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灯续昼(二十五)-
杨清混在人群里, 和温予一样,从她的位置,只能看到霍懈北的背影。
一开始, 她看到霍懈北对温予无微不至的关怀, 又羡慕又嫉妒,指甲都快把掌心给抠破了。直到她听到温予喊错了名字,更是忍不住‘光明正大’窃喜。
杨清心中的霍懈北,清冷且孤傲, 他是断然不能够容忍别人将他的名字叫错的。
温予那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 杨清脸上的笑意渐深。
却只有一刹。
霍懈北应声回答后,她脸上的笑意渐消,杨清没有料到霍懈北会回答。
她诧异看了温予一眼, 随后又追着温予的目光,把视线落在了霍懈北的身上。
霍懈北的反应,让杨清有点慌张。他的背影, 有点僵硬, 又有点无措。不知道为什么,杨清总觉得,如果单纯叫错了名字,他的反应不该是这样的。
很奇怪,尽管她看不到霍懈北的神态, 尽管他留下的也只是一道背影。但她就是能感觉出来,他此刻一定是这样的情绪。
而这两人之间,也一定有着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就像如果温予不说, 谁也不知道他曾在珠峰救下过她这件事情。
意识到这一点后, 杨清的脸色更难看了。
倒不是因为她怀疑的这两人之间存在着的秘密,而是她终于意识到, 在她的内心深处,连她自己都明白,于霍懈北而言,她是一个外人。
只是她一直刻意忽略罢了。
也是这一刻,她忽然思考起一件事情来。作为一个‘外人’,她纵是这样纠缠着他,于他而言,究竟是困扰还是享受?
联想到霍懈北以往对她的态度,她自嘲低笑。
答案显而易见-
其实,温予并不是真的口渴。
霍懈北的眼神让她感到有一丝紧张,她只是随便寻了一个借口想要支开他。
就连‘霍无羁’这个名字,也是她冲动之下才脱口而出的。
她只是怀疑,却从没敢肖想过他会公然应承下这个名字。
可无论是他的回应,刹然顿下的脚步,还是怔住的身形,温予都看得分明。
一切都是他下意识的、最真实的反应。
人群依然喧嚷,除了临近的、包括杨清在内的零星几个人将温予的话收入耳中,其余人根本不知道这一角落发生了什么。
听到温予这句话的这些人中,大多都是像身旁的保洁阿姨这样不认识霍懈北的人。
是以,除了杨清,谁也没有察觉到刚才温予那句话有什么不对劲。更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忽然停下来。
至多,保洁阿姨转过头朝温予说了一句:“哎呦,小姑娘,喝冰水可对身体不好。不要仗着年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等年纪上来了,可有得受呢。
温予并没有给她回应。
更确切来说,温予的注意力全在霍懈北身上,保洁阿姨说的那段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她的话和人群传出的喧嚣并无二致,入耳之前,自动变成了没有实质性内容的嗡嗡白噪音。
这一刻,温予只看得见他。
温予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她一早就否决掉的可能性。
自从他那个好字说出口之后,他的局促,他的不安,她都觉得熟悉起来。
霍懈北站立在原地,袖口之下的手,紧了又紧。他不知道温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一切,或许是在下楼时他下意识喊出的她的名字,或许更早。
霍懈北很了解她,她越是平静,也就越生气。他巴不得她现在冲他喊,冲他叫,冲他闹。
可没有。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霍懈北定了定心神,转过身来,看向她的眸子里藏满了愧意,连眼睫都下意识颤动着。
看着他的眼睛,一切都有了笃定的答案。
温予悬在脑海里的那根弦儿,在触及到他眼神的一瞬间,松懈下来。
还好,他是‘他’。
这一刻,温予脑海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她很庆幸。
同时,又有点生气。
她气他的隐瞒,气他的不相认,气他所做的一切决定。她不由得想起才从西州回来的那个晚上,一整夜,她几乎是以泪洗面。
想起这些,她更加生气。
须臾,气性大过庆幸。温和被收敛,她整个人都冷了起来。
霍懈北一步一步走近她,看着她逐渐低沉的神色,他的心也跟着忐忑起来。
“你究竟是谁,霍懈北还是霍无羁?”她仰着头,看着越来越近的他,连嗓音都透着几分疏离。
她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过话,更别提用这种语气喊他的名字了。
霍懈北彻底慌了,他步子迈的更大了些。
以往,看着他这张脸,温予总能心平气和。可现在,他越是靠近,她就越是生气。
没有任何思考,她顾不得周遭人的视线,几乎脱口而出:“请你不要靠近我。”
在距离她还有两三步距离的时候,听到她这么说,他骤然顿住了脚步。请字都说出口了,可想而知她是有多么生气。
尽管她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但如果不是听他亲口说出来,想来她的气是不会消的。
她如今正在气头上,霍懈北不敢去驳她的话,只好停下来,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无羁,我是霍无羁。”
说这句话时,霍懈北的目光一直在温予的脸上。当他脱口而出霍无羁这三个字时,她冰冷的神色恍若有一瞬的松动。
仅仅一瞬,但也足够了。
既然她放了话出来,以她的气性,绝对不会给他机会去靠近。所以,趁着她发怔的空隙,霍懈北三步并做两步,以他目前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来到了她面前。
烧灯续昼(二十六)-
霍懈北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脚尖距离她的,不过一臂的距离。
她依旧看着他,随着他一步一步靠近, 她仰头的幅度也越来越大。
霍懈北垂眸, 把视线从她脸上挪开一瞬,将她脖颈勾勒出的轻微曲线尽收眼底。
天朗气清,日光的照耀下,白皙的肌肤更加惹眼。再加上项间那条亮色的丝巾, 霍懈北不免多看了两眼。
她身上的这件礼服, 是他凭借记忆中的尺寸备下的。时间久远,还是产生了失误。远远看着,衣服还算合身。可离得近了, 却能发现端倪。
腰身刚好合适,肩膀那处的尺寸却有点大了。领口松松垮垮的,不太服帖。她站着的时候, 还不太能看出来。可现在她坐在长椅上, 尤为明显。
忽然,一阵轻风拂过,吹得他原本就有些凌乱的发丝更加凌乱。其中,额上的一缕发丝打到了他的睫毛上。
他眨了眨眼,正准备把视线挪开。忽然, 丝巾的一角被风吹起,V字领彻底显露出来。
隐隐绰绰的,他看到了一抹不同于肌肤本色的颜色。意识到那是什么后, 视线彻底凝滞。耳廓逐渐变得绯红的同时, 平稳的呼吸也开始有些急促。
对于温予而言,他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的那天是在不久前。日子近到连淤痕都消不下去。于他而言, 可是阔别了千年之久。
他甚至都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感受,可看着她身上那些痕迹,他还是会心跳加速,甚至是无所适从。这一瞬,他连眼神都忘了遮掩,滚烫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温予后知后觉,她绷着一张脸,终于从霍无羁这三个字带来的震撼感中回过神来。
她正准备说点什么,抬眸触到他炽热的目光,视线凝滞一瞬,顺着他的目光垂眸,注意到被风吹起的丝巾边角,陡然涨红了脸。
抬眸,他的表情依旧淡定。
如果不是看到了他绯红的耳廓,温予还真的以为他内心和表面一样平静。
他还在一脸淡定地默默注视着她,丝毫没有想要把视线挪开的意思。他越是这样看着她,她脸上的温度也就越高。
温予又羞又难,甚至有那么一瞬,她想要站起来,去挡住他肆无忌惮的视线。微微施力,脚踝骤然传来的疼痛感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垂眸瞥了一眼,见他离她并不远,想也没想,用没有受伤的那条腿踢了他一下。
鞋尖蹭过裤脚,径直踢到了他的前小腿上。
这一脚的力道很重,温予丝毫没有收敛,甚至有把心里的怒气发泄出来的嫌疑。虽说不上特别痛,但也足够让霍懈北从怔忪间清醒过来。
“不许看。”她故作镇定,言语间还带着一抹如何也掩不去的羞赧。
可在霍懈北看来,和娇嗔无异。笑意从漆眸漾出,在脸上蔓延开来。霍懈北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终于把视线那方丝巾上挪开。
他并没有低头去看隐隐作痛的脚腕,而是重新把目光落在了温予脸上。她的脸上,终于不是一成不变的冰冷神色。这让霍懈北实实在在疏了一口气。
踢完他之后,温予就收回了脚,独留半个脚印在他的西裤上。
可霍懈北却想离她更近一点,哪怕只是她的一个脚尖。紧跟着他就又上前一步,脚尖几乎抵着她的。
他甚至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的反应。
果然,她微微蹙起了眉。
霍懈北刚想劝她不要皱眉,张了张嘴,却一个字没说出来。
尽管一切他都还没有和她说清楚,可对于温予而言,眼前站着的这个男人,从他亲口承认的那一刻起,他就是霍无羁。
她不了解霍懈北,可霍无羁,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她都无比熟悉。
她注意到他启合不定的薄唇,抬了抬下巴,问:“你想说什么?”
说这话时,她的眉眼已经重新舒展开了。他低笑一声,说出了此时内心唯一的想法。
“想要感谢刚才那阵风。”
温予不得不想起刚才他看她的眼神,面上一燥,看他的眼神都多了一抹幽怨。
“还不是你”
触到他那头利落的短发和挺阔的现代装,温予忽然止了声。她忽然意识到,尽管他是霍无羁,可他又不仅仅是霍无羁。
在她身上留下欢好痕迹的霍无羁,血肉早已消散,所有骨血混在一处才塑成那么一尊小像,如今正安然存放在她的卧房里。
如果她猜得没错,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体里,正存放着‘他’的灵魂。
至于两个人为什么长得一模一样,她暂且不知道。她有一肚子的疑问,可广场上人多眼杂,根本谈不了任何事情。她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身上的力气好像瞬间被抽走。
随即,她仰起头,冲他说了一句:“还好,是你,不是什么其他人。”
话落,她张开双臂,水光浸透了双眸,神色也满是委屈。
看着她的模样,霍懈北的胸口忽然有些堵。他深吸一口气,又上前一步,避开她那条伤腿,将她的脑袋揽在了怀里。
和之前一样,她紧紧攥着他腰间的衣摆。须臾,霍懈北感觉到,他腰腹的衬衫被泪水打湿。
她,哭了。
霎时,酸涩满腔。随即,低喃:“对不起,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你,是我的错。”
说完,他感觉横在腰间的手臂圈得更紧了些。
人群之中,杨清将他和温予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早在她看到温予抬脚踢他,他不怒反笑的时候,心里仍对他抱有一丝幻想。直到她亲眼看着他将她抱在怀里,她终于死心,失魂落魄转身离开了。
至于他怀里的女人究竟是谁,她再也不想去费心调查。
无论是谁,终归不是她。
烧灯续昼(二十七)-
杨清悄然脱离了人群, 除了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的顾岩,谁也没有发现。
情绪好像会传染一样,她失魂落魄, 顾岩看着, 也跟着失魂落魄。
除去这些,他心里还有点窃喜。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样的念头,也不知道这样的自己算不算卑劣。但他此时,的确有点失落, 又有点暗喜。
尤其是当他看着霍懈北和别的女生相拥在一起的画面之后。
另一边, 霍懈北和温予相拥在一起,也只不过是片刻。
坐在一旁的保洁阿姨几乎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两人好一会儿,随即用打趣的口吻说道:“都抱在一起了, 还说不是小两口呢。”
话音未落,霍懈北明显感觉到他怀里的人身形一怔。尽管保洁阿姨只是调侃,并没有恶意。
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脊背, 以示安抚。随即, 他又转过头,朝保洁阿姨笑了笑,说:“是我做错了事情,惹她生气了。我们才和好,让您见笑了。”
“小两口过日子嘛, 磕磕碰碰避免不了的。”阿姨笑着回应道。
温予听着,也忍不住侧目。触到保洁阿姨揶揄的视线后,骤然羞红了脸。她松开攥着霍懈北的衣角, 推了推他的腰腹, 脱离了他的怀抱。
霍懈北觉察出她的局促和不适,尽管不舍, 却还是松开了她。他往旁边挪了两步,隔着长椅的扶手站到了她的身侧。
站定后,他的一条胳膊又重新搭上了她的肩膀,再也没挪开。
温予仰头,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黏人,在大庭广众之下。
不等她说些什么,前方的人群忽然传来一阵骚乱。长椅上的不少人纷纷站了起来,查看前方的情况。
包括坐在她身边的保洁阿姨。
温予坐在长椅上,伸长了脖子也看不见前面的情况。
她只好又一次把目光投向霍懈北。他正和其他人一样,有些疑惑地看着前方喧嚷的人群。
她抬手捏了捏扣在她肩头的手指,仰头问:“前面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霍懈北垂眸,说:“政府派人过来安置。来人是”
话没说完,他脸上多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笑什么?”温予又问:“来人又是谁?”
听她这么问,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于你而言,是一位故人。”他说。
“故人?”温予口中重复着这两字,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他说的那句‘政府派人过来安置’的话。
既是故人,又能和政府这两字牵上关系的人,也就只有‘秦未’一人了。
不,现在他不姓秦,而是姓霍。
“是霍未?”
“是我哥。”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当霍懈北从她口中听到霍未这两个字时,下意识挑了挑眉,似是诧异霍未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尽管他知道,早在她从珠峰回来后就调查过他。
“想不想去见一见他?”他又问。
原本温予还没有这个想法的,可听他这么问,她忽然有点想了。尽管她之前在电脑上看过他的照片,可她还是想亲眼看看这一世的他到底长什么模样,和他还是秦未的时候,又有什么不同。
温予朝他点点头,说了句:“想,扶我起来。”
扣在她肩膀的手已经挪开了,他重新站到了她面前。可他却并没有按她说的那样将她扶起来,而是蹲下身,冲她说了句:“你的脚还不能沾地。上来,我背你走。”
等温予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伏到了他的背上。
人群熙攘,他并没有挤进去,而是选择从一旁的草坪上绕过去。
他的脊背宽阔厚实,手臂坚实有力,就算是背着她,呼吸也依旧平稳,丝毫不吃力。
反倒是她,心跳有点快。可她自己却没有察觉。
霍懈北步子慢下来,问:“很紧张?”
她下意识摇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后,开口说道:“只是有点期待,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霍懈北甚至能听见她吞咽口水的声音,尽管她不承认,但他知道,她就是在紧张。
“放心,他还是他。只不过”
前半句话,温予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转折又起,她的心却又重新吊起来。甚至下意识攥紧了他领口的衣服,勒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只不过什么?”她问。
霍懈北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反而轻笑一声。
“别卖关子了,你快说呀。只不过什么?”手掌变成拳头,在他肩膀捶了两下。
“不紧张了?”他答非所问。
也是这时,温予发现,经他这么一闹,她心中那点紧张又刺激的期待感消散了不少。
她嗯了一声,又问:“只不过什么呀?”
“只不过,他身上少了些儒雅的书卷气,学会了冷脸。”
温予诧异,啊了一声,又些担忧地问:“那他会对我凶吗?”
