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守灯
阮殷双唇发颤, “……我没有。”他说,“我是想过,只有很短……你要信我……”
丁灵目光无可控制地凝在男人抖个不住的苍白的唇上,费好大气力才抑制碰触的冲动, “我信你。”便放开他, 手掌在案上撑住,一跃而上坐着, 两条腿松松垂着, 随意拿起一匣朱砂把玩,“今天随便描两笔,等明日你大好了, 我给你绘一幅小像。”凑近了道,“一模一样那种。”
阮殷别扭地偏转脸,“不……不必画我……我没有什么好画的……”
丁灵不理他, “我比较熟悉硬笔,可是色彩太少,等我适应软笔, 你这些宝贝就能派上用场了。”
阮殷目光转回来, 凝在她指尖, “硬笔——你是说像炭条那样, 有颜色的?”
“嗯。”
“那个简单。”阮殷道,“西海崖岛贡的彩贝瑚,什么稀奇颜色都有, 我与你寻来便是。”
“是珊瑚吗?”
阮殷摇头,“不知是个什么, 海里活物蜕下来的壳儿,看着像珊瑚, 却能染色,宫中贵妃侍寝前会用来染指甲……”
“那太奢侈了。”丁灵摇头,“没事,我能用软笔。”便拍一拍躺椅,“如今可知道躺椅的好处?”见他仍是懵懂,笑着解释,“今日只是粗粗勾一笔,下回我给你绘小像必定要用上一日工夫,有了这个躺椅,老祖宗便能趁便打个盹儿。”
阮殷只觉喉头梗阻,半日挤出一句,“丁灵,我不是你——”
“我不爱听的话你不要说。”丁灵打断,轻轻跃下来,“我要走了。在你这耽误太久,再不回去必定要挨骂。”
阮殷强忍不舍,咬着牙,一言不发。
丁灵问,“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你说便是。”
丁灵道,“我想自己开府。”
“开府?”
“是。”丁灵道,“我自己开府,便不受家里约束,出入行止都能自由许多。”说着便抿着嘴笑,“我还能常常出来看你。”
阮殷顿觉心驰神往,半日定住神,“可是你还没……你还没有议亲……”
“老祖宗要安排我议亲么?”
阮殷光听这两个字都感觉入髓地疼,勾着头,久久才避而不答道,“没有议亲的姑娘自立门户惊世骇俗,必是打算要招赘了……你会被人议论。”
丁灵听懂了,失望道,“你不肯答应?”
“千夫所指这种事……我一个就够了。”阮殷摇头,“你不能落入那等境地。”
“可是——”
“我有法子。”阮殷道,“让你自由自在,不受约束。”
“真的?”
“嗯。”阮殷点头,“我也……盼你常来看我。”
丁灵从不怀疑阮殷的本事,但这事毕竟不算简单,她以为要做成必定需要时间,谁知不到新年便有消息——
南安王妃奉旨往南崖祭祖,因为中京府上还供着老南安王的长明灯,便求了太后,想在中京贵女中相看一个有缘的,替她在中京给老南安王守灯。
消息一传开,中京哗然。
老南安王是南境胜战之王,资历比如今镇守西州的北穆王还老,战功比北穆王也不差。老南安王坏了身子,夫妇二人无儿无女,老南安王死后族中撺掇着过继,南安王妃始终不为所动。守灯是子嗣之责,如今南安王妃主动提起寻人守灯——守着守着,继承香火不是顺理成章么?
而且南安王妃指明要贵女,女子不承兵权,除了虚名,旁的什么都不沾,更不招圣人忌讳——太后一听满口答应,下口谕命中京贵女齐聚御花园给南安王妃挑选。
丁灵接到消息便知是阮殷在后推手,果然南安王妃人都没看齐全便tຊ指丁灵,“这姑娘好。”当众赏一块朱红的玉佩,事情就这么定下。
那边丁老夫人还在悬山寺给老祖宗祈福,听到消息急急回来送行,百思不得其解,“咱们府上近来是烧对了哪柱香?竟是好事不断?”
丁北城忍不住说出真相,“那是妹妹的香烧得好——好事都是妹妹的。”
丁灵厚起面皮,闷声发财。南安王妃也是个狠人,定了人便启程往南崖,丁灵甚至连对方的脸都没记清白,稀里糊涂承了南安王府衣钵,带着大丫头青葱去守灯。
守灯处并不在王府,在北御城山麓南安王府精舍,紧挨着皇宫,没有繁杂人事,却有流水潺潺,鸟鸣古榭。灯舍有人一日三遍地巡守。丁灵这个差使,说到头就是住在这里,简直不要太容易。
而且她住在这里最大的好处,阮殷虽不肯说,丁灵多少猜到——不能议亲。毕竟是个守灯人,在这地方议亲,于老南安王不尊重。
所以丁府南嘉小姐,虽然正值议婚年纪,正经议婚至少要等南安王妃回来。
丁灵直到此时才觉“老太监”三字个名符其实——阮殷此人行事,既老辣,又尖酸,看上去道理都对,其实什么都要归他,半点亏都不肯吃。丁灵越想越觉好笑,兀自伏在案上笑个不住时,门上一个人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丁灵循声回头,久久不见的老祖宗立在门上,穿着身天青色圆领袍,束着乌黑的革带,悬着的荷包一晃一晃的。过了这么久,男人总算透出一点丰润,虽仍是瘦,勉强有雷公镇初见时气象。
丁灵强忍住笑,“老祖宗来啦?”
“百般请不动姑娘,我能不来吗?”阮殷看着她,渐渐生出怨恨,“姑娘不肯见我,自己倒是快活得很。”
丁灵忍着笑走过去,拉住男人的手,一同挨火膛坐下,“外头下雪,哪里都比不及千岁府暖和,你无事不要出门。”见男人又要说话,凑近了道,“我明日就去你那里了。”
阮殷尖酸道,“姑娘就是说话好听——我不来,你明日必定也不去。”
“你说得是。”丁灵哈哈大笑,“老祖宗英明。”赶在男人发作前解释,“不是,没有的事——前回在你那二日,我阿兄回来不知听谁说我夜不归宿,这些时日着实拘得紧。原打算安顿下来去看你……我不是每日都给你写信吗?”
不是那些信,他只怕都活不到今天。阮殷慢慢被她哄得转圜,四下打量,“这里简陋,你去我那里——此处精舍都是我的人,有事片刻便知,什么也不耽误。”
丁灵不答,走去把热油茶倒出一盏,塞在男人手中,“你连日生病,这里还是太冷了,以后你不要跑了——我去看你。”
“你住在我那里不好吗?”
“不好。”丁灵拒绝,“我不想在家里住为的便是自由自在,去你那里岂不是更加地不自在?”见男人还想说话,沉下脸道,“阮殷,这事我已经决定,你不要再说话。”
屋子里静下来。
丁灵握着火镰慢慢翻拣炭火。阮殷半日才挤出一句话,“你是不是生气——”
“阮殷。”
阮殷紧张地抿一抿唇。
“你同我去陆阳。”丁灵慢吞吞道,“我们就能每一日都住在一起。否则你就别想了。”
阮殷怔住,面上表情像被看不见的手抹去,空白的,什么也没有。
“不用回答。”丁灵将炭火掩回去,“我没有在问你。”
阮殷惶惑地叫她,“……丁灵。”
丁灵放下火镰,握一握男人微凉的手。阮殷身不由主想要倾身过去,却不敢动,僵硬地坐着。丁灵早看懂男人的肢体语言,张臂拢住,将男人消瘦的身体慢慢拉入怀中。
男人贴在丁灵颈畔,微弱地抖。丁灵问他,“你冷吗?”
阮殷摇头,又点一下头。
“冷是不冷?”
“心里冷。”阮殷翘起嘴角,怨恨道,“姑娘说的话,叫人心里冷。”
丁灵被他顶得发笑,便推开他,“那老祖宗想听些什么话才能暖和?”
阮殷仍旧贴在他颈畔,许久才下定决心,“丁灵,我很想你。”
这句话对他来说极是艰难,对丁灵来说却几乎免疫——早就在他高烧糊涂时听过千百回的言语,能有什么意外?随意点头,“我也是。”
“是什么?”
丁灵忍住笑意,“你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你总要说……”阮殷在多日的分离里积攒的勇气尽数用完才能挤出一句“想你”,却被她随意敷衍,越发怨愤,“你不能耍赖过混……”
“你混过我多少回?”丁灵往窗外看一回,催他,“很晚了,老祖宗该回去了。”
阮殷只觉一颗心被她提着,悬在半空,没着没落的,不住地晃——不想走,却不能留,只能僵硬地坐着,木雕泥塑一样。
“这里远没有千岁府暖和。”丁灵道,“你身体不好,还是回去。”
阮殷慢慢恢复一点活气,“就为这个?”
“是。”丁灵恍然,“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阮殷低着头不肯出声。
丁灵无语,“老祖宗这样……日后若是当真不肯同我去陆阳,你怎——”你怎么办。后头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听说老祖宗归朝了?”
阮殷点头,“再不回去,要被翻了座儿。”
最终还是翻了他的座,还要了他的命。丁灵默默叹气,“既要上朝,便要早起……”丁灵站起来,在男人眼巴巴的目光中道,“你去后头洗一洗,回来睡。”
第52章 谁干的
丁灵走出去安排半日回来, 阮殷竟还在后头没回来。丁灵向来没有让人守夜的习惯,阮殷在这里,外头更不能留人。偌大一进卧房静悄悄,仿佛连窗外雪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只有炉中炭火偶尔哔剥作响。
空气中有微弱的寒意流动, 丁灵有所觉,转头便见阮殷站着, 抬手撩着帷幕, 他洗过便散着头发,拢着中单,白得夺目的一双赤足踩着木屐。
男人局促立着, 手足无措的模样——方才纠结着死活不肯回去的气势不知所踪。
丁灵原是忍不住要笑的,见老祖宗难得一见的羞涩模样强行忍住,走去拉住他的手, 只一触便皱眉,“没热水吗,你怎的这么冷?”拉他入内。
帷幕沉甸甸地落下来, 阻隔最后点寒意。
“备了。”阮殷道, “是我……时间久了……”
滴水成冰的天气, 在外面放着, 便是滚水也冷了。丁灵推他上榻,“去捂着。”倾身把锦被拉高,直掩到男人尖削的下颔。
阮殷被她裹得像个茧, 小声道,“我不冷。”
丁灵哼一声, “你不冷,而且你很好, 就是生病的时候半点不打招呼,不吓死人不算完。”
阮殷毕竟理亏,偃旗息鼓地缩在被子里。
丁灵走去把温着的热羊奶倒一盏,拿过来给他,“吃完再睡。”
阮殷被她裹着,半日才伸出手,双手接过捧着喝,便隔过杯沿氤氲的热气看她,“丁灵……你这里怎么会有羊奶?”
前回阮殷连番大病,夏随看脉,叮嘱睡前饮奶以养体,为这事北域节度使特意送了一批活羊入京,好吃好喝养着,以便每日给老祖宗挤奶。
而丁灵体质偏热,只饮茶,不喝奶。
他此时问这话显见着是明知故问。丁灵含着笑意看他,“你说呢?”
是特意——给他备着的。阮殷心里浸出欢喜,埋着头默默地喝。他毕竟虚得厉害,热奶入腹飞速激出一层薄汗。丁灵看得清楚,用绢子给他擦拭。
阮殷微觉难堪,不自在地动一下,“我平常不这样……太暖了。”
丁灵不答。那日阮殷昏睡,夏随请脉,她在后头什么都听见——太监是残体,世上就没有身体强健的太监。阮殷因为获罪受刑,挨得那一刀比寻常更不讲究,受刑后又在郊狱百般折磨。万幸自幼习武,否则早不知沦落何种田地。
这一回往南并州,染过疫,遇过袭,什么好事都遇上,幼时攒下的根基冲撞得如沙堤入海一溃千里,便格外不同寻常地娇气起来。
“睡吧。”
阮殷眼看着她站起来。蜷在被中的指尖一伸一缩,要拼尽全力才能遏制去拉她的冲动。床帐在眼前落下,阻隔视线。阮殷强忍住心中酸涩,慢慢蜷起身体。tຊ寒意透肤而入,被中冷得邪门,侵肤透骨,阮殷只能用力地缩着。
“冷么?”
