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灯续昼(四十五)
无妄站在院中, 看着身前不远处码的整整齐齐的三五只保温袋,神色飞扬,言语兴奋。
“哥哥, 这些都是给我的吗?”他跑到霍懈北身侧, 问。
霍懈北点点头,说:“自是给你的,但我需要借你的水镜一用。”
无妄想也没想,小鸡啄米一般点了点头, 拎起其中一袋, 越过长廊,往后院赶去。
他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谢谢哥哥。”
动作麻利, 不似脚上有铁链时缓步慢行。片刻,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但声音却响彻自在殿。
“哥哥不用跟我客气, 这殿里所有的东西, 哥哥都可以用。”
温予看着无妄消失的长廊拐角,好半晌没有动弹。她在思考,思考今日遇到的所有事情。
霍懈北知道,此时她的心里一定有很多的疑惑。所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搅扰她, 而是给她思考的空间和时间。
他把剩余的几只烤全羊拎到了西厢房,又把他和温予的行李拎到东厢。归置好一切,他又带着温予去了正殿。
温予的好奇心, 早已疯长。
“刚刚那个小道士, 就是你口中的无妄吗?”
其实,这个问题她是明知故问。自来到自在殿后, 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霍懈北喊那个小道士无妄了。
所以,不等他回答,她又问了真正好奇的问题。
“你之前不是说,无妄是你和秦阿兄在西州时候认识的吗?他怎么还还这么年轻?”
一开始,她想问的是他怎么还活着。临出口,又觉得不妥。那样的字眼,反倒是像催人去死一样。所以,她磕巴着换了个词。
她心里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又担心会漏掉一个。是以,不等他答,她又一股脑抛出好几个问题。
“他脚上的那两条铁链又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在殿内没有,一踏出门槛就有了?”
“还有,他是怎么把山脚下的车辆弄到山顶上来的?”
“他是神仙吗?还是这山中的精怪?”后几个字,她咬字极轻,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
霍懈北被她的小心翼翼逗笑了,随即缓缓开口,道:“不是精怪。”
霍懈北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神仙,他身上有很多隐秘的功法在。但我确信,他不是精怪。”
温予偏着脑袋看他,静静听他说。
“他有一颗慈悲心,所以他不是精怪。”
说完,他兀自低笑一声,说:“是不是看不出来?”温予嗯了一声,说:“倒是看出他的稚子心。”
话落,她仿佛听到一声无奈地喟叹。
“他清醒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说起这些,霍懈北的神情莫名悠远起来。
“最初,我和阿兄遇到无妄的时候,他就是现在这种状况。”话落,他停顿一瞬,又说:“不,比现在显得更痴一些。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就像凭空出现一样。就连无妄这个名字,还是我和阿兄后来给他起的。”
“怎么会这样?”她低喃。
霍懈北摇摇头,继续说:“至于他脚上的铁链,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和你看到的一样,他就像是被圈禁在了这方寸之地。一旦踏出门槛,他的双脚就会生出铁链,禁锢他的行动。
我也好奇,曾在他清醒的时候不止一次问过他。他却只用了两个字就把我打发了。”
“哪两个字?”温予也好奇。
“他说,自囚。”霍懈北怅然开口:“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是自愿被困在这九岭山上的。”
说话间,霍懈北已经带着她来到了自在殿的正殿。大殿一尘不染,才推开门,一阵沁人心脾的檀木香就钻入鼻腔。
“这里就是无妄每日修行的地方。”话落,霍懈北踏入大殿,温予也跟着走进去。
大殿古朴至极,唯有正对着大门的墙上的彩绘壁画最为醒目。
温予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幅浩瀚的壁画。壁画占据了整面墙壁,以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为基调。
海洋中央,立着一座云雾缭绕、百花盛开的仙山。仙山之上的一座小亭子里,画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女人光着脚,一袭红衣,在亭子中央舞着剑。男人一身玄衣,浅笑抚琴。目光温和,一直看着女人的背影。
海平面上,鸥鸟振翅,三两只海豚追逐着一艘小舟嬉闹。除此之外,两位白衣少年朝着仙山踏浪而去,他们手上还提着才从海里打捞出来的银色海鱼。
而仙山之巅的一处断崖山,还有三位白衣少年正在练剑。
不知是因为绘制这幅画的人功底很好,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温予单单是看着,就觉得身临其境。
她的眼前,似有浪花在翻滚。耳边,隐隐传来古琴叮咚作响的弹奏声。
最让她诧异的,还是剑气。
她目不转睛盯着断崖上的四位白衣少年看时,剑气扑面而来,刮得她肌肤生疼。她想挪开视线,却发现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阿予,别看。”
她看得正出神,一只温厚的大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一阵心悸之后,她恢复了正常。
温予定了定心神,问:“这幅画也有什么玄机吗?”
“这幅画里蕴含了无妄的念力。你没有什么修行,又是第一次看,抵抗不住也很正常。”
霍懈北一手捂着她的眼睛,另一手强行掰过她的肩膀往一旁走去,避免她再被画中的念力所扰。
过了断崖后,他松开了手。从一旁的桌案上拿了一瓶用梅花淬炼而成的花露,倒在指腹,在温予的眉心及人中各点了一下,随即又说:“这下,你可以继续看了。”
刚才那阵凌厉的剑气犹在,尽管霍懈北这样说了,她却是不敢再往断崖那处看,转而看向亭子里的那对璧人。
这一次,她的感受比刚才更为清晰。
琴声悠扬,却并不婉转,反而隐隐透着几分肃杀的磅礴之气。尽管弹琴的那个男人面带笑意。
画中的红衣女子,旋转,跳跃。尤其是当她两只手臂扬起来的时候,衣袖翩翩,像一只妖冶的赤色蝴蝶在云雾间飞舞。
看着亭子里的两人,温予心生一念。她忽然对亭子里这两人的长相有点好奇了。
一念起,云雾涌动,画里的人当真离她近了一些。
温予惊诧于男人的长相,和无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男人的脸上,不似无妄这般纯稚,眉眼间尽是专属于少年人的肆意和张扬。
她正看得出神,红衣女子忽然转过身来,似是察觉到有人窥探,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
下意识的,温予回给她一个微笑。唇角勾起来之后,她又反应过来,红衣女子只是画中人。
她长得很好看。
远山眉,一双杏眸水汪汪的,鼻梁微挺,薄唇微微抿着,笑起来还有酒窝。最瞩目的,还是她眉心上方有一道赤色的水珠形状的花钿。
不知道为什么,温予看着她,总觉得很亲切。
她收回视线,转而看向霍懈北,问:“亭子里的男人,是无妄吗?”
“应该是他。”霍懈北也曾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尽管无妄不承认,但他确信,抚琴的那个男人就是无妄。
“那这位红衣女子,是他的心上人吗?”温予又问。霍懈北摇摇头,说:“他说,只是小师妹。”
温予也摇摇头,说:“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我觉得他喜欢这个小师妹,而且是极其喜欢的那种。”
她说得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身侧的男人此时正用画中人的眼神看着她。
温予又问:“那这画上的七个人,是他和他的同门吗?”
“不是七个人,是九个。”
霍懈北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指了指被海豚包围的小舟,说:“小舟里,还有两位。”
温予看过去,果真在船舱里看到了一男一女两道人影。
“听无妄说,小舟里的这两位,是他的师父和师姐。而其他人,应该是他的师兄弟。”
霍懈北说完,目光落在了壁画前的八仙桌上。桌案上依次摆放着八尊用梅花木雕琢的人形小像,穿着打扮及其长相都和壁画上的一不一样。
温予也注意到了奉在桌案上的小像。她特意数了数,桌案上有八尊小像,却有九个烛台。
明显是拿掉了一尊。
“怎么少一个?”她问。
“因为他还活着。”他说。
“你的意思是,其其他人都没了?”温予听着,有些骇然。
霍懈北没说话。
有些问题,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温予的目光又一次落在空的烛台上,霍懈北见了,低笑一声,说:“别多想。那儿,之前奉的是我的像。”
“现在,也该让它回归原位了。”
话落,他从温予手里接过她怎么也都要随身携带的背包,打开,拿出里面的小像,重新摆在了桌案上。
一开始,温予是想拒绝的。
可当她看到霍无羁小像的底座和桌案上遗留的痕迹严丝合缝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她犹豫了。
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安静看着那尊小像,好一会儿都没有再有动作。
其实,霍懈北心里也在忐忑。他担心,她会过于执拗于那尊小像,而不愿放手。可她全程没有阻拦,这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阿予,来这边,我带你去看霍无羁。”霍懈北牵过她的手,带着她往一旁角落走去。
温予回过神,紧跟着他的步伐,口吻里带着一抹不可置信。同时,又有些期待。
“真的可以看见他吗?”她问。
霍懈北点点头,说:“我保证。”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角落。
角落里,放着两口大水缸。其中一口缸里,养了一株睡莲。而另一口,蒙着一块黑布,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阿予,别紧张。”
霍懈北看了温予一眼,抬臂掀开了蒙在缸上的那块黑布。
烧灯续昼(四十六)
这口缸的材质和养着睡莲的那口并没有什么区别, 同样也是满缸的水。唯一的区别,就是这口缸里没有睡莲。
水面澄净,温予站在缸前, 甚至能清晰看到倒映在水面上的五官。无论是她的, 还是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的,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温予心中诧异,对水面的观察更仔细了些。她把脑袋往一旁探了探,她果真发现了些许端倪。和养着睡莲的那口缸里的水相比, 这一缸水好像更浓稠、更清晰一些。
与其说是水面, 倒不如说更像是一面镜子。
温予转头,看了霍懈北一眼。他已经把蒙着那口缸的黑布归置整齐、放到一旁了。
触到温予探过看的视线,缓缓开口, 为她解惑。
“这的确不是寻常的水。和墙上那幅画一样,里面凝结着无妄的术法。”
听到这里,温予想起那阵刺骨的剑意, 下意识后退一步的同时, 把视线也从水面挪开。
霍懈北见状,低笑一声,又说:“没关系的,不用担心,这面水镜没有攻击力。而且, 只有你看着它的时候,它才会发挥出作用来。”
温予这才又继续看它。
霍懈北上前一步,接过她手里的羊肉串, 随即又用另一只手牵起她的手, 掌心扶着缸沿,说:“手不要挪开, 默念你想要知道的问题,水镜会给你答案。”
温予吞了吞口水,开始按照他说的做。
她脑海中才闪过霍无羁的名字,原本平静的水面忽然开始颤动起来。
哗啦一声,水花飞溅,她的手背都被溅湿了一大片。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
霍懈北的胳膊及时揽上了她的后腰,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回响:“别怕,没关系的,手掌不要离开缸沿。”
“好。”温予听了,及时调整好身形,掌心和缸沿贴得更紧了一些。
她才站稳,方才平静下来的水面又有了新的变化。
明明没有风,水面却泛起层层涟漪。片刻之后,涟漪散去,水面上忽然出现几道人影。
虽然有些模糊,但温予依旧能分辨出那几个人的全都不是霍无羁。
温予转头看了霍懈北一眼,疑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我甚至都没有见过。”
此时此刻,她心里想得明明都只有霍无羁这三个字,可水面上出现的人影,却是和霍无羁半点关系都没有。
和她一样,霍懈北也心生疑惑。
“你见过他们吗?”温予看着他的脸,又问。
“应该没有。”霍懈北摇摇头,视线没有从水镜上挪开,眉心也紧紧锁着,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思考,是霍无羁才会有的小习惯。
温予看着,胸腔一涩。
“他们身上的衣服,是西州宫城里统一制式的宫人服饰。”紧接着,又听到他说:“或许,见过。只是时间太过悠远,我不记得了。”
“你是说,他们是宫里的人?”温予重新把视线落在水镜上。
霍懈北嗯了一声。
“可我记得,他们的衣服不是这种灰色的呀?”温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对水镜里这些人穿的衣服一点印象都没有。
霍懈北的视线终于从水镜上挪开。他垂眸看了一眼温予,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几道人影上,生怕错过了霍无羁。
明明他就在她的身边,可她偏偏要去看镜中人。
霍懈北看着她的后脑勺,无奈叹了一口气,随即开口解释道:“霍珩登基之后,几乎把宫城里的东西全都改了一遍,包括宫人的服饰。你曾在宫宴上看到的,是经过改造之后的款式。而他们身上穿着的,是早先未经更改的样式。”
“原来是这样。”温予轻声嘟哝了一句,视线却没有从水镜上挪开。
她始终相信,水镜里闪过的这几道模糊的身影,一定和霍无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水镜里。
她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到一阵刺耳、喧嚷又繁杂的尖叫声。同时,人影和背景也越来越清晰。
如果不是这口缸清澈见底,温予甚至会怀疑,水缸底部是不是放着一台投影仪。
就像是看电影一样,声音、画面她都能悉数感知。
霍懈北也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霍懈北比她稍微平静一些,但眸底仍有几分掩不去的惊讶。
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见识水镜的威力。
他上次来九岭山,无意间听无妄说起过这面水镜,却从来都没有见过,更别说使用了。
无妄只说过,水镜能显像,却没说还能听到声音。惊讶之余,霍懈北仍不忘侧耳去分辨那声嘈杂的动静。
凌乱的脚步,尖锐的嘶吼。无论是画面还是声音,都说明他们无比慌乱。
冗长的宫道上,三五位值更的宫人和侍卫慌不择路,狼狈狂奔,半点没有了平时的端方和稳重。同时,口中高声呼喊着什么。
“走水了,清明门走水了。”
“走水了,清明门走水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水镜里的画面也发生了变化,火光冲天的清明门映入二人眼帘。
温予只知道清明门是皇城的一道宫门。除此之外,她的脑海里在没有关于清明门更多的记忆,更是不知道清明门和霍无羁有什么关系。
温予不知道清明门,霍懈北却是极为清楚的。
西州有十二道城门,唯有清明门,他印象最为深刻。
这一刻,漫天的火光将他的双眸都染成了赤色,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句之前在太傅府书房里看到的一句话:宫变日,清明门起火,叛军入城。
而温予也终于舍得把目光从水镜上挪开片刻,仰头问他:“清明门不是常年有侍卫守护吗?怎么会起火?”
