树敌太多总是不好,你还是——”她纠结半日,乍着胆子道,“还是改了吧。”
阮殷愣住。
丁灵说完便后悔了,这个人不是南并州的阮无病,而是权倾朝野九千岁阮殷,同他说这种话,自己应是飘了,急急往回找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丁灵。”
丁灵被他打断,“什么?”
“我很高兴。”阮殷一瞬不瞬盯住她,含着一点笑,“我知道啦,我会改的。”
挨了骂还这么高兴,这人怕是烧得厉害。丁灵忍不住又去摸他脑门,是有一点热度,却还算好,“你高兴什么?”
“你说什么都是为我着想,我当然高兴。”
丁灵一滞——这个人真是聪明太过。便叹一口气,“你明白就好,我小时候总听老人说——越是登高,越应思退。你这么厉害的人,没想到罢了,想到了,便能做到。”
阮殷极轻地“嗯”一声,“我记住啦。”
丁灵忍不住笑,“以前不知道,老祖宗竟这么听劝呢?叫我怪不好意思的。”便问他,“你还有点发热,容玖可来看过没有?”
“看了,庸医。”阮殷道,“让我睡觉。”
容玖昨天就说了——这是心病,吃药没有用。丁灵便同他商量,“那你赶紧听庸医的话,睡一会?”
阮殷自打醒来一直郁郁,此时云开雾散,油然便生出振奋来,“睡不着,肚饿。”
丁灵又被逗乐,直笑得发抖,“如此,老祖宗且等着,小女这便给您寻吃的去。”便走出去。走出快半里地总算瞧见阮继善,“你们当的什么差,让你们老祖宗在里头挨饿?”
第38章 拜帖
阮继善立刻叫冤, “这话怎么说——莫说饭食,汤粥小食送了八百回,爷爷一眼都不肯赏么。”
“现去做,赶紧送来。”丁灵要走, 又站住, “千岁府如此阔大,住哪里不好, 为什么在这个枫林子里?不行, 这地方太荒僻了,万一来个刺客,如何应付?”
阮继善愣住, “什么刺客能混到我们府上?”
丁灵一滞,“那也不该大意。”
“姑娘放心,爷爷平常不住这里。”阮继善想一想, “枫林那刚建起来,爷爷许是图新鲜,过一段腻了, 必定是要搬走的。”便告辞安排饭食。
丁灵回去。
阮殷坐得笔直, 望眼欲穿地盯住门, 看见丁灵进来便探身叫她, “丁灵。”
丁灵被他的殷切模样逗乐,“怎么了?”
“怎么这么久?”
“你这地方跟野地一样,走出去一里地才寻见人。”丁灵道, “住这里有什么讲究?”
“没有,我喜欢。”阮殷拍拍榻沿, 示意丁灵坐过来,“我让他们建的屋子, 像不像西冷河?”
丁灵走过来坐下,趁便把坠下来的锦被拉高裹着他,“西冷河……你是说雷公镇?”
“嗯。”阮殷小半边下巴被她掩在锦被里,等挣脱出来才道,“我很喜欢雷公镇。”
丁灵忍不住逗他,“闹疫病的地方,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阮殷正在低头整理锦被,闻言凝在当场,久久道,“你不要问我这个。”
丁灵其实已经察觉自己唐突,说完自己正后悔,听到这话倒固执起来,“为什么不能?”
“我是个阉人。”阮殷垂着头,指尖没有意识地划拉着锦被万字织绣,“我不能。”男人黑长的发垂着,面容便尽数掩在阴影里——分明置身锦绣,却像禁锢在囚笼深处。
丁灵心中不快,咬牙冷笑,看对方是个病人,勉强忍耐。
二人正僵持,门外两声轻叩。阮殷隐秘地松一口气,“进来。”
木门从外打开,阮继善一手提着个食篮,一手提着个炭炉进来。丁灵走去接过食篮。阮继善布置了炭炉,要献殷勤时才见阮殷坐着,心灰意冷的模样,不敢触霉头,便道,“爷爷慢用。”走两步又献殷勤,“姑娘也慢tຊ用。”
丁灵忍住气,“用饭吧。”
阮殷掀被下床,踩着木屐走到案边。因为他还在病中,厨房备的是清淡的八宝菜肉炖热锅子,配的白玉粳米饭。
阮殷坐下,半日不见丁灵,回头见她仍旧立在原处,紧张道,“你……用一些?”
