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圣恩
阮殷虽然是个太监, 朝中上下无一不知他是太后当亲儿子看的。太后卧病,阮殷即便称病,只要能爬起来走动,必须要入宫侍疾。总算阮殷这一段七病八灾, 整个人瘦得跟个骷髅架子一样, 走在路上谁看了都不能不相信——免了装病避朝的嫌疑。
皇帝跪在太后榻前侍奉汤药,一屋子侍奉的人都跪着。阮殷在皇帝身后一尺, 跪着侍奉巾帕。太后昏迷进药困难, 折腾半日才服侍太后进完汤药。皇帝慢慢站起来,看阮殷一眼便往外走,到外间坐下。阮殷跟上, 空屋子没有一个侍人,便亲自去倒茶,又跪下奉上。
皇帝接过, 便拉他起来,指尖碰到他的手便皱眉,“怎么这么烫?你这竟是——还在发烧么?”
阮殷道, “奴才身子不济, 一直虚热, 不是烧热——若有病在身, 怎么敢入宫惊扰圣人?”
皇帝略略放心,便道,“你既是虚着, 端茶倒水的事宫里有的是人做——你何必沾手?”
阮殷垂手侍立,“陛下体恤奴才, 奴才不敢轻狂。”
皇帝许久不见这位陪伴自己长大的太监,仔细打量他, 竟见鬓间已有银丝闪动,忍不住道,“才多久不见,大伴竟憔悴了。”
“奴才年老……已是不中用了。”阮殷道,“日后往南宫守陵,不能伺候陛下。陛下万万保重。”
皇帝不说话,捧着茶盅慢慢吃。许久闲话家常一样道,“姨母写信来,特意为你述功。朕心里知道,南宫守陵的差事其实委屈你,只是你毕竟是个太监……封侯论爵有违祖制。史笔如铁,非只是你,就是朕也经受不起。”
阮殷忙跪下,“奴才只是个伺候的人,北穆王念旧情,特意在陛下面前给奴才脸面,陛下如此说,奴才死无葬身之地。”
“姨母信里的意思——”皇帝状似闲聊道,“想让你去西州。她那里一则缺人,二则她怕……”久久叹一口气,“怕你去南宫守陵失势,被人暗害——这些年你得罪的人太多。”皇帝隔着帷幕远远看向太后寝榻方向,“阿母当日与你册封九千岁,为的是拿这虚名给你撑腰。不然天下门阀之势便是朕都抵不过,你一个太监怎么能受得住——稍有懈怠便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阮殷低着头,半日道,“陛下对奴才苦心,娘娘苦心,穆王苦心,奴才无一日不铭记在心——只是奴才是残体,如今年老,又是七病八灾,去西州亦是与北穆王增添负累。陛下让奴才往南宫吧——奴才幼承皇恩,为先祖守陵,是奴才分内之事。奴才守着先祖,心里笃定,说不得这个病还能叫奴才再拖上几年。”
皇帝试探半日满意,终于松口,“今日赵砚请旨问雷公镇弹劾折子怎么处置,朕已经回了——你信奉扶乩术,乩相有言雷公镇有难,你就依着乩相,亲自赴雷公镇,竟然叫你立下大功。虽然有功,毕竟道路不正,圣人不论六合之外。这事到此为止,扶乩巫术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你日后也要忌讳。”
皇帝现在是这么说。但如果刚才应对有一字不合,现时必定要以巫蛊术祸乱朝政处置了他。等他身死,日后同北穆王说他畏罪服毒自尽,从此了结。阮殷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半点不露,伏身贴在地上,小心勤谨模样,“奴才一时昏聩,陛下赏奴才脸面,奴才铭记于心。”
“虽然信巫蛊不对,但你心存百姓,算得上功过相抵,那个术士不能不赏——赵天师,朕先赏他一个宫中行走。过一时再寻个错处撵出去——这事就这样,以后不必提。宫里也不能有这种东西出入。”
最后得利的居然是那个装神弄鬼的术士。眼下多说一个字都是错,阮殷只道,“陛下圣明。”
“姨母那里——”
“奴才回去便修书往西州。”阮殷道,“陛下命奴才往西州,只是奴才身残体亏不敢污了北穆王门庭,情愿请旨往南宫守陵。”
皇帝心满意足,“原该留你到朕大婚后,只是阿母这个病缠绵,不知几时才能大安。若拖得久了,朕这婚事必定也是要延后的。你差事一交,盯着你的人说不得就要攀咬上来,到时候便是有朕护着你,大理寺御史台你总是要走一趟给他们个交待——速速离京才是上策。越往后头天气越加炎热,你身体虚弱赶路辛苦——不如这便收拾离京。阿母那里不必挂念,等阿母大安了,大伴常回京探望,阿母看着你也欢喜。”
终于——过关了。阮殷埋着头,隐秘地吐出一口气,“奴才叩谢陛下圣恩。”
皇帝兵不血刃解决了这个权宦也很是高兴,便记起幼时相伴的情谊,“朕自幼跟随大伴玩耍,如今分别在即,叫人依依不舍。来人——”
自从皇帝tຊ成年,阮殷早已经同他生疏,一二月余不见一面都是常事。眼见他如此惺惺作态,心里冷笑,面上却作诚惶诚恐模样,“陛下此言,奴才粉身碎骨不能承受。”
内宫太监走进来,见老祖宗跪着,便也跪下。
皇帝道,“传朕旨意,阮殷心念皇恩,主动请缨为先祖守陵,一片赤诚堪为人臣楷模。着任正三品总领太监——代朕守陵。”
司礼监掌印是正四品,已然是太监仕途的天花板。皇帝金口一开多出一个正三品总领——前无古人,后头有没有来者只怕都很难说。而且是代天子守陵,即便有人想趁阮殷失势做些手脚,也要估量能不能动。
阮殷忙磕头,“陛下恩重,奴才愧不敢受。”
“没有什么受不起的,朕意如此。”皇帝站起来,“大伴多保重。”便往外走。
阮殷跪着目送皇帝离开。临近分别,皇帝再也没有提过一个字回京请安的话,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一别便是至死不见。阮殷卸下一口气,身体发沉便扑在椅上,咻咻地喘。
李庆莲走来,见阮殷摔在那里,疾步上前,“爷爷这是怎么了?”便摸他面颊,烫得缩手,“怎么就烧成这样……传太医,太医——”
阮殷攥住,“别出声。”他用力撑起眼皮,“记着这是在宫里——悄悄命人送我出去便是。”
“爷爷!”
“我没事。”阮殷喘一口气,“离开这鬼地方,我就自由了……你走——”他用力推他,“你走——快!”
李庆莲其实都懂,只能一步三回头离开。太后病重,宫中禁止车马行走,只能从内宫监寻两个心腹,斗篷遮着,背着阮殷拣僻静处出宫。阮殷烧得绵软,连头都抬不起来,视野中是皇宫一平如水的清砖,坚硬的砖石在他目中居然似水波荡漾扭曲,一层一层地漫上来——占据他全部视野。
自由了。
终于自由了。
……
阮殷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家榻上。丁灵正低着头看着他。他立时觉出欢喜,“……丁灵。”便去勾她手臂,想让她拥抱自己。挣动半日只指尖颤了颤,阮殷顿觉泄气,“丁灵?”
“怎么?”
“你……抱抱我。”
丁灵果然倾身上榻,手臂穿到腋下托起男人半身,让他伏在自己怀里。阮殷搭在她怀里,便心满意足地闭一闭眼,“丁灵……我终于能走了。”
丁灵握着男人细瘦的肩臂,“我听说了,皇帝怎么会轻易松口?”
“我去南宫,不去西州。”阮殷道,“他自然就放过我。”
“西州?”
“是。”阮殷贴着她,“西州是北穆王的封地,以前我不晓事,想着出了宫去西州避难,犯了皇帝忌讳。”
丁灵一听便懂,“皇帝虽然猜忌老祖宗,老祖宗的本事他还是认的,不然不会一听你去西州,便要除掉你——可是北穆王不是皇帝亲姨母吗?”
“天家连父子都不算……姨母算什么?”阮殷道,“若不是皇帝当时年幼,齐相又疯了——便连齐相留在西州也是绝无可能的。”
丁灵沉默。
“放心……北穆王毕竟是皇帝亲姨母,西州是皇帝的大依靠,北穆王和齐相又都是极聪明的人——不会有事。”
“我不管旁的人。”丁灵道,“我担心你。”
“我……怎么?”
“你烧了三日了。”丁灵道,“今日再不醒,我只能去请李天师来。”
阮殷听着,忍不住笑出声,“姑娘还记得说过什么?”便板起脸,学着丁灵口气道,“你同这种东西一处厮混,还要脸不要?”
丁灵道,“但凡你能活命,脸面不要就不要吧……万一李天师可以救你呢?”
“我被姑娘那么说的时候,几乎想要一死。”阮殷道,“姑娘居然这么轻易就动摇。”
“你真那么想?”
“嗯。”阮殷道,“你嫌弃我,我就想我要是一头碰死你会不会后悔?”
“那必定是要悔死的。”丁灵道,“早知道我们老祖宗脾气这么大,不敢乱说话。”
阮殷随便一句话都能被她如此纵容,便越发欢喜,甜甜蜜蜜道,“我瞎说的……你当然要说我,我喜欢听你说我。”又道,“我以后不是老祖宗,不要这么叫我。”
“我为什么不?”丁灵低着头亲他面颊,“你就是我的老祖宗。来——吃东西。”
阮殷被她哄得目眩神迷,从未有一日感觉活着竟是如此美妙,靠在枕上看她忙碌。忽一时心中一动,“这三日你都在这里么?”
“是。”丁灵背着他盛粥,“你还在鬼门关转悠着,我难道还能一走了之吗?”
“你家里——”
“我同他们都交待了。”丁灵道,“我喜欢的人是个老太监——”
“丁灵!”
第82章 天降富贵
丁灵转过来。阮殷几乎疯了, 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爬起来,却连头颅都撑不住,勾着头,双手用力撑住床柱, 喘得破风箱一样, “你在胡说什么……你不能——”
“什么不能?”
“我是见不得人的……”阮殷一张脸涨得通红,“我是不能见人的, 说出去, 只会辱没了你,你不能……”
丁灵一句“你见不得人为什么还要接近我”到口边又生生咽回去——这两回试过,她的血对阮殷的作用越来越微弱, 再激得病倒以后说不定真的就要去求那个李天师。便道,“我哄你的。”
阮殷一口气泄了,涨得通红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过度的情绪瞬间逼出淋漓一身冷汗,“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你不能说……”他说不清欢喜还是失落,魂不守舍倒在枕上, “我是见不得人的……你当然知道……”
丁灵把肉粥拿过来, 挨他坐下, “过几日端阳, 我听说御河晚间放灯,我们一同去好不好?”
阮殷还在失魂落魄念叨,“不能说出去……见不得人。我是个太监, 不能让人知道——”
丁灵“啪”一掌拍在他臂上。阮殷一激灵,“怎么?”
“我——”丁灵逼视他, “我没有说告诉人的事,你怎么惦记到现在?”
阮殷刚退下去的血色又涌上来, 红得跟煮熟的虾米一模一样,“我不是惦记这个……你说什么?”
丁灵看着他,“吃粥。”便喂他吃粥。阮殷慢慢吃下一碗热粥,丁灵倒茶给他,等漱过,阮殷趁势勾上去,抱着她,“丁灵。”他极轻地叹一口气,“真不敢相信……我竟是自由了。”
“李庆莲来看你都同我说了。”丁灵道,“皇帝肯放过你是好事,他说你要早早离京,不要给任何人机会。”
“我要跟你一同走。”
“好。”丁灵道,“我已经跟家里说了,我要去陆阳。”
“他们答应吗?”
当然不。丁灵道,“我阿爷还惦记着给我议亲,我跟我阿爷说,我不嫁人,喜欢的人是个老太监——阿爷要么容我往陆阳招赘,要么我这一辈子都不出门。”
阮殷身体震颤,猛地抬头,“你真的说了?”
“当然。”丁灵道,“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我们既要在一处,我的家人当然就是你的家人。”
阮殷道,“……你必是哄我的。”
“我不哄你。”丁灵抱着他,捋着男人瘦得可怜的腰,“方才才是怕你不肯吃饭才哄你……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阮殷伏在她怀里,微弱地抖,足足花了一顿饭工夫才勉强平静,“你告诉他……老太傅……说什么?”
“大骂了我一顿。”丁灵笑,“就把我撵出来,正好,我就来投奔老祖宗。”
“然……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直在这里。”丁灵道,“老祖宗这地方如此阔大,多我一个也不显。”
“然后呢?”
“就没有然后了。”丁灵道,“阿爷若不能答允,我就不回去了,扮作老祖宗的丫头,我们另寻地方吧。”
阮殷终于接受现实,许久道,“那我去见见老太傅。”
“做什么?”
“祸事因我而起,我不能袖手旁观。”阮殷道,“我去同老太傅剖白——总不能当真让你为我失去家人。”
“你要说什么?”