霍懈北喉结一动,艰涩开口,说:“是叛军。”
温予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话,疑惑问了句:“什么?”
“是叛军入城了。”
霍懈北看着水镜里的火光和漫天的烟雾,又缓缓开口:“宫变那日,混入清明门侍卫队的叛军放火烧了宫门的同时,将毒烟混入了浓烟之中。清明门的守卫中了毒烟,很快失去了防备能力,叛军正是趁着这阵慌乱,攻了进来。”
温予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些话,神色惊愕。她仰头看了一眼霍懈北,恍惚中,她总觉得他此时的神情有些悲怆。
她唇齿轻颤,明明她有满腹的话想要说,可最终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忽然,她又听到霍懈北沉声说了句:“他们来了。”
温予闻言,也顺着他的视线重新看向水镜。大批手持利刃的叛军已经攻入了清明门,他们手法狠毒,逢人便砍。
不多时,清明门血流成河,守门的侍卫也尽数变成了焦尸。
虽然水镜里的画面和电影一样,但温予知道,她所看到的,是真实发生过的。叛军每挥一刀,失去的都是一条人命。
就连霍氏皇族,也差点因为这次宫变倾数覆灭。而霍无羁,也是因为这次宫变,流落民间。
是以,温予看着,更觉胆颤心惊。
她又仰头看了霍懈北一眼,他专注看着水镜,似是没有发现她正在看他。
温予的视线在他紧绷的下颌线多停留一瞬,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并不单单只是霍懈北。无论她想不想承认,水镜里发生的这一切,都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绝于耳的杀戮和尖叫声,使得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心生恻隐。她换了只手扶着缸沿,另一手握上了他的,以示安慰。
霍懈北垂眸看她一眼:“多谢。”
忽然,画面转至一处极为清雅的宅院。不等她看清楚门上匾额的字,画面又忽然开始向下移动。
也是这个时候,温予发现,她控制不住这面水镜了。水镜里的画面还在变化,却并不是随着她的心意。
一位小厮扮相的少年,气喘吁吁跑至大门前,大力砸着门。
温予怔了怔神,反应了一瞬后,垂眸看了一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殿内只有她和他,既不是她的,那就只能是随着他的心意而动了。
他一定是对这座宅院很熟悉,不需要看匾额上的字也知道是哪里。不然,他不会连看也不看匾额一眼。
她虽好奇,却也没有打断他继续看下去。
‘吱呀’一声,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不等府内的管家问话,小厮慌张开口,问:“叛军攻入城了,两位殿下在何处?快带我去见。”
“叛叛军?”管家伯伯还在原地发怔,小厮却顾不得那么许多,侧身跑了进去。
小厮娴熟绕过前厅,跑到后院,高声呼喊:“殿下,公主殿下,驸马爷,出事了,你们在哪啊?”
听到小厮的呼喊声,温予对着座宅邸有了一些猜测:莫非,这里是公主府?
她正想着,水镜里又出现了一男一女两道人影。
女子容貌姣好,只因身怀六甲,行动有些不便。男人风度翩翩,对身边的女子更是悉心呵护。
这两位,难不成就是霍无羁的父母?
忽然,霍懈北攥着她的那只手忽然紧了紧。她仰头看了他一眼,他依旧面色平静。可望向水镜的那双眼睛,却是比刚才多了一层水汽。
这下,不用去问,一切都有了答案。偌大的西州,除了公主和驸马,温予想象不出,还有谁能让他如此激动。
温予知道,他也和她一样,今天是第一次在这水镜里看见公主和驸马。是以,温予依旧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陪他站着,看着水镜里发生的一切。
烧灯续昼(四十七)
水镜里的画面随着他和她的心意千变万化, 两人看得皆是触目惊心。
当温予看到和舅舅长得一模一样的霍循喝得烂醉,站也站不稳,却在听到宫变之后挣扎着站起身, 站起来又摔倒、摔倒后又重新爬起来持着长剑蹒跚而行的时候, 她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碎了一样。
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所以,当她看到驸马毅然决然换上霍循的衣衫,持着长剑头也不回往外走, 公主挺着孕肚, 依依不舍地看着那道渐远的背影时,温予的鼻腔一酸。
驸马此去,必死无疑。
这一刻, 温予忽然觉得,这个结局不单单是她和霍懈北知道。安平公主和驸马本人似是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驸马应是害怕自己回头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即将临盆的孩子后,心生不舍, 不愿再离开。所以, 驸马在踏出第一步后,不曾再回头看一眼。
看不见驸马的身影后,安平公主擦掉眼泪,有条不紊安排府里的其余人撤离后,她红着眼眶, 一手抵着后腰,一手拽着小厮近乎控制不住的霍循隐入密道。
尽管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温予看着安平公主红着眼眶却生生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又不得不坚强起来的模样, 也跟着红了眼眶。
尽管温予一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她看到詹驸马被叛军当成霍循虐杀致死时, 还是因生理不适惨白了脸。
她轻轻转头,看了一眼立在身侧的霍懈北。他隐忍着, 无声站立着,却也在不经意间湿了眼尾。
暗无天日的密道里,安平公主被宫变这一消息刺激得血崩产子,仍带着三分醉意的霍循抱着她的尸身无声哭泣的场面更是触目惊心。
温予看着,忽然想起之前在西州时,偶然听到的一桩轶闻。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安和帝霍循自登基后,滴酒不沾,性情大变。
想来,正是因为这场宫变,才会让霍循发生了如此之大的转变。
不知不觉中,温予泪流满面。
霍懈北亦是如此。
她转头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垂着脑袋专注看着水镜,恰好一滴眼泪顺着他的鼻梁滑下,在鼻尖停留一瞬后,滴入水镜,晕起一片涟漪。
也许是因为这一次她看他的眼神比前几次要炙热很多,霍懈北察觉到她的视线,转头看了过来。
温予没料到他会忽然看过来,眉眼间的眼泪和怜惜都来不及掩去,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一眼。
温予连呼吸都停滞了一下,尤其是他眼含热泪却又朝她挤出一抹浅笑的时候。
他轻轻摇头,缓缓开口:“别担心,我没关系的。”
她忽然有点心疼他。明明他自己都要碎掉了,却还要在她面前故作坚强。
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多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身边陪着他。
她见不得他强颜欢笑的样子。所以,后面她无论在水镜里看到多么匪夷所思的画面,她都没有再转头去看他一眼。
温予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都聚集在水镜上,而不是霍懈北身上的时候,她忽然有点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她以为,她最想看到的,是和霍无羁有关的所有事情。她站在水镜前,眼前闪过的,也全是和他有关的画面。
可偏偏,她又总想把目光落在她身侧之人身上。
越是克制,想要看向他的心情也就越发急切。
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霍懈北和霍无羁这两个人的边界在她心里逐渐模糊、重合起来。
和观影无异,只不过电影的主角从常年活跃在荧幕上的知名演员变成了她心心念念的霍无羁。而女主角,则成了她自己。
温予在水镜里,看到了她自己,和她如今还尚未显怀的女儿。两相对比,她忽然发现。女儿的吸引力,竟然比霍无羁还要大。她的注意力,总是被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吸引了去。
叛军人多势众,公主府的府兵并没有抵挡太久。
从暗道出来没多久,叛军就追了上来,公主府的下人几乎被追杀殆尽。而抱着才出生没多久的小世子的那位,虽然受了重伤,却也没有抛弃怀中的婴孩。直到她气力竭亡摔倒在地,都还紧紧把小世子抱在怀里。
就是这个时候,如神祇一般,她和女儿悄然降临。可惜,她们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救下他。
之前,在西州的时候,霍无羁鲜少开口讲述他年少时的悲惨遭遇。大多时候,她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
而现在,无论是他曾亲口给她讲述过的幸福场面,还是旁人轻飘飘的三两句风凉话,如今都在水镜里具象化。
她看到了自己给他取名‘无羁’;看到女儿整日整日抱着他,喊他弟弟;看到了之前在霍无羁书房里看到的画作中的场景;看到了时间到了之后她和女儿不得不抛下他离开之后,他一个人守着那间宅院过活。
其间,不乏有街头混混欺辱他的画面。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最终,巷尾的那间老宅子他没有守住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很多隐秘、且不为人知的画面。
譬如,她看到了隐匿在暗处的叛军首领。和霍循猜想的无异,正是霍珩的老父亲。
譬如,她知道了霍珩之所以对她产生特殊情愫的缘由。
为了让年少的霍无羁有一个心理寄托,她和小北临走之前,把手机留给了他。
相册里,满是她和小北。为了方便霍无羁随时使用,她没有设任何密码。一次意外,手机丢失,辗转流落到霍珩手里。她留给霍无羁的照片和视频被霍珩看了个遍。
也正是因为如此,霍珩才会集邮一样、痴迷于各地搜寻和她长得相像的姑娘。
譬如,她看到霍无羁在她离开之后,就有所预谋的把秦未‘拐带’到北疆。
他是决意要回京赴死的。北疆、乃至整个西州的未来,他全都托付给了秦未。
也只有秦未。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无比正确。
山河破碎之际,敌国大军占据了西州大半的城池。秦未亲率定北军和霍昶然的西南边军联手,挽大厦于将倾。
而林琅的结局,虽说不上大快人心,却也算得上恶有恶报。
秦太傅去世,秦未滞留北疆。他千里奔袭,为霍无羁和父亲收敛了尸身后,本想带秦央一起离开的,可秦央执意回老家,为父守孝三年。
其间,林琅曾专门来看过她几次。
而秦央心中始终对林琅有怨恨,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后来,林琅和敌军勾结的消息不胫而走,连在老家闭门不出的秦央都有所耳闻。
也正是因为如此,京城很快被敌军侵占。霍珩在逃跑的途中,被敌军乱箭射死。