“不吃。”丁灵生硬道,“吃过了。”
阮殷一滞。
丁灵看着他目中光亮如萤火熄灭,总算记起“不许再刺激他”的医嘱,“我在山上同阿奶吃过了。”
阮殷“哦”一声,默默吃饭。丁灵站着,视野中男人背影消瘦伶仃,印象中笔挺的肩背垮着,垂头丧气的模样。丁灵纠结半日,终于拾起大氅,走过去搭在男人肩上。
阮殷猛抬头,便见丁灵停在自己身前半尺处,慢慢理平大氅乌黑的风毛。他吃饭时不肯说话,强抑酸楚,捏着箸扒拉米粒。
丁灵在旁坐下,在他只顾扒饭,拾箸给他布菜。阮殷无声地说“谢谢”,三两口吃完,自己漱口,拿帕子擦拭。
丁灵一眼认出那是雷公镇自己落在他那里的那块,都洗得旧了——至今仍被他贴身携带。
阮殷仔细把帕子折好,仍旧塞回袖中,强笑道,“我吃饱了。”
丁灵目光扫过没怎么动的饭食,“吃这么少,一忽儿他们送小食,你要吃。”
“嗯。”阮殷沉默片刻,“丁灵,你为什么回中京?发生什么事?”
“是有一些事,但不打紧。”丁灵一语带过,“因为阿奶要我回来过年。”
阮殷道,“我以为你会留在南并州。”又问,“那你过完年就会回去吗?”
丁灵看他恹恹的,已经冲到口边的“又关你什么事”强行咽下,“你脸色很不好,去睡一会儿。”
阮殷摇头,“我很好。”
丁灵看着他眼皮涩滞神情恍惚的模样,默默叹一口气,伸手贴在他额上,“这么烫……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阮殷只觉额上凉沁沁的,视野中是她柔和的一双眼,情不自禁叫她,“丁灵。”
丁灵道,“我既然回来了,便不会再走。我会……会常来看你。”
阮殷双目一亮,“当真?”
“是。”丁灵点头,“苦水胡同李宅,我识得道路。”拉他起来,“去躺着。”
阮殷由她拖着回去,躺回枕上时才知倦意入骨,却舍不得睡过去,强撑住眼皮看着她,“那你以后……不能不理我。”
“不会。”丁灵应一声,后知后觉道,“我什么时候不理你?”
“我写的帖子都不回——不是不理我,那是什么?”
丁灵一滞,“什么帖子?”
阮殷见她不似作假,便知自己的帖子她当真没有看到,疼训君羊爸八三铃企七五弎陆日更完结文还有开车小视频并不是冷落自己。心里久悬的一块石头落地,倦意便如潮水上涌,再不能支撑,“你要来看我……我不能去找你,我去了,你就是阉党……”最后两个字还含在口中便睡过去。
阉党?阉党!
他知道阉党难以善终?
丁灵惊疑不定地看着昏睡的男人,越发笃定了自己早前的判断——自己这个女君和丁府各种事体,明面上看举荐人是赵砚,但后头的推手一定是阮殷。赵砚同阮殷势同水火,多半是做给旁人看的,这一阉一相之间应不似传言所说。
阮殷昏昏睡着,渐渐不安起来,头颅转动,辗转挣扎。丁灵立在榻边沉默地看着他——这人仿佛稍有情绪激荡便会引发高热,为什么?