阮殷摇头,“我……不知道。只要能让我跟着你,什么都使得……做个使唤的奴才也是使得的——”
“不许胡说!”
“我就是这么想的……”阮殷贴着她,“既是做什么都使得,连做鬼都使得,做奴才tຊ有什么不好?”
“可惜了,你不能去。”丁灵冷笑,“我只跟阿爷说我喜欢一个太监,没说是你——”赶在阮殷变色前解释,“眼下你好容易得到皇帝准允,能不能离京就看这一哆嗦,最要紧的时候,我怎么能给你找麻烦——等离了中京,慢慢告诉他们。”
阮殷心中知道她说得在理,仍然生出失落,“……老太傅必定以为你疯了。”
不止如此。丁灵挑的都是最轻便的告诉他。自从知道阮殷凄惨地死过一次,丁灵便转了心思——如此憋屈活意有什么意趣?她趁阮殷入宫回家,丁定远又要给她说亲,索性向丁定远尽数坦白。丁定远直气得头顶冒烟,原是把丁灵关起来的。丁老夫人和丁北城恐怕出事,不知说了些什么哄丁定远放人,丁灵才能走出丁府大门。
等丁灵重获自由已经过了二日多,进门便见绕在鬼门关前的阮殷,烧得跟个鬼一样奄奄一息地躺着,同他说什么话都没有任何反应,连胡话都说不出。丁灵看见阮殷如此危殆模样,连最后一丝犹豫都跑了——人活着就是要光明正大。难道等他死了才能告诉人吗?
她喜欢的人就是个太监,又如何?丁府的人不能接受,那便叫他们必须接受,又如何?
“你不能再回去。”阮殷恢复了冷静,“你再回去,老太傅万一动了家法……你不要回去,我命人悄悄先送你出京,我还有一些事务交待,等我做完便出京同你汇合。以后——”他极轻声道,“以后慢慢寻机会同老太傅解释。”
丁灵一滞,“不去陆阳了?”
“你——你连喜欢的人是个太监都说得出口,还想做陆阳君吗?”阮殷摇头,“以后安定下来再去。”
“可是我建的宅子,打的家什……要怎么办?”
“我另外建与你,你再建一座城都使得。”阮殷低着头勾着她的手,摸索着寻到腕上系着的玉蜚,“这个……其实是个钥匙。”
丁灵心中一动,“宝藏吗?”
“差不多。”阮殷道,“在陆阳我幼时住的宅子底下。那里如今无人居住,只有守宅子的人。”
“这个难道是——”丁灵惊疑不定道,“难道是你敛的财吗?”
阮殷翘起嘴角,“我在姑娘心里果然不成个体统,原是个贪得无厌又喜好黄白之物的老太监。”
丁灵竟无语凝噎。
“这个是北穆王给我的。”阮殷解释道,“当年齐相陷落北塞,无意得了北塞王族漠北藏宝,齐相把钥匙给北穆王。北穆王给了我——北穆王临行前站在御阶上同我说,新法一路千难万险,不盼你终身显贵,只盼你平安长久,若有一日连西州都不能去,库中财物可保你终身有靠。我原只觉穆王多虑,如今……”便摇头,“还是有这一日。”
“王族藏宝?”丁灵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以跟这四个字扯上关系,“是……是什么?”
“漠北归化时北穆王命人悄悄起出来给我,我就埋在陆阳老宅那里。很多,什么都有,反正——”阮殷极轻地笑,“反正你花不完就是。”
丁灵脑中明晃晃四个字——天降富贵。欢欢喜喜道,“老祖宗当真大户人家。我竟然大言不惭要养着老祖宗——还是老祖宗养着我吧。”
“我既给了你——”阮殷道,“……便都是你的。仍是你养着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还要我,我就什么都不缺。”
丁灵感觉搭在自己怀里的身体变沉重,便去摸他前额,倒不算热,“哪里难受?”
阮殷摇头,“……不,我很好。”又道,“没有藏宝也没什么打紧的。我自有积蓄,还不算少,都在最后头的阁子里——不是不义之财,姑娘只管用。”
“知道。”丁灵道,“老祖宗屋里随便一个小摆设都价值连城。”
阮殷摇头,“那是秦观留下的……我不要。总之姑娘只管放宽心——即便没有宝藏,你也能养着我。”
丁灵听得发笑,笑一时问,“祖宗,你是不是累啦?”伸手摩挲男人细瘦的脖颈,“睡一会。”
“丁灵。”
“嗯?”
“……丁灵。”阮殷在她怀中动一下,“丁灵。”
丁灵越发笑个不住,“怎么了?”
阮殷指尖循着丁灵脊背往上攀援,勾在她颈后,男人枯涩的唇从贴着的她的心口处绵延往上,一直亲吻到她的唇角。他依恋道,“我好想你。”
丁灵忍不住,“我们分开过吗?”
“嗯。”男人亲吻她,“我入宫,你回家,我睡着……你醒着……我看着你……你转过身……这样的每一刻……我们都没有在一起。”
丁灵被他粘腻的亲吻拉入目眩的恍惚,半日才听懂,“这都能算分离吗?”
“都是分离……”男人道,“只有现在……我们是在一起的。”他小幅度地摆动身体,双唇如同粘在她面上,辗转地亲吻她,“只有现在……就是现在……”
丁灵闭着眼睛任由他纠缠,“祖宗,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吧……你总是会想我……”
“是。”男人许久才能出声,“我有时候想着,我不是一个人也不错,若能变作你的一根头发,又或是悬在你身上的一块玉。我睁开眼就能看见你……你去哪里都会带着我……”
“说什么胡话?”
“丁灵……你抱我……你抱抱我……”二人不知如何滚倒榻上。等丁灵终于寻回神志,阮殷已经贴着她睡过去,男人细白的指尖勾在她襟口,轻而浅的呼吸打在她怀里。
男人安安静静睡着,没有噩梦,没有痛苦,没有挣扎,没有一丝犹疑,他像一片漂泊的萍终于寻到根,慢慢地伸展出幼嫩的新芽。
第83章 想象力
数日间太后昏厥, 司礼监变天,朝中按理应是赵砚一人独大,原以为赵阁首要横着走,赵砚却异乎寻常地称病不朝, 每日里深居简出, 一人不见,一事不问, 大有阮殷去年称病时的模样。
仿佛一夜之间, 中台阁和司礼监一同失去主事的大佬,朝中事务雪片一样飞向皇帝一人——皇帝昼夜不停忙碌,大有先祖勤政之风。
满朝上下无人不称赞。
有阮殷在时, 中台阁一直被司礼监压着,说话既不算,权势也一般, 眼下便还算好。司礼监那边就大不一样。虽然老祖宗早已抱病,但一朝失势去南宫守陵,对于遍布朝野老祖宗徒子徒孙们打击还是极其巨大。一群人一瞬间没了着落, 有门路的走门路, 没门路的要么抓瞎, 要么四处乱着相看新主子, 便乱作一锅粥。
阮殷从消息放出去便跟消失了一样,千岁府上下忙碌收拾家当装车。一车一车流水介出府。忽一日千岁府门紧闭,上了封条——朝野俱传, 老祖宗已经趁夜离京,往南宫去了。
又一日丁北城给北御城山带信。丁灵收到时正同阮殷在中京宅子里厮混——南安王妃还未抵京, 丁灵不能走,阮殷不肯先走, 便悄悄藏在中京私宅里,等着丁灵同行。丁灵看见消息道,“我回去看看,晚间回来咱们放灯。”
阮殷躺在花架子底下晒太阳,闻言道,“你不能去。”
“我从家里出来是阿兄保的我,如今不回去岂不是害阿兄挨骂?阿兄不会害我,即便是我阿爷,最多也就是把我关起来不叫出门——老祖宗都知道了,若我晚上回不来,命人翻墙劫了我不就是了?”
“不能。”
丁灵摸他的脸,“怎的突然如此谨小慎微?我这是去北御城山,那地方不都是老祖宗的人吗?”
阮殷一颗心突突跳,既得觉她说的有理,又无论如何不能放下心,“我能不能陪你回去?”
“不能。”丁灵道,“你都已经出京啦,再露面难道想找死吗?我能应付。”
“丁灵。”
“真的没事。”丁灵道,“晚间回来陪你放灯。”
“丁灵,你不能离开我。”
丁灵从不知这人如此粘人,一时间竟无语凝噎,便凑过去亲吻他,直把他亲得神志不清满口胡话,趁空一溜烟跑了。
丁北城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院子里转悠,看见丁灵跟看见活龙差不多,“祖宗,你当真不回家?”
“阿爷消气了没有?”
“没有。”丁北城道,“你如今什么打算?”
“我去陆阳。”丁灵道,“阿兄作主为我招一门赘,旁的人谁也说不了什么。”
“然后你就顶着这一门假亲,与你相上tຊ的小太监厮混?”
丁灵不答,权当一个默认。
“你是不是被那小太监灌了什么迷魂汤……太监能有什么好东西?”丁北城越说越怒,“是谁——叫小爷知道,一刀杀了。”
丁灵不说话。
“你为了一个伺候人的玩艺儿,竟然要去陆阳那种穷乡僻壤吗?”
“陆阳是我的封地。”丁灵道,“阿兄既然嫌我丢人,当没我这个妹妹便是。”
“有了朝廷俸禄果然不一样。”丁北城恼怒不堪,“你就不怕阿爷说出去,你这个陆阳君也做不得?”
“做不得便做不得,左右是阿爷的恩荫,阿爷不依,还他便是。”丁灵铁了心道,“我不害怕出去讨饭,只怕家里给我闹出这一等丑事,连累阿兄被人议论,说不定连门好亲也议不上。阿爷便不看着我,看着阿兄的仕途前程也下不去手吧?”
丁北城点头,“你这丫头心眼子比个男人也不差什么。”
丁灵一听话风松动,喜道,“阿兄应了?”
“应不了。”丁北城一颗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我跟阿奶死活拉着阿爷才没让他来打死你。”停一停忽然叫她,“妹妹。”
丁北城极少如此郑重叫她,丁灵便愣住。
“这事我跟阿奶商议个折中的法子,阿爷……虽没应,但也没说不应。”
那便是应了。丁灵问,“什么?”
“一个小太监,也就是个玩物儿。”丁北城道,“你带着就是。”
“什么?”
“你——”丁北城出身正统,受的教育更加正统,这些话叫他说出来比登天还难,但他不说,难道让丁定远一个前太傅和丁老夫人一个世家闺秀来说?极艰难道,“一个小太监作不了什么妖,你即便出门子也是要带着伺候的人……咱们家里给你做主,你当陪嫁带着就是。”
丁灵没想到古代的家长能如此有想象力,实在不敢想自己出嫁带着替皇帝守陵的正三品总领太监是怎样惊悚的画面,一言难尽道,“阿兄替妹妹着想,妹妹感激不尽。但是——”
丁北城脱口道,“这你还不满意?”
“满意,却使不得。”丁灵道,“我这人行事轻狂,在家里有阿兄护着,若嫁出去,被人察觉早晚打死——阿兄替妹妹惜命,死了这条心吧。”
“不会。”丁北城道,“对方都已经知道了。”
丁灵吃一惊,“哪个对方?知道什么?”
“宋春山。”丁北城道,“昨日他请赵公爷保媒,已经登门提亲了。”
赵公爷虽然是个闲爵,却是正儿八经的未来国丈——他家小女儿赵晴是太后还未病倒时亲自给皇帝定下,静等着大婚入主中宫。阮殷离京,赵砚退隐,宋闻棠居然找到这位来保媒。
丁灵冷笑,“阿爷应了?”
“宋春山私下求见阿爷剖白心迹——这位哥儿对妹妹确实一片深情,便不论家世出身前程,世上再找一个能够如此容忍妹妹的——不能够了。”
“阿爷应了?”
丁北城避而不答,“他连你同太监厮混都知道,他连这个能容忍——妹妹还要如何?”
“阿爷是不是已经答应了?”
“是。”丁北城道,“宋春山的前程身份,阿爷恐怕你惹下祸事原是不肯应的。可是宋春山跪下同阿爷剖白,说他已经知道你同太监的事,他钟情你,不在乎你年幼一时糊涂——阿爷便应了。”
丁灵站起来就走。
丁北城拉住,“你去哪里?”
“管我去哪里?”丁灵用力挣脱,“爷兄不拿我当人,我自寻出路去。”
丁北城一时间昏头涨脑,“不是……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就一个玩物儿,宋春山都不在乎,你带着就带着——”
“宋渠哄你——这你都能信?”丁灵冷笑,“哄着你们把人带出来,再想法子弄死,到时候我是他的笼中鸟掌中囚,哭天无路哭地无门,死在他手上都没有人知道。”丁灵越说越生气,“好糊涂的东西!”
丁北城一滞,“这……不能够吧。”
“你们不了解宋渠为人。”丁灵道,“我劝阿兄不要同他打交道,这位手段心计不是阿兄能比——”
“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
丁灵回头。侧边帘子一掀,宋闻棠低头出来,竟是一身短打扮——必是扮作丁北城的随从混进来的。
“我说得不对么?”丁灵眉峰一动,“宋大人不是这个打算么?”
