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死人
阮殷说完, 被袭卷而上的疲倦裹挟,半点不想动弹,便放任自己伏在丁灵膝上,视野中是鹅黄锦缎, 离得这么近, 其上纹理清晰可见。阮殷怔怔地看着,思绪便飘浮起来, 他好像变得很轻, 变成锦缎的一根丝线,贴在她身上。
他恍惚地想着,竟就这样说出来。
丁灵抱着他坐在清砖地上, 阮殷安安静静的,突兀道,“就不会分开……那也很好。”
“什么?”
阮殷无声摇头, 长发铺在丁灵膝间,痒痒的。丁灵伸手鞠起一束,“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
阮殷不答。
“你不高兴的时候, 我能感觉到。”丁灵道, “我听说太后来了, 是发生了什么吗?”
阮殷“嗯”一声, “是有一些事,但是你不——”
丁灵打断,“可是我想知道。”又重复, “你的事,我想知道。”
阮殷便不吭声, 仍旧伏着,慢慢抬手, 白皙的指尖贴在丁灵衣襟上,出神地描摹着丝线的纹路,“有个人今天死了。太后来,就是告诉我这件事。”
“谁?”
“阮……裕庭。”
又姓阮。丁灵心中一动,“他是谁?”
衣襟上的指尖停住,许久才又慢慢地移动。阮殷道,“他是……生我的人。”
丁灵如被雷击,俯身寻他视线,男人躲着,遍寻不到。丁灵发狠,一手贴住他脑门,一手扣在他颈后,强推着他露出面容,“你父亲?”
阮殷陷在恍惚的迷茫中,突兀地被她拖出来见光,便匆忙躲避,用力埋下脸去,“不是。”
丁灵不依不饶,掐住男人下颔,硬将他扳出来,强迫他同自己对视,“生你的人,不是你父亲?”
阮殷道,“丁灵,你不问了好不好?”
丁灵不说话,却不松手。
阮殷只能回答,“他亲手开的祠堂,告诉列祖列宗,他没有我这个儿子,他当着满族耆老给了我五戒鞭,正告天地君亲师,我从此不是阮家人……他怎么能是我的父亲?”
丁灵手指不由自主松开。阮殷重获自由,陷在她怀里,面容尽数掩在她重叠铺展的衣襟里。阮殷掩住脸,又慢慢把身体蜷起来,紧紧缩着,像冰原上的蝉。
丁灵久久叹一口气,伸手把搭着的斗篷扯过来,将男人密密裹住,连兜帽都给他拢紧,“还冷吗?”
“不。”阮殷道,“我很好。”
丁灵握住男人的手,有点凉,酒意浸入躯体,叫他无法动弹,皮肤倒冷下来。丁灵道,“这么凉……是不是冷?”
阮殷摇头,重复,“我很好。”
丁灵看不见他的脸,伸手探入兜帽中,摸索着贴住男人面颊,稍一碰触便凝住——湿漉漉的,有温热的水意落下,打湿她的指尖。
丁灵指尖发颤,“阮殷。”
“嗯?”阮殷不安地动一下,双手捧住她的手,拉下来掩在自己心间,“没事,我很好。”
丁灵被他握着,触不到男人无声的泪,只能感受他沉重的心跳。便用拇指慢慢摩挲男人微凉的手掌心,“我等你。”
阮殷不说话,许久才问,“什么?”
“等你有气力时——再陪我吃酒。”
阮殷极轻地笑一声,斗篷下的身体极轻地震动。他笑一声便止住,极轻声道,“丁灵,还好你来了。”
丁灵不答,只用另一只手摸一摸男人黑发的头。
“丁灵。”阮殷问,“你今晚为什么来?”
“你不是问过了?”
“我不信。”阮殷道,“你在哄我。”
“那就是我哄你。”丁灵漫不经心道,“我不能哄你?”
阮殷蜷着,只不吭声,许久才道,“你好不讲理。”又过了许久,他慢慢探出头,仰面望她,“我有气力了。”
因为长时间掩在兜帽中,男人白皙的面上染着薄薄一层红晕,眼睛通红,连眼角都熏成鲜艳的色泽,只有眉眼乌黑,眼睫濡湿,看着有些发沉。
丁灵低头看他,“我能哄你,却不许你哄我。”
“我真的没事。”阮殷眼睫沉得厉害,眨动间便显得费力,“我不难过。他早该死了,活到今天,不知是上天垂怜,还是地府不收,应是地府不肯收吧,他这种人,活着才是折磨。”
丁灵皱眉。
“他瞎了一双眼,没了舌头,手脚也不齐全,这种人,死了难道不是更好?”阮殷声音变得尖利,“死得好,早就该死了——”
丁灵加重语气打断,“阮殷!”
阮殷抖一下,盯住她,“怎么?”
“毕竟是你父亲。”丁灵忍住脾气,“人都死了,莫乱说话。”
阮殷推开丁灵揽着他的手臂,慢慢坐起来,斗篷从他肩上滑落,堆在地上,锦绣堆一样,他偏着头,难以置信地望住丁灵,“你在责怪我?”
丁灵一滞。
“你为了那个人,责怪我?”
丁灵皱眉,“毕竟是你——”
“又如何?”阮殷声音瞬间拔高,透着骄横,“让他活到现在已经是仁至义尽。我便是真的杀了他,谁又敢说什么?”
丁灵看着他,男人从头到脚,连呼吸都透着不可理喻。丁灵笃定他不在正常的状态,便站起来,“你累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不许走!”
丁灵停下。
阮殷烦躁不堪,抬手撕扯襟口衣料,刁钻道,“你也觉得我大逆不道?”
丁灵不答。
“是——”阮殷拖长语调,“弑父当然大逆不道,禽兽不如,我就是这种人,你现在知道还不算晚,你现在——”
“阮殷。”
阮殷又一次被她打断,满怀怨恨地闭嘴。他坐得笔直,仰着脸,抬着下巴,用尽全身气力摆出倨傲不驯的姿态,同她对峙。
阮殷其实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他告诉自己——丁灵不知道过往,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理应如此。可他还是不能接受来自她的怀疑,哪怕只是轻如飞絮的一点点,只一点,都让他无法忍受。
二人兀自大眼瞪小眼,门外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禀报,“爷爷,佩高来了,在前头。”
阮佩高?丁灵尚不及说话,阮殷厉声喝斥,“谁许他来这里?让他滚——”
“是。”小太监应一声,战战兢兢道,“佩高带着宫里的旨意来。他说,太后命他给爷爷送——”
“让他滚回去——”
门外扑通一声,小太监应是跪了,“是。”
丁灵急道,“让他等等。”
阮殷怨恨地看她,却不敢违抗,隔着门道,“等等。”
小太监听不见丁灵的声音,不知道里头在闹什么,柔顺道,“是。”
丁灵小声道,“太后连夜让高少监亲自送来的,定是要紧事物,你——”她抿一抿唇,“你见见又何妨?”
阮殷梗着脖子望着她,“你在劝我?”
“是。”
阮殷语意转厉,“我为什么听你?”
丁灵无语,直接摆烂,“你不听罢了。”又道,“您今天脾气大,我伺候不起,走了。”
“丁灵!”
丁灵根本还没动,仍然站着。
阮殷仍是桀骜不驯的模样,目光却凌乱起来,“我听你的便是,你不要走。”
丁灵强忍笑意,“那你安排他。”
阮殷往外叫一声,“让他滚进来。”
小太监欢欢喜喜应了,一溜烟跑了。
丁灵含笑走过去拉他,阮殷坐着,身体下沉。丁灵拉不动,便道,“快起来,叫人瞧见老祖宗这样。”
阮殷头一偏,“又如何?”
“说的是。”丁灵道,“你怎样都行,我却要躲躲。”便指一指帷幕,“我去那后面。”
阮殷冷笑,“谁叫你让他来?自己落的东躲西藏。”他虽这么说,却不阻止。丁灵便知自己同阮殷的关系,不能叫阮佩高知道——看来高少监这个赐姓,比阮tຊ继余兄弟还是差多了。
丁灵摸一摸男人面颊,“老祖宗好生在外见人,我在后头等你。”
阮殷被她一触便觉满怀邪火瞬间消弥。如此形状实在太过丢人,便强行忍住一言不发。
不一时阮佩高赶来,进门磕头,“给爷爷请安。”不等回答自己“哦哟”一声,“今天谁当值?竟叫爷爷的屋子乱成这样。”便站起来忙着收拾。
丁灵心中一动,掀起一点帷幕。身在其中不觉得,现下屋里比台风过境都不如,凌乱地扔着衣裳鞋袜,空了的酒杯,翻倒的茶壶,水渍混着酒渍,泥炉上还有冷了的鹿肉——确实,不怎么像样。
阮殷早已经起来,歪在阔大的躺椅上,看都没看他一眼,“我让你起来了?”
阮佩高一滞,膝上一软扑通跪回去,“奴婢忘情了。”殷勤道,“奴婢既来了,爷爷赏脸,让奴婢收拾?”
阮殷不答,漫不经心折着一张纸,“太后让你来?”
“是。”阮佩高直挺挺跪着,“那边搜拣遗物的时候发现有书信,恐怕耽误了事,竟然擅自打开,看过书信内容不敢自专,连夜快马送入宫。太后命给您送过来。”
阮殷冷笑,“死人能有什么急事?”
丁灵便知阮佩高说的“那边”应是伺候阮殷父亲的人,阮殷话虽刻落,道理却在——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着急?
阮佩高道,“奴婢都带来了,爷爷看一眼?”便双手举过头顶。
阮殷看都不看,“你看过了?”
“没有!”阮佩高道,“爷爷的东西,奴婢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连太后都没看,太后听了便命给爷爷送来。”
阮殷冷笑。
阮佩高如梦初醒,“奴婢这便命人去那边,把不长眼的眼珠子挖出来。”
第42章 不受祭祀
阮殷本是散漫地歪着, 听到这话紧张起来,情不自禁往后看一眼——自是什么也瞧不见,便转头喝斥,“大半夜拿这种事污我耳朵, 我看你活得不耐烦了。”
阮佩高忙磕头, “奴婢嘴欠,奴婢这便去——”
“我让你动手了?我怎么不记得让你管那边的事?”
阮佩高越发吓得瑟瑟发抖, “奴婢有罪。”又砰砰磕头。
“滚吧。”
“是。”阮佩高仍在磕头, “奴婢出宫,太后严令奴婢求老祖宗看一眼——着实等不得了,河间路途遥远, 那边原本安排今日发信,族中耆老都来,还想请……”他畏缩地看一眼阮殷, “请爷爷主持丧仪。”
阮殷连连冷笑,却没有拒绝。丁灵心中一动,这男人嘴上硬, 其实还是心里惦记。
阮佩高见他神色稍霁, 乍着胆子道, “爷爷看一眼。”举在头顶膝行上前。
阮殷接过, 极缓慢地展开。丁灵在后看得清楚,薄薄的一页纸,廖廖数语。阮殷看了很久, 仿佛上头有什么难以破解的迷题一样。
丁灵止不住忧心。时辰太久,久到阮佩高都慌乱起来, 忍不住叫,“请爷爷示下。”
阮殷勾起唇角, 慢慢笑起来,笑容越来越大,到后头竟笑出声,变作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半日停不下来。
阮佩高唬得脸色发白,“爷爷?”
阮殷慢慢停下,狞笑道,“都依他。你亲自去盯着——照他的意思办,要烧得只剩一把灰,最好连灰都不剩。你现在就去!”
“爷爷三思——”
阮殷语厉声道,“你要违令?”
“不不不不敢——”阮佩高连连磕头,“爷爷有令,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还不快去?”
“是。”阮佩高又问,“那发信请耆老,还有丧仪——”
“你不识字?”阮殷尖利地叫,“什么丧仪耆老?烧成灰,撒了——”
阮佩高连声称“是”,便爬起来,连滚带出去。
丁灵看他离开连忙赶到前头。阮殷失魂落魄坐着,满面诡异的潮红,口唇如血,看见丁灵仓皇地叫,“丁灵。”
丁灵握住男人薄薄的肩,“怎么了?”
“没事。”阮殷神经质地摇头,“我很好……没事,什么事都没有——”他说着,忽一时顿住。
丁灵俯身,同他平视,“阮殷?”
男人双唇紧闭,推她离开。丁灵站着不动,男人终于忍耐不住,身体前倾,“哇”地一声呕出一口血,尽数打在丁灵身上,鲜血浸透衣襟,烫得惊人。丁灵只觉心跳都停了一拍,“阮殷?”