阮殷面容焦灼,痛苦地叫,“……出去。”手臂起舞,往虚空中不住推拒,“都出去——”
丁灵握住男人发烫的双手,感觉掌下身体紧绷到极致,便倾身坐下,将他拢入怀中,指腹从男人滚烫的额上捋过,“别怕。”
男人贴着她,便安静一些,双唇翕动,“……丁灵。”
“是我。”
“……你别走。”
“我在这。”丁灵道,“不会走的。”
男人慢慢眉目舒展,又复归安静。丁灵在旁守着,直等到热度尽数下来才出去,便去寻容玖。
容玖摇头,“我虽然是初入中京,却看过千岁的病案。千岁自幼习武,不常生病,昨日的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应是第一次。眼下虽不知根源,但是你要——”
“什么?”
“你要小心说话。我看千岁对你……”容玖强忍尴尬,“不同寻常。”他自己尴尬半日,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你不要装傻,我不信你一无所觉。”
“我知道啊。”丁灵道,“怎么了?”
容玖万没想到她比自己还理直气壮十倍,结巴起来,“你这人——”
“我怎么?”丁灵道,“便是千岁待我不同寻常,也是人之常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你干嘛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没有女儿家娇羞,倒似山间盗匪粗鲁。容玖指着她,“你简直不可理喻!”一甩袖子走了。
丁灵远远叫一声“你赶紧想法子”,仍从苦水胡同李宅出去回自己家。进门便问青葱,“各府上送的拜帖都收着吗?”
青葱一滞,“姑娘让扔——”
“扔了?”
“姑娘让扔了,奴婢没敢。”青葱道,“怎么了?”
丁灵道,“都拿来我看。命人煮热热的茶,送到我屋子里头。”走两步又回头,“以后拜帖都不许扔,每一帖我都要亲自看过。”
回到自己住处换过衣裳,侍人送茶进来煮。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青葱才抱着半人高一撂帖子进来,“叫我好一顿找——姑娘今日高兴,倒要看这些?”
“放着我看。”丁灵道,“你们忙你们的。”
青葱道,“李编修又来了。”
“不是说了这厮过来,不要回禀?”
青葱一滞,“姑娘不是刚才说,拜帖不许扔——”
丁灵被她反将一军,倒乐了,“罢了,让他进来。省得日日在我门上转悠,倒坏我名声。”便一本一本翻着看拜帖,足足翻了二十七八本,总算翻到了,浅绯色绢质帖子,印着深绯色枫红图样,没有落款,没有名姓——难怪被下人们扔往一边。
丁灵拿在手中把玩半日才解开漆印。青葱在帘外道,“李编修来了。”
丁灵便放下,“请进来。”自己站起来。
李东陆跟着青葱低头入内,便见窗边立着个穿着鹅黄纱衫的妙龄少女,夕阳日色中鬓发乌黑,肤白如雪,一双眼睛乌黑明亮,顾盼间灵气四溢,浑似雪地灵狐,无辜又狡黠,叫人移不开眼——
竟是丁南嘉。女别三日,难以相认。
李东陆一揖到地,“南嘉小姐。”
“女子闺名不便相称。”丁灵道,“李编修应叫我——丁小姐。”便命青葱,“倒茶。”
“不必。”李东陆道,“下人暂避。”
丁灵便不吭声。
李东陆道,“某有要务,只能同小姐一人言语。”
“那你出去站一站。”丁灵道,“就在门上,不许走远。”
李东陆忍气吞声,等青葱出去才道,“小姐为何与某如此见外?”
“李编修说笑。”丁灵道,“你我男女有别,见外才是正经礼数。”俯身拾杯,倒一盏热茶,放在李东陆身前,“李编修请吃茶。”自己仍然看帖子。
李东陆听说丁南嘉回京,早打算一击即中,谁知没等来丁南嘉纠缠,自己的拜帖还如石沉大海,好不容易见到人,还是不冷不热的模样。暗暗咬牙,下一剂猛料,“某今日来拜,是为小姐。”
“哦?”丁灵漫不经心道,“怎么说?”
