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议亲
丁灵一路狂奔, 从苦水胡同出千岁府,趁长街无人策马疾驰,总算赶在天光大亮时到北御城山,进门就见自家阿爷黑着脸坐在自己闺房之中。
丁灵顿觉双膝发软, 她毕竟一路已经寻出对策, 便自己撑住,慢吞吞走进去, 故作无事道, “阿爷。”
丁老太傅名定远,五十有余六十不足,年纪不算很老, 先时告老纯是因为跟老祖宗不对付,如今赵砚力荐返京,职位权力远不如当年, 虽然人人都叫老太傅,其实说到头只是个守城门的,以一品大员领中京戍卫, 没意思得紧。
而这个孙女, 更加闹心。丁定远放下茶盅, 盯着她道, “你如今越发放肆了。”
丁灵站着,足尖碾着青砖,一言不发。
“没出阁的姑娘, 连着两夜不回家——去哪啦?”
“跑马。”
丁定远嗓音瞬间拔高,“你一个人出去跑两日的马?”
“是。”
丁定远一口气梗住, 半日点着她道,“我如今是把你纵得没边了, 再这么下去,不知惹出什么祸事,与我回府!”
“我不。”
丁定远一滞。
“我既然奉命在北御城山给南安王爷守灯,便不能半途而废。”丁灵道,“王妃回来我才能走。”
“你守个屁的灯!”丁定远道,“一连两日夜跑得无影无踪,你给谁守灯?”
“那还不是怪阿爷?”丁灵目的达到,立刻倒打一耙,“我明明在这住的好好的,阿爷无事总带乱七八糟的男人,闹得我住不下去,如今倒怪我不在家里守灯?”
丁定远被她怼得头疼,“什么叫乱七八糟的男人,都是朝中才俊,你——”
“这是我给南安王妃守灯的地方,阿爷孟浪了。”
丁定远理亏,灰头土脸道,“你就为了这个出去跑马?”
“是。”丁灵道,“阿爷再带乱七八糟的人过来,我这便收拾包袱回冀北。”
丁定远心中有打算,但这事毕竟理亏在先,赔笑道,“宋春山是圣人亲点的探花郎,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我管他春山夏山,探花探草。”丁灵道,“反正我这个地方,不叫外头的男人进来。”
丁定远来时气焰被她一顿打消,偃旗息鼓,“你去哪里跑马了?”
“悬山寺。”丁灵道,“顺道进了香,吃了斋,回来往齐桑县走,还吃了煎豆腐。”
丁定远听她说着自己倒向往起来,“我在冀北老家也这么自在……中京反倒不得空闲。”
丁灵混过一关,走去挨阿爷坐下,给他倒茶,“中京自是不自在的——阿爷当这个差不如回冀北,我如今也有封地,哪里不比中京好?”
“总要先给你议亲。”丁定远道,“你不喜欢阿爷就不带人过来了,但你的亲事耽误不得,阿爷自己看着,这个宋春山就很好,相貌又好,年纪相当,难得的是前途无量——哪哪都般配。”
丁灵不答。
丁定远再接再厉,“如今中京各王公府,但凡有年貌相当的姑娘,谁家不在打宋春山主意?圣人给宋春山赐的府,如今东西还没置办齐,门槛先要被保媒的踏破了。”
丁灵仍然不说话。
“阿爷这两回见宋春山,总觉得他也有意——”
丁灵打断,“阿爷还是休要自作多情吧,回头叫人一口回绝,阿爷自己倒罢了——经历一个李东陆,我可不想再来一个。”
“必不是阿爷自作多情。”丁定远来了劲头,“这两回见宋春山,对我格外客气,我瞧着……说不定他也有这意思。等阿爷问过。”
丁灵正色道,“阿爷不许去问,左右我是不要这个宋春山的。”
“你才见过人家一次——”
“再见几次也一样。”丁灵便撵他,“阿爷不上值吗?我要睡去了。”
大清早睡什么觉?丁定远想骂,但这事说到头是自己理亏在先——当日跟探花郎说得投机,力邀他往北御城山会一会自己孙女儿,原以为对方会拒绝,谁知竟一口允了,便莽莽撞撞带个外男登自家孙女的门。
便站起来,“我上值去。议亲的事你要放在心上,我看宋春山就——”
“我必定不要。”丁灵道,“阿爷喜欢,自己留着吧。”
“我喜欢什么喜欢?”丁定远气滞,点着她道,“让你阿奶来同你说。”摆一摆袖子走了。
丁灵涉险过关,松一口气,自去洗浴过,昏天黑地睡过一日。果然傍晚时分丁老夫人走来,丁灵只能陪着。
“前回的事,是你阿爷做得不对。”丁老夫人道,“可你这脾气也太大,哪里有阿爷说一句姑娘家就二三日不着家的道理?”
“就一日,昨夜在寺里多耍一时,回来晚了。”丁灵含笑给她倒茶,“阿奶休听阿爷乱说。”
丁老夫人低着头,半日斟酌道,“你阿爷自打回来,总念叨什么春山。我实在好奇得不住,今日命你阿兄带往家里见一回,这一见呀——”啧啧赞叹,“好相貌,好品格。”
丁灵打她进门便在等这句,可算是等到了,“多好的相貌品格也同我不相干。”
“这话怎么说的?”
“我必定不要酸臭文人。”
丁老夫人一滞,“人家跟李东陆不一样。”
“不一样我也必定不要。”丁灵道,“先不说阿奶莫打这主意,便是人家宋春山也未必乐意吧。”话锋一转,“我原要去寻阿奶说话去,今日倒巧,阿奶自己来了。”
“说什么?”
“我想去一趟陆阳。”
丁老夫人一滞,“做什么?”
“自打封了陆阳君,吃着朝廷的供奉,我就想着——总该去看一眼,日后即便不能长住,一年总要有时日留在那里。不然叫人说闲话。”
丁老夫人点头,“是这个理。不但该去,还应带些礼物过去,县府公人都要慰劳一番才说得过去。”便道,“这样,我让北城给你预备着,等你议了亲,去走一回。”
丁灵原想着速速离京,眼见着不议亲必定脱不了身,便使一个“拖”字诀,“我必定不要文人。”
文人不要,武人寻个年貌相当的也难,拖一二年拖成了老姑娘,推说去陆阳招赘,再一二年放话出来女婿病死——效仿南安王妃守寡,婚事便算了结。
丁老夫人不知她的算盘,点着她威胁,“挑三拣四,留心拖成老姑娘。”便自走了。
丁灵又送出去一尊大神,吩咐精舍内监,“再有人来不许叫进,就说我身上不舒坦,睡了。”
内监都是阮殷在内宫监挑过的人,闻言连连答允。丁灵换过男式圆领袍,大斗篷遮着脸,趁夜去千岁府。分明今日一早才初初分别,丁灵却说不出急切地想要见他,沿路打马,过甬路时甚至跑得飞起。
到内堂疾奔入内,内室无人,丁灵猜测他在书房,便冲过去推开门——
阮殷屈膝坐在书房清砖地铺着的蒲团上,阮继余和阮继善兄弟二人垂手侍立,像在听什么吩咐。
丁灵一手撑住门,气喘吁吁地叫,“阮殷——”
阮殷猛抬头,看见丁灵随手将本子掷出去,坐直身体便要站起来。他烧了两日才略略恢tຊ复,哪有气力,竟不管不顾双手扶地,膝行向前。丁灵哪里看得了这个?疾奔过来,堪堪让他扑在自己怀里。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半跪在地上,灯烛下四目相对。不知谁起的头,颈首交缠,一言不发吻在一处。
阮继善急忙拉着阮继余往外走,身后喘息声又粘又腻,混着细微的水响和唇齿交错的凌乱的撞击声——两个人直听得面红耳赤,连一息都站不住,飞速跑走。掩上书房的门不够,连着外头三重门,每一重都仔细闩紧。
阮继余半日挤出一句,“我才多久没伺候,爷爷怎么——”
“走。”
……
等丁灵终于感知自己唇齿的存在,发现自己跌坐在地,脊背靠在书橱上,男人仰面倒在自己怀里,不知是昏是醒,乌黑的眼睫低低地垂着,双唇微张,漫着鲜艳丰盈的水色。交领下覆着的颈项细瘦苍白,暴起的青筋跟随呼吸一颤一颤的——
这样一个人的身体呈在身前,像有毒的罂粟,勾人。
丁灵看着他便觉口干舌燥,好像走过千里沙漠一样焦渴难当,便笑起来,“祖宗……你这是疯了吗?”
男人眼睫微颤,许久才挤出一声,“嗯。”慢慢翻转身体将面容尽数掩在她怀里,“想你……想得疯了。”
丁灵听在耳中便觉心满意足,指尖勾着男人温凉的发,忽一时指尖停滞——乌黑如瀑的长发里,有银丝闪动。丁灵拈在指尖,“祖宗,你竟有白头发了。”她看着碍眼,便挑在指尖,拔下来。
男人久久沉默,“我老了……”
“你是操心劳累闹的这样……”丁灵道,“祖宗,时光不等人,你什么时候能跟我走?”
男人闭着眼睛笑,“姑娘也想我吗?”
丁灵半日才不情不愿道,“嗯。”
“嗯是什么?”男人睁开眼,“想还是不想?”
丁灵一滞,“你这人真是……”
“……是什么?”
“你这样算什么老太监……你简直就是——”丁灵掐着男人薄薄的耳垂,“老狐狸精。”
第72章 弹劾
阮殷听见, 扑哧一声笑起来,“所以姑娘就给我做了一只狐狸?”
“你看见啦?”
“嗯。”
丁灵刚想问他,转头便见正在男人腰间悬着,这么一个消瘦苍白的男人, 在腰间悬着一只雪白可爱的狐狸玩偶, 小狐狸用黑水晶做的眼睛,稍稍有光照过便透着狡黠——悬在这位权宦身上, 说不出的好笑。“我做来是给你做耍的, 好歹是老祖宗,挂这个算什么?”
“你做的……”男人千辛万苦等了她一日,见到人便困倦起来, 又舍不得睡过去,闭着眼睛道,“……我当然要随身带着。”
丁灵看他神色倦怠的模样便知道, “我走时天都没亮,你居然便起了吗?”
“嗯。”男人道,“你不在, 我睡不着。”
丁灵抚摸男人温凉的发, “那你现在便睡一会。”
“那更不能了……”男人摇头, “好不容易你过来……怎么能睡觉耽误。”
丁灵忍不住笑, “祖宗,我不来你不睡,我来了你还是不睡, 怎的——你要修仙吗?”
阮殷也觉好笑,埋在她怀里笑个不住。等消停下来。睁开眼睛问她, “丁太傅说你了?”
“说不上。”丁灵着了魔一样扒拉他的头发,誓要把碍眼的白发尽数拣出, “他是说了我两句,我也说了他——咱们爷孙俩各说各的。”
阮殷道,“怨我……不但连登门提亲都办不到,还要你躲躲藏藏的见不得人。”
“别——老祖宗这么大官威,你当真去我家,别把我阿爷吓出个好歹。老祖宗心疼我,咱们悄悄的。”
阮殷不答,“我听说丁太傅近来跟宋渠走得很近,丁太傅是不是要给你议亲?他是不是……相上了宋渠?”
这事想瞒他难于上青天,丁灵便道,“我阿爷想什么不打紧,成不了真。”
阮殷虽然早已知道,但从她口中说毁灭性简直到顶——阮殷听着,只觉心口闷塞几欲作呕,只能翻转身,面颊埋入丁灵怀中,用力呼吸她衣襟上独属于他的温暖柔和的气息,许久才能勉强平复,“要不——”他仿佛下了很久的决心,“要不你答允他……”
丁灵皱眉。
“我是个太监。”阮殷深吸一口气,“即便你……日后你来看我,也不犯忌讳——”
话音未落,臂上又挨一巴掌。
阮殷一日里第二次挨打,不但不生气,倒欢喜起来,一时间又喜又愧,两手攥住丁灵衣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他第一次这么崩溃地哭出声,哭声没有悲苦,倒像撒娇,一半是委屈一半是无助。丁灵听着又好气又好笑,“祖宗,你多大年纪了还要每日里哭一回?”