“放心,虽面冷,但心热。”他又笑了一声,补充道:“更何况”
他又顿了一顿。
“你怎么学会卖关子了?”温予嘟哝着埋怨了句。
霍懈北脚步一顿,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说:“更何况,你是我的人,他也不敢对你凶。”
几乎是没有防备的,他呼出的热气径自扑到她的脸上。她脸上的温度又高了几度,随即反驳道:“谁是你的人?胡说八道。”
“拜了天地,敬了神明,自然不是胡说八道。”他一边说,一边走。
她小声咕哝了一句:“和我一起拜了天地,敬了神明的人是霍无羁,可不是你。”
霍懈北听了,脚步又一次停下来。
烧灯续昼(二十八)
话音一落, 温予就知道,她说错了话。他沉默了一瞬,温予也跟着沉默, 甚至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对不起。”她低声同他道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温予隐隐听到他叹了一口气。
很轻,像羽毛在眉眼略过。
可当她垂眸去
紧接着,她又听到他说:“阿予,不用道歉。对我, 你永远都不用道歉。”
除此之外,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这让温予有些意外。
如果按照霍无羁的性子,事关他们的关系问题,他一定会当场就辩驳个清楚。
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经过漫长时光的磋磨, 他好像变得更深沉了。
她好像越难越读懂他了。
可转念,她又觉得这才是正常的。接下来的时间,温予一路沉默, 满腔都是愧意。
刚才, 她在脑海中设身处地调换了两人的身份,她发现她有点接受不了他对她说这句话。如果他敢和她说这句话,那她可能会当场炸掉。
温予也知道,他一定把那句话听到了心里去。不然,他也不会一个字都不和她说。
可从他的反应来看, 他好像没有生她的气,更像是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温予尤其想和他道歉,可他刚才又说不用道歉。他现在心里不舒服, 如果她一再道歉, 一再和他这么见外,他心里应该会更不舒服。
她不想让他觉得她和他有点见外。尽管此时, 她心里对他的确是有点见外。
后知后觉的,温予意识到,她之所以会和他见外,是因为意识的冲突和撕裂。
尽管他已经亲口承认他就是霍无羁,可在温予的意识里,霍懈北和霍无羁依旧是两个人。
尽管她不止一次告诉自己,眼前的人就是霍无羁。可当她每次这样暗示自己之后,脑海中又总是浮现出秦未提在羊皮小卷上的字和那尊完全是小一号的他的塑像。
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忘不掉他的结局。
她甚至忍不住暗想,她离开以后,霍无羁过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鸣沙山那晚,他明明答应的好好的。为什么最后他还是又从北疆返回了京城?
难道,是因为她的离开,让他也没了活下去的念头?忽然,这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升起。转瞬,又给否掉了。
尽管他很爱她,尽管他可以为了她豁出性命去,但他一定不会平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同时,她的理智又告诉她,无论是霍懈北还是霍无羁,于她而言,都是一样的。
他,就是他。
再三告诫自己这一点后,温予心里的别扭感消减了不少。就连环着他脖颈的胳膊都更紧了些。
她侧着脑袋,大半张脸都埋在他的肩头,目光从他的侧脸到他清晰的下颌线,最后落到了他修长的脖颈上。
许是心理原因,她不过是眨了下眼睛,眼前忽然晃过一片殷红。顿时,她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呼吸不畅,还有点心悸。
霍懈北脚步又一次怔住,先看了一眼被她攥的紧巴巴地衣领,随即又转过头去看她。
四目相对,没有预料中的眸光痴缠,她虽然也在看着他,可目光却并未落到实处,有些虚无缥缈。脸色也有点差,没有半点血色。
自然而然的,他把她的这种情绪归结为即将要面见‘秦未’的紧张感。
“怎么了?还是紧张吗?”他问。
他温和的声音把她从虚无缥缈中拽出,触上他关切的眼神,她的胸口忽然都没有那么闷了。
她轻微幅度摇了摇头,说:“不是紧张,是害怕。”
“害怕?”他轻喃一句,神色莫名凝重了几分。霍懈北沉默了一瞬,终于开口,说:“阿”
予字还没说出口,忽然被一道熟悉的声音给打断。
“懈儿,这里。”
闻声,霍懈北和温予同时抬眼望去。
霍未已经安排好了相关事宜,正大步朝着他们走来。见霍懈北看了过来,霍未扬起手臂,朝他挥了挥手。
其实,霍未一早就发现了他。最让他诧异的,还是他背上的女孩。
在来的路上,霍懈北才和他打电话报了平安。如果不是他背上的姑娘,他是不打算过来的。
在霍未的记忆里,还从来都没有见过霍懈北和除了家人之外的哪位异性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对于异性,霍懈北向来都是敬而远之的。死缠烂打的倒是不少,可霍未唯一有印象的,还是杨清。
一开始,霍未还以为,他最后会和杨清在一起。
倒不是因为她的家世,也不是因为她缠得太紧,而是他发现,和其他异性相比,霍懈北对她似乎有点不一样。
尽管,他平日里也在尽力躲着她。
可现在看来,事情应该并不会按照他所预想的那样发展。
霍未实在好奇,所以在安排好相关事宜之后,特意赶过来看一眼-
看清楚来人的一瞬间,温予的眼睛就没有从他身上挪开。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暂时抛诸脑后。
恍惚中,温予看到了秦未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
特别是当她看到霍未扬起手臂冲他们招手的动作后,那种感觉尤为强烈。
“哥。”霍未才走近,不等站定,就听到霍懈北喊了他一声。
“你小子,电话里也没说还有女伴在啊。”话落,他收回打量的目光,朝温予微微颔首。
温文尔雅,像极了之前在西州的时候秦未每次见她的模样。
温予看得有些痴了,下意识笑着回应他:“阿兄。”
话一出口,霍懈北和霍未都愣了片刻。霍懈北稍稍加重了手臂的力度,温予也瞬间清醒过来。
一袭白袍的秦未从她眼前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穿着行政夹克、留着利落寸头的霍未。
烧灯续昼(二十九)
温予没有错过霍未脸上一闪而过的神色, 她正准备上前一步同他解释,下意识弹了一下腿,后知后觉意识到, 她如今还在霍懈北的背上, 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
温予面上忽然一燥。
她拍了拍霍懈北的肩膀,轻声说了句:“放我下来。”
“小心,慢一些。”霍懈北一边叮嘱,一边将她放下。
霍懈北虽说将她从背上放了下来, 却始终不放心她那条伤腿。
是以, 全程他都没有把手从她腰间挪开,方便她把大半个身子的力气都靠在他的身上。
他的动作,落在霍未眼里, 就显得格外亲昵。霍未深知,霍懈北并不是一个喜欢在人前做出这等亲昵举动的人。
不由得,霍未多看了一眼。视线从横在温予腰间的手臂挪到了霍懈北的脸上。
对上霍未打量的视线, 霍懈北的神色未改, 没有避嫌,反而揽得更紧了些。
“刚才下楼的时候,她的脚不小心崴伤了。我得扶着,不然她该摔了。”这句话,霍懈北说得义正辞严。
霍未听了, 心中也有了计量。
霍懈北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现在,只因为他多看了一眼,他就连忙解释, 好像生怕他会误会了她。
她在霍懈北的心里, 绝对不只是喜欢那么简单。想到这些,霍未又一次把目光落在了温予身上。
他忽然有点想认识一下她了。他想看一看, 究竟是怎么样的女孩子,让霍懈北这棵万年铁树都开了花。
温予见他看过来,浅笑着冲他点点头,说:“抱歉,我刚才认错人了。您长得很像我一位友人,恍惚之中看错了。”
“我的荣幸。”霍未回以微笑。
就在温予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做一个自我介绍的时候,霍懈北恰时站了出来,说:“我来给你们介绍。”
话落,他揽着她腰肢的手臂微微用力,温予仰头看他。他朝着霍未抬了抬下巴,说:“我哥,霍未。”
温予看了霍未一眼,又重新把目光落在霍懈北身上,她有点想知道霍懈北会怎么介绍她。
“哥,她是温予,我的朋友。”他停顿了一瞬,才吐出朋友这两字。
话落,他垂首看了温予一眼。她眸中的失落显而易见。显然,温予对他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朋友?”霍未也对他这句话表示存疑,重复了一遍最后两个字。
“不,不是朋友,是女朋友。”霍懈北立马摇头,语气格外坚定,尤其是后三个字。
他这句话虽然是在回答刚才霍未的话,可直到他说完了这句话,也没抬眸看霍未一眼。
全程,他都在看着温予。
温予对他后来改口的这个答案,依旧不太满意。可现实生活里,她和他的确是连说朋友都很牵强的关系。
怅然若失的感觉又一次席卷了她的心头。
她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霍未。
“初次见面,温小姐,你好,我是霍未。”霍未朝她伸出手,温予回握上去。
“霍先生,幸会。”温予不想给霍未留下不好的印象。她按捺住内心的兴奋,扮作婉约可人的模样。
“无需这么见外。既然你是懈儿的朋友,我又长你几岁,你便随他唤我一声‘大哥’吧。”
温予有点诧异。
秦未平易近人,她完全可以理解。但她没有想过,霍未也这么平易近人。
下意识的,她仰头看了霍懈北。
霍懈北:“他说的没错,不用同他客气,跟我一样,叫他大哥就行。”
温予点点头,乖巧喊了一声:“霍大哥。”
霍未点头应下,随即又说:“我还有工作,先去忙。温小姐,有时间去家里做客。”
“好。”
“哥。”
霍未正准备转身离开,霍懈北忽然又叫住了他,他只好顿下脚步。
霍懈北:“注意安全。”
“我知道,你们也是。”霍未摆摆手,大步走向人群。
烧灯续昼(三十)
很快, 霍未融入人群。
温予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她也没有把目光收回。
看着涌动的人群, 温予轻声咕哝了句:“没想到”
“什么?”她的声音很小,霍懈北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秦阿兄最是不喜束缚。没想到,这一世,他会入仕。”
话落, 温予侧目, 看了霍懈北一眼。深情,又夹杂着些许缥缈,好像透过他在看别人。
霍懈北知道, 她是在通过他这张脸,遥望西州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尽管温予没说一个字, 但他就是知道,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西州的那个霍无羁。
温予看着他,忽然轻笑一声:“或许,他也曾遗憾自己没有保护好想要保护的人吧。”
温予不得不想起霍无羁的结局,不得不去想象秦未后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而霍懈北只是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又一次生出满腔的愧疚之意。
对她, 也对秦未。
当年,他为了赴那场必死之约,把北疆那么一大摊子事儿都交付于秦未之手。
他一定活的很辛苦。
至少在他刚死的那些年-
最后, 霍懈北还是去找了霍未。
他毫不客气地借走了霍未的车子和钱包, 载着温予离开了青城。
他没有说要去哪里,温予也没有问。只是在离开之前, 她又拜托他把车子开到了她家楼下。
原本,温予是打算跑上楼去,把卧室里的那尊塑像带下来的。她担心,万一再地震,把它砸坏了该怎么办。
可车停了她才意识到,她现在的腿脚,根本爬不上楼梯。再者,他还在这里,肯定是不会让她去冒这个险的。
至多,他亲自冲上去。
可是,万一他冲上去的时候地震了又怎么办?
车子在楼下停了好一会儿,最后她却什么也没有做。最后,她只吐出两个字。
“走吧。”她说。
车子在柏油路上疾驰,将一幢幢高楼大厦甩在后面。出城的车辆有很多,霍懈北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聚集在路况上,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直到温予的手机铃声响起,车速逐渐慢下来。倒不是因为他想刻意偷听些什么,而是他忽然想起温予在广场上接到的那通电话。
霍懈北余光看过去的时候,温予刚好把手机从手包里拿出来。看着亮起的屏幕上不停跳跃地来电显示,她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柔软下来。
接通了电话后,霍懈北又意识到,不止神情,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软糯糯的。
今天一天,她都没有用这种语气同他讲过话。
尽管大多数的时间,都是手机那头的人在说,温予只发出‘嗯’、‘好’、‘没事’的简短回答。
可霍懈北依旧有点羡慕,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嫉妒。
他忽然有点好奇了。
好奇对方是谁?和她是什么关系?又说了些什么话?
可手机的收音效果实在是太好,而她又没有开扩音,霍未这辆车子的机器运作的声音又有点大,他完全听不到对方说了些什么。
就算是他屏住了呼吸,近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蕴在耳上,也只是依稀能听到几个模糊的字眼,根本串不成一句话。
但是,凭借模糊的只言片语,依旧能够听出对方是一位年轻的男人。
霍懈北不得不想起她在广场上打的那通电话。
莫非,是同一个人?
霍懈北神色未变,攥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几分,指节都因用力泛起浅浅的青白。
他正在胡思乱想,甚至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些摸排她的人际关系的时候,忽然听到温予说了一句除却‘嗯’、‘好’之外的话语。
“你不用过来了,我已经从青城出来了。你去酒店等我吧,我现在正在去临城找的路上。”
一开始,霍懈北还只是目不斜视地安静听着。直到他听到温予让电话那头的人定好酒店,他终于侧目看了她一眼。
酒店也便算了,她竟然还扬言要去找他。
霍懈北脸上平和的神色总算是有了一丝裂缝,看向温予的眸色逐渐变得幽深。
温予已经挂断了电话,一抬眼,便对上他探来的视线。
“我要去临城。”这句话她说的很坦荡,没有半点想要瞒过他的意思。
霍懈北已经收回了视线,目视前方,轻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车子现在驶离的方向,和临城是相反方向。霍懈北没有问她要去临城见谁,只是及时调转了车头,往临城而去。
虽然他不问,但他一直在等着她的解释。他以为,她会当即给他解释的。
她理应给他一个解释,霍懈北暗暗想。
可是没有。
全程,她都没有说一句话。
像是赌气一般,她不出声,那他也便不出,只默默开车。
直到车子驶入了临城地界,她依旧没有说一句话。最后,仍是他先沉不住气,转头看了一眼端坐在副驾驶上的温予。
温予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她微微侧着脑袋,睡颜乖觉,没有半点醒着时的张牙舞爪。
霍懈北轻笑一生,无奈摇摇头,把车速又降下来一点,让她尽量睡得安稳一些。
他没有半点想要叫醒她的意思,他巴不得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
可惜,他忽视了临城陌生的路况,也高估了霍未这辆车的减震性能。
途径一处接连有好几条减速带的路口,霍懈北没有任何防备。尽管他在看到减速带的一瞬间已经降了速,可车子还是一阵颠簸。
温予被颠簸闹醒。她看着车窗外陌生的街巷,问了句:“到哪了?”
许是刚睡醒的缘故,嗓音带着几分莫名的沙哑。
“临城,已经到了。我刚准备叫醒你。”霍懈北一边说,一边把车子停在了路边的停车位里,又问:“接下来,去哪?”
烧灯续昼(三十一)
“兰庭。”温予想也没想, 直接报出了这两字。
霍懈北低声重复了一遍:“兰庭?”