阮殷身体震颤,睁眼便见丁灵去而复返,正立在榻前。她刚洗过,散着发,浑身透着清新的水汽,凉沁沁的。阮殷看她回来便觉酸涩难当,脱口道,“冷。”
丁灵一滞,“早同你说——中京城除了宫里,什么地方能同你那千岁府相比……”说着上榻,钻入被中,“这不是挺暖和……你怎么——”
男人翻转过来。丁灵被他死死抱住,身不由主张臂拢住男人消瘦的身体,“……这么冷吗?”
男人“嗯”一声,“我冷。”
“那你就安生留在你那个千岁府里……等我去看你。”
男人埋在她怀里,用力摇头,“也没有那么冷。”
丁灵忍住笑,“要早起……老祖宗睡吧。”掌心贴住男人瘦骨嶙峋的一片脊背,极轻地抚弄。
阮殷长久以后又一次被她如此拥抱,肉身苏醒的记忆让他微弱地战栗,指尖蜷曲,隐秘地攥住丁灵一点衣襟。
丁灵抱着他,身体细微的震颤都很清晰,难免忧心,“怎么抖成这样……这么冷吗?”
“不。”男人摇头,“很暖和。”
丁灵含着笑,“一忽儿冷,一忽儿暖和,老祖宗真难伺候。”
男人觉出前所未有的安心,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茧,他陷在其中,安全,温暖,自由。他说,“真的……暖和。”
……
丁灵醒时早已天光大亮,雪还在下,漫天撕棉扯絮,白雪世界映着天光,比青天白日还夺目。阮殷早不见踪影,上朝去了。丁灵赖了一会儿床,爬起来洗漱吃饭。
青葱进来抱怨,“这地方规矩比宫里也不差,还不如咱们府上自在。”
丁灵正吃粥,“怎么会?”
“姑娘不觉得,奴婢下人难过。”青葱给她布菜,“外头伺候的那些,一个个倒好像宫里出来似的——看奴婢们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说对了,就是宫里出来的,而且是内宫监出来的。丁灵不跟可怜的青葱说实话,“我同他们说,让他们莫拘束你。”
“还是姑娘好。”青葱笑起来,又问,“姑娘昨夜是不是做梦啦?”
丁灵警惕道,“怎么?”
“奴婢夜里给暖阁续热茶,听见姑娘在内说话……”青葱道,“恐怕吓着姑娘,奴婢没敢进。”
是有人噩梦,却不是她——那位老祖宗不知梦到什么,抖得寒蝉也似,丁灵惊醒,贴在男人耳边絮絮地说半日话才又勉强睡过去。
丁灵咽下口中食物,“打今儿起暖阁夜间不续茶,你睡你的。”用完饭换身鸦青色圆领袍,束发,扮作个小子模样,打马往天工阁去。
老板早已经收拾妥当,丁灵悬在指尖打量,越看越觉爱不释手。老板看着她,“佩剑是肃杀之物,从来没见人悬挂此等配饰的……倒像个狐狸。”
“就是狐狸。”丁灵收进褡裢里,笑道,“因为人像狐狸,故尔配个狐狸。”
老板雾煞煞道,“人……像狐狸?”
丁灵从天工坊走出来,恐怕自家亲奶和亲哥惦记,便回自家府上。丁老夫人拉着心肝肉地叫,问她在那边住得如何。丁灵当然什么都说好,又道,“就是规矩太大。”
丁老夫人哄着她,“等熬出来你这身份就不一般,前头的事谁也不会提,有南安王府,必定说个好人家。”
丁灵岔开话,“阿奶不住寺里了?”
“老祖宗都大安了,我还住什么住?”丁老夫人满怀遗憾道,“我其实不想回……你们不懂,寺里当真清净,又自在。”
丁灵暗道果然是人都想图个自在,“阿兄不在家?”
“北城现如今可忙碌。”丁老夫人道,“龙禁卫捉了害群之马,比前头整肃百倍,如今的提督曹绪是老祖宗门下,跟在后头叫干爹的——我看龙禁卫的差使不比以前,要出息了。”
丁灵心中一动,龙禁卫经过岁山一役,已经成为阮殷囊中之物。内外御城总共三支驻军——东厂,净军,龙禁卫。如今肉眼可见都是阮殷门下。
如果愿意,说不得皇座都能翻过来。所以阮殷究竟是如何锒铛入狱,还为了一个离谱的缘由——以阉人之身玷辱首辅夫人?赵砚那位夫人她见过,只怕跟阮殷亲娘得是一辈。阮殷除非疯了,否则如何跟她搅在一处?
丁灵百思不得其解,陪丁老夫人用过午饭,丁老夫人备了个食盒塞给她,依依不舍放她回去。丁灵从府门出来,门上家丁跑过来打千儿,“姑娘有个姓宋的南并州旧识?”
姓宋——只有宋闻棠。丁灵问,“怎么了?”
“来递过两回帖子。”家丁道,“同他说姑娘不在家,问他什么事,不肯说。”
“帖子呢?”
“听说姑娘不在家,带走了,就没留。”
丁灵恐怕宋闻棠遇到难处,回去时特意往南条胡同绕着路走。胡同极狭窄,丁灵下马牵着入内。沿路打听,总算问到地方——在胡同后巷院落赁了一间屋。极狭小,门口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转身,马匹都进不去。
丁灵便萌出退意,打算先回去,改日步行过来。这边刚要走,身后房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宋闻棠单手端着一盆水走出来,看见她大喜过望,“丁灵?”
丁灵含笑站住。宋闻棠也瘦了一些,仍是那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书生袍,干净,朴素,因为生得俊俏气度不凡,便这等衣装看着也觉并非池中物。丁灵指着食盒,“节下家里做的点心,给你送些尝尝。”
“你进来坐……”宋闻棠放下盆,扎煞着手转一圈,“这地方太局促,连坐处都没有……我们出去说话。”转过身掩上门,“我们去外头。”
巷子窄得连并肩走都不能够。二人一前一后出来,到御河边上立定,丁灵察觉宋闻棠仓促出来,只穿着家常薄袄,大雪天大衣裳都没有,指尖冻得通红。便把食盒给他,“你穿得太少,赶紧回去,我改日再过来寻你说话。”
宋闻棠不肯接,“我不冷。你难得来一回……你别嫌弃这里地方简陋,还是有好去处——前头汤饼铺子滋味不错,许多人特意找来吃,我们一处去吃,好不好?”
丁灵略微踌躇,便答允,“那你回去穿件衣裳。”见他仍不动,便把食盒塞给他,“我在这等你。”
宋闻棠展颜微笑,“你等我。”伸手去接。
丁灵正要说话,忽一时皱眉,用力握住他细瘦的手腕,“你手怎么了?”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因为长年握笔,有薄薄的茧。但是没有指甲,拔了甲的伤愈合不久,指尖通红,像被人剥了壳的蚌。她先时看见,还以为是冻得发红。
难怪方才满盆水,单手端着——这只手应当还受不得力。
丁灵心脏紧缩,声音都变了调子,“谁干的?”
第53章 术士
宋闻棠后知后觉自己忘情间竟伸错了手, 忙用力挣脱掩在身后,“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自己不小心把指甲都拔光?”丁灵冷笑,“唬弄三岁小孩呢?”逼问,“谁干的?”
宋闻棠咬着牙不说, “没有谁, 是我自己不小心。”
“好,你很好。”丁灵看着他点头, “你以为你不说, 我就不能知道?”转身拔脚就走,“我这便问他去。”
宋闻棠紧赶着拦住,“你别去。”
“怎么, 你知道我要问谁?”丁灵冷笑,“不是你自己不小心了?”
“不是就不是。”宋闻棠一瞬不瞬看着她,生硬道, “丁灵,这是我的事,你不要搅在里头。”
丁灵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 “是谁动的手?”
宋闻棠不答, 忽道, “丁灵, 你为什么只问是谁,却不问为了什么?”
丁灵一滞。
“看来你很知道……”宋闻棠说着,极轻地转了话头, “你不要管这事。不论是谁,不论为了什么, 日后我自会亲手还与他。”
丁灵听得更加生气,瞬间变得怒火蒸腾, “你休想——这事我管定了。”便一掌掀开他,翻身上马。
“丁灵——”宋闻棠扑到马前,“你答应我一处吃饭——”
丁灵斥一声“让开”,足尖一点马匹猛地向前冲,将宋闻棠甩出一个趔趄。
丁灵憋住一口气往苦水胡同去。李宅守卫是个面生的,不认识丁灵,丁灵把玉蜚翻出来亮一回相。守卫目露惊恐,抖tຊ抖索索地开了门,“奴才引姑娘入内?”
“不用了,我认识路。”丁灵径直入内。夹道侧门的值守小太监倒认识丁灵,看见便跪着行礼,“姑娘来了?”不等相问便道,“老祖宗还在宫里,没回来呢,姑娘去枫林那坐?”
“他回来去哪里?”
小太监一滞,“近来……都是去内堂。”
“我就去内堂。”
小太监见丁灵神色不对,又不敢问,默默在前引路,带她往里走。内堂是阮殷日常起居处,他便在家也只有一二名近侍得以入内,不在更是空无一人,只有明如镜的清砖隐约映着丁灵倒影。
小太监引她去书房,安排茶点,“近来朝中事烦,老祖宗回来得晚,姑娘累了便歇着,有吩咐只管叫奴才。”
此时虽已近傍晚,以阮殷的忙碌程度,回来确实还早。地龙烧得热得慌,丁灵除去斗篷,去后头冷水浸面,半日才抬起来——拔人指甲泄愤这种事,绝不是阮殷的行事风格。如果是他动手,宋闻棠不可能还有命在。
但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不论怎样,等阮殷回来再说。
丁灵定一定神,便掌一支烛,仍去后头书阁。她上回过来便见那里码着许多奏本——这东西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臣子的府邸。因为阮殷病着,她实在没有心情看。
坐在地上慢慢翻捡。与丁灵想得一样,每一本无一例外都是弹劾奏本。弹劾对象正是如今如日中天的司礼监大掌印。罪名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祸乱朝纲,蒙蔽圣聪,搬弄兵权,贪腐奢靡,横行乡里,鱼肉百姓……除了淫/乱污秽,简直五毒俱全。
就这些罪名叠起来,把阮殷活剐三遍都赔不上罪过。
丁灵恼怒上来,抬手把奏本掀落一地,纸折子哗啦啦一片乱响,滚下来,白练一样铺在地上。丁灵看一眼,入目工工整整一行字——
臣乞陛下速速缉拿此贼,以正朝纲。
……
丁灵同一堆奏本对视半日,又回转头,《中台阁奏停食邑量地计丁计徭役法》奏本高高悬着,悄无声息地俯视遍地如山似海的弹劾奏章。丁灵立在其下,出神地看着。
不知多久过去,外间总算有了动静,乱糟糟的许多人在说话,当间一个声音尤其尖利,竟在失控地大笑,一边笑一边喘一边说话,“夏随算什么神医……你才是——你是天下第一圣手,神医是你——”
是阮殷。
丁灵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调说话,放肆,阴森,透着不顾旁人死活的洋洋得意,听声音完全就是个货真价实的死太监了。丁灵听得不住皱眉,有外人在,不好现身,便悄无声息拾级上去,隐在门后。
确实是阮殷回来。他走路歪歪斜斜,酩酊大醉的模样,两条手臂一左一右被人架住,左边是阮继善,右边是个面生的中年男子,白面蓄须,穿一身青灰色大袍,戴帽,看打扮应是个炼丹的术士。
阮殷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身体,全靠两个人支撑才能勉强往前走,满面酡红,唇若涂朱,睁着眼睛意识迷离地笑,“你了了我这桩心事,我永远记得你的好……什么金珠玉器什么稀世宝贝,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我都给你——”
术士微笑,“某能与千岁效劳,是某之福分,什么金珠玉器都是玩笑,千岁万万莫提。”
阮殷站住,偏着头,黑水晶一样的眸子上仿佛蒙着一层白白的雾,他面色潮红目光凌乱,挥着手臂胡言乱语,“不要金珠那便封号——国师,打从今起,你就是大国师。”
术士目中一亮,想立刻跪倒谢恩,可惜阮殷挂在臂上,忙道,“草民跪谢千岁隆恩!”