宋闻棠抬头,“一半是。”
丁北城以为他要否认,没想到这个回答,倒愣住,“哪一半?”
“那个太监。”宋闻棠道,“污你名节的东西,我是想要弄死的。”
丁灵冷笑,心知一时半会不能脱身,便坐下自己倒茶,“这里是我府上,宋大人孟浪了,请吧——休叫我撵客。”
“除了那个太监,剩下的都不对。”宋闻棠听若不闻,“你嫁与我,我的身家性命,连我的人都是你的——我怎么可能折磨你,我怎么舍得折辱你?你不能冤枉我。”
“您说的这些过于贵重了——”丁灵笑一声,“我要不起。”
“丁灵!”
“我闺名南嘉——便是南嘉也不是宋大人能够呼唤。”丁灵冷冰冰道,“请宋大人称我——丁小姐。”
丁北城第一次见他二人私下说话,想不到居然是如此剑拔弩张局面,死对头一样,难免生出悔意——怎么可能叫这二人做亲?
宋闻棠膝上发软,几乎便是跪在丁灵身前,“为什么,就为了那个太监吗?”
“是。”
“可是他是个太监——”
“关你什么事?”
丁北城很少见自家妹妹如此冷酷的神情,恐她惹祸,胆战心惊地拉宋闻棠,“春山……我妹妹糊涂,要不咱们先回——”
“你总是要嫁人。”宋闻棠根本不在乎,抬手挣脱,“你又不能嫁一个太监……为什么不能嫁我?”
“我也想问——”丁灵看着他,“宋大人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就因为我救了你?”
“我——”
丁灵不等他说话,“我于你有救命之恩,盼望宋大人心存一善,思及报答。”
“我正是要报答——”
“那便放过我。”丁灵道,“盼你去寻我阿爷——退亲。”
“你——”
丁北城心惊胆战地听着二人唇枪舌战,抢上前拉住,“强扭的瓜不甜的,还是罢了。咱们走——”
宋闻棠便挣扎,“我还有话说。”
“下回,下回再说。”丁北城毕竟武将,拉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简直轻而易举,三两下便将他拖出去。
宋闻棠目光没有离开丁灵半分,便见她盯着自己,目光冰冷又憎恨,他看着她满是厌恶对自己说,“别再来了。”
怎么会这样?
他分明记得她不是这样,她分明为他着想无微不至,她眉目含情,她贴在他滚烫的额上的手那么温柔——
怎么能这样?
第84章 原来是他
丁灵憋住一口气, 提着斗篷就走。刚到外院青葱带着一个人过来,那人看见丁灵便扑上前磕头叫,“姑娘——”
“彩椒?”丁灵愣一下,“你回来了?”便俯身拉她起来上下打量, “胖了点……怎么看着倒是憔悴了, 你——”正要详细问,记起她妹妹彩绣早已是宫里挂了名死了的人, 便打发青葱出去, 拉着彩椒去凉亭说话,“你妹妹可好?”
“好。”彩椒点头,“生了个小子, 健康着呢。”
“平安健康就好。”丁灵道,“让你妹妹安心带着孩子住在庄上,好生把孩子养大。”
“是。”彩椒魂不守舍模样, “奴婢回来,听说姑娘竟然跟府上闹起来,发生了什么?”
“我同府里闹什么——没有的事。”丁灵一语带过, “我如今在南安王府地界居住, 不似以往简便, 你不能留在这, 还是回府当差吧。”
“姑娘!”彩椒立刻跪下,“让奴婢伺候姑娘。”
“我不要人伺候。”阮殷对外早已经是离了京的人,他和自己的事越少人知道越稳妥。丁灵拿定主意, “非止是你,连青葱也不必在这, 你们都回府当差。”
彩椒听见好似天都塌了,“姑娘不要奴婢了?”
陆阳无论如何不似中京繁华, 等她和阮殷过去安定下来再问这两个丫头——如果仍然想跟着,带过去也不是不可以。但现在却不能有任何闪失。
“没有的事。”丁灵道,“以后再同你细说。”站起来往外走,“我另有事,回吧。”
彩椒依依不舍地叫,“姑娘。”
“回吧。”丁灵摆一摆手,自己出去tຊ。刚要登车,便见转角安安静静地停着一辆乌篷马车,极不起眼的模样,车夫戴着斗篷,靠着打瞌睡。丁灵原不留意,那车夫忽然抬头看她,一双眼精光湛然——是个内家高手。
丁灵便走过去。那车夫跳下来扶她,丁灵吩咐他一句“回府”,低头上车。掀帘便见阮殷缩在车壁一角,身上搭着的居然是她的斗篷。男人神情焦灼地昏睡,脸颊埋在斗篷柔软的布料里,仿佛在汲取她的力量。即便是如此,即便在梦中,男人仍不时震颤,如惊弓之鸟。
丁灵坐在他身前。昏睡的男人忽然惊叫,自己就醒了,看见丁灵不顾一切扑上来,搂在她腰间,“丁灵,丁灵——你不能走,不能离开我——”
“我就是回家一趟。”丁灵回抱他,双手搭住男人嶙峋的脊背,“定然是要回来的呀。”
阮殷自知理亏,悄无声息埋在她怀里,许久缓过来,仰着脸看她,“我怕你不回来了……你要是不回来,我怎么活,我害怕……”
“不会的。”丁灵双手捧住男人瘦得可怜的脸庞,用力亲他一下,“这半日了,你吃饭没有?”
“还没有。”阮殷看着案上放着的食盒,“我带来了,我们一起吃。”
“是么?”丁灵走过去打开,她走时正安排晚饭,食盒里菜色正是她走前备下的,一个不少也一个没动,参鸡汤浮着的油脂都凝固了,看着要死不活的,没有胃口。
丁灵看着死样活气的菜,转头道,“今日端阳放河灯,咱们也去——去流灯河买好吃的去。”
阮殷满怀心事,但丁灵高兴他就不能不高兴,含笑道,“好。”
丁灵往外说一声,“去流灯河。”
“是。”车夫在外答应,马车悄悄转向,慢慢往流灯河方向去。
“丁灵。”阮殷扑过去搭在她身上,二人昏天黑地吻在一处。不一时分开,阮殷抵在丁灵额际,“他们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丁灵漫不经心整着头发,“就是有人提亲,我没答应。”
“是——宋渠么?”
丁灵一滞,“你怎么知道?”
“我看着他进去。”阮殷把自己满是嫉恨的脸隐藏在她怀里,咬牙道,“我也想光明正大走进去……可我没脸……见不得人……”
难怪同她亲吻半日还如此清醒——竟是完全没有投入。丁灵道,“什么有脸没脸——祖宗,记着你是出了京的人,天塌下来也不许你露面。”
阮殷掩面道,“我嫉妒宋渠。”
“你嫉妒他什么?”丁灵笑一声,“嫉妒他被我撵出去?”
阮殷瞬间销声。
“祖宗。”丁灵想一想道,“你出京等我好不好?等南安王妃回来交待了,我去寻你。”
“不。”
“你这样——”丁灵叹一口气,“我怕你哪一日忍不住定要露面,叫皇帝知道犯忌讳。”
“不会的。”
“那你要答应,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出面。”丁灵道,“我能应付。”
“嗯。”阮殷在她温柔的宽慰中慢慢平复,便仰起脸,“真的么?”
“什么?”
“宋渠真的被你撵出来?”
“你不是看见么?”丁灵盯着他,“干嘛还问我?”
阮殷惶惑地望着她,“你总觉得你又在哄我。”他忽一时叹一口气,勾着她,攀援上去亲吻她,“你若是哄我……别叫我知道……我做你哄着的傻子,也是欢喜的……”
丁灵视野中是男人白皙修长的一段脖颈,用力中笔直地抻着,因为过于细瘦,欲断的模样。丁灵忍不住张口咬住,男人惊叫,一口气没续上来,便仰面摔在她怀里。丁灵被他带着摔倒下去,两个人滚在车板上。
阮殷从未感受这样的肌肤相亲,立时神志不清,勾着她胡乱地叫“救命”,丁灵听见,喘着气制止,“难道要死了吗……祖宗,说点好听的。”
阮殷听不见,他根本没有任何意识,只知道自己被爱着的人如此珍受,闭着眼睛只顾哭叫,“救我……你救我……”
丁灵无语——算了,随他高兴吧。
……
北御城山离流灯河有段距离,到地方时夜市已经开启,流灯河畔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马车在其中缓缓游走。
为图隐秘两个人都没有下车,阮殷神志恍惚地靠在丁灵肩上,隔着车窗悬着的如烟的轻纱望着世间繁华。热闹的叫卖声和人群欢笑声一浪一浪地涌进来,阮殷只觉得身畔的一切都不真实到极点,“我死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人生还能有这么好的时候。”
丁灵刚打发侍人买回来糯米甜藕,闻言塞一块填在男人口中堵住,“说什么扫兴的话?”
阮殷被她堵嘴,好半日才嚼了咽下去,“是真的。我那时候就是觉得风吹得好疼……没有尽头,也不知道还要疼多久……”
丁灵听得难过,偏转脸亲他,“许是因为你受了苦,才能再活一次。”
“也许吧……”阮殷道,“能有今日,便叫我再死一回都使得。”
“不许胡说!”丁灵喝斥,“再胡说打嘴!”
阮殷果然闭嘴,默默嚼着她塞过来的糯米甜藕。丁灵自己反倒气不过,“杀人便罢了,还弃尸荒野,是谁干的——我这便去打他。”
阮殷埋在她颈畔轻轻地笑,“什么叫杀人便罢了?”
丁灵一滞,“是,杀人也不能罢了……万幸我们祖宗还活着。”又问,“后来发生什么,你怎么就又活过来?”
“后来有个人路过,就把我埋了。”阮殷道,“她是一个好人,害怕泥土污了我的脸,还割下自己一块衣角铺在我的脸上——那是我人生遇到的最好的人。”
丁灵越听越觉耳熟,脱口问,“在哪里?”
“你去过的。”阮殷道,“往生潭后面那个山谷,她把我埋了在那棵桃树下……丁灵,你信我——那一棵树是白桃,我见过。”
原来如此,原来就是他——难怪她遇见他第一眼就被他吸引,难怪她这么怜爱他。
原来她那个时候看见的那双眼睛里真的有活着的灵魂。
丁灵久久不说话,阮殷不安道,“丁灵,我说这些是不是吓到你?”
“没有,我愿意听。”丁灵收敛心神,揽住男人脖颈,用力亲吻他,“你可以多说一些。”
阮殷用力喘气,身不由主地去缠她。丁灵抚摸着男人细瘦的肩臂,“再后来呢?”
“什么?”
“她埋了你,后来呢?”
“她埋了我就没有风吹我了……后来我没有意识,好像就睡着了。”阮殷道,“然后我就醒了,竟又在司礼监坐着,皇帝竟还那么小。”
丁灵沉默许久,“那是要谢谢她。”
“我寻过。”阮殷摇头,“找不到。她或许根本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确实不是。丁灵道,“不用找了,你好好活着,她必定是欢喜的。”
“是吗?”
“当然是。”丁灵道,“你想——人家一个路过的人会埋了你,要么是她天性善良……”她说着隐秘地摸一摸鼻子,“要么就是她久慕我们老祖宗大名,不想让你弃尸荒野——不论哪种,她必定是希望你开心快活的,是不是?”
阮殷不确定道,“……是……吧。”
“那你不正应该高兴起来吗?每日患得患失,如何对得起人家埋你一回?”丁灵去捏他面颊,可惜瘦得皮包骨,指尖都打滑,“还想吃什么吗?”
“我不是患得患失。”阮殷纠正,“旁的都不打紧,但你是不一样的……我只要你,我不能没有你。丁灵,我便是做你的伴当也是使得,我不能没有你。”他极认真地说完才回答,“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丁灵一滞,“祖宗,你没有喜欢的吗?”
“有。”阮殷仰着脸,烟火集市热闹的灯火下男人一双眼如同星光闪烁,“我喜欢你。”
丁灵忍不住笑出声,直笑得连车壁都在陪着她发颤,“就数你嘴甜。”
第85章 河灯
丁灵笑出声才记得是在集市上, 忙收敛。贴在阮殷耳畔小声问,“那当日害你的人,你都杀了吗?”
阮殷不说话。
丁灵道,“怎么不说话?”她忽一时福至心灵, “报仇不是应当应份的事吗?有什么不能说?”
“真的?”阮殷仰起脸, “你不怪我胡乱杀人?”
丁灵一滞,“你又不修道, 我也不修道, 害你的人不该弄死吗?”
“你又骗人。”阮殷鼓起两腮,“当日宋渠才失了几根tຊ指甲,明日就长出来的东西, 你便要打杀我。”
“我什么时候要打杀你……”丁灵无语,“不提他,你只说你的。”
阮殷道, “除了皇帝……皇帝……其实怨不得他。我以前掌朝太久,犯了天家忌讳,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不能容我。太后于我有活命之恩, 穆王是我伯乐, 皇帝是于天下是圣明之主——于公于私, 只能罢了。”他动一下, 嘴唇贴在她唇畔,亲一下,“你看他这回也放过我——就罢了。”
“把你扔在野地里的呢?”