男人呕出一口血,如同被人抽了魂魄,身体没有筋骨,水一样往地上流去。丁灵用力撑住,将男人半身掩在怀中,黑发的头正抵在自己心口。
男人面上血色飞速退走,变作纸一样白。他只觉眼前万花筒一样乱转,脑中插了一百根绵针,疼痛太巨,男人陷在万针锥心的幻境中,胡乱地叫,“……拿走……拿走……走……”
要去请大夫。丁灵往外看一眼,想走,阮殷这样却不敢离开,正纠结,外头有人叩门,阮继善在外道,“爷爷万安。佩高走了,走前命我等过来伺候,爷爷可是身体不适?”
丁灵急叫,“快进来!”
阮继善进来时,阮殷早已经疼得神志不清,除了不住地叫“拿走”,说不出一句话。阮继善看见丁灵遍身鲜血,“怎么了?”
“看了信,就吐血了。”
阮继善脸色雪白,“我立刻去太医院,请夏院正。”
丁灵催促,“快去。”
阮殷疼痛稍退,“丁灵。”
丁灵抚摸男人冷冰冰的面颊,“还疼不疼?”
阮殷摇一下头,“我又失态了。”
“你很好。”丁灵道,“去躺一会,好不好?”
阮殷柔顺地点一下头,任由她半扶半抱拉起来。丁灵气力小,阮殷虽瘦,却撑不住,两个人磕磕绊绊,等阮殷终于躺在枕上时,已是淋漓出了一身汗。
只这么一会儿,男人最后一丝血色都消失了,他本就生得白皙惊人,眼下看着跟只活鬼一样,“丁灵……”男人奄奄地叫她,“你让他们走。”
丁灵回头,看一眼空无一人的屋子,胆战心惊道,“都走了。”
阮殷“嗯”一声,闭着眼睛微弱地呼吸。那张纸一直悬在他手边。纸上廖廖数语,丁灵一眼看完——
吾生无幸,无一子嗣。阮殷阮齐二人,忤逆狂悖,畜生不如,为人不能继吾衣钵,为鬼亦不能继吾香火。吾无颜对列祖列宗,吾身死后,一火焚之,骨灰洒落山川河海,吾身不入祖坟,吾魂不入宗祠,不受祭祀,不许任何人为吾戴孝守灵。
丁灵看得心脏骤缩,眼眶剧痛,摸索着握住男人冰冷一只手,胡乱道,“别怕,没事。”
男人没有一丝气力,脖颈软垂,稀泥一样躺着。听见声音只是微弱地撑起一点眼皮,“……我很好。”
丁灵捧着男人瘦削的脸颊,“是,你一定要很好。”指腹捋过男人有些锐利的眉峰,“你一定会很好。”
男人空洞地睁着眼,“死了,都不让我戴孝。做鬼都不肯见我。”大颗泪珠从男人目中滚下,砸在枕上,溅出一小片深色水痕。男人木木地,“忤逆狂悖……畜生不如……”
丁灵听不下去,“不许乱说。”她双手捧着他,强扳着同自己对视,“再说我要生气。”
男人被迫收声,迷惘地看着她。丁灵道,“阮殷是我要带去家乡的人,你不能这么说他。”
男人大睁着眼,目中慢慢蓄了泪,渐渐不堪重负,沉甸甸地滚下来,尽数洇入枕褥,从一小块变作一大片,湿漉漉的。
男人筋疲力竭,眼皮坠下来,昏睡过去。
阮继余进来,“姑娘,夏院正来了。姑娘随我暂避。”
丁灵依依不舍看着昏睡的男人,一步三回头,仍旧避到帷幕后。不一时阮继善引着须发皆白的老者进来,丁灵便知这是当今名闻天下的再世华佗,神医夏随。
夏院正束起衣袖,翻着眼皮看一时,又把过脉,“千岁这是受惊过度,又过度悲伤,以致心脉不调,表证神志不归,更兼吐血。”抬头道,“劳动善都统回禀圣人,不是小病症,不可再过惊扰。”
阮继善忍不住骂,“阮佩高这个不懂事的玩艺,那种东西扔了罢了,还腆着脸连夜拿给爷爷看!糊涂!”
夏院正道,“卷起衣袖。”便去随身带的匣子里取针。
阮继善俯身让昏睡的男人平卧,自己跪下,一点一点卷起阔大的衣袖,白而细的两知手臂平平铺在男人身侧。夏院正炙过针,从手少冲入针。
丁灵在后,看着银针没入男人骨血,指尖都在发抖。
男人初时没有知觉,等针到肘间少海时,疼得胡乱挣扎起来,tຊ昏乱地叫,“出去……别碰我……”
夏院正见怪不怪,仍然往上,在腋下处又入一针。男人越发叫得尖利,双足踢蹬,身体扭转挣扎。夏院正听若不闻,“按住。”
阮继善只能依言照办。
夏院正面不改色,另取一枚长针,解开中单,往心口膻中穴入针。男人叫得声音都变了调子,“啊——”
短而促的一声,又骤然消失,应是昏了过去。阮继善都慌起来,“夏院正,这——”
“没事。”夏院正道,“施针不疼,老夫亲自施针更是半点不疼,千岁病中,神志不属,惊惧太过,这都是病兆——等大安就好了。”又道,“老夫这便开药,千岁情状,都统需速速入宫禀报圣人。”
“是,院正放心。”阮继善引着夏院正出去。
帷幕后的两个人总算能现身。丁灵扑到榻前,阮殷搭着一领锦被,平平卧着,面色好了许多——不愧再世华佗。丁灵放下心,双膝一软扑在榻边,半日动弹不得。
阮继余欲言又止,“你……你跟他……”
丁灵伏在自己臂间许久,终于缓过来一点,抬头,“怎么了?”
“没怎么。”阮继余别扭地转过脸,“你知不知道,我们是……是……”
丁灵神思不属,见他支支吾吾更不想搭理,“你不要在这里说话,病人要休息。”
阮继余一滞,“我去看看药。”便走了。
丁灵总算重回清静,便伏在榻边陪着阮殷。不知多久,男人昏然睁眼,看见丁灵惨白的面上浮出一点笑意,抬手努力去碰她。
丁灵连忙握住,“你好点吗?”
男人道,“我很好。”目光下移看见丁灵遍身血迹,忍不住皱眉,“弄脏你了。”
丁灵看都不看一眼,“没事。”忍不住伸手去摩挲男人面颊,“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男人摇头,“……夏随来了?”
这个人真是聪明太过,但凡傻点,都不至如此痛苦。丁灵点头,“是。”
“你别叫他看见。”男人道,“丁灵……你回去……”
“没看见。”丁灵道,“他都已经走了。”凑近道,“我不走,你这样我回去也不放心,你不能撵我走。”
男人又笑起来,极微弱的一点笑意,“丁灵,我应是不太好……瞒不住的……宫里很快就来人,你不能在我这……”
“为什么不能?”丁灵道,“就当我是千岁府上的丫头。”
“你不是。”男人摇头,“你是女君。”静室中,男人的声音迷惘又笃定,“是我的陆阳君。”
第43章 乱梦
司礼监老祖宗重病的消息很快传开, 中京城混乱起来。皇帝亲奉太后銮驾,每日下朝第一件事便是往千岁府探病。
圣恩如此隆重,千岁府外每日人山人海,但无一人得以入内探病。众人脑袋转弯, 都学丁老夫人往悬山寺给老祖宗烧香祈福, 一夜之间居士别院人满为患,简直一榻难求。丁老夫人原赁了半个月的院子, 见状直接不走, 大有老祖宗不康复誓不回京的意思。
阮殷病重,太后震怒,竟把岁山行刺的事直接交给东厂勘察, 谁都知道东厂是司礼监的班底,东厂提督本人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富贵。李富贵接旨,铆足气力, 五日就结案,矛头直接指向中台阁赵砚。
赵砚原本就同阮殷势同水火,正常案子这么查, 太后指定不依。如今阮殷病重, 太后直接两眼一闭允了, 总算赵砚还能有些恩宠, 行刺的事转头撂给中台阁第一大秘崔隽,自己险险脱身。
龙禁卫查了内鬼,说是崔氏族人, 连着崔隽一同处置。其余人因为护卫不力,一律降三级原地使用。丁北城御前行走不足一月, 又变成区区城门卫,苦哈哈地继续熬资历。
外头便传得越发稀奇, 说丁府小姐才勉强封上个偏僻处的女君,哥儿就连降三级,得不偿失云云——反面印证了如今阉党势大,便是丁府招惹上也要脱层皮。
……
丁灵不情不愿被阮殷撵回来,连着三天趁夜跑去苦水胡同李宅,竟连看门的人都没有,直接大门紧闭。丁灵回来简直坐立难安。总算阮殷还有点良心,每日夜半三更都能有个帖子悄悄送来——前二日虽然伪装得不错,但瞒不过丁灵,必定是寻人代笔,第三日起变作亲笔,初时字迹稍显虚浮,后头慢慢笔锋强健起来,字也多了。
丁灵每日拆了帖子只研究笔锋,毕竟写的字既少,又没什么像样的言语,不是今日安,就是大安,就差特大安了。光看帖子,还以为身强体健日食三碗呢。
总算外头消息也差不离,太后接连去了七日,后头便只打发人送东西。
丁灵放下心,新仇旧恨翻一遍,索性心一横,也不去苦水胡同。往诸王府宴上混了一日便觉无聊至极,想着的卢千里名驹,声名太显自己根本不敢骑,如今只能拘在小院子里,便同丁北城编个跑马的由头,亲自送的卢去京畿别院。
一人一马都拘束已久,出中京便策马狂奔,跑个痛快。不足一个时辰到地方,丁灵把的卢交与管事,叮嘱,“料要精细的,每日放马,至少二个时辰,我年下来接,养坏了养瘦了你都别干了。”
管事平生第一回 被主家托付一匹马,连连答应,“姑娘只管放心。”
丁灵依依不舍同的卢作别。管事收拾出青皮马车,“别院没什么准备,只有这个车,姑娘莫嫌弃。”
丁灵哪里在乎什么车,只管叮嘱,“照顾好我的马。”便自回京。因为的卢名声长相都太显,丁灵出京赶了个大早,此时困倦不堪,打上车便睡得昏天黑地。
古代马车颠簸,丁灵时睡时醒,乱梦颠倒。恍惚走入白皑皑的一处,望不到头的白玉砖,四下里密密悬着雪白轻纱,水汽氤氲,朦朦胧胧的,什么都隔着一层雾。
空气弥漫着清而甜的香气。丁灵看不清道路,抻着手,摸索着往前走。轻纱起起落落,隐约一个人背对她立着。丁灵叫他,“谁在那里?”
便走过去。绕过无数重轻纱,丁灵终于立在那人身后,是个男人,披着件薄薄的轻纱,赤着足,背对自己。男人身形隐约可见,纤薄而柔韧,四肢修长,脖颈细致,便连足踝都精巧漂亮。
丁灵只觉心跳如鼓,“是谁?”
男人慢慢转身,轻纱极薄,大片雪白的皮肤氤在朦胧的水汽里,湿漉漉的,像浸了脂的玉。他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像森林里迷失路途的鹿,他说,“你终于来了……”
丁灵身不由主上前。男人一把拉住她,身体慢慢后仰,二人相携滚入水中。丁灵想叫喊,却不能出声。水中男人一双唇红得滴血,慢慢欺过来。
丁灵本能地张口,总算在离那鲜艳的唇还有一隙时恍然大悟,便醒了。丁灵坐起来,急急地喘——竟然做这种梦,跟那种春暖花开时做的梦有什么区别?
才几天没见,就这样。
那厮想必不是人,是山里的精怪。
丁灵暗暗地骂。半日定一定神,便问外头,“到哪了?”
“再五里地就是京南门,下雨道路难走,姑娘莫急,还能再睡一会。”
“下雨了?”丁灵撩起车帘。马车正穿过一片红梅林,果然在下雨,雨雾蒙蒙,不大,却极冷,红梅被寒气浸透,香得动人——难怪梦里也是雾蒙蒙的,还这么香。
丁灵想一想,“去苦水胡同。”
“天气这么糟糕,姑娘不回府?”
“就是天气不好才要去。”丁灵说完,缩回马车。这种天气病人应是难捱,去寻他烤肉吃酒,嗯,病人不能吃酒,让他看着自己吃。
丁灵想着,自己无声地笑。马车入城,冬雨湿寒,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马车走得飞快,不一时到三楼坊,离苦水胡同只一条街。
马车却停下了,车外有人说话,仿佛争吵。
丁灵急着去苦水胡同,便不高兴,“怎么不走?”