而林琅,早在设计偷京城布防图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退路。
他心里很清楚,他做了这样的事情,就算是秦未顾念旧情有意放他一马,可他手下万万千千的定北军不会,西州的百姓也不会放过他。
所以,当秦未率着定北军攻入京城之前,林琅趁乱逃跑。
这也是为什么,平定了叛乱之后,秦未率人掘地三尺,也没寻到林琅的踪迹。
一开始,林琅是准备逃往关外的。可是,他的心里始终对秦央放心不下。
这三年里,他一直差人监视着秦央。他所得到的消息,秦央悲痛至极,终日闭门不出。
他以为,秦央信息闭塞,听不到京城里的流言蜚语。逃到一半,他还是拐了个完,准备把秦央一同带去关外。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如果秦央这一次还是对他闭门不见,他将破门而入,强行把秦央绑走。出乎意料地,秦央不仅见了他,还设晚宴款待了他。
全程,秦央脸上都挂着一抹和煦的笑意,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
自林琅从京城逃离后,他脑海里就一直绷着一根弦儿,生怕被人发现了踪迹。在秦央的温声细语中,他逐渐松懈下来。
酒酣饭饱之后,秦央卸下了所有伪装。
她质问林琅,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林琅醉醺醺的,还没有从刚才她刻意营造的温暖氛围中彻底脱离出来。猛地看到秦央的转变,手足无措地喊了她一声师姐。
“不要叫我师姐。”
秦央拂去试图攥住她衣角的手,冷冰冰的,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林琅被她冷漠的眼神给刺激到了,他摇晃晃站起身,冲秦央大喊:“我和他小时候就认识了,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早。我们一起相依为命走过来的,师兄死了,我也难过,我也恨啊。
可人是霍珩下令要杀的。他是君,我是臣。他要师兄死,我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师姐,我现在已经给师兄报完仇了。霍珩死了,我亲眼看着他被乱箭射死了。”
说完这段话,林琅笑了。
秦央也跟着冷笑一声:“可笑。不要把你偷走京城布防图这一行为,强行附加到霍无羁身上。他为了百姓的安定,受了不知道多少苦。而你呢,把布防图卖给敌人,多少百姓因为你的这个举动流离失所。”
她的语气冷,眼神比语气更冷。
林琅和他对视片刻,慌乱挪开眼神的同时,扬手掀翻了整张桌子,继续冲秦央吼道:“你们都偏心。”
“同样是师父的徒弟,你们心里都只有霍无羁,何曾看得到我啊。师父也是,为了一个霍无羁,连性命都愿意舍去。可最后呢,他还是死了,死了。”
林琅又一次大笑起来,笑了没两声,忽然觉得喉腔涌起一阵腥甜。瞬间,他安静下来,呕出一口鲜血。
林琅不可置信地看了秦央一眼,口齿模糊:“师师姐,你我”
秦央看着,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可她的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冰冷:
“我秦氏一脉,自先祖时便入朝为官,满门清廉,一心为民,从无奸佞。
你是我爹唯二收过的弟子之一。可你心思不正,祸国殃民,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我替我爹,清理门户。”
说完,她一把拽下身后摇曳的素色纱幔,秦太傅的灵位映入眼帘。
可林琅看也没看一眼,视线依旧紧紧盯在秦央的脸上,口中低喃了一句:“师姐。”
毒酒已经侵入了肺腑,他再也没有力气站稳,喊完那声师姐后,沉沉摔了下去。
林琅的结局,算是恶有恶报。而秦央的行为,却让温予唏嘘。
全程,温予都看在眼里,甚至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她对秦央,又惋惜,又敬佩。她本是世家贵女,本不用牵扯到这些泥泞之中来。可最后,仍手染鲜血。
后来,西州的叛乱被秦未和霍昶然平定。
霍氏皇室里,只剩下些老幼妇孺。而勤王之师的霍昶然,作为被先皇赐姓的异姓王,理所当然继承了皇位。
而秦央,则随着秦未一起去了北疆,再没有回京城。
霍昶然继位后,和周边好些地区都签署了互不侵犯的跳跃。彼时,药罗葛·比战也继位回鹘王。
让温予感到诧异的是,她还在水镜里不止一次看到了药罗葛·比战。
可全程,她都没有想起过他。是她身边的这位,好奇药罗葛·比战的结局。
不知道什么原因,药罗葛·比战一生未娶。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回鹘百姓身上。
后来,边疆逐渐安定,而太学里的好些夫子,为了教化百姓,从京城远赴北疆
看完水镜里的画面,温予浑身的精气神都好像被抽走了一样,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才清醒。
再睁开眼睛时,她却没有看到霍懈北。她才一出门,和正在折着梅枝的无妄打了个照面。
无妄手中的动作一顿,冲她浅笑,问:“醒了?”
“嗯。”温予点点头,眼睛却不停搜寻着霍懈北的踪迹。
“他在后院的书房里。”无妄继续折着梅枝。
“谢谢。”温予正准备去后院找他,走了两步,又忽然顿下脚步,转头看向无妄。
“你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她说。
烧灯续昼(四十八)
听到温予这么说, 无妄彻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和她对视一眼。
他把已经折好的梅枝尽数抱在怀里, 颇有几分矜贵世家子的韵味。
温予就算是再后知后觉, 也终于意识到他的异样。眼前的无妄,眉眼澄明,和她初见时有很大的差别。
温予观察他的同时,他打量的目光也正式落在她的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温予的错觉, 她总觉得无妄的视线在她的小腹上停留的时间比在她脸上要长一些。
两人视线对上的一刹那, 无妄率先挪开了眼睛,莞尔,说:“先前, 我的头脑还不是很清楚,招待不周,让你见笑了。”
“哪里的话。”
温予摇摇头, 目光也从他脸上挪开, 转而落在那一簇簇开得正盛的梅花上,随口问了一句:“你折这些梅花是要做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无妄垂首看了一眼怀里的梅花束,冲温予摇摇头,说:“足够了。”
“好。”
温予颔首,正准备离开这里, 去后院寻霍无羁。走了没两步,又听见无妄说:“后院寒气重,对你腹中的胎儿无益。如果你不忙的话, 可以帮我摘一下梅花吗?”
她顿下脚步, 低头看了看依旧平坦的小腹,随即又转头去看他。无妄已经抬步朝着一旁的耳房走去, 温予想也没想,抬脚追了上去。
尽管她心中早有猜测,但在听到无妄这么说之后,她的脸上依旧生出一抹如何也掩不去的欣喜和惊愕。
当然,是欣喜更多一些。
尤其是当温予在水镜里真正看清她的样貌之后,心里就更是期待着她的到来。
无妄走得很慢,仅三两步,温予就跟上看他。她开门见山,径直发问:“你怎么知道?我我真的怀孕了吗?”
无妄顿下脚步,又往她小腹看了一眼,眸中笑意渐深:“嗯,我能感受到她。”
说完,他迈过门槛,掀开耳房的珠帘,微微躬身,吐出一个请字:“小心门槛。”
“谢谢。”
温予的步子逐渐慢下来。才进入耳房,一阵浓郁且沁人心脾的熟悉香气钻入鼻腔。
只一息,她就辨出这耳房里充斥着的气味,和她之前用的香薰蜡烛的味道一模一样。
“无需拘束,随意坐。”无妄把悬在房梁上的竹篮取下,把怀里的梅枝一同放在温予身前的桌案上。
温予坐下,随手拈起一只,放在鼻息,嗅了嗅。梅花清幽,但和这房间里的香气相比,却显得单调许多。
这房间里的味道,除了梅香,还多了一味她叫不上名字的香。
温予摘着花,目光落在桌案上的梅花糕上。
无妄注意到她的视线,抬手把桌案正中央的梅花糕碟王她面前推了推,说:“想吃便吃,不用客气。”
温予点点头,拿了一块放入口中,松软、又不甜腻,口齿中满是梅花香。
“摘这么多梅花做什么?是要做梅花糕吗?还是要制香?”温予又问。
“都不是。”
无妄摇摇头,无奈叹了声,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欠了人情,终归是要还的。后院那位,托我给你们萃几枝香薰蜡烛。”
“香薰蜡烛?”
温予神色怔怔,好一会儿才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句:“之前的香薰蜡烛还没用完呢?”
无妄倒是听清楚了她说的每一个字。他摇摇头,从一旁的竹柜里拿了研磨花瓣的工具,又说:“他说,他自有用处。”
温予安静下来,专心摘着花瓣。可她的思绪却在翻飞,不断猜想他要这蜡烛的用途。
无妄侧目,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问:“难道霍无霍懈北没有跟你说这蜡烛的用途?”
温予还是没有说话,只冲他摇摇头。
看完水镜,她就像是跑了一个三千米一样,身心俱疲,埋头睡到现在,睁开眼睛后,霍懈北又不见人影。她甚至连一句话都没和他说呢,就更别提什么香薰蜡烛了。
温予正想着,忽然听到无妄轻笑一声。随即,他低喃道:“他这个人,还是这么独断专行。”
温予想得认真,没听清他的话,随口问了一句:“什么?”
“我说,霍懈北这个人,看似温良,实则霸道。但凡是他决定了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无妄在她对面坐下来,埋头摆弄着待会儿要用到的东西。
温予琢磨了一番,想起早先在水镜里看到的种种画面,也跟着轻笑一声,说了句:“这倒是。”
不然,他也不会义无反顾回京赴死了。
摘完梅花后,温予无所事事地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无妄聊着天,却再也没了去后院寻霍懈北的心思。尤其是在她听完无妄说她腹中如今有了孩子之后。
想到这里,温予脸上笑意渐深,轻抬手,抚上了小腹,试图去感受那个小生命的存在。
可惜,她没有无妄这样的神通,半点都感受不到她。忽然,温予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尽管她从来都没有怀过孕,但也听人说起过一些。一般情况下,女子怀孕,也不会这么快就能检查出来的。
距离和霍无羁缠绵那夜,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五日。就算是用这世界上最为精密的仪器,估计也查不出什么来。
他到底是怎么发现她有孕的。
温予抿抿唇,重新抬起头,问:“我能冒昧地问你几个问题吗?”
无妄依旧是那幅云淡风轻的模样,语气温和:“自然可以。”
“这也才不过三五日,你究竟是怎么能看出我怀孕的?”温予心中实在好奇,便也没忍着,当即问了出来。
无妄摆弄工具的手微微顿了顿,眸色悠远,转瞬又恢复如常。他缓缓开口,道:“我不光知道你怀有身孕。我还知道,你这一胎,是个女儿。”
温予更诧异了,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她垂下眼帘,看了看平坦的小腹,随即又把目光落在谪仙一般的无妄身上。
“你你怎么看出是女儿的?”她有些激动,连话都说不利索。不等他回答,温予又问道:“你究竟有什么神通啊?是男是女你都能看出来?”