阮殷一滞, “一个偷懒的衙差,有什么值得计较?”
“我不是计较。”丁灵掰着手指头道, “皇帝放过了,衙差放过了——所以你杀了谁?”冷笑, “祖宗,你别是一个没动,自己忍了吧?”
阮殷见她一脸气不过模样,便知她还在替自己不忿——这世上有人心疼自己,有人替自己生气,还有什么不能忍受?便甜蜜道,“我有了你,便不报仇,心里也是欢喜的。”
“那不行。”丁灵道,“你忍得,我忍不得——这两个不计较罢了,其他人呢?”
“杀了。”阮殷去拉她的手,扯过来搭在自己肩上,小声恳求,“……你抱抱我。”
丁灵本能地拢住,“冷吗?”
“不。”阮殷摇头,“我就是想你……你抱着我。”便翻转身,掩在她怀里,“我记得那是新年的时候,头一日定的辰时皇帝敬天。我辰时到敬天殿,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他说的是当年事,这些丁灵在史书看过,却是第一次听当事人提起。她心中一动——阮殷心里必是极恐惧的,却推说想她,仍然是这么别扭。丁灵拢着他,指尖抚弄着男人细瘦的肩臂。
阮殷陷在往事中,“我走进去就闻到奇怪的香味,回头看陪我来的侍人——突然就消失了。我当时便知不妙,但是没有办法失去了知觉,醒来时我仍然在敬天殿里头,我身上没有一件衣裳,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女人也没有衣裳……敬天殿里到处都没有,只有青色的砖和金色的神像……连一块布料都寻不到……只有我和一个女人。”
这个必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首辅夫人。
果然阮殷道,“我不认识那个女人,她却一口咬死是我绑她在这里,说我调戏她,辱她清白。”
丁灵紧张地抿一抿唇,“然后呢?”
“然后——”阮殷指尖陷住丁灵心口衣襟,“丁灵,你要信我。”
“我当然信你。”
阮殷听见便攀援上来,胡乱地亲吻她。丁灵仰着头,心不在焉由着他闹,“那个女人是谁?”
阮殷在她身上又粘了许久才道,“我不认识她。后来听说是宋渠的未婚妻子。”
阮殷不认识,那不论是谁,肯定不是丁南嘉——丁灵隐秘地松一口气。
“我要走已经来不及。皇帝带着三台阁宰辅和跟随亲卫入殿……”
“后来呢?”
“这种事被当场撞见,便只能入廷狱。”阮殷道,“我以前自从入司礼监便从没受过委屈,心气又高,被人攀诬更加生气。中京三军都是我的部下,见不到我便聚集狱外哗变——皇帝只能仍旧放我出去。”
丁灵听得胆战心惊,这些史书根本没有记载——阮殷毕竟是奉了秘旨变法之臣,替皇家变法,替皇家背锅,后头还有西州作保,如果只是一个女人的事,皇帝未必就杀他,可是闹到三军哗变,谁都保不了。
果然阮殷道,“我在敬天殿时就已经非常憎恨所有人,出狱以后更是看谁都不顺眼,每日只管醉生梦死,侍人稍不顺心便打一顿撵了,慢慢没有人肯接近我……慢慢与我离心。后来中京三军我失了两军,只剩一个净军成不了气候,穆王想保我性命,让我去西州。皇帝不肯,命禁军拿了我。那些弹劾折子你都见过,以前比这个更多百倍,我在狱中三个月,罪名成山成海——旨意下来,车裂。”
身体残缺是阮殷最为深重的心结。按他的叙述,当日敬天殿里看到他身体残缺模样的人不要太多,而且不乏朝中重臣——衣冠楚楚人上人跌落泥尘,被人像牲畜一样围观。只怕阮殷当时就已经精神失常,才致后头行事颠三倒四,处处授人以柄。
设计敬天殿陷阱的人必定是非常了解阮殷的。一个女人不可能扳倒一代权宦,可是阮殷的心病会让他一步一步自己走向死路。
丁灵想一想,“你查过没有,敬天殿是谁设的局?”
“没有。”阮殷摇头,“我那时候……谁都不想见,什么都不在乎,每天除了吃酒就是吃酒,过得乱七八糟,再后来入狱,想查也不能够了。”
丁灵叹气,“怎么能不查……祖宗,你那时候是不是不想活啦?”
“不是。”阮殷道,“我只是不想见人,我也不在乎。”
“是不是宋渠?”丁灵说着又摇头,“不是他。”以她对宋闻棠的了解,他不是如此下作的人,更何况拿自己未婚妻作赌,青史留一笔丑闻,对他一代清流名声百害无一益。而且宋闻棠并不是阮殷的近臣,不可能这么了解他。
“你不用担心。”阮殷道,“当日引我去敬天殿的人我已经处置了,而且我已经交权,这一生都不会再去敬天殿,不会再那样。”
有她在,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让阮殷发疯精神失常。丁灵定下心,便欢喜起来,“那咱们去放河灯,把那些倒霉事都忘了,好不好?”
阮殷从未同人提起前生旧事,说完便觉心中垒块如沙堤入海一泄而空,出奇地困倦。他根本不想动,却不能扫兴,用力挤出一点笑意,“好。”
阮殷不能露面,丁灵便自己下车,往集市上挑两盏灯拿回来。阮殷正伏在枕上昏昏欲睡,见她回来撑起一点眼皮,“两盏么?”
“我听说河灯是给亡魂的话。”丁灵点头,“所以买了两盏,一盏给你,一盏我有用。”分一盏给他,另拿纸笔,“你有话可以写给他们。”
“他们?”阮殷问,“谁?”
丁灵看着他笑,“你难道没有话想同他们说?”
阮殷低着头半日不动,转头见丁灵已经在开始纸上勾勾画画,忍不住凑过去,刚探头便被她推开。丁灵含笑斥道,“不许偷看。”
阮殷气滞,“你给谁?”
“不告诉你。”
阮殷越发不高兴。丁灵不理他,他坐着无所适从,握着纸笔许久无一字落纸,“我不写了,我既还活着,他们必定是不高兴的,我写给他们,他们在底下都不能高兴。”
丁灵回头道,“那更要写了——让他们不高兴,我才能高兴。”伸手夺过灯,“你不要,两盏都归我。”飞速勾完两张纸,折作两个纸方儿,塞在河灯里,“你在车上等我,我放了灯咱们回家。”
阮殷拉她,“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不能。”
阮殷锲而不舍,“丁灵——”
丁灵一颗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那你告诉我,这两盏灯都是给谁的?”
“今日算我给老祖宗脸面,”丁灵点着案上的灯,“这个给你的家人,这个么——”丁灵偏转脸凝视男人乌黑的眼,“给前头死了的阮殷。”
“给我看。”
“不能。”
阮殷大叫一声,扑上去啃咬丁灵雪白的面颊,“给我,你给我看,我要看”。
丁灵闭着眼轻轻地笑,“你拿什么换?”
“你给我——”阮殷将心一横,“我也给你看。”
丁灵睁开眼,“当真?”
阮殷立时便要后悔,但想知道的冲动盖过一切,“当真。”
“全部吗?”
阮殷终于寻回理智,便害怕起来,谨慎道,“只是……看的话……是的。”
丁灵握住他的手,一边亲吻男人嶙峋的指节,一边轻佻地抬着眼,挑逗地看他,“那我看过……这样可以吗?”
阮殷瞬间如被点燃,用力抽回手,整个人红得像煮熟了的虾米,结巴道,“不,不,不能。”
“那可有什么意思……”丁灵刁钻道,“除非扒了你的皮,给我看你五脏六腑,才能抵得上。”
“这个使得。”
“……你疯了吧。”
“真的,我早恨不能扒开了给你看。”阮殷道,“让你看看tຊ我这颗心里还能有什么——”
丁灵一滞。
“什么都没有。”阮殷看着她,“丁灵,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前程,没有权势,没有家,没有生,没有死,只有你……没有你……我连明天都不想要,我——”
“别说了。”丁灵听不下去,“给你看便是。”想一想又道,“但你这是耍赖混的,我只能给你看一盏,你要哪个?”
阮殷不假思索,“给我那盏。”
丁灵不动。阮殷扑过去夺在手里,摸出纸方儿,一层一层慢慢打开,到最后一层时,阮殷指尖停滞,紧张地看着她。丁灵一只手撑着下巴,还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阮殷深吸一口气,打开。纸上聊聊数笔勾出一个春日,白桃盛开,花瓣如雪飘落,树下有一架板车,地上已经掘出来一个小小坟眼,着装奇怪的女人立在坟前,手里握着一块割下来的布料,坟里的身体是拼凑起来的,男人没有闭眼。
阮殷握着纸的手剧烈地抖起来,“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瞬间拔高,变得尖利,“你看见了?”
第86章 上天给我的
丁灵不说话, 笑吟吟地看他。
阮殷几乎要疯了,“你怎么知道?”便扑过去掐住丁灵两肩,“你看见了?”
“看见?那时候还有第三个人?”
“有?没有……”阮殷恍惚一时,笃定道, “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连鬼都没有, 哪里有人?”
“那不就是了?”丁灵凝视他, “没有别人,只有我,你早已经认识我, 我也早见过你。”
阮殷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你什么——什么意思?”
“我的这盏灯, 便是告诉前头死了的阮殷——告诉他不用再惦记啦,是我埋了他,而且我会永远同他在一处。”
“骗人——骗我……你又在骗我。”
“那你就当我骗你好了。”丁灵拾起掉落的纸张, 仍旧折作一个纸方, 塞在河灯里。
阮殷反复念叨, “你骗我, 你又骗我……”
“你不肯相信我?”丁灵哼一声,“不信罢了,我们不差那点缘份。”抬手抚摸男人冷冰冰的脸, “我下去放灯,放完咱们就回家。”
阮殷猛地按住她, “真是你?”
“是的呀……”丁灵指尖上移,轻轻碰触男人抖个不住的眼睫, 用力给他阖上。
阮殷拼死睁开,眼前丁灵目光柔和。她说,“那时候就像现在——我想给你阖上眼,我试了几回没能成功,就割一片裙子。你还记得吗……我的裙子是蓝色。”
阮殷在她掌下慢慢发抖,身体的战栗无法控制,渐渐变得剧烈——他是死不瞑目的,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阮殷听着丁灵说话,只觉世界的一切都在消散,他好像正跪在九天诸佛顶天立地的身躯下,他在漫天雪白的佛光中仰望神佛,也仰望她。他终于懂得了他所遭受的一切磨难缘由——遇见她。为了遇见独属于他的神祇,他一个人走过了漫长而深重的荆棘。
值得。
都是值得的。
……
丁灵看着阮殷瑟缩着身体蜷在逼仄的车厢一角,电击一样抖个不住。丁灵心下一沉——别是把他吓疯了?小心翼翼凑近拉他,“……别这样,我哄你——啊!”
她被他整个拉入怀里,男人的身体完全覆在她身上,面颊抵在她颈畔。
丁灵笑一声,“……你怎么啦?”
阮殷剧烈的颤抖在她怀里慢慢平复,许久道,“丁灵,我是你的。”
丁灵困惑道,“你一直都是啊。”
“不一样……”阮殷道,“以前你是我给我选的,现在不一样——”他停一下,“你是上天赐我的。”
“什么不一样?”丁灵忍不住,“我们总是在一起的。”
“我给我选的……是我妄想。”阮殷在她颈边蹭一蹭,“上天给我的,谁也不许来抢。”
丁灵一滞。
“不论是谁……我绝不允许。”阮殷加重语气,“谁敢阻拦,我杀了他。”
“谁也阻拦不了。”丁灵含笑回应,“你原就是我的。”
阮殷极轻地“嗯”一声,抱着她只不松手。丁灵便将他拉开一些,凝视他的眼睛。阮殷微微仰着头,望着她,目光定定的,安心的。丁灵便也看着他,看着他在自己的凝视中慢慢向后仰倒。丁灵心跳都失一拍,急忙拉住。
阮殷仰面靠在她怀里,“……我很好。”他说,“我就是有点累。”他像是背负群山在沙漠里独行的旅人,终于回到家乡,从此卸下负累,不再跋涉,积攒的疲累翻涌上来。阮殷痴痴地望住她,“我睡一会,你抱着我,好不好?”
丁灵抬手搭在他撑住的眼皮上,“好。”
车里暗下来,马车已经远离集市,一丝光亮也不见。阮殷在黑暗的隐藏中慢慢睡着。丁灵抚摸男人细瘦的脖颈,一言不发。
马车停下,车夫在外小声道,“姑娘,流灯河到了。”
阮殷一动不动,陷在深眠之中。丁灵低头亲他一下,“等我。”便下车。
车夫探手扶他。丁灵道,“我去放灯,守着不许他出来。”
“是。”
流灯河上漂着许多灯,在黑暗的流波上一闪一闪的,越到远处灯光越稀少,仿佛真的能够抵达遥远的冥间。丁灵捧着河灯默默祝祷,蹲下去放在水上,目送流灯河水带两盏灯渐渐走远。
“他在车上?”