“姑娘等等。”车夫小声道,“……是东厂的人。”
丁灵撩起车帘,不是东厂厂卫,却也没什么区别——阮佩高带着一队锦衣内监,人均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围着地上跌坐的两个人,看背影是一名青年,和一名老汉。潮湿泥泞的青砖地上散着一地白生生的炊饼,扁担,竹编箩筐等物。
丁灵看一眼便猜到发生什么事,便看阮佩高。那厮一张脸雪白,口唇却红,一看便知是上了tຊ妆,同刻板印象里死太监的模样没有半点分别——难怪他虽然没穿厂卫制式衣裳,仍然叫车夫看出来是个死太监。
阮佩高坐在马上,“你撞到我马上,倒要我赔你?这是公然讹人吗?”
老汉颤声道,“我好好走路,是你撞上来——”
阮佩高阴阳怪气“哎哟”一声,“你好好走路,我也是好好骑马呀,道路就这么宽,马匹都是畜生,你不让它罢了,倒要讹我?”
“马匹是畜生,骑马的人也是?”
丁灵听见这一声,立刻探头。说话的人是蹲在地上扶着老者的青年,浅青的袄子,束发,戴同色的书生巾,背影清瘦修长,翩翩少年模样。
阮佩高哪里挨过这种骂,“放肆!”
丁灵见状不妙,横插一杠打断,“闻棠。”
青年正是久久不见的宋闻棠,听见声音回头,看见丁灵目中一亮,“你怎么在这里?”
“正是我要问你。”丁灵撩着车帘,含笑道,“你进京如何不来寻我?”
宋闻棠眉梢眼角满是喜色,又忍住了,“等一会说。”便指一指阮佩高,“这位内官长街纵马,撞翻这位老者的摊货不肯赔偿,反倒说老者讹他,天子脚下怎能容此人放肆?你等我同他理论。”
丁灵暗道你同这个不讲理的东西理论个大头鬼,便道,“我来。”转向阮佩高道,“高少监……好久不见呀。”
“丁小姐。”阮佩高点头,“这贱民当面骂我,小姐亲耳听见,想是要为我主持公道?”
“我听见什么?”丁灵装聋作哑,“我倒是瞧见高少监长街纵马,这可是违律的罪,高少监怎的如此不小心?回头叫中京府拿了,岂不是面上无光。”
阮佩高冷笑,“你今日铁了心要给这些贱民出头?”
丁灵道,“士农工商国家之本,这里一个士子,一个小商贩,哪一个是贱籍?”
阮佩高一滞,“你——”
丁灵故意向后看一眼,“此处就在千岁府左近,老祖宗可知道高少监在他门上肆意纵马?”
这一下打到七寸——真有人到老祖宗跟前添油加醋,一个“不敬”的罪名就能让他去洗夜壶。阮佩高不敢纠缠,指着丁灵道,“你等着。”招呼众人呼啸而去。
不一时到千岁府,阮佩高命众人在外等候,自己在门上报名。足足等了一盏茶工夫才出来个小太监,引着他往里走。
穿过重重楼宇,又走了快一柱香,总算到缓山环抱一处精细的楼阁。小太监打起帘子,阮佩高极精细地整过仪容,躬着身体走进去。
屋里地龙烧得极暖。老祖宗仍然卧床,散着头发,这么暖和还披着领夹袄,怀里抱着手炉。
熏笼上坐着个不足四十的女人,虽然衣着简单,却是面貌皎好气质高华——正是当今太后。
阮佩高默默走到太后跟前,勾着腰,把怀里的匣子双手捧着奉上。
太后看一眼,笑道,“给你们老祖宗。”
阮佩高依言走过去奉上,耳听那位老祖宗道,“娘娘这么说,叫奴如何立足?”
“海上贡来的琉璃香,说安神有奇效,出来竟忘了,特意让小高回去拿,你夜里总睡不好,滴一点在香炉里。”太后又道,“都做到正四品掌印了,还说什么奴才?你还是个小孩子就跟着我。我如今看你,跟看我们陛下也没什么分别——都是我的儿。要不是时运不济净了身,入了阁,正一品你也做得。”
阮佩高听着,脑袋便再低一些。
老祖宗道,“没有娘娘,阮殷早已经死在郊狱,论什么品级?便不是奴才,亦是恩人。”
太后点头,便骂阮佩高,“东西拿来放着便是,看不见人病着,难道让他起来接?”
“是奴婢不晓事。”阮佩高恭恭敬敬放下,见二人杯中茶冷了,走去泼了,另换热的。
太后问,“拿个东西,如何这许多工夫?”
“是。”阮佩高心中一动,便道,“原是不要的,路上遇到些事,倒耽误了。”
太后吃茶,“什么事?”
“丁府南嘉小姐。”阮佩高刻意把告状说得像闲话家常,“奴婢在御街遇上,南嘉小姐喜好真是不带变的。”
太后果然皱眉,“她又去纠缠李东陆了?”
“倒不是。”阮佩高道,“是个面生的哥儿,确是好相貌好气度,瞧着倒有李编修当年的品格。”
“恩科在即,必是来京里等着会试的举子。”太后忍不住摇头,“跟阿遥当年一样,好好的侯门千金,偏爱跟冒酸气的读书人裹缠。”
第44章 我选阮殷
阮佩高道, “谁说不是……好好的北穆王,这么些年婚也不成,多少年不见回京——”
“你这厮还是莫盼着。”阮殷冷笑,“穆王回京, 第一个便是剥你的皮。”
阮佩高唬得脸发白, 双膝一屈便跪下。
太后听得愣住,又点头, “说的是。阿遥的脾气, 知道你们后头编派齐聿,可不是要剥皮?”
阮殷道,“去岁北征, 奴才往西州拜过穆王,穆王命奴才给娘娘陛下请安——说穆王在西州一切都好,世子功课也好。”
“是, 你同我说过。”太后心情稍霁,“阿遥信上总同我说,什么都好……就差个姑娘。”
“穆王这么年轻, 必是会有的。”阮殷想一想道, “如今西州富庶, 已是西域第一城, 便北疆都有商队往西州走货。城中风光与中京大不一样,娘娘在画册子上见的稀奇古怪的人都有,吃食也别具一格。等天暖, 奴才伺候娘娘往西州,见见穆王和世子, 趁便散散心?”
太后越听越是神往,“去……都去……我们一同去。”难免感慨, “想当年危山大败,我父兄战死,西州凋零,哪里想到还能有今日之盛?”
阮殷道,“如今西州之盛只是初具气象,再过十年,繁盛更加不同一般,以西州之地利,朝廷从此非但西疆固若金汤,北疆也能高枕无忧。”
太后点头,半日才不情不愿道,“毕竟齐聿在那里……他虽然是……”便摇头,“确实有治国之才。”
阮殷不说话。
“罢了,姑娘们的事自有造化,我一个老婆子,不管她们才是正经。”太后站起来,“我回去了,你好生养着。”
阮殷便要下榻,“奴才送娘娘。”
“别动。”太后抬手示意,“你再动我就不来了。”等阮殷躺回去才道,“安心养着,赶紧回来,你这不在宫里,我心里空落落的,没个依靠。”
阮殷垂着头道,“是奴才不中用。”
“歇着吧。”太后说一声,扶着阮佩高便走了。
阮继善跪着送了太后才回来,进门便见满地狼藉,原在老祖宗怀里的手炉坠在地上,香灰从榻上直拖到清砖地上,火星子还在一闪一闪的。
阮继善唬得忙扑过去,“烫着爷爷了?”
阮殷不答,前额抵着床柱,失魂落魄坐着,“帖子送了?”
“送了,今日赶早还又去了一趟。”阮继善道,“去的人回来说姑娘不在家,去别院跑马了。”
“跑马……”阮殷重复一遍,咬着牙笑,“和谁跑马?”
阮继善一滞,“必是带的下人。”
“下人,什么下人。”阮殷焦躁起来,只觉浑身有火龙撩过,心里烫得发慌,便站起来。他连日卧床膝上无力,稍一挪动便往下倒,总算阮继善在旁扶住。
“爷爷……”阮继善道,“您要见姑娘,我这便走一趟把人带来?”
“去……现在就去……”阮殷伏在他臂间,咻咻地喘,“你拿我的帖子去。”说着掀开他,跌跌撞撞扑到案边,手臂一挥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落一地。阮殷拣一本新的绯色的帖子,舔了笔,缭乱地划,“啪”一声合上,掷过去,厉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拿去给她!”
阮继善一眼不敢多看,把帖子塞在怀里才道,“姑娘只怕还没回——”
“去——”阮殷狂躁地叫,“她不来你也不用回来!”
“奴才这就去,”阮继善苦口婆心地劝,“爷爷好歹回去躺——”话音未落,兜头一本纸折子砸在脑袋上。阮继善摸一摸头,灰头土脸走了。
阮殷只觉浑身如被火灼,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一颗心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撞得心口突突地疼。他只能筋疲力竭伏在案上,不住撕扯襟口缓解疼痛。
满室空寂,阮殷生出无所依的绝望,忍不住便叫,“丁灵。”
没有人。
“……丁灵。”他叫着tຊ,渐渐崩溃,齿列格在手背上,用力咬住,“……不能这样……不能……”
“不能什么?”
阮殷立时僵在当场。
身后一个人含着笑意道,“我不能什么?”
阮殷伏在臂间用力擦一擦脸,转身便见丁灵立在自己身后半臂远处,便倾身过去,将自己脸颊掩在她怀里,张臂将她死死勒住,“丁灵。”他叫她,“丁灵。”
丁灵冷不防被他抱住,便身不由主回抱他。掌心贴在男人颈后,温凉的,不作烧,便放下心,“你怎么啦?”
阮殷摇一下头,一言不发。
丁灵被他抱着只觉心满意足,便道,“这么久不见,好歹让我看一眼,瘦了没有?”
阮殷仍不吭声。
丁灵只能随他去,四下看一回——此处才是老祖宗正经居处。屋舍奢华至极,琉璃屋顶,雕花窗格,遍地织锦,一任器具尽数漆金,桌椅案凳都是镶了贝母的红花梨。
其他摆设更是不必细说。
阮殷倒台入狱八大罪,第三罪便是奢靡狂骄——看屋中陈设,其实不算冤枉。丁灵挽着他,这个男人,不论怎么看,都看不出迷恋金银。
是哪里出了岔子?
不知多久,阮殷终于松动一些,放开丁灵。丁灵腾出手贴住男人两颊,强扳着抬头,仔细打量。男人瘦了许多,原就清瘦的面容越发嶙峋,显得锋利,久不见日头,更加白皙,又缺血色,白日里看着像只活鬼,着实可怜。
丁灵叹气,“急不得,慢慢养吧。”
阮殷抱着她便觉邪火瞬间散尽,安安静静坐着。
丁灵看着满地狼藉的纸折子和乱糟糟的香灰,“这是刚刚过了台风么?”
阮殷含糊道,“是。”
丁灵忍不住笑,“你就是那个台风吧。”便问,“我来时遇上阮继善急着出去,说是去寻我——怎么了?”
“没什么……”阮殷摇头,忽一时心中一动,“你来时遇上他……你来看我?”
“当然。”丁灵道,“不来看你,我来这里做什么?”便见男人目光闪烁,难以置信的模样,“你怎么了?”
“没有。”阮殷摇头,“我很好。”
丁灵根本懒得理他,等他说不好时,只怕已经离死不远。
阮殷来了兴致,“这里不好,我们去红枫林。”
丁灵立刻心动,又摇头,“你这样,就不要乱走了。明日太后来看你,还得搬回来。”忍不住便摸他脑门,“这些天是不是难熬得紧?”
“那天是太突然……”阮殷摇头,“我其实没事。”
丁灵不答,“那边安顿了?”
“嗯。”阮殷道,“都按他的意思,烧了,撒在河里,挺好的——东流入海,永不相见。”
丁灵见他神色宁定,略略放心,“父子虽是缘深,到了散时,也是要散的……你若心里难过便说出来,不许伤身体。”
阮殷道,“我以为你要让我不要难过。”
“怎么可能?”丁灵道,“都是人。”她一语带过,“你父亲……为什么要这样?”
“他……”阮殷抿一抿唇,“他恨我。因为我,三族男丁死的死,押的押,我和阿齐被缉拿,净……净身为奴。”
早应该想到。丁灵道,“不说这——”
“不。”阮殷摇头,“我要告诉你。”不管不顾道,“河间案本与我无关,是我引火烧身,拖累了——”后头的话便说不出来,被丁灵掩住口。
“不要说了。”
阮殷分开她的手,“你不想听?”