阮殷哭声立时消失,心中的委屈和怨怼没有全然发泄,双手掩着面,身体像发了疟疾一样疯狂地抖。
丁灵不去理他,把地上掷着的折子拿在手中,只看一眼便皱眉,“雷公镇的事,怎么现在提起?”
阮殷不答,他还在疯狂地沉默地哭,攒了半辈子的委屈和不甘心变作滚烫的泪涌出来,浸透丁灵衣襟。丁灵无奈,“祖宗,你别哭了。”
“我原也是可以去提亲的……”阮殷情绪崩溃,掩着面一边哭一边诉说,“我原也是能够等殿试之后点个探花去你家提亲……我为什么不能早点认识你……我为什么要变成不人不鬼模样……我后悔了……我好后悔啊……”
丁灵听着,等他终于不哭的时候才道,“阮殷当年是乡试解元,春闱必定不一般,岂止是探花郎,说不得连状元都得是你的。放了榜,你家的门槛必定要被媒婆踩塌了。”
阮殷哭得头痛欲裂,打着颤儿用力吸气,一言不发。
“我记得那是十二年……十三年前。”丁灵道,“十三年前我还不到五岁。祖宗,你如何能等得了我?”
阮殷一滞。
丁灵把男人鬓发濡湿的面颊扒出来,两手撑住,让他满面泪痕地同自己对视,“祖宗,我们一切都是刚好,早一分晚一分都不对。”说着俯身亲他一下,“你若真做了状元郎,说不定现时已经儿孙满堂,你甚至不会认识我。”
阮殷无法控制身体剧烈的震颤,久久颤声道,“真的?”
“当然。”丁灵又亲他一下,“祖宗,我们就是天生一对刚刚好。”
“骗子。”阮殷咬着牙,“你又骗我。”
丁灵白他一眼,“你爱信不信。快起来——这个折子是怎么回——”
“亲我。”
丁灵一滞。
阮殷仰着脸躺在她怀里,死死盯住她,命令,“亲我。”
丁灵忍住笑,“我为什么亲你?”
“你亲我,我才能信你。”阮殷半日不见她动弹,腮边肌肉因为用力过巨而一跳一跳的,他声音转厉,“你骗我,你这个大骗——唔……唔——”剩下的话语尽数变作粘而腻的混沌鼻息,男人呼吸变得迟滞,身体的温度越来越高。他被唇齿的温度淹没神志,抬着手勾着她,不受控制,长一声短一声地叫,“救……救我……你救我……”
丁灵被他亲得唇齿发木,肩臂更是坠得生疼,好不容易用力分开,又被男人用力扯回去,稀里糊涂又一次陷入唇齿交缠的泥泞的亲吻,男人一边亲吻她,一边无助地哭叫,“你别走……你救我……救我……”
等丁灵终于重获自由时,男人早昏晕过去,仰面瘫倒在清砖地上,细而瘦的指尖搭着乌黑的清砖,白得可怜。男人面上鲜艳的血色早已褪尽,乌黑的发同汗泪交缠,乱七八糟粘在面上,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丁灵仰面靠在书橱上,喘了许久才平复过来,小声抱怨,“……老狐狸精。”
丁灵爬起来,拿一条暖和的毯子过来,将男人消瘦的身体密密裹住,忍不住又亲他面颊,退开尚不餍足,又凑近连亲三四口,收拾妥当才出去。
到案边一口气饮下三盏冷茶,勉强稳住心神,对镜整理鬓发。走出去居然见李庆莲同阮继余兄弟二人一处坐着闲话。三个人看见他起立问安。只有阮继余不知怎的一张脸通红,急匆匆道,“有现做的青团,我去取。”
一溜烟跑了。
丁灵一滞,“他怎么了?”
“许是……”阮继善忍半日没绷住,“害羞了。”
丁灵总算记起自己同阮殷天雷勾动地火吻在一处时,这兄弟俩好像还tຊ没出去。她只尴尬了一秒,“习惯就好。”
李庆莲给她倒茶,“奴才今日过来,爷爷精神好许多了。”
丁灵问,“又有人弹劾阮殷?”
“弹劾爷爷的本子哪一日都断不了,如今连弹劾庆莲的也多起来。我们宦官天生就不被言官待见——”阮继善道,“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雷公镇的事——”丁灵摇头,“不能轻忽。”
阮继善还要说话,李庆莲在底下悄悄拉住,向丁灵道,“奴才亲自去盯,姑娘放心。”
有这位名留青史的大珰盯着,丁灵当然放心,便点头,“你来寻阮殷有事?”
“是。”李庆莲道,“早上来过,爷爷命晚间过来。听说爷爷忙,便在外等——正好同二位哥哥说话。”
忙——丁灵难得面皮一紧。好在阮继余回来,带着新鲜青团,便站起来,“我去看一眼,若醒了,叫他一同吃。”便走进去。
阮殷裹在毯子里兀自睡得香甜,因为内室地龙温暖,男人面色好许多,面颊红扑扑的。丁灵忍不住又亲他一下,走到案边拾笔,龙飞凤舞在纸上划拉一阵,把纸张压在男人掌下,轻手轻脚走出去。向三人道,“你们不要惊动——我走了,明日浴佛节,阿奶一早来。”
李庆莲便道,“二哥送送姑娘。”
阮继善果然陪丁灵出去。丁灵走一时回头,李庆莲仍然守在门口。他是皇帝的伴当,深更半夜不回宫,必定是有要紧事定要寻到阮殷——
雷公镇的折子,看来并不像阮继善说的轻而易举。
……
李庆莲在门上等了一个时辰才听见里头叫,“来人。”忙整理衣衫,急急入内。
阮殷坐在案边正倒茶。李庆莲紧走几步接过,斟满一盅双手捧着奉上。阮殷接过来喝一口,“等多久?”
“奴才刚到。”
阮殷便不吭声。
“御史台如今拿着雷公镇守,咬死说阮无骞当日带净军到地方便指名道姓寻第一个染疫死去的妇人。又说封镇时,镇中染疫病人尚不足二十——阮无骞不曾开了天眼,如何就能判断这是疫病?”李庆莲越说越慢,“御史台还拿了大夫和留下的病案……麻烦的是这个疫病症状头一二日症状同寻常风寒几乎无异,故尔——”
“故尔怀疑所谓疫病都是阮无骞弄来的妇人作的鬼,所谓治疫有功,其实是自己做贼自己拿?”
李庆莲低着头不说话。
“你打算如何?”
“阮无骞反正已经死了。”李庆莲道,“这事说到头就是个死无对证。当日功劳既然是他领,如今罪过当然该他一个人背。”
“你说得轻巧。”阮殷道,“御史台这一手难道冲的是阮无骞吗?”
第73章 佳话
“宫里有奴才。”李庆莲道, “若叫他们攀咬爷爷,奴才也不必活着。”
“你是圣人亲自选的人,这事需得秉公处置。若是没有理由处处都向着我,圣人怎么能信任你?”阮殷摇头, “如今正是最需要圣人信任的时候, 不能牵连此事。若叫他疑了你,司礼监这个家当, 你接不下来。”
“爷爷——”李庆莲扑通一声跪下, “奴才要司礼监做什么?求爷爷保重,奴才愿一辈子为爷爷马前卒。”
阮殷摇头,“我定是要走的。”
“可是为了丁姑娘?”李庆莲几乎要哭起来, “恕奴才多嘴——丁姑娘毕竟年纪轻,心性不定,如今同爷爷好着时, 自然什么都千好万好,以后谁说得准?爷爷一心一意什么都向着她,万一以后——”他说不下去, 伏在地上砰砰磕头, “当如何是好?”
“你是说她以后会转了心思?”
李庆莲连头都不敢抬, 埋在地上道, “爷爷安心在这个位置上坐着,丁姑娘自然是爷爷的——便是丁定远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还有能耐同司礼监作对么?若是都没了……万一丁姑娘转了心思,奴才们又隔着千里万里, 爷爷有个什么好歹都不能知道……爷爷三思——”
“强迫得来有什么意趣?若她以后转了心思……”阮殷的声音轻得跟梦一样,“便把这条命给她……不值什么。”
“爷爷!”
阮殷摆手, “你回吧,这事你不要管。”
“奴才怎么能不管?”李庆莲急叫, “外头人不知道,奴才怎么能不知——当日雷公镇哪里有什么阮无骞?等御史台拿的人同爷爷打个照面,什么都瞒不过,雷公镇死了三百多平民百姓,难道这个投毒放疫的罪过,要爷爷背着吗?”
阮殷不吭声。
“奴才这便命人都弄死。”李庆莲道,“人死灯灭,让他们重新做人。”
“雷公镇还有二千人,都见过我,你都弄死吗?”
李庆莲咬牙,“也不是不能够。”
“弄死了更显刻意,你瞒不过圣人。”阮殷道,“我自有法子,这事你不要管。”他说着,声音慢慢转厉,“我心意已定,若你胡乱插手,日后不要再来见我——你回吧。”
李庆莲想哭没敢,又不敢说话,只能默默退走。
内室复归寂静,阮殷坐着,慢慢摸出掩在心口的纸,展开来——墨笔划过,寥寥数笔,活灵活现勾出天上一轮圆月,地上一只狐狸,狐狸恹恹地伏在地上,身上居然搭着毯子。旁边放着奶盅和餐盘。一行字——
好好吃饭,明晚见。
他已经拥有现在,以后最坏最坏便是一死,又如何?
……
丁灵回去琢磨半日没睡好,第二日天还没亮丁府车马就到了。丁灵带着青葱往丁老夫人车前问安。丁老夫人隔着帘子问她,“上来与阿奶同坐?”
“我去后头。”丁灵笑道,“没睡够,路上还要睡,不招阿奶厌烦。”便登车补觉。
马车摇摇晃晃走不知多久,青葱道,“宋大人怎么来了?”
丁灵半梦半醒,闻言一激灵,撩起一点车帘,果然见车队侧边宋闻棠不知何时入了丁府车队,同丁北城一人一骑,一路走一路说话。她撂了帘子,“阿兄的伴当,同你什么相干?”
青葱给她倒一盏茶,“旁人不知,奴婢奉命伺候他小半个月,还能不知道?宋大人还没登科就同姑娘交情不一样……怎的如今发达了,姑娘倒躲他跟躲什么似的。”
“这话你今日说过便罢,日后若再提一个字,我揭了你的皮。”丁灵威胁,“记着——我同宋春山从未相识。”
青葱一滞,小声道,“宋大人如今发达,外头人寻着由头都要攀上去,姑娘倒好,明明交情深着呢,倒撇得干净。”
丁灵冷笑,“谁叫他是宋春山?”
“姑娘避着他也是白搭,宋大人可不是奴婢,人家不听姑娘的话——他必定不会隐瞒的。”
“他必定不会说。”丁灵道,“若叫人知道他早早搭上丁府的路子,于他仕途没好处。”
青葱一滞。
马车不一时到悬山寺。为显诚心,必定是要慢慢走到山顶去的。丁老夫人下车,丁灵也下车。丁北城同宋闻棠一同立在马前正说话,看见丁灵便招手命她过去,“春山还未见过,这是我妹妹——南嘉。”
丁灵刚走到近前,宋闻棠整理衣衫,肃然一揖到地,“宋渠见过丁小姐。”
丁北城唬一跳,“春山何故行此大礼?”
宋闻棠深深地埋着身体,许久才慢慢站直,“丁小姐于某有活命之恩,区区一揖,谈何大礼?”
青葱在旁听见便得意洋洋地看丁灵。丁灵竟无语凝噎,宋闻棠居然当着许多人说出来,瞒是瞒不住了。便道,“举手之劳,宋大人何必多礼?”
丁北城听得目瞪口呆,“你同春山以前竟然曾见过?”便骂,“瞒得我好苦。”
丁灵道,“在雷公镇时见过,举手之劳我都要忘了,难为宋大人挂在口边。”
“非止雷公镇。”宋闻棠纠正,“宋渠入京赴试,惜乎家贫如洗,连盘缠都拿不出来,若非丁小姐援手,早因冻饿横死街头,怎么能忘?”