丁灵悚然回头。
河畔御柳之后宋闻棠慢慢转出来。
丁灵腾地站起来,转头见车夫就在不足十丈开外,便定下心,“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一直跟着你……才到了这里。”
丁灵心中一动,她从北御城山精舍出来登上马车便到了流灯河集市,宋闻棠居然从那时就跟着自己。丁灵大怒,“别跟着我。”拔脚便走。
“你不想同我好生商议咱们的婚约?”
丁灵止步。
“丁灵,我想不通——我便是有千种不好,但在你眼里竟连一个太监都不如?”
“两情相悦不是谁好谁不好。”丁灵道,“宋渠,我心里有喜欢的人,你放过我——去退亲吧。”
宋闻棠整个人掩在御柳暗影里,他筋疲力尽的模样,失魂落魄地靠着御柳,低着头道,“太监之流不过是皇家玩物,你莫看白日身居高位,转头便是地上泥尘。你为什么……你图什么?”
丁灵同他完全说不到一处,“宋渠,退亲吧。”
“我退了亲,你跟他便能成婚吗?”
丁灵一滞。
“莫说成婚,他连见人都不能。”宋闻棠道,“你总是要成婚的,丁灵,为什么不能是我?”
“我们当然要成婚。”
“说什么胡话?”宋闻棠冷笑,“陆阳君嫁一个太监,你不要脸面,丁太傅不要脸面吗?皇家的封号不要脸面吗?”
“那是我的事,同你不相干。”丁灵道,“宋渠,别再纠缠我。”
“你救了我,我原想着终生与你为奴报答你。”宋闻棠听若不闻,“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入京,为什么要功名?”
丁灵不说话。
“因为我的心变了,我不想只做你家里一个奴仆,我想做你的男人,我听说你喜欢状元郎,所以我拼死读书,我想要配得上你。”宋闻棠问,“你拒绝我,因为我没点上状元吗?我日后必定挣一个诰命与你,你相信我。”
丁灵皱眉。
“那个什么太监,是不是你编出来哄我——”
“宋渠。”丁灵打断,“我最后一次郑重同你说,我不喜欢你,不论你是状元探花还是神仙大士,我都不喜欢你。你我一场相识,你不纠缠,从此山长水远我们或可再见。否则——”
“什么?”
“你再纠缠,你我之间必定要死一个。”丁灵说完,转过身就走。
“我不退亲。”
丁灵脚下只停了一刻,仍往回走。身后宋闻棠道,“我绝不退亲,你想另觅婚约,杀了我你再去。”
丁灵听得头痛难当,加快脚步走。
“即便你现在杀了我,你仍然是我的未婚妻子。”
丁灵抬手掩住耳朵,走回去吩咐车夫,“快回府。”便回车上。阮殷仍然掩在斗篷里睡着,黑暗中只有露着的一段白皙的脖颈如同玉生光。丁灵看见他便觉心定,扑过去用力亲他。
阮殷有所觉,撑起一点眼皮分辨眼前人,看见丁灵便本能地张口,二人唇舌交缠裹在一处。他们终于分开时,早不知天时几何身在何方。
丁灵一夜被男人叫得神志恍tຊ惚,乱梦中俱是男人尖利的哭叫,一时是“救我”,一时是“求你”,忽一时男人变作宋渠的脸,固执地盯住她,“我不退亲。”
丁灵“啊”一声便醒了。
阮殷蜷在她身边,仍然陷在深眠中。二人胡闹一夜,男人的衣裳尽数堆在地上,朱红的锦被下一段肩臂在日色中白得夺目。丁灵看得心动,凑过去亲他一下,悄悄起身出去。
阮殷在朝中徒子徒孙虽不少,赐姓却不算多,这些人都是要跟随阮殷往南宫的——阮继善兄弟因为声名过显,早已经跟随车队出发。如今在中京的管事是一个叫齐欢的净军——昨晚赶车的就是他。
齐欢在外守着,看见便迎上,“姑娘要出去么?”
“回府一趟。”丁灵道,“你安排个面生的我带着。”婚约的事必须在出京前解决,不能叫宋闻棠闹到御前——真叫皇帝稀里糊涂赐了婚,那便是覆水难收。
“是。”齐欢同阮氏兄弟不同,安排什么便做什么,从不多问一个字。
丁灵收拾妥当时阮殷仍然深眠不醒——他自从知道丁灵就是敛尸人,除了同她胡闹,几乎没有醒过,他仿佛想把积年疲累尽数驱散,不管不顾,只知昏天黑地地睡。
丁灵恐怕耽误,取一张纸草书“等我”,把那日洞中失而复得的文华殿海棠压在上头,带着从人回丁府。
丁老夫人正在梳头,看见丁灵倒吃一惊,“才打发车子去接,这么快就到了?”
丁灵便知家里也打发车去北御城山接她,一语带过,“我原就是要来同阿奶请安的,阿奶寻我做甚?”
“昨日北城去寻你,在你那闹一场忘了同你说——今日端阳,宫中在悬山寺给太后办祈福会,有头有脸的女眷都去,你随我去。
丁灵递一支钗子给她,“太后病着,祈福会谁在操办?”
“还有太妃们。”丁老夫人道,“而且中宫虽空悬,圣人宫里有妃位——圣人听说要办祈福会很是欣慰。特意说了今日也要去。”
给太后祈福,皇帝亲临——不能不去。丁灵感觉今日提退婚的事似乎不大合宜。正纠结,丁老夫人道,“我知道你今日为了什么来。”
丁灵豁出面皮,“阿奶救我。”
“我的儿——你糊涂呀。”
第87章 赐婚
丁灵破罐子破摔道, “孙儿只想要个心里喜欢的,怎么就糊涂了?如今我同宋渠已经撕破脸,阿奶务必给孙儿退了这一门婚——不然等当真入了宋家门,不知死在哪一日。阿奶疼我。”
丁老夫人道, “我听北城说了, 你二人现这样,做了婚也是怨偶。宋春山如今得不到, 说什么都好听, 日后腻味了,我孙儿不知如何被他磋磨。”便道,“你阿爷糊涂, 我自同你阿爷说。”
丁灵喜出望外,“还是阿奶疼我。”
“可你也是糊涂。”丁老夫人骂道,“太监是伺候人的东西, 顶天做个玩物,悄悄的,家里怎么都容得, 你非要大张旗鼓的, 竟还叫宋春山知道——叫我怎么说你?”
“孙儿不知他如何就知道。”
丁老夫人想半日, “这事棘手。回来再商议, 去换衣裳陪阿奶上山。”
“是。”丁灵有了靠山,高高兴兴换了大衣裳,同丁老夫人登车上山。齐欢打发的小太监寸步不离跟着, 丁老夫人近段很见不得太监这种生物,但瞧着对方面貌寻常毫不起眼, 理论上不能入孙女的眼,又忌惮人家是南安王府的伴当, 强自忍了。
车队浩浩荡荡到悬山寺,刚过山门便不许侍人入内,丁灵只能命跟随在外等候,自己扶着丁老夫人拾级而上。大雄宝殿丹墀上聚集了诸王诸相府许多女眷,一个个呆若木鸡,鸦雀无声。丁老夫人虽然有诰命,扔在这些人中完全不起眼,按品级寻到地方,垂手侍立。
丁灵立在丁老夫人身后。
丹墀上虽然许多人,却连一声咳嗽不闻,静得山野坟场一样,间或一两声佛音从殿中送出。直立到近午,阶下一名红衣内监走上来,立在阶上叫,“陛下驾到——跪——”
便闻衣袂响动,一群人如风吹麦浪齐齐伏倒。又过了一盏茶工夫,终于有脚步声起,慢慢逼近。丁灵跪在人群中,听声音应不止一人,若是皇帝携后宫侍奉太妃祈福,应有十三四人之众。
悬山寺是皇家寺庙,大雄宝殿前丹墀极其巨大。为表祈福心诚皇帝步行上山,即便皇帝正值年少,从阶下入殿也走了足足一盏茶工夫。
就在丁灵跪得双膝发木时候,殿中佛鼓声起,便听众僧唱经之声源源送出,丹墀众人头埋得更低一些。
好容易捱完冗长的唱经,红衣内监从殿中出来,立在门前叫,“诸君——起——”
丁灵随众起身。
惊天彻地又一声佛鼓。内监叫,“跪——”
丁灵又随众跪下去。
“拜——”
如此九起九跪九拜往复,折腾了一柱香工夫总算礼毕。丹墀下众人顶着老大的太阳垂手侍立,一众诰命小姐晒得面如土色。那红衣内监终于发话,“圣人言,诸位夫人今日辛苦,早些回去歇息。”
所以这一整日过去皇帝的脸都没见着,光守在这磕头起立就闹了一个白天。丁灵暗暗摇头,但无论如何结束了,扶着丁老夫人要走时,大殿内一人走出来,停在丹墀上叫,“丁老夫人请留步。”
众位诰命小姐都还没走,仍然保持了祈福站队造型,听见这一句不约而同停下,便看着身穿朱红飞鱼曳撒的李庆莲拾级而下,穿过人流往丁府两个人走去。到二人身前立定,深深一揖到地。
丁定远虽然曾任太傅,但如今只是个退休返聘的中京城防府尹,李庆莲可是皇帝跟前红人,肉眼可见下一任司礼监掌印就是他——就算丁定远如今还是太傅,他本人都当不起李庆莲如此大礼。
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夫人?
丹墀上众人一片哗然,聚在丁老夫人身上的目光如果能有实体,大约能把她点了烧作灰。
丁老夫人唬得脸发白,忙忙回礼,“内相何需如此多礼?”
“夫人小姐在前。”李庆莲说着抬头,轻声道,“奴才原是应该的。”他说话时候目光在丁灵面上停一下,又隐秘地移开,低下头道,“圣人留夫人小姐说话——请二位随奴才入内觐见吧。”
丁老夫人手脚都不知往哪摆,“怎么敢劳动内相?老妇人自去便是。”
丹墀空阔,二人说话清晰可闻。中京诰命小姐们目送李庆莲亲自引着丁老夫人和她家那个闹出许多荒唐事的南嘉小姐穿过人群入内殿,俱各心下一凛——丁府,不能惹,惹不起。
三人走到大雄宝殿前便往后绕行。李庆莲边走边道,“圣人在菩提后院歇息。”他见丁灵目光疑惑,便道,“圣人请老夫人,应是为了小姐的婚事,老夫人若有打算,可早早掂量。”
果然是——丁灵猛地心下一沉,便看李庆莲。李庆莲摇一下头,又点头,做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引着二人穿过菩提树林,到一间清静的别院前停下才道,“夫人小姐在外稍候,奴才入内禀报。”
便自走了。
丁老夫人回头,“你阿爷有什么好处到李总管跟前?”
丁灵被她问得愣住。
丁老夫人完全吓疯了,口不择言道,“御前的人从来嘴紧得很,把银子都不见得探得出口风,这是——”
丁灵忙拉住,“阿奶在说什么呢?”
丁老夫人瞬间灵醒,忙闭嘴——总算净军在外值守,别院门前并无侍人。
又一盏茶工夫李庆莲才从内出来,“圣人呼唤,入内吧。”
丁老夫人往里走。丁灵到阶前故意绊一下,李庆莲心领神会上前相扶,贴在她耳边道,“若到万不得以时,姑娘可从后山走,奴才安排接应。”
丁灵微微摇头。
李庆莲极低地又补上一句,“姑娘先走,等爷爷出中京汇合。”
丁灵吃下这颗定心丸,故意道,“多谢内相。”
丁老夫人回头看见,忍不住皱眉训斥,“御前谨慎点,怎能跌倒失仪?”
丁灵应一声“是”,同丁老夫人一前一后入内。进门是一间小小的净室。皇帝坐在中间吃茶,太妃后妃一个不见,倒是宋闻棠在下手侍立。
果然是这厮居中作怪,丁灵暗暗地骂,只能同丁老夫人相携下跪请安。
皇帝头tຊ也不抬,“起吧,坐。”
便有小太监引着在宋闻棠对面下首坐下。丁灵抬头,同宋闻棠冰冷的目光撞个正着,丁灵轻轻冷笑。
皇帝放下茶盅,漫不经心侧首,“老夫人许久不见了。”
丁老夫人要起身,皇帝稍一抬手,做个制止的动作。丁老夫人只能坐回去,“上次得见天颜还是去岁新年。”
“是,朕记得是在阿母殿中。”皇帝说着触动愁肠,“如今阿母……”
丁老夫人连忙宽慰,“陛下孝心至此,必定感动上天,娘娘自有天相,必定不日大安。”
皇帝低着头半日不说话,仿佛又许久才缓过来,“这事原不当朕来说话,只是阿母现病着,朕后宫如今也没个能主事的人,只能朕来开这个口,若有冒犯处,老夫人万万勿怪。”
丁老夫人看见宋闻棠在场便猜到一半——虽是门好亲,但自家孙女又是那个德性,一时间说不出该笑还是该哭,只能讷讷应道,“陛下此言,臣妇如何受得起?”