“想。”丁灵看着他道,“但要等你好些我才想听。你这模样看着真是……”叹着气拉他起来,“去躺着。”
阮殷被迫躺回去,“你就是不想听。”
丁灵道,“河间舞弊案很有名,当年秋闱考题泄露,众举子大闹河间府,围了贡院三日,中京派钦差才算勉强按住。”
阮殷双目大睁。
“你的事我当然要知道,你不肯说,我自己去翻的案卷。”丁灵指尖捋过男人颊边细碎的散发,“你如今养好身体最是要紧。”
“你都知道了——”阮殷紧张地抿一抿唇,“我……我……”
“你没有做错什么。”丁灵道,“有错的是贪污渎职和背后使坏的那些人,不是你。”
“你信我?”
“当然。”
阮殷盯住她,慢慢双唇发抖,“为……为什么?”
“因为我很早就认识阮殷。我认识的,是冒着染疫的风险与所有人同进退的阮殷……是会想方设法拯救每一个人性命的阮殷。”丁灵慢慢捋着男人鬓发,“阮殷从小就才名鼎盛,怎么会为了区区一个解元,同那些人同流合污?”
男人大睁双目,许久都没有眨一下,撑得太久,渐渐含着湿润的水意。
丁灵看见,摸一摸男人濡湿的眼睫,“……怎么了?”
“没事。”男人含糊道,便翻转过去,面朝墙壁,“我有点累。”
丁灵假作不知,“那你睡一会。”
“别走。”男人以为她要走,顾不得许多,顶着红通通一双眼和满面濡湿的水意转过来,用力拉她,“你不要走。”
这一下便想装没看见也很为难,丁灵道,“你哭成这样我怎么走?躺着。”
男人摇头,不管不顾掩在她怀里,咬着牙,一动不动。丁灵仍旧摩挲男人消瘦的脊背。
“丁灵?”
“嗯?”
“你如果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丁灵怔住。
阮殷不足十岁便以才名响誉河间,河间舞弊案,除了阮殷一个解元,上榜的全是提前拿了试题的关系户。众举子大闹贡院,把考官堵在贡院三天。中京钦差带禁卫来查,河间府把阮殷顶在前头,用唯一录的清白的解元来自证秋闱公正廉明。
阮殷便处在两难之地。为舞弊举证,他这个解元作废也罢了,还要得罪权贵无数。可河间舞弊案嚣张至极,有人大字都不识几个,拿了张早早预备的答卷便做了举人。钦差来问,那厮除了自己的名字,写不出二十个字。
怎么能保持沉默?
阮殷没有为了自己的解元隐瞒事实。河间案坐实,阮殷因此得罪此事真正的幕后黑手——中京城那位老祖宗秦观。舞弊案后不到三个月,阮殷便因强/奸知府许瑞小姨子,被当场缉拿入狱。
许瑞出身天下门阀清河许氏,如此丑事惊动中京,司礼监老祖宗秦观亲自下令,缉拿阮殷三族。此事其中蹊跷甚至不加掩饰,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无人敢为阮殷说话——说了,便是下一个阮殷。
阮殷原是活不成的。当今太后,那时还是穆妃娘娘亲自寻了皇帝,以为皇子积福为由,留了阮殷兄弟二人性命。穆妃靠着北穆王府泼天威势,也只留住他一条命,十四岁的少年,在郊狱受了腐刑。
阮殷父子反目,缘由可想而知——当初阮殷为河间舞弊案作证,阮氏一族定然是不肯答应。
一族人死的死,散的散,代价如此惨烈,所以死生不复见。
……
阮殷现在问她——如果是她,怎么选?
“我不知道。”丁灵摸着男人湿漉漉的脸颊,平静道,“所以我选阮殷。”
第45章 梦中身
阮继善送食盒进去, 便见丁灵坐在榻边出神,一只手搭在老祖宗肩上,虚虚地拢着。老祖宗总算睡下,侧身蜷着, 面颊掩在丁灵身后, 手臂搭在丁灵膝上。
阮继善动作本就极轻,见状更加小心翼翼, 悄无声息走过去, 向丁灵示意食盒。丁灵向他勾一勾手。阮继善凑过来,便听丁灵道,“取外伤药。”
阮继善一惊, 疑惑地看她。
丁灵低头,撩起男人中单阔大的衣袖,手臂细而白, 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修长漂亮,可惜自虎口往上尽是青而紫的齿印, 有些已经渗了血, 血痂俱已凝固。
阮继善看得心惊肉跳。
丁灵无声道, “快去。”
阮继善放下食盒, 依言出去。不一时回来,刚要入内便听老祖宗在内道,“你来……我今天的帖子看到吗?”应是半梦半醒间意识不清, 否则那位刁钻刻薄的老祖宗听到自己声音这样,能把自己吓死。
阮继善悬崖勒马站住, 缩在琉璃屏后头。内室有灯,把两个人照得清楚。老祖宗竟是半坐的样子, 半边身体沉在丁灵肩上,男人抬着手,搭在丁灵肩上,无骨的样子。
“没见。你命人送去我家里吗?”丁灵道,“我从外头回来便直接到你这,还没回去呢。”
男人久久才道,“……那别看了。”tຊ又久久,“丁灵,我累得很。”
“睡吧。”丁灵箍着他,“外头下雨,正好睡觉。”
男人“嗯”一声,没了声气。阮继善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挪动,男人道,“睡着……你就走……”
阮继善世界观都崩塌了。虽然老祖宗在迷蒙中,连词句都不连贯,他还是听懂——我睡着了,你就走了。竟是恳求丁小姐留下的意思。
丁小姐也听懂,极轻地笑,“眼睛都睁不开了……睡你的吧……我不走。”
男人发出一点微弱的鼻音,终于没了声音。许久之后丁灵在内道,“还不进来?”
阮继善一言难尽走进来。抬头老祖宗偏着头一动不动贴在丁灵颈畔,竟是睡得沉了。这视觉冲击太过巨大,阮继善好半日才能接受,便小心翼翼上前,双手奉上瓷盒,“宫里的玉肌膏,薄薄地涂一层就得,不用包。”
丁灵看一眼,青玉瓷盒,只掌心一半大,便示意阮继善打开。药膏质地清透,隐约浅绯的色泽,有梅蕊的甜香。
丁灵呼吸一滞——竟与梦里一模一样。
丁灵只觉怀中人瞬间变得灼手——男人埋在丁灵颈畔,一无所觉,呼吸间鲜而润的唇偶尔在她颈上掠过。梦境与现实交叠,丁灵只觉心跳如鼓,若不是定力惊人,说不得就要把他掷出去。
阮继善跪在地上,伸手挽起男人衣袖,丁灵托住手臂。阮继善用银匙取药,涂抹伤处。药膏冰凉,男人若有所觉,手臂震颤,便叫,“……别碰。”
丁灵握一握他手腕,“上药。”
“……丁灵。”
丁灵道,“你睡便是。”
男人“嗯”一声,慢慢睡过去。
阮继善在旁,只恨不是个聋的瞎的——毕竟自己今日所见若叫老祖宗知道了,必定是要当真变成聋的瞎的。
阮继善飞速上完药,放下衣袖。丁灵就势把男人的手臂拢在怀中,问他,“我来前他在发什么脾气?”
阮继善断然否字,“没有。”
“休同我说谎。”丁灵道,“炭盆子都打了,还没有?”
“不是炭盆,是手炉。”
丁灵看着他笑。阮继善便知躲不过,“是打了手炉……爷爷心里难受。”
“怎么了?”
“姑娘总也不来……必是不高兴的。”
丁灵冷笑,“我倒想来……”又问他,“我也不是今日才不来,突然打了手炉必不是为这个,发生了什么?”
“这个当真不知。太后刚走,奴才进来,就是这样。”阮继善想一想又道,“爷爷命奴才即刻去请姑娘。”
那便是同她有关。
丁灵问,“寻我做什么?”
“爷爷没说。”
丁灵向他伸手,“既是你去请,帖子必是在你这,拿来。”
阮继善分明听见老祖宗说“别看了”,怎么敢给她,腆着脸道,“奴才不知什么帖子。”
他口里已经换了称呼,丁灵不察觉,只道,“你要么现在给我,要么等老祖宗醒了我问他。”
阮继善一滞,你二人打情骂俏,倒霉的还得是我,寇口裙吧八三〇期七五三六追肉文补番车文反正老祖宗昏着时说的话不是吩咐自己,装作不知,把贴心口藏着的帖子取出来。
又是浅绯色印枫叶的。丁灵问,“打发你出来时说什么?”
“爷爷只说,请不来姑娘,奴才也不用回来。”
丁灵扑哧一笑,一只手接过,“那敢情好,你到我府上过活也不错。”
阮继善脸一黑,“不敢。”便道,“姑娘难得来,好歹多站站,等爷爷醒了再走。”看着昏睡的男人道,“爷爷病中难得睡一会。”又道,“姑娘若嫌闷,后头都是藏书,但凡能叫得出名字的,应有尽有……总之姑娘万万别走。”
丁灵含着笑,等他出去才抖开,入目朱红两个大字——等你。写字的人应是心绪极乱,字迹潦草,笔锋乱糟糟,用的还是批折子的朱砂,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来不及研墨。这也还就罢了,朱砂居然还未干便合上,导致一个帖子朱砂斑驳,命案现场一样。
丁灵咂舌,“这是气疯了……”便把怀中人移回枕上。揉着酸胀的肩,走去打开食盒,四样点心一品汤,点心是一屉小包子,一屉蟹粉糕,一屉糯米藕,一屉玫瑰冻。除了玫瑰冻一样冷食,旁的都垫了红炭,确保热气腾腾。一品汤是黄澄澄的桂花小圆子,悬着整瓣的桂蕊。
丁灵拈只小包子咬一口——蟹黄馅儿,鲜得撩人。
她赶早出门没吃饭,正饿得慌,一气吃两个,又吃一块糯米藕,盛出一碗小圆子才又把食盒盖回去。回头见男人掩在被中,兀自睡得深沉,捧着汤碗去后头看老祖宗藏书。
此处屋舍远比枫林木屋繁复,隔门后果然有一间极阔大的书房,四壁是都是一重又一重的红檀书阁,码着密密麻麻的书册手卷。当间一副巨大的条案,足有三丈余长,三尺余宽,放着笔墨纸砚各式文房用具,竟然还有橙赤赭朱各式颜料,数个香气四逸的佛手,巨大的青玉瓷坛插着满坑满谷各式各样的笔。
案边一个青瓷水缸——看样子应是个笔洗。
富贵到了极处,也是羡慕不来。丁灵摇头,放下汤碗,在书阁下慢慢巡视,遇到有趣的便取下来撂在一边,打算回头同老祖宗讨要。走到最后一排,抬头便见正中处悬着一本装裱过的明黄的奏折,字迹却不是阮殷的。
奏折是臣子的东西,不应出现在这里也就罢了,什么人的奏折让他如此珍藏?
丁灵立着,仰着头仔细辨认,“中台阁奏停……食邑量地计丁计……徭……役法……”她默默琢磨,半日恍然,自言自语道,“中台阁……奏……停食邑……量地……计丁……计徭役……法……这么断句才对……”
“是。”
丁灵冷不丁一惊,回头便见阮殷靠在大书阁上,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男人应是刚从榻上起来,散着头发,仍旧一身薄薄的中单,赤着脚踩在清砖地上。
眼前情状简直同梦中情状一模一样。
丁灵一时分辨不出是梦是真,极艰难才把目光从男人白得夺目的足上移往一边,“虽然过了火龙,毕竟是冬天,鞋都不穿一双……”
“嗯……你说的是。”
丁灵道,“去穿了鞋来。”刚转过头又转回来,“衣裳也穿上。”
“好。”男人应一声,仍然靠在那里不动。
丁灵催促,“去呀。”
“等一忽儿……”
丁灵皱眉,见他力倦神竭模样,没了看奏折的心思,走过去摸他前额,不热,便放下心,“你怎么了?”
男人被她一碰便闭上眼,喃喃道,“就是……没有气力……”
毕竟卧床半月,必是虚得很。丁灵俯身拉住他冷冰冰的一双手,“那我们回去。”
阮殷摇一下头,“我不想回去……”脊背顺着书阁慢慢往下滑,丁灵拉他,没拉住。男人坐在地上,脑袋抵住墙壁,一双手仍然握在丁灵掌中。男人仰着脸,看着她,薄薄地笑,“你忙你的……让我留在这里……”
“我忙什么?”丁灵乐了,“我有什么可忙?”往他身前盘膝坐下,“你怎么知道我在后头?”