丁灵听得皱眉,从门后让出一个身位。阮继善早已是一头热汗,见丁灵黑着脸现身,越发吓得心脏乱跳,糊弄道,“谢什么恩……没见老祖宗吃醉了?莫当真,明日再说。”便一把搡开那术士,连抱带扶地拖着阮殷往里走。
阮殷自顾自地笑,身体挣动,手足挥舞。阮继善制不住他,简直就是拖着他往里,举步维艰,勉强拉着到门后,转头见那术士就要跟进来,只能杀鸡抹脖子地无声恳求,“求姑娘看着爷爷。”,便放下阮殷,走出去拦住,“里头是老祖宗寝房,你这厮如何能进去?还不快走?”强拖着那术士离开。
阮殷失去扶持,稀泥一样堆在地上。丁灵低头看他,男人闭着眼,偏着头,斜斜倚住墙壁,两条手臂搭在身侧,软弱无力的模样。
满室悄寂,只有男人粗而沉的喘息。
阮殷闭着眼睛叫,“热……来人……”当然没有人。男人叫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抱怨,“不理我……丁灵……都不理我……我去御城山……更衣……”
南安王府精舍就在北御城山,是丁灵住处。丁灵身子一沉坐在椅上,冷冰冰地看着他发酒疯。
男人抻着颈子喊“热”,始终无人搭理,只能自力更生坐直,摇摇晃晃除去斗篷,扯落腰带,两只手在颈上胡乱撕扯一气,交领散开,露出胸脯大片白皙的皮肤,熏过酒意,透着融融的粉色。
男人仍是热得慌,恍惚地睁着眼,不知看见什么,手足并用往前扑。丁灵不知他要做什么,等明白时,那酒疯子扑在木架子上,脑袋整个浸在铜盆里,冷透了的清水立时淋了他一头一脸,沿着修长的脖颈滴落,湿了半身。他仍然不解气,双手捧住铜盆,又去喝洗脸水。
丁灵勃然大怒,走去一掌拍落。铜盆落在地上“当啷”一声大响。男人酒意被突兀的声响吓走一半,抬头看见丁灵,笑起来,“丁灵?”
丁灵看着他,“阮殷,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男人一句“你来了”还不及出口便听见她饱含厌烦的质问,怔在当场,“我什么样子?”
“你吃了多少酒?”
男人不答。
“你同什么人厮混?”丁灵冷笑,“一个炼丹术士,神神鬼鬼的东西,你同这种东西一处厮混,你还要不要脸?”
“怎么了?”男人湿沉的眼睫滴着水,滑过瘦得可怜的醉红的面颊,从尖削的下颔滴落。“下九流污了姑娘的眼睛?”便笑起来,“姑娘忘了,我一个太监,也是下九流,姑娘如何竟在我这里?”
丁灵气得头昏,险险忍住,勉强寻回理智,“你醉了,起来——明日再说。”便去拉他。
男人被她一触便挣脱,“你别碰我。”
丁灵皱眉。
“我这种东西,怎么敢污了姑娘的手。”男人冷笑,“姑娘回吧。”他当真醉得厉害,双目血红,连眼尾都红得像要滴血,吐息间酒气蒸腾,隐秘地混着一点诡异的药香。
丁灵心中一动,不是醉酒,是中了某种迷药。那厮给他下药——难怪以阮殷的酒量和谨慎,居然醉到胡言乱语,连路都走不清楚。
这么轻易被人陷害——丁灵恼怒非常,看着他悬悬欲坠的模样,忍住了没骂他,“你不要胡言乱语,跟我走。”
阮殷坐着不动,丁灵再去拉他时却没有挣扎。丁灵慢慢蹲下,将男人消瘦的身体拉入怀里,“没事的……别怕。”
男人身体僵直,听见这话剧烈震颤,张开手臂瑟瑟地回抱她,“丁灵……你是不是嫌弃我……”
“没有的事。”
“那你——”
“我不喜欢你这样。”丁灵道,“我不喜欢醉鬼。”
“我不是……”男人埋在她颈畔,语意低微,含着不知所措的惊慌和悔意,“我只吃了两盅……”
丁灵一言不发。
“丁灵。”男人湿漉漉的手臂勾着她,颤声道,“我以后不吃酒了。”
丁灵只不说话,慢慢肩上发沉,混着微弱药香的酒意越发浓郁——男人睡着了。
阮继善进来,“爷爷。”便见老祖宗瘫在地上,半身伏在丁灵怀里,神情痛苦地睡着了。
丁灵看他一眼,“刚才什么人?”
“一个炼丹……的术士。”
“阮殷要炼什么丹?”
第54章 还他
满室悄寂。只有阮殷沉得拉风箱一样的喘息, 间或一两声痛苦的低吟。丁灵拢着他,不住摩挲男人消瘦的肩臂。
阮继善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等爷爷醒了,姑娘自己问他不好吗?”
丁灵还要说话, 昏睡的人挣动身体闹起来, 闭着眼睛痛苦地叫,“热……我热……要水……”丁灵便看阮继善。阮继善飞速出去又回来, 双手捧着注了温水的瓷盅。
丁灵腾一只手接过, 喂阮殷喝水。阮殷抻着颈子,狼吞虎咽地下咽,清水入腹像久旱微雨, 半点不tຊ见效果,阮殷昏昏沉沉,沾不到水又叫, “热……要水……”
阮继善急忙跑去取水来续,足足喝下去快一缸水,阮殷终于安静下来。药力消退, 男人熏红的面庞霞色飞速褪走, 变作纸一样白。方才发酒疯时的嚣张跋扈烟消云散, 男人贴在丁灵怀里, 像一片虚弱而又单薄的残页,瑟瑟地抖。
丁灵把掷在地上的大毛斗篷扯过来密密裹住他。
容玖总算赶到,见气氛怪异也不问, 跪在身前翻着眼皮查看,半日道, “没事了……那厮并不是想要谋害千岁,下的药很轻微, 若不是姑娘察觉,千岁必定以为寻常醉酒。”
但是丁灵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纯属偶然——说不定那个术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丁灵问阮继善,“那厮想要什么?想做大国师?”
阮继善灰头土脸,“爷爷就是醉了胡话,哪里给他什么大国师小国师?不打杀就算不错。”
丁灵其实知道,但实在看不得阮殷这不人不鬼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又问,“既然会同他吃酒,必是有所求,他要炼什么丹?做什么用处?”
容玖听这话头不对,“千岁醒了必定难受,我去安排煎些汤水。”自己走了。
阮继善直挺挺跪在地上,“姑娘莫难为奴才。”
“不愧是你们老祖宗的好儿孙……”丁灵点头,示意阮继善过来帮忙,二人合力把阮殷移回榻上。男人四肢无力任由摆布。丁灵吩咐阮继善,“别走。”抬手放下帷幕,自己在内,倾身倚在榻边。
阮继善走不了,留在原地着实难堪。帷幕后老祖宗鼻音粘腻,似哭似叫,一直在喊“丁灵”。丁灵的声音很轻,却让老祖宗每声痛苦的呼唤都有回应——渐渐老祖宗没了声气,应是睡沉了。
帷幕从内打开,老祖宗睡着,四肢松弛,眉目舒展。丁灵站在榻边盯着他,足足过一刻才放下帷幕,转向阮继善道,“你跟我来。”便往书室去。
阮继善心里七上八下,只能爬起来跟上。
丁灵在书案前转身,“他在炼什么丹?”
阮继善脸发白,扑通跪下,“爷爷的事……奴才怎么敢私下议论?”
“他的事……你不能说?”丁灵点头,“那我问点你能说的——你们哪一个拔了宋闻棠的指甲?”
阮继善万万没想到才过了一关,又来了更难过的一关,死死埋在清砖地上,不敢抬头。
丁灵道,“善都统既然不问宋闻棠是谁,想必是知道这个事了?”
阮继善一滞,越发埋得深一些。
“你们谁下的令?谁动的手?为了什么缘故?”丁灵看着他,“你不要想混过去,不肯说咱们今日便在这耗着。”
阮继善扑在地上,前额抵住清砖,一言不发。
“善都统这是怎么了?能做,倒不能说?”丁灵道,“好歹让我听听,宋闻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犯了你们净军的哪一条规矩?”
阮继善哀求地叫,“姑娘——”
“说话。”丁灵道,“你今日休想混过去,你不肯说,我自会去问阮殷。”
“姑娘别去。”阮继善急叫,嗫嚅道,“是奴才……”最艰难的第一句出口,后头便语速如飞,“是奴才不晓事……奴才看着那厮总在姑娘身边转,恐怕爷爷伤心,便去教训他,奴才自作主张,犯了忌讳,姑娘饶奴才一命。”
丁灵被他顶得一滞,“你自做主张?”
“是。”
丁灵冷笑,“抬头。”
阮继善爬起来,跪得笔直望住她,目光清澈跟水一样,没有一丝犹豫。
丁灵盯住他,“没有人指使?”
“没有。”阮继善道,“奴才一身做事一身当,姑娘只管责罚,只是奴才如今还是爷爷可用之人——求姑娘留奴才一条命,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阮继善是净军都统,官职比自家阿兄还高,她一个闲散宗室女,有什么资格责罚他?要不是阮殷,丁府一家子除了老太爷,其他人走在路上遇见阮继善都要恭敬行礼。
丁灵被他挤兑得半日说不出话,恨道,“阮继善,你口里有实话吗?没有人知会你,你怎么知道你家老祖宗见不得宋闻棠?”
“奴才说的都是实话。”阮继善梗着脖子道,“爷爷心里的事奴才自然清楚,那厮敢同爷爷争,便是不打算活着——若不是看着姑娘,哪有拔了指甲这么简单?就是奴才打了他,姑娘要奴才如何都使得。”说着便道,“奴才明日便亲自登门效仿先贤,背着荆条寻他请罪。”
丁灵被他气得乐了,“你还要负荆请罪?”
“是。”
“你动的手?”
“是。”
“谁下的令?”
“没有。”阮继善道,“就是奴才自作主张。”
“你——”
“姑娘希望是谁下令?”
书室两个人齐齐回头。阮殷脊背抵在墙上,斜斜立着,原就白得可怕的一张脸如今更是鬼一样,仿佛吹口气都能散了。
阮继善来了靠山,喜道,“爷爷醒了?”立刻爬起来一溜烟跑上去,扶阮殷入内。
阮殷仍旧虚弱,走得很慢,半日才挪到躺椅上坐下。便向阮继善道,“这里没你的事,出去。”
“如何没有?”阮继善道,“奴才犯的事——”
“出去。”
阮继善一滞,一步三回头往外走,到门口还在说话,“姑娘,真的是奴才自作主——”被阮殷凛冽的眼风扫过,灰头土脸离开。
丁灵积攒一肚子怨气,然而阮殷这模样太可怜,只能强自忍了,低着头不说话。
“姑娘不是有话要问?”阮殷道,“怎么不问了?”
丁灵忍住脾气,“你脸色不好,去休息。”便往外走,堪堪转过身,身后尖利的一声,“你去哪?”
丁灵转过身。男人坐得笔直,双手掐住案缘,指尖是雪一样白。丁灵看在眼中便想起宋闻棠剥了壳的蚌肉一样的手,冷笑,“既然是阮继善自作主张,我去叮嘱他。”
“什么?”
“叮嘱他安分些,休要再打我朋友的主意。”
“朋友……你朋友……”阮殷慢慢点头,“姓宋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每日对着你流口水,你不打不骂不训斥,这也罢了,阮继善替我收拾他,你便喊打喊杀?”