“兰庭酒店,在市中心。”温予担心他不知道,把酒店的全名和大概的方位一道告诉了他。
兰庭酒店在市中心这件事情, 霍懈北是知道的。之前, 他也曾来过临城几次,也曾在兰庭住过一次。
他只是有些诧异。
之前的那通电话里,她只是说让电话那头的人去酒店等,却没有说要在哪个酒店里等。
临城虽然未能跻身于国际大都市行列, 但也算得上是新一线。单单是市中心, 就有好几家著名的五星级连锁酒店。
可她甚至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兰庭两个字。她笃定的模样,让霍懈北的心肝都为之一颤。
要么, 她跟电话那头的人极有默契。要么,她跟那个人经常在兰庭见面。
霍懈北自问,他现在都不敢说和她有如此之深的默契。可如若是第二种情况, 他更是难以接受。
总之, 这两种情况,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开心不起来。
霍懈北又看了一眼温予,可她依旧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他抿了抿唇,依旧没有主动去问她。
他只来过临城几次, 对市区内的路况并不是很熟悉。再加上他刚才为了多和她待一会儿,七拐八拐的,根本不知道到了哪里。
于是, 他稍稍俯身, 修长的手指在中控台上操作一番,导出从这里到兰庭的路线后, 驱车赶往目的地。
温予才从手包里拿出手机,正准备发条短信报备一下自己的位置。
霍懈北恰时开口道:“还有四十几分钟才到,如果累的话,可以继续睡一会儿。等到了目的地我叫你起来。”
“我不累。话落,温予摇摇头,视线却一直没从手机屏幕上挪开。
顷刻,指尖敲击屏幕的声音传入霍懈北耳中。
其实,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到达市区,最快只需十几分钟,最慢也不过半个小时。
许是嫉妒心在作祟,他选了最慢的一条路。全程,车速也没有提起来。
路有穷尽时。
尽管他心中诸多不愿,却还是到了。
正如他刚才说的那样,四十八分钟后,车子缓缓驶入兰庭的地下车库。
其实,三分钟之前,车子曾从兰庭的正门驶过。可他丝毫没有要先把温予放下,他一个人去停车的意思。
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跟她一起进去。
对于温予而言,纵是开着灯,地下车库的光线也不是很足。
是以,环境骤然变得昏暗,温予一边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一边咕哝:“怎么开到地下车库来了?光线好暗呀。”
“刚才没看到停车的地方。”说这话时,霍懈北神色未变,语气未改,一脸的坦荡,丝毫不像作伪。
其实,他说的也算不上假话。他的确是看都没有地面上的停车位一眼,径直开到了地下车库来。
“光线暗也没有关系,一切有我呢。我牵着你走,定不叫你摔跤。”
话落,他寻了一处正对着电梯口的位置,停好车,绕到副驾驶一侧,拉开车门,朝她伸出手。
温予一手拎着包,另一手攥着他的手掌,身形利落,动作流畅。
霍懈北恰时看出不对,不等她的脚尖落地,他又一次嘱咐道:“小心一点。受伤的那条腿先不要用力,慢慢落地。”
闻言,温予的身形一怔。她把自己受伤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经他提醒,她的动作终于和缓下来。
“没关系,冰敷之后,又休息了这么长时间,已经不”
话没说完,她已经站到了地上。尽管她的动作很轻,但脚踝那处还是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感。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温予蹙起了眉心。同时,霍懈北感觉到,攥着他手指的那只手的力气陡然增大。他的手指甚至有些隐隐作痛。
于是,他的眉眼也皱成了一座峰峦,问:“很痛?”
她摇摇头,说:“可能是才下地的原因,还有一点点痛,一会儿就好了。”
说这话时,尽管她神态轻松,眉眼也已经全部舒展开来,可她攥着他的那只手的力气却丝毫没有卸去。
所以,对于她刚才话里的‘一点点痛’这几个字,霍懈北表示怀疑。
除了‘痛’字为真,其他几个字应该是她来敷衍他的说辞。
其实,疼痛感也只是在落地的一瞬间。站稳后,便不觉得有多疼了。
可霍懈北的眼神,足以说明他并不是很相信她的话。
“真的,不信我走两步给你看看。”话落,温予松开了他的手,当即要走两步给他看一看,证明自己的所言非虚。
霍懈北反应也很迅速,他顺势反握上她的胳膊,说了声别动。
温予便没有再动。
他一手牵着她,一手关上了副驾的门,随即又转过身来,松开她的胳膊,将她面颊旁的一缕凌乱的发丝挽至而后,说了句:“稍等我一下。”
“好。”温予乖巧点头。
他走了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
回过头一看,温予正准备跟上他,甚至已经把那条没有受伤的腿迈了出来。
触到他的目光,她又陡然顿下脚步,回以微笑。
他最先看到的,就是她已经迈出的脚。
霎时,他脸上满是不赞同。唇瓣翕张,正准备说些什么。一抬眸,看到她的笑脸,所有的话又都堵在了喉腔。
半晌,他抬起手,指着她目前所站定的位置,说了句:“乖乖站着,不许动。”
“噢。”温予应下,没有再跟过去,只用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身影。
可霍懈北依旧有点不放心,可以说是一步三回头。
车身挡着,从温予站定的位置,只能看到他打开了后备箱,片刻后又关上。
等他走近,温予才发现,他手上多了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
他一边把衣服披到她的身上,一边说:“霍未的备用衣服,才洗干净还没有穿过,你不要嫌弃。”
温予摇摇头,说:“我没有嫌弃。”
她只是疑惑,她又不冷,为什么要多披一件衣服。可不等她问出口,就又听到他说:“我背你,上来。”
话落,他重新为她理了理衣领,半蹲到她面前。
有了之前的先例,温予这一次比在广场上还要得心应手,没有丝毫犹豫就趴到了他的背上。
霍懈北背着她走进电梯,又问:“阿予,要去几楼?”
“一楼大厅。”她依旧没有半点犹豫。
霍懈北听着,也没什么其他的反应,微微颔首,按下了电梯按钮。可他的心里,早已万丈波涛。他迫不及待想要看看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电梯缓缓升起,温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给她披一件外套。
她身上这件礼服实在是太过修身了,他背着她走,无疑是把身体的曲线无遮无拦地显露出来。
烧灯续昼(三十二)
兰庭之所以叫兰庭, 是因为舅舅姓兰。
温予的舅舅——兰非循,兰氏集团的掌舵人。
兰庭酒店是兰氏旗下全国连锁的五星级酒店,可兰氏却并非只有兰庭酒店这么简单。
兰氏是兰非循一手创立起来的, 涉足的领域颇多。
业内只知, 兰非循是凭着房地产发迹的。却鲜少有人知道,他投资房地产的第一桶金,是他下海经商所得——
早先,兰家也算是家境殷实。可在兰非循八岁那年, 兰父迷上了赌博, 逐渐把家产败个精光。
滥堵又嗜酒的兰肖云,在兰非循十二岁那年的年关,一次醉酒后, 不慎踩到了积雪,从天桥跌落,一命呜呼。
母亲身弱, 干不了太过劳累的工作。妹妹又年幼。为了生存, 十二岁的兰非循不得不早早承担起生活的重担。
白天读书。而课业之外的时间,都被他拿来打零工、倒腾外地的小商品赚钱补贴家用。
高考后,母亲因身体原因被单位辞退。家里没了大头的收入,而妹妹却还在上学。
不得已,兰非循藏起了人大的通知书, 谎称自己没有考上大学,去了离家最近的工地搬了一年砖。
赚够了足够家庭开销的生活费后,兰非循离开了工地, 独自南下闯荡。
前半年, 他杳无音讯。半年后,他开始每个月按时给家里打钱, 且金额逐渐增多。
整整三年,兰非循一次都没回家。再回来时,他的腰包已经很厚实了。
恰逢房地产行业兴起。他把赚到的钱分成了三等份。
一份留着给母亲养老,一份留给妹妹上学用,剩下的三分之一,他全部投到了房地产上。
后来,房地产行业于一众行业里异军突起。而兰非循也似黑马一般,于一众金融大佬中厮杀出来。
也许正是因为兰非循小时候过了太多没有钱的苦日子,他才比其他同龄人更加渴望金钱。
是以,但凡是能够赚钱的法子,他都能比其他人更为敏锐的感知。
在房地产站稳了脚跟后,兰氏又开始涉足IT、影视、新能源等诸多行业。伴着时代的进步,兰氏一步一步壮大,稳扎稳打,从来没有失手过。
自此,兰非循的声名伴着兰氏一起,在金融圈日益显赫——
兰庭是全国连锁,前台及其大厅的制式几乎都是统一的。
出了电梯后,霍懈北还在四处张望,温予已经在VIP卡座发现了兰弥生的身影。
她抬手指了指,说了句:“在那儿。”
霍懈北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只能看到一道侧影。
的确是男人无疑。
霍懈北的眸子暗了暗,抬步朝着那人走去的同时,仍不忘记观察他。
他一身休闲装,坐得笔挺,双手正不停敲击着身前的笔记本电脑。
角度原因,霍懈北看不清男人的正脸。但仅从侧脸也能看出,他长得很周正。
霍懈北正打量着那个男人,耳边忽然传来温予的声音。
“弥生哥。”
霍懈北陡然顿下脚步,在距离男人不到一米的距离。他能感觉出来,温予喊这个名字时,嗓音里蕴藏着的情绪。
雀跃,欣喜,甚至还夹杂着浓厚的思念。
而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听到温予的声音后,不等放下手上的电脑,抱着它转过了身,亦是很是兴奋喊了她一声:“鱼儿,你怎么才”
‘来’字说到一半,兰弥生的话戛然而止。他看着伏在霍懈北背上的温予,脸上的惊诧如何也掩饰不住。
而霍懈北也被他刚才那句亲昵的称呼弄的心情并不是很好。
同时,兰弥生打量的目光先后落在温予的脸上、霍懈北的脸上及身上、温予身上那件男士外套上,最后又落到了温予的脸上。
“他谁啊?”男人神色不善,语气比神色更加不善。
温予红唇启了启,一个字都还没有说出来,霍懈北忽然上前一步,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朝兰弥生伸出手。
“你好,我是霍懈北。”
闻言,温予都忍不住心中的诧异,偏头看了他一眼。
在温予的心里,无论他做什么,内在的本性始终是温润内敛,没有锋芒的。她本来以为,按照他的性子,会安静站在这儿,等着她来介绍。
可他没有。
很久以后,温予才恍然明白过来。
她记忆中的那个喜欢‘以静制动’温润内敛的男人,是霍无羁。而眼前的人,是和她阔别了千年之久的霍懈北。
阔别了千年之久,他的心里早已经是千疮百孔。温润隐去,内敛不再,满是锋芒。
烧灯续昼(三十三)
尽管兰弥生是独生子, 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个妹控。
他不单单是看霍懈北不顺眼,出现在温予身边的任何异性,他都看不顺眼。
刚才那句话, 他几乎是以质问的口气说出来的。他是想听温予的解释, 而不是这个长得还不错的陌生男人自报家门。
兰弥生是绝对不会承认,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竟然长得比他还要周正的。
尽管是事实,但这是他作为哥哥最后的尊严。
“闭嘴,我没问你。”他拧着眉头, 语气不善, 冲霍懈北低喊。
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霍懈北的神情很平和,对上他眼神的一刹那, 兰弥生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发凉。
霍懈北明明看起来是和他差不多的年龄,可他的眼神,莫名震慑住了他。
以至于, 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 就生生哽在了喉间。但为了不落面子,他喉结滚了滚,视线也从霍懈北身上转移到温予脸上。
兰弥生:“让她自己说。”
温予一眼看穿了兰弥生的伪装,却没有戳破。只眸中多了些许星星点点的笑意。
兰弥生却越看越气,尤其是看到温予的手臂还紧紧圈着霍懈北脖颈的时候。
“你说说你, 光天化日之下,让人背着算是怎么一回事儿,给我下来。”因着霍懈北的缘故, 连温予都受了些许无妄之灾。
兰弥生这句话, 让霍懈北对两人的关系产生了怀疑。就连看向兰弥生的眼眸,都多了些意味深长。
单从刚才的那句话来看, 这两人的关系好像并不是他之前所设想的异常亲近的异性朋友。
反而更像是长辈对小辈说的话。
没来由的,霍懈北又一次把目光落在了对面男人的脸上。
这两人,的确长得有点相像。尤其是鼻子。
兰弥生被他盯的有点发毛,他白了霍懈北一眼,又咬牙切齿冲温予低喊一声:“傻笑什么,还不快给我从他身上滚下来。”
语气中,带着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霍懈北更加笃定了。
温予没言语,拍了拍霍懈北的肩膀。霍懈北半蹲下来,缓缓将她放下。
这些,全被兰弥生看在眼中。她没有说一个字,而他却能精准明白她的意思。这样的默契,显然不是初相识。
可他上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还说自己不想谈恋爱。
想到这里,兰弥生的脸更黑了。
落地后,温予乖巧站在霍懈北身侧,还伸手拉了一下即将从肩头滑落的外套。
可兰弥生却怎么都看不顺眼。
他转过身,从一旁的沙发上拿了自己的外套,走到温予面前,颇为嫌弃的仅用两根手指,夹起披在温予身上那件外套,丝毫不客气的扔到了霍懈北怀里。
霍懈北眼疾手快捞了一把,外套才不至于掉在地上。
随即,他把自己的外套披到了温予身上,语重心长说了句:“不要随便穿别的男人的外套。”
不知是因为他的动作过于粗鲁,还是因为他那件外套的内衬过于顺滑,外套在温予的肩膀上停留了三秒钟不到,就开始往下滑落。
兰弥生见状,上前一步,一手拎起外套一角,重新提回到她肩上。
触到他不善的目光,温予下意识抬手,攥住了外套两角,将外套固定在了肩上。
也正是因为她抬手的动作,礼裙的领口微微隆起。虽然只有一刹,但兰弥生还是看到了她覆在锁骨之上的那片痕迹。
慌乱之余,兰弥生挪开了视线。他是有女朋友的人,自然清楚那痕迹是什么东西。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可还有外人在场,他又不好公然质问她什么。
他深呼一口气,压在那阵想要揍人的冲动,冲温予说了句:“过来坐吧。”
闻言,霍懈北一手揽着她的腰身,另一手扶着她的胳膊,举止异常亲密,口中还低声叮嘱了一句:“慢慢走,不要急。”
兰弥生将霍懈北的举动尽收眼底,他转身的动作不由得一怔。正准备说点什么,又将霍懈北的话一字不落收入耳中。
他自上而下重新打量温予一遍,又想起她刚才乖巧被人背在背上的模样,关切问道:“你怎么了?受伤了?”
“不小心崴了脚。”温予如实作答。
“去医院看过了吗?”兰弥生又问。
温予摇摇头,说:“不是很严重,已经冰敷过了。”
她向来喜欢报喜不报忧。
兰弥生自然是不相信她的话,干脆蹲下身来,亲自检查伤势。他仰起头,问:“哪只脚?”
温予轻抬了抬受伤的那只脚,随即笑道:“真的不严重,你看,你都看不出我伤了哪只脚。”
兰弥生没理会她,又凑近了,仔细看了看她那只脚踝。
“好像是有些红肿。不行,还是得给医生看一下才行。你先坐,我去一下前台。”
话落,兰弥生起身便要往前台走。温予指了指一旁的沙发,冲霍懈北说了句:“扶我去那里坐着吧。”
霍懈北应了声:“好。”
兰弥生气急败坏,三两步冲到霍懈北面前,说:“好什么好?她都受伤了,不能下地,背她过去。”
“弥生哥。”温予自是不知道他这阵邪火源自哪里,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打住。
“对不起,刚才是我语气不好。我不知道你受伤了。”兰弥生看向温予,并和她道了歉。
温予摇摇头:“没关系。”
兰弥生:“过去坐吧,我去找医生。”
离开前,兰弥生又看了霍懈北一眼。霍懈北冲他莞尔,道:“放心吧,这里有我呢。”
烧灯续昼(三十四)
霍懈北当真没有让温予走路, 他先是扬起胳膊,将手里那件外套扔到了一旁空无一人的沙发上。随即,拦腰将温予抱起, 往一旁的沙发上走去。
因着刚才兰弥生的态度, 温予的心里忽然对霍懈北生出一丝愧疚感。
温予双臂勾着他的脖颈,红唇微启,说:“抱歉,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霍懈北将她放在沙发上, 沉声道:“阿予, 我说过,你永远不用跟我道歉。”
温予抿抿唇,眸中却是盛满了愧意。
“他叫兰弥生, 是我表哥。”
她本是故意的。
故意不告诉他兰弥生是谁,故意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让他误会。她气他没有第一时间和他相认,所以想让他醋上一醋。
可现在, 她有点后悔。尤其是当她听到兰弥生用那种阴阳怪气的口吻和他说话的时候。
她的心里, 总是有一道声音:无论如何,他不该受这些委屈的。
“表哥?”霍懈北在她身侧坐下,低喃了声:“和你一起去鸣沙山的表哥?”