“不知道。”男人摇头,“醒来不见你,找了一会。”
丁灵此时才见他足上沾了泥尘——老祖宗卧房清砖地是一尘不染的,他必是走去外头,遇上阮继善,打听自己在后头书房,又走回来。
难怪没有气力。
丁灵握一握他的手,“你在这等我。”自己去前头,回来时臂上搭着斗篷,拿着银瓶巾帕等物。
阮殷眼巴巴地看着她。丁灵一扬手,把斗篷兜头掷在他脑袋上。男人打从看到她便生出适意的恍惚,只不想动弹,被斗篷遮盖也没反应。
丁灵看得发笑,扒开斗篷露出男人面貌,“老祖宗这是傻了吗?”
阮殷含笑不语。丁灵掰开他冷冰冰的手指,塞进去一只手炉,又合上,“既傻了,便别动,我伺候老祖宗。”
第46章 石中火
阮殷恍惚地闭着眼笑, “姑娘就是说话好听……姑娘去问问外头叫我老祖宗的,谁敢不听过我的话……”
“我也听。”丁灵把银瓶里的滚水倾在盆里,拧一条热巾子,口里道, “老祖宗有什么吩咐?”伸手握着他足踝, 手用热巾子擦拭泥尘。男人的足踝精致漂亮,又极白皙, 是没有任何挑剔的赏心悦目。丁灵在梦中就被他吸引, 握在掌中,触手有如凝脂膏玉,比想象更加动人。
阮殷犹在喃喃自语, “你若是听我的,如tຊ何在搅这——你做什么?”他冷不防被她握住,睁开眼, 瞬间如被雷击,游离的意识回归,灭顶的惊慌直冲天灵, 立刻浑身紧绷, 急叫, “做什么……你放手。”
丁灵停住。
滚热的巾子携着过高的温度漫过冰冷的皮肤, 带来令人瑟缩的战栗。男人做梦也不敢想的场景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丁灵握着自己惨白嶙峋肮脏的足,亲手给他擦拭。心理冲击过于巨烈,男人抖得跟筛糠一样, “别……”他甚至在哀求,“你别……你放手……”
丁灵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 衬得自己同登徒子无异。她尬在当场,讪讪放开, “那……你自己擦。”
男人心魂俱震时忽然足上冰寒,被她掷下。抬头见丁灵站着,背对自己。他像被突然从温暖的茧房中活生生拖出来,扔在荒无一人的空原上。白日的恐慌死灰复燃——她有了健全美好的少年,这个阴暗角落里的老太监终于被抛弃了。灵魂被冰冻,意识根本不能抵达大脑,男人脱口道,“你不要我了。”
丁灵正要去取奏折,闻言慢慢转身。
阮殷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双目大睁,口唇发颤,“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他百倍地慌乱起来,“回……要回去……”便往外走。他久病卧床气力不继,挣扎半日才勉强爬起来,堪堪走出三步,双膝发沉又跌坐在地。
男人近乎崩溃,抱膝坐着,前额抵在膝头,把自己紧紧地缩起来。黑长浓密的发散在身侧,铺在清砖地上,像缚住他的囚网。
丁灵听见那句话还来不及高兴,又被兜头浇一盆冷水。久久叹气,走过去碰一碰男人黑发的头,“起来。”
男人一动不动,面容尽数掩在臂间。
“阮殷。”丁灵叫着他的名字,“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男人根本连呼吸都停了。
丁灵便知他的心理囚牢不会轻易消失,便转了话头,“帮我看看这个。”
阮殷不能拒绝,磨磨蹭蹭抬头,却根本不敢看她,目光躲避着,“什么?”
“那个。”丁灵指一指高悬的奏折,“我看不太懂,是在起草什么律法么?”
“是变法。”
丁灵瞬时来了兴致,“变法?说的什么?”
“说了三件事。”阮殷道,“第一件,停止门阀贵族食邑供奉,重新测量天下田亩。第二件,丁税和徭役都要按田亩计缴,没有土地的,不上丁税,不服役。第三件……”正说着肩上微沉,多出一领斗篷。男人抬手按住,“……多谢。”他只觉羞惭难当,喉间梗阻说不出话。
丁灵把手炉塞在他怀里,“抱着。你还没大好,再冷得病了,必要留下病根。”
男人坐着,仿佛要碎了。
“你别这样。”丁灵道,“我又没有逼你,有话等我下次问你再说。”
“若是我……”男人总算鼓起勇气,“若是我永远也回答不了……怎么办?”
“哪里有这么难?”丁灵一滞,想一想道,“你若是永远回答不了,那便听我的。”
阮殷浑身一颤,终于抬头,他一双眼湿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坠下泪来,“我不能。”
“为什么?”丁灵看着他摇头,“都是因为你这聪明的脑瓜子想太多,让它别乱想,安生听我的。”
阮殷终于忍不住笑,目中凝了半日的泪珠却滚下来。男人又哭又笑的,“脑瓜子不想事……那不成了傻子?”
丁灵也笑,“那也不错。”便催促,“你接着同我说,第三件是什么?”
“第三件是免除门阀贵族不上税不服役的特权,天下所有人都与同百姓一样,按田亩缴税,若不能服役,缴银相抵。”
这个听着可太耳熟了,历史上做这件事的大拿们,几乎很难有好下场。丁灵指一指那个奏折,“写这个的人,还活着么?”
阮殷微觉诧异,“为什么这么问?”
“这是在割门阀阁老们的肉给穷苦百姓,阁老们能放过他吗?”丁灵道,“能做个田舍翁,死在自家卧榻,便算善终。”
“为什么?”
“最不能得罪的就是阁老们,有钱,有权,能著书,招惹了阁老们,要么不得善终,要么死后鞭尸,还要编派臭名昭著的奇闻野史,遗臭万年。”丁灵摇头,“得利的人们,只怕连字都不识,史书万卷,什么时候有过他们的声音?”
阮殷看着她,身不由主倾身过去,试探着将头颅搭在她肩上。丁灵只看一眼,随手摸一摸男人微凉的脸颊,继续滔滔不绝,“围着阁老们转的大聪明可太多,敢去变法,敢动门阀的才是真国士。”
阮殷慢慢放松身体,把所有重量交付给她,闭着眼,一言不发。
丁灵仍在琢磨悬着的奏折,“中台阁奏……所以这是中台阁拟的折子。赵阁首写的?”又摇头,“……不像。”
“他哪有这本事?当然不是。”
丁灵侧首,“是谁?”
“中台阁以前那位阁首。”阮殷道,“还活着,想必也是会善终的。”
丁灵微觉诧异,“阁老们竟没把他撕了吃了?”
“没有。”阮殷仍然闭着眼睛,“原也想撕了他,差一点没做成……就罢了。”
“那新法可做成了?”
阮殷久不出声。
丁灵催他,“我问你呢……”
“原该留给后人评说。”阮殷怅惘道,“如今看着,我应是……做成了吧。”
他那个“我”字咬得极轻,没有声音。丁灵便没听见,“老祖宗引我见见这位大拿……就是把新法做成这位。”她看着那折子,“能做成如此大事,还能全身而退,不一般。”
阮殷初时欢喜,听到后头生出不自在来,“你原来要见写这个帖子的?”
丁灵听出异样,“不能?”
“不是。”阮殷终于忍不住抱怨,“难道不应是做成这件事的?”
丁灵微觉诧异,“竟不是一个人么?”便笑,“都行,都使得,老祖宗您随意安排。”便问,“什么时辰了?”
“你要走?”
“总不能夜不归宿吧。”丁灵推开他,自己爬起来,推窗看一时,雨还在下,夜幕四合,确实不早了。
身后阮殷道,“在下雨。”
“怎么?”
“下雨是天留客。”
丁灵便记起雷公镇旧事,那时为了留在他身边,自己数次推说下雨,忍不住便笑,合上窗格,回头道,“你还记得呢?”
“嗯。”阮殷便问她,“你一直都没告诉我,那天你连夜去寻我,出什么事?”
丁灵回想半日终于记起,“没事。我就是惦记你,怕你染了疫病无人照料,平白寻个由头去看你……还好我去了。你竟真的无人照料。”
阮殷猝不及防,连转移视线都来不及,就那么痴痴地望住她,艰难道,“今天也下雨……为什么不行?”
“来日方长。”
“要什么时候?”
丁灵想一想,“明日有事,后日?”
阮殷原就不情不愿,听到这里根本遮掩不住,立刻挂出相来,勾着头,垮着肩,垂头丧气坐着。
丁灵踌躇道,“明日当真不成,后日我早些过来。”见他仍不吭声,只能解释,“有个朋友来中京,眼下正寻住处,我陪他去。”
阮殷问,“是来春闱的么?”
“你怎么知道?”
“找房子这种事,自己去便是。”阮殷生硬道,“你何必管他?”他说话时微微抬着下巴,显得骄横。
丁灵看得心动,这时候的阮殷,焦灼,痛苦,挣扎一扫而空,像个任性枉为的小公子——当年若没有河间案,少年成名的阮殷,必定会变成这样恣意的小公子。
阮殷被她看得心虚,不安地动一动,“我说得不对?”
“很对。”丁灵点头,“原是不必去的,可今日我失信在先,明日再不去,显得太不近人情。”
“失信?”
“是。”丁灵道,“回京路上遇到伤了的老者,原商议了同他一同送老者去看大夫,我这不是——”她俯身向他,“这不是来看老祖宗,在您这耽误了么……”老汉被阮佩高撞断了一条腿,若不是想念阮殷,丁灵现在应该在医馆——而且她再不去,宋闻棠那点饭钱填进去做了药钱,只怕明日便要断粮。
阮殷得到纵容,越发不讲理,“他伤他的,同你有tຊ什么相干?”
丁灵忍不住摇头,“老祖宗好歹积点口德,这些话我听听罢了,说出去有伤您的形象。”又道,“说来还不是你招的事,我为你积德。”
“我?”阮殷皱眉,“我怎么?”
第47章 情怯
这算不算背后告状?丁灵心一横, 告状便告状,“您家门下,在长街横冲直撞,把人家老者腿都撞断, 马上过年了, 我不去看一眼,万一人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待哺婴儿, 一家子没了着落, 岂不是有伤老祖宗脸面?”
阮殷立刻沉下脸,“哪个门下?”
丁灵道,“阮佩高。你好歹管管他, 省得在外败坏你的声名。”
阮殷冷笑,“难怪今日没头没脑地提起你。”
“什么?”
“没什么。”阮殷道,“我这便打断他的腿。”
丁灵忍住没劝——阮佩高那厮确实欠收拾。拉他, “回去躺着,你睡下我再走。”
“你要走就走。”阮殷道,“我不用你陪。”
丁灵一滞, “这是同我生气呢?”
阮殷抿一抿唇, 偏转脸, “反正都要走……晚了……我一个阉党头目, 又不能送你。”
好好的话,叫他说得这么难听。丁灵不同他计较,“我带了人, 不打紧的。”用力拉他,“回去躺着。”
男人由她拉着, 撑住书阁站起来。二人经过大书案,丁灵道, “这里缺个躺椅。”
“做什么?”
丁灵笑道,“我下次来,你就知道。”便抱起刚才收出来的书册,“这些老祖宗借我吧。”
“借……拿去便是。”
“多谢——”
阮殷立刻改口,“不,要还的。”
丁灵一滞,“恁的小气。”
“要还……”阮殷道,“你才会来看我。”
丁灵哈哈大笑,“不知你在想些什么。”一手抱着书,一手拖着男人回去,“去躺着。”
阮殷指一指沾了泥尘的双足。
丁灵忍不住抱怨,“闹半日,还是这样。”
“你回去便是。”阮殷道,“让外头人进来。”
“那我走了?”