丁灵皱眉,一句“我什么时候杀阮继善”还没出口,阮殷道,“你就为那么个东西到我的府里来拿我的人?”他说话的时候下巴翘起,透着跋扈,“姑娘孟浪了。”
丁灵渐渐恼怒,“所以阮继善拔了宋闻棠的指甲,是你默许的?”
阮殷忍耐地抿唇,腮边肌肉慢慢缩紧,因为用力过巨,隐秘地打着颤。
“我在问你!”
“不是我又如何……”阮殷道,“是我又如何?姑娘要我给他偿命吗?”
“你简直胡搅蛮缠。”丁灵道,“宋闻棠是我旧识,入京春闱,半点碍不着你的事,你积点德,高抬贵手吧。”
“我不积德?”阮殷笑起来,“我在姑娘心里,就是这么个黑心烂肺的东西?”忽一时点头,“姑娘总算看清我的真面目,恭喜呀。”
丁灵听得皱眉。
“你回去告诉宋渠,再敢纠缠你,我要他的命。”
“你——”
“如何?”阮殷撑住桌案,坐得笔直,越发骄横道,“你出去打听——中京城里谁敢打我的人的主意?姓宋的既吃了熊心豹子胆,死了都活该,何况——”他看着她,冷冷的笑,“他如今没死没残没疯,不过掉了几个指甲,还没有动他春闱写字的手,姑娘心疼得这样?”
丁灵气得头疼,“你说的什么话?”
“不是么?”阮殷点头,掀开案上木匣,慢吞吞在匣子里翻找,一边翻一边道,“姑娘当然疼他,人家是正人君子,俊俏书生,姑娘最喜——你去哪?”
丁灵已经走到门边,闻言回头,“你什么时候不发疯我再来。”转身又走。
男人嘶声大叫,“丁灵——”
丁灵不理,仍旧沿石级往上走。
“你别走——”男人的声音失控道,“我还与他……我还与他还不行?”
丁灵初时不为所动,等灵醒过来急急转身。男人已经站起来,右手握着一柄小巧的银钳子,左手平平抻着,银钳子张着冷冰冰的钳口,合在男人白皙修长的指尖。
丁灵看在眼里只觉世界都黑tຊ了,“你别乱来——”她紧张地咽一下干沫,“你放下。”
“不就是指甲。”男人的声音梦呓一样,“我还与他——”
话音未落,便听“啊”一声尖叫,阮殷站着,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那声尖叫是属于丁灵的。
第55章 死疯子
阮殷疼得发抖, 惨白的额上冷汗密布,分明满目惊慌,却仍旧站得笔直,仍旧抬着下巴, 骄横又跋扈地看着丁灵。
丁灵三两步走下石阶, 劈手夺过银钳扔出去,扬手毫不容情一掌扇在男人面上, 男人冷不防被她打得头一偏, 眼前发黑立身不稳,便摔在椅上,雪白的面上飞速漫起鲜红的指印。
阮殷闭着眼睛喘了半日稳住视线, 便见丁灵跪坐在自己身前,双手捧住他的手,视野中不见她的面容, 露着的肩线却跟发了寒疾一样,抖个不住。
丁灵捧着他——左手食指已经没了指甲,在她掌中神经质地打着颤。丁灵双膝发软跌坐在地,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跟他的手一样, 一直在疯狂发抖, 只能勉力克制, 抖着手从抽屉里拿药匣,玉肌膏不管数量,尽数糊在伤处。
伤药极灵验, 飞速止住血。
阮殷见她这样,满怀的嫉妒怨恨和自怜自艾不知所踪, 生出变态的快感,他坐着, 心满意足看着她为自己忙碌。只是指上一直疼得钻心,不敢说话,唯恐开口就要泄露软弱的痛呼。终于伤处被冰凉的药敷裹,疼得好些,阮殷吊起嘴角,仍旧刁钻道,“姑娘竟然也心疼我么?”
只可惜声线在疼痛中抖得厉害,气势泄去一半。
丁灵跪在他足边,握着他,深深地埋着头,久久不出声。
阮殷微觉不安,生硬地移动身体,“……丁灵?”
“别动!”
阮殷停住。
“丁灵……”
“你闭上嘴。”丁灵始终不抬头,“你再说话我就杀了你。”
阮殷果然闭嘴。
丁灵从劫后余生的惊恐中慢慢恢复,情不自禁倾身,扑在男人膝上。阮殷稍觉讶异,试探地,想把空着的手搭在她肩上,只一碰触便被她挣开,“滚……”丁灵整个面颊完全埋在他膝上,声音显得沉闷,“滚……你给我滚……”
她说得凶狠,身体却死死依住他,像柔弱的藤,没有直立的能力,不能失去依附的木,否则便坠入泥尘。
阮殷不能碰她,僵坐原地,手足无措地,“……丁灵?”
丁灵仍旧埋在那里,咬着牙,颤声道,“疯子……”她近乎崩溃,“疯子……你这个死疯子……”
阮殷被她当面辱骂,居然生不出一星半点的怨气,“丁灵,我——”
“你闭嘴。”丁灵终于抬头,仰起脸,睁着通红的眼,凶恶地盯住他,“闭嘴,你不许说话,不许动——别叫我杀了你。”
阮殷果然不动,默默坐着。
“你不许动。”丁灵道,“我去找容玖。”撑住桌案勉强站起来,走一步又回头,转向桌案——案上敞着的匣子里是各样精细的银制器具。丁灵走过去合上匣盖,抱在怀中,地上的银钳子拾起来,指着阮殷警告,“你别动。”
飞速走出去。
容玖煎了汤,正带人送来,迎面遇上丁灵,“怎——”
一语未毕被她攥住。丁灵掐着他,“你去看他……去看他……指甲……”
容玖心下一凛,急匆匆进去。丁灵跟着,进门便见阮殷眼睫低垂,偏着头,缩在躺椅里,一动不动。丁灵见他这样,只觉世界都塌了,厉声叫,“阮殷——”
容玖吃一惊,莫名其妙回头看她。总算阮殷抖一下,迟滞地睁开眼,“……你回来了?”
丁灵从崩塌的惊恐中平复,只觉膝上酸软,掐住门框才能维持不倒,又半日才能定住心神。容玖早已经到近前看伤,总算神医世家见得多,看见千岁少了指甲的手没有叫,只道,“玉肌膏很好,只是伤太大,还是要裹的。”便取白布仔细裹住伤处,“勿碰,勿用力,勿沾水。”
丁灵已经走过,在旁小声问他,“还能……能长出来吗?”
“看运气。”容玖冷笑,“姑娘有闲心来问,不如早早消停些。”他还要抱怨,转眼见千岁目光冰冷,灰头土脸道,“要服汤药,我去煎。”默默走了。
丁灵失魂落魄站着。
阮殷抻着没有受伤的手,小心勾住她一点衣襟,“你是不是心疼我?”
丁灵不答。
阮殷又追问,“你心疼他……是不是也心疼我?”
丁灵立刻恼怒非常,“他什么他?”丁灵简直百思不得其解,指着他问,“你同宋闻棠比什么比?你是阮殷,他是一个路过的书生,你同他比,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阮殷一滞。
“你为什么让人去折磨他?”丁灵烦躁非常,“我原本什么都不欠他,你这样,让我拿什么还他?”
阮殷原是默默受着训斥,听到这里忽一时插口,“你为什么要……要还他?”
丁灵皱眉,“你造下的孽,难道不还吗?我不去……那谁去?我——你做什么?小心你的手——”
阮殷合身扑在她怀里,张臂抱住她,面颊在她怀里一蹭一蹭的,“丁灵。”他叫着她,“你要一直这么心疼我……”
丁灵越发皱眉。
“你要是一直心疼我……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丁灵无语,“哪样?”
阮殷贴在她怀里,轻声道,“你不喜欢的……所有……我都不。”
“盼你言而有信。”丁灵扣住男人脖颈,强迫他抬头,盯住他的眼睛道,“你不要伤害无辜的人。你答应过我……你要改的,你要言而有信。”
阮殷在她掌中眨眼,“那……这次呢?”
还能怎样?丁灵大觉泄气,“你——罢了……我去同宋闻棠解释,我自会去……去补偿他。”
阮殷怔怔地听着,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嗯……你总是要管我的。”他原就是梦中强行苏醒,半夜情绪剧烈起伏,更兼伤痛难忍,渐渐不能支撑,在她怀里昏睡过去。
丁灵站着抱了他一会儿才将他移回躺椅,用斗篷密密地裹严实。男人睡着便不能控制,疼痛厉害,指尖打颤,闭着眼睛微弱地喊疼。丁灵坐在他膝前,不住安抚。
容玖来送汤药,见状道,“姑娘越发闹得稀奇了,竟敢把千岁伤成这样。”
丁灵不理他,但阮殷疯成这样,她实在怕他乱来,拿定主意寻阮继善打听炼丹的事,便问,“阮继善在哪?”
“下值了,应是去他兄弟那里。”
丁灵站起来,“我找他去。”
“别去。”容玖制止,“千岁夜间惊醒,又受了伤,身边要留人,你不要乱走……继善这会儿也没工夫理你。”
“怎么了?”
容玖翻一个白眼,“不是说了,看他兄弟去了吗?”
确实有一阵子不见阮继余。丁灵坐回去,手里捧着药碗慢慢吹凉,“阮继余去哪里?”
“挨了千岁的板子,在家养伤。”
丁灵一滞,“阮继余为了什么事挨板子?”
“听说在外头自作主张打人,闯下祸,千岁震怒,赏了他二十板子……打得不轻,都多少时日了,还躺着呢。”
丁灵指间一滞,“他打的谁?”
“恍惚听着……好像是个来春闱的书生。”容玖道,“想是净军殴打天子门生,名声太坏,千岁才如此震怒。”
丁灵听着,百倍地恼怒起来,目光凝在昏睡中不住皱眉的男人身上,无声地骂,“疯子……真是疯子。”
……
阮殷醒来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夜,身旁空无一人,丁灵早不知踪影,指尖伤处在这静夜中疼得钻心。他恍惚记得昏睡时被丁灵唤醒,她喂他吃药,然后——
然后就没有了。
阮殷无声蜷起身体,只有他快要死去的时候,丁灵才会留下。阮殷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窗外有绵密的落雪声。他只觉心灰意冷,事情却不能不做,便叫,“来人。”
许久小太监进来,“爷爷。”
“外头是不是在下雪?”
“是。”小太监道,“一直没停,快半寸了。”
“去京兆府传话,就说我的话——”阮殷闭着眼睛,“让他们派小队巡城,城里和京畿四县都要走过,房舍不牢的要看着扫雪。已经垮了的,带去善堂暂行安置。”
“是。”
“跟京兆府尹说,命他亲自带人设棚,中京城至少四个粥棚,早晚舍两次粥,不能太稀,要照影不见,插箸不倒。命人去中京在册的鳏寡孤独处,每户都要放粮tຊ,放炭,至少要有半月使用。”
小太监忍不住劝,“爷爷脸色不好……这都是京兆府份内职责,小事何必亲自操心?”
“小事?”阮殷冷笑,“今年中京接连遭灾,京兆府库银早已用尽,再放银要等开年,如今擎等着内阁给他另批银子。这雪再下下去必定成灾。我不说话,那厮必定装死——反正帐上没有银,出了事板子打不到他身上,等死了人,内阁挨了骂,银钱还能给他多批些。”
小太监一滞,“奴才现在便去,爷爷放心。”
阮殷点头,重又躺下,闭上双眼。
小太监悄无声息往外走。
“等等。”阮殷道,“你跟那厮说,办妥当了亲自到我跟前回话。”
有了这句话,那京兆府只怕能卖力一百倍。小太监低着头,小声道,“是……爷爷歇吧。”
阮殷去了一桩心事,用力蜷起身体,屋舍烧得极暖,寒意却从骨髓深入涌上来。天亮了才能去寻她——夜真的太冷,也太漫长了。阮殷无声地睁着眼,感觉尖锐的痛楚一波一波漫上来。
他咬着牙,在无人处道,“……疼。”
丁灵,我好疼。
……
摇晃的烛火从书橱极深处过来,把来人的身影拉得极其漫长,黑影侵过来,遮住阮殷身体。阮殷惊讶地睁着眼,怀疑自己又入了梦境——
他看见丁灵掌着烛向他走来,听见她含着歉意说,“在后头打了个盹,竟没听见你醒了。”
第56章 逢春
阮殷猛地坐起来, 忘情间左手杵在椅缘,瞬间透骨钻心地疼,手臂一软便摔下去。
丁灵看见,紧走一步攥在男人臂间, 险险避免老祖宗摔在椅下的尴尬。阮殷疼得眼前发黑, 等剧痛退潮,发现自己晕头转向间扑在丁灵膝上, 疼痛激出淋漓的冷汗正在消退, 脊背便如同鬼手触摸,一阵阵地发冷。
丁灵有所察觉,拾起坠在地上的斗篷, 将他兜头拢住,“还疼不疼?”