丁北城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人一个急着撇清,一个拼命纠缠。自己不能不点一把火,拍手笑道,“竟跟话本子里写的一个格式,春山虽然少年家贫,却极出息,一夕登科便入天子明堂,我妹妹仗义施为,救春山于水火——你二人着实算得一段佳话。”
丁灵板起脸,“阿兄再多胡言乱语,留神回去挨打。”向宋闻棠道,“宋大人莫听他的,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我另外有事,告辞。”便去寻丁老夫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tຊ城
二人相携上山。丁老夫人搭着她走一段,悄悄问,“同你阿兄一处的少年郎便是宋春山,如何?”
“不如何。”丁灵道,“说了不要酸臭文人。”
“哪里就酸臭了?”丁老夫人道,“我看这孩子很是随和亲切,半点不迂腐。”
丁灵不爱听,“阿奶走得太慢我去前头等。”自己带着青葱往前走,丁老夫人有了点年纪,平日又不爱运动,走一步喘三口,不到一刻工夫就远远落在后头。
到千石阶尽头。丁灵立在崖边,前夜惊心动魄的一切历历在目。到此时方觉后怕——若不是上天眷顾,阮殷说不定同静安一般摔死,自己也不一定能够平安入水救人返还。
“你为什么躲着我?”
丁灵一惊,回头便见宋闻棠立在身后,而青葱早不知跑去哪里。丁灵心中暗骂,面上镇定道,“你如今是御前的人,御前行走同朝中大臣早有牵连不利于仕途——你自己应当知道。”
“就为这个?”宋闻棠神色稍霁,“我不在乎仕途,圣人也不会因为我惦记救命之恩就厌弃于我。”
再客气下去没完。丁灵生硬道,“也不全是为你。我不愿意往事叫外人知道,为我自己。”不等相问便道,“你我年纪相仿,旁人不知底里,万一编派些言语,大大地不好。”
宋闻棠追问,“旁人编派什么?”
丁灵暗道这话我如何说得了,便道,“总之你如今朝廷命官,我一个深闺女子,不应再有牵连。”
“你就说他们编派什么?”
丁灵不吭声。
“编派些你同我之间的事?”宋闻棠道,“不需要他们编派——我们原就不是清白的。”
丁灵猛抬头,“我如何同你不清白?”
宋闻棠盯住她,目光渐渐凶狠,“你想什么我不管,我对你原就不是清白的,我心里想什么你必定知道。”
丁灵偏转脸,“我不知道。宋大人请回吧,我当你今日不曾来过。”转身便走,刚走出一步腕上一紧,被他硬生生拖回来。丁灵挣一下没能脱身,勃然大怒,“你做什么?”
“我不说你就当不知道,很好——”宋闻棠厉声道,“那我今日便同你说——我钟情你,我要娶你,我这辈子只能娶你一个,你若不能答应,我——”他渐渐说不下去,慢慢软了语气,“你答应我……好不好?”
丁灵盯住他,男人目中闪着灼热的光,像跳动的火。她慢慢拨开他的手,“我确实不知道。若我早知今日被你纠缠,当日——”她停一下,“我不会救你。”
“丁灵!”
“我是丁南嘉。”丁灵道,“一个化名,不值得宋大人惦记至今。丁灵这个名字,于宋大人从来不曾存在过。宋大人不过被当日恩情短暂迷惑一时,假以时日自然能明白过来。”
“恩情?迷惑?”宋闻棠几乎要笑起来,“你还是不肯相信我,我要怎么说你才能信?”他一只手按在心口处,“拿刀剜开来,拿给你看,你能不能信我?”
丁灵已经走到山岩转弯处,闻言回头,“你做什么同我不相干——”最后一个字尚在口边,丁灵抬头便见一群人立在山石后头,不知听了多久。
阮殷在正中间,后头簇拥着一群面生的内监,俱是织锦曳撒,除了阮殷是朱红绣蟒,其他人都是朱红绣斗牛,富贵夺人声势赫赫——这是内宫十二监的掌印们,看样子应是到齐了。
阮殷低着头,并没有在看她。丁灵目光不可遏制地停引在男人细瘦腰间,雪白的小狐狸一晃一晃的,黑水晶的眼珠阳光下亮得惊人,仿佛正代替阮殷凝视自己。
第74章 如偷情
他二人早有默契在外相互远着, 丁灵不说话,阮殷更不肯说话。后头一个穿暗蓝斗牛曳撒的人走过来,含笑打圆场,“丁府这么早便到了?”看他装扮, 年纪, 又特意站在阮殷身边说话——多半便是司礼监二把手,秉笔太监兼东厂都督李富贵。
今日浴佛, 诸王诸相府都有人来, 丁老夫人特意安排起个大早,为的就是不同诸王诸相挤在一处上山,早早到殿前舍帐等, 省得一同挤在路上还要寒暄费事——谁知居然同宫里的人撞个正着。
十二监掌印原是伺候太后过来,谁料太后一早起来就不舒坦,便命阮殷代劳——故尔阮殷对外虽已数月不露面, 今天一半为公一半为私,居然现身了。
丁灵侧转身向众人行礼,“阿奶原想着我们家赶早, 没想到各位内相更早。”
宋闻棠剖心剖肝说半日, 就差当真把一颗心剜出来, 没等到回应就罢了, 岩石后头还有人听墙角。又恼又急,勉强拾掇好稀碎的一颗心,拾级上来, 给阮殷作揖请安,“千岁万安。”
阮殷仍不吭声。李富贵连忙殷勤介绍, “老祖宗只怕还不曾见过这位——这位便是宋春山。”
李富贵这么一介绍,便是拜见上官, 宋闻棠只能跪下去报名,“卑职宋渠——明德十三年一甲三名探花,御前侍讲,中台阁行走,拜见千岁!”
阮殷点头,不冷不热道,“朝廷正用人时,青年才俊,安心办差。”说完转身往大殿去。虽是稀松平常勉励的话,然而宋闻棠刚刚表白叫一群人都听见,这“安心当差”四个字难免带了别的意思,诸位掌印无不抬着袖忍笑。李富贵兴冲冲跟上去搀扶,“老祖宗今日高兴,倒要留一时?”
便听阮殷道,“既来了,坐一时。”
“是。”李富贵道,“内殿早已经预备下,浴佛还要一会工夫,奴才伺候着躺一躺?”
“不必。”阮殷道,“我去看后殿菩提。”
“是。”
一群人说着话走远,留下丁灵同宋闻棠两人一跪一立。还是丁灵面皮更加厚些,镇定道,“你看吧——这种话以后莫要再说。”
宋闻棠羞恼交加,“哪种话?圣人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圣人都不禁,我违了哪条天理人伦?”
丁灵一滞,“今日浴佛,此处可算是通衢大路,宋大人您再说下去只怕全中京城都要知道。您不要脸面,我还要——我走了。”一甩袖子便走。
殿前小沙弥迎着,“怎的只姑娘一人到了?”
“阿奶在后头,一会儿来。”
小沙弥道,“贵府舍帐已布置妥当,姑娘随我来。”引着丁灵到丁府舍帐处。说是舍帐,其实就是个搭了凉棚的观礼的地方,一列一列摆着桌案,布置茶水,果品点心。
丁灵刚坐下,宋闻棠跟过来。丁灵如避瘟神,站起来便往外走,转到大殿后头见前头一片菩提林,记起阮殷特意留下的话,便走过去。
堪堪走到林边,一个人持刀阻拦——居然是阮继余。丁灵如获救星,“阮殷在里面?”
“……是。”阮继余也没想到来的人是她,脸一黑,“今日好歹浴佛,你收敛着——”
丁灵哪里肯理他,趁着宋闻棠还没跟过来急急跑进去,刚走到菩提树下,被一只手用力拉扯过去。丁灵看清眼前人立时两眼发光,欢天喜地叫“祖宗”,扑身上去。
二人身体一转便隐在树后,一言不发疯狂地吻在一处。
丁灵残存的一点神志听见阮继余在外肃然道,“内宫监在此值防,外人止步。”
宋闻棠好歹是御前行走,阮继余当年拔了人家指甲,居然全无畏惧,连一个尊称都不肯给,真是太嚣张了——丁灵恍惚地想。
二人许久才勉强分开,阮殷仰面倚靠在菩提粗糙巨大的枝干上,胸脯一上一下剧烈起伏,波光弥漫的一双眼一瞬不瞬凝在她身上,“你再不来……”男人看上去如琉璃易碎,好像下一秒就要哭起来,“我就要死了。”
因为在外,丁灵远没有阮殷投入,一边抬手整理鬓发,一边笑,“为什么?”
阮殷许久才能勉强剖白,“我以为我可以……今日我才知道……我是不能的……我刚才一个人……我一个人在这……你再不来我就要活不下去了……丁灵,除非我死,否则要我看着你同旁人……你不如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丁灵走近,抬手抚摸男人冰冷的面颊,“祖宗,可是我原就是你的呀。”
阮殷发出一声极低的呜咽,抬手将她拉入怀中,他死死勒住她,面颊掩在她颈畔,濡湿的水意像tຊ长河决堤,打湿丁灵鬓发。
丁灵攀住他,一下一下捋着男人紧绷的身体,“祖宗,我就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二人不知抱多久,阮殷终于松开她。他已经镇定许多,除了面上泪痕,双目通红,又变作众人簇拥的老祖宗模样。丁灵抬手碰一碰男人湿漉漉的眼睫,“刚认识你的时候,竟不知你这么爱哭。”
阮殷梗住,低着头道,“我以前……不似现在。丁灵,我心里……过不去——”
“祖宗,你怎么啦?”
“你跟着我,什么也没有——”阮殷说着又觉崩溃,急忙偏转脸,用力地吸着气。
他这个心结——这一辈子只怕都难解。丁灵无声叹气,“咱们在这耽误了好久,外头是不是开始了?”
“不会。”阮殷收整心情,“我还在这里。”
丁灵一滞,忙催促,“去收拾一下赶紧去吧,诸王诸相府都在外头,不好让人家等。”
阮殷“嗯”一声,拉她近前,低着头,仔仔细细给她整理鬓发,连珠钗都重新插过一遍,终于松开她,一步三回头回内殿。丁灵仍然从原路回去。
阮继余原地守着,看见丁灵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好像根本没这么个人。
丁灵看得好笑,想问他,“我又不是阿飘,你难道看不见我?”总算忍住,回到自家舍帐,丁老夫人安坐案前,嗑出的瓜子皮堆出一个小堆,不知等多久。
丁灵暗道一声惭愧,走去挨她坐下。丁老夫人问,“去哪里了?”
“阿奶半日不来,我不得寻个地方躲躲?”
丁老夫人一听便愁人,极小声道,“你同人家说说话又能怎样?你是当真看不上宋春山?”