阮殷点头,“嗯。你从苦水胡同出去。”
丁灵抱着书册往外走,到门口回头。男人坐着,两手撑住榻沿,薄薄的脊背撑得笔直,像柄锋利易折的刃。分明置身堆锦积绣中,却如同一片薄薄的残影,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
丁灵放下书册,大步回去,张臂将男人消瘦的身体拢在怀中。男人嶙峋的骨骼抵在她怀里,硌得生疼。
男人大张双目,“你怎么——”
丁灵一句“你跟我走吧”险险忍住,用力抱他,“你要好好的,别叫我总惦记。”
男人隐秘地恢复呼吸,“嗯。”
“等我。”
丁灵趁夜回去,总算丁北城已经回去上工,留在值房并不在家。青葱伺候她洗漱了,忍不住劝,“姑娘总这样,叫老夫人知道,奴婢要活不成。”
丁灵笑道,“跑马而已,阿奶不会的。”安抚她,“明日你同我一处。”
第二日一大早穿身湘妃色圆领缺胯袍,蹀躞带挂褡裢,懒怠戴帽,只束了发。同青葱一道乘车到三楼坊医馆。丁灵命她系马,自己进去。
因为还早,医馆无人,只一个小医童在收拣药材。丁灵同他打听了,便转到后头医舍,掀帘便见宋闻棠伏在榻边,榻上老汉裹着棉被,都在睡觉。
医舍不似老祖宗卧房过了地龙,极冷,老汉裹着被也就罢了,宋闻棠只一件夹袄,冻得脸发青。青葱刚跟进来,丁灵吩咐她,又走出去,从马车上取一领墨云锦斗篷。丁灵接过来展开,同宋闻棠搭在身上。
宋闻棠抖一下,醒了。看见丁灵大喜过望,“你来了?”
“嗯。”丁灵睁眼说瞎话,“昨日家里不叫出门,耽误到今日……你披着便是,冷。”便看老汉,“如何?”
“接了骨。大约受了惊吓,又冻着了,昨夜烧得厉害。大夫便不叫走……”
老汉也醒来,口里叫“小姐”,强撑着要起来。宋闻棠忙按住。
丁灵笑问,“阿爷可好些?”
“没事。”老汉纠结半日道,“只是折了腿,做不得买卖。”
做一日吃一日的营生,没了买卖怎么行?丁灵道,“安心养伤,不用发愁。”四下里看一回,“此处人来人往的,不如抓了药,回家慢慢养。”
老汉连连摆手,“不用抓药。”
“阿爷不用操心,银钱有人把。”丁灵笑道,“昨日撞你那个,这是他应当赔你的。”
老汉问,“当真?”
“当真。”丁灵抿着嘴笑,从褡裢里摸一只荷包,“非但把了药钱,把了半年的生活,阿爷先拿着,半年要是不好,我再替你向他讨。”
老汉握在手中沉甸甸,哪里才半年,怕是二年都有,喜出望外道,“昨日看着还是多不讲理的,没想到只是嘴坏,人还挺好。”
宋闻棠欲言又止,憋住没说话。二人出去寻大夫,结了银钱拣了药。医馆打发个担架,送老汉上车。
马车送到京郊乡下老汉家时,已是正午时分。家里人正等得心焦,见状欢天喜地接了。
丁灵临走道,“有事可往吉庆坊丁——”
“有事去南条胡同。”宋闻棠一语打断,“打听宋闻棠就使得,我住那里。”
三人在一家人千恩万谢中走出来。“见一个散一个,”宋闻棠皱眉,“你又不是散财童子。”
“不打紧。这个有着落。”丁灵笑道,“我自会同阮佩高讨要。”
“姓阮……”宋闻棠冷笑,“只怕讨不来。”
丁灵不欲同他探讨姓阮的事,“你住处可安置妥当了?”
“我就在南条胡同寻一处,离书院近。”宋闻棠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呢。”丁灵道,“村东头羊汤铺子人很多,必定好吃,咱们一处去?”
宋闻棠欣然答允。三人拣个条案坐了,要了胡辣汤和烙的大白馍,果然咸鲜可口,馍又韧又软。丁灵吃得欢喜,向老板道,“拿纸包我还要十个。”
宋闻棠阻止,“再多吃不了。”
“不是给你的。”丁灵道,“带回去明日吃。”
老板便劝,“我家的馍趁热,慢说明日,一忽儿冷了都不好吃。姑娘喜欢,下次再来。”
“说的是。”丁灵便放弃,“下次带着来吃。”
宋闻棠忍不住,“谁?”
“你不认识。”丁灵冲他眨一眨眼,“我不会告诉你。”
青葱道,“姑娘看那边。”
丁灵转头,道路尽头一辆华盖鎏金大车缓缓驶来。披甲军士簇拥,车幡林立,领头的朱衣乌甲,竟是龙禁卫都统装扮。
“龙禁卫怎么来这里?”
青葱道,“前头不远就是悬山寺,说不得宫里娘娘烧香打醮去的。”
丁灵点头,“居然就到悬山寺。”看宋闻棠,“过完年便是春闱,春闱前,未来的状元郎必是寻个时日上山烧香?”
“你都这么说了,我敢说不吗?”宋闻棠笑道,“我若说不,岂不是做不了状元郎?”
三个人仍旧吃饭。车队缓缓驶近,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有清理道路行人,几乎便是贴着三个人驶过去——
阮殷连日睡不好,自打出京一直疲倦不堪。想睡车外嘈杂不断,便发怒,“吵什么?进来!”
外间立刻销声。伴随小太监跪着入内,“爷爷息怒。”
阮殷道,“不命你们清理道路为的是不挠民。不是让你们大声闲话。”
小太监瑟瑟发抖,“看见……看见不对付的事,奴才多嘴问一句,吵着爷爷,奴才万死。”便啪啪掌嘴。
“什么事?”
小太监停下,“爷爷的墨云锦……前头遗失了一领,现就在……在外头。”
阮殷漫不经心道,“一件衣裳有什么可问——”忽一时心中一动,“墨云锦?”
“是。”
阮殷撩起车帘,便见车后不远一个饭食铺子,一男一女二人对坐,男的年轻俊朗,女的青春少艾,旁若无人地说笑。阮殷脱口道,“停。”
车驾停住。
丁灵正同青葱商议向老板偷师,转眼便见车马幡旗停在一丈开外。龙禁卫训练有素,一个个挺胸凸肚,说停就停,立在原地目不斜视。
这么一队人也不走,也不动。把一众食客唬得不行,匆匆结账跑走。偌大一个食铺,只丁灵三个人坐着。
丁灵看那车驾,不是认识的。龙禁卫除了自家亲哥,也没有认识的人。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不知道。”青葱小声道,“我们也走吧。”
宋闻棠便站起来把钱。丁灵拉住,“你留着饭钱,今日我请客。”
“我带了银钱。”宋闻棠道,“这次回乡把老宅卖了,旁的不说,盘缠尽够使的。”tຊ
卖房——是铁了心不回去。丁灵无语,“早同你说缺银可来寻我,我又不怕你不还……急急卖屋,必是亏了。”便拉他向后,“今日我请,下回你请我。”
宋闻棠本不答应,听到“下回”放弃,“好,下回我请。”
丁灵一笑,转头示意青葱结银。三人拾掇了离开。丁灵临走回头,金碧辉煌的车驾居然还停在原处,龙禁卫们原地站军姿,半点动弹的意思都没有。
丁灵百思不得其解,但不肯多管闲事,匆匆上车。
小太监跪在车里,看着老祖宗缩在车窗后,怕被人瞧见一样,指尖撩着一点点车帘,从缝隙中死死盯住外头。
不知多久,车外最后一点人声都尽数消弭时,老祖宗终于松手,车帘坠下来,复归昏暗,看不清老祖宗面容,只能看见他筋疲力尽用前额抵住车壁,他说,“回去。”
第48章 老太监
三人从京郊回来已经天黑, 又一同吃过晚饭。丁灵送他到住处,自觉全了交情,便喊累,“屋子你自己找吧, 定了住的地方带个信给我。”指指他身上的斗篷, “这个——”
宋闻棠解下来,“我原说洗过再送来。”
“这个料子你拾掇不了。”丁灵笑道, “旁的送你也使得——这个不成。”便接在手里, 与宋闻棠作别,自己回家。
刚到门上便见阮继善等在灯影深处,仍是便装。丁灵打发了青葱才问, “怎么了?”
“夏院正刚走,求姑娘同奴才走一趟。”
丁灵心下猛地一沉,“怎么了?”
“不大好。”阮继善道, “回来就锁在屋子里,夏院正来请脉,等一日不见人——太后去悬山寺打醮, 还不知道, 若叫宫里知道, 又是一场乱。”
丁灵便慌起来, “快走。”
二人趁夜骑马急赶。丁灵问他,“昨夜不是好好的?”
阮继善纠结半日,“姑娘今日去悬山寺了?”
“没有啊。”
阮继善看她, “爷爷奉旨往悬山寺伴驾,还没到地方就回来。奴才问了跟随, 他说——”他看一眼丁灵,“说爷爷看见两个人就不自在, 立时命回来,旨意也不顾。”
“看见两个人?”丁灵皱眉,忽一时福至心灵,“今日跟随是龙禁卫?”
“是。”阮继善点头,“太后打发车马来接。”
原来是他。丁灵立刻懂了,拉住马,停在原地冷笑,“既躲了,便躲到老死,又闹什么?”
“姑娘?”阮继善见她不走,慌起来,“求姑娘务必去看看,爷爷才没了至亲,又连日不好,万一有个好歹——”
丁灵心中天人交战,终于狠不下心,打马过去。阮殷住处果然房门紧闩。阮继善乍着胆子从隔间窗里爬进去,从里头开了门。
丁灵走进去。屋中灯火辉煌,不见一个人。丁灵来时原带了八分怨气,走半日不见人,怨气跑了一半,自己慌起来,“阮殷……阮殷——”
没有人。
丁灵努力稳住心神,往后头书房去找。绕过一重又一重书阁,终于在那幅奏折前见到那位老祖宗。这是丁灵第一次看见他穿官服,朱红绣金曳撒,张牙舞爪蟒纹,栩栩如生,左右盘旋而上。
蟒服,人臣顶级赐服——丁灵第一次见,竟在这地方。
男人脊背抵住书阁,屈着一条腿,另一条抻着,曳撒马面褶铺陈膝上,暗室中自生光晕。
丁灵隐秘地松一口气。
男人听见响动,便偏转脸,“你怎么来了?”
丁灵不答。
“你不是明日才来?”男人要站起来,又顿住,应是久坐僵滞,慢慢挪动身体,“怎么现在过来?”
丁灵仍不吭声。
“阮继善又去寻你了?”男人撑住书阁站直,他腰上束着鸾带,仍是金蟒纹样,勒出的一段腰线瘦而窄,有着一握即断的脆弱。男人道,“你别听他胡言乱语,我没事。”
丁灵皱眉。
“我真的没事。”男人道,“因为有些事要想,所以不想见外人,你不要听他……你既有事,明日再来。”
丁灵点头,果然走了。到门口问阮继善,“我阿兄明日当京畿的差事,你能不能想个法子——”纠结半日才挤出来,“让我阿兄今夜便走?”又补一句,“现时便走。”
阮继善立刻听懂了,“容易,奴才立刻去办。”又道,“姑娘放心,哥儿受累这一回,必定有好结果。”
丁灵往身后看一眼,“他不奉旨,半路回来,宫里可会降罪?”
“不会。”阮继善道,“禀了太后说老祖宗突发晕眩,太后还特意打发人送了条老参。”
丁灵放下心,仍旧走回去。男人仍在原地,跌坐着,身体扭转,前额用力抵住书阁,抬起的手臂搭在上头,指尖掐作青白,几乎陷入木质纹理。昏暗中男人薄薄脊背不住发颤,间或有压抑的泣音。
丁灵走进来的声音并不轻,男人却没什么反应——压制哭泣已经用尽他全身气力。
丁灵拾一支烛,走到男人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男人被光照刺激,终于抬头,看清眼前人浑身震颤,手臂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伸向她,用力抱住她双膝,“丁灵……”男人扑在她膝前,仰着脸,“你怜悯我吧。”
丁灵硬如铁的一颗心瞬间有了裂纹,将烛放在架上,“你怎么了?”
“你不能不要我……”男人仿佛失去神志,胡乱道,“你不能不要我……你怜悯我吧。”
丁灵咬牙不语。
“你怜悯我……”男人发髻散开,因为仰着头,长发笔直地垂着,衬着白惨惨一张脸,虽然穿得金碧辉煌,却像只凄惨的活鬼,“我是个快要死去的老太监……我要的很少……”
老太监——丁灵这辈子都没想过这三个字竟会用来形容阮殷,瞬间眼球震颤,眼珠爆裂的疼,仿佛头颅都要炸开,她恼怒到极处,厉声斥道,“你说什么?”