温予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想起什么,诧异瞪大了眼睛, 问:“你怎么知道?”
‘表哥’这两个字,就像是开启他那格记忆的钥匙。霍懈北的思绪又一次飘远,他想起之前在西州的时候, 她在鸣沙山喝得大醉的那个夜晚。
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记忆却异常清晰,就像是昨天才刚刚发生。
一切的一切, 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对上她略显疑惑的双眸,霍懈北低笑一声,说:“是你醉酒之后,无意间吐露出来的。”
“啊?”温予整个人有点发懵,嘟哝了句:“我怎么不记得我有喝醉过”
‘过’字吐到一半,温予忽然记起,她在西州的确有过一次宿醉经历。
“鸣沙山那次?”她问。
霍懈北点点:“嗯。”
“可那天”
温予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的笑意渐消,没说完的话也就此止住。
可那天,明明是她花了心思要他答应她永不回京的日子。
“那天,我说了很多吗?”
“嗯,很多。”他依旧很平和。眼神平和,语气平和,整个人都很平和。
可正是因为他的平和,温予的心狠狠一沉,连声音都在颤抖,“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但我已经猜到了。”
话音未落,她那双眸子里蕴满了水汽。
霍懈北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无关。”
莫名的,霍懈北看她的眸子里多了些许悲悯。
明明死的是他,可偏偏他还用这种眼神看她。温予的心里一疼,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
“哭什么,我现在不是活生生在你面前嘛。”
霍懈北抬手,用指腹将悬在脸上的泪痕抹去,语气依旧无奈,“我正是因为害怕看到你现在这个模样,所以才迟迟没有去和你相认。”
温予最是听不得活生生这三个字,眼泪流的比刚才更凶了。霍懈北也因此更加手忙脚乱起来。
他还是看不得她哭,但至少不是全无对措了。
“表哥朝我们这里看过来了,你再继续哭的话,他会以为是我欺负你,他又该骂我了。”
全程,霍懈北没有把视线从温予脸上挪开。
哪怕一秒钟。
听了这话,温予抽噎着,抬手擦掉了悬在眼尾的泪珠。
果然,她是不愿让他挨骂的。尽管那个人是她的表哥。霍懈北眼睛里生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在温予抬眸的前一秒钟又暗暗隐去。
她先是看了一眼霍懈北,又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正在前台和工作人员不停交涉的兰弥生,幽怨转过头,说:“你又骗我,他根本没往这里看。”
“你若是哭得双眼红肿,等表哥回来,可不是得骂死我。”
霍懈北自知理亏,语气越发柔和。但是,经过他这么一打岔,温予总算是没有再继续哭了。
“他是我表哥,你叫那么亲热做什么?”温予咕哝着,抬手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裙摆。
霍懈北低笑一声,正准备说点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
他抿唇止声,侧目看了一眼。兰弥生正大步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
其实,早在广场上的时候,趁着冰敷,他已经给她按摩过了。现在只需静养几日便可恢复。
关心则乱,于兰弥生而言,温予是他的至亲。而他,不过是他今日才遇见的一个陌生男人。
一个陌生男人和医生,但凡是一个正常人,都会选择相信医生的话。
所以,霍懈北并没有告诉兰弥生这些。
第一眼望过去的时候,霍懈北的注意力全在兰弥生身上,根本没有去看他身后那位医生的长相。
待走近了,霍懈北不慌不忙站起身,让出位置,准备让那两人过去。
也是这时,他看了医生一眼。看清医生长相的同时,霍懈北怔在了原地。
这位医生,竟然和太学的黄晃教习长得一模一样。
兰弥生心系温予的伤势,自然是没了观察和挤兑霍懈北的心思。他领着医生绕到温予身侧,关切询问她的伤情。
温予自然也认出了他。
她和霍无羁的婚礼上,她是曾见过黄晃教习的。
是以,医生蹲下身来,正准备检查她的伤势。手指才触碰到她的脚踝,温予惊讶之余,下意识弹了一下腿,躲开了他的触碰。
她的举动,全被兰弥生看在眼里。
他却误以为温予是因为疼痛进而害怕医生的触碰,连忙蹲下身解释道:“不用怕,这位是中医馆的黄锐医生。”
温予抬眸,看了一眼兰弥生后,冲着黄锐点点头,说:“麻烦你了,黄医生。”
话落,她把腿伸过去。
兰弥生和医生的注意力都在她那条伤腿上,而温予和霍懈北的注意力则全在黄锐身上。
尤其是霍懈北,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在看他。
霍懈北看着黄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黄晃教习在太学汇编子教训人的画面。
很奇怪的一种感觉,明明是一样的五官,和黄晃相比,这一世黄锐的身上少了些许乖戾,多了些和善。
兰弥生没有安静太长时间,焦急询问:“黄医生,她伤的怎么样?需不需要到医院去?”
黄锐站起身,说:“兰先生放心,这位小姐的伤并不是很严重。而且已经处理过了,只需安心静养即刻。”
“处理过?”兰弥生看了温予一眼,温予连忙指了指霍懈北,说:“他弄的。”
兰弥生看向霍懈北的目光和缓了很多,但依旧看他不太顺眼。他冷哼一声,说:“除了那张脸,你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听了兰弥生的话,霍懈北终于把视线从黄锐身上挪开。他没有去反驳他的话,反而朝他笑了笑。
自从他知晓了兰弥生和温予的关系后,心里就不再有嫉妒,逐渐平和下来。
兰弥生的言行举止,于霍懈北而言,就像是长辈和劣童。更何况,他还是温予的亲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和他计较的。
“医馆还有事情要忙,我先回去了。稍后我差人送几贴膏药到前台。”说完这些,黄锐便要离开。
“黄医生,我送您。”兰弥生听了,也跟着站起身,紧跟在黄锐身后。
温予仰头,看了霍懈北一眼,发现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黄锐的背影出神。
“黄医生,还请留步。”霍懈北忽然出声,喊住了黄锐。
黄锐停下了脚步,确认自己不认识他后,疑惑问了一句:“先生,有什么事吗?”
兰弥生也疑惑看了他一眼。温予则趁着兰弥生发作之前,连忙喊住了他。
“弥生哥,我手机没电了。你知道舅舅现在到哪了吗?他好像还不知道我从青城出来了?要不然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听他这么说,兰弥生当真又折返回来。
霍懈北见状,连忙说:“黄医生,我送您吧。刚好,我有一些中医上的问题想要请教。听说您的中医馆就在附近,我能不能去看一看,顺道把膏药拿过来,免得您再差人跑一趟。”
黄锐听他这么说,郑重打量他一眼,随即笑道:“现在对中医感兴趣的年轻小伙子可并不多,跟我来吧。”
霍懈北跟上黄锐的脚步,走了两步后,他又回过头看了温予一眼,温予朝他点点头,又指了指身侧的沙发,无声说了句:“我在这里等你。”
霍懈北这才放心和黄锐离开。
兰弥生专注打电话,丝毫没有注意到温予和霍懈北这两人的小动作。
兰弥生皱着眉头,拨打了两遍电话后,说:“手机关机,估计还没下飞机。我给他发条短信就行了。”
忙活完这些,兰弥生才发现霍懈北没了踪迹。他环视一圈,都没有看到霍懈北,问:“他人呢?”
温予抬手指了指他们消失的方向,说:“跟着黄医生去拿膏药了。”
兰弥生:“哼,算他识相。”
温予哎呀一声,满是不赞同地瞥了他一眼,“哥,你干嘛总是用那种语气和他说话呀。”
兰弥生斜睨她一眼,说:“怎么?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
温予垂下脑袋,搅着手指,嘟哝了句:“我就是不喜欢你用这种态度和他说话嘛。”
“不是吧妹妹,你来真的?”
兰弥生低喊了句,惹得前台的工作人员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他压低声音,继续说:“你真的喜欢上他了?”
温予郑重点点头,说:“是,而且是非他不可。”
“非他不可。”兰弥生被她脱口而出的这四个字气笑了,随即舔了舔后槽牙,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说:“你们才认识多久?你就非他不可?他也就长得还不错,除了他那张脸,他还有什么值得你非他不可?”
“他救过我。”
和气急败坏、咬牙切齿的兰弥生形成了鲜明对比,说这话时,温予异常平静。
“他救过你你也不能”话说到一半,兰弥生忽然顿住,重复道:“他救过你?什么时候?”
温予正犹豫要不要告诉他,又听到他说:“别想着骗我。我回头问那个姓霍的也是一样的。”
“就前一段时间,我去爬珠峰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尼泊尔地震。我不小心掉进了冰缝里,是他救了我。”温予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单单是听着,就觉得后脊梁骨直发凉。他知道她去登珠峰,却并不知道,她曾遇险。
他之所以知道她去攀了珠峰,是因为在微博上看到了她晒的风景图。可她遇险这件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上次给你打电话,你只告诉我你去了珠峰,可没有告诉我你差点死在那儿。”
兰弥生脸色铁青,尽管刻意把声音压的很低,却还是有止不住的怒气从唇齿间溢出。
一想到她曾瞒着所有人差点死掉,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我就是因为害怕看到你这个样子,所以才没敢告诉你。”温予说完,忽然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后知后觉,她想起来霍懈北才和她说过,眸中多了一抹不易被察觉的笑意。
兰弥生现在正在气头上,她并不敢让他看到她在笑。所以,她把脑袋垂得更低了。可就算是这样,她仍没有放弃在兰弥生面前刷新霍懈北的好感度。
“弥生哥,你就别骂我了。幸好有他,不然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是啊,幸好有他。”兰弥生顺着她的话,应了下来。
“那你同意我们在一起啦?”温予有点得寸进尺,眸子瞬间亮起来。
“想都不要想,我爸也一定不会同意的。”兰弥生的语气依旧有点冲。但不得不承认,他心里对霍懈北的好感度的确上升了一些,却也还没到他可以放心把妹妹交到他手上的地步。
“可是,哥哥,遇见他之后,我好像又有了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的勇气。”
温予知道,他之所以反应这么大,是因为关系她。所以,她没有生气,只是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这句话。
兰弥生忽然安静了下来,看她的眸子里盛满了怜惜。
“自从姑姑姑父出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这些话。”兰弥生的声音也有点哽咽。
温予听着,眼睛里也蕴上一层水光。她重新表达了一遍自己的心意,用最直白的语言。
“哥哥,我不想死了,我找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了。”
兰弥生看了她好一会儿,低笑一声,说:“便宜那小子了。”
温予也跟着笑出声,正准备说些什么,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给打断了。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说:“舅舅的电话,我先接一下。”
烧灯续昼(三十五)-
温予接通电话的前一秒钟, 兰弥生也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可除了营运商发来的一条短信之外,再没有任何信息或者电话进来。
他看了一眼正在接电话的温予,暗道:我这位老父亲, 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偏心。明明最新一条短信和电话都是我打过去的, 可他仍然会把温予排在最前面。
兰弥生无奈摇摇头,把手机收起来,侧耳去听温予的手机听筒里传出的些许声响。
“喂,舅舅, 您下飞机了吗?现在到哪了呀?”
温予见他凑过来, 干脆把扩音器打开,把手机放在身前的桌案上,两人围在一处, 一起听着听筒里传来的雄厚声音。
“刚下飞机,司机已经接到我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就能到兰庭。”
听到司机这两字, 温予诧异地看了兰弥生一眼。
到达兰庭后, 她只顾着和霍懈北斡旋,陪着霍懈北一起和兰弥生斡旋。如果不是这通电话,她几乎忘记了舅舅的存在,更别提安排司机去机场接人了。
“好,那我和哥哥在大厅等着你。”
挂断电话后, 温予问兰弥生:“哥哥,你什么时候差司机去机场的啊?”
“跟你打完电话之后。”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这通电话过后, 兰弥生原本激动的心情平复了很多。
他好像一下子接受了这件事情, 并且为之担忧起来。
“他,对你好吗?”
“特别好。”
说起霍无羁, 温予的脸上不自觉生出一抹甜美的笑意。
“哥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和舅舅,再没有人像他一样,能无条件对我好了。为了让我活下来,他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个中细节,温予不方便跟他说,也说不清楚。但是,她字字句句,都是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兰弥生听完,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爸一会儿就到,你也知道,他疼爱你胜过我。他的标准可是很高的,不可能你随便带回来一个男人他就接受。你好好想想如何说服他吧。”
听他这么说,温予心里也有点忐忑。
虽然平日里舅舅的脾气很好,可一旦牵扯到她的妈妈,那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又臭又硬。自从妈妈离世之后,舅舅就把这种情感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正如兰弥生所言,舅舅爱她,甚至超过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就连兰氏的股份,她都比兰弥生要多一些。兰弥生只有百分之二十,而她手里,有百分之二十五。
“舅舅应该不会太为难他吧?”温予问。
“爱莫能助。”兰弥生无可奈何耸耸肩,又说:“你也知道,咱们家,他是老大。”
温予被他的话给逗笑了,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见她笑,兰弥生的唇角也勾起一抹弧度。
“怎么,不担心了?万一,我爸不允许你们在一起怎么办?”兰弥生不得不跟她提前打好预防针,好让她做好最坏的打算。
温予摇摇头,说:“我觉得,舅舅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最重要的,我相信霍无相信霍懈北。”
兰弥生没说话,只是冲她挑了挑眉。但他的神情,似是在问:“真的?”
温予被他看的有点发虚,谄媚笑笑,说:“其实,还是有一点点担心。”
差不多十分钟之后,霍懈北从隔壁中医馆回来了。
黄锐在中医界很有声望,且是出了名的爱才惜才。而霍懈北凭借当年张机先生授予的医术,轻而易举让黄锐青睐有加。
如果不是霍懈北坚持以前后辈相称,黄锐恨不得和他拜把子。
是以,除了膏药,他还拿到了黄锐医生的手机号码。
烧灯续昼(三十六)-
霍懈北回来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给温予贴上了膏药。出乎意料地,兰弥生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甚至开始主动向他介绍自己。
他虽诧异, 却没有表现出来, 神色依然淡定。
尽管他猜不到在他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这两人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兰弥生之所以对他有如此之大的改观,一定是温予和他说了些什么。
“我叫兰弥生, 是她的表哥。你最好能好好对她, 不然我非揍死你不可。”
不等霍懈北回应,兰弥生又补充一句:“不管你什么身份,哪怕是全国首富, 我也照揍不误。”
说完,兰弥生还挥舞着沙包大的拳头,在霍懈北眼前晃了晃。
这话, 他说得含蓄。霍懈北却是将其中隐含的真意听到了耳中。霍家是青城首富, 兰弥生应该调查过他了,不然也不会说出全国首富这句话。
尽管他的这些举动透露着几分稚气,但霍懈北能从他的举动中,看出他对温予的爱护。
而且,他也相信, 他一旦做下对不起温予的事情,兰弥生也会真的冲过来暴揍他一顿。
无论他在哪里。
语言质朴,但感情真挚。因着他们都爱着同一个女人的缘故, 霍懈北看向兰弥生的眼神都更柔和了些。
忽然之间, 霍懈北的眼神变得深情起来。兰弥生被他盯得心里有点发毛,忍不住回怼道:“我又不是你女朋友, 你看着我傻笑什么?我刚刚说的话,你到底听到没有?”