阮殷慢慢平静,缩在斗篷下微弱地摇头, “不。”
丁灵不答,久久道,“昨夜你睡着便没叫你, 这屋子虽然暖和, 椅上毕竟还是不舒服, 去榻上。”说着便拉他。阮殷正在腻着, 不情不愿坐直。丁灵仔细给他拢好斗篷才拉着他回房。
阮殷坐在榻沿,仰着脸,无声地望着她。
“睡觉。”丁灵道, “你伤成这样,明日不许起来, 也不能上朝。”
“不起来,不上朝。”阮殷抿着嘴笑, “已经休朝啦。”
丁灵倒愣住,“竟忘了要过年……”
“是。”阮殷道,“昨日是宫里休朝大宴,明日起一直到十五年节休朝,除了轮值的,都不去阁里。”
休朝大宴——难怪昨夜吃了酒回来。丁灵正在炉边倒热羊奶,闻言回头道,“难怪你昨日醉成那样,是在宴上吃酒吗?”
阮殷微觉羞赧,“你看见啦……”又道,“我其实酒量很好,很少吃醉……昨日想是忘情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被人下药。丁灵拿着热羊奶走回去,阮殷伸手要接,丁灵抬手避过,挨他坐下,“手上有伤……张口。”
阮殷愣一下,又隐秘地笑,身子一沉搭在她肩上,在她手中慢慢喝。丁灵一只手拢住他肩臂,不时摸他面颊,阮殷喝完才问,“你怎么了?”
“怕你作烧。”丁灵道,“睡吧。”
阮殷被她推着平平躺在枕上,“只是一枚指甲……我以前受过——”说着摇头,“总之这种伤,不会作烧。”
丁灵不想听懂,却还是听懂了——都是当年他在郊狱遭过的罪。便道,“你累了,睡觉吧。”
阮殷指尖勾住她一点衣襟,哀恳地望住她。
“等我一会。”丁灵恐怕抻住伤处,极轻地抽走衣襟,走去放下空碗,慢慢除去外裳。
阮殷忙用手肘撑住身体往里移,帷幕坠下,帐中瞬间暗下来。阮殷尚未适应黑暗,便觉身畔微沉,让人依恋的女人的气息充盈床帐。阮殷屏住呼吸,僵硬地绷住身体,下一时肩际一紧,他被她揽在怀中。
阮殷微弱地战栗起来,唯恐自己呼吸过重惊挠了她,便勾着头,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慢慢吐着气。
丁灵倒不察觉,掌心慢慢抚过男人微凉的发,“你再自伤身体,我必定不理你。”
阮殷久久无声,就在丁灵以为他睡着时,男人的声音试探道,“你一直为了宋渠怨恨我,现时这样,是不是要我为宋渠做什么?要什么……你告诉我便是……”
丁灵恼怒道,“你好歹有点良心——我难道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你。”
阮殷一滞,在黑暗中仰起脸,却只能隐约看见丁灵一点面容,“我?”
“这种事灭绝人性的事,早晚有报应,你怎么能沾?你又不是那种人。”丁灵忍着脾气,“我不能眼看着在你手里犯下大错。”
阮殷便要挣扎,“灭绝人性……我灭绝人——”
“阮殷!”
男人被她死死掐住,抖着唇,拼尽全力平静。
丁灵嘴唇贴在他耳畔,“我是说——你不是那种人,你不能沾那种事。”
男人睁着眼,忽一时问,“如果我是呢?婆文海棠废文都在抠抠裙罢八弎令七其武三六”他在黑暗中刁钻地笑,“如果我就是灭绝人性,我就是丧尽天良,你要亲手杀了我吗?”
“你——”
“我就是个做尽恶事的阉人。”男人的声音尖利起来,“姑娘杀了我,正是顺应天道,你来杀我,你来——”
丁灵有一个瞬间当真想就手掐死他,总算忍住了,“我知道你不是。”
“若我就是呢?”
丁灵艰难挤出两个字,“算了。”
“什么算了?”
“还能有什么?”丁灵大怒,硬梆梆道,“我难道当真杀你吗?好生改过……就算了。”
“真的?”
“……真的。”丁灵简直不想说话,“你不困吗?求求老祖宗别说了,睡吧。”
男人被她抱在怀里,被她指责,又被她无限宽容,天堂地狱走过几个来回,浑身战栗,双唇抖个不住,终于崩溃地要哭起来,“我没有……不是我做的……”
丁灵不答。
男人神志崩得稀碎,没有神志一样念叨,“我没有……不是……”用力攀着她,“不是……你听我解释——”
“你别说了。”丁灵一手掩在他唇上,“你这是养了一群活狼……你看不顺眼的人,他们就能下如此狠手。再不管,早晚给你惹麻烦。”
“你都知道了?”
“嗯。”丁灵道,“睡吧。”
“你不要怪我……”
“睡吧。”
“你不要生气……”
丁灵抚着男人瘦削的肩臂,“我生气是因为你轻易自残身体……你不疼吗?你再这样,我必定不理你。”
“不疼……”男人语意怔忡,“总是我御下不严,昨日便算是我还与宋渠。丁灵……你不欠他什么,你也不要去寻他。”
丁灵不答,忽一时问,“你一直说宋渠,是宋闻棠吗?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姓?”
“打听的。”阮殷一语带过,“你不要去寻他,我也不会让人再乱来……我欠的我自己补,你同他……没有干系。”
丁灵默默听着,忽一时笑起来,“阮继余这样凶狠……哪日我若是得罪了老祖宗,会不会被他剁作八块?”
“不会有那种事。”阮殷终于生出困意,极轻地打一个呵欠,“我还没死呢。”
丁灵皱眉,“你怎么总是把死啊活的挂在口里?”
“……有死才有生。”阮殷扑在她怀里,闭着眼睛轻轻地笑,“向死而生,说的就是这个事儿……姑娘莫忌讳。”
“竟说些胡话……”丁灵还要说话,怀中人鼻息匀净,已经睡着了。罢了——睡醒再说。丁灵低下头,极轻地触一下男人光滑的额,“死疯子,做个好梦。”
……
丁灵是被饿醒的,睁眼已是过午,阮殷仍旧陷在她怀里睡得沉深,帐中温暖,男人面颊被帐中热意熏得红扑扑的,连鼻尖都透着粉意。
门外有人极轻地叩一下门。丁灵看他睡得香甜,轻手轻脚起来开门。
是阮继善。见丁灵这个打扮出来目不斜视,“爷爷昨夜命京兆府尹办妥差事来回话……人已经来了,就在外头。”
确有这么个事——阮殷吩咐的时候自己就在书橱后头。丁灵实在不想叫醒阮殷,正迟疑间,便听阮殷的声音在内不耐烦道,“把南崖送来的咸鱼给他两条,跟他说回去好好办差。”
丁灵一滞。阮继善见怪不怪,应一声“是”便走了。
丁灵走回去,阮殷tຊ仍然掩在被中,昏昏然道,“……你不用理他。”
“是你让人家来的……”
阮殷闭着眼睛“嗯”一声,“我不是给他咸鱼了吗?怕不要乐死他。”
丁灵很难想象京兆府尹拿着两条咸鱼欢天喜地是什么光景,强忍住笑,“老祖宗也赏我两条?”
阮殷睡得粉光融融的眼皮颤动几下,便睁开眼,黑琛琛一对眸子困惑地望住她,“你要那个做什么?”
“……老祖宗不给吗?”
阮殷慢慢恍然,腾地坐起来,“你要走了?”
丁灵随手给他添一件夹袄,“我会再来看你。”
“你就不能不走吗?”
丁灵道,“你就不能同我去陆阳吗?”
阮殷欲言又止,半日张一张口,忽道,“……手疼。”
丁灵初时乱了一下,等明白过来又忍不住大笑,“老祖宗真是好不羞耻。”她虽然笑着,仍然托起他的手,“真的疼?”
阮殷点一下头,又摇一下头,“我没事。你回去便是,明日——”想一想又改口,“晚间来看我。”
“好。”丁灵故意重复,“明日晚间我来看你。”
阮殷皱眉,“你是不是故意的?”
“是。”丁灵道,“哄你的,我晚间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丁灵敛了笑意,肃然道,“昨夜的术士,你不许再同他打交道。”
“你——”阮殷目中含着一点隐秘的慌张,“你看见了?”
“我听见老祖宗要让那妖人做大国师。”丁灵道,“史上丹术巫蛊之祸,死了多少人,你怎么——”丁灵极谨慎地选择措辞,“怎么能犯糊涂?”
阮殷早已经垂下头,霜打过的花枝一样,蔫答答的。
丁灵看得难过,走过去抱住他,男人顺势直起身体,攀住她,将面颊尽数掩入她怀中,极低地叫,“……丁灵。”
“你寻术士做什么?”
阮殷一言不发,不住摇头。
丁灵见他这模样便知问不出来,毕竟伤病交加,只能日后慢慢打听,便道,“不论做什么,你停下来。”她抚弄着男人单薄的背,“你不需要术士。”
第57章 咸鱼
阮殷沉默地听着, 久久“嗯”一声。
“你不能再见那术士。”丁灵想想又补一句,“若同他见面,也不许吃任何东西。”
阮殷初时听着,后头忍不住, “姑娘这么说话, 好似我竟是个傻子。”
丁灵也觉自己好笑,“我走了, 你安生养伤, 等晚间再过来。”便用力抱他,穿好衣裳,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出去寻阮继善要咸鱼, 阮继善装满一个木匣子拿来,他不敢看她,低着头递过去。丁灵打开——原来是干带鱼, 确实是稀奇玩艺儿。接在手里道,“阮继善,昨日骗我可开心?”
阮继善低着头, “继余的命是爷爷给的, 别说姓宋的, 便是我惹爷爷伤心, 继余也是要杀的——姑娘原谅他。”
丁灵不答。
阮继善又道,“我昨日也不是骗姑娘,这事原本轮不到继余, 我要亲自动手,爷爷没让, 继余……他那天不在旁侧,若他听见了——他也不敢忤逆爷爷。”
丁灵问, “阮殷在炼什么丹?”
“这话原不该我说……”阮继善纠结道,“姑娘莫去问爷爷……爷爷不是给自己炼的……他也是……也是不得已。姑娘去问他,白白叫他伤心。”
丁灵道,“那个术士看着不是正经人,你盯着他,不能让他再接近阮殷。”
“是。”
丁灵从苦水胡同出来,抱着一匣子带鱼去南条胡同,这回记取教训在御街便下车,步行直到门口。宋闻棠出来开门,看见丁灵目中一亮,“怎么这时候来?我们出去——”
丁灵打断,“家里说话就使得。”
宋闻棠一滞。
“怎么——”丁灵偏着头笑,“我不能进去?”
“怎么会?”宋闻棠释然,让丁灵入内。屋子里炭火烧得不旺,极冷,屋子也小,只设了一案一铺便没有转身处,隔间另有一个极小的灶房。案上笔墨宛然,应在温书。
丁灵把带鱼放在案上,“南崖海上过来的新鲜物,带些与你尝尝。”
宋闻棠接了水烧茶,看见便问,“这是什么?”
“带——咸鱼。”
“海里长的鱼自己带盐吗?”宋闻棠笑道,“那我可有口福了。”
丁灵便也笑。二人坐一时,丁灵道,“我来……是有话要同你说。”
“什么?”