男人浑身巨震,后头的话便说不下去,用力咬着唇,瑟瑟地抖。丁灵握住男人手臂,身体下沉跪坐着,慢慢将他拉入怀中。男人立刻攀附过来,冰一样冷的手臂勾在丁灵颈后。丁灵只觉贴在颈畔的脸颊烫得惊人——又烧成这样。
丁灵无声地叹气,“不要胡说。”她说,“你很好,你只是太傻了。”
男人烧糊了的大脑根本处理不了如此复杂的语言,惶惑地叫,“我不傻,我不是……”
丁灵嘴唇贴住男人冰冷的耳廓,“你就是傻,但我从来没有不要你。”
男人听懂了,紧绷的神经蓦然断裂,木木地张着口,无声地哭起来,眼泪被他过高的体温熏得滚烫,沾在丁灵皮肤上又立刻冰冷,就像他这个人——灼热,又冰冷,不敢靠近,又不肯放手,矛盾到极处。
丁灵终于感觉身上发沉时,用力扯下自己的斗篷平铺在地上,握着男人嶙峋的肩,慢慢将他移过去躺着。男人伏在她的斗篷里,绯色的布料给男人苍白的面容映出浅浅一层粉,增添出虚假的活气。
男人烧得厉害,不住地打着寒颤,雪白的指尖掐着斗篷厚重的布料,神经质地一蜷一缩。身体的痛苦不能抑制,男人勾着头,不时发出痛苦的低吟。
“冷……”他发着抖,“冷……”
丁灵飞速出去,取一条锦被,将男人密密裹住。男人抖得好些,又叫,“丁灵……”
丁灵伸手捋开男人被泪水浸得沉重的鬓发,“别怕。”走出去命人,“让容玖快来。”
容玖赶来时,男人早已经烧得神志不清,蜷在被中不住地说些听不懂的胡话。容玖立刻猜到,“你又做什么了?”
丁灵低头。
“早同你说谨言慎行。”容玖便骂,“千岁吐血症还没康复,你又来。”
丁灵忍气吞声。容玖诊一时,“受惊过度,原是不必服药的——烧成这样还是服一剂,你大发慈悲不要刺激他,明日应能退。”弯腰将男人抱起来回卧房。
男人被人搬动便挣扎起来,胡乱哀求,“你不能……不……”
丁灵跟着,咬牙不语。
容玖用尽吃奶的气力才把男人送回榻上,擦着汗道,“让阮继善进来伺候,你……你等会再来。”
“为什……”丁灵看见男人繁琐的蟒服,恍然道,“我去后头。”
仍旧走回书房。此时才见书案旁边多了极阔大一副红檀躺椅,铺着厚厚的锦褥——昨天夜里才同他说,竟已办妥了。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这么镇重地放在心上。
丁灵握住躲椅光滑的扶手,红檀独有的木香扑tຊ面而来。她心中百味杂陈,慢慢坐下。长案上散乱地扔着纸,乱糟糟的划着七零八落的字,反反复复只两个——一个死,一个杀。
墨迹凌乱,杀气腾腾。
丁灵盯着那两个字,摇头,“你倒是来杀呀……”谁能想到权倾天下的老祖宗,嫉妒到发疯的时候,能采取的手段居然是把自己折魔得半死不活,再抱着她的腿苦苦哀求?
门上极轻地叩两声,阮继善道,“姑娘。”
丁灵拾级往上重回卧房。繁复华丽的蟒服除下来,堆在地上,男人陷在厚重的锦被里,仍在止不住地抖,没了外裳朱红映衬,苍白得可怜。
丁灵问,“容玖呢?”
“抓药去了。”阮继善说完,默默走了。
丁灵走去榻边挨他坐下,沉默地看着昏睡的人。男人艰难地抖。丁灵伸手贴住他滚烫的额。男人撑起眼皮,“……丁灵?”
“是我。”丁灵指尖移动,在男人烫得涩滞的皮肤上慢慢摩挲,“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男人烧作浆糊的脑袋听不出她的语意,本能地以为接连生病招她厌烦,抬手攥住她,“我就好了……不会烦你……”
“阮殷——”
男人根本不听,不住口地申辩,“我不麻烦的……我不常生病……你不要嫌弃我。”
“阮殷。”
“我是个快死的老太监,不会烦你很久——”
丁灵发狠,“再说我掐死你。”
男人立刻收声,张着眼,失措地望住她。
阮继善在外叩门,“姑娘,汤药。”
阮殷这模样若是叫外头人看见,以后真是不要活了。丁灵道,“躺着别动,我很快回来。”自己走出去接了汤药。
阮继善探着头殷殷张望,“爷爷怎样?”
“没事。”丁灵道,“他不会有事。”当着他的面掩上门。
男人果然没有动,睁着眼,一瞬不瞬望住她。丁灵抱他起来靠在枕上,“药,吃完。”
男人抖着手捧住药碗,一口气喝干。他只是冷,坐在那里齿列撞击,格格地响。
丁灵收了碗,“还冷吗?”
男人点头,又摇头,“不……我没事……”
丁灵实在见不得他这小心翼翼模样,恼怒道,“说实话。”
男人浑身震颤,惊慌失措望住她。
丁灵站起来,慢慢除去外裳,打散头发。转头向抖作一团的男人道,“我要是嫌弃你,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男人根本处理不了复杂的言语和行为,自顾自发着抖,困惑地望住她。
丁灵屈膝上榻,握住男人嶙峋的肩,二人相合,慢慢地倒在榻上。男人身不由主伏在丁灵颈畔。在漫长的岁月中,从他记事起,这个身体第一次感受同类的温度,灵魂的震颤太过剧烈,男人完全无法克制,在她怀里疯狂地发着抖。
丁灵用力抱住他,用锦被裹着他。“因为你是阮殷,”丁灵低头,双唇碰一碰男人烫得惊人的额,“所以你不麻烦,我愿意你烦我。”
第49章 你很好
男人浑身的骨骼都在震颤, 齿列间有清晰的撞击声。烧得滚烫的视野里白茫茫一片,迷雾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却不敢闭上, 死死攀住她, “真……真的?”
“是。”丁灵又碰一碰他,唇下皮肤烫得涩滞, “你别说话了。”
男人烧得皮肤发木, 完全没有感觉。他只是发着抖,一边拼尽全力在白雾中寻找她,一边战栗着辩解, “我……我不……不麻……麻烦……真……真的……”
丁灵听不下去,张臂勒住男人嶙峋的肩,用力将他掩在怀中, “你不麻烦。”她顺着他说话,“不麻烦。”
药力散开,热度攀援上来, 趋散骨髓深处的寒意, 男人可怕的战栗终于停下, 便不能维持意识, 昏睡过去。丁灵抱了他一会儿,握住下颔把男人勾着的头托起来,掌中男人苍白的面颊被过高的热度熏得潮红, 眼尾如同涂过一抹丹砂,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血。
他应是难受至极, 昏睡中面容愁苦,神情凄惶, 间或鼻翼抽动,发出微弱的压抑的泣音。
丁灵看得难过,将他整个掩在怀中。
中单是湖丝质地,轻而薄,男人挣扎许久,早在被中纠结成团,丁灵几乎便同他肌肤相触。她贴着他,如同覆着一匹温热光滑的绸缎,是她在最迷幻的梦里都不能想象的美好。
“……老太监?”丁灵忍不住骂人,“你可当是真说得出来。”
男人不能感知外物,识海中是一片一片燎原的烈火,他陷在丁灵怀里,闭着眼睛喃喃,“难受……我难受……”挣扎起来,他想要挣脱束缚,想要逃出烈焰火海。
“别动。”丁灵用力勒住,喝命,“发着汗再冷着不是玩的。”
男人听不见,挣动身体,胡乱地叫,“火……着火……放我……放我……”
丁灵用尽全力抱住,可她那点气力如何拼得过,便大声叫他,“阮殷——停下——阮殷——”
男人撑起眼皮,视野中是墨汁一样浓郁的黑暗,耳畔丁灵的声音在严肃地命令他,“停下,别动。”
男人分明感觉自己在被烈火烧灼,烫得骨髓都在消融,但她的话不能不听,只能拼死忍耐,直忍到身体震颤,“我不……不……不动……”
怀中人安静下来。丁灵道,“别动,会好的。”掌心用力贴住男人单薄发颤的脊背,沿着脊骨自上往下,慢慢摩挲。男人埋着头,张着口,用力地喘。烫得灼人的呼吸尽数打在丁灵怀里,在她心里点起燎原的野火。
屋里原就烧得极暖,又被男人滚烫的呼吸和身体烘着。丁灵很快逼出一身热汗,被中热得要拧出水来。就在丁灵几乎就要无法忍耐时,一直死死勾在她颈后的手慢慢松弛——男人终于睡着了。
丁灵怀中热气蒸腾,男人出了许多汗,湿得好似刚从水中捞出来,湖丝中单被热汗浸透,绳索一样缚在男人肩臂上,男人昏沉地叫,“……拿走……难受……”
他现下这样,更加受不得冷。丁灵握住男人手臂,摸索除下湿透的中单,掷出去。被中干爽许多,男人安静一些,仰着脸靠着她,苍白的额上水光淋漓,发丝胡乱粘在面上,眼睫也被汗水打得濡湿,沉甸甸坠着,像狂风暴雨后低垂的花枝。
丁灵低头碰一碰他前额——汗水带走了过高的体温,热度下来许多,在退烧了。虽然狼狈,有惊无险。丁灵悬着的一颗心落回肚里,忍不住又骂,“你真是……”
男人睡了一小会,身体挣动,又闹起来,“……水……要水……”
丁灵正在半梦半醒,闻言俯身,扳着男人面庞打量,他没有醒,出了许多汗,双唇干作一个硬硬的壳。丁灵此时方觉自己粗心——高烧的病人,竟不给他喂水。
丁灵要起身,男人热度下来,意识少许回归,身有所觉便焦灼地叫,“你不能……丁灵……”
“我不走怎么拿水……”丁灵小声抱怨,用力分开他。走去从银瓶中兑了温水回来。
男人失去依附,紧紧蜷在榻上,昏昏沉沉地呜咽。丁灵简直哭笑不得,站在榻边看着他,伸手碰触男人汗湿的鬓发,“你这算什么老祖宗……小祖宗才是。”
男人完全听不见,他陷在被抛弃的噩梦里,指尖死死掐着布料,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再哭下去更要缺水了。丁灵恐他受寒,不敢拉他起来,仍旧钻回被中,托起男人半身。男人被她抱住便攀援上来。丁灵喂他喝水,男人焦渴难当,闭着眼睛一气饮尽,足足饮过两碗清水,才又昏睡过去。
丁灵感觉被中温度在飞速流走,男人热度褪尽,粘着汗液的身体冷得厉害,越发用力抱住温暖来源,八爪鱼一样缠着丁灵。
丁灵折腾半日也是困倦难当,自己也睡过去。乱梦中又入了白石世界,下着朦胧的雨,打在身上竟是温热的,男人浸在氤氲的白石池里,勾着头,前额抵在白石壁上,热泉从乌黑的发梢落下来,漫过尖削的下领,一颗一颗落回水里。
丁灵问他,“你才退了热,怎的在这里?”
男人一动不动。
丁灵心跳都漏了一拍,“阮殷——你怎么了?”向他跑过去。
男人不动,仿佛没有生命。
丁灵大惊失色,“来人——”
……
丁灵双足踏空,猛地惊醒——是梦。
还好是梦。
“来人tຊ……”
声音却是真的。男人闭着眼睛坐在榻边,修长两条腿松松悬着,“来人……”他应是没有意识,因为他身上只有昨放最后剩下的湖丝亵裤,丁灵实在没敢碰他——被汗浸过又被体温烘干,皱巴巴的。
今日丁灵在里头,外头人早被阮继善打发得远远的,哪里有人进来?男人始终不睁眼,梦游一样,“来人……”
男人此时模样如稚子懵懂。丁灵看得有趣,便捏住嗓子应道,“老祖宗有什么吩咐?”
“……更衣。”男人打着盹,身体摇摇晃晃的,雪白的皮肤映着暗室隐约的灯火,如凝脂膏玉。
丁灵忍住笑,“更衣?”
男人生生一激灵,身体剧烈震颤,立刻清醒,“丁……丁灵?”
“我是丁灵。”丁灵伏在枕上哈哈大笑,“不是叮叮铃。”
男人惊慌失措,遍寻不见中单,只能去拉扯架上搭着的斗篷。
因为老祖宗昨夜烧热恶寒,外头把地龙烧得比平日热一倍都不止。丁灵拢着纱衫都不觉得冷,他竟要去披大毛斗篷。丁灵笑个不住,“老祖宗穿那个,不热吗?”