皇帝便道,“既如此,朕就直说了——朕看丁小姐同宋渠年貌相当,堪为姻亲。”
终于还是来了。丁灵回头,李庆莲没有跟进来——必定在外安排。眼下逼上梁山,不得以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丁老夫人听见这话便看丁灵,丁灵隐秘摇头。丁老夫人硬着头皮道,“陛下,南嘉孙儿虽同宋大人年纪相仿,但自幼顽劣,做下许多荒唐事——非是臣妇不肯,实在忧心她出门之后更加出格,臣妇丢脸事小,若累及宋大人清名就不好了。”
皇帝道,“你是说前头李东陆的事?”便道,“是闹得不好看。”转头看宋闻棠,“宋渠——这事你都知道了吗?”
宋闻棠早想说话,闻言一掀袍角跪下,“李编修有眼无珠没那个福气——是他时运不济。臣喜不自胜。”
皇帝忍不住哈哈大笑,“老夫人听见了?”
丁老夫人垂死挣扎道,“宋大人心胸开阔叫人感佩,臣妇却不能做此昏悖之事,陛下明鉴,南嘉孙儿顽劣,确实不堪为朝臣婚配,望陛下三思。”
“老夫人无需心存顾虑。”皇帝道,“今日没有外人,朕同老夫人交个底。阿母病重昏迷,太医院想了多少法子都是无用。昨日请李天师扶乩,言道需朝中新人一门婚事冲一下,朕初初亲政,也算新人,原想把婚期提前——扶了乩,乩相有云婚期当在三日内。今科新人留在中京的满打满只六个,没成婚的只有探花郎。朕想着,以探花郎人品相貌寻个亲应容易?便定了他。”
三日内——皇帝大婚是多大的事,满朝上下不吃不喝不睡都要至少半月才能筹备,即便这些都不顾虑,分封在外的诸王也来不及赶回来参加婚仪。只怕皇帝本人都未必信这个扶乩术。只是病急乱投医。
而且太后病重已是万死之局,这万一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了——谁敢说声不信,现成的一口咒死太后的锅就要背在身上。
皇帝又道,“虽说事急,婚姻大事还是圆满为上,宋渠同朕求娶老夫人掌上明珠,朕厚着面皮同老夫人开这个口——事发突然,其实对不住老夫人,请老夫人看着阿母,无论如何受了这个委屈。”
赐婚还可以说一声不配,如今顶着为太后祈福的名声,又如何拒绝?丁老夫人一颗心冰凉,便转过头看丁灵。
眼下再说不答应的话,那便是把丁府一门老小的性命放在火上烤——天子一怒,伏尸遍野。
丁灵慢慢转头,宋闻棠虽然跪着,却仰着头一瞬不瞬望着自己,目光笃定。他盯着她,如同盯着网中猎物。
难怪李庆莲不肯进来——板上钉钉的事,跟进来也是浪费时光。
丁老夫人半日等不来丁灵回应,认命地叹一口气,“陛下言重了。南嘉向来骄纵任性,做下许多荒唐事,我们只恐怕辱没探花郎,哪里敢有受委屈的说头?”
皇帝听懂了,含笑道,“老夫人深明大义,令人感佩,如今时间仓促,婚仪安排难免简陋,老夫人所受委屈,朕心中自然有数。来人——”
红衣内监悄无声息入内。
“丁府一门公忠体国,堪为百官表率。朕意——赏丁定远河间侯,食一品禄。丁北城着任龙禁尉副都督。”
丁老夫人强拉着丁灵跪下去,“谢陛下隆恩。”
皇帝含笑点头,“婚仪老夫人多费心,朕命太常寺帮着操办,虽仓促,三书六礼都要俱全。丁小姐既册着陆阳女君,如今又为南安王爷守灯,便从南安王府以郡主之仪发嫁吧。”
南安王爷早死,又无后人。皇帝一句话约等于把偌大一个王府送与丁灵做了娘家。丁老夫人大喜过望,大声道,“臣妇谢陛下隆恩。”
宋闻棠便也跪下,大声道,“臣谢陛下隆恩。”
丁灵忍不住要说话。丁老夫人紧紧挨着她,稍有所觉便拼死命攥住。
外间一人叫道,“陛下。”
皇帝正要起身,闻言应道,“庆莲么?进来说话。”
门帘从外头掀开,李庆莲低着头走进来。皇帝看他神气不对便道,“热得很,外头让旁人守着便是。”
李庆莲不答,“陛下,大伴回来了,在外求见。”
丁老夫人生生一个激灵,转头便看皇帝。皇帝脸色比她还吓人,正要坐下去时僵在原地,“大伴回来——可是出什么事了?”便道,“快请进来。”转头不耐烦地向屋子里三个人摆手,“都出去。”
皇帝显然没工夫再理会这一茬,丁灵一肚子怨气只能忍下去,任由丁老夫人拉着,同宋闻棠一前一后出去。三个人堪堪出了院门,便见菩提林里身着朱红绣蟒曳撒的男人走出来,因为过于消瘦,玉带束出的腰线不堪一握,衬着过于白皙的面庞和随风鼓荡的马面衣摆,男人看上去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
是阮殷。
早该猜到,能叫皇帝称呼大伴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丁灵顿觉大祸临头,想说话又拼死忍住——如今她已经是皇帝面前挂了号的首辅未婚妻,再在里头搀一脚,那便当真是历史重演。
李庆莲从后走出来,越众上前,扑到阮殷跟前行礼,“陛下请爷爷进去。”
阮殷扫了他一眼,仍往前走。丁老夫人早拉着丁灵避在一旁,连宋闻棠都退到阶下。丁灵低着头,原等着阮殷从自己身前路过,他却停下来。丁灵视野中尽是朱红的衣料和精致的江牙海水绣花。
丁灵慢慢抬头。阮殷已在她身前立定,正一瞬不瞬地凝视她。丁灵紧张地抿一抿唇,好半日才艰难寻出一个称呼,“千……千岁?”
“丁小姐,你我之间如此客气——”阮殷刁钻道,“岂不是太见外么?”
丁灵难以置信地看他,人多口杂不便说话,只能无声地摇头,“这话从何说起?”
阮殷不答,撇下她转向宋闻棠,“宋渠。”
宋闻棠忙跪下,“千岁万安。”
“你这门婚事我不答应,作罢吧。”
一句话石破天惊,在场四个人,三个目瞪口呆,只有李庆莲木着脸不言语,勉强算镇定——应是早就知道。
宋闻棠一瞬间转了八百个念头,“求千岁恕下官愚钝,下官听不懂。”
阮殷冷笑,“我说——你同丁小姐的婚事我不答应,不要再议了。”
“只怕要叫千岁失望。”事到如今,宋闻棠再傻也不可能不知道从头到尾隐在丁灵身后的对头是谁,积攒许久的怨气冲上来,口气便恶劣起来,“陛下已为下官和丁小姐赐婚。丁小姐是下官的未婚妻子。”
“我说了我不答应,你没听见?”阮殷轻蔑地笑一声,“你既是如此昏悖,就别起来,跪在这里好生清醒。 ”说完拂袖而去。
丁灵急叫,“阮——”
一语未毕被人掩住口唇,转头才见是李庆莲。李庆莲匆匆向丁老夫人道,“有话同丁小姐说。”强拖着丁灵避到菩提树后。
丁灵眼睁睁看着阮殷入内陛见。丁老夫人呆若木鸡立在原地,宋闻棠刚要起身,被跟过来的侍人一把摁回去仍旧跪着。
宋闻棠挣扎。
侍人寒着脸按住,“千岁命你跪着。”
丁灵用力扯下李庆莲的手,转回菩提树后,“你们疯了吗?闹成这样要如何收场?”
李庆莲面露难色,“爷爷执意如此,我劝不住。”
丁灵大怒,“赐婚的事既然是刚刚提及,为什么要告诉阮殷?他tຊ怎么就知道了?”
李庆莲皱眉,“不要说宫里,便是朝里的事,想要瞒过爷爷也是难于上青天。不说这个——爷爷铁了心要拦这门婚,姑娘万万不要多言,此间事了,姑娘必能往封地避祸。”
“我去封地避祸——阮殷怎么办?”
李庆莲不说话。
“皇帝亲口赐婚,阮殷进去阻拦能有什么好下场?”丁灵说着顿足,“你快去拦他。”
“爷爷要是听我的,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何必同这些人争一时之气?”丁灵大急,“皇帝要赐婚便赐,我走便是,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容身?”便推他,“你快去拦住阮殷。”
李庆莲被她推搡只是不动。
“李庆莲!”
“姑娘莫白费劲了。”李庆莲耷拉着脑袋道,“事已至此再无转圜。”
“什么意思?”丁灵大惑不解,“皇帝未必就听他,你让阮殷忍一忍,这事不就过去了?”
“皇帝必定从命。”
“什么意思?”
李庆莲道,“净军就在山下。”
丁灵指尖一颤,“你在说什么?”
“悬山寺地处荒僻又极狭窄,净军已经围了这座山。皇帝不答应,连他都走不脱。”
丁灵退一步,“真是疯了。”转身便走。
李庆莲拼死拖住,“姑娘别去。”
“放开!”
“姑娘万万不能去。”李庆莲扑通一声跪下,“爷爷走下这一步,又不是当真要造反——必定要获罪的。日后——”他几乎就要哭起来,“姑娘必不能搅到这件事里头,眼前难关一过,后头还有一辈子——姑娘有着落,爷爷才能有依靠。”
第88章 皇家脸面
阮殷进去的时候, 皇帝正襟危坐,看见他便问,“大伴出京不过数日,为何回转?”
阮殷慢吞吞入内, 掀开袍角慢吞吞跪下, 磕一个头,“奴才给陛下请安。”便仰起脸, “奴才回来, 因为家中遇到烦难事,想同陛下求个恩赏。”
皇帝自从知道阮殷回京便心惊肉跳的,直到他说出“家中事”才暗暗松一口气, 便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下石阶,俯身拉他起来, “大伴自去岁一直身子不好,回来便回来,何需多礼?”
阮殷顺势起身, 任由皇帝拉他在右侧椅上坐下。皇帝竟也不回去, 紧挨着他一同坐了。小太监入内奉茶。皇帝道, “发生了什么?大伴特意回京寻朕, 必定不能是小事。”
“是。”阮殷点头,“奴才无能,为家事叨扰陛下。但此事郑重, 恳请陛下成全奴才。”
皇帝见他如此郑重,便知不能不答应, 与其等他说话,不如先送他个人情, 仔细回忆朝中事务,便道,“你我之间何需如此见外?御史台确实为了河间阮氏族人封爵的事往御前递了折子,朕没理他们。你也要多宽心,朕应了你的,便没有收回的道理。今日事罢了,日后你去了南宫,远离御前,有话要问只管给朕写信,不要乱听信外间传言——朕现时便可同你交个底,有朕在,阮氏一门荣宠断无后顾之忧。”
阮殷摇头,“奴才父母兄弟无一人在世,河间阮氏与奴才对面不相识——还有什么族人值得惦记?”
皇帝以为赏了他个大恩惠,闻言皱眉,“那是为什么?”
“陛下。”阮殷道,“奴才想同陛下要个人。”
“人?”
“是。”阮殷起身,在皇帝惊讶的目光中走到他身前又郑重跪下,“奴才钟情丁太傅府上南嘉小姐,求陛下开恩,将她赏与奴才。”
“太傅府……南——”皇帝吃一惊,“你是说丁南嘉?”
阮殷磕一个头,“是。”
“大伴怎的——”
“奴才自知身负残疾,实是情之所钟身不由己。”阮殷埋在地下,轻声道,“求陛下成全奴才。”
皇帝初时听见阮殷回朝,以为皇权生变,后来听说他为了家事,以为阮氏荣宠,事到如今话风一变,竟是为个女人,一时间竟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觉,“什么残不残疾——这种话以后休说,区区女子,大伴同朕的情分,何等绝色要不来,还不快起来么?”
“非是女子。”阮殷不动,“陛下,奴才要丁府南嘉小姐。”
“那不还是女子么?”皇帝无语,“你起来。明日朕命丁定远与你送去。”
阮殷仍然不动,“如此便请陛下收回赐婚成命。”
皇帝愣住,终于记起自己刚刚才赐了一门婚,对方就是这个丁南嘉。李天师扶乩冲喜,他根本不信,又当不起这个“不孝”的罪名,只能依他。正好宋渠求娶,日更最新完结文,在企恶裙扒八三凌七期吾三六自觉四角俱全,哪里留意赐的是谁?
若不是阮殷来说话,他可能连这事都忘了。
“是有这么个事。”皇帝道,“这门婚是李天师扶乩得来的,为的是给阿母冲喜——倒耽误不得。此事既已成定局,朕另外给大伴安排。中京贵女大伴喜欢哪个,朕今日也给大伴赐门婚。”
阮殷不答。
皇帝道,“阿母早年就有这个打算,让你也有个家室。这么多年你只是不肯答应。”便笑起来,“谁料如今卸了任倒主动来求——阿母当年就是使错法子,早让你闲下来,说不定早就做成了。”
阮殷道,“奴才要丁府南嘉小姐。”
“这个不行。”皇帝道,“朕已经赐婚,旨意只怕都到中京了——如何收回?”