无妄只是笑着,安静听完她的话,才缓缓开口:“并非是三五日。”
“并非是三五日?什么意思?”温予在脑海里算了又算,就差掰手指头了。距离那日,的的确确是三五日。她有点听不明白无妄的话。
无妄彻底放下手上的事情,认真给她解释:“俗语有云: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自从你们踏入九岭山结界的那一刻,时间和空间就都发生了变化。”
温予还是有点听不明白。但她也只是安静听着,并没有打断他。
无妄安静一瞬,又沉吟道:“山中一日,人间一年。从你们进来到现在,换算成你们常用的计时单位的话,应该差不多有两个多月。”
“两个月?”温予只觉有些骇人听闻,“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怀孕已经两个多月了?”
无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又继续说:“至于我的神通,以后你就知道了。”
话落,他倒了一杯茶,递到她的面前,拎起盛有梅花的竹篮,说:“我先去忙,你慢慢吃。不够的话,厨房里还有。”
他指的,当然是梅花糕。温予不知道的是,无妄清醒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厨房做了这盘样式精美、入口松软的梅花糕。她更不知道,无妄不是冲她,而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温予浑浑噩噩点点头,顺势拿起一块糕点便要往口中填。实则,她的思绪还沉浸在刚才无妄的那段话中。
也许是因为她亲眼看见过无妄移山倒海的神通,也许是因为她亲身体验过他制作出来的香薰蜡烛的威力,对于无妄的话,她非但没有丝毫的怀疑,甚至奉为圭臬。
他既说了后院的寒气对她腹中的胎儿无益,那她无论有多么想要去寻霍懈北说话,也绝了要去后院寻他的心思。
他既说了她如今怀有两个月身孕,那她自然也是全然相信。如今,她满脑子都是两个月这三个字。温予迫不及待想要和她见面。
除此之外,她还忍不住猜想霍懈北要无妄重新制作香薰蜡烛的用途。
她想得认真,连霍懈北掀帘进来都没有发现。他不着痕迹地立于她身侧,开口询问道:“在想什么?”
尽管他的声音不大,温予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
下意识的,她捂住了自己的小腹。看到来人是他,彻底松了一口气,“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的?吓死我了。”
“我的错。”霍懈北莞尔,顺势在她身侧坐下,把手中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案上。
温予把视线从笔记本上挪开,问:“我听无妄说,刚才你一直都在后院忙活,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摇摇头,说:“剪了个视频,没什么大事。”
“无妄还说,他要帮你制作香薰蜡烛。你准备用那些蜡烛做什么?”其实,温予心中已经有了些许猜测。她之所以问他,是因为想听他亲口对她说。
霍懈北闻言,安静一瞬,攥上她放在桌案上的那只手,说:“我知道,于你而言,霍无羁心甘情愿的赴死,会是你生命里不能承受之重。不管你承不承认,这件事情已然成为你的负担。无论是精神上,还是心理上。我不想你日后每每想起这件事情,就偷偷掉眼泪。所以,我决定去改变他的结局。”
他说的这些,和她刚才的猜想差不多。
温予听着,只觉得喉腔异常酸涩,好似胃里的酸水尽数返上来一样。
“我我也要去。”好半晌,她才吐出这么一句。
烧灯续昼(四十九)
宫变日, 傍晚。
残阳如血,昏黄的暮色映在临街的建筑上,给房檐上的碧瓦罩上一层温柔的光芒。
温予和霍懈北借了无妄两套浆洗到泛白的灰色外衫, 扮作寻常小厮的模样。
霍懈北头发短, 还戴了顶素青色的纶巾遮掩。温予则用一根梅枝为簪,把所有的发丝都挽至颅顶。
两人在公主府对面站着,霍懈北一如即往地平静,而温予则肉眼可见的焦灼起来。
“距离宫变只剩三个小时了, 怎么还没来?是不是记错时间了?他会不会在我们来之前就进去了?”
左等右等, 迟迟不见霍循的身影,温予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急如焚。
霍懈北抬腕, 看了一眼时间,又垂眸看了一眼神色越发焦急的温予,低声宽慰道:“快了, 再耐心等等。”
温予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她强行掰过他的胳膊,想要看一眼时间。
不等她看清,耳边又传来霍懈北的声音:“来了。”
温予连忙抬头,顺着霍懈北的视线望去。
街巷口,一人一马缓缓而至。再看马背上那人, 不是霍循又是谁。他穿着朴素,孤身一人,身后一个小厮也没有, 任谁看了, 也猜不到他是皇家子孙。
看清来人的长相后,温予喜上眉梢, 拽着霍懈北的胳膊就往霍循的方向跑。
霍懈北单单是看着,就觉得心惊胆颤。
“慢点儿,不着急。”他反扣住她的手腕,温予的步子才逐渐慢下来。
两人朝着霍循走过去的同时,霍循也发现了他们。马蹄声声慢,霍循勒了缰绳,扬腿从马背上跃下,走向他们。
霍循的目光先后在温予和霍懈北脸上扫视,看着霍懈比那张和他多有相似的面庞,他不由得睁大了双眼,问:“你,你们是谁?”
霍循在脑海里想了一圈,也猜不出对面这个和他长得如此相像的小厮扮相的男人是谁。如若不是因为他的母妃在生他和妹妹时难产而亡,他甚至会怀疑,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母妃在宫外的私生子。
温予和霍懈北默契对视一眼,霍懈北松开温予的手,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沉声道:“小人霍懈北,有要事寻殿下,烦请殿下移步。”
听到霍懈北自报家门,霍循瞳孔骤缩:霍是西州国姓,难不成眼前这人当真是他某个流落在外的便宜兄弟不成。
霍循当真是这么以为的,连神色都比方才冷了几分。
他们集结在公主府不远的地方,霍懈北跪在地上,他身后那位小厮扮相的姑娘又生得异常俊秀,霍循又是一脸严肃,惹得路人频频侧目。
霍循本不是张扬的性子,又担心霍懈北要说的事情涉及到皇嗣阴私。是以,他想也没想,冲霍懈北说了一句:“跟我来吧。”
话落,霍循牵着马,敲响了公主府的大门,霍懈北和温予紧跟在他身后。
片刻后,大门从里面被打开。对于温予和霍懈北而言,是一道熟悉的面孔。
见来人是霍循,祁放原本冰冷的脸上生出一抹浅笑。
“殿下可算是来了,公主和驸马都念叨您好一会儿了。”话没说完,祁放注意到霍循身后的两位,眸色瞬间谨慎很多。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温予和霍懈北,直到霍循开口,他才收回视线。
“祁将军,我有要事和他们商议,需借用驸马书房一用。”话落,霍循把缰绳递到祁放手中。
“好,殿下随我来。”祁放把缰绳递给身后的小厮,领着他们往书房走去。
霍懈北的视线落在走在最前面的祁放身上。此时的祁放,双臂俱全,意气风发,周身没有半点颓废之气。
祁放行伍出身,职业使然,连感官都比寻常人要更敏锐一些。
霍循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祁放忽然回头。猝不及防的,两人对视一眼。
祁放的眸中,满是警醒。霍懈北却浅笑着同他点了点头。
霍循自然也注意到祁放的眼神。触到祁放慎而又慎目光的一瞬间,霍循甚至有些后悔把人带进公主府了。万一有什么差池,他万死难辞其咎。
他顿下脚步,目光在温予和霍懈北身上来回审视一番,眸子里也带上些许警醒。
片刻后,他又看向祁放,问:“祁将军,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祁放摇摇头,继续带路。
温予往霍懈北身侧凑了凑,轻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收敛一些。
霍懈北终于把视线从祁放和霍循身上挪开,垂下脑袋,安心跟在他们身后,没再抬头看一眼。
烧灯续昼(五十)
不多时, 他们一行人行至书房。
祁放顿下脚步,对霍循道:“殿下稍后,公主和驸马正在书房习字。我去通传一声。”
“好。”待霍循点了头, 祁放上前两步, 敲响了书房的门。得到里面的人应允,他才推门进去。
原先,温予也曾不止一次好奇安平公主和詹驸马的为人。可她在水镜里看到过,好奇心自然也就平息很多。
现下, 她更担心霍懈北, 担心他会在众人面前失态。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霍懈北站在水镜前无声隐忍却仍忍不住掉下眼泪的画面,心也跟着酸涩起来。
是以,她站在霍懈北的身侧, 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如此,就算是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也好及时制止。
顷刻, 祁放从书房出来, 站在门侧。紧跟着,公主和驸马也从书房走出来。
听到脚步声,众人纷纷投去目光。
除了温予。
她仰着脑袋,专注看着霍懈北,生怕他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影响了接下来的大事情。
可霍懈北只是平静看了两人一人,就瞥开了视线。
温予看着,心中讶然。但转念又理所当然地认为, 这才是他本该有的样子。
霍懈北垂着头, 眼观鼻,鼻观心, 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可就算是这样,安平公主和驸马却还是把目光落在了他和温予身上。
安平公主挺着孕肚,在霍循和霍懈北身前站定,先后打量了霍懈北和温予一会儿,问:“阿兄,这两位是谁啊?是你的朋友吗?”
公主既然都这么说了,温予和霍懈北不得不抬起头来,任她打量。
霍循刚要点头,詹驸马忽然走上前来,好奇打量霍懈北一眼,转头和公主说道:“殿下,你瞧,这位头戴纶巾的公子,好似有些眼熟呢。”
经他这么一说,公主的目光在霍懈北身上盘桓好一会儿,又说:“的确眼熟的很呢,好似在何处见过。”
霍懈北没有说话,只浅笑着冲不停打量着他的夫妇二人点了点头。
看着眼前的这几位,他好似又回到霍无羁的时候。尽管他从来不说,但每每看到旁人一家和睦,他也曾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他的双亲俱在,会是什么场景。
眼下,他好不容易有机会能站在他们面前,好不容易能亲眼看看他们,自然不愿把目光挪开。
在场的一众人里,唯有温予知道,他看似平淡如水的眼神背后,究竟藏了多少的深情。
霍循听了自家妹妹妹夫的话,心如擂鼓,生怕他们看出什么端倪。
如今,她怀身大肚,最是受不得刺激。于是,他连忙上前一步,挡在霍懈北身前,说:“行了,我和他们还有要事商谈呢。乖,你们先去前厅等我。”
说完,他给了詹兆清一个眼神。詹兆清会意,搀着公主离开。
“你们两个,与本殿进来吧。”霍循率先踏进书房,温予和霍懈北及时跟了上去。
路过祁放身侧时,霍循施了一个眼神给他。祁放会意,连声道:“殿下放心,属下就在门口守着,绝不让任何人靠近。”
霍循冲他点了点头,随后关上了门。
他暂时猜不透他们的来意,只得刻意冷着脸,摆足了架子,掀袍坐在了主位上,问:“说吧,你们当街拦我,所谓何事?”