“你——”丁灵纠结半日,“这次的事……叫你受苦,里头有误会,是我们对不住你。”又道,“闻棠,你有难处便告诉我,我若能办都会尽力,就算作——就算作是弥补。”
宋闻棠侧首,“你们?”
丁灵被他清亮的一双眼盯得心下打鼓,“是。”
“你知道他们是净军吗?”
“……知道。”
宋闻棠盯住她,“你现在是同我说——那些净军与你是一伙的?”
“就算……是吧。”
宋闻棠抬手,火镰“当”一声坠在地上,“你同那些祸乱朝纲的阉人是一伙的?”
丁灵皱眉,“你这说的什么话?”
“我说的不是?”宋闻棠瞬间拔高嗓音,“你不知道净军和东厂阉人是什么名声?你同那些东西搅在一处?”
“我知道。”丁灵脾气顶上来,“我自有眼睛,不似你全凭耳闻臆断。”
宋闻棠被她气得头昏,险险忍住,苦口婆心道,“你是不是被他们蛊惑?就这次的事——我帮一个断腿老者出头,便能被他们施以酷刑,这种人,你要同他们一处?”
他这是把阮继余和阮佩高混在一处。也行——总比把阮殷牵扯进来好。丁灵实在理亏,只能忍气吞声解释,“这次是做错了,我这不是来——登门致歉吗?必是要赔补你的。”
“我要你赔补吗?”
丁灵破罐子破摔道,“……那你要如何?”
宋闻棠一滞,同她说不通,气鼓鼓坐在原地不动。
丁灵道,“动手的人已经骂过,打了二十板子,必定没有下回了。闻棠——”
宋闻棠不吭声。
“闻棠?”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宋闻棠道,“我的命都是你给的……”
丁灵大觉羞惭,“不是这个道理,不是我救了你,就能做下这等事——”
“不说这些。”宋闻棠慢慢振作,“你既然来了,陪我吃饭吧。”
丁灵指着那匣带鱼,“咱们炖这个?”
“改日。”宋闻棠道,“去前回说的汤饼铺子吃饭……那里每日都好多人,今日下雪天冷,只怕更热闹。”
丁灵欣然答允,“那还等什么……走。”
二人一处去汤饼铺,要了羊汤炊饼,还另外打了一壶青梅酒,一边吃饭一边说些家乡见闻,羊汤就酒吃一个尽兴。从铺子里出来,丁灵强拉着宋闻棠走完一条街,添置各式各样御寒事物,夹袄斗篷连着锦褥棉被买了两担,还格外添置数十斤好炭。
宋闻棠原是不肯要的,知道丁灵存心弥补,再不要她心里必定过不去,默默受了。临行前道,“听说悬山寺极灵验,要春闱了,年初一我想去悬山寺烧香,你与我一道,好不好?”
悬山寺路途遥远,步行去要走一天,赁车只怕他没钱。丁灵便点头,“到时候我来接你。”
同宋闻棠作别,丁灵便回府给丁老夫人请安。丁北城居然在家,祖孙俩正坐着烧芋头,看见丁灵提着两尾咸鱼进来,倒吃一惊,“你怎的有这个?”
丁灵一滞,“怎么?”
“我回来时遇上刘守正,手里提着两尾,一路走一路同人说话,逢人就炫耀。”
丁老夫人拉着丁灵挨自己坐下,分一半芋头给她,“哪个刘守正?京兆府那个?”
“还能有第二个吗?”丁北城站起来,空手做个提鱼的姿势,挺着肚子走,“就这样——大雪天轿子都不坐,提着两尾鱼走路,生怕有人看不见。”
他学得惟妙惟肖,丁老夫人抱着丁灵,笑得要打滚,“这鱼有讲究?”
“必然。”丁北城一撩袍角坐下,“老祖宗赏的。这都休朝了,刘守正能凭着勤谨,在老祖宗那挣脸面,不是一般人。”
丁老夫人问,“他做什么了?”
“昨夜大雪,刘守正觉都不肯睡,连夜起来,亲自安排设粥棚,京兆府连夜巡城,生怕百姓塌了房子。”
“那是该赏的。”丁老夫人连连点头,“刘守正毕竟出身清流,天子门生自有格局,tຊ同那些溜须拍马的不一样。”
丁灵默默听着,默默吃芋头。
丁北城总算想起来,“你怎么也有这个鱼?”
丁灵来前打算推说铺子里买的,听他祖孙二人议论,这么个东西竟然是贡品,骑虎难下,只道,“来时看见在雪地里堆着,捡的。”
“捡的?”
丁灵厚起面皮,“是。”
丁北城上下打量她,“妹妹如今时运当真不同寻常,连南崖贡物都能从路上捡。”
丁老夫人解围,“你妹妹如今在南安王府,南崖是南安王府老家,这东西别处稀罕,在她那不算什么,逗你玩的话也能当真。”又向丁灵道,“你既在那边,旁的家宴不去罢了,只年夜是要祭祖的,酒也要回府吃,否则一个人没着没落,阿奶不放心。”
丁灵连连答应,留下陪阿奶哥哥吃过饭。冬日天短,辞行出来已是半晚,雪还在下,长街无人。丁灵吩咐车马直奔苦水胡同。
沿路畅通无阻,书室清砖地上胡乱扔着蒲团,阮殷坐在上头,身边摞着半人高的纸折子,他左手有伤行动不便,一只手握着纸折子看。
烛火映照下男人面庞雪白,神情严肃,仍是格外好看,连一缕发丝都透着格外的可靠。丁灵立在门边,出神地凝视他。
阮殷低着头,“倒茶。”
丁灵走去,银瓶中倒一盅暖茶。阮殷正看得专心,头也不抬伸手去接,竟握了个空,便立时发作,“茶都不会倒——丁灵?”
“怎么了?”丁灵凑到近处,嘻笑道,“老祖宗要打我板子吗?”
阮殷片刻欢喜,又忍不住抱怨,“这么晚都不来……我以为你不来了……”
丁灵“哦”一声,“我不来老祖宗要如何?”
“你不肯来我能如何?等看完这些……”阮殷指一指周围小山堆一样的纸折子,“我去看你。”
“那要到什么时候?”丁灵抽走纸折子,把茶盅塞在他手里,只看一眼便变了脸色——御史台敬奏司礼监阮殷藐视圣躬三事。
阮殷接过茶盅才记起折子上写的不能叫她看见,匆忙放下茶盅去夺。丁灵一抬手绕过,“你就这样任由他们编派你?”
阮殷不答。
“都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丁灵道,“你为什么不解释?”
阮殷仍不吭声。
丁灵发作一时又自己泄气,“……解释能有什么用。”拉着他的手道,“旁人怎么说不去管他,你要给自己安排退路。”
阮殷闻言抬头,看着她慢慢笑起来。
“笑什么?”
“我心里欢喜。”
丁灵一滞,“有什么好事吗?”
“嗯。”阮殷应了,慢慢倾斜过去,伏在她膝上,“你没有骂我,我心里特别欢喜。”
第58章 除夕
阮殷滚在丁灵膝上, 心满意足地仰着脸看她。丁灵指尖慢慢顺着男人黑亮的发,“你要放在心里,我不是随便说的。”
“嗯。”
“天子之恩眼前看着隆重,其实难以倚靠, 你不能指望圣恩过一辈子。后头的事……要早早打算。”
“嗯。”
丁灵见他满口答允, 便觉他在敷衍自己,正色道, “你要是不作打算, 我可替你打算了?”
“……那可太好了,”阮殷望着她,极轻声道, “我有时候想着,不如做个傻子倒好。”
“在说什么胡话?”
“你对我好,你对我这么好——”阮殷在她膝上极轻地磨蹭一下, “让我觉得,我便是个傻子,你也不会不管我。”
“你要是真成了傻子, 那些人写折子骂你的人不定要乐成什么样。”丁灵冷笑, “不能让他们如意。”
“嗯。”
“大节下的, 你一个人在家里看这种东西, 真是好兴致。”
“嗯。”阮殷慢慢笑起来,“这种东西只有我自己看才使得——”
“那又为什么?”
阮殷不答,看着她无声地笑。
丁灵慢慢明白——宋闻棠才只是跟自己见了两面, 什么都不沾便被阮继余酷刑折磨,这些当面辱骂阮殷的奏本如果叫阮殷手下那群活狼看见, 早不知死过多少回。
难怪弹劾奏本积攒这么多——阮殷应是从未追究,如果他认真追究, 说不得早已经销声匿迹。现如今对清流来说,写这些本子能挣个清名,又无后果,无本万利的生意,如何不做?
于阮殷来说,身后有皇帝太后倚仗,便写上千万本折子也是毫发无损——便让两边成就眼前诡异的平衡。
丁灵无语,“你吃饭了吗?”
“没有。”阮殷道,“我在等你。”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就是故意的。丁灵道,“等我做什么?”
“你不在我吃什么饭……”阮殷道,“你说了要来的……”
“我不在你就不吃饭了吗?”丁灵推他,“吃饭去。这些东西有什么可看,下回再有人拿来直接掷出去。”
阮殷忍住笑意,“好,下回拿来直接掷出去。”
丁灵一滞,“你悄悄地掷,别叫人看见——否则又是登上藐视朝纲的大罪过。”
阮殷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他从未如此恣意地笑,只笑一声便忍住,翻转过去,面容掩在臂间,身体止不住地颤,伏在地上一抖一抖的。
这样的放肆对他来说应是极陌生,看着多少有些滑稽。
丁灵初时也笑,渐渐又觉酸楚难当——这个人在外权势滔天,却连放肆大笑都不会。
像个初入世界手足无措的傻小子。
丁灵勉强收拾心中酸涩,看他抖得不那么厉害,走去拉他起来,“跟我吃饭去。”
阮殷站起来,他伏在臂间过久,白皙的面颊浮着一层薄薄的红晕。他仍然止不住笑,低着头什么也不管,任由丁灵拉着走。二人回寝房,果然案上摆着饭菜,底下炭火都熄了,不知等了多久。
丁灵走去命人热菜,又走回来道,“你要按时吃饭,无事等我做什么?等我你能多吃一碗吗?”
阮殷总算忍住笑,“嗯。”
“那我看着你。”丁灵道,“今日两碗打底。”
阮殷一滞。
小太监拾掇热菜进来,还有一壶青梅酒。丁灵接了,倾出两盏,一盏移给阮殷。
“……说好了再不吃酒。”
丁灵看他一眼,“你竟还记得呢?”
“嗯。”阮殷道,“……我记得你生气了。”
“我吃过饭过来的。”丁灵拾箸给他添一个菜,“饭就不吃了,陪你吃杯酒。”又道,“我生气,并不是为了酒……阮殷,你昨夜烂醉,是有人给你下药,你知道吗?”
阮殷猛抬头。
丁灵一直盯着他,清晰地看见男人满面惊恐,眼珠分明在细微震颤,便不忍苛责,只道,“你要更谨慎,不要让那些人有机会害你。”
阮殷僵硬地坐着,许久才慢慢垂下头,指节搭在案上,神经质地,一下一下拨弄着案上的牙箸,“又来了……怎么又来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阮殷勉强摇头,“你放心,我会小心。”
丁灵叮嘱完,催促,“吃饭吧。”
被人下药这件事对阮殷的打击比丁灵想象还要大百倍,男人初时欢喜模样不知所踪,心事重重地吃一碗饭。丁灵几回劝他,勉强吃一盅青梅酒。
丁灵原打算同他说去悬山寺的事,见他这样只能作罢。晚间容玖来换过药,阮殷神情恹恹,懒懒的只是要睡,半夜数回惊醒,神情焦灼地说些胡话,临近天明又慢慢睡过去。
第二日天不亮阮继善在外敲门,“爷爷……要起了,今日事可多。”
丁灵只能叫阮殷起来。阮殷一夜睡不好,又醒得早,看上去神色倦怠,闭着眼睛坐在椅上,任由小太监伺候梳头净面。
丁灵便问,“这么早?”