“我不要文人。”
祖孙俩正话不投机,大殿最近处老祖宗终于带着众掌印落座,佛钟敲响,浴佛开始了。众僧身穿法衣,手持法具,依序上殿,分两列侍立,恭迎佛像。
大和尚提着嗓子叫一声,“起——”
以阮殷为首,众人齐齐起立。丁灵神不守舍,目光止不住地往高台阮殷苍白消瘦的面上飘过去,等灵醒过来又移走,约摸第八十回 粘在阮殷身上时,阮殷终于转向她的方向,淡白的唇微弱地勾出一个弧度。
丁灵便看着他慢慢抬手,细白的指尖搭在腰间小狐狸脑袋上,极轻地抚摸。丁灵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被他攥在掌中,无法克制欢欣鼓舞,忍不住便笑起来。
她这一下笑得实在太过于明显,丁老夫人目不斜视,低声斥责,“佛祖在上,尊重些。”
丁灵死死咬住嘴唇,耷拉着脑袋,拼命忍耐。等她终于平复,转头便见宋闻棠正在自己身后丈余,双目清亮,一瞬不瞬死死盯住自己。
丁灵心下一个格登,整肃面容,再看高台时阮殷已经不见踪影,丁灵一半失落一半放心——没了老狐狸在旁,终于能专心致志观礼。
迎佛像后便是安座浴佛,又祝圣绕佛,一通大礼完毕已是过午。悬山寺留众人素斋,各家哪里肯答允——都要下山赶浴佛节大集,便都辞行。
丁灵跟着丁老夫人下山,听丁北城在旁八卦,“老祖宗抱病过来,只坐一顿饭工夫便支撑不住,回去了。”
丁老夫人念一声佛,“老祖宗身上不舒胆还特意赶来,足见礼佛之心诚,佛祖必定不会怪罪。”
丁灵面皮一紧,悄无声息默默祝祷,“我二人实在是情不自禁,乞求佛祖不要怪罪。”
一行人相携下山,过千石阶时丁灵忍不住又往下看,即便如此风和日暖,崖下仍然罡风不断,往生潭似一眼无底黑洞凝视着她。丁灵看得心下生寒,油然生出强烈的冲动——想立刻回去,想抱抱他,想问他害不害怕。
兀自神思恍惚时,臂上一紧,被人拉到临山一边。宋闻棠立在她身侧,“害怕便别看……你走里头。”
他戴着黑色幞头,因为让着丁灵,完全立在崖边,两根细细的带子被罡风吹得翻卷。
丁灵承了人家好意,多少生出一些愧色。她原地站着,看丁老夫人一行转过山角才道,“闻棠,今日我同你说的话是有些重……”她见宋闻棠神色稍变,怕他纠缠,立刻续上,“但是我心里想的就是那样。我当日救你确实是举手之劳,即便不是你,阿猫阿狗张三李四我都不会看着它去死。”
宋闻棠不吭声。
“我绝非你之佳配。”丁灵道,“你不要再在我身上虚耗时光。”她加重语气,“不论发生什么,我绝不会同你有任何男女之事。”
“不是同我,那要同谁?”宋闻棠猛抬头,“你心里的人能来娶你吗?”
丁灵一滞。
“你同我说你心里有旁人,以前我总以为你哄我,我一无所有也不敢同你说更多,今日看来,你竟不曾哄我——”宋闻棠盯住她,“丁灵,莫看他们穿红着绿衣冠楚楚身居高台,他们都不是男人。”
第75章 讨好
丁灵紧张地抿唇, “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知道。”宋闻棠双颊泛红。丁灵原以为是被冻的,现在才知道是气的——她今日情动,很是忘形,猜测自己同阮殷亲热被他看见, 多少有点忐忑。
宋闻棠低着头不说话, 久久叹着气道,“你年纪小, 难免被人蒙蔽……以后你自会明白。”便道, “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
“我心里不知道。”丁灵生硬道,“你说清楚。”
宋闻棠既不敢伤了她, 又不能不提醒她。他在猎猎长风里站了很久,终于硬着头皮道,“后宫侍人岂止三千, 宫里的人要走到人前,脚下都踩着数不尽的血泪尸骨。即便是如此,没有太后和圣人点头, 做到头也就是个有头脸的大太监, 能在大殿上端茶倒水都算是体面的活计。”他又停许久, “丁灵, 你就没有想过,今日高台上那些人为什么容貌不同一般地好看?”
“为什么?”
“伺候的人长相不能出众,怎么能叫圣人和太后多看上半眼?”宋闻棠道, “丁灵,这些人能站在那里, 容貌手段,心机眼色, 连同经历都是你完全不能想象,你怎能同他们搅在一处?”
丁灵一个字不漏地听完,“你在说谁?”
“我不想猜测。”宋闻棠默默偏转脸,艰难道,“我只盼你——悬崖勒马。”
“你最好不要猜测。”丁灵冷笑,“我不过闺阁女子,宋大人侮辱我,我只能受着。可今日高台之上穿红那些,无一不是当朝最得势的权宦,这些话叫他们听见一个字,宋大人受得住吗?”说完便拂袖而去。
“丁灵——”
丁灵止步。
宋闻棠立在崖边,“我已请恩师保媒,不日登门。”他神色肃然,“你——静候佳音。”
“你疯了吧?”丁灵勃然发作,“我说过无意于你,你还多作纠缠——你就是如此报答救命之恩?”
“是。”宋闻棠道,“这便是我的报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自寻死路。”
丁灵大怒,“你一整日胡言乱语我都懒怠同你计较,再多作纠缠,休怪我不与你客气!”
宋闻棠神色不动,“我等着。”
“不论你寻谁上门,我告诉你休想。”
宋闻棠极轻地笑一声,“丁灵,我有时候看你,仿佛不是我朝我世之人,又天真又无知,堪称可爱……”
丁灵被他怼得无言以对。
“这世上沉迷于同太监之流纠缠的高门小姐,除了你,再寻不出第二个——你是不是被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丁灵转过身要走。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姑娘家说话的地方,即便你,也是一样。”
丁灵心一沉,“你什么意思?”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宋闻棠道,“丁灵,你必定要入我宋氏之门,我必定挣个一品诰命与你。”
“你做梦。”丁灵一字一顿说完,转身就走。越走越觉一颗心突突跳,好像下一秒就要从腔子里蹦出来。阮殷以阉人之身玷辱首辅夫人乃至倒台,她以前感觉这事绝不可能,可如果首辅夫人就她自己呢?宋春山必定是要成首辅的,如果他的夫人就是自己?
她和阮殷——
丁灵不敢再想下去,急匆匆跑下山。丁老夫人正同丁北城说话,看见她,两个人满面是笑,“怎的就你一个,春山呢?”
“什么春山夏山!”丁灵立刻发作,“tຊ日后有他的地方就没有我,什么臭男人就往家门口带!”抢一匹马上去,“阿奶再多相逼迫——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足尖一踢马腹,打马就走。
剩两个人面面相觑。丁老夫人道,“她这是怎么了?”
丁北城看着丁灵背影驰远,忍住笑道,“必是宋春山在上头说了什么——姑娘家面薄,害羞又害怕,不得跑了么?”
丁老夫人“哎哟”一声,“我当真是老了,竟不如你明白事体。”又问,“如今如何是好?”
“阿奶只管逛集去。”丁北城笑道,“闺阁里的姑娘提不得这些话,等给她定了亲什么都好说——正好今日宋春山也在这,阿奶让他陪着逛集,暗地里再看看人品行事,妥当不妥当。”
丁老夫人点头,“很是。”
……
总算丁灵已经跑远,不然听到这些话大约能当场气出个好歹。丁灵跑得飞快,堪堪半个时辰就回中京。今日浴佛,中京城万人空巷,都往悬山寺下岁山大集逛去。丁灵出现在苦水胡同,半日才等来守门小太监。
小太监唬一跳,“姑娘竟没去浴佛?”
丁灵满怀心事不肯说话,进了门从甬路疾奔入内,连千岁府的侍人都比寻常少许多。走到阮殷内堂总算见到一个守门小太监,看见她赶着行礼,“姑娘来了?”
“阮殷呢?”
“里……里头。”小太监道,“爷爷不叫进,哥哥们都在外头办差,奴才伺候姑娘——”
“我不用人伺候。”丁灵一语打断,自己走进去。四月院中繁花似锦,却是静悄悄不见一个人。丁灵以为阮殷午睡,脚步极轻,入内却见榻上枕褥齐整,连躺过的痕迹都没有。丁灵心生疑惑,便往书房去,仍然不见人。
难道出什么意外?她连受惊吓,只觉一颗心悬悬挂着,抽搐一样地疼。总算记起后头还不曾找过,便屏住呼吸往浴房去。浴房门大大开着,丁灵堪堪到转角便听里头咿咿呀呀的,仿佛在唱曲——
“大……大道……大道才知是——”
是阮殷声音,听着又不像。她从来没听过阮殷有过如此矫揉造作的声气——像个阴柔的伶人。
丁灵忍不住走近。她虽然来此多次,却从来没来进过阮殷浴房——阮殷毕竟是个太监,身带残疾又极其别扭,她避着这里,完全是怕他难堪。
但今日实在太奇怪,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他一个人在里头——唱曲儿?丁灵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到近前。浴房砌着白石汤池,引岁山热泉,白色氤氲的水汽中,男人身体浸在热泉中,仰面靠着,懒散地吃酒。
丁灵看着他一气饮尽一只瓷瓶,又取一只握在掌心。男人高举着酒瓶,仰望着,又唱起来,“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他拔去瓷瓶木塞,接着唱,“往事皆泡影……对面剩——何人?”他唱着,忽一时仰首,酒液如泉奔涌,尽数倒入大张的口中。
他吞咽不及,多出来的酒液漫过雪白细瘦的颈项,落在泉里。阮殷一手掷去空瓶,哈哈大笑,笑不过两声又停住,身体蜷缩双手掩面,呜呜咽咽哭起来。大约身旁无人,男人的哭声崩溃又无助,像一个不知所措的迷路的稚子。
丁灵看他醉成这样原打算回避,听他哭泣又觉难过,便走过去坐下,抬一只手搭在男人水淋淋的肩上。
屋中哭声立时消失,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时间便训斥,“滚出去——杖毙!”
丁灵一滞。
阮殷乱七八糟拭去面上水渍,转头见丁灵坐在身边,满面恼怒变作惊慌失措,“你……你怎么来了……”
丁灵不说话。
阮殷不知她来此多久,百倍地慌乱起来,“浴佛节……大集……你怎么……来……”
丁灵听懂了——这人以为浴佛节大集自己必定去逛,说不定深夜才归,便连伺候的人都打发走,自己一个人躲在这里伤春悲秋。便点头,“打扰你了?我走便是。”
“不——”阮殷情急,便去拉她。初初攥住她衣襟,发现自己没有一寸衣物,消瘦苍白一条手臂滴着水,跟鬼一样,又讷讷收手,身体下沉掩入水中,“你去外头……等……我……好不好?”
丁灵说要走,其实没有动一分。转头看地上扔着乱七八糟的酒瓶子,便摇头,“又吃酒?”
“不多……就一点。”阮殷狼狈到极处,恨不能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我不吃了。”
丁灵不答。
阮殷缩在池里,“你去外头等……好不好?”
“不好。”丁灵坐着,“你既是忙着,一时半会必定不会出去,我一个人在外太无趣了,不如在这陪你。”
“不。”阮殷摇头,“我这便出去。”
丁灵点头,“我一来你就要走,原是我扫兴了。”又重重点头,“今日是我的不是,不该不经通报便打扰老祖宗。”
阮殷被她连珠炮一顿怼,酒精浸透的神志根本没有能力做反应,惶急道,“我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答应我不吃酒。”丁灵问,“今日是怎么了?”
阮殷垂着头,淋漓的热泉聚在尖削的下颔,一滴一滴落下来,打出一圈一圈水晕。
丁灵看他这模样便知他绝不会说,但眼前人从往生潭活命才有多久……丁灵不忍逼迫,便站起来,“醉成这样,还不快出来,留神淹——这是什么?”
阮殷初初松一口气,循声抬头,眼睁睁看着丁灵从地上拾起一本册子。他顿觉灭顶之灾,尖声叫,“别动——”
丁灵已经打开,看一眼难得地结巴起来,“你……你看这个——”
阮殷脑中嗡一声响,仅存的神志炸作粉末烟消云散——他其实已经完全站起来,细而白的身体掩映在浴房白色蒸腾的水汽里,换作平日他早已经疯了。但现在他对此没有感知,只是站在那里,大睁着一双眼,一动不动地,安静地等待着毁灭的降临。
丁灵结巴着说完,“你看这个……做什么?”
“让你欢喜。”阮殷失魂落魄道,“我不能一无是处,我总要习学一些……让你欢喜的事。”
难怪不叫人进来。丁灵瞬间福至心灵,脱口道,“所以你还躲在这里学唱曲儿么?”