男人立刻收手,隐蔽地把身体移入暗影躲藏,“不……不热。”
丁灵偏着头看他,“老祖宗更衣吗?”
男人一张脸瞬间被血色浸透,慌乱道,“不……”
“老祖宗不更衣吗?”
“不。”男人难耐地挪动身体,他昨夜不知被丁灵灌下去多少清水,其实难捱得紧。
丁灵比他更知道,不好逗他,“你去便是,我等你。”
男人低着头“嗯”一声,随便踩着木屐,逃难一样走去后头。
这一走半日不见回来。就在丁灵琢磨老祖宗是不是当真逃了时,男人终于回来,换过干净的中单,虽仍轻薄的湖丝,却遮得极严实,雪白的交领密密扣住修长的脖颈,连指尖都密密拢在袖中。男人应是仔细洗过,遍身透着清新的水汽,连鬓发都是湿漉漉的。
丁灵道,“过来。”
男人走近。丁灵抬手握住他襟口,用力下拉,男人想挣扎没敢,任由她拉低身体。丁灵伸手扣在男人脑后,将他按向自己。
男人身不由主伏下去。丁灵同他额首相触,又蹭一蹭,小声咕哝,“不烧了。”便松手,“睡吧。”翻转身体,面朝里睡觉。
身后悄无声息,男人应仍是坐着。
他既已清醒,丁灵压着的怨气涌上来,完全不想理他。就在丁灵要恍惚入梦时,男人慢吞吞贴到近处,“丁灵。”
丁灵不吭声。
“是我不对……”男人的声音极轻,像梦呓一样,“可我控制不住……”
丁灵在黑暗中睁开眼。
“我控制不住……”男人惶惑道,“我不想生病……我不想惹你厌烦……我自幼习武,我以前从不生病……昨天不知怎么……就是控制不住……”
这人必定是山中精怪,乱糟糟几句话把丁灵积攒半日的怨气打得消失无踪,便慢慢翻转身。男人跪坐着,伏在榻边,脑袋深深埋在交叠的臂间,苦恼而又艰难地,为自己生病麻烦她的事辩解。
丁灵无声叹气,攥住男人消瘦的手腕。
男人抬头,眼尾像丹砂一样的色泽更加浓郁。丁灵伸指碰触,“哪里有人能控制不生病?”便拍他面颊,“你起来,地上冷。”
男人顺着她的手势起身,却不上榻,不知所措站着。丁灵抬手勾住男人微凉的指尖,轻轻拉他。男人身不由主倒下,犹带着体温的锦被覆上来,将他的身体罩住。
丁灵抬手扣住男人消瘦的肩,将他掩入怀中,一切皆如昨夜,“你还难受吗?”
“不。”男人缩着,呼吸都显得谨慎,“我很好。”
丁灵刚说完便知自己问了一句没有意义的废话,摇着头微笑,“是,你很好。”将他拢紧一些,“阮殷,你要记得,你很好。”
第50章 杀了他
阮殷懂了, 丁灵的鼓励和纵容在这个令人恍惚的黑暗里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他问她,“我比宋渠还好吗?”
丁灵困得不行,含糊道,“什么送去送来……你睡觉……”
阮殷不吭声。丁灵不会骗他, 她不认识宋渠, 又或是她认识的那个现在还不叫宋渠。可是宋渠认识她,宋渠纠缠她, 宋渠已经是她的朋友, 是可以一同吃饭出游的朋友。
如果他现在就杀了宋渠?
杀了宋渠,所有他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原是无罪的,若为她, 他可以有罪。
他不怕有罪,但他了解丁灵。她要的不是有罪的阮殷,她要的是河间府秉持正义的阮殷, 是雷公镇救人的阮殷,是在朝中为新法奔走的阮殷。
如果杀了宋渠,那个阮殷就不在了。
……
黑暗中少女吐息轻柔, 眼睫垂着, 卷而翘, 浓密的发铺在枕上, 像缠绵的海藻。她在那里,她是一个迷离的幻梦,是一个温暖的春天——不能碰触, 不能犯错,不能错一步, 否则就什么都没有。
连她的怜悯,都要消失。
阮殷贪婪又固执地凝视她, 心思百转千回地纠缠,终于筋疲力竭,慢慢睡过去。
等他再一次寻回意识时,入目仍然是无边无际的浓密的黑暗。他生出恍惚,仿佛自己只昏晕片刻,但极度的饥饿和酸软却告诉他——时间过去很久,应是第二日。
案边的烛在他伏在她身边天人交战时还是整支,现在只有短短的半截。阮殷撑着坐起来,肢体虽酸痛,却尚可忍受。便站起来,这个身体近来越发无用,双膝半点撑不住,简单的行走都显得艰难。
他生出厌烦,便叫,“来人。”
没有人。
外头是不会没有人的,只有一种情况没有人。阮殷心跳都漏了一拍,立刻生出欢欣的活气——
她还在这里。
没有离开。
阮殷撑住墙壁积蓄力量,循着隐约光亮的地方去。
丁灵正坐着翻拣书册,耳听凌乱的脚步声,抬头便见男人进来,仍是散着头发,乱七八糟一袭中单,赤足踩着木屐。
男人足前是进入书室的下沉的明如镜的清砖阶,丁灵看他脚步虚浮,“别动。”
阮殷抬头,便见她手边一撂宣纸,朱砂血一样淋漓地写着乱七八糟的大字——杀。
她看见了。
昨天气疯了的时候胡乱写的字——杀。应不止一页,他记得他划了许多,若不是残存最后一丝理智把自己锁在这里,宋渠眼下已是净军刀下的鬼。
她看见了,她怎么能看见?
为什么没有烧掉?阮殷只觉崩溃,双膝发软跌坐在地。他甚至没有知觉,脊背在墙壁上磨得火辣辣地疼痛时才知道自己竟连站都站不住——
她看见了。
阮殷惊慌失措道,“我不是……丁灵,我没有——”
“没有什么?”丁灵拾级上来,往他身前蹲下,掌心贴住他前额,便笑起来,“是不烧了。”盯住他道,“怎么啦,站不起来吗?”
——她没有察觉。
只是一个乱糟糟的字,她未必知道那是他写的,未必知道他想做什么。阮殷定一定神,勉强道,“我很好。”
这话丁灵听得耳朵都要起茧,根本不当真,只问他,“你饿不饿?”
“不。”阮殷逃过一劫,勉强扯出一点笑,“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试笔。”丁灵拉他起来,“两日没吃饭,不饿才是见了鬼。”二人相携下石阶。丁灵推他在躺椅上坐下,“老祖宗安生坐着,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便把架上搭着的斗篷取下来,覆在男人身上。
阮殷烧了一夜,脸颊越发瘦下去,被乌黑的发衬着,仿佛只剩巴掌大小。
丁灵忍不住往他身前蹲下,斗篷拉高,直拢到男人尖削的下巴,光亮的狐毛撩着没有血色的皮肤,像会吸魂的藤,“你太瘦了,你要好起来。”
难以言喻的酸涩从灵魂深处翻涌上来,阮殷几乎流泪,拼死忍住,“嗯。”
丁灵走了。
阮殷挣扎着坐直,把那叠乱糟糟的纸拿在掌中,投入燃着微火的香炉里,看着火星燎动纸页,燃起来,又熄灭,朱红淋漓的字变作蜷曲的黑色残页。
阮殷慢慢躺回去,陷入难堪的恍惚——太不中用了。不过杀一个人,还没有动手,竟把自己陷入如此窘境。要是早点认识宋渠就好了,没有丁灵,杀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可没有丁灵,他又何必杀他?
心底tຊ燎原的火又烧上来,阮殷感觉四肢滚烫眼眶疼痛,不敢再想——此时身体太不中用,万一又烧起来,丁灵必会厌弃自己。
从来没有得到,怎么能失去?
他极深地缓慢地吸气,用尽全力让自己平静。
门从外打开,阮继善带着两名小太监抬食案进来,热炭煨着的餐食一样一样往条案上摆。阮继善等小太监退走才走到近前,“爷爷病重,奴才们在外悬着心,可好些?”
“我死了你们自然有去处。”阮殷冷笑,“不过换个姓氏仍旧当差,你怕什么?”
阮继善扑通一声跪下,砰砰磕头。
阮殷阖着眼,一言不发。
“那个人奴才打听了,入京等春闱的,一个穷酸举子,敢与爷爷争,便是不打算活着,既敢劳动爷爷生气,奴才杀了他。”
“怎么认识的?”
“雷公镇。”阮继善道,“那厮染病困在那里,机缘巧合竟叫他走通姑娘的门路。”
患难之交,中京重逢,只要动了手,便不会隐秘。阮殷只觉心灰意冷,“先别动他。”
“爷爷?”
丁灵推门,“这是怎么了?”
阮殷抖一下,匆忙坐直。阮继善知道丁灵脾气,不等吩咐自己爬起来,赔着笑,“姑娘来了?”
丁灵走过来看菜色,“你也没吃饭,与我们一同吃?”
阮殷听到“我们”二字,满怀郁气便跑了一半,隐秘地漫出一点欢喜。阮继善连连摆手,“奴才不吃饭,奴才外头另有差事。”一溜烟跑了。
丁灵看半日,抱怨道,“看着丰盛,没什么好吃的。”盛一碗粥,放一柄银匙,“你吃这个。”
阮殷接在手里,“你呢?”
“老祖宗好歹看看什么时辰,好半夜了,我早吃过。”丁灵说着话,拾箸寻找,夹一页百合,布在男人银匙上,“这个不错。”
阮殷道,“我自己……我可以。”
丁灵依言放下箸,走去案边立着,划划拉拉的。
阮殷悄无声息地吃粥,越过碗缘偷偷地看她——纸是黄蜡笺,绷在案上,丁灵二指捏着一段炭条,正涂涂抹抹。
丁灵如有所觉,抿着嘴笑,“老祖宗看着我下饭呢?”
阮殷瞬间面上通红,不敢再看,低着头认真吃饭。用完一碗粥,便放下,取茶漱口。
丁灵看一眼,“你再少吃些,好去做鸟儿了。”
阮殷含糊应道,“饱了。”
下人进来撤走食案,收拾干净。阮殷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你在写什么?”
“是画。”
“画什么?”
丁灵看他一眼,冷笑,“老太监。”
阮殷多少年没被人如此羞辱,更不要说对方是丁灵。还没褪尽的红潮野火一样撩上来,他甚至能听到血液奔腾隆隆的声响。眼尾瞬间熏得通红,过度的难堪叫他窒息,抖着唇,艰难道,“是,我就是——”
“是什么?”丁灵恐他憋死,草草收了最后一笔,将硬黄纸卷一个卷儿掷在男人身上,“不是你说的么?你就是个老太监。”
阮殷抖着手展开,纸上寥寥数笔,勾出一个人,消瘦,适意,垂着眼在椅上打瞌睡,炭笔勾勒微风温柔的形状,男人睡在风里,无忧无虑——
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模样。
阮殷勾着头,半日抬不起来。他片刻间在天上人间走过一个来回,一时羞耻,一时愧疚,还有说不出的难堪……过于强烈的情绪撕扯他,他已经不能顾及丁灵还在身旁,屈起膝,面颊掩入膝头,崩溃地哭起来。
丁灵站着,久久叹一口气,走到男人身前。
阮殷若有所觉,他不敢抬头,张臂前扑,两条细瘦的手臂箍在丁灵腰间。丁灵被他勒得一个趔趄,勉强站稳了,抬手贴住男人发颤的脊背。
阮殷掩在她怀里,无声地哭了许久,“……是我错了。”
丁灵不答。
“可我不是乱说的……”阮殷几乎精神错乱,颠三倒四地诉说,“我是个阉人……年纪也很大了……宫里选伴当,都要好看的……我连做伴当都不够格——”
“你想给谁做伴当?”
阮殷一滞,讷讷地闭上嘴。
丁灵道,“再叫我听见这三个字,我亲手掐死你。”一手推开他,“去擦擦脸。”仍旧走去案边,这回拣了支毛笔,舔了墨涂抹。
阮殷羞愧难当,低着头走去后头,不一时回来,除了一双眼通红,看不出哭泣的痕迹。
丁灵听见脚步声响,转过身,“你过来。”
阮殷走近,臂上一紧被她拉到身前。阮殷微微吃惊,“丁灵?”
丁灵斜斜地倚住条案,双手攀住他,“你不要做糊涂事。”
阮殷一颗心狂跳不止——她猜到了。
“你没有敌人。”丁灵认真地盯住他,“若有,也是你自己。”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