霍懈北闻言,正了正神色,缓缓开口,道:“表哥放心,我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听到表哥这两个字的时候,兰弥生的神情明显一怔,他想说些什么,酝酿了好一会儿,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只微微叹了一口气,暗道一句:算了,随他怎么叫吧。
“你们先坐一会儿,我爸快到了,我去安排一下房间。”话落,兰弥生走向前台。
霍懈北看着他的背影,笑道:“你这表哥,挺有意思。”
温予还是有点愧疚,说:“他没有恶意的,只是说话有点直白。”
“我明白,也不会在意的。”
霍懈北在她身边坐下,又说:“其实,我还蛮理解他的。自己一直悉心爱护着的妹妹,忽然带回来一个陌生男人。怎么能轻易放心啊。但是,不得不承认,看到他这样,我是有点开心的。至少,他是全心全意爱护着你的。在这个世界上,多一个人爱你,总归是好的。”
温予点点头,握住他的手,说:“我犹豫了好久,还是觉得,让你提前打个预防针也好。我舅舅一会儿就到了,他保不齐会比他儿子更过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霍懈北的心跳忽然快了几拍。
他本来只是想要看看究竟和温予打电话的异性究竟是谁,没想到成了变相的见家长。
“舅舅他很凶吗?”语气里,藏不住的忐忑。
温予先是摇摇头,后又点点头,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对我很温柔,但对你就不一定了。”
“但你别担心,我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这一边的。”她说。
霍懈北摇摇头,说:“不,舅舅是长辈。你不能惹他生气。他接不接受我,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男人的事情,就该男人自己解决。而且,如果你舅舅真的爱你,那他最不想看到的,应该就是我躲在你身后试图蒙混过关了吧。”
“可我舅舅,生气起来,真的特别特别凶。你真的没有关系吗?”温予还是有点担心。
刚才,她之所以和兰弥生那样说,是想让兰弥生对霍懈北的印象好一点。其实她心里,还是挺忐忑的。
霍懈北摇摇头,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关系的,别担心。这是我要处理的事情,而不是你的。你就乖乖养伤就好。”
温予点点头,目光落在桌上的那几贴膏药上。
温予攀着他的手,好奇问道:“你刚刚和黄医生出去,聊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还拿到了他的联系方式。我还去他的中医馆逛了一圈,这一世,他过得也挺好的。”说起黄锐,霍懈北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温予看着他的侧脸,忽然开口问:“你有没有好奇过,你离开之后,他们是怎么生活的?”
霍懈北转头看她,一时没有言语,但上下来回滚动的喉结、逐渐幽深的眸子出卖了他的情绪。
他并非如表面这样平静,在听到她这么问之后。
温予继续说:“黄教习,秦阿兄,秦央,北疆的那些护卫们,还有你师父。你有没有想过,后来他们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说完这句话,温予忽然意识到,对于霍无羁当年的选择,她始终是心有芥蒂的,她始终气他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她想听的,也不过是他亲口说一句‘他后悔了’。
可是他没有。
霍懈北的神情变得落寞,脑袋也渐渐垂下来。温予也没有继续追问,任由他情绪低落。
好半晌,他缓缓开口,说:“好奇过的。这么多年,只有我一个人守着那些本该忘却的记忆。
偶尔,还会遇到一个和前世长得一模一样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就像黄锐这样。可之前的事情,他们不记得。
我也曾不止一次,发了疯似的去寻找他们曾留下的一切踪迹,试图去推测出他们的结局。可除了那尊小像外,无一所获。
除了我,再没有人能证明,他们曾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
明明他的声音很平淡,可温予就从他的这些字字句句里,听出些许艰涩和孤寂。这么多年,他始终是一个人,踽踽独行于这喧嚷世间。
温予的心忽然有点疼,她好想去抱一抱他。
可不等温予伸出手,霍懈北忽然抬起头,一脸郑重地看着她,说:“可是阿予,我不后悔。”
温予堪堪抬起的指尖颤了又颤,她眉眼蹙成一座小丘,多么希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听。
“一个人,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就必须得舍弃一些东西。我清楚自己最想要什么,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所以,我不后悔。”
温予被他这段话气得两眼金星直冒。她知道,他这段话的意思,是在告诉她,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决定,她不用为他的决定伤心。
可是,她怎么能不为他伤心呢。
“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因为他刚才的那段话,她的双眼又一次噙上了热泪,嗓音发颤,说:“我也是任何人吗?”
霍懈北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是那个——”
不知是因为‘任何人’,还是因为‘不后悔’这三个字,温予的理智在这一瞬间消耗殆尽。
她看着霍懈北那张脸,越看越气,不等他把话说完,她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顷刻,一道响亮的巴掌声响彻大厅,厅内的一众工作人员纷纷投来或好奇或惊诧的吃瓜目光。
这一巴掌下去,无论是打人的那位,还是被打的,都愣住了。
兰非循踏进门,首先看到的,就是温予抡起胳膊,甩了人一个大巴掌的画面。
但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兰弥生。
巴掌声传入他耳中时,他正和前台的工作人员商量房间分配以及餐食的问题,他并没有看到温予动手的画面。
是以,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只看到温予红着眼睛,似是在哭泣。
他想也没想,大步冲着霍懈北而来。待走近,他先是看了一眼温予,她脸上的确还残留着泪痕,联想到刚才那道清脆的巴掌声,兰弥生误会了。
他一把揪起霍懈北的衣领,将他从沙发上拽起来,怒斥:“你竟然敢打她?看我不揍——”
温予也连忙站起身,拽着兰弥生的衣角,说:“哥哥,你误会了。”
可兰弥生此时正怒火中烧,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拳头距离霍懈北的脸只有半寸的时候,兰弥生的动作骤然停下。
他终于看到了霍懈北脸上那道异常清晰的巴掌印,眸子里的怒气逐渐转为惊诧。
霍懈北既没有挣扎,又没有解释,任由他拽着。对上霍懈北平静的眼眸,兰弥生忽然语塞起来。
“你你不疼吧?”短短几个字,兰弥生差点咬破了舌头。
他松开霍懈北的衣领,拳头也舒展开来,拍了拍被他攥的异常褶皱的领口,脸上挤出一抹生硬的假笑。
可他的视线却没从霍懈北的脸上挪开,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霍懈北脸上那道巴掌印是温予打的。
“我皮糙肉厚,不觉得疼。”
明明是在回答兰弥生的问题,可他的目光却是径自略过了兰弥生,落到了温予的身上。
烧灯续昼(三十七)
兰非循定在门口, 看了好一会儿热闹,才开口道:“鱼儿,弥儿, 为父来了。”
此言一出, 三人齐齐转头望去。
“舅舅,您来了。”
“爸,您来了。”
温予和兰弥生几乎是同时开口。
而霍懈北,在看清来人长相的一瞬间, 怔忪在原地。他眼睁睁看着男人走近, 却在不经意间,红了眼眶。
兰非循的视线从温予、兰弥生身上一一略过,最后把视线落在了霍懈北身上。
打量他的同时, 兰非循还微微侧了侧脑袋,只是为了探一探他脸上的那道巴掌印。
刚才,他站在酒店门口, 将温予的动作看得真切。
那一巴掌, 可是实打实的落在了这人的脸上。那清脆的巴掌声,他听了可都心有余悸。
对上霍懈北那双带着水汽的目光,兰非循更是震惊万分。
他竟然哭了?莫非是疼的?可她小胳膊小腿儿的,应该没有那么大力气吧?
这样想着,兰非循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瞥了温予一眼。当然, 着重看了一眼她行凶的那只手。
手指根部以及大半个掌心依旧泛着红,兰非循莫名吞了吞口水。或许,眼前这个小伙子, 当真是疼哭的也说不定。
兰非循重新把视线落在霍懈北的脸上, 看着指痕分明的巴掌印,他下意识用舌尖扫了扫后槽牙。
兰非循忽然想起他的新婚夜。
当年, 他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唇齿间没个轻重,稍微一用力,就咬破了她的嘴巴。新娘吃痛,眼含热泪甩了他一巴掌。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新婚夜,是肿着半张脸,在客厅的沙发上度过的。洞房花烛这等人生大事,他都是第二天一早才办的。
当然,这等丢人的事情,除了他们夫妻,再无第二人知晓。
刚才那道清脆又响亮的巴掌声,让兰非循不得不想起当年的这桩糗事。看着霍懈北脸上的巴掌印,他的脸也跟着烧起来。
为了不让这几个小崽子看出端倪,兰非循很是娴熟地把话题转移到了旁人身上。
“这位小兄弟看着面生啊?你的朋友?”说话间,兰非循看了兰弥生一眼。
兰弥生连忙摇头。
兰非循看向温予的同时,温予开口道:“舅舅,人是我带来的,他是我男朋友。”
后半句话,温予的声音莫名小了很多。
她忽然有点心虚,尤其是对上兰非循探究的目光之后。
可是,她一时有点分辨不出,她究竟为什么心虚。也许是因为她刚才失手打了他,也许是因为她刚刚说出口的男朋友三个字。
舅舅刚才探头探脑盯着霍懈北脸上的巴掌印的动作,被她尽数收入眼中。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她恃宠行凶的全过程。
温予后知后觉,问:“舅舅是什么时候到的呀?”
言外之意,舅舅到底有没有看到她动手?
“就在你动手打人的时候。”
兰非循说完,温予的表情崩了一刹,声音更弱了些:“舅舅。”
“本来想喊你们来着,没等开口呢,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看你给人打的,都要哭了。还不快给人道歉,再怎么样,也不能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啊。”
前半句话,他还是用的还是揶揄的语气。但后半句,声音莫名高了很多,颇有几分埋怨她的感觉。
温予小心翼翼挪了两步。兰非循却误以为她是故意磨磨蹭蹭,不愿道歉。
兰非循冲她笑笑,抬手顺了顺她的后脑勺,顺势施力,强压着她的脑袋,弯下了腰。温予拗不过,只好随他去。
“对不起,我刚刚不该动手打你。”温予拗不过,只好顺了他的心愿。
霍懈北终于把视线从兰非循脸上挪开,落在了温予身上,温和说道:“本是我该打,为何要道歉。”
“嘿,你小子——”
兰非循松开了温予的后颈,格外打量了霍懈北一眼。随后,他看向温予,说:“你这位男朋友,是有点意思。”
霍懈北朝他躬身,恭敬说道:“伯父您好,我是霍懈北,青城人。”
“兰非循。他的父亲,她的舅父。”说着,兰非循随意指了指身侧的两人。
霍懈北眸中划过一抹惊诧。兰非循这个名字,他不止一次才在财经杂志上看到过,却从来没有看到过照片。
传闻,兰非循不喜拍照。
不然,他早就——
“兰伯父,久仰大名。前几日,我曾在财经杂志中看过您的采访。”
“采访?”兰非循想了一会儿,说:“对,前几日,是有过一个采访。”
和他以往见过的其他年轻人不一样,霍懈北没有阿谀奉承,没有巧言令色,更没有赞他话锋犀利、眼光独具,只说了听过他的名字后,就没再言语。
这让兰非循心里对霍懈北的好感又上升了不少。
“都别拘着了,坐下聊吧。”
话落,他拍了拍霍懈北,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你呀,也别伯父伯父的喊我了,多见外啊。你就随鱼儿唤我一声舅舅吧。”
霍懈北正准备坐下,听他这样说,身形一怔,站直了身体,朝他拱手,低喊了声:“舅舅。”
“哎,这就舒服多了。”兰非循应下。
温予终于发现了霍懈北有些不对劲。这声‘舅舅’,他喊得格外真挚。
若她是个不知情的,若非兰非循是她的亲舅舅,此情此景,她怕是会真的以为他们二人才是舅甥关系。
难不成,是舅舅没有为难他。他太高兴了?
温予忍不住暗暗想。
兰弥生也诧异地看了那两人一眼。他好像有点不能相信,他的这位老父亲对霍懈北会如此和善。
这样想着,兰弥生不免多看了他们两眼。
可不知为什么,兰弥生越看越觉得,安坐在沙发对面的两人眉眼都极为相似,尤其是笑着的时候。
仔细看更能发现,不止眉眼,五官、甚至是轮廓,都很相似。
明明他才是他爸的儿子。可偏偏,他们父子俩除了性别,再无一丝一毫相像之处。兰弥生长得像妈妈。
兰非循喝了一口茶水后,无意间瞥到了桌案上的膏药,瞬间紧张起来。
“这怎么还用上膏药了?鱼儿,你受伤了?”他站起身,仔细打量温予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温予的脚踝处。
温予瞒不过,只好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知了他。
全程,兰非循神情郑重。温予却忽然有点不好意思。
“舅舅放心,哥哥刚才已经帮我找医生看过了。伤的不重,就是不小心扭到了。”
兰非循听了,抬眸看了一眼兰弥生。兰弥生连忙点头。
“是舅舅不好,打电话的时候没有问清楚。不过,也幸好有小霍在。”
说话间,兰非循端起身前的茶杯,朝霍懈北举杯,道:“多谢你保护我们家鱼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舅舅太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霍懈北也连忙端起茶,低碰了一下。
没有预料之中的刁难,这让温予默默松了一口气。可温予依旧在默默观察着他们。
舅舅好像很喜欢霍懈北,拉着他闲聊了好些家常。
而霍懈北看舅舅的眼神,也有些许异样。尽管霍懈北已经极力掩饰,可温予还是能发现。
温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只是获得了长辈的认可,他也不该是这样的。
他看舅舅时,有点像刚才猛地看见黄锐医生的眼神,但又比刚才更炙热一些。
莫非——
想到这些,她耳边又一次回响起他刚才那声‘舅舅’。
温予已经猜到了些什么,下意识瞪大了眼睛,不住地往二人脸上探去。
在西州的时候,她并没有见过先帝。她去的时候,霍珩已经继位了。她只在北疆的藏书楼里,见过先帝的画像。那画中人的模样,她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只隐约记得,先帝的脸上有好长的一道疤痕。
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那霍懈北所有的怪异举动就都说得通了。
可惜,她不能立刻向霍懈北求证。
兰非循和霍懈北聊得很是投机,而温予和兰弥生则安静听着。时间长了,难免觉得乏味。
尤其是兰弥生。
是以,偶尔听到霍懈北的话,他会不服气地撇撇嘴。被温予发觉,兄妹两个便开始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谦让着谁。
直到一壶茶水用尽,兰非循和霍懈北才渐渐止了声音。
兰弥生着实不想再听两人说一些财经方面的话题,连忙说:“爸,您一路担惊受怕,也累了吧?我已经安排好了房间,不如先休息一会儿?”