第76章 酒疯子
这一句话如同一个点燃的火药包, 在阮殷发木的脑中砰一声炸作漫天烟花。他怔怔地想着——难看,太难看了。
丁灵眼看着阮殷站在地里,慢慢如同筋骨消散,便向下软倒。她急忙伸手, 险险扣住男人细白的颈项——还算及时, 没叫他溺在水里。
阮殷被她扣着,仰面靠在池壁上。他只昏晕片刻醒转, 难堪地闭一闭眼, 挣开她,翻转过去,双手掩面, 恨不能把自己埋进水里,“你为什么进来……”
“我不进来……你难道打算躲我一辈子?”
阮殷便觉自己无理取闹,“你没有错……是我又丢人现眼了……我为什么又丢人——”
“你做了什么?”丁灵打断, “怎么就丢人了?”
阮殷一言不发缩在池边,崩溃地恳求,“你先出去……你别看我——”说着便听身后细微水响, 男人迟滞转头, 便见丁灵已经除去外裳, 悠哉悠哉坐着, 赤着的双足浸在汤池里,一下一下撩着水。
阮殷唬得一哆嗦,手忙脚乱移得更远, 直到汤池对角处才停下来,身体尽数浸在池中, 只一颗水淋淋的头露着,水波一漾一漾地, 拍打男人尖利的下颔。
丁灵忍不住笑,“你躲那么远做什么……我是妖怪吗?”
阮殷面上红得要滴血,豁出去哀求,“你先出去,你先出去好不好,我很快……很快就——”
“什么?”
丁灵拿着册子又翻一遍,“学会这个?还是唱曲儿?”她偏着头,看着他笑,“我既在这里,不如瞧一瞧?”
阮殷差不多完全疯了,双手掩面沉入水中,乌黑的发浮上水面铺陈开来,海藻一样蔓延。丁灵原本悠哉坐着,等半日不见他起来,倒唬得不行,飞速起来跑过去,摸索着攥住男人手臂,用力拉他。
阮殷死活不肯,到后来憋得心口生疼,终于脱力,任由丁灵强拉出水,“哗”一声水响,男人半边身体扑在池沿上,两片蝶骨折断的翼一样支棱着。他疯狂地喘,用力过巨心间鸣啸跟tຊ破风箱一样。
丁灵简直哭笑不得,弯下腰去,一只手慢慢拍抚男人嶙峋的背,“我比水鬼还吓人么——你宁愿淹死也不想见我?”
男人摇一下头,他说不出话,滴着水的指尖用力攥在丁灵臂间,他只是摇着头,许久才仰起脸,乌黑湿润的一双眼望住她,“酒。”
丁灵皱眉。
“我必是不讨人喜欢的……是我惹人厌烦……”阮殷失魂落魄道,“给我酒……我有话……需得吃过酒才能同你说……”
丁灵盯住他,“谁说你不讨人喜欢,我喜欢你——你难道不知道么?”
“给我酒。”
“你醉成这鬼样子。”丁灵分开五指,握着男人湿哒哒的肩臂,“再吃就真的醉死了。”
“醉死就醉死。”
“不行。”
“就只今天——”
丁灵摸一摸男人被酒意熏得发烫的面颊,“祖宗,你快消停些……别闹了。”
“又骗我。”阮殷挣脱她的抓握,伏在臂间,留着湿漉漉的黑发的头给她,“你不喜欢我,你嫌弃我——”
“这话从何说起?”
“你嫌弃我,嫌弃我丢人现眼……”阮殷咬着牙,“你嫌弃我吃酒丢人……”他陷在自怜自艾的悲苦中,尖利地叫,“你嫌弃我还在这里做什么?”
丁灵发觉自己确实拿这人没什么办法,又背不起这锅,便道,“不就是酒吗?给你。”
“没了我外头还有更好的,又年轻,又好看,又体面,还能见人——”瓷器冰冷的触感贴在他颈后,阮殷终于住嘴。
丁灵坐在一旁,指节顶开木塞,吃一口——居然是极烈的烧刀子。无事吃这种酒,这人真是疯得厉害。她咽下浓烈的酒液,看着仍然埋着不动的男人,“你不看一眼吗?”
阮殷转身,看见酒瓶便夺在手里,两手捧着一气喝干。丁灵另取一瓶自己吃,“为一口酒说些什么有的没的——你当真好意思。”
又一瓶烈酒入腹,阮殷崩溃的情绪终于放他一条生路。他沉在汤池里,仰起醉红的脸,“你为什么来?”
丁灵勾住一只酒瓶,一言不发。
“你都看见,没有话要说?”
丁灵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知怎的想起前回烂醉那夜——现在的阮殷分明已经醉得不成人样,吐字却仍然清晰,所以那天他醉成一滩稀泥,那个术士给他下的什么药?
丁灵神思不属,好在阮殷并没有在等她回答,“姑娘看我现在,像不像个跳梁小丑?”他说着点头,“是——我确是丢人现眼,我不成个人样……可我又有什么错?”
丁灵皱眉。
他固执地望住她,絮絮地说,“我就是想要讨好你……我想要让你高兴……我是丢人现眼了,可我只是想让你多喜欢我一点——”
丁灵不说话,握着瓶子,自己喝一口,烧辣的酒液漫过咽喉,她感觉自己一颗心跳得飞快,像下一秒就要从腔子里直接蹦出来,用力掐住掌心,沉默地看着他。
“我是个太监。”阮殷还在说,“年纪也大了,离了司礼监这个地方,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想要学习一点……想要让你多喜欢我一点,留在我身边久一点……哪怕就只多一天也是好的……我有什么错处?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这就是你定要吃了酒才能同我说的话?”
阮殷结巴起来,“什……什么?”
丁灵侧首,“阮殷。”
“看……看我做做什……么?”
“我在看——”丁灵上下打量他,“看你酒醒以后还能不能记得?”
“什……什么?”
丁灵双足一转踏入池中。阮殷想走,但他已经完全贴住池壁,退无可退,只能身不由主地向后仰着身体,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丁灵慢慢走近。男人张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眼看着她停在自己身前,他们相距如此之近,他几乎能察觉被她呼吸惊动的细微的水纹。
丁灵俯身,慢慢吻在男人微张的唇上,烧刀子浓烈的酒气伴着男人粗重的喘息直冲天灵。丁灵指尖掐在他臂上,“再喝酒当真掐死你。”
阮殷被她吻住便神志不清,细瘦的身体打着摆子,他不知欢喜还是痛苦,只是在昏头涨脑地,乱七八糟地发出一些奇怪的音节。
“闭嘴。”丁灵命令。埋着头,专心致志勾着男人发烫的唇舌。不知多久二人终于分开,男人身体沉甸甸的,细瘦的手臂勾着她,借着水波的浮力让自己破烂的身体缠着她,他的脑袋沉在她的肩窝,他满面是咸涩的泪,他甚至没有一秒钟闭过嘴,一直在胡乱地哀求,“求你……别嫌弃我。”
丁灵索性抬手掩在他唇上。
男人根本不管,唔唔地叫喊半日,渐渐被烈酒和浓烈的情绪逼得神志昏沉,四肢瘫软,半昏半醒地安静下来。丁灵凑到男人颊边,亲吻男人发烫的皮肤,一遍,两遍,又更多遍。她觉得自己也要疯了,疯在这个男人破破烂烂又勾魂摄骨的灵魂里。
……
两个人像连体婴一样,陷在岁山热泉温柔的包裹中。丁灵感觉自己都要困倦时,男人湿漉漉的脸颊在她颈边蹭一蹭,“不要答应他……”
“什么?”
“我还能学……我会变得讨人喜欢……”
丁灵总算听懂,“你说宋春山?”
“还要。”男人根本没听,他说着便推她,“……我还要学。”抬手勾住池沿爬起来,热泉如瀑坠落,漫过男人细白的身体。他一无所觉,爬出水面跪坐在地,勾着头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丁灵只觉眼前白光乍现,多了男人消瘦的身体——这人当真醉疯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鬼模样,若知道,只怕能一头碰死在这里。
丁灵趴在池壁上,仰着头望住他,“祖宗,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学。”男人悚然惊醒,“……我还有一曲。”便挣扎着站起来。池边湿滑,又无依恃,他烂醉的身体哪里能稳固,重重扑在地上,膝盖撞击白石。男人瞬间疼得满眼是泪,便哭起来。
丁灵竟无语凝噎,只能自己爬出来,拿一条大巾子将男人密密裹住。男人疼得钻心,伏在大巾子下呜呜地哭。丁灵不理他,自己走去换过衣裳,擦着湿发出来。男人倒是没哭了,趴在那里睡过去,巾子底下尽是浓重的酒气。
丁灵走去蹲在男人身前,用力揉搓他滴水的黑发。男人被她揉搓便醒了,抬手推她。丁灵拨往一边,把湿透的巾子掷往一边,另外给他裹一条毯子,“走去外头睡。”
男人被迫起身,看清眼前人,身体一倾倒在她怀里,张臂勾住她,“你不要答应……”
“我怎么会答应——”丁灵忽一时福至心灵,竟忘了眼前这位是权倾天下的老祖宗,宋渠那点事为什么不求他?便欢喜起来,“我还有事求老祖宗。”便道,“今日你都听见——那厮缠得我很是厌烦,他如今已是御前的人,若果然寻人保媒,我阿爷阿奶见事不明白,恐怕另外生出枝节。祖宗,你好歹帮帮我。”
悄无声息。
丁灵摸索着扣住男人下颔,将他面庞托高,男人满面醉红双目紧闭,早睡死过去。
丁灵一段话全都白费,骂道,“酒疯子……再吃酒当真掐死你。”
第77章 来不了
阮殷醒来发现自己平平躺在榻上, 织锦大被下是他残破不堪的身体——他记得醉到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在她怀中又哭又叫不知怎样睡过去。后头的事虽记不清白,但很明显是丁灵照顾自己不堪入目的身体。
阮殷发出一声崩溃的呜咽,双手掩面, 一言不发。许久终于振作, 裹着毯子站起来,穿过满地乱七八糟的空酒瓶子去寻丁灵。
丁灵坐在书房短案前, 案上一只小小的泥炉, 炉上一只平平的铁盘子,盘中各式香料混着铁钳开了口的板栗——她在炒栗子。丁灵听见脚步抬头,见男人裹得粽子一样走过来, 便冷笑,“老祖宗终于醒了?”
阮殷灰头土脸,默默走近, 双膝一沉往她足边坐下,半边身体沉倒,头颅搭在她膝头, “你别生气。”
丁灵不答, 握着长箸扒着板栗。
阮殷道, “昨天回来, 我心绪不好便忍不住吃了酒……就又丢脸……”他抬着手攥着丁灵衣襟,毯子tຊ滑下来,白皙消瘦的肩臂完全暴露在四月夜色中。
丁灵看一眼, 手里扒着栗子,居然还能抽空把毯子给他拉回去。
阮殷道, “……你别生气。”
丁灵听得心浮气躁,烦躁不堪, 将箸一掷,板栗香甜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阮殷在她膝前慢慢仰起脸,“丁灵?”
“丢脸?你丢什么脸?”
阮殷一滞。
丁灵目光不受控制地停在男人露着的苍白细瘦的肩窝,用力移开,“去穿衣裳。”
阮殷不敢违抗,默默出去,不一时走回来,衣裳已经穿好了,鞋袜什么的却完全没有,头也散着——消瘦的男人笼着件白色的阔大的中单,孤魂野鬼一样。
丁灵已经熄了泥炉风门,屋子里板栗的甜香浓得逼人。阮殷走近,仍如先时一般坐在她足边,张臂向她扑过去。丁灵推他,被他仍旧攀上来,两三个来回过去,丁灵放弃,任由男人蛇一样纠缠着自己。
丁灵无语,点着他脑门道,“祖宗,你不是要脸面吗?”
“以前没法子……”阮殷半日挤出一句,“以后……要不要都使得。”
丁灵被他逗乐,忍不住笑出声,“你真是——”她总觉自己被他勾得不成个人样,便用指尖捋着男人仍旧湿润的发,“祖宗,你在宫里是不是学过——”
“什么?”