“赵相为小姐拟栎阳君封号,小姐可知如何变作陆阳君?”
“不知。”丁灵头都没抬一下,“李编修竟然知晓?”
“是。”李东陆点头,“此事说到头,还是阉党为祸,小姐宽心,我有法子。”
丁灵盯着帖子上工工整整数行小楷——吾乡陆阳,有泉之城,山陵独温,四序有花长见雨,一冬无雪却闻雷。费好大劲才强忍着没笑出声,“有什么法子?”
第39章 好看
李东陆道, “人总有忌讳处,若能寻着阉党七寸之处,痛打之,他们有所顾忌, 自然由我差遣。”他说到兴致浓郁处挥展衣袖向前倾身, 正待施展论述,便见对面丁灵捧着本帖子左右看, 心满意足的模样, 后来竟要咬住下唇才能克制笑意。心中生疑,“丁小姐?”
丁灵抬头,“什么?”
李东陆指一指她手中的帖子, “何人所拜,让丁小姐高兴成这样?”
“没有。”丁灵合上帖子塞入袖中,“你说什么?”
李东陆没了兴致, “总之小姐要知道,封君tຊ的事背后有人使坏,待我等寻到阉党为祸之证, 必定帮小姐讨回公道。”
丁灵一句“我的事与你无关”到口边又咽下——这么大条肥鱼送上门, 不利用岂不是犯傻了?便道, “依李大人, 这事当是何人作怪?”
李东陆进门到现在,第一次被她正眼看着,难免振奋, “不论是谁,能与赵相的意思的意思相悖, 必是求了老祖宗。”
丁灵盯着她,求知若渴的模样。
李东陆被她黑漆漆一双眼盯得心跳如鼓, 只觉自己瞬间蹿出三丈,高大威猛起来,大开大合分析,“推论缘由,应当有二种可能。其一,老祖宗抱病,心绪不佳,偏要给赵相使些绊子;其二,有人寻府上麻烦。”
丁灵恍然大悟,“竟是这么个理。我的封号事小,阿兄闭门思过事大,不知是谁寻我家麻烦?当如何解开此等祸事?”
“小姐不用担心。”李东陆道,“不论是谁,既然能走通老祖宗路途,必是阉党一流。不论小姐的事还是令兄的事,只要阉党势弱便能复归正途。”
丁灵仍旧望住他。
李东陆道,“阉党行事乖张,这些年屡屡被弹劾,又屡屡无恙,惯得他们有恃无恐,竟做下如此大事——”他说到这里总算清醒一些,“小姐不必打听,很快有消息。”
丁灵大失所望,“不能说?”
“不是。”李东陆忙道,“许多底里我也不知,等我知晓清白,再同小姐说。”
丁灵道,“我等着李大人。”便站起来,“晚了,我还要去悬山寺给阿奶送衣裳,不留李大人。”
李东陆依依不舍起身,“明日奉公往京畿,回京再来寻小姐说话。”
丁灵不答,“不送,期盼李大人好信儿。”
站着目送李东陆出去,不一时青葱走进来,“姑娘为何同姓李的说半日话,难道又看他顺眼了?”
“再胡说打嘴。”丁灵道,“原想打听些事,这厮嘴倒紧得很,且留着,慢慢周旋。”按李东陆的说法,清流在对付阮殷,而且寻到了把柄——先拢着李东陆,探着消息。
丁灵拿定主意,“我要出去。”
青葱只能伺候换衣裳,“天都黑了,怎的又要出去?”又给她穿上大氅。
“你懂什么,天黑正是出去的好时候。”丁灵仍旧穿男式衣裳,“不许同旁人说,阿兄若问,就说我不舒服,早早歇着了。”一溜烟跑走。
往天工阁走一回看过进度,又往甜酒铺子买一罐甜酒麻绳串着,提着往苦水胡同去。李府守门管事甚至还是她出来时那个,悄无声息给她开门。
丁灵沿着夹道入千岁府,阮继余兄弟二人都不在,只一个小内监迎着。丁灵问,“老祖宗可在家?”