霍懈北沉声道:“小人得到线报,今夜叛军会从清明门攻入京城。”
话音未落,霍循噌的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连嗓音也比寻常高了几分。
“什么?叛军?”说后两个字时,他又把声音压了下来。
在霍懈北的记忆里,他从来都是心有成算,从没有像现在这么一惊一乍过。
“是,叛军。”霍懈北掷地有声。
霍循虽冷汗都冒出来了,但他的头脑也逐渐清醒过来。
“且不说这皇城大内时刻有侍卫值守。宫变这等私密的消息,你们又是如何得知的?”他问。
霍懈北一早就猜到她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早有准备。
“小人有证据,特请殿下一观。”话音未落,他卸下背上的背包,拿出笔记本电脑。
早在他看到温予站在水镜前失魂落魄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了这个念头。只是,他一直没有告诉温予。
他趁着温予睡着,一个人在水镜前待了好一会儿,把些许重要的场面都用手机记录下来,传送到电脑中。
一开始,看到霍懈北卸下背包的举动,还是很警惕的。他生怕他从包里拿出什么危险的东西出来。
却不想,他只是拿出一件四四方方、看似全无威胁的东西。
“这这是何物?”霍循不由得好奇问道。
“殿下想看的证据,就在这小盒子里。”霍懈北一边说,一边掀开了电脑,摆在了桌案上。
他出来的急,电脑是温予的。
电脑有指纹锁,他打不开,只好偏着脑袋唤了一声:“阿予,解锁。”
温予走上前,把大拇指往指纹读取器上一按,电脑屏幕瞬间亮了起来。
霍循一直默默注意着他们的所有动作,他以为叫阿予的那个人真的会拿钥匙出来。
屏幕正对着温予和霍懈北,霍循看不到。但是,当他看到屏幕上的光把两人的面庞映得比刚才更明亮一些时,他神色讶然。
时间紧急,霍懈北没有同他解释,调出一早就准备好的视频,点击播放后,端起电脑,放在了霍循面前,说:“殿下,请看。”
霍循满腔疑惑,可在看到电脑屏幕上燃起的冲天火光时,他眸光一凝,连眉心都跟着蹙了起来。
“清明门?”明明都已经认出来了,他还是侧目看向霍懈北,似是要等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霍懈北冲他点点头,又说:“时间紧急,小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殿下解释这一切。殿下最好什么都不要问,看完这段视频要紧。”
霍循欲言又止,心不甘、情不愿的把头转了回去。
这个时候的霍循,还很单纯,脑子里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心里想的什么,尽数在脸上显现出来。
他的神情,从一开始的好奇、不解,变成了专注、愤恨。尤其是当他看到霍嫱在暗室产子而亡之后,他眼睛都红了。
和温予、霍懈北在水镜亲眼看到的不同,霍循看到的影片是剪辑版本,很是简短。霍循只会看到他该看到的部分。
譬如,他的血亲惨死。
譬如,叛军贼首是如何筹谋发动宫变。
譬如,奸佞一朝得势,朝堂震荡不安。
譬如,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全程,温予和霍懈北一言未发,连呼吸声都很微弱。偌大的书房里,除了视频里偶尔发出的声响,也就只有霍循时不时加重的呼吸声最为明显。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影片以秦未和霍昶然联手平定叛乱结尾。
这段影片带给他太多震撼,视频都结束了,他还呆坐着。直到霍懈北上前一步,收起了电脑,他才回过神来。霍懈北把电脑装进背包,重新背回肩上。而霍循的视线,却再也从他身上移不开。
霍懈北抬腕,又看了一眼时间。抬眸,看到他薄唇翕张,似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甚至能猜到他准备问什么?
可解释起来实在是麻烦,所以,霍懈北抢先开口,把他要问的话堵了回去。
“殿下,距离叛军出动只剩两个小一个时辰了。你准备如何应对?”
霍循闻言,立刻起身,边走边说:“京郊大营是距离皇城最近的一队兵马了。”
霍懈北跟在他身后,说:“殿下,您也别太过着急。我们来寻你之前,已经分别给太子府、秦太傅和杨老将军去了信。他们看到之后,应该会有所警醒。”
听到他这么说,霍循的脚步比起步时慢了一些。他忽然想起什么,冲着书房门大喊一声:“祁放。”
顷刻,祁放推门而入。
霍循:“今晚叛军会起兵作乱,你去把府里的精锐都集结起来,随时准备应战。”
他神色郑重,祁放也不敢有丝毫懈怠,领命退了出去。霍循也没有闲着,大步往前厅走去。
身为皇嗣,霍循从小就知道,在这座皇权至上、利益至上、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里,没有亲人,只有君臣。
在他的心里,霍嫱是他唯一的血亲。
早在他从电脑里看到詹兆清和霍嫱的结局之后,就暗暗在心里发誓:无论怎样,他一定不能让霍嫱落得那样的结局。
霍循心有牵挂,步子越迈越大。
拐入长廊后,霍循终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和自己拉开了好一段距离,他的脚步慢下来。
顷刻,两人追上来。
情不自禁的,他的视线就落在了霍懈北的身上。看着这张和在视频里被斩首的霍无羁一模一样的脸,他眸子里闪过一抹疑惑。
虽然都姓霍,长得也一样,可名字不同。
霍循终究是没忍下好奇心,问道:“你你究竟是谁?为何为何与霍无羁长得一模一样?你是他吗?”
“也是,也不是。”
说这些话的时候,霍懈北脚步没停,却下意识垂眸看了温予一眼。
他问的唐突,他回答的也仓促。一时间,倒忘了她对霍无羁这三个字是最为敏感的。见她步伐稳健,神色未变,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而霍循,听到他模棱两可的回答,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他干脆一把拽住了霍懈北的胳膊,问:“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也是也不是?”
霍懈北只好顿下脚步,语气里满是无奈。
“说来话长,这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的清楚的。舅舅,时间紧迫,咱们还是先忙活正事儿吧。”
舅舅两个字一出口,霍循整个人就僵持在了原地。这两个字,足以说明他们的关系了。
烧灯续昼(五十一)-
来前厅的路上, 霍循就一直在想,他要如何护住自己的妹妹。霍懈北看出他的担忧,主动提出, 要她去京郊的峡谷去待产。
霍懈北没有具体说明是哪处山谷, 但霍循就是知道,他口中的山谷,就是他在那个会发光的小匣子里看到的她的埋尸处。
霍循心里很清楚,一旦兵变, 霍氏子孙谁也不能幸免于难。他更是明白, 无论她去哪里,都比在公主府安全。
更何况,住在山谷里的那位, 医术高超。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又从悬崖跌落,他都能救活。
霍循思索一瞬, 就答应了他的这个建议。
他立刻去寻了管家, 安排待会出行要用到的一应准备。为了避人耳目,他特意嘱咐,出行的马车外表要朴素,不能带任何皇室标识。
霍嫱身怀大肚,最是受不得刺激。霍循没有把实情告诉她, 只是说京郊的山谷里隐着一位杏林圣手。她临近生产,他特意差人护送她去京郊待产。
霍嫱没有怀疑他的话,亲自回卧房去拿一早就准备好的婴儿衣物。霍循趁她不在, 把今晚大概率会发生的事情简单和詹兆清说了一下, 并嘱咐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护安平周全。
詹兆清虽然只是一介书生,却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抛下霍循, 跑去寝殿,帮着安平一起收拾东西。
公主府的下人动作也很麻利,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把远行的车马备好了。一道随行的,还有公主的两位贴身女使,以及一早就宿在府内的两个稳婆。
祁放的身手很好,又因安平公主对他有恩,他办事无不尽心。在霍循心中,祁放的确是护送安平离京的不二人选。
可他刚提出来,就被温予给阻止了:“殿下,此举欠妥。”
霍循拧着眉头,问:“为何?祁放的身手,满京城再寻不出第二个。”
就连霍懈北,也侧目看着,等她的解释。
“祁将祁侍卫身手的确很好。但他行伍出身,更是在武举中大放异彩。如今,祁侍卫如今是公主府的护院。京中识得他的人不在少数。更别提那些守城的、同样行伍出身的兵士了。”
温予言简意赅,又补充了一句:“此次出行,实则是为了避祸。他太过惹眼,反而是个麻烦。”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之前在西州时,她总是听人提起祁放将军的威名。按现代的话说,祁放将军是无数草莽出身的行伍人的偶像。
霍循听了,神色更为郑重。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第二个值得托付的对象。
“如果让他们分开出城呢?”
“我来护送他们离京吧。”
霍循和霍懈北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温予不动声色地看着,听到霍懈北这么说之后,霍循的目光落在他身后被破布包的严严实实的赤星刀上。
“殿下放心,我身手还可以,而且会点医术。”
紧接着,她看到霍循点了点头:“也好。”
一开始,霍懈北和霍循商议的并不是这样。
霍懈北带着赤星刀的,他自认为自己的身手可以帮上霍循的忙,又不愿祁放再一次失去手臂。所以,他主动请缨留在京城。温予则带着公主一行,由护卫护送离京,去往京郊的山谷。
因着之前在西州的生活经历,她对京城周边还是很熟悉的。尽管霍懈北有些不太放心,但想着有护卫护送,她又是一张生面孔,想来不会有什么事情。
可现在,既然祁放不便公然露面,那只好由他来护送了。
临行前,趁着安平公主还没到,霍懈北再三嘱咐霍循和祁放,一定注意安全。
詹兆清把安平公主搀上马车,她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站在马车外、丝毫没有想要和她一同前去的霍循,娥眉轻蹙。
“兄长不与嫱儿一同前去吗?”她问。
霍循摇摇头,脸上浮出一抹笑意,说:“方才在来的路上,恰好碰到从北境游历归来的黄夫子。他邀我晚些时候去吃酒呢。”
霍嫱抿抿唇,没有说话,抠着软帘的指尖因用力微微泛起青白。
显然,她是不高兴了。
霍循故作轻松,轻笑着上前一步,抬手勾了勾她的鼻子,说:“你们先去,我答应你,明日一早就去寻你,可否?”