“怎么勾人的术法。”
阮殷一抖,瞬间面色雪白,仰起脸,惊魂不定盯住她,“你在外头听人说了什么?”不等她回答便抢在头里道,“我不是那种人……我入宫时年纪已经很大……只做过一些粗活……后来北穆王命我去净军,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是——”他极艰难地说完,“我是从军中杀出来的。”
丁灵原是一句极戏谑的话,想不到引来他这么大反应。懊悔道,“我不是那个意——”
“我真的不是。”阮殷声辩,“除了你……从来没有人说我好看,也从没有人说我——”他忍住强烈的羞愧,艰难地说完,“说我勾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丁灵道,“我只是觉得,我这么喜欢你说不定有些旁的缘由……我是乱说的,阮殷,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不能冤枉我。”阮殷喋喋不休为睡在己辩解,“我不是。我没有伺候过旁人,我不是——”
剩的话尽数被她掩在掌心。丁灵道,“我错了,祖宗,你别说了。”
阮殷眨一下眼,慢慢扯下她的手,“我还有一句,不能不说。”他停一停,极认真道,“但是我会学的——我在学着伺候人,丁灵,我以后伺候你。”
丁灵听着,只觉脑瓜子都嗡地一声响,双手张开掩住男人面容,便顺势扑在男人肩上,“祖宗,没有你我要怎么活?”
阮殷愣住。
“阮殷。”丁灵叫着他,“记着我不能没有你,你要好好活着,伺候我一辈子。”
阮殷手足无措地抻着一双手,半日才敢小心翼翼碰触她的身体,“一辈子?”
“嗯。”丁灵点头,“你要伺候我一辈子。”她等了一会没等来男人回应,退开一些扳住他的头,不管不顾亲吻他,质问他,“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还想着别人?”
阮殷被她亲吻便晕头转向,稀里糊涂软倒下去。总算记得不能摔着她,自己垫在下头。好半日二人停下,丁灵掐着他命令,“你说话。”
“姑娘不如把下辈子一同给我。”阮殷望着她,认认真真道,“下辈子我必定好好地……像个人样地……去寻你。”
“狐狸精——老狐狸精——”丁灵大叫,又扑上去。二人滚在一处,不知今夕何夕。
等二人终于分开,天光都要大亮。阮殷推她,“姑娘又夜不归宿,不怕回家挨骂吗?”
“不怕。”丁灵缩在他怀里,闭着眼睛道,“回去也是添堵,再多逼迫我就不回去了。”
阮殷沉默,“是不是为了议亲的事?”
丁灵“嗯”一声,“祖宗,你总要替我想法子——宋春山要逼死我。”
阮殷拢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他——逼你?”
“他同我说已经求了赵相保媒,说不得陛下也知道了,我阿爷阿奶……见事不明白,巴不得我同他一处,祖宗——你不能见死不救。”丁灵抱怨半日,抬头见阮殷居然在笑,她一时气滞,“你笑什么?”
阮殷抿一下唇,笑意却无法忍耐,又笑起来。
丁灵疑惑,“有什么好笑?”便坐起来,“宋春山纠缠我竟叫你高兴成这样?”
阮殷埋着头笑半日,总算在她发作前平复,仰着脸道,“丁灵,你真的不要他?”
“那还能有假吗?”
阮殷撑起身体,一瞬不瞬望住她,“宋渠年少成名,容貌又好,名动天下的探花郎,如今看着前途不一般——你当真不要?”
“我要他做什么?”丁灵总算知道这个人在笑什么,更加恼怒,“我在这悬着心呢,你倒在旁拈酸吃醋。祖宗,你——”
“你不要探花郎。”烛光下男人一双眼亮晶晶的,像撒了满天星子。阮殷抿着唇笑,“倒要我这个老太监?”
丁灵立刻翻脸,“你管不管?”
“管。”阮殷已经笑出声,又忍住,半日才道,“夫人有令,我怎么能不管?”
丁灵被“夫人”两个字打得脑瓜子都嗡一下,唇角上扬又强拉下来,肃然道,“不许他再纠缠我。”
阮殷一句“夫人”脱口而出,此时倒觉羞惭,便翻转过来拉着她的手指摆弄,聊以躲避丁灵视线,“既自寻死路,那便不必客气。他的命是你救的,让他还与你——你在西冷河边救的他,让他回西冷河便是。”
丁灵大惑不解,“人家是探花郎……又是御前的人,怎么肯回去?”
阮殷扑哧一笑,半日不说话。
丁灵忽一时福至心灵,立刻反对,“那不行。”那可是宋春山,这要是死在西冷河里,后头许多丰功伟绩谁来做?“换个旁的法子——不叫他纠缠我就是,你不要伤人。”
阮殷指尖一停,“怎么了,姑娘舍不得他?”
“不叫你多作杀孽。”丁灵道,“反正你不能伤人。”
阮殷望着她,久久道,“我还没认识你时,不知犯下多少杀孽,你以后知道——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丁灵根本不信他,潦草道,“那你别叫我知道。”
阮殷被她逗乐,重又欢欣起来,“姑娘放心——宋渠交与奴才,奴才必定与姑娘办妥当。”
丁灵叮嘱他,“不要伤人。”
“不伤人。”
丁灵一颗心落肚,凑过去又去亲他。等丁灵从苦水胡同出来时,已是半下午。她如今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懒散回去。果然丁定远夫妇黑着脸坐着,丁北城立在一旁——三堂会审的架式摆上了。
丁灵走进去,“阿爷,阿奶,阿兄。”
“你还知道回家?”丁北城率先发作,“姑娘家一夜一夜在外厮混,叫外头人知道,你脸面性命还要不要?”
“阿兄说的是。”丁灵冷冰冰道,“我再留在中京,难免与阿爷阿兄丢脸——求阿爷示下,我要去陆阳。”
丁北城问,“去陆阳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丁灵道,“我去陆阳,你们那宋春山不至于再跟着我吧?”
三个人齐齐变了脸色,丁老夫人紧张地看着丁定远,丁定远道,“你就为这个?”
“这还不够?”丁灵道,“阿爷出去打听,哪家姑娘被家里人撺掇着,一日一日带臭男人在眼前晃?”
丁定远忍不住插口,“什么臭男人……那是宋春山。”
“阿爷稀罕便自己留着,我不要。”
丁定远指着她骂,“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丁北城毕竟跟妹妹自小一同厮混,感情不同一般,便打圆场,“妹妹年幼糊涂,阿爷别生气。”又转回来劝丁灵,“不是定要撺掇你与宋春山——家里看着他年貌人品都是一等,如今御前又得脸,说不得日后与你挣个诰命——”
“挣座金山我也不要。”丁灵冷笑,“那厮如今什么还都不是,便敢公然相逼,日后说不得被他打杀——入了他的门,哭天无路叫地无门。”
丁老夫人毕竟是个女人,一听这话便给宋春山打负分,“功名当不得饭吃,过日子还要会疼人——另外寻吧。”
丁定远冷笑,“说得轻巧。你们前段时日一盆炭火一样上赶着,如今宋春山有赵相做保媒,说不得圣人跟前都通过了声气。不日登门提亲,现在你们说不要——晚了。”
“阿爷不必操心,他来不了。”
丁定远一滞,“为什么?”
丁灵其实也不知道,但她莫名对那老太监有信心——新法都难不倒的男人,这些对他都不叫事。便道,“反正宋春山来不了tຊ。”
第78章 招赘
时光一晃又一个月过去, 转眼便近端阳。丁灵一张嘴如同开了光,宋春山的“不日遣媒”不见踪影便罢了,连人都不怎么能看见,竟然有些不了了之的意思。丁北城先时还提心吊胆地等, 渐渐疲懒起来, 便去问丁灵,“我前段看宋春山心意甚坚, 你同他说什么, 怎不见人?”
丁灵正在跟青葱学着打五月端阳彩线,听这话问得奇,“怎么了?”
“宋家保媒怎么一直不见登门?”
丁灵忍住笑, “想必是宋春山另外寻着好姑娘,往别人家提亲去了呗。”
丁北城竟无语凝噎,“他不来竟把你乐成这样——你真是糊涂, 如今身在福中不知福,日后寻不着好的熬成老姑娘,有你哭的时候。”
丁灵打一个结, 漫不经心道, “寻不着罢了, 我正是懒怠嫁人——等日后去陆阳, 阿兄与我招赘便是。”
丁北城目瞪口呆,“祖宗,你是不是疯癫了?”
“咱们家哪里就缺我这一门亲?阿兄好歹疼我一回——容我安生过自在日子不好?”
“祖宗, 你出去打听打听——中京城里的贵女,要不是实在不成体统的, 谁家落得去招赘?”
“所以我要去陆阳呀。”丁灵道,“我好不容易做上这个女君子, 难道半点好处不沾,倒要把这个封号送与外头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阿兄细想,我招了赘,女君子的封号便长长久久地留在咱们家府上,有什么不好?”
丁北城被她一通歪理绕得头昏,居然寻不出话反驳,生硬道,“封号阿兄自己会挣,你安心嫁人。”拂袖而去。
丁灵心知此事不是一二日之功,也不气馁,等他走远了才问青葱,“我记得你同我说彩椒回来,怎的走这许久还不见人影?”
“必是路上耽搁了。”青葱道,“她一个人赶路,必定不似跟着姑娘便捷。”
古代一个小丫头旅行必定是不容易的,彩椒打小入府,虽是个丫头,其实没什么生存能力。算时日彩绣也已生了。为图隐秘,彩绣怀孕生子的事不敢托付任何人传话,彩椒又是个不识字的,连写书信的本事都没有——孩子是不是平安出生,是男是女,如今一概不知。
只能等彩椒入京才能当面问她。丁灵便后悔,“早知道该打发人去接。”
青葱便笑,“别院有的是人——姑娘怎的操心这些?”
丁灵也觉自己操心,把打好的五色绳收好。二人相携坐车往丁府。丁北城正坐着同丁老夫人说话,看模样应是好生告了她一回状。丁灵不以为意,把食盒子打开,“孙儿亲手包的甜蜜粽,阿奶尝尝。”
丁老夫人尝一口,“我孙儿长进了,竟连这个都会。”
丁灵挨她坐下,甜言蜜语不要钱一样,“原是没这个本事的,这不是得孝敬阿奶吗,学了五日——粽叶子把手都割了。”
丁老夫人“哎哟”一声,便去拉她,“给阿奶看看。”
丁灵背着手躲避。丁北城插口,“阿奶快别看了,妹妹必是编来哄阿奶的。”他不顾丁灵瞪她,又道,“阿奶说好要训她,怎的就被一个粽子收买?”
丁老夫人便问丁灵,“你跟宋春山说了什么?怎的人家现如今见我们府上的人,跟见了鬼一样?”
丁灵道,“我连人都不曾见过,如何说什么?人家说不定是看上旁的如意的姑娘,阿奶一天天盯着人家——怪没意思的。”
丁北城插口,“哪里有那么巧的事,你闹着招赘,宋春山便不来了,必是你做的怪。”
“我要有能耐做怪,必是要做的。”丁灵道,“但是阿兄且想着——人家探花郎难道怕我一个姑娘家?”
丁北城无言以对。丁老夫人便点头,“你妹妹说的是。宋春山必定有他自己的打算,说不定攀上旁的高枝——罢了,这等一山看着一山高的年轻人我见多了,如今初初入仕就是这副嘴脸,日后发达,你妹妹都不够他一盘下饭菜。另寻吧——家世次点没事,要紧的是会疼人。”
丁灵用力点头,“阿奶说的是。”便把编好的五色绳拿出来,拣一根尤其好看的,“我亲手编的辟邪丝,阿奶赏脸戴一根。”又分一根给丁北城,“阿兄也赏脸?”