“在。”小太监道,“同太后说话呢。”
丁灵一滞,“太后来了?”
“是。”小太监看出她想什么,“姑娘进去无妨,老祖宗在前头见太后,不会过来,晚间回来也不会带客人。”
“前头?”
“是。”小太监道,“以曲水回廊为界,前头千岁府,后头靠苦水胡同李府——后头只有我们几个,寻常人不叫进的。”
“难怪。”丁灵点头,“我去等着。”自己轻车熟路去矮枫林溪边木屋。
屋子里没有人,静悄悄的,好在有地龙烧得暖,不然这种天气都坐不住。丁灵点一支油烛照着看屋中光景,这地方应是不叫人进的,连屋子都没有下人来收拾,榻上被褥凌乱也就罢了,榻边还散着两只木屐。丁灵走过去理好被褥,又把木屐归置整齐。
走到案边。案上扔着凌乱的文书,那只“奉天法祖”红印就那么撂在案上。丁灵一本一本理整齐,便见乱糟糟的文书堆里突兀地露着一只浅绯色的帖子。丁灵心跳瞬间快了一拍,抽出来,屏息半日才打开,仍是熟悉的工工整整的小楷,只有两个字——
换我。
丁灵大惑不解,拿在手中左右看半日,不懂什么意思。她舍不得放回去,便塞在自己怀里。谁知这种样式的帖子越收越多,足足收出来七八本,越到前头的本子上的字越多,字迹越不受控制,足见写字之人心绪之乱。等丁灵搜到第一本终于知道他要写的是什么——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丁灵指尖从每一个混乱的笔峰上捋过去,一点一点地,感受阮殷写下这行字时的思念,酸楚,焦灼,和无可奈何。“换我心,为你心。”她极轻声回应,“……始知相忆深。”
油烛只剩极短一段,很快熄了。丁灵也不去点,她就那么坐着,陷在名叫阮殷的执着里,她没有言语,不想移动——除了阮殷这个人,没有什么能让她动作。
不知多久过去,木门终于从外打开。丁灵久置黑暗便耳聪目明。她看着阮殷走进来,极浅的月色给他勾出一轮淡白的光晕。男人少见地束了发,脖颈线条如鹤优雅,肩线平整,身形秀长——仍是看一眼便能让人沉溺的动人模样。
阮殷应不知有人,他仿佛疲累不堪,拖着步子慢吞吞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脱衣裳。丁灵眼看着他一脚踢去靴子,扔了大氅,扯去束带,外袍甩在一旁,不过七八步的距离,锦绣衣袍掷了满地。
丁灵原想叫他,见他这潦草形状只觉好笑,便不动,看他何时发现自己。
阮殷低着头一无所觉,走到榻边时只剩一件松松垮垮的中单。他定定地站着,便赤着足踩上脚踏,筋疲力竭把自己掷在枕褥中,不动了。
睡着了?
丁灵尴尬起来,正打算点灯。黑暗中极轻一声呜咽,丁灵听在耳中,瞬间仿佛遍身血液都凝固。枕褥窸窣有声,借着浅而淡的月色,丁灵看着男人慢慢将身体收紧,慢慢勾着头,前额抵在屈起的膝上。
他蜷在那里,像一只负伤的兽。细碎的呜咽间断逸出,每一声都短而促,像是怕人听见。若不是丁灵亲眼看见,便要以为这是静夜里漫不经心的一点碎响。
他在哭,又或许是痛呼——不论哪一种,他都泥足于极致的痛苦中。难怪这个“后头”从来不许外人进来。而他应也想不到自己今夜会来。
丁灵坐着,无声地听——不能现身,她现在现身,跟杀他有什么区别?