不等兰非循回答,兰弥生轻轻用脚尖碰了一下温予那条没有受伤的腿。
温予会意,也说:“是啊,舅舅。我和哥哥也一直等着您来,也都有些累了。”
“行吧,刚好我还有个线上会议要开。”说着,他站起身,看一眼身后不远处的行李箱。
兰弥生生怕他会返回一样,也跟着站起身,说了句:“爸,我来拿,顺便去前台拿房卡。”
他一个大跨步绕过沙发,推着行李箱跑到前台,却将桌案上的自己的电脑抛之脑后。
温予无奈笑笑,冲那道身影喊了句:“哥哥,你的电脑。”
“帮我收起来。”,兰弥生却是连头也没回,径自高喊一声。
“小霍见笑了。我这儿子,火急火燎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兰非循虽然皱起了眉,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和宠溺。
无论长相,还是性情。
兰弥生都像妈妈。
霍懈北摇摇头:“不会,他很可爱。”
最终的结果,是霍懈北背着温予。温予拎着被兰弥生嫌弃到不行的行政夹克、手包以及膏药,电脑则被兰非循抱在了怀里。
房间是兰弥生安排的,他们住在顶楼的套房。不知是故意还是怎的,霍懈北和温予隔了长长一道走廊。
温予在最里面一间,其次是兰非循、兰弥生,最外面是霍懈北。
烧灯续昼(三十八)
兰非循忙着组织线上会议, 最先回房。
兰弥生却是不慌不忙,紧跟在温予身后,他铁了心要盯死霍懈北, 偏生不让他和温予独处。
霍懈北倒没觉得有什么, 反倒是温予,几次三番想支开他,却都以失败告终。
直到晚饭时候,他们才一起从温予的房间出来。
因着温予那条伤腿, 他们没有去外面吃饭, 而是在酒店的餐厅里用的。
“小霍啊,咱们也是第一次见面,本来该好好找个餐厅, 请你吃个饭的。可你看,鱼儿这腿脚不方便,咱们就先在这里凑合吃一顿。等回头, 你来北京, 舅舅请你吃烤鸭。”
霍懈北点点头:“好,都听舅舅的。”
他这声舅舅叫的格外亲热,引得兰弥生嗤笑一声。可他最终也没出言呛人,安静用完了这顿饭。
好不容易来一趟,晚饭后兰非循安排了兰庭的几个负责人开会。兰弥生又开始对着霍懈北虎视眈眈。
不知是因为那贴膏药起了作用, 还是因为她本来伤的就不是很严重。晚饭后,她开始尝试慢慢走路。
一开始,是霍懈北慢慢搀着她走。兰弥生看见了, 也非要来搀她。温予怕他们又起争执, 便谁也不让扶,自己一个人慢慢挪。
原本霍懈北还想和温予说些什么话的, 可兰弥生像是盯犯人一样盯着他。霍懈北只好在兰弥生的注视下,刷开了自己的房间门。
临关门前,兰弥生刻意压低了声音,故作凶相,说:“半夜不许偷偷跑过来啊。我可一直盯着你呢。”
“哎呀,哥,走了。”不等霍懈北回应,温予一把扯过兰弥生的胳膊,将他拽离了霍懈北的门前。
霍懈北又笑着探出半个身子,冲那两道身影喊了声:“晚安。”
温予忙着拽兰弥生离开,没功夫回头,只冲他摆了摆手。
洗完澡后,霍懈北想给温予发个短信问候一下。摸遍了裤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根本没有把手机带在身上。
钱包倒是带在身上,可那是他临行前问霍未要的,并不是他自己的。里面也没有身份证,他办不来新的手机卡。
霍懈北叹了口气,把装满了钱钞的钱包扔到了床上,余光瞥到床头柜的座机,彻底放弃了再去买一个新手机的念头。
但是,他还是决定要下楼。
他和温予出来的急,除了身上的这件衣服,再没有别的可以换洗的衣服穿。他开车过来的时候,隐约看见隔壁不远就是一个综合性的大商场。
他倒是没关系,一个大男人还能凑合凑合。关键是温予,她身上那件礼服实在是不适合日常穿。
说干就干,他脱下浴袍,穿上衣服,拿着钱包出门了。他前脚出门,他房间床头柜的座机就响起来了。
可惜,他没听见。
“怎么不接电话啊?洗澡去了?”温予坐在床边,对着已经断了线的座机,自言自语。
四十五分钟之后,霍懈北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出了电梯后,他甚至没有犹豫,抬脚便往温予的房间走去。
走了两步路后,他又忽然顿下脚步。目光在兰弥生的房门上扫了一圈,无奈叹了口气,转身折返回自己房间。
他是真的拿兰弥生没有办法,尤其是在他见过舅舅之后。
他甚至忍不住暗想:
如果在西州的时候,舅舅和娘亲只是寻常人家的一对兄妹,而非生于帝王家。那他的父亲母亲就不会死于那场灾祸,舅舅也不会满心都是朝政,一生无妻无子。
如果不是那场宫变,那他和兰弥生或许早就该相识的。但现在也不算太晚,至少命运还是让他们遇见了-
霍懈北回到房间后,就拨通了温予房间的电话。
她接的很快,但语气有些不善。
“你干嘛去了?我给你打那么多电话都不接。”
霍懈北很乐意看到她对着自己使小性子。
不,是听到。
“去了趟商场,买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我现在给你送过去,记得给我开门。”他眉眼低垂,语气都带着几分笑意。
“好。”
温予瞬间消了气,她正准备挂电话,窸窣声传入霍懈北耳中,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等等。”
“怎么了?”
“悄悄的,不要惊动了兰弥生。”他说。
“好,我知道了。”
温予声音忽然变得很低,低语通过听筒传入霍懈北耳中。莫名的,他耳朵有些发痒。挂了电话后,他用指腹捏了捏耳垂,果然在发烫。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和温予是正常的男女朋友关系,可他忽然有点心虚。
尤其是当他经过兰弥生门口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霍懈北蹑手蹑脚走在长廊,连呼吸都轻了几分,生怕惊扰了兰弥生。
温予把门打开一条缝,倚着墙壁,静等着他过来。她攒了一堆问题等着问他呢。
一路上,霍懈北都心惊胆战,唯恐兰弥生突然出现。
推开门后,没有预料的,四目相对。
看着她祈盼又希冀的眼神,霍懈北忽然恍惚了一瞬。
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西州北疆的府上,他每次出征回来,她也是用这样眼神看着他,还会跟他说一句:“你终于回来了。”
温予扯了扯他的袖口,说了句:“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呀。”
霍懈北回过神来,喑哑说了句:“怎么没进去等?”
“你太慢了,不是说马上就来吗?怎么这么久?”温予没回答他问的这个问题,反而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等着急了?”霍懈北轻手轻脚关上门,才把声音放大一些:“忘了拿鞋子,又返回去拿了一趟。”
“都买了什么呀?”温予有点好奇,扯过他的胳膊,垂首翻了翻他手里的手提袋。
“休闲套装,日常穿能舒服一点。”霍懈北虚揽着她,把手提袋放在沙发上。
见她始终把目光落在那些手提袋上,他低笑一声,随手拎出一个,朝她递去,说:“去试试?”
温予摇摇头:“待会儿再试。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问你。”
“关于舅舅?”霍懈北已经猜到她准备问什么了。
温予点点头,嗯了一声,又问:“你看我舅舅的眼神不对劲,到底怎么一回事?”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坐下聊。”
霍懈北牵着她坐下,缓缓开口,道:“舅舅他跟安和帝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这一世,舅舅脸上没有那道疤。”
说完,他看了温予一眼。她脸上满是从容,没有丝毫的惊讶,仿佛早就猜到了一样。
“我从没有奢望过,有生之年还能再看到他。”
霍懈北看着桌面上的台灯,声音忽然柔软下来,他开始给温予讲他还是霍无羁的时候和先帝相处的一些画面。
温予没有打断他,只静静听他说。
“虽然他也曾是我舅舅。可惜,自始至终,他都没能听到我唤他一声舅舅。”
他语气里的思念和愧疚,怎么也掩饰不去。尽管长得一样,但温予知道,他是在思念他的舅舅,而不是她的。
温予不得不想起霍循的结局,尽管他早已湮灭在无尽的历史长河中。
舅舅这一世虽年幼时清苦,但和霍循那一世相比,不知幸福了多少。
于是,温予主动和他讲述舅舅的事迹,从他小时候背着外婆偷偷捡瓶子补贴家用开始。
其间,霍懈北从她的言语中发现了些许异样。她讲述舅舅事迹的过程中,一直在竭力避开谈论她的父母。不得不提及的时候,她也会三言两语简单带过,不愿深入。
思及此,霍懈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的确没有主动同他说起过她的父母。
霍懈北微微蹙了蹙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温予半点没有察觉,专注絮絮低语。
好半晌,温予讲完了舅舅的事情。一抬眸,看到他盯着前方不远处发出昏黄光线的台灯失神。
“最近这些年,舅舅寄情山水,活的很自在。”她以为,他仍在思念自己的舅舅,便开口宽慰。却不知道,他是在思索她的事情。
霍懈北敛了心神,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他太知道温予好奇什么了,他开始给温予讲他这些年经历的些许趣事。
不知过了多久,在霍懈北低沉有质的嗓音中,温予缓缓生出一丝睡意来。
忽然,霍懈北觉得自己肩膀一沉。他立刻止了声,垂眸看着她的睡颜,好半晌都没有动作。
直到她的脑袋滑滑梯一样,顺着他的肩膀往下沉,他才及时抬手,用手掌接住了她的面颊。
他动作轻柔地将她抱起,往床榻走去。
不知她梦到了什么,极不安分地哼唧一声后,一巴掌呼到了他的鼻梁上,口中还不停呢喃着什么。
响亮又清脆的巴掌声,又一次传入霍懈北的耳中。他无奈失笑的同时,顿下脚步,把脑袋垂得更低一些,试图听清她的咕哝软语。
好一会儿,他才凭着些许字句拼凑出来她说的到底是什么。她口中只反复念着一句话:“不要碰我,别过来。”
他猜到了温予梦到了什么,脑海中闪过战青那张脸,神色当即冷凝下来。
他亲了亲她的眉心,温柔低语:“阿予不怕,我在这里。”
在他的柔声安慰之下,她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
霍懈北快速走到床边,单膝抵着床垫,大腿撑着她的后腰,腾出一只手来,掀开被子,将她放了下去。
他正准备起身,却发现她的手正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死活不松手。
这一晚,他留了下来。
床很大,他抱着温予,却只占据了四分之一。两个人之间只隔着几片单薄的衣衫,呼吸掺杂在一起,他喜欢这样的亲密。
烧灯续昼(三十九)-
温予睡醒时, 天光已然大亮。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隐约觉得做了个噩梦。可在睁开眼睛的瞬间, 她又把梦到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
她的记忆, 还停留在昨晚霍懈北给她讲述他和张机先生学医的事情。后来,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更是想不起来。
温予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看着旁边光洁没有褶皱的枕头,以为他没有留下来过夜。
她忍不住去思考他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难道, 是因为担心被表哥发现?
一定是的。
好半晌, 她得出这个结局-
因为工作原因,早饭后,一行人把兰非循送去机场。
他要去香港出差。
原本昨天就该去的, 出发之前,偶然得知青城地震的消息,他按捺不住自己心里的担忧和焦躁, 便和助理兵分两路。助理先行一步去香港稳住合作伙伴, 他则来了这里和温予会面。
如今,人也见过了,他人也放心不少,便启程去了香港。
临登机前,他又分别给了送机的三人嘱咐了几句。
对兰弥生, 他说:“记得照顾好妹妹。”
对温予,他说:“好好养伤,有需要就找这两个小子。但是, 不许再欺负人了, 听到没有。”
对霍懈北,他又说:“工作需要, 我得马上出发去香港,很遗憾没能和你多待一会儿。这样,等我从香港回来,你和鱼儿来北京,我做东,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聊聊。还有,她的脾气不是很好,你多担待。”
因为亲眼目睹了那一巴掌,兰非循直接看穿了温予和霍懈北这段关系中最本质的底色。
尽管和温予相比,霍懈北长得五大三粗,不说话的时候看着还有点凶。但他们这段关系的主导者,还是温予。
只要她不愿意,那他们这段关系就不可能有丝毫的进展。
这也是他最满意的一点。
他身为过来人,最是清楚这男女关系中,最先受伤的,永远是用情最真、最深的那个人。
经过他的观察,温予和霍懈北这两人中,霍懈北明显用情更深。
如果他们的关系一旦反过来,如果温予变成了上赶着的那个,那他可能不会对霍懈北这么温和-
返程途中,依旧是兰弥生开车,霍懈北坐在副驾驶,温予一个人坐在后排。
前排的两个人一路无言,温予忽然开口,问:“哥哥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
话没说完,哈欠声起,就连闭目养神的霍懈北都忍不住侧目看了他一眼。
兰弥生:“忙着赶了会儿论文,回去补个觉就行了。”
温予:“哥哥,不然换他来开吧?”
兰弥生想也没想,说:“你看他那双熊猫眼,他还不如我呢。”
其实,温予一开始想问的,也不过是霍懈北而已。
早在吃早饭的时候,她就看到了他眼底的黑眼圈和下巴上泛起的那圈胡茬。
众目睽睽之下,舅舅又在说他需要立刻起身去香港的事情。温予忍住,没有当众问出口。
刚才,她本想直接问霍懈北的。可她又担心,兰弥生会‘阴阳怪气’。所以,她才先问了他一句。
霍懈北:“让表哥见笑了。我有点认床,没怎么休息好。”
兰弥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做贼了。”
霍懈北抿抿唇,没再言语。想起昨晚,他眼睛里生出些许细碎的笑意。
他可不就是去做贼了。
温予也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看着霍懈北的侧脸,问:“你昨晚也没有休息好吗?”