丁北城木着脸收了,“宋春山未必想着攀着高枝,如今朝中动荡,不能胡乱做亲才是真的。”又道,“如今算时日,老祖宗卧病不朝已有大半年,听说已经同宫里透了口风,想往南边守陵养病——他老人家若当真走了,司礼监便要换人。新掌印同赵相是东风压西风,还是西风压东风,如今谁也不敢就说死。咱们府上既是赵相班底,宋春山又是御前的人——他想同咱们府上做亲,圣人若不点头,只怕做不成。”
“未必这么复杂。”丁老夫人插口,“下半年小阳春圣人大婚,且忙碌,宋春山眼下不敢去说也是有的。”
丁灵默默听他二人议论。丁老夫人又道,“姑娘家扯到这些事里头大没意趣,起起落落的事咱们府上经历多了,功名北城去挣,你妹妹寻个富贵闲人就使得。”
丁灵便道,“银钱我也不缺,阿奶不如与我招赘。”
“叫你阿爷听见,留心要挨打!”
丁灵扮个鬼脸,“阿奶才吃了我的东西便打人,好没有意思。”便一溜烟跑了。寻个由头支走青葱,往千岁府去。
五月中京已经很热,因为阮殷长年卧病不见人,宫里渐渐没有人过来,连外头求见的人也肉眼可见变少。阮殷从地龙一停便搬到枫林溪起居。丁灵到的时候,他只拢了一件阔大的天青色野袍,背对门口坐着,屈膝坐在地榻上煮茶。
丁灵静悄悄入内,轻手轻脚走过去,扑在男人背上,双手掩住男人双目,“打劫。”
阮殷果然不动,“劫什么?”
“值钱的我都要。”
“姑娘看上我身上什么,只管拿去。”阮殷抬臂,拉下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入怀中,“姑娘今天这么晚?”
丁灵上下摸索一回,薄薄的野袍下只有男人瘦得可怜的身体,便掐着他的腰,“没钱——那劫色吧。”合身扑上去,将他扑倒,凑上去没头没脑亲吻他。
瞬间天雷勾动地火,两个人滚在一处。阮殷被她亲吻便稀里糊涂地叫起来,“救我……求你……”
丁灵怀疑这位老祖宗有严重的皮肤饥渴症,每每触及他的身体,便能叫他神志不清如登仙境。这事仔细想想也有缘由——这人幼年失爱,少年净身,长到快三十只怕连个像模像样的拥抱都不曾感受过。
丁灵便格外心疼他。二人分开时阮殷早神志昏沉,蜷在地上闭着眼睛喘。丁灵凑过去伸指撩动男人鬓边散发,“今日好些?”
“嗯。”阮殷点头,“不烧了,我好多了。”
自从那日从往生潭逃生,阮殷三不五时作烧,虽不重,却缠绵,整个人熬得越发消瘦不堪。宫里赏的人参燕窝流水一样送来,吃下去看不见半点作用。丁灵便叹气,“祖宗,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这样?”
阮殷好半日才能说出话,“夏随说——往生潭水寒,寻常人下去不得,我又是残体,更加不济。”睁开眼认真道,“是我不中用,你一个姑娘家下去救我,你都好好的,我——”
丁灵暗道你毕竟没有丁南嘉的神仙体质。便打断,“我又不是寻常人,你怎么敢同我比?”
阮殷含着笑意,依恋地看着她,“旁人不知,当年天一法师入往生潭取经,回来百病缠身,不足天命便已亡故。你——真的不是寻常人,你是我的活菩萨。”
丁灵听得哈哈大笑,半日撑起身体,把怀里藏的五色丝拿出来,“伸手。”
阮殷看着她把鲜艳的丝绳缠在自己腕上,“你做的?”
“嗯。”丁灵仔细给他系好,握着男人瘦骨嶙峋的手,忍不住握在掌中亲一口,“活菩萨保佑你长命百岁。”
阮殷看着自己白得跟活尸一样的丑陋的手贴在丁灵丰润鲜红的唇下,只觉心中悲苦,脱口道,“丁灵,我害怕……”
丁灵在他掌间抬头,“发生什么?”
阮殷摇头,半日才道,“觉得……都是假的。”他说着话便移身过去抱住她,脸颊贴在丁灵心口,“太美好了……就像假的。若都是真的……我怕我不能活着拥有……”
丁灵松一口气,“祖宗,你吓死我——我还以为宫里有什么变故。”便捋着怀中人乌黑的鬓发,“前日你不是tຊ说,宫里已经答应让你去南宫守陵吗?去了南宫……便永不见天日,谁管你这个卸了任的前老祖宗做什么?”便笑,“莫怕,我养着你这老太监,必定叫你长命百岁。”
阮殷阖着眼,在她怀里轻轻地呼吸,“我以后只能靠姑娘了,姑娘要养着我。”二人说着话,不知谁起的头,又吻在一处。
丁灵兀自沉迷时,外头阮继善声音极小声叫,“爷爷,宫里来人。”
阮殷正陷在粘腻的亲热里,身体打着颤儿,口里长一声短一声乱七八糟一直叫“求你”,根本一个字都听不见。丁灵用力推他,男人不管不顾仍然往上缠。
平日阮继善叫一声不应早就走了,今日却格外执着,“爷爷,宫里来人,请爷爷入宫。”
阮殷还在胡乱地叫,丁灵只能替他答应,“就来——你去外头等着。”外头终于安静下来。
丁灵坐着不动,任由男人抱着她亲吻。阮殷不得回应终于慢慢冷静,张着水意盎然的一双眼,大惑不解地望住她,“怎么了?”
“阮继善叫了你半日。”丁灵道,“宫里好像有事,请老祖宗入宫去。”
阮殷皱眉,“入什么宫,不去。”又去亲她。丁灵侧转身躲避,“半夜三更宫里寻你必定是有急事——你去看看又能如何?”
第79章 必死
阮殷入宫丁灵便回家睡觉。正洗浴时, 青葱脚下着了火一样冲进来,“姑娘……外头,外头——”
“怎么了?”
“净军好多人冲进来——善……都统亲自到了!”
阮殷退隐近在眼前,他怕自己结下的仇家影响了丁灵, 一直以来对外保持同丁府水火不容的态势, 非但阮继善,连阮殷本人都不会轻易来北御城山。
丁灵心下一沉, 急匆匆起身, 口里道,“让他进来,这里不用你, 你只管去睡觉。”
青葱迟疑道,“……是。”
丁灵刚穿好衣裳,正梳通湿头发, 阮继善已经到了,在外扣门,“姑娘。”
“你进来说话。”
“是。”阮继善走进来, 灯光下神情焦灼,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宫里出什么事?”
“是太后……”阮继善道, “太后病倒——现下还昏着。”
如今皇帝急于亲政, 阮殷是他第一个绊脚石,第二个便是赵砚——而宫中太后是阮殷最大的依恃。若太后有个好歹,阮殷能不能全身而退都很难说。丁灵一颗心急跳, “阮殷呢?”
“外头。”
丁灵腾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在外头。”阮继善面露难色, “爷爷从宫里出来,闹着要找姑娘……这不就只能过来——”他稍一定神, “放心,半夜城里无人瞧见,这地方除了姑娘带的那丫头,都靠得住。”
“她是个傻的,而且我已经打发走了。”丁灵说着话便往外走。果然马车就停在廊下,侍人一个不见。阮殷等不得,自己从车上爬下来,摇摇晃晃往里走。
丁灵叫,“阮殷!”
阮殷猛地抬头,看见丁灵紧走数步,张臂抱住,脸颊死死贴住他。男人在发抖,寒蝉一样。
丁灵勾着他,“阮殷……你怎么啦?”
“抱我。”阮殷喃喃道,“你抱抱我……”他说着话,全身的重量都扑在丁灵身上,丁灵根本撑不住,双膝一软跌坐在长廊地上。男人不管不顾以一个跪坐的姿势扑着她,胡乱地哀求,“你抱我……你抱抱我……”
丁灵默默叹一口气,用力拢着他,低着头亲吻男人冰冷的面颊。阮殷终于在丁灵粘腻的亲吻中安静下来,可怕的战栗也停下来,他的身体搭在长廊石阶上,以一个极别扭的姿势贴在丁灵心口,他听着她的心跳,寻找生命的实感。
丁灵低着头亲吻男人发颤的眼睫,“发生什么,把我们老祖宗吓成这样?”
“不会变的。”阮殷许久才能说出话,“不管做什么,什么都不会变。丁灵,你抱抱我……趁我……趁我还活着。”
丁灵皱眉。
“我定是要死的。”阮殷道,“你抱我……趁我还有完整的身体。下辈子——”他说,“丁灵,下辈子我去寻你,我会像一个男人一样去寻你。”
“阮殷!”
“……抱抱我。”
“阮殷!”
“我就要死了……”
丁灵掐住男人下颔,将他脸颊从怀中拉出来托高——男人的脸白得像只鬼,两颊却飞着绮丽的艳红。他几乎在一瞬间就已经烧起来,丁灵抱着他只觉怀中烈火燎原,片刻就飙升到可怕的温度。她转头大叫,“阮继善——”
阮殷被她突然的高声惊下,又寒蝉一样抖起来。丁灵臂上加力,用力抱他。
阮继善自他二人抱在一处便躲了,循声赶来。丁灵道,“速回千岁府,请大夫。”
阮继善一见阮殷这模样便唬得脸发白,帮着丁灵把阮殷架回车上,跃上去扬鞭斥马,出北御城山,带着众净军急急赶车回府。
丁灵坐在黑漆漆的车里,用力拥抱烧得可怕的男人,不住亲吻他烫得惊人的脸颊。阮殷在她粘腻的亲吻中慢慢安静,口里的胡话低下去,“我才刚刚有了你,这么快就要死了……老天爷……好不公平啊……”
“不会的。”丁灵道,“你就是生病了。”
“我以前不怕死……现在——”阮殷极轻地吸一口气,“我不甘心……我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好不容易才有你……我还没跟你去陆阳……我不甘心……好不甘心啊……”
“你不会死的。”
“丁灵。”阮殷在她怀里仰起脸,依恋地望住她,“不论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我是清白的。”
丁灵皱眉。
阮殷还在絮絮地剖白,“我是清白的,我这一辈子,心里只有过你一个。”
丁灵越发皱眉,“谁冤枉你?”
“丁灵——”他抬手,瘦骨嶙峋的指尖掐在丁灵臂间,“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阮殷!”丁灵声音转厉,五指掐住他下颔,将他死死扣在自己视线中,“闭嘴!不要再胡说,你只是生病了,你不会死的!”
阮殷自从笃定被她爱着,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从丁灵那里受过,她对他那么温柔,仿佛他就是一片易碎的琉璃——这是他第一次被她喝斥。阮殷根本不能承受,他什么都能失去,不能没有她,没有她的信任,他现在就已经死了。
男人双唇发颤,“你怎么不信我,你信我,你要信我——”
“你不会死。”
阮殷眼睫沉重地垂下又沉重地抬起,烧得通红的一双眼便漫出滚烫的泪,“我就要死了。我没有胡说,你信我……我求你。”
他如此笃定,完全不像高热下胡言乱语。丁灵毕竟是知道历史的,“为什么?”
“我死过……”湿重的眼睫不能承受,眼泪落下来,滑过男人面颊,打在丁灵指尖——居然还是热的。男人不顾一切向她剖白,只为换取她的信任,“我死过……我什么都知道,你信我,求你。”
“死过?”
“是。”阮殷道,“我死过,你信我——”
丁灵不答。
阮殷以为她还在怀疑自己,攥住她,拼死剖白,“我就要死了,我被他们杀了,车裂,被他们分作三块……四块,也许是五块——”
丁灵心下剧震——他居然真的知道。她瞬间只觉世界颠三倒四,耳畔嗡嗡作响,等丁灵终于寻回认知,男人已经烧得神志模糊,陷入高热的胡言乱语中,“埋了我吧……风吹得我好疼……好疼啊——”
“阮殷!”