许久之后,男人终于坐起来。他从怀中取出那方旧帕,郑重地展开,郑重地擦拭,又郑重地收回心口处。站起来,绕到床榻后。
不间断的水响,又是衣料窸窣。丁灵哧一声点燃油烛,床后声音瞬间消失。阮殷厉声喝问,“什么人?”
丁灵握着油烛走过去,含笑探头,“是我——还有谁会半夜来此么?”
阮殷面上湿漉漉的,应是刚撩过水,亵裤堆在地上,阔大的中单下修长白皙的腿隐约可见。男人遍身凌厉的煞气还未散去,却是这般不像样的装扮,便难得地显出滑稽来。
丁灵忍不住笑,“给老祖宗请安。”
阮殷目中透着难以置信的迷茫和兵荒马乱的失措,情不自禁退一步,脊背抵在木架上,“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这么一动,白得晃眼的一双腿更多地暴露出来。男人紧张至极,趾甲紧缩,用力到发白,死死扣在清亮的砖地上。丁灵看一眼便移开,“我来看你——怎么,不能来?”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阮殷百倍慌乱起来,隐秘地庆幸刚净过面,“你什……什么时候来的?”
丁灵直视他惊措的双眼,“刚刚。”目光从男人滴着水的发梢移向修长的脖颈,停在赤着的水淋淋的一双足上,“你在洗浴?”
“不……啊,是,我只是擦一擦。”阮殷抖着手,扯过搭着的外裳遮挡身体,“丁灵,你先去外头。”
丁灵点头,“你洗完出来——我带了好吃的。”便掌着灯走了。点起小泥炉,蒙上铁丝网子,打开带来的甜酒。小太监早前送过腌好的鹿肉,丁灵用竹夹拣了,铺在网子上烤。
香味弥漫出来的时候,阮殷终于出来。他换过了衣裳,随便搭着身天青色野袍,修长的脖颈白得耀眼。他应是极其精细地洗过,透着湿润的水汽。
丁灵看一眼,“真好看。”
阮殷循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什么好看?”
“你。”
阮殷一滞,瞬间觉得自己好似上了蒸笼,七窍都在冒着滚烫的热气,一时连手足tຊ都不属于自己,不知该往哪里摆。
丁灵望着他笑,“以前有人说过么?”
第40章 第二次
阮殷一滞, “没有。”他冷静一些,慢慢走近。丁灵随手拖一条杌子放在自己身旁,阮殷停在她身边,慢慢坐下。
“怎么会呢?”丁灵侧首看他, “你这么好看, 从小到大不知多少人夸,定是在哄我。”
阮殷道, “我倒觉得——是你在哄我。”
“那便是你们那民风别致。”丁灵笑道, “见着好看的哥儿竟能忍着不夸奖。”
阮殷是带着没顶的绝望回来的,他在崩溃和倒塌的边缘纠缠许久才能勉力支撑,可现在挨着她坐着, 竟又生出微弱而隐秘的欢喜,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仍是值得依恋的,“不是。他们也夸的——无骞从小被夸到大。”
丁灵点头, 只能说阮殷时运不济,身边还有一个相貌惊为天人的阮无骞,“是他们没有眼光, 我觉得你更好看。”丁灵倒两盏甜酒, 分一杯给他, “来陪我吃一杯。”
阮殷握着, 同她碰一下便一仰而尽,忍不住摇头,“这么甜……”起身往隔间去, 回来时一手提着一只青花瓷坛。另外取一只杯,倒满了, “甜酒归你,这个是我的。”
“什么酒?”
“欢喜州千夜白, 这个窖藏已经超过三十年,烈而绵,来陪我一醉解千愁。”
丁灵纠正,“是你陪我。”
阮殷无声地笑,自己倒酒自己吃,片刻三杯烈酒落肚。丁灵道,“慢点,有鹿肉。”
阮殷问,“丁灵,你今晚怎么会来?”
“你要不要猜上一猜?”
阮殷皱眉,“猜?”