阮殷慢慢直起身体,虽仍然跪着,却有松柏之姿,千钧不可转移。
皇帝加重语气,“另外选吧,中京城里贵女多得是,随你挑选。索性就在中京成婚,大伴带去南宫作伴。”
阮殷不说话。
皇帝顿觉气滞,熟悉的压迫感隐隐袭来。他自从亲政,许久没有从眼前权宦身上感觉到——原以为阮殷年老气弱,此时才明白过去不过是对方刻意避让。声气立时弱下来,“丁南嘉寻常女子,有什么值得大伴如此上心?北境贡来许多绝色,俱是异域风情,大伴若喜欢,可——”
阮殷重复,“奴才要丁府南嘉小姐。”
“朕刚赐了婚。”
“请陛下收回成命。”
瞬时僵持。
阮殷跪着不动,皇帝倒坐立难安起来。许久仍是皇帝打破僵局,“君无戏言——大伴这是要朕出尔反尔么?”
阮殷垂着眼,一言不发。
“不过一个女子,换一个又如何?”皇帝简直不懂,“中京贵女,比丁南嘉容貌出色的,比她身份贵重的,只要未曾成婚,即便已有婚约都不打紧,朕替你做主,大伴另挑一个。”
阮殷跪着不说话。
皇帝终于知道此事绝无转圜,渐渐恼怒,“大伴这样,是在逼迫朕躬么?”这话已经说得非常重,阮殷却没有半点打算反驳的意思,仍然跪着不说话。
皇帝焦躁起来,站起来屋子里飞速地走,一时恼怒上来想把这个权宦就地打杀,一时理智回归告诉自己不能如此——阮殷掌朝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他能主动退居南宫让权自己已是极不容易,为一个女人得罪他大大不值。
可是就这样被迫答应,皇家脸面何存?
天人交战半日,皇帝终于忍不住,“若朕不能答应,大伴待要如何?”
阮殷连神气都没动一分,“奴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二人正各不退让时,外间内侍怯生生道,“陛下。”
皇帝大怒,“滚出去——”又改口,“滚进来。”
门帘从外打开,走进来一个红衣内监,正要同皇帝回话见阮殷跪着,忙又跪下。
“什么事?”
内监怯生生看一眼阮殷,小心翼翼道,“回陛下,传旨官回……回来了。”
皇帝精神一振,“大伴可听见?旨意已经到中京,人都回来了——这事不能改了。”
阮殷不答。还是那内监小心翼翼地补充,“怪奴才没说清白,还未……未曾。净军在山下值防,传陛下旨意,悬山寺禁人出入。”
皇帝听见便回头,“阮殷?”
阮殷侧首瞟那内监一眼,小太监唬得一哆嗦,居然都不同皇帝打招呼,爬起来跑了。
屋子里仍然只剩皇帝和阮殷二人。阮殷道,“奴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简直难以置信,“你这是要逼宫?”
“奴才不敢。”阮殷道,“奴才只是同陛下求个赏赐。”
皇帝站着,面上神情出奇精彩,仿佛天边一块云一瞬间换了七八十种色彩,许久之后终于冷静,慢慢坐下,“大伴特意来此,当真只是要个赏赐?”
“是。”
皇帝慢慢坐下,“恕朕信不及你。”
阮殷仍跪着tຊ,“十五年前,奴才为人冤屈身陷囹圄,太后慈悲搭救,奴才才能活着走出郊狱,十三年前,奴才区区净军统领,穆王力荐奴才入司礼监。从那时至今,奴才尽享天家荣宠,无一日不思粉身碎骨报活命知遇之恩。”
“朕还以为你忘了。”皇帝冷笑,“你记得就好。”
“无一日敢忘。”阮殷续道,“奴才十数年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有负皇恩——今日是奴才出格,求陛下念及奴才半生勤谨,饶奴才这一回。”
皇帝皱眉,“你当真只是为一个女人?”
“是。”阮殷道,“奴才父母皆亡兄弟身死,如今孑然一身,只剩这一个念想叫奴才活至今日——若非如此,天家对奴才恩重至此,奴才怎么敢造次?”
皇帝便不说话。
阮殷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仍然不言语。二人一个跪着一个坐着,屋子里沉默得跟死了人一样。忽一时皇帝扑哧一笑,打破沉默,“还记得朕幼时跟着伴伴们学了一首歌儿。”
阮殷不说话。
“小小子儿坐门墩,哭着闹着要媳妇儿。”皇帝轻声念两句,“可还得后头?”
阮殷摇头。
“忘了罢了——朕学了歌便问你,你的媳妇在哪里。”皇帝说着停住,“朕那时候年幼不懂,长大了才知道大伴半生孤零——皇家应当给你的。来人——”
内监入内。
“中郎将李许长女秉性端淑,堪为良配,着赐婚御前侍讲宋渠,太常寺择吉成礼。中京戍都督丁定远之孙丁南嘉温顺恭淑,着赐婚南宫总管太监阮殷,陪伴守灵,二人无旨意俱不得返京。”
一个时辰前丁南嘉还是未来的探花郎夫人,转眼沦落成太监妻子,就是个对食——内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仰着脸,呆滞地看着屋子里两位至尊。
皇帝哼一声,“还不去?”
内监恍然,一溜烟跑出去传旨。
“旨意出去必定中京哗然,朕命大伴不再返京,也是为了大伴着想。”
阮殷不冷不热道,“陛下处处为奴才打算,奴才点点滴滴都在心里。”便道,“今日天晚,陛下回吧。”
皇帝脱口道,“那你呢?”
“奴才今日行事轻狂,心中难安。”阮殷道,“陛下容奴才留在此处静思己过。”
皇帝便站起来,“你不随朕回京?”
“奴才便不去了。”阮殷道,“奴才在此,一则思过,一则为太后祈福。婚事一了,奴才即往南宫。”
皇帝自从得知净军围山,早做好今日不能脱身的打算,没想到阮殷如此轻易放他。大喜过望,却故意正色道,“这门婚事丁太傅未必乐意,大伴需早作打算。”
一拂衣袖便往外走。
屋室一空,阮殷顿觉疲倦入骨,身子一沉跌坐在地。便听屋外叫喊声铺天盖地传进来——
“陛下既已赐婚,怎能收回?臣乞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我一门忠烈,孙儿南嘉身家清白,怎能嫁与宦官为妻?”
“陛下——”
阮殷扑在桌案上,一墙之隔天塌地陷的嚎叫声魔音一样源源不断送进来。他默默听着,勾着头,无声冷笑,用力掐住桌案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往外走。
第89章 末日
此时天已尽黑, 皇帝立在院中仍未脱身,身前一左一右跪着丁老夫人和宋闻棠。丁老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打得傻了,鬓发凌乱满面惊慌。宋闻棠虽然跪得笔直,亦是目光发直面白如纸。
两个人不依不饶围着皇帝哀求。
皇帝被阮殷逼迫还能说个不得已没办法, 被这两个人拦着恨不能直接一脚踹飞, 奈何此处一个侍人也不见,自己竟脱不了身。便转头大叫, “庆莲——庆莲——”
李庆莲同丁灵避在菩提林深处, 如同耳聋。丁灵这半日过去已经接受了阮殷逼宫的现实,便破罐子破摔等着。听见丁老夫人哭叫的内容便知道阮殷在里头已经得手。叹一口气,“真是疯了。”
李庆莲隐在树后看着外头, “还没完呢。爷爷待姑娘之心至诚,姑娘今日都瞧见,万不能辜负。”
丁灵不答, “叫你呢。”
“我不去——我现时出去必遭猜忌,让他叫吧。”李庆莲说着话,将衣裳撕得破破烂烂, 帽子也扔了, 抓两把土糊在面上。蹲在地上泥猴子一样看着丁灵, “姑娘不要现身。奴才方才说的话姑娘记牢——等爷爷离了中京, 万无一失。”
丁灵点头,“去吧。”
李庆莲转过身借着黑暗的掩护从菩提林中潜走。
“尔等在此纠缠,要抗旨么?”
是阮殷。丁灵听得心跳都漏一拍, 隐在树后探头。阮殷从内室走出来,看上去神色还好, 只是一张脸没有半点血色,一双唇又病态的鲜红, 竟有些骇人。
大晚上这么一个人立着,仿佛平地里窜出来一只活鬼。
在皇帝面前那两个人还止不住地大呼小叫,等阮殷现身居然齐齐收声。皇帝终于清静,竟隐秘地松一口气。
阮殷目光从二人身上平平扫过,“回话。”
丁老夫人伏身埋在地上。宋闻棠不忿,硬梆梆顶一句,“微臣怎敢抗旨?微臣正是遵从旨意,陛下早已赐婚,天子之命一字千钧,怎可朝令夕改?”
“朝令是圣意,夕令亦是圣意。”阮殷冷笑,“宋侍讲这话说得稀奇。怎么?圣旨如你愿你便遵旨,不如你愿你便要抗旨?”
“这话还与千岁。”宋闻棠梗着脖子道,“南嘉小姐是臣未婚妻,千岁公然夺人所爱,臣不能服!”
“宋侍讲慎言,谁是你未婚妻?”阮殷转向皇帝,“天色已晚,悬山寺道路难行。陛下移驾回宫吧。”转头叫一声,“来人——”
两名净军悄无声息从后掩近——这二人分明就在左近,方才皇帝受困,居然躲着装死。皇帝一口恶气冲上来,但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他也懒得说话,自己同净军走了。
阮殷看着人走远才道,“宋渠,旨意既定,再无转圜,你再有言语辱我未婚妻子,休怪我手下无情。”
“你?未婚妻?”宋闻棠冷笑,“九千岁宦官之身,拿什么娶妻?今日仗势欺人夺臣之妻,明日青史留痕臭名昭著!”
“宋渠。”阮殷道,“你不想活了?”
“是。”宋闻棠梗着脖子叫,“你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我她也是我的未婚妻,你也是个夺人妻子的无能阉宦!”
阮殷抬手按住刺痛的太阳穴,许久熬过一波锐痛,“你不想活便成全你。来人——”
黑暗中一名佩刀净军悄无声息出来。
阮殷道,“宋渠御前失仪,不敬上官,扒了他的官服,撵下山去,告诉吏部,命他具结文书认错——一日不清醒,一日不许他回朝。”
“是。”净军应一声,不顾宋闻棠尖声喊叫,按在地上三两下扒官服除官帽,连官靴都一同扔了,只给他留了一身白惨惨的中单。
宋闻棠仍然不肯走,被人按着躺在地上还在抻着颈子不住口地骂“阉宦”“逆贼”。
阮殷听得皱眉,“你聋了?”
那净军一个激灵,左手掐住宋闻棠下颔。丁灵眼看他右手去摸弯刀,那边阮殷道,“别脏了我地方。”
净军讷讷地“哦”一声,弯刀转向地上堆着的官服,割下大块衣襟做个麻球塞在宋闻棠口中,宋闻棠乱七八糟的辱骂立时变成唔唔嚎叫。那净军根本不等他自己站起来,一手提着宋闻棠两足,拖牲口一样拖下去。
偌大一个禅院,便只剩立在阶上的阮殷,和跪在泥地上的丁老夫人。丁老夫人眼见宋闻棠差点被人割了舌头,立时不敢说话,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阮殷道,“丁老夫人还有话说?”
“我……我——”丁老夫人抖得筛糠一样,不敢说,又不能不说,半日终于豁出去,“孙儿南嘉年幼无知,自幼缺失教养,实则不堪大用——求老祖宗放过我孙儿。”
阮殷低着头,看着她不说话。丁老夫人忍不住抬头,只同他对视一眼,便觉遍身冰凉眼前发黑,忙用力咬住舌尖才没昏晕过去。
阮殷道,“来个人,送丁老夫人下山。”便往回走,门帘一掀一落,男人消瘦的背影消失了。
丁灵一直看着丁老夫人去远才出来。禅房内砰一声,油灯剧烈摇晃,便熄了。丁灵心下一沉,疾步入内,便见阮殷倚墙跌坐,月光下男人仰着白惨惨一张脸,惨兮兮地望住自己。丁灵双手掩住门板,退一步靠在门上,“祖宗,闹成这样,你打算如何收场?”
“还要收什么场tຊ?”阮殷勾起一点嘴角,“叫我看着你嫁与宋渠,不如一同完蛋吧。”
丁灵摇头,“你还不快走,难道等着小皇帝回来拿你?”
“我走不动。”阮殷软绵绵都搭在墙角,两条手臂没有魂灵一样软软垂在身畔,他倚在那里,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你过来。”
丁灵慢吞吞地走过去,俯身攥住男人被夜色染得寒浸浸的衣襟,用力提住,“老祖宗方才的威风去哪啦?”