好一会儿,她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缓缓松开手。软帘落下的一刹那,又被一只大手撩起。詹兆清抻着脖子,朝霍循喊了一声:“殿下,你可得说话算话,明日一定要来寻我们。上次那幅残棋,我们还没下完呢。”
霍循笑着冲他点点头,目光在霍嫱和他脸上流转一番,嘱咐道:“照顾好她。”
为了不引人注意,霍懈北把人分成了两批。
马车虽然外观简朴,但好在足够宽敞。霍懈北驾着马车,车内坐着公主、驸马、温予和一位经验丰富的稳婆。其余人,乘坐另一辆马车,在他们之前出了城。
幸运的是,他们出城很是顺利,就连城门口的盘查,都含糊着过去了。
不仅霍循给他们备下的假的路引没用上,就连包裹得异常严实的赤星刀也没有出鞘的机会。
不止霍懈北,温予心里也清楚,城门口的侍卫玩忽职守,或许就是为了方便叛军乔装进出。
不止他们两个,就连詹兆清,也跟着悬起了心。
好在,公主全程都在和温予聊天,没有注意到神色异样的驸马。
自她看到温予的第一眼,就看出她是女扮男装。她耳垂上的耳洞出卖了她。
温予自然也对她感到好奇,她的目光大多在公主、驸马的脸上、公主的孕肚以及映在车帘的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影上。
偶尔,也会看一眼,正在给驸马悉心讲述女子生产注意事项的稳婆。
但大多时候,她的注意力是在安平公主身上。
之前,在西州的时候,闲来无事,温予最喜欢读以安平公主和詹驸马为原型的话本。
那时,她甚至还不知道他们就是霍无羁的父母。
而现在,凭着无妄的神通,她不仅能亲眼看见,甚至还和他们坐在同一马车内。
温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总在不经意间,就把注意力落在了安平身上。
认真算起来,马车里的这对恩爱夫妻,是温予真正的公公婆婆。她和霍无羁拜天地时,是给‘他们’敬了茶的。
想起霍无羁,温予又一次把目光落在安平的孕肚上,脑海里也不由得闪过一些她和霍无羁相处的场景。
这个世界可真奇妙。
明明她的脑海里还有和霍无羁相处的记忆,就连肚子里,也孕育着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小生命。可霍无羁自己,此时却也还在安平公主的肚子里。
幸而安平公主方才被稳婆的谈话内容给吸引了去,这才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
她盯着孕肚看了好一会儿,又把视线挪到了车帘上那道宽阔的背影上。
也是这个时候,她忽然意识到,原本她心里还有一道异常清晰的分界线,对于霍懈北和霍无羁。她能感觉出来,这条线,正逐渐消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温予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来。
路途不算太长,因为顾念着车厢内的两位孕妇,马匹跑的并不快。夕阳西下,最后一抹余光消失在地平线,整个世界都变得昏暗起来,他们仍然在路上。
车厢内,矮小的案几上,燃着两盏油灯。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之前在西州,她明明过得也是这样的生活。一开始,她也的确是不太习惯用油灯照明。可时间一长,她也慢慢习惯了。
可现在,她不过是在现代社会住了几天,又开始不适应这里的夜晚了。
马车颠簸,这两团的昏黄灯光也跟着晃动,晃得她有点恶心。有点像晕船,可又吐不出来,卡在中间,实在是难受。
也许是因为她站在上帝视角,知道这个时候京城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她的脑海中,总是会不可遏制的浮现出一些血腥的画面。
她本来就有点反胃,脑海里时不时闪过的那些血腥画面,让她更加不舒服。
她强忍着,指甲近乎攥到了掌肉里。
马车依旧在摇晃,她脑子的画面也像放电影一样。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她再也忍不住胃里那阵酸楚。
她甚至来不及给车内其他人预警,迅速躬起身,一手捂着嘴巴,生怕吐到马车内,另一手则拍了拍霍懈北的背,含糊不清地吐了句:“快停车。”
马车速度逐渐停下来,霍懈北也从马车上跃下。不等他掀帘询问,温予埋头冲了出去。
她依旧弯着腰,原本捂着嘴巴的手扶着车门,另一手则下意识护住了小腹。
霍懈北见状,连忙上前一步,顺着她的脊背。
半晌,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凛风猎猎,霍懈北的手心却浸出一层冷汗。他紧了紧拳头,低问了句:“还好吗?”
温予摇摇头,说:“没事,别担心,我只是有点晕车,想吐。”
话音未落,她又开始犯恶心,一把推开站在她身前的霍懈北,干呕起来。
和刚才一样,她依旧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霍懈北看着,眼眸逐渐变得幽深起来。他利落卸下肩上的背包,从夹层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打开木塞,递到了温予鼻下。
“不着急,慢慢吸一口。”他说。
一阵清幽的梅香充斥整个鼻腔,那阵令人恶心的感觉逐渐消散。
这瓶梅花露是临行前无妄偷偷塞到他手中的,他说,如果温予在这过程中有任何的不适,都可以用这瓶梅花露解决。
他好像知道,温予会不舒服一样。
温予稍缓了缓,对霍懈北说:“我没事了,继续赶路吧。”
“确定没问题吗?”
温予点点头,说:“这瓶花露很管用。”
霍懈北把木塞盖上,把小瓷瓶递给她,说:“这个你拿着,如果还想吐,就倒出来一些,涂抹在人中处。”
“好。”温予没有推辞,攥着花露重新坐回到车内。
安平公主依旧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见她坐回来,关切问道:“你还好吗?”
温予冲她笑笑:“殿下放心,我没事。”
她脸色苍白,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没有丝毫的说服力。
“莫非是吃坏肚子了?”安平依旧是一脸担忧。
不等她回答,一旁的稳婆笑盈盈说了句:“老奴倒瞧着,像是害喜呢。”
温予脑海嗡的一声,她也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脑海里却闪过无妄和她说起过的两个月的话。
公主讶然:“害喜?”
温予回神,嗯了一声。
安平冲着霍懈北的背影抬了抬下巴,好奇问道:“孩子的父亲,是他吗?”
温予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而是又一次把目光落在了她的孕肚之上。
显然,她不能告诉公主,她怀着的,是她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孩子。
“是。”片刻后,温予点点头。
安平也笑着抚上了肚子,说:“郎才女貌,真好。”
忽然,温予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这一次,她和霍懈北真的改变了西州的命运。那安平公主和驸马也就不会死,那霍无羁身为小世子,他的命运也会彻底被改变。
那么,他也就永远都不会被押上刑台。
那么,他也就永远都不会再遇上她。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肚子里的孩子还会存在吗?
温予眸光一怔,胸口忽然有点闷,像压了一块大石。
也是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霍无羁为什么不顾一切,也要回京赴死了。
换位思考,如果她是他,或许她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不,她一定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殿下,想好给你肚子里的孩子取什么名字了吗?”温予忽然开口,问。
安平闻言,和詹兆清对视一眼,脸上浮现出一抹幸福的笑意,随即她点点头。回答这个问题的,却是詹兆清。
他说:“石韫玉而山辉。单名一个韫字,男女皆可用。”
温予听着,却又一次失了神。
是了,如果他不曾上过刑台,如果他不曾遇到她,他自然也就不叫无羁了。
“詹韫?好名字。”温予低声咕哝一句,似是要记下他的名字。
詹兆清摇摇头,说:“不,是霍韫。殿下的骨肉,自然是随殿下的姓氏。”
安平又补充道:“就连小字,我阿兄也帮忙取好了呢。你想不想知道?”
温予点点头,说:“想。”
“如果是女孩,就取字知微,见微知著的知微,好听吧。”安平好像格外希望她这一胎是个女儿,说完这句话后,她忽然止了声。
“那如果是男孩子呢?”温予问。
“无忌,百无禁忌的无忌,同样是我阿兄取来的。”安平缓缓开口。
无忌?
霍无忌,霍无羁,同音不同字。
温予愣了一瞬,紧接着轻笑一声,说:“好名字。”
话落,温予缓缓抬手,轻抚了抚公主的肚子,温柔说道:“他一定会好好长大的。”
安平垂眸浅笑:“借你吉言。”
赶着车的霍懈北将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收入耳中,他暗暗咂摸了一遍‘霍韫,霍无忌’这两个名字,心里莫名得到一丝慰藉。
同时,还有一点不舍,对霍无羁这个名字的不舍。
温予坐着,把玩着小瓷瓶的同时,脑海里却又闪过另外一个念头。
她记得清清楚楚,霍无羁的生辰是冬至日。
可如果安平公主没有受到惊吓和刺激,那他还会不会出生在今晚?公主生他的时候,还会不会大出血?
烧灯续昼(五十二)
温予蹙着眉头想了半天, 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是,她不敢去赌。
万一还是在今晚呢?
万一公主的情况还是和上一次一样呢?
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无论做什么补救就都晚了。
想到安平公主的结局, 温予心里生出一阵恐惧, 连带着后背都沁出一层冷汗。
她垂眸看着掌心的小瓷瓶,耳边忽然回响起霍懈北刚才的叮嘱。他说,有任何的不舒服都可以用这瓶梅花露。
温予的脑海里又忽然闪过在大殿她的意识几乎被壁画控制时的画面,当时, 霍懈北也是让她闻这个。
尽管瓶子不一样, 但温予猜测,她手里的这瓶应该也是由无妄所制。尽管她猜不出它的功效,但应该对胎儿有益无害的。
不然, 霍懈北也不会让她闻,更不会连瓶子都交到她手里。
刚才,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吐的昏天黑地, 就差把肠子也一起吐出来了。只不过是轻轻闻了一下,就通体轻盈,别提多舒畅了。
温予问:“殿下,您喜欢梅花香吗?”
安平点点头,说:“梅花高洁, 梅香清幽。自然是喜欢的。”
温予晃了晃掌中的小瓷瓶,笑道:“那可太好了。我这里有一瓶梅花香露,想要赠与殿下。”
安平知道, 她之所以能止住孕吐, 全靠这瓶香露。
“这怎么成呢,我不能要。”
不顾安平的拒绝和推诿, 温予启开木塞,把瓷瓶置于她鼻下,又说:“殿下,您先闻闻看嘛。”
见安平依旧是一脸迟疑,温予又说:“殿下放心,这香露对胎儿有益无害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掌扇着风,促使香气更快飘入公主的鼻腔。
“怎么样?喜不喜欢?”温予依旧没有把瓷瓶从安平面前挪开。
安平点点头:“喜欢的。这香露的味道的确很奇特,但我不能夺人所”
话没说完,安平忽然蹙起了眉。
詹兆清:“怎么了?”