“是。”丁灵含笑道,“你猜猜我为什么会来?”
阮殷无声地倒着酒,一杯接一杯往口里倒。许久才道,“你回去看到我的帖子了。”
丁灵没想到这个人如通鬼神,便耍起赖来,“不对。”
“不对吗?”阮殷一滞,又饮一杯,“那我认输,你告诉我吧。”
丁灵看着他大开大阖吃酒,把烤熟的肉拣出来,放在盘子上给他。阮殷没有胃口,坐着不动。丁灵盯住他,阮殷偃旗息鼓,默默拾箸夹肉塞入口中,食不知味吃了。
阮殷道,“你莫哄我,你定是看到帖子,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见她面露不解,提示道,“陆阳。”
丁灵点头,“外人都说老祖宗出身河间,原来你竟是陆阳人。你为什么不解释?”
“他们爱怎么想便怎么想,我为什么要解释?不过是些道听途说随波逐流的东西,我管他们怎么想?”阮殷极轻蔑地笑一声,“我现时告诉他们,我其实与河间无关,我是陆阳人,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只会奔走相告,那个太监又在耍什么花样?”
丁灵看着他,阮殷应是有了酒意,高谈阔论起来,说到兴起处,又是数杯落肚。比起方才蜷缩着哭泣的模样,眼前被酒意浸染的阮殷总算有了生气——丁灵熄了劝他的心思,主动给他杯中倒酒。
“……多谢。”阮殷道,握着杯子仰首饮尽。他饮酒的样子极洒脱,白皙修长脖颈被酒气熏出薄薄一层粉色,随着动作拉出的弧线细致而漂亮。
丁灵看得心动,隐秘地低头,“我回去翻了一个时辰才找到你的帖子,哪里有你这么写帖子的,什么都没有。”
“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写。”阮殷身子微倾,懒洋洋地伏在案上,一只手撑住下巴,痴痴地望住她,“阮殷这两个字是被人唾弃的,阉党也是,你都不能沾——你沾了,你也要被人唾弃。”
丁灵翻动鹿肉的动作停住,许久才又动起来,“你不要说这种话。”
阮殷不答,抖着手倒满酒,握着杯子倒入口中。他抖得厉害,酒液洒出来,打湿了白皙的脖颈。他根本不擦拭,“为什么不能说?便不说,也是这样。”
男人看上去快要碎了,像承受了千钧巨压的薄胎细瓷,哪怕再多添一尾飞絮的力量都会让他碎作一地,变成齑粉,再不能聚拢。
丁灵看着他,没有犹豫,甚至没有思考,用力握住男人手臂,将他拉入怀中,另一只手绕过肩背,将他完全拢住。
阮殷吃了太多极烈的酒,浑身烫得厉害。他被丁灵拉扯间视野摇晃,便以为自己陷在大醉中,便凝固不动——不敢醒来。
丁灵贴着他,“这些话我听了很难过,你不要说。”
阮殷如梦初醒,抬手按住丁灵肩际,挣扎起来。丁灵用力抱住他,“你不要动。”她说,“不论阉党还是阮殷,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阮殷不住推拒的手停下来,他坐着,木雕泥塑一样。
“陆阳那么好,我想去看看。”丁灵道,“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阮殷没有一丝气力,尖削的下巴被动地抵在丁灵肩窝,钝钝地疼。他闭一闭眼,从未有一刻憎恨自己竟然没有醉,憎恨自己仍然拥有意识,仍然如此清醒,他咬着牙,一字一顿,艰难道,“我不能。”
丁灵虽然早预见到他的回答,仍然免不了生气,便一手推开他,另寻酒杯倒酒,“这也不能,那也不能——所以你特意给我写帖子,又是为了什么?”