“疼……别把我扔在那里……”
此时已是深夜,车内没有点灯,御街漆黑,只有车外净军的火把的光透过没有阖紧的车帘入内,打在男人神志不清的面上,他还在不住口地说着诡异的胡话。丁灵实在听不下去,便俯身,咬住男人喋喋不休的极艳丽的唇,亲吻他,夺走他的呼吸。
阮殷唔唔地叫两声,烧灼的身体抵不过窒息的晕眩,慢慢昏晕过去。
丁灵放开他,将男人烧得可怕的脸颊掩在怀中。她心中许多疑问,却只能等他醒来。马车不一时到千岁府,容玖煎了退热方子,丁灵也不问煎的是什么,刺破指尖滴几滴血进去,混匀了喂男人吃下。
果然不一个时辰极高的热度退下去。阮殷醒来,发现自己贴在丁灵怀里,她已经睡着了,却仍然抱着他,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抚摸他嶙峋的身体。她的呼吸轻而暖,柔和地撩在他tຊ没有希望的眉目之间——
眼前的一切太过美好,像梦幻泡影,阮殷不敢动,悄无声息仰着脸,在黑暗中默默地凝视她。不一时丁灵动一下,睁眼便同他四目相对。
丁灵唬一跳,指尖捋着男人凌厉的眉目,“醒了怎么不出声……吓死我。”
阮殷苍白的脸上勾出一点微弱的笑,“事发突然,我又不中用了,又生病……”便摇头,“我没事了。”
丁灵其实已经做好他醒来又胡闹的心理准备,闻言反倒愣住,“宫里怎么回事?”
“太后病了。”阮殷轻声道,“她一个人过浮灯桥,不知怎的就栽到了水里。”
“太后……一个人……栽水里?”丁灵皱眉,“这怎么可能呢?太后怎么可能没有人伺候,一个人过桥,还这么刚好走到桥上就犯病?”
“这或许就是……”阮殷轻声道,“天意吧。”
“什么天意?”丁灵不爱听,“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谁要害你?”
阮殷抖一下,乌黑的眼睫沉下去,遮住清亮的双目。他微微转身,把自己埋在她怀中,“我烧胡涂了胡乱说话,你不要当真。”
“是吗?”丁灵冷笑,“所以你还记得说过什么?”
阮殷不吭声。
“你不能瞒我。”丁灵道,“夫妻原是一体,不论多么怪异,你都可以同我说,你不要骗我。”
阮殷被“夫妻”二字打得灵魂巨震。许久在她的注视下低头,他不能说谎,却没有勇气,只能缩回去埋在她的怀里,不言不动。
丁灵便也不说话,室内寂静下来。未知多久,久到丁灵快要放弃时,阮殷终于说话了——
“那么多弹劾本子,你都看过。”阮殷埋着头,指尖陷在自己掌心,他用力地掐着,竟变态地生出快意,“你有没有怀疑过——他们说的……不全是假的?”
“有些人罪不至死,我杀了,有些人犯小错,我撵了,有些人被我重用——没有道理。他们弹劾我,是应该的。”阮殷用力地掐着自己,看着尖利的指甲刺破薄薄的皮肤,血珠涌出来,粘在他惨白的掌心,又铺陈开,红的血衬着白的手,那么刺目,“我能有今天——即便皇帝都要亲政,我仍然是司礼监的老祖宗。”他说,“丁灵,我是知道会发生什么的人。”
第80章 必死(二)
丁灵坐着, 阮殷侧身贴在她怀里。她的视野里只有男人黑发的头和消瘦的身体,阮殷自虐的血色藏在她的背后,丁灵一无所知。
“会坏我大事的人——被我要么打杀,要么撵走, 我用得上的人我委以重任, 我不管他眼下有没有功名,是不是出身门阀, 用这个人合不合规矩, 会不会被人诟病。”阮殷一个人说了很久,丁灵始终没有声音,他自己便慌乱起来。沾了血的手不敢碰她, 他便用力挣起身体,抻着颈子追寻她的视线,“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以为我疯了?”
丁灵平静道, “你疯了吗?”
“没有。”阮殷断然道,“你相信我,我死过一次, 我是知道会发生什么的人, 我没有疯。”
“那不就行了?”丁灵道, “你接着说。”
阮殷一滞, “什么?”
“说完。”丁灵波澜不惊道,“你说你就要死了,是因为什么?太后不治身死?”
阮殷眼珠震颤。
“谁要杀你?谁要毁你清白?”丁灵道, “是谁?是不是皇帝本人?”
阮殷惊疑不定看着她,他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轻易就取得她的信任, “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
“天底下哪里有你这么勾人的疯子,若都像你疯得这么别致靠谱, 早就天下大同——你怎么了?”丁灵去握他的手,抓了满手血,她托着男人血肉模糊的手掌,声音瞬间拔高,“受伤怎么不说?”便手忙脚乱下榻去拿伤药。
阮殷不说话,他看着她忙碌,慢慢生出恍惚——这么一点小伤就叫她如此紧张,等他最后被分作尸块,她不知道会有多么难过——不能叫她看见。
即便再叫人五马分尸一百回,也不能叫她看见伤心一次。
他低着头,看着她给他微不足道的伤处包扎,“丁灵,你去陆阳吧。我如果能逃过一死,就去寻你。”
丁灵蹲在阮殷身前,用白布裹伤,仔细打一个结,“你若不走,我必定是不走的。”她说,“你若是被杀了,我不得留下与你收尸——”
“丁灵!”
“怎么了?”丁灵道,“你都不忌讳,倒怕我说?”她看着他,“你是不是知道自己就要死所以才要撵我走?”
阮殷看着她便觉依恋,慢慢倾身过去,扑在丁灵肩上,“是的……我就要死了。”
丁灵倚在榻上,抬手抚摸他单薄的脊背,“因为什么?”
“我不记得。”阮殷摇头,“罪名念了一个时辰,我不记得了——但是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不会。”丁灵道,“你都知道了,想法子避——”
“避不了。”阮殷很少打断她,这一次居然就打断了,“我尽力了……但是避不了。以前我会死,是因为父母亲人尽数亡故,死便死了。因为太后薨逝我没了倚靠,不能不死。至于现在——”他说,“父母兄弟仍然死了,非但死了,我才知道他们竟然如此恨我,早就巴不得我死。太后……虽然没有死于疫病,如今也活不成了……下一个就该我,丁灵,没有侥幸。”
丁灵心中一动,“你说太后死于疫病?”
阮殷“嗯”一声,“国中大疫,死伤无数,我阿父,我阿母,阮无骞……宫里太后,还有许多人,都在那时候死了。”
“所以你去雷公镇,就为了阻止一切发生,所以治疫的方子其实也是你记下来——给容玖的?”
阮殷不说话。
丁灵问,“那些人弹劾你投毒放疫,你为什么不同他们解释——”说着自己摇头,“没法同他们解释。”
“他们只会说我疯了。”阮殷的声音轻得可怜,“天底下只有你相信我……”他贴在她颊边,极轻地蹭,“只有你。丁灵,你是我的活菩萨。”
“行了,活菩萨必定让你长命百岁。”丁灵大致明白,便更加笃定,“你累了,安心睡一觉,明日再说。”推开他倾身躺下,含笑抱怨,“被你压得肩膀疼。”
阮殷自己感觉已经天崩地裂,到丁灵那里却浑如无事,他不敢相信,又在她的镇定中莫名心静,“丁灵。”
丁灵闭着眼,“嗯?”
“你——不怕吗?”
“怕什么,你死不了。”丁灵道,“太后未必就死,即便她当真死了,你不是早有准备么?以前……皇帝那个伴当李庆莲总不可能是你的门人吧?”
阮殷一滞,讷讷道,“那说不定……也有变故。”
“没有变故。”丁灵断然道,“我们都知道的事能有什么变故?你如果害怕,我今夜就带你走。”
“今夜?”
“嗯。”丁灵点头,半梦半醒道,“烧了这间屋子,我带你走——皇帝以为你死了,他还能害你吗?”
阮殷顿觉雀跃,“真的?”
“当然是真的。”丁灵被他缠得瞌睡都跑了,睁眼道,“祖宗,你若下得了决心,我们现时就走。”
阮殷低着头,半日才道,“西海陆氏击杀退租佃农一族十三口的大案还在审着,陆氏百年门阀,若不能处置了他们,河西河东各家门阀必定有样学样,刚量了地的农人一夕被夺生存之本,便是天下大乱的祸事。我即便要走,也要等明日交待下去——”
丁灵一直看着他,听见这话笑起来,“你这样……怎么敢说那些人弹劾你竟然是对的?”
阮殷一滞。
丁灵凑过去亲吻男人仍然有些烧热的额,“你同我说你伤人无数,我从来不肯信……因为我早知道,你这人就是——天底下最傻的那一个。”
阮殷被她亲得泫然欲泣,半日惶惑道,“可是……我真的杀过人,很多。”
“那便是他们当真该死。”丁灵道,“哪里有滥杀无辜的奸臣明明知道要闹瘟疫还亲自跑到闹瘟疫的地方去?雷公镇如果不是我在那里,你说不定就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病死在那间屋子里,你知不知道?”
阮殷听着,“我这一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独家文都在疼训群爸八伞令七泣五叁六…就是去了雷公镇。”
“我也是。”丁灵又亲他,“我要是没去那里,怎么能遇见你这个勾人的老太监。”她辗转亲吻男人发颤的眼睫,“祖宗,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你在雷公镇跟要冲出去的人说——”丁灵模仿着他冷峻的语气,“本督与尔等同进退。”她说着吃吃地笑起来,“我那时看着你,我在想……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好看,又这么能干的男人……我也想要与你同进退。”
阮殷被她说得心生欢喜,简直又要哭起来,“我是为了阻止他们,胡乱瞎说的,若早知道我也要染疫,我不会去——”
“你还是会去。”丁灵打断,“你这傻子,就是嘴硬。祖宗,你还在发着烧呢,快别操心了。”又不住叹气,“小皇帝如此猜忌你,你还在为了他的江山拼命——真是个傻子。”
阮殷依恋地勾住她,仰着脸,嘴唇贴在她颈畔,“我不是为了皇帝——新法是那么多人的心血,为了新法两任首辅一死一疯。我不能辜负。”
“新法?”
“你忘了?”阮殷道,“书房后面悬着的……杨太傅起了这个念头,被人害死,齐相是他的学生,被人逼疯。太后于我有活命之恩,于公于私我都要做完。我已经就要做完了,近十年,只要压着门阀之祸不起,便再无能力为祸……你看今年恩科……是不是像样多了……”
丁灵笑道,“宋渠那么得罪你,还能点探花,必定是极公正的。赵砚——”
“他是北穆王的同期。”
“早猜到老祖宗同赵相有交情……”丁灵道,“我们老祖宗不乐意,赵相便不肯出面保媒,还不许旁人保媒——宋渠一盆火热想提亲,连个像样的保媒的人都寻不到。”
“你不让我伤人么,只能这样。”阮殷道,“我以前常常在想,变法已成,纵死无妨——不是我真的想死,只是不知道以后活着还要做什么。丁灵,没有你……我怎么活……”
“你一直都会有我。”丁灵小声道,“陆阳我已经命人修建了宅邸,打好家什——我特别喜欢你的书房,就比着样子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也有躺椅……就是木料不如你那个,你将就着——红檀太费银子,颜色又深,我不喜欢。等你脱身,我们一同去陆阳。”她说着止不住地笑,“祖宗,以后你就是我陆阳君养在家里的赘婿啦。”
“赘……赘婿?”
“嗯。”丁灵道,“而且——这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我那赘婿就是南宫守陵时死了的老祖宗,你说刺不刺激?”
阮殷贴着她无声地笑,“陆阳临海,海边是一望无际的白色的沙。”
“阮氏一族都在河间,你怎么会是陆阳人?”
阮殷道,“我出生多病,阿母以为不能养活,便让管事带出去掷在河里听凭天命……管事看着婴孩可怜,自己回家乡时带我去了陆阳……我在陆阳长大。后来家里知道了,接我去河间。”
“难怪……”丁灵点头,“难怪如此偏心。”
阮殷不吭声。
“我也是在海边长大的……”丁灵说着心中一动,“你在陆阳长大,怎可能不会水?”她掐住他手臂,“阮殷,你会游水——是不是?”
阮殷许久才不情不愿“嗯”一声。
所以在往生潭下他怎么可能就要淹死?丁灵道,“你这么早就不想活了?”
“我再不会那样。”阮殷在黑暗中仰起脸,认认真真看着她,“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便是做鬼我也要陪你去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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