温予:“殿下。”
两人都时刻注意着公主,见她的手下意识扶起孕肚,他们同时开口。
“没事,宝宝踢了我一脚。”安平的脸上忽然有了一抹笑意,她好像很喜欢这种和宝宝互动的时刻。
温予松了口气,重新坐正了身体。
安平公主无论如何都不肯收下那瓶花露,温予也没坚持。只是在接下来的路途中,她没有把瓶塞盖回去,而是任由它在空气中挥发。
她只是希望,安平公主能平安诞子-
到达山谷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巧的是,大夫去山上采药了,草庐里只有一位小药童在。
安平终于怀疑起这一切来。她了解霍循。他向来是心有成算,从来不会弄出这样的乌龙。
可是,无论是詹兆清,还是温予,亦或是霍懈北,都是一问三不知道的懵懂样子。
“殿下且安心,阿兄不是说了吗,明日一早他便来和我们汇合。他可是从来不对你说谎的,我们应该相信他。或许,是大夫有急事呢。”
在詹兆清温声细语的宽慰声中,她心中的疑惑才渐渐淡去。
霍懈北一直很安静,他的目光在三个人身上不停游走。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他的眉目一直没有舒展开,薄唇抿着,脸上也挂上一抹愁云。
温予本以为,在到达目的地后,他会主动和公主夫妇亲近。毕竟,他们是他某一世的亲生父母。
在他还是霍无羁的时候,温予曾不止一次感觉到他对父母的渴望。尤其是当他看到秦太傅严厉批评秦未的时候。
可现在,他们就在他眼前,和他处在同一时空里,他却又只是远远看着。
温予不知道,自从她孕吐之后,霍懈北心里想的、脑袋里装的,都是她一个人。
霍懈北猜测,她之所以会产生那么大的反应,是因为霍无羁的命运正在逐步发生变化。
或许,她所有的应激反应,都是小北在求救也说不定。
此刻,他有点担心温予。
如果事情的走向真的按照他所猜想的那样进行,如果因为他们改变了霍无羁的命运,致使他和她不再相遇,他担心温予会承受不住这个打击。
毕竟,小北是她期盼了很久的孩子。
当然,这些只是他的猜测,他没敢告诉温予。而温予,大部分时间都在陪着公主殿下,一时也顾不上他。
他唯一感到庆幸的,是无妄在他们临行前塞给他一瓶梅花香露。他不断在心默念无妄的名字,祈祷他能听到,祈祷他能帮忙留下小北。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历史哪那么容易被更改。
深夜。
公主殿下还是发作起来。
一时间,草庐里所有人都开始动起来。
产房里的事情,温予帮不上忙,就在小厨房烧了一锅又一锅的热水。小药童帮着霍懈北一起熬制补充气力的汤药。随行的两位女使一直在帮着稳婆打下手。而詹兆清,也一直在产房陪着她。
自古以来,女子生产都是在鬼门关打转儿。
温予在小厨房烧着火,耳边充斥着凄惨的叫喊声,她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这一次,纵没有被宫变惊着,她还是难产了。这是不是说明,过去的一切,依旧不可能被改变。
明明是坐在火炉边,温予却觉得有点发冷。
声音没持续太久,公主殿下没了力气,被詹兆清哄着灌下一碗参汤。
不知是因为胎儿太大的缘故,还是因为公主殿下的身体实在娇弱,孩子一直下不来。又因着她公主的身份,两位稳婆不敢轻易下手,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尊贵的公主殿下给弄没了。
没多大一会儿,温予又听到稳婆惊慌失措喊了一声:“殿下,别卸力啊。孩子再不出来,会憋死的。”
稳婆没说,公主已经有血崩的迹象了。
在产房外煎着药的霍懈北却还是察觉到一丝异样,他几乎听不到她的任何动静了。
他想也没想,问小药童借了药箱,掀帘进到了产房里面。温予从小厨房过来时,只来得及看到他一道背影。
温予没有进去添乱,她怕见到血淋淋的画面晕倒。到时候,他们反倒要腾出手来照顾她。
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累,尤其是在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她来回踱着步,仔细听着产房里不太真切的对话声。
产房很嘈杂,她全神贯注分辨霍懈北的声音,却也只听到几个零星的词汇。
什么胎位不正。
什么扎针
可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霍懈北断断续续的声音,她感觉自己没有刚才那么慌张了。
他的存在,就是最强的定心剂。
产房内。
霍懈北一边娴熟施着针,一边指导公主殿下如何用力。看似稳重,实则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
他也在害怕。
霍懈北接替了稳婆的工作,拿了银子,稳婆也不好闲着。于是,她们帮着两位女使端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去。詹兆清则听了霍懈北吩咐,去端一碗小药童煎好的汤药。
霍懈北又给她施了一针,其中一位稳婆端着水盆正要往外走,忽然听到她喊了声:“看到孩子的头了。”
她一边喊,一边往外走。一时间,产房里只剩下他和安平。
“殿下,再坚持一下就要出来了。”孩子两个字,被霍懈北自动屏蔽,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安平已经很狼狈了,妆发尽散,衣衫也被汗水浸湿。至于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她没有丝毫的反应。
她神色涣散,完全看不出来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他用净水洗了张软帕,蹲下身,擦掉她脸上的汗水。
暗室里的画面和眼前的画面不断在他眼前交替,霍懈北看着她如今虚弱的模样,又一次落下了泪。
“马上就出来了,娘亲,你再坚持一下。”他攥着她的手,声音沙哑,根本没有意识自己刚才喊她的称呼。
他没有想到,重来一次,他的出生依旧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劫难。
“对不起,娘亲,无羁对不起你。”
他垂着脑袋,一遍遍低喃。不止是因为他让她痛不欲生,还因为他身为少年霍无羁时的恶意揣测。
他沦落到乞儿时,每每在街巷看到幸福美满的一家人,他在想念温予和小北的同时,也曾暗暗猜测,为什么他的父母会这么狠心地抛弃他。
他陷入自责,没有注意到安平另一只手颤了颤。她的眸光甚至清醒了片刻,曾侧目看他。
“药来了。”人未至,声先到。
霍懈北回神,抬手擦掉悬在眼睫上的泪珠,站起身对詹兆清说:“你来喂药,我继续施针。务必灌下肚去,接下来,她就要靠这晚汤药来提气了。”
詹兆清郑重点头:“好,拜托先生了。如有不测,请先生务必保我妻子。”
霍懈北同样没有丝毫迟疑地点了点头。
天可怜见,在保大保小这个问题上,他们‘父子’意见出其的一致。尤其是在亲眼看到她生产的样子之后。
温予一直在产房外,她来回踱着步,看起来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焦急。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今夜的山风格外寒冷。四肢冻得僵麻,里面依旧在忙活。
忽然,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从里面传来。
“生了,生了,是个男孩。”
“恭喜殿下,喜得麟儿。”
女使和稳婆的声音接连传来,温予也跟着松了口气,抬步往里面走去。
婴儿的啼哭声中气十足,霍懈北没去管他。他第一时间检查了安平公主的生命体征,见她逐渐趋于平稳,他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温予一进来,就看到这样的画面。霍懈北收了针,往公主口中填了一块参片,才冲着詹兆清说了句:“母子平安。”
“辛苦了,殿下。”詹兆清微微俯身,轻吻公主眉心。明知不该看,可霍懈北有些挪不开眼。
他一直看着,又在詹兆清起身前收了视线。却不想,詹兆清直冲他走来。
詹兆清:“今日,幸好有先生在。詹某叩谢先生。”
无论是在一旁看着襁褓里的霍无羁的温予,还是埋头收拾药箱的霍懈北,都被他这话给吓了一跳。
父跪子,可是要折寿的。
两人异口同声:
“不可。”
“不可。”
温予朝着他们这里走来,却还是慢了一步。詹兆清已经撩起了衣袍。幸而霍懈北及时托住了他的手臂,他才没有跪下。
一时间,谁也没有注意到,床榻上的霍嫱,正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直到女使抱着清理干净的小世子来到她的床头,她才收回视线。女使把婴儿放在她的身侧,说:“殿下,您看看小世子。”
温予也凑上前,贪婪看了婴儿一眼,触到公主探过来的视线,她才收敛一些,说了句:“恭喜殿下,母子平安。”
公主无声笑着,下巴在小世子额头蹭了蹭。温予也跟着笑笑,视线却再也从他脸上挪不开。
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她蹲下身来。
和在水镜里看到的婴孩一模一样,温予探出一根手指,用指腹在他面颊轻轻蹭了蹭,连声音都变得柔和:“无韫儿,韫儿。”
公主平安,他也平安。
真好。
明明是该高兴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她鼻腔骤然一涩,眼泪差点砸下来。
她不想让安平公主看出异样,正准备把手撤回来,顺便抹掉眼泪。忽然,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攥住了她的手指。
霍无羁
不,是霍韫。
霍韫攥着她的手指头,哇一下哭了起来。
不止温予,他一哭,牵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弦。候在一旁的女使正准备上前,温予冲她说了句:“我来哄吧。”
女使见公主和驸马都没有反对,她也恭敬退到了一旁。
“韫儿乖,不哭了。”温予小心翼翼把他抱在怀里,低唤了两声他的名字,可他依旧哭个不停。
不知道怎么想的,她忽然唤了个称呼喊他。
“无羁乖,不哭啊。”
“不哭,我在呢。”
三两声之后,他果然止了啼哭。
她故意把无羁这个名字喊得含糊了些,在场的人,除了霍懈北,都以为她喊得是无忌。
可这个画面,对于霍懈北而言,实在是太过熟悉。他曾在水镜里看到过。
詹兆清轻笑一声,说:“看来,我们韫儿更喜欢舅舅取的字,而非我取的名呢。”
尽管再不舍,温予还是把霍韫还给了公主。
或许是因为突然之间少了一根可以握住的手指头,他又一次嚎啕。温予假装没有听到,连拖带拽地带着霍懈北一起出了产房,把时光留给那一家三口。
“手怎么这么凉?”霍懈北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重新回到火炉旁。
温予没有挣扎,一路沉默。
“我熬碗姜茶给你,驱寒。”霍懈北又说。
温予点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霍懈北的动作很麻利,他熬了一大锅。给温予盛了一碗后,又给草庐里的除了安平公主之外的其他人分了一碗。
忙活完这些,他重新回到温予身侧,她双手捧着茶碗,却不见她喝。
他踌躇片刻,蹲下身,问:“阿予,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温予摇摇头,说:“暂时没有。”
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也在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
无羁和小北,她都想要,都不想放弃。她宁愿牺牲掉自己,也想保全他们父女。温予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面临手心手背这样艰难的抉择。
可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了霍无羁。当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她又是自责,又是懊恼。
却不后悔。
尽管如此,她还是哭了。
不知道是为了可能再也来不到这个世界上的小北,还是为了再也和她没有交集的霍韫。
霍懈北也跟着沉默一瞬,直到他看见她的眼泪,从脸颊滑落,滴入茶碗之中,他的身形也跟着晃了晃。
他从温予手中拿过茶碗,放在一旁的灶台上,又用大手包住她的双手,说:“无妄一定有办法留住她的。咱们现在就回去。”
话落,他便要拉她起来。
“再等等。”温予却摇摇头,口吻带着些许不易被察觉的乞求。
同样,霍懈北也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尽管如今我们不知京中局势,可除了舅舅,再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处山谷里。无论结果如何,他是绝对不会告诉叛军这里的位置的。阿予,他们在这儿,很安全。”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我们等到天亮好不好?”温予又一次冲他摇头,并挣开他的手,生怕他强行带她离开。
论倔强,她始终更胜一筹。
看似是和他商议,实则她早有打算。不然她也不会毅然决然挣开他的手了。
霍懈北无奈叹了口气,不得不妥协。
“那就等到明日。明日一早,不管有没有人,我们都要离开。”
温予迟疑点了点头。
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无论怎样,她现在是不会、也不能跟他走的。
如果明日还没有结果,大不了她再求求他,或者耍赖也可以。
霍懈北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和她闹矛盾,他垂眸看了一眼时间,主动开启话题。
“想不想知道霍那小子的具体出生时间?”
霍懈北忽然发现,无论是霍无羁,还是霍韫,他都有点叫不出口。
这个话题,温予果然很感兴趣。
“想。”
回答完,她又意识到他刚刚说的那句话有多不妥。
“什么叫那小子啊?他可是曾经的你。你们曾是一个人。”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别扭劲弄得哭笑不得。
霍懈北撇撇嘴,却也没继续驳她的话。
自打那小子出生,他的心情就忽然变得很复杂。一方面,他既欣喜他有亲生父母陪在身边。另一方面,又为他再也不会遇到温予而惋惜。
一时间,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只觉得别扭,怪异。
“冬至日,三点三十八分。”
温予怔了怔神,低喃一声:“还是冬至日。”
他的生辰没有变,那他的命运呢?会不会最终还是落得身首异处?