阮殷被她推开便抱住手臂,伶仃地坐在那里,他已经完全崩溃了,甚至没有掩饰这种崩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回答,“我怕……怕你不喜欢陆阳。”
丁灵冷笑,“何须解释——你又不在乎旁的人怎么想。”
阮殷失魂落魄道,“你不是旁人,你不能误会我。”
丁灵越发恼怒,“你不同我走,我不能是阉党,那我误会你如何,我不误会你如何?”她心中戾气横生,挑衅道,“便是我现在知你用心良苦,又如何?你我难道不是桥路各归?”
阮殷惊恐万状地仰起脸,不知所措地盯着她。丁灵看着男人血色褪尽,细瘦的脖颈边淡青色的血管突突地跳,后头的话再不敢说——再刺激他,说不得又是一场大病。
丁灵心软了,掌心贴住男人掐得发白的一双手。她凑到近处,低声道,“我们一同去陆阳,所有这些人,所有你不喜欢的人,都没有,不好吗?”
阮殷咬着牙,用尽全力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不。”
丁灵气得眼前发黑,好半日恢复清明,便往外走。
“丁灵。”
很轻,若不是丁灵一直在侧耳倾听,这一声呼唤几乎便要与静夜一切碎响融为一体,就像他的呜咽,没有人听见,没有人知道,如同没有发生。丁灵停在门边,回头。
阮殷站在原地,大睁双目,一瞬不瞬地望住她。
“这是你第二次拒绝我。”
阮殷如被电击,紧绷到极致的身体哆嗦起来,便连齿列都在碰撞作响。
“我以后还会再问你。”丁灵道,“若你拒绝我第三次,我就不问你了。”她说,“你有很长时间去想,所以不要急着拒绝我。”丁灵刻意让语气变得戏谑一些,“你不要太笃定,世事难料,说不定有一天你无处可去,只能跟着我呢?”
几近燎原的疯狂和黑暗以惊人的速度瞬间褪尽,男人恍惚地站着,失神道,“……那可太好了。”酒精和过度刺激双重作用,男人终于脱了力,便无力支撑,双膝一屈摔在地上,一只手用力撑住桌案,想要站起来。
丁灵手掌已经贴在门上,见他这样只能回去。男人跪在地上,仰着脸,绝望而又期冀地望住她。
“我明明是来找你吃酒的。”丁灵忍不住叹气,“好好的又闹成这样。”
男人目光恍惚,固执地望住她,他慢慢伸手,搭在丁灵臂上,磨蹭着,一点一点上移,便停在丁灵颈后。男人跪着,软弱又绝望地攀着她,极低声道,“我好想……无处可去。”
丁灵想吐槽又忍住——男人抖得太厉害,齿格撞击声格格作响,仿佛置身无边雪原。丁灵很怕他会就这样散架,身不由主回抱他,掌心贴住他单薄的脊背,一下一下安抚。
男人闭一闭眼,恍惚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最羡慕谁?”
“谁?”
“一个疯子。”
丁灵皱眉,“说什么胡话?”
“真的。”男人道,“因为他已经疯了,所以他什么都不害怕,什么都不顾忌……”
丁灵初时以为男人在癫狂中胡言乱语,此时听懂,才知道无一字虚言——他就是太清醒,所以太痛苦。
男人还在说话,“因为他疯了,所以tຊ安心拥有一切。”他说,“以前不懂……现在想,他那样挺好的。”
“你不用羡慕他。”丁灵道,“你想要什么,都是你的。”
男人立刻销声。
丁灵又抱了他一会儿,极低地笑,“你看,我对你是不是很好?”
男人不说话,贴在她颊边极轻地点头。
“记得好生报答我。”丁灵将他推出去一些,指一指炭炉上的鹿肉,“我辛苦烤的,去吃完。”
男人点头,便撑住桌案要爬起来。他在大惊大悲中销尽气力,半日动弹不得。丁灵无可奈何扶他起来,男人如同抽了筋骨,身体一倾便伏在她膝上。
丁灵一滞,“怎么?”
“等到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你要记得今天说的话,你要记得收留我。”男人道,“我会努力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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