霍懈北点点头:“嗯,没有。”
他一夜没怎么合眼。声音有些沙哑。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对话,可兰弥生听在耳中,总觉得字句里藏匿这万万千千的柔情蜜意。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爽。
是以,他开口吐槽:“行了,别柔情蜜意亲亲我我妨碍我开车了。”
“哥哥。”
温予警告他一声,随即又满含歉意地看了霍懈北一眼,霍懈北却回了她一个没关系的眼神。随即,他无奈又宠溺地看了兰弥生一眼,坐正了身体,没再言语-
兰弥生在兰庭陪着温予待了一个星期,直到温予的腿完全养好,他才离开。
离开的前一个晚上,兰弥生提着酒,敲响了霍懈北房间的门。
除了第一晚,霍懈北和温予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的。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霍懈北也发现,温予好像并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睡在一起。
那天,他担心兰弥生会一大早就来喊温予用早餐。所以,天还没亮,他就从她房间溜了出去。
霍懈北本不是嗜酒之人,可兰弥生都提着酒过来找他了,他也只好陪着。
他本来以为兰弥生酒量很好,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两杯酒下肚,他的神情变得恍惚起来。
半瓶酒喝下去,他舌头都有些捋不直了。可话里话外,仍然是告诫他要好好对待温予。
喝到后期,兰弥生眼神越发迷离。他放下酒杯,揪着霍懈北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以后你要是敢欺负我妹妹,我不会放过你的。”
“好,不放过我,我巴不得你永生永世都记得我。”
霍懈北一边把他的手拽下来,一边给他回应:“你就放心吧,我不会欺负她的。”
酒精的作用下,兰弥生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但他却不忘威胁霍懈北。
“你敢欺负我妹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要是敢欺负我妹妹,我就让姑姑姑父把你带走。”
兰弥生磕磕绊绊说出这句话,霍懈北愣了一下。片刻,他反应过来,兰弥生口中的姑姑姑父究竟是何人。
“姑姑、姑父怎么了?”就像那晚在鸣沙山一样,他趁着兰弥生醉酒,开始循循善诱。
或许是因为他还有一丝理智,又或许他对他的姑姑、姑父的情谊着实深厚。听到霍懈北这样问,他先是愣了愣神,随即眼神变得伤感起来。
兰弥生:“没了,他们都没了。”
尽管他之前猜到过,可亲耳听到兰弥生这样说,他的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兰弥生抬起一条手臂,扮作那辆横冲汁源由扣抠群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直撞的汽车,哽咽道:“一辆车冲过来,我没有了姑姑姑父,温予没有了爸爸妈妈。”
“什么时候的事情?”霍懈北问。
兰弥生:“我妹妹高考结束那天。她从考场出来,亲眼看着自己的爸爸妈妈被车撞倒在地。”
霍懈北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难怪她从来不在他的面前提及父母。
而兰弥生也像是瞬间酒醒了一般,抬眸,用那种极为清醒的看神看了霍懈北一眼。
只一眼,他的眼神又一次迷离起来,继续说:“后来,我妹妹性情大变。
小时候,她的性格不是这样的。她活泼、机敏,是我们家的开心果。可经历那件事情之后,她变得安静、敏感。
只因姑姑姑父打算她考试之后带她去吃西餐,她就把姑姑姑父的死,归结到自己的身上。
直到现在,她都没有饶恕自己。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到现在都不能吃西餐,看到牛排就直犯恶心。明明她之前最喜欢吃牛排的。”
说完这话,一滴眼泪从兰弥生的眼尾流出。又因他微微倾着脑袋,眼泪顺着鼻梁滑落,隐入地面后,再无踪迹。
他回想起之前和温予相处的点点滴滴。北疆盛产牛羊,可她真的是吃羊肉更多。
原本他以为,相较之下,她只是更细化吃羊肉而已,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一层缘故。
他抬起手,在空中停顿一瞬,后又放下。
他本想拍一拍兰弥生的肩膀,又感觉这动作并不能安慰正陷在低落情绪里的他,遂作罢。
恍惚中,他隐约听见兰弥生长叹一声。可他抬眸望去,兰弥生依旧是一脸醉意醺醺的模样。
不等他移开眼,又听见兰弥生说:“后来,她患上了自闭症。
大一整个学年,都极少与人讲话。我们辗转全国,为她找了很多心理医生。大二下半学期,她才渐渐好转,不再囿于自己,逐渐恢复了和旁人的交际。
一开始,我们也都以为她没事了。
可自那以后,她忽然喜欢上了极限运动。
越是危险,她越是喜欢。攀岩,速降,跳伞,甚至是登珠峰。
后来,我才知道,她之所以那么痴迷极限运动,是因为她早已经丧失了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
这一刻,霍懈北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想起他从雪山上将她救回那日。她好像的确没了求生的意志,但凡他再晚去一会儿,但凡他没有一直紧跟在她的身后,她怕是就危险了。
霍懈北脸色都白了几分。
兰弥生抬眸睨他一眼,轻笑一声,又说:“可就几日前,她忽然告诉我,她遇见了一个男人,一个让她想要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男人。”
霍懈北唇舌翕动,最终一语未发。他知道,兰弥生口中的那个男人,是他自己。
“她对你,是动了真心的,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去辜负她。”说完,兰弥生拍了拍他的肩膀。
霍懈北点点头:“我会的。”
得到他的回应,兰弥生脸上流露出一抹笑意。
他整个人放松下来,不似初来他房间时那般紧绷和刻意,往后一躺,倚着沙发靠背,睡了过去。
不过片刻,呼噜声起。兰弥生是真的睡着了,独留他一个人黯然无措。
房间够大,他又担心兰弥生半夜会因着醉意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
所以,他没有搀兰弥生回他自己的房,就近将他扶到了床上,他自己则在沙发上凑合了一晚。
第二日大早,兰弥生醒来看到熟睡在沙发上的霍懈北,心中微微诧异。
他竟然会把床让出来?!
他没有吵醒霍懈北,蹑手蹑脚离开了房间。
他也没有惊动温予,收拾好东西后,留了张字条,贴在温予的门上,悄然离开了。
烧灯续昼(四十)
兰弥生事先并没有说他要走, 温予和霍懈北也丝毫不知他的打算。
温予出门去吃早饭的时候,才发现贴在门上的便签纸。
【导师催促,我返校了——兰弥生】
温予早已经习惯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性格, 无奈摇摇头, 撕下便签纸,收进口袋,朝着霍懈北的房间走去。
天大地大,早饭最大。
兰弥生的离开并没有耽搁温予吃饭, 她甚至因为养好了腿而多吃了一个水煮蛋。
这几天, 因为脚伤,她整日被这两个男人看顾在酒店里,她早就闷得不行了。
兰弥生一离开, 温予也觉得着里索然无味。
早饭后,两人出了餐厅,走进电梯, 温予对霍懈北说:“我想回青城了。”
“好, 那我们就回去。”
临出电梯前,霍懈北又说:“我现在回去收拾东西,你在房间等我一下。”
温予点头:“好。”
五分钟后,霍懈北敲开了温予的房门。
温予走出来,霍懈北顺势从她手里接过盛着几件换洗衣服的手提袋, 和她并肩往电梯口走去。
退完房后,霍懈北牵着她往地下车库走。
温予忽然想起什么,停下了脚步, 问:“咱们都要走了, 你要不要再去和黄黄锐医生打个招呼啊?”
霍懈北顿住,思考了片刻, 最终摇了摇头,说:“前尘尽散,他现在有全新的生活,还是不去打扰他的好。知道他过的好,我已经很知足了。”
温予没想到他会说这些,她还以为,他一定要去和黄医生告个别的。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看着一排排飞速从车窗外闪过的绿植,温予忽然就想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去和黄医生道别。
对于她而言,霍懈北就是霍无羁。可对于他而言,霍无羁是霍懈北,而霍懈北却不单单只是霍无羁。
黄晃于霍无羁来说,是一位极其重要的师长。可对于霍懈北来说,黄晃之不过是他冗长记忆里的其中一位。
想到这些,温予的心里有点堵得慌。
她心里很清楚。
不止黄晃,就连她,也是一样。无论在他的心里,她有多么重要,她也只不过是占据了他记忆的一小块。
返程的途中,两人的气氛比来时要好很多。
虽然温予没有主动和霍懈北搭话,却也不似来时那般一言不发。
至少,她没有让他的话,落到地上。
霍懈北又专注开车,温予把自己的心思掩藏的又深。是以,他并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
到达青城后,温予有些昏昏欲睡。霍懈北把车子开进她家小区,刚了熄火,她就清醒了。
温予解开安全带,伸手从后排拿过手包和手提袋,正准备下车,余光忽然瞥到霍懈北也抬手解开了安全带。
“我送你上去。”他说。
温予拿包的动作一怔,又很快恢复。面上也没有显露出来,她温和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用啦。你也离开青城好多天了,家里人一定很着急。”
霍懈北迟疑了一下,温予继续说:“放下吧,真的没关系,这都到我家楼下了。”
霍懈北最终点了点头,说:“好,那我到家给你打电话。”
温予应了一声,朝他摆了摆手,下车离开。很快,她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
霍懈北倚在车门上,仰头看着她黑漆漆的楼层。直到亮了灯,他才驱车离开。
翌日,大早。
霍懈北带着身份证、户口本等一应证件,驱车来到了温予楼下。
回到青城,霍懈北不可避免地想起战青单方面纠缠温予的画面。就连晚上做梦,他梦到的都是药罗葛·比战掳走温予那件事情。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决定和她去领证结婚。
当然,暂时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昨晚他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准备去洗澡,没说两句就挂了。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他的打算。
霍懈北把车停在单元门口,拨通了温予的电话。
他打了两遍,都没有打通。
她的电话关机了。
没有办法,他只好上楼去找她。
出了电梯后,霍懈北想起待会儿要做的事情,莫名有点紧张。他在长廊上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后,才抬手去摁门铃。
门铃响起的一瞬间,他终于看到了贴在门上的便签纸。
霍懈北把便签纸撕下来,看清上面的内容,无奈叹了口气。
【我去旅行散心了,不用等我。】
她没有说要去哪里,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就只留下了这几个飘逸的字。
他又拿出手机,拨通她的电话。
依旧关机。
霍懈北终于反应过来,她依旧还在生他的气。
她好像在躲他。
她就是在躲他!
早知道,昨天晚上他应该死皮赖脸跟着她一起上来的。
烧灯续昼(四十一)
霍懈北没有离开, 从楼上下来后,他一直坐在车里,右手边的车载烟灰缸里扔满了烟蒂。
温予留下的便签纸, 被他贴在了方向盘上。车厢内烟雾缭绕,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方向盘,脸色有些阴沉。
其实,他刚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还算冷静。
可他回到车上后, 又给温予打了几次电话, 全是关机。冰冷的机械断线声魔音一般回荡在他的耳边,他的神经逐渐紧绷起来。
此时,他坐在烟雾缭绕的车子里, 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她为什么要躲着他?难道是不喜欢他了?万一她不要他了,可怎么办?
越是这样想,他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忽然, 他的手机响起。
铃声传入耳中的一瞬间, 黯淡的眼眸瞬间有了光彩,连眼尾都涌出一抹清浅的笑意。
看清屏幕上的来电提醒后,笑意隐去,机械抬手,接通了电话。
电话是家里打来的, 问他要不要等他吃午饭。霍懈北回道:“不用等我,你们先吃吧。”
挂断电话后,他把便签纸从方向盘上撕下, 装到了放有户口本、身份证的文件夹里。
他把车窗落下一半, 新鲜空气涌进来,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他把玩着手机, 又一次滑到拨号页面。
视线落在温予的名字上,指尖颤了颤,最后却没有拨出去。
他不想再听到冷冰冰的机械断线声了。
犹豫一瞬,屏幕朝下,他把手机反扣,正准备启动车子离开。手机里忽然进来一条短信,他只好顿下,重新拿起手机。
兰弥生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霍懈北怎么也没想到,兰弥生会主动联系他。惊讶之余,霍懈北点开了那条信息。
【你和她一起去的?】
不用想,‘她’一定是指温予。可是,去哪里?
心里这样想着,他也的确这么问了。灵活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出‘去哪儿?’这几个字,发送的前一秒钟,霍懈北犹豫了。
兰弥生很是宝贝温予这个妹妹,他原本就对他的印象不好,霍懈北不想给他留下他对温予的行程丝毫不了解的印象。
点击删除键,把字一个个都给删掉。
霍懈北开始思考,兰弥生是怎么知道她的行程的?
他一边想,一边点开了朋友圈。原来,五分钟之前,温予更新了一条动态。
她没说一个字,只配了一张马踏飞燕的照片。他和温予的交际圈子融合的很少,只能看到兰弥生给她点了个赞。
难怪兰弥生会发信息给他。
可是,她既然开了机,为什么没有回电话给他?
莫非,她真的厌倦了他?
霍懈北忍不住暗想。
最终,他没有重新打电话给她,也没有发送信息去‘质问’,反而点开了兰弥生的对话框,回了他一句:
【不是,但正要去和她汇合。】
输入这句话后,他放下手机,低喃一声:“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
话音未落,他启动车子,离开了-
马踏飞燕是甘肃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她孤身一人去了大西北。
其实,早在霍懈北看到便签纸的一瞬间,就猜测她到底去了何处。香港、北京、和大西北他都猜过。
大西北,是他最为笃定的一个。
他并不知道,昨晚他和温予打电话时,温予已经买好了从青城到兰州的机票。
西北之行,她并不是心血来潮。
早在他们返回青城的路上,温予的脑海中就升起了这样的念头。回到家后,看到那尊塑金小像,这个念头更强烈了些。
当时,她就订好了去兰州最近的航班。
原本,她是准备直飞敦煌的。可从青城到敦煌最近的航班是三天后,退而求其次,她选择飞到兰州。
和霍懈北相认后,她一开始的确很开心。可慢慢地,她心里生出一丝恐惧。
每次她一喊霍懈北的名字,心里总会生出‘霍无羁已经死了的念头’。
越是这样,她越是恐惧。
尽管这是事实,尽管霍懈北不止一次告诉她,他就是霍无羁,她也一直在试图接受这件事情。可她的潜意识里,却总觉得霍懈北和霍无羁是两个人。
挂断霍懈北的电话后,温予收拾好行李,连夜打车去了机场。
她是背着仅余的蜡烛和塑像一起出发的,之所以去大西北,是为了寻一份心安。
全程,她都抱着盛有塑像的背包。就算是睡觉,也抱在怀里。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她不是一个人在路上。
霍懈北摁响她家门铃的时候,她已经在飞机上呼呼大睡了。
到达兰州后,她依旧住在兰庭。
许是因为怀抱塑像的缘故,一路上,她睡得很沉。下了飞机,也没有丝毫的疲惫感。
她放下行李,洗漱一番,就出门了。
走到电梯口,她又重新折返回房间,打开背包,把迷你‘赤星刀’从塑像上拆下,放进上衣口袋后,重新出门。
这一次,她安心不少。
早在她登机之前,就联系了兰庭的工作人员接机。全程,她都没有用到手机,自然也想不起来开机。
兰州以牛肉拉面闻名,她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兰州的街巷,好半晌,才在一处犄角旮旯的巷子里找到一家‘素的拉面馆’。
温予走进去,点了一碗面。付款的时候,才把手机打开。
才开机,几条来电提醒的短信占满了屏幕。她一一点开,手机号码都是同一个人。
她叹了口气,装作没看见,退出短信界面,付了面钱,走了出去。
她脑海中想着霍懈北打来的那几通电话,不知不觉,走到了博物馆附近。
博物馆最是能体现一个地区的文化底蕴。而温予这次的大西北之行,是为了找寻霍无羁曾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她想也没想,往博物馆走去。她没有提前预约,是走人工通道进去的。
可她游遍了博物馆,也没找到属于西州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砖一瓦。
在博物馆里待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是失望。
她记忆里的人和事,除了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了些许记忆之外,再没有在这世上留下一丁点的痕迹。
她不想给霍懈北立马回电话,又怕他在青城过于担心她的去向。思来想去,她决定给他留一些线索。
最后,她拍了一张马踏飞燕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
霍懈北启动车子,驶离池澜苑后,他去了4S店保养车子。这是他的个人习惯,每次跑长途之前,他都会先把车子里里外外全都保养一遍,避免半路抛锚。
地广人稀的大西北,有一辆自己的车子,终归是方便的。他决定自驾去大西北,去和温予汇合。
从4S店出来后,他又去超市买了好些路上有可能用得到的东西。
再回到家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他没有过多停留,简单收拾好行李,留好字条,又把赤星刀从地下室拿出来,就离开了家。