霍懈北看出她的出神,又缓缓开口:“或许真的是天意,跟我的出生时间一样。我也是三点三十八分。”
温予诧异看了他一眼,问:“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等我们回去,我给你看出生证明。”
就这样,温予的注意力被他轻而易举地转移。
天蒙蒙亮,温予终于被睡意打败,她的脑袋缓缓垂落到他的肩膀上。
霍懈北一动不动,直到她的呼吸声逐渐匀称。他才轻缓地捞过她的手腕,给她号脉。
不止她一个人不舍得小北。
他同样也是。
烧灯续昼(五十三)
令他感到诧异的, 还是她的脉象。
霍懈北本来以为,她的身体会亏损的厉害。实际情况却是恰恰相反。脉象蓬勃,他的指腹甚至不舍得从她的腕上挪开。
好半晌, 他才松开她的手, 转而揽上了她的后腰。
她身上套的外衫,是无妄早些年穿旧的。宽宽大大的,很是遮肉。如今,他揽着她的腰身才恍然发觉, 她的腰围好像比之前大了一些。
果然, 他刚才品她的脉象时,就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她腹中的胎儿不像是两个月,更像是五六个月。
他虽惊诧, 手上的动作却异常轻柔,生怕惊醒了她。
草庐的房子并不多,安平公主躺的那间是仅有的客房。马车内倒是可以歇息。可天寒地冻, 还不如在小厨房暖和。
也正是因为如此, 她睡得也一直不安稳。他一手揽着她,一手往火炉里添着柴。火炉一直烧得很旺。干燥的柴火每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她的身体就跟着一颤。
好几次,眼看要转醒,又被霍懈北拍着肩膀哄睡。
不多时, 天光大亮。
草庐却显得格外安静。
哭了大半夜的婴孩,也累得睡着了。
偶尔,三两打鼾声从院中的马车内传出, 忙活了大半夜的女使和稳婆睡得正熟。
吱呀一声, 客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詹兆清走了出来。他在院内略扫一番后, 朝霍懈北走来。
他注意到沉睡的温予,刻意把步子放得很缓。临近,霍懈北仍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詹兆清会意点点头,当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搬了张凳子,坐到了霍懈北身侧。
霍懈北从手边的柴火堆里捡了根柴火,递给他。他自己又重新捡了一枝,两人用柴火棍在地上写字交流。
霍懈北:【殿下和霍韫如何了?】
詹兆清:【两个都睡了。殿下一切都好,吾儿】
写到这里,他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霍懈北忍不住好奇心,抬眸看了一眼他的这位一天也没有相处过的老父亲,却发现他的眼眸中蕴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如何?】
【吾儿也好,只尤喜夜啼,扰吾妻安眠,愁煞人也。】
写完这句,詹兆清又摇着头无声笑了笑。
霍懈北看着这样的他,心中忍不住暗想:他应该会是一位好父亲吧?他一定是一位好父亲。
顷刻,詹兆清敛起笑容,又在地上写道:“先生可知京中现状?”
霍懈北冲他摇摇头:【不知。无论结果如何,恳请务必保护好妻儿。】
詹兆清:【自然。】
霍懈北手一顿,又继续写道:【和你自己。】
詹兆清愣了愣神,正准备下笔回他一句。忽然,他的胳膊一把被霍懈北抓住。
霍懈北神色微变,轻声叮嘱了一声:“有人来了,他们脚步很杂,不止一个人。”
詹兆清瞬间紧张起来,他寻了一圈,最后把一根手臂那么粗的棍子握在了手里。
“而且,他们身上的血腥味很重。”
话音未落,竖在灶台的赤星忽然震颤起来,它应该也是嗅到了血腥的味道,丝丝缕缕的红色雾气从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破布中涌出。又因为日光太盛,消散在空气中。
他正准备去拿赤星刀,温忽然予像是陷入了梦魇一般,口中呢喃不断。似乞求,又似在哭泣。
“不要,别杀他。”
“快跑,跑。”
“霍无羁,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她喊他的名字时,已经带了浓浓的哭腔。旁人根本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但霍懈北却知道,她是在喊‘霍无羁’。
霍懈北知道,是赤星又把她内心深处的恐惧,释放出来了。他顾不得越来越近的不知名人群,顾不得詹兆清是否在场,也顾不得再去握赤星刀,垂下脑袋,一手轻拍着她的背,一手将她圈的紧紧的,低声安慰道:“我在,阿予不怕。”
可她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呓语不断。
霍懈北注意到,从赤星刀里涌出的雾气,尽数围绕在温予身边。和逐渐靠近的脏污血腥相比,温予身上好像有更吸引它的东西。
莫非是她腹中的胎儿?
想到这里,霍懈北脸色煞白。他没有丝毫犹豫,咬破手指,挤出指尖血,涂抹在了包裹着赤星刀的破布上。
“霍无羁。”
一声大喊,她身形一颤,猛地清醒过来。他垂眸看她一眼,她眼睛里的水光潋滟,撇撇嘴就能哭出来。
“是梦,别怕,我在呢。”他的嗓音依旧很温柔。
站立在一旁的詹兆清总算是听清了她口中一直反复念叨的名字,可为什么,她喊的,竟然跟他儿子的字一模一样。
巧合吗?
应该是吧。
他所有的想法,都展现在脸上-
温予定了定神,注意力被不停颤动的赤星吸引。
“赤星怎么了?”她问。
“有人来了。你待在这儿不要乱动,我去处理。”霍懈北没有瞒她。
“好,注意安全。”温予松开他,霍懈北长臂一捞,把赤星攥在了手中,他一边解着破布,一边朝着草庐的大门走去。
“我跟你一起。”詹兆清紧随其后。
霍懈北顿下脚步,说:“不用,我一人足矣。”
不等他走到门口,一群人已经涌入了草庐。他们的脸上、身上都是血污,霍懈北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
对方人多势众,又人人持有利器,他不敢松懈。赤星刀尖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用赤星刀在门内三寸处划了一道痕迹,冷漠开口,说:“过此线者,死。”
明明是一个人,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这姿态,这气势,她曾在霍无羁身上见过的。
温予在后面看着,眼眶红红的,却勾起了唇。
詹兆清看着她又哭又笑,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松懈,默默攥紧了手中的棍子。
无论对方是谁,只要他还活着,任何人都别想去叨扰他的妻儿。
烧灯续昼(五十四)
秦执年在收到那封关乎万民社稷的匿名信之后, 一刻不停地往宫里赶。他坐在马车内,神色凝重,眉心紧蹙, 不曾有片刻舒展。
那封信笺, 他也一直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无论是字迹,还是行文习惯,都让他感到异常熟悉, 好似在何处见过一样。可他想了一路, 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何人所书。
行至宫门口,秦执年遇见了同样着急忙慌往宫里赶的太子殿下——霍则。
和秦执年相比, 太子脸上的慌乱更为明显一些。两人四目相对,随即又同时望向对方捏着书信的手。
太子的手中,同样攥着一封匿名的书信。
经过比对, 两人收到的信件, 除却信封上的名字不同之外,其余内容一模一样。
两人急匆匆赶去御书房面圣。
而霍循,目送霍嫱一行人离京之后,和祁放兵分两路。祁放负责去京郊大营搬救兵,霍循则亲去了宫中请旨。
霍循之所以如此安排, 是因为他心里清楚,就算是杨将军收到那个男人送去的匿名书信,就算是他知道今晚有叛贼谋逆, 可没有护符, 他也不能离开京郊大营一步。
私自调兵离营,与谋逆无异。
届时, 万一逆贼没有被一网打尽,稍用手段,便可轻而易举将谋逆的罪名诬陷到杨炀身上。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让祁放前去。
祁放行伍出身,又因着那身世间少有人及的功夫,在军中颇有威名。
这样,就算是没有虎符在手,他亦可劝说杨炀提前修整军队。待虎符和圣旨一送达,兵马可以即刻出动。
和前两个进宫的人一样,霍循手中也攥着一封一样的匿名信。霍懈北知道这个时候霍循的处境并不是很好,为了方便他解释一些事情,在临出发之前塞给他一封书信。
霍循到达御书房外的时候,刚好遇到从里面出来的太子殿下和太傅。
这个时候的霍循,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对繁杂政务一窍不通的存在。至少,在别人眼里是如此。
和去时一样,两人依旧神色凝重。看见霍循的一瞬间,眸中不约而同闪过一抹讶然。
尤其是太子殿下。
霍循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怔忪和不悦。
“皇弟不在府里好好温书,跑进宫来做什么?”不等他开口,太子殿下率先开口问。
霍循抬手,捞起遮住手掌的宽大袖袍,把书信在他们二人面前晃了晃。
太子上前一步,把信从他手里夺走,拆开。信上的内容,和他与秦太傅收到的一模一样。
“这封信,你哪来的?”太子殿下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在他看来,他是太子,更是未来的天子,掌四方诸侯。此等重要的机密信息,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无权知道。
秦太傅也便罢了。
可现在,连霍循都知道了。
霍循在来皇宫的路上,就已经猜到他会这么问。他早已经提前想好了说辞。
“不知道什么人,把信塞到了公主府的门缝里。我刚才去寻驸马吃酒,不小心踩到了。”他一边说,一边上前一步,指了指信封背面的脚掌印。
对于他这段话,太子殿下将信将疑,却还是把信还给了他,急匆匆向外走去。
秦执年紧随其后。
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霍循脑海中忽然闪过他曾看到的秦执年为了他那个宝贝徒弟自戕而亡的画面,他忽然开口唤了一声:“太傅。”
秦执年顿下脚步,疑惑地望了他一眼。霍循缓缓开口:“今夜京中大抵不太平。太傅行事务必小心,万望珍重。”
秦执年怔怔点头,笑着回了他一句:“殿下千金之躯,也一定要平安才是。”
先后目送两人离开后,进去通禀的小太监也出来了,朝他说道:“殿下,皇上宣您进去呢。”-
这夜,京城彻底乱了套。
两军厮杀不断,街巷血腥弥漫。皇城更是火光冲天。城中百姓纷纷紧闭门户,生怕一个不慎招致兵乱,惹来杀身之祸。
镇守京城、和叛军作战的兵士大致分了三队。
其中,太子殿下和禁卫副统领率领着三分之二的禁军严守在各道宫门。而清明门,更是由太子殿下亲自镇守。
他甚至在皇帝陛下面前立了军令状,他用性命起誓,保证不让任何一位叛军活踏入宫城一步。
剩余三分之一的禁军,由禁军首领亲自带领着、乔装打扮、手持信烟,浪荡在宫城附近的主要干道。
霍循则用三个响头,向他的父皇求来了虎符和圣旨。
他怀揣圣旨和虎符纵马驰骋,一刻不曾停歇地往京郊大营赶去。他也不敢停歇,生怕晚一步,脑海里的那些悲惨画面又会在今晚重演。
霍循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一路上,他都心惊胆颤,生怕中途被人截了胡。幸运的是,一路上,除了被马蹄惊飞的群鸟之外,他就只遇见了一位背着砍刀和柴火下山的樵夫。
不知是该说叛军的神经实在大条,还是因为他们的计划实在周密,以至于自傲、甚至自负到认为这场宫变的消息绝对不会泄露,他们竟然没有在皇城到京郊大营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人手。
霍循安全抵达京郊大营,甚至比预计的时间要早一些。
祁放也是不辱使命。他到达京郊大营的时候,杨老将军已经整顿好了军队,随时准备出发。
也幸好,他坚持己见,派了祁放提前过来。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杨老将军根本没有看到那封信。
霍循当着一众将士的面,宣读了圣旨之后,又把虎符交到了杨炀手里。核对无误之后,大军即刻开拔,浩浩荡荡往京城赶去。
没走多久,前去探路的斥候回来报告,在距离京城不到三里的一处密林里发现了成群结队的叛军身影。他们并没有即刻进城,而是埋伏在城外的密林之中,等着城内人的信号。
天色渐晚,具体人数未知。但目测,总人数没有京郊大营里的兵士多。
京郊大营的四万兵士,个个厉兵秣马。所幸,他们也不负众望,迂回前进,包了叛军饺子,断了城内残军的退路。
有了京郊这一众将士的加成,叛军没在京城掀起什么大的风浪。一时间,城内城外,除了厮杀,还是厮杀,血水把护城河都染成了红色。城中的主要街道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尽管宫里的人也都胆战心惊,一夜未眠。但和宫外、和京中的平凡百姓相比,宫内简直可以说是一片祥和。
当然,这一切全都仰仗于那位金口玉言的太子殿下。他一直坚守在宫门口,当真没有放任何一位叛军越过宫门一步。
天光渐亮,厮杀声止。
叛军或死、或伤、或逃,城中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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