阮继善在旁道,“这会儿便要入宫,待圣人用过早膳文武百官一齐伺候着往敬天殿祭天,还要往法祖殿祭祖,回来在上御殿摆宫宴,文武百官给圣人贺岁……这便要到晚间,晚间是太后娘娘们同圣人宫宴,守岁,放焰火——”
丁灵直听得头疼,“如此晚间便能回府了吗?”
“不能。”阮继善道,“爷爷从来是太后和圣人当家里人看待的,家宴怎能不在?”不等丁灵说话又道,“家宴完毕是宫里小宴,近臣们陪圣人看百戏。”
这个所谓的近臣小宴阮殷必定也是要陪着的——好好过个年,比平日还要劳累百倍。
小太监提着金碧辉煌的朱红绣金云肩通袖蟒袍过来,伺候着换上,又跪下束一条白玉带。阮殷打发了侍人,拉着丁灵的手tຊ道,“中京京城要放焰火,你安心玩去——等宫中完事,我去精舍等你。”
“你等我?”
“嗯。”阮殷含着笑,“今日守岁放焰火,姑娘难道不耍个尽兴?”
丁灵被他说得心动,叮嘱,“你少吃酒。”
“放心。”
二人依依惜别。丁灵看着阮殷入宫,便也要走,小太监捧着一只巨大的玉匣过来,“爷爷给姑娘的节礼。”
光是一个外匣便是玉石雕就,里头不知怎么富贵。丁灵看着点头,“老祖宗这是挤兑我?”
小太监一滞,“这话怎么说?”
“我收了这个礼——”丁灵掐着匣子锁头,笑道,“难道不给老祖宗预备节礼么?”
小太监扑哧一笑,“这是节下常例——连我们都有,爷爷不收回礼,姑娘想多啦,爷爷没有那个意思。”
丁灵指尖一顶打开玉匣,里头端端正正放着一顶鎏金嵌宝珠冠,通体镶蓝,金银丝条构成,悬着翠羽珠旒,左右装饰九钗,流光溢彩,富贵非凡。
戴上这个冠,只怕立时便能登基了吧?丁灵摇头,随手掩上,“我那里也没处搁——心领了,就收在老祖宗库里便是。”
“姑娘不收奴才如何交差?”小太监道,“奴才命人隐蔽地送去姑娘府上。”
丁灵对这种东西实在无可无不可,“也行吧。”便从苦水胡同回北御城山精舍。进门便听青葱在内哎哟连声,仿佛见了活龙。
丁灵走进去,还未说话,便见那顶珠冠金光闪闪供在当间案上,便改口,“你没见过珠宝么?”
“哪里见过这一品?”青葱在旁,“饰九钗……是一品命妇的佩冠,南安王府果然不一般,赏赐都是这等大手笔。”
丁灵正脱衣裳,闻言一滞,“一品命妇?”
“是。”青葱道,“诸王妃都未必能得一品封号,朝里如今的一品命妇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完,无一不是诸王府里的老封君。”啧啧赞叹,“南安王府真是不一般——”
九千岁,那必定得是一品命妇。丁灵忍不住笑,话一句不敢说,事一件没少做——暗戳戳的劲儿。若她根本没听见青葱的话,岂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全白费了么?
丁灵暗暗笑一时,恐怕青葱在外炫耀生事,便道,“王妃悄悄赏的,收好,不能同一个人说。”
“是。”青葱忙掩住口,“一个人也不说。”
主仆二人收拾了,回太傅府过年。丁老夫人忙得脚不沾地安排年节诸事。丁灵反倒空闲,同丁北城一处,带着两个丫鬟推牌九做耍。
临近正午收拾妥当,丁老夫人带着两个孙辈按品大妆,穿得金碧辉煌,齐往祠堂祭祖。丁灵认认真真替丁南嘉给各位先祖磕了头,无声道,“你放心,家中事我替你承担到底。”
祭过祖,兄妹二人又带着一宅管事,挨着给丁老夫人磕头贺岁。丁老夫人满怀欢喜,一个一个打赏红封。拜过年,府上设了二十余桌酒席,丁北城在外带着亲族爷叔和行走管事,丁老夫人在内带着亲族内眷和内宅管事,齐聚吃酒看戏。
戏台子上锣鼓喧天,戏台子下欢声笑语,肉菜流水介往席上抬,热闹到了极处。临近子时,中京放起漫天焰火,众人齐聚院中仰首观望。
丁灵立着,渐觉怅惘——不知阮殷此时在宫里,看到的可是这同一片焰火?
正乱着,门上吵闹起来,丁北城欢天喜地引着一队红衣内监入内,进门便道,“圣人宫中赐菜。”
丁老夫人站起来迎接,一迭连声地叫,“还不快给内使看茶?”又道,“取年下最大赏头来。”
丁灵见状,便跟着其他女眷退到院中等候。
不一时里头人出来,丁北城送内使出来,领头内监从下灵身畔经过时忽然蹲身下去,手里握着一物,“姑娘东西落了。”
丁灵忙道,“多谢。忙退一步接过,是一块绢帕,却不是她的。丁灵一句“你弄错了”到口边又急急咽下——绢帕一角有一行笔迹熟悉的字。
丁灵恐人看见,忙握作一团塞入袖中,抬头便见那内监正回头看着她隐秘地笑——果然是阮殷府上曾见过的小太监。
第59章 除夕(二)
除夕宫中赐菜是极大的脸面, 丁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每个盘子分作二十个小份,命每一桌都安排上,共同沐浴圣恩。
丁灵心思不在这, 坐一时寻个借口, “去更衣。”悄悄转到后头人烟稀少处,慢慢把绢帕展开, 帕角用簪花小楷写着一行字——不堪盈手赠, 还念记佳期。
丁灵只觉一颗心跳得飞快,又忍不住悄悄地笑——原来在漫天焰火底下,他在深宫里竟然跟自己有一样的心思。
丁灵看了这个越发坐不住, 总算捱到后半夜酒席散了,众人辞行,丁灵便也辞行。
丁老夫人打着呵欠道, “你如今在人家王府,家里既已团过年,回去要好生把灯油换过, 认真拜一回。”
丁灵便问, “明日我往悬山寺烧香, 阿奶也去?”
丁老夫人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寻我老婆子做什么?让北城陪你一同去。”
“请了,阿兄不肯么。”丁灵抱怨,“阿兄说今日家里团年, 明日要同衙里兄弟们团年去。”
丁老夫人撑起一点眼皮,“论理是该去烧香, 只是备这个年把我一把老骨头累得酸痛,明日无论如何要躺着缓缓, 乖孙替阿奶走一回。”又道,“今日咱们家厨下枣泥糕做得好,甜且不腻,你替我带两匣子给静安师太。”
丁灵原打算趁新年不动声色把宋闻棠荐给自己家二位大掌事,结果二人都不去,也没法子。出去厨下看一回,把枣泥糕尽数装了匣,青葱带人提着。马车从丁府出来,沿路轧冰碾雪回北御城山。
丁灵倚在车内,忍不住又把绢帕摸出来,双手抻着,来来回回地看。想着老祖宗在人山人海金碧辉煌的宫里,偷摸寻地方寻墨给她写字,一半好笑,一半又甜蜜。
正沉迷时,马车猛地顿住。丁灵差点没摔出去,攀住车壁问,“怎么了?”
“姑娘……”青葱在外道,“有人……求见?”
丁灵撩动车帘探头,漫天风雪中,高挑清瘦的男人笔直立在店铺风檐下,正含笑望住自己——此处是往北御城山必过的街口,他是在这等她?
丁灵便问,“闻棠?你怎么在这里?”便要掀帘下车。
宋闻棠紧走上前,立在车下,隔着窗制止,“下雪,外头冷,你别下车。”
离得这么近,丁灵见他乌黑的鬓发都被冰雪浸得濡湿,“你也知道冷,不在家里烤火过年,在这里做什么?”
“今日除夕。”宋闻棠仰着脸,“论理要同亲人一处,我在中京别无亲眷友朋,便想来看看你。”
丁灵见他指尖冻得通红,“你先上车。”倾身撩帘子让他上来,又向车外吩咐,“去南条胡同。”
宋闻棠一滞,“去那做什——”
“当然是送你回家。”丁灵一语打断,便拉他入内,拖到熏笼旁边坐下,又把自己的手炉塞在他怀里,“明日咱们不是要去烧香么,什么话明日说不得?”
宋闻棠在外冻着还不觉得,被暖意一熏,止不住地哆嗦起来,极勉强地笑,“那怎么能一样?除夕新旧交岁,我当然要同你贺岁。”
“都过了子时,已是新年了。”丁灵看着他笑,忽一时记起一事,便吩咐青葱,“枣泥糕取一匣子,一忽儿给宋公子。”
青葱在外应一声“是”。
丁灵把银瓶里的热茶倒一盏,递给宋闻棠,“这个糕是我们厨房做的,特意给你带的,原想明日给你,今日既来了,正好拿去。”
宋闻棠一盅热茶入腹,烤了半日火,缓过劲来,便道,“今日中京大焰火,我立在御街上看着的时候,就想你在做什么。”
丁灵心中一动——原来天下有情人俱是一般模样,看见美好的事物,便会想起心中那个人。
丁灵道,“我也一样。”不等他说话又道,“我方才看焰火时,也会想另一个人在做什么。”
宋闻棠欢喜尚不足一瞬,便被奔涌而来极度的难堪完全吞没,“我——”
“闻棠。”丁灵笔直地看着他,“我二人如今处境,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宋闻棠张一张口,来前琢磨了千百回的言语尽数作废,没有一个字能说,说出来都是笑话。
马车碌碌前行,车轮碾压冰雪,有格格的碎响。车内二人相对沉默,一个不敢说话,一个不想说话。南条胡同虽然不算近,却终于到了。
丁tຊ灵撑住车帘看着宋闻棠下车,青葱立在车前,把食盒给他。宋闻棠不想要,但此时拒绝更显自己难堪,只能默默接下来。
丁灵含笑道,“已是不早,你睡一觉,明日过了午时我来接你。”
也不是一定要去烧香。宋闻棠默念一时,终于不能忍心抗拒同她一处的机会,低着头道,“好。”
二人作别。马车掉头往北御城山去,等到精舍时天都快亮了,丁灵已是打过一回盹,下了车半梦半醒,脚步虚浮地往里走。掩上内院宅门,便见一个人坐在廊下,前额抵住廊柱,兀自打盹。
廊下不避风雪,碎雪粘在男人朱红绣金的蟒袍上,堆出薄薄一层——这么冷居然睡着了。
丁灵一半欢喜一半生气,走到近前用力跺一跺脚,“天亮啦!”
男人哆嗦一下便睁开眼,碎雪从黑长的眼睫上坠下,寒意雪水浸过的眉目乌黑。男人恍惚地看着她,“……你终于回来了。”
丁灵情不自禁伸手,掩住男人瘦削的肩臂,一把将他拉入怀中。二人贴得如此之近,丁灵闻到桂花酒甜蜜的气味——这种场合果然免不了,便羞他,“你又吃酒了?”