阮殷被她攥住便身体歪斜,悬悬挂着。男人目光迷离,却勾着她,“你抱抱我。”
丁灵不动。
“我没有时间了,祖宗,你抱抱我,然后快走。”
丁灵皱眉。
男人大叫一声,忽然合身向她扑过去。
丁灵一个不防被他撞得后仰,恐他摔倒,忙用力抱住。二人四脚朝天摔在地上,男人消瘦的身体整个覆住丁灵。阮殷贴着她便心满意足,冷冰冰的唇吻着她光洁的额际,“祖宗,你抱抱我吧。”
丁灵扣着消瘦的男人,指尖陷在他如瀑的黑发里,“敢问老祖宗,我何时竟成了你祖宗?”
“就是。”阮殷绵密地亲吻她,他神魂颠倒,不住口胡言乱语,“什么老祖宗,你才是我的老祖宗……祖宗,我冷,你抱抱我……你抱我……”
丁灵仰着脸,由着他死命亲她。许久男人终于停下,埋在她颈畔,咻咻地喘。丁灵安抚地握男人肩臂,“阮殷,你今日闹够了……”
阮殷闭着眼,极轻地“嗯”一声。
“皇帝赐婚让他赐就是……我走便是,等我去寻你,咱们无论如何都在一处。何需闹到这般田地?”
阮殷又“嗯”一声,半日灵醒,分辩道,“叫你做姓宋的未婚妻不如叫我去死。”
“一个虚名——”
“虚名都是我的,不能给他。”
丁灵原恼他胡作非为,被他这么一说竟觉有理——此时方知自己在这人面前当真没什么立场,便笑起来,“如今事已这样,你快走吧。皇帝不会放过你。”
“嗯。”阮殷又依恋起来,“我舍不得你。”
“不用太久。”
阮殷埋在她颈畔,喃喃道,“一日……一刻……一息,你不在时,太漫长了……”
“你吃了蜂蜜吗?”丁灵闭着眼睛,吃吃地笑。
“是真的……”
“嗯。”
入夜山寺极其寂静,黑暗中两个人交颈卧在禅房地上,没有一丝间距。夜晚的黑暗那么浓稠,世界那么安静,仿佛两个人的血脉涌动的声音仿佛都清晰可闻。
“丁灵。”
“嗯?”
“你该走了。”
“嗯。”
“丁灵,你要记得庆莲同你说的话。”
丁灵便不吭声。
“你是被我逼迫的。”阮殷说到“逼迫”便说不下去,许久缓过来,“你被我逼迫,皇帝对你才有亏欠……丁灵,你要听我。”
丁灵不答。
“我不在乎名声。”阮殷的声音轻得像梦一样,“只要你还要我,我就什么都不缺。”
丁灵冷笑,“方才不是在乎虚名得紧?怎的现在又不在乎名声啦?”
“那怎么能一样?”
丁灵哼一声。
阮殷道,“我的名声不打紧,你的却不行。你不能同宋渠有牵连,便是虚名,你都只能是我的未婚妻。”他在她颈畔极轻地蹭一下,“时间到了。”男人说着声音发颤,“你走。我舍不得……”
丁灵极轻地推开他,慢慢坐起来,慢慢往外走。男人一动不动,仰面躺在地上,微挑的一双凤眼漫着细碎的浮光,他目光恍惚,着了魔一样跟随丁灵。
眼前的男人看上去那么亲近又那么遥远,那么尖利又那么脆弱,他仿佛刀刀见血,又好似一触即碎。
丁灵已经到门边,忽一时顿住,三两步回来,扑在男人身上,张着口,疯了一样撕咬男人双唇。阮殷只愣了一下便神志不清地回吻她。
他们亲吻着彼此,如同末日降临。
第90章 脱身
中京城近来乱得出奇, 出格事体一件接着一件,大不成体统。先是太后病重,李天师扶乩,乩相命新臣婚事冲喜。宫里早传得沸沸扬扬, 皇帝属意让新科探花宋渠同丁老太傅府上南嘉小姐联姻, 还因为婚期紧急特旨命太常寺帮着筹备——
谁知悬山寺一个祈福会过完,联姻对象转眼变作中郎将李许家的千金。
还不算完。原来议的宋渠未婚妻——丁老太傅唯一的掌珠丁南嘉, 居然被皇帝赏与奉旨往南宫守灵的九千岁阮殷。阮殷虽是九千岁, 毕竟是个太监。权宦有女人不算稀奇,但朝中贵女正式下嫁宦官简直闻所未闻。
到这都还没完。宋渠抵死不肯接旨,在皇帝大朝殿前丹墀上顶着大日头跪了二日一夜。皇帝恐怕他晒死在外头, 命强行拖回去。宋渠回去便一病不起——不要说冲喜,便连站起来都没得可能。
闹成这样,不论乩相说什么, 只能作罢。
皇帝唯恐天意震怒,朝也不上,寝宫也不入, 每日守在太后榻前侍奉汤药, 朝野上下无不称赞。那九千岁却安然稳坐悬山寺, 连入宫给太后请安都不见人, 竟是大喇喇地摆出静等婚仪的架势。
消息传来的时候,丁定远正在给族中写信安抚,丁北城立在案前研墨。丁北城闻言道, “九千岁何等样人,他不是行事猖狂, 是眼下根本就不能回来——依阿奶的说法赐婚那日几乎就是个逼宫的格局。陛下自亲政脾气就不同一般,自从九千岁离京, 宫中格局早不同往日,九千岁敢踏入内御城一步,说不得便没了他这个人。”
“内御城?”丁定远冷笑,“中京城他都不要妄想。”
丁北城一滞,“阿爷要蹚这浑水?”
“什么叫蹚浑水?阉宦如此辱我门楣,堂堂男儿,怎能咽下这口恶气?”丁定远越说越生气,将笔一掷,墨汁四溅,一封信眼见着没救了。
丁北城毕竟同妹妹感情深,跪下去道,“阿爷不可,外人不知底里,咱们家里人怎么能不知?妹妹好不容易才熄了同太监作亲的心思,答应拒婚往封地避祸——九千岁若真死了,惹得妹妹又转了心思,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那阉宦死了,只怕她倒能清醒点。”丁定远骂道,“你妹妹有今日,全是你和你阿奶惯的!先说是小太监,想着一个玩艺儿,养着就养着——谁料她竟然敢招惹阮殷?九千岁是什么人物你不知道吗?等明日被他扒皮拆骨炖作汤,你那个傻子妹妹还在做梦!”
丁北城被骂得晕头涨脑,又无言以对,只能跪得笔直生生受了。
丁定远道,“陛下何等人物,又是被迫赐婚,若果然因此耽误太后的病症,现时罢了,日后必要活剐了姓阮的。”
丁北城忍不住,“陛下虽然不情愿,可旨意都下了,便是捏着鼻子认了——说不得就如此作罢?”
“作罢?”丁定远冷笑,“若是作罢,九千岁怎的不敢入宫?太后榻前侍疾怎的不敢去?陛下的心思好猜得紧。”
“什么?”
“九千岁多年掌朝跟随甚众,陛下若不想丢脸,最好的法子就是静悄悄解决了他。”丁定远停一停,“斩其首领,跟随必做鸟兽散。”
丁北城一滞,“阿爷的意思,陛下想引九千岁入宫?就地斩杀?”
“明摆着。”丁定远道,“我只是看不懂九千岁,那厮手段我见过,不应这般行事。”便冷笑,“想是失心疯了。他两个斗法我们不管,你妹妹需赶紧走,虽说姓阮的早晚必死,可万一没斗出个结局时便叫陛下把你妹妹给阮殷做了人情,得不偿失。”
丁北城便生出不忍,“九千岁身死,我妹妹——”
“你妹妹什么?”丁定远恨不得一脚踢过去,“你也失心疯了?姓阮的是个太监,便活着你妹妹嫁给他也是守活寡,有什么分别?死了才是干净!我府上宁愿养她一辈子,也不受与阉宦为妻之奇耻大辱。”
“不用阿爷养。”
丁北城吃一惊,回头便见自家妹妹一身骑装立在檐下,竟不知听了多久。丁定远面皮一紧,又迅速恢复,“老夫哪一句有错?”
“阿爷哪里有错的时候?自然都是对的。”丁灵冷笑,“我如今既是家族之耻,没有脸面再见人——东西收拾妥当,我来与阿爷辞行。”
丁定远勃然发作,“难道你还想嫁与姓阮的?”
“我谁也不嫁,我自去封地,从此死活与家族无涉。”丁灵硬梆梆道,“临行前我劝阿爷一句——如今九千岁同陛下关系不睦,阿爷应当明哲保身。若胡乱插手,万tຊ一早晚获罪,没的连累家族。”
丁定远皱眉,“你这是在替姓阮的求情?你心里还在记着他?”
丁灵还没说话,丁北城抢在头里道,“妹妹绝没有这个意思。九千岁同皇家这么多年千丝万缕的联系,眼下虽然闹得不好看,可事无绝对,万一太后她老人家好转了,两相撮合,说不得又亲如手足——反正妹妹往封地避祸,怎么都不可能嫁与九千岁。阿爷为咱们府上着想,不论闹什么,还是避着好。”
丁定远低头沉吟。
丁灵便知丁定远听懂了,跪下去道,“孙女今日一去便不知何时再见面,阿爷保重身体。”
丁定远心生不舍,低着头不说话。
丁北城催促,“妹妹赶紧走,日后记着教训,再不要招惹阉宦。更要离那九千岁远着。”
丁灵道,“我这一走,阿爷阿兄必定许多为难。”
“不用怕。”丁定远道,“慢说陛下不愿意,即便陛下认真要你下嫁,有你阿爷和阿兄在,我丁氏一门百年承袭,没有以女子换荣宠的先例。”
丁灵即便早就知道自己一走了之不会惹什么祸事,听到这一句也不能不感动,伏身下去磕头,“孙儿这便要走了……阿爷保重,阿兄保重。”
丁老夫人在后头听了许久,闻言从内堂冲出来,扑到跟前死死抱住丁灵,“我的儿,我苦命的儿,你糊涂——为何招惹什么九千岁?如今落的去那等穷乡僻壤处?如何是好……”
丁灵穿越而来,原本亲情淡薄,被丁老夫人百般呵护倒生出依恋,忍不住同她抱头痛哭。丁老夫人哭一时清醒,推着她走,“趁太后病重宫里乱着没法议婚,你赶紧走。”
丁灵擦干眼泪,郑重地磕头,便出府登车。
因为是秘密出京,丁府只安排许春和带一支卫队尾随,两匹快马拉车,极其简便。出中京半刻不停,一路疾行,不一日便到定下的一处别院。
别院大门循声洞开,众人簇拥着一名便状青年出来。许春和唬得退一步,“余……余都统?”转身便叫,“姑娘快走!”
阮继余哈哈大笑,“走什么?连你也一同留下吧。”便向后招手。两名便装净军大步抢上前,拉着许春和往后院去。不过一盏茶工夫,丁府卫队便被潜在此间的净军缴了械。
丁灵掀帘出来,“别吓着人家。”
“是。”阮继余走上前相扶,等入了院门才道,“只是拘着他们,不叫乱走乱说话。”又道,“此处我们驻防。奴才奉命等候姑娘多日,姑娘可算到了。”
丁灵问,“阮殷呢?”
阮继余摇头,“爷爷还没脱身。”
“什么?”丁灵立在庭前,“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在这里等我吗?”
阮继余一滞。
“他还在悬山寺?”丁灵大急,“是不是当真疯了?”转身便走。
阮继余急急拦住,“不可。”不等她说话抢在头里道,“姑娘过去,爷爷更加难以脱身。姑娘万不可冲动。”又道,“昨日宫里有信,太后不大好……说不得就在一二日间。爷爷必定是想趁这个时机。”
丁灵忍不住骂,“疯子!走便走了,管什么时机?你去给他带信,明日再不来过来会合,后日一早我就去悬山寺找他!”
“……是。”
丁灵虽说得凶狠,其实她心里也清楚,事已至此,除了留在原地等阮殷,没什么法子。
宫里的消息来得比想象还快。
丁灵刚到别院,第二日刚刚过午,中京城的消息便应接不暇。第一个是宫里来的——天近明时太后薨逝。第二个紧跟着到了——皇帝诏谕九千岁阮殷入宫守灵。
丁灵听得眼前发黑,直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胡乱地跳。夜半时分阮继余走进来,“姑娘,有客。”
丁灵大不耐烦,“不见。”又催促,“去悬山寺的人回来没有?”
阮继余道,“姑娘还是见一见吧。”
“我说了不见——”丁灵忽一时灵醒,腾地站起来,“来了?”
阮继余忍住笑意,“外头。”话音未落,便见丁灵从身边掠过,剩的话只能咽在口里,“……爷爷请姑娘过去。”
罢了,说不说都一样。
丁灵冲到院里,四下里一个侍人不见,孤零零停着一辆马车。丁灵扑到车前又停住,深吸一口气,慢慢抬手,撑起一点车帘——
阮殷勾着头,缩在车壁一角,大热的天,死死扯着大毛毯子包裹身体。饶是如此,男人仍在止不住地发抖,他的头发是湿的,还在滴着水。男人如有所觉,仰起脸,苍白的面上扯出一点稀薄的笑意,“丁……丁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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