“酒不多……”男人小声道,“今日人太多,每人吃一口,竟就多了……”
丁灵不答。
男人贴在她怀里,极小声地抱怨,“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比我还忙……”
东天已经翻出白色,中京城里最早一批迎接新年鞭炮燃起来,四下不时有零星的噼啪声。北御城山上又一簇焰火冲上半空,散作漫天烟花。丁灵在漫天烟花下双手拢着他,只觉人生圆满无已复加。
阮殷听见炮响,仰起脸,出神地看着,“昨晚在宫里也放了这个焰火,那个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烟花缤纷明灭的火光照亮男人瘦削的面庞,只亮过一瞬又掩入黑暗,男人语意怅惘,“你要是知道我有多想你……就太好了……丁灵,你总不会知道……”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丁灵被阮殷一句话搅得心魂俱动,低着头凝视他。阮殷如有所觉,仰着脸同她对视,黑暗中双目明亮,满是孤独一掷的向往和赤诚。
丁灵忍不住伸手,掩住男人双目,不叫他盯着自己,身体有了自己意识,俯身向他。男人初时不住眨眼,尝试着拉开钳制去看她。等温热的气息逼到近处时,他终于明白,便凝住不动,身体被动后仰,双手掐住围栏稳固身体。
在又一次焰火在半空散开时,他们吻在了一处。
阮殷只觉自己变作了微薄的一卷绢,被丁灵轻轻一触便轻易燃烧起来,焰火只有一瞬光华,热烈却烙在灵魂的深处。
丁灵制住男人双目的手慢慢滑向鬓边。她吻着他,男人在热烈的燃烧中睁眼,入目是漫天缤纷的烟火——
似真,是幻。
……
丁灵长久地亲吻他,久到呼吸都有些迟滞便放开。支撑二人的男人的身体慢慢软倒下去,丁灵连忙用手撑住。男人仰面靠在廊柱上,口唇赤红,眼睫微睁,他分明是清醒的,却不像拥有意识,迷惘又依恋地望住她——甚至不能支撑身体。
男人昏乱地倚在那里,朱红的蟒服下的身体稀泥一样,软软地瘫着。没有丁灵拉着他,他必定便要滑入雪中,等待春暖日出变作一池春水,消弭无踪。
丁灵一手拉他,另一只手拢一拢头发,笑道,“现在我知道了。”
男人本能地回应,“什么?”
“你有多想我……我已经知道啦。”丁灵扑哧一笑,用力拉他,“外头冷……回去了。”
男人仍然陷在混沌中,任由丁灵拉着入内。直到被她除去外裳塞在被中,男人出走的神志终于回归,漫天焰火下发生的一切争先恐后涌入识海,他缩住身体,咬着牙,细微地战栗起来。
丁灵在后洗去遍身酒气和泥尘,收拾妥当回去,便见男人整个缩在被中,除了一把乌黑的发尾,什么也不露着,耻于见人的模样。
大约方才醉酒,对她说那些话,此时清醒,又后悔了。丁灵不理他,把熏笼上温着的羊奶倒一盏拿过来,伸手入被中,扒出男人黑发的头。
男人被迫仰首,被酒意和冰雪浸得通红的一双眼睁着,眼睫发抖,打着哆嗦躲避她的视线。丁灵道,“遵医嘱,吃了再睡。”
男人“嗯”一声,翻身坐起,双手捧住瓷盅,低着头慢慢喝。丁灵也不理他,自己梳通头发,掀被上榻。男人被酒意侵染的身体极热,锦被中被他熏得热意腾腾。丁灵躺下便觉困倦难当,待要睡过去时,指尖被男人极轻地勾一下。
丁灵上一回被人勾动指尖,应当是幼儿园同人打勾勾。她一时无语,又觉好笑,“老祖宗怎么了?”
“你今天——”男人斟酌着词句,久久道,“……是不是醉了?”
第60章 崩碎
今夜除夕, 一切都很美好,丁灵着实不想同他生气,“你希望我是还是不是?”
“你不能……”阮殷缩在被中,万般艰难挤出一句, “你只是醉了。”又重复, “你就是醉了。”
丁灵不吭声。
“你醉了……醒来就不记得。”阮殷指尖收紧,神经质地说着话, 不知道是在说服丁灵, 还是在说服自己,“你醒来不记得……你就是醉了……”
“我没有吃很多酒,而且我酒量很好。”丁灵打断, 转身面向他,伸出双手勾在他颈后,男人皮肤被酒意熏染, 触在掌心烫烫的。丁灵在枕上仰首,直勾勾地盯住他,“我不但酒量很好, 记性更好。”
阮殷哀求地叫, “丁灵。”
“我没有醉。”丁灵加重语气, “即便醉了, 我做的事都是我的选择,我都记得——阮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阮殷面上因为酒意带来的鲜艳的血色跟随她的言语一分一分褪走, 他明明被酒意熏得心火燎原,骨髓深处却漫出极致的寒来, 灵魂像被掷入无边艳阳下的无边苦海,一半沐浴阳光暖意熏然, 一半坠入苦海刻骨裂肤。
一个声音叫嚣——跟着她。
另一个声音百倍强硬——你要毁了她。
……
识海中天人交战,数百个轮回之后兵荒马乱,男人痛苦不堪,用力缩住身体,万般苦恼地埋着头,“丁灵……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我不能……”
丁灵一直盯着不住发抖的男人,等待他的决定,到此时终于放弃——除了逼疯他,她什么也得不到。“你希望怎样就是怎样。”她叹一口气,“我等你。”
阮殷猛地抬头,在丁灵目中看见软弱不堪的自己,一个完全没有用的男人——不,甚至不是个男人。他抬起手臂掩在目间,陷在自暴自弃的绝望里,“你为什么等我,你还等我做什么……我不能这样……再过一百年也不能够……死了化作灰也不能……我是配不上你的,丁灵……我配不上你……我这个人已经是这样了……没有办法转圜的,永远没有……”
剩的话消失在唇边,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被丁灵了扯开遮蔽双目的手臂,他瘦得锋利的下颔被丁灵掐住,他被她扳着被动地仰着头,他被动地同她对视。
在这个充斥着爆竹声响和淡淡硝烟的夜晚,言语显得格外多余。丁灵盯着他,忽一时用力,扣着他,埋首向他,齿尖用力咬住男人微凉发颤的唇。
男人吃痛,却连叫喊的勇气都没有,任由丁灵轻而易举地阻止了他全部呼吸。她又一次镇重地亲吻了他。男人木木地睁着眼,在渐渐的窒息中看见漫天焰火在眼前炸开,世界变得缤纷而热闹,只有他独自陷在自怜自艾的泥潭中,让人厌烦,惹人厌弃。
一切既痛苦又欢喜,他不能不生出不甘——分明是这个荒诞的世界让他变作不人不鬼的模样,如今却把最让他迷恋的一切摆在面前嘲笑他不人不鬼,讥讽他懦弱不堪——凭什么?凭什么?男人在最后的一线清明中呐喊,“凭什么——”
丁灵亲吻他很久,听见男人喉间发出痛苦的咽音,怀中身体从紧绷到松软。丁灵匆忙松手,才知他竟然屏息到昏晕,她难免着忙,掐住男人的肩臂大声叫,“阮殷——你怎样——阮殷?”
男人微弱地挣一下,恍惚地睁着眼,却并不算清醒。他望着她,在她掌下昏昏然哀求,“你tຊ怜悯我吧……”
丁灵不懂这个人,固执不堪又脆弱至此——他们明明在亲密地拥吻,他看上去倒好似被她抛弃了。她忍不住伸手抚过男人焦灼的眉峰,“你……”
男人攀着她,胡乱地恳求,“我不能……你怜悯我……好不好……”
丁灵看得实在难过,勾住男人瘦得可怜的肩臂,拉着他密密贴住自己,“我们不说这个……不说了……”
男人虚弱而又焦灼地昏睡过去,手足震颤,身体神经质地打着哆嗦。二人相互拥抱,在四下隐约的爆竹声中睡过去。
阮殷只睡了片刻便从噩梦的泥潭中惊醒。丁灵的脸颊贴在他臂间,轻而浅的呼吸打在他枯涩惨白的皮囊上,把温热的气息送入他僵死心脏,让那里又一次生出虚弱的根须,重又开始新生的跃动——
他在这一刻终于绝望地懂得——他是不能没有她的,却也不能拥有她。他大睁着眼,死死盯住帐顶一点暗影,灵魂一时向左,一时向右,万般煎熬。
未知多久,内侍在外极轻地叩门,“姑娘……该起了。”
丁灵慢慢醒转,睁眼便见阮殷面色青白,形容憔悴,竟是熬了一夜的模样。一边伸手摸他,一边向外道,“在外院等着便是。”
侍人应一声“是”,默默走了。
丁灵摸一时感觉不准,攥住衣襟将他拉向自己,同他额首相触试温度,皱眉,“是不是有点热……”
阮殷偏转脸躲避,“丁灵,我想了一夜——”
难怪脸色难看得像只活鬼。丁灵已经坐起来,闻言转过头看他,“什么?”
“昨日那样……我是不能的……”
他是在控诉被自己冒犯吗?丁灵一半恼怒一半尴尬,生硬道,“知道,我以后不敢了。”
阮殷后知后觉自己的言语另有歧义,百倍地惊慌起来,双唇发颤,让原就青白的脸越发透出凄惨可怜,“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能冤枉我。”
“那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不能……”阮殷勾着头,低声道,“我是个老——”总算记起丁灵威胁,“老太监”三个字咽回去,“你年纪小,有时候糊涂。我不能看着你犯错。”
“犯错?”丁灵气得乐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阮殷生出惧意,却固执地坚持,“过一二年,我会比现在更加难看,比现在更不中用,你还小……你不能——”
“行了。”丁灵听得心烦,一语打断,“如此老祖宗请回吧,我不敢辜负老祖宗为我着想的心。”
阮殷不说话,半日失魂落魄道,“可是你不要我……我会死的……”
丁灵忍耐地吸一口气。若不是他这模样仿佛一触即碎,简直想拂袖而去。
“你能不能……”阮殷不敢看她,低着头,小声恳求,“在有时间的时候……你来看看我……你来看看我就好……你来看我……我就很是欢喜。”
“只是看你?”
阮殷小幅度地点一下头。
“好。”丁灵站起来,“听你的。”
阮殷一滞,“你答应了?”
“是。”丁灵道,“这点小事我怎么敢不答应?”说着冷笑,“每日想寻老祖宗请安的人那么多,老祖宗都不肯见。老祖宗既给我脸面,我欢喜还来不及,为什么不答应?”说完不理他,自去换衣裳。不一时回来,男人仍旧坐着,木雕泥塑一样。
丁灵看得不忍心,忍着恼怒收了恶言,“你脸色不好,再睡一会,外头下雪,无事莫出去,晚间我回来再说。”
“丁灵——”
丁灵止步回头。
“我不是要你请安……我要你请安做什么……你给我请什么安?”阮殷仿佛已经疯了,语无伦次地说,“我想你,难道是让你请安——”
“那你让我做什么?”
阮殷一滞。
“我亲你是错——”
“不是!”阮殷厉声喝斥,“谁说你错?谁敢说你错?”
“那我就是对的?”丁灵道,“我既是对的,你又在生什么气?你又为什么不能?”
“我只是——希望你来看我。”
“你希望我怎样看你?”丁灵逼问,“不是请安的那种探望,那是哪种?是可以亲你那种探望?”
阮殷被她戳破隐秘的心事,被她如此指责,才知自己的要求有多离谱——他坐在那里,仓皇地抖。
“老祖宗把我当什么?”丁灵道,“为老祖宗派遣寂寞的玩物?”
“丁灵!”
“我说得不对?”
“不对!”阮殷尖厉地叫,“你怎么能这样冤枉我?”
丁灵看他状若疯癫,强行忍住,“阮殷,这件事总你要自己先想明白。在你想明白之前——”她停一停,“我们不要见面了。”说着便往外走。
门帘落下时,男人的声音凄厉地叫,“丁灵——”
丁灵没有犹豫,没有回头。
侍人在外等待已久,丁灵带着青葱登车往南条胡同接宋闻棠。丁灵醒时原就已经很晚,又同阮殷撕扯半日,到地方时日色都已夕沉。
宋闻棠穿身天青色书生袍,戴着冠,一丝不苟地,不知等了多久。
丁灵微觉歉然,“我睡迟了,抱歉。”
“没事。”宋闻棠道,“昨夜你应是天明才睡,是我考虑不周,今日上香。”
“初一上香不是天经地义么?”丁灵着实兴致不高,便想早早完事,催促,“上车,咱们走吧。”
宋闻棠出门才发现来的竟是一支车队,前头两辆青皮车各自坐着年老嬷嬷,当间一辆富丽堂皇的翠羽华盖车,后头又两辆青皮车。他想问又忍住,果然丁灵道,“你坐那个,就跟在我后头。”
宋闻棠看着丁灵独自登上当间的翠羽华盖车,侍人走上前道,“公子请。”默默上了紧跟着她的青皮车。一队人浩浩荡荡往悬山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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