他深知,温予这个时候需要安静。他也不想在她不想跟他联系的时候去打扰她,可他又急需知道她的方位。如果不带上赤星,那估计得费好些功夫。
可如果带上赤星,他能轻而易举知道她身在何处。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决定自驾去西北的另一个重要因素。
在现代社会,对于交通方面的管制异常严格。如果他乘坐公共的交通工具,那他根本不可能带着赤星一起上路。
日暮沉沉,暖色的光线为车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黑色的越野车在柏油公路上疾驰而过。
一人、一车、一刀,踏上了去往西北的旅途。
一天后的傍晚,霍懈北顺利入住兰州的兰庭,就连房间,住的都是她曾住过的那间。
一路上,他忙着赶路。困了,他就在服务站休息一会儿。虽不至于疲累至极,但也称得上风尘仆仆。
办理完入住,他换了身衣服,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简单眯了一会儿-
夜色茫茫,华灯初上。
霍懈北从兰庭出来,漫无目的的游走在兰州的街巷,感受西北的夜生活。
晚风清冽,自由又豁达,是专属于西北的浪漫。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美食街巷。
昏黄的路灯下,烧烤摊贩时不时发出三两声吆喝,炭烤羊肉的香味飘满了整条街巷。夜市上的百姓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安定,祥和的生活气息让霍懈北会心一笑。
这样的画面,任意朝代的将领看了,都会觉得开心。他们在疆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为的也不过是身后的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而今,饶是昔日战火不断的北地,百姓也终于可以安宁生活。
他随意寻了一处摊位,坐下,点了一把羊肉串,彻底融入喧嚷的人群之中。
翌日大早,他退了房。临行前,又去甘肃博物馆转了一圈。
路过马踏飞燕时,他多停留了片刻,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温予拍照时的场景。
尽管她没有在他身边,但他一想到,他正在走的路线是她前几日才走过的,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从博物馆出来,他继续赶路-
温予已经到达敦煌三日了。
鸣沙山的门票可以连用三天。早在她来到敦煌的第一天,就买好了鸣沙山的门票。
一连两日,她每天都会来鸣沙山坐一会儿。
第三天也不例外。
这日傍晚,她从酒店出来,步行穿过三条街道,又一次来到了鸣沙山。
前两日,她都是孤身前来。这一次,她背上了背包,包里装着‘霍无羁’。
和往常一样,她在月牙泉边的一处沙山上坐了下来。时而抬眸看天边斜阳,时而垂首去看清澈无比的月牙泉。
烧灯续昼(四十二)
暮色渐至, 夜灯亮起。
光污染严重的现代社会,到处扯得都是LED灯。两相对比之下,悬在夜空中的星子都显得黯淡很多。
但是这些, 对于患有轻微夜盲症的温予而言, 并不算什么。此时,她脑海中想起的,全是霍无羁的模样。
她又一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半点没有注意到她身后逐渐靠近的一道人影。
天色越来越暗, 围绕在月牙泉边的那一圈小彩灯的光芒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温予把自己从低沉的情绪里抽离出来, 微微叹了一口气,低喃艺术那个:“沧海桑田,终究是物是人非。”
说完, 她捞起放置在一旁的背包,抱在怀里,安静感受小像的形状。
小像棱角分明, 坚硬无比, 和人的触感完全是不一样的,硌的她手臂生疼。
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不想放手。
后来,她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两条胳膊上满满都是淤出的红痕。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 天色完全暗下来。
她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沙漠上的晚风,带着丝丝清冽的凉意穿过衣服,沁入肌理。
温予彻底回过神来, 她摸着黑, 打开背包夹层,拿出一早准备好的手电筒, 准备返回。
坐的时间有点久,猛地站起身,腿有些僵麻。一个不留神,脚滑了一下,半条腿都陷入了黄沙里。
身形不由得往一边晃动,惹得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男人的心跳也为之一颤。
下意识的,她屏住了呼吸,闭上了眼睛,甚至已经做好了摔一跤的准备。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而一双大手及时托住了她的胳膊。
“小心。”同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情况紧急,温予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分辨这道声音来自何人。凭着男人的搀扶,她才勉强站稳。
“多谢。”
站稳后,温予第一时间冲男人道了谢。话落的同时,她抬眸,看清了男人的长相。
霍懈北脸上的担忧和紧张还没有完全消散,他唇瓣翕动,正准备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忽然听到温予说了句:“你来了。”
她好像知道他一定会来。
片刻后,他点点头,说:“看到了你朋友圈里的马踏飞燕,便猜到你会来这里。”
怔忪间,他已经从她的手里接过了背包和手电,并牵上了她的手,带着她往下走。
就像之前在西州的时候,霍无羁牵着她上鸣沙山一样。
这一刻,她所能看到的世界,也不过是手电筒所能照亮的一小束光芒。
在这一束光之内,除了脚下的黄沙,最醒目的,当属他宽阔的背影。
盛有霍懈北小像的背包,被他背在左肩,他的左手握着手电,右手则牵着她。
温予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视线在背包和他身上交替着,心情逐渐变得复杂起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从鸣沙山下来,温予的鞋里已经灌满了黄沙。不等她说话,霍懈北已经单膝蹲下身来。
他把手电放在地上,仰起头,温润开口,道:“阿予,抬脚。”
话音未落,他的手掌已经绕到了她的后踝,扣住,温予只得顺着他的力道把脚微微抬起。
他娴熟脱下她的鞋子,倒出里面的沙子,又给她穿上,然后换另外一只。
期间,温予还因为换脚的时候没有掌握好平衡,情急之下,一把攥住他的头发。
可他也只是低笑一声,任由她拽着,半点没有恼怒之意,宠溺至极。
“谢谢。”他才站稳,就听到她的道谢。
明明他不止一次和她说过不用和他见外,可她依旧如此。霍懈北知道,如果心病不除,如果一直任由她独自内耗,不知道要何时才能消除对他的芥蒂。
他无奈叹了口气,重新牵起她的手,说了句:“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温予没有丝毫犹豫地跟着他走,却也好奇追问一句。
霍懈北:“九岭山。”
“九岭山?那是什么地方?”温予从来没有听过这座山,也不记得这附近有一座这样的山。
他沉默一瞬,缓缓开口,说:“一个能够让你看见霍无羁的地方。”
听到霍无羁这三个字,温予的呼吸都停滞了。被霍懈北牵在掌中的那只手,也下意识扣紧,指甲都快要嵌入他的手背里了。
霍懈北不着痕迹瞥她一眼。
她的神情没有多大的变化。
如果不是她刚才手上那阵失了轻重的动作,饶是这样了解她的他,怕是也会以为,她当真和面上一样无动于衷。
这个时候的温予,是极为敏感的。
她不想让任何人窥探到她内心最为真实的想法。就算是霍懈北,也不行。
所以,她抬眸去警惕霍懈北。而他,却像是早早料到她的动作一样,在她的目光探过来的前一秒钟,挪开了视线。
全程,温予没有说话,只是跟着他的步子更为迫切了一些。
霍懈北的车子就停在鸣沙山附近,走了没多久,就到了。
临上车前,霍懈北忽然想起副驾驶上的赤星,他转过身,对温予说了句:“稍等我一下。”
随即,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把赤星拿出来,放到了后排。
自看到赤星后,温予的目光便再也挪不开。纵是隔着车窗,她也一直看着。
霍懈北重新回到副驾驶,胳膊压在车门上,微微倾身,说了声:“请。”
温予不得已,只好收回视线,坐进车里。霍懈北调转车头,往市区开去。
九岭山,顾名思义,是一座山。既然是山,就绝对不会出现在市区。
温予疑惑,问:“我们不是要去九岭山吗?怎么往闹市区走?”
霍懈北看了她一眼,低笑一声,解释道:“不急,我们得先去置办一些上门礼。”
没多大一会儿,车子在一家生意火爆的夜市门口停下。
霍懈北解开安全带,说:“在车上等我一下,我去拿个东西,马上回来。”
“好。”温予点点头,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他。
霍懈北直奔人声鼎沸的小摊,温予把车窗落下,隐隐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声。
铱驊
烧烤店的老板正在小摊前忙活着,他手里的那两把羊肉串喷香流油。
“老板,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烧烤店老板闻声抬头,看到霍懈北走过来,展露笑颜,说:“霍先生,你来了。东西都准备好了,放在前台了。劳烦你自己去提一下,我这里太忙了,有点走不开。”
“好。”
霍懈北抬步往前台走去,走了两步,他又折返回来,说:“老板,再给我打包五十串羊肉串,多放点辣椒。”
“好嘞。我手里这些,马上烤好,这就给你装上。”老板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毕竟,像他这样一连要了五只烤全羊的大客户,很少见。
九岭山一行,是霍懈北决定自驾大西北时,就决定好的事情。
因为赤星在手,温予的行踪他一清二楚。他更是笃定,她会和他一同前往。所以,这五只烤全羊,就是他出发去鸣沙山之前特意订好的。
若要解开温予的心结,势必要无妄帮忙。而无妄,常年居于九岭山秘境之中,无欲无求,神仙一般。
不,他就是个神仙。
这位久居在九岭山的无妄老神仙,平日里只吃些花瓣,喝些露水,看起来出尘至极。
实际上,他最是喜欢吃炙烤羊肉。这一秘密还是西州时候,他还是霍无羁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后来,无论他是谁,每次来九岭山,都会给他带几只烤全羊。
这次,也不例外。
霍懈北依次把那五只烤全羊搬入后备箱,最后这折返回去,付了羊肉串的钱。
回到车里,霍懈北把羊肉串递给温予,说:“给,先垫垫肚子。”
温予接过,霍懈北启动车子离开。
此时,她满心都是九岭山,满心都是霍无羁。她以为,她会吃不下。可羊肉串的香味,止不住地往她鼻腔里钻。
她真的有些饿了。
但第一口,她并没有自己吃,而是递到了霍懈北嘴前。
“你买的,你来吃第一口。”她说。
霍懈北摇摇头,说:“上面有辣椒,我最近上火,你自己吃。”
温予把羊肉串收回来,“那我不客气啦。”
说完,她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霍懈北虽目视前方,可眸子里,却是升起星星点点的笑意。她不和他见外,他很高兴。
真正去往九岭山之前,霍懈北和温予还回了一趟酒店把行李都拿了出来。
原本空空荡荡的越野车,瞬间变得拥挤起来。从酒店出来后,车子驶离市区,朝着郊外而去-
离了闹市,温予不过垂首吃了两口羊肉串,再抬头时,夜色渐褪,东方既白。
温予惊讶,从包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21:43分。
她落下车窗,看着远处渐亮的天光,诧异问道:“明明是晚上,天怎么亮了?”
“障眼法而已,实际上还是黑夜。但山上的那位,不喜欢黑夜,便弄了这样的一个障眼法,自欺欺人罢了。”
说完,霍懈北兀自低笑一声,又说:“是我的错,忘记事先给你打一剂预防针。但是,既然决定上九岭山,后面还会遇上很多匪夷所思、不能为科学所解释的事情,你确定要跟我一起去?”
“确定。”温予没有丝毫犹豫:“我要去。”
“那就坐好了,我要加速了。”
话落,他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往前开去。因为惯性,温予整个人紧贴着椅背。
眼前一阵明暗交替,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车子已经停在一片梅林之中。
烧灯续昼(四十三)
风吹过来, 阵阵清沁的冷梅香从半掩的车窗飘进来,强势压过羊肉串的味道,钻入温予的鼻腔。
“这味道有点熟悉。”温予鼻翼颤了颤, 下意识攥紧了怀里的背包。
这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和她背包里剩余的那几枚香薰蜡烛散发出来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霍懈北偏头看她一眼,就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笑道:“正是你猜想的那样。那几支能够扭转时空的香薰蜡烛,就是在这里制作的。”
这一刻, 她的心里有很多疑问。可全都汇在一处, 又不知该先问哪一个。最终,温予唇瓣颤了颤,一句话也没问出口。
霍懈北把她的迟疑、踌躇尽数收入眼眸。
“九岭山到了, 咱们下车,这里能解答你心里大半的疑惑。”他说。
两人几乎同时解开了安全带,从车上下来。
温予一手拎着包, 一手拎着才吃了没几串的羊肉串。霍懈北打开后座的车门, 抱起赤星刀后,就关上了车门。随即,他冲着温予说了句:“走吧。”
温予跟着他走了两步,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车, 说:“车里的那些东西,不拿了?不是说那几只烤全羊是见面礼吗?”
霍懈北摇摇头,说:“自会有人来帮我们拿, 走, 我们上山。”
温予跟在他的身后,看着前方铺满鹅卵石的平坦小路, 微微瞪大了眼睛,问:“这也是障眼法?”
“差不多。但这里的梅花,是真实存在,而非虚妄的。”
话音未落,霍懈北长臂一挥,用赤星刀的刀尖接了一朵凌空而下的梅花,呈到温予面前。
不等温予去抬手触碰,霍懈北又调转刀尖,纵身一跃,朝着眼前的鹅卵小路横劈了一刀。
一刀落,温予只觉得眼前升起一团氤氲的白色雾气。温予甚至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堪称神迹的‘障眼法’。
微风起,白雾散。
空中飘舞的梅花花瓣团成球形,须臾之间,又在空中幻化为弧形的阶梯状。
温予看得瞠目,连霍懈北回头看她都没发觉。
“阿予,走了。”
话落,霍懈北又重新退回到她的身边,换成左手持刀,右手去牵她的腕子,带着她一起踏上了梅花为引,轻风为骨的阶梯。
温予紧跟着他,一步,两步。她在心中默默数着,他带着她在花瓣阶梯上一共行了九步。
期间,她也曾垂眸向下望去。脚底却并非是刚才看到的鹅卵小路,而是荆棘遍布的万丈深渊。如果不是霍懈北牵着她,她怕是会因为恐高而失足跌落。
她的腿脚甚至有些发软,身形也跟着颤了又颤,却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好奇,追问道:“我们脚下的悬崖,也是障眼法吗?”
闻言,霍懈北脚步一顿,向来从容不迫的脸上也仿佛生出一道裂隙。转瞬,又恢复如初。
他微微侧目,冲温予摇了摇头,说:“不是障眼法,一旦跌落,便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温予听着,总觉得他这句话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些莫名的情绪。
“你怎么知道?”她继续问。
话落,温予只觉得,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的力度忽然大了很多,攥的她腕骨都有些疼。
这下,温予更加笃定她刚才的猜测了。
他一定有事情瞒着她。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她也有关于父母的秘密没有告诉他一样。所以,就算他不说,她也不会去强迫或者怪罪于他。
就在温予以为他会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我曾不慎失足跌落。粉身碎骨的那种痛处,非常人所能承受。”
说到这里,他好像意识到刚才的语气有些低沉,停顿一下,冲她笑了笑,口吻轻松:“所以,阿予,你可一定要抓紧我,走好脚下的每一步,千万不要掉下去了。”
温予点点头,往他身侧靠了靠,再也不敢分神去看向别处,专注走好脚下路。
同时,她又忍不住暗想:究竟是怎样的疼痛,才能让他单单是说出来,掌心都浸出一层汗水。
不止是他,温予亦是如此。
短短的九步路,她的后背也浸出一层细汗。
从花梯下来,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温予彻彻底底松了一口气。
霍懈北松开他的手腕,一个跨步,站在她面前,说了句:“阿予,后退一步,免得被碎石溅伤。”
温予对他的这些话有丝毫懈怠,乖巧退后几步。他挥舞手中的赤星刀,刀风凌厉,打在肌肤上,刮得生疼。
温予被赤星刀的凌厉逼的又退了两步。顷刻间,梅花林、九阶花梯、万丈深渊都看不见了。
可香气犹在,胆战心惊犹在。
再抬眼时,一切‘障眼法’都消散殆尽。
温予四处扫视一圈,她和霍懈北此时正站在乱石林立的石林之中。她此时站立的地方,正是乱石之中的唯一一条羊肠小道之中。她前方不远处的一块约莫两米多高的石头上,隐约刻着几个大字。
石壁风化,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了。温予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最下面的字是一个山字。
霍懈北挥舞着手里的赤星刀,用刀尖在早已经风化的石壁上凿刻出九岭山三个大字。
他落笔的同时,些许碎石飞溅而出,落在温予脚边。
难怪他刚才要让她退后。
温予看得仔细,他凿出的字迹,笔锋虽凌厉,却能和早已经风化的字迹严丝合缝拼合在一起。
登时,她心里生出一个略显荒唐的念头。
“这三个字,是你写的?”当即,她问了出来。
霍懈北收起刀,嗯了一声,又说:“我第一次来九岭山,还是在西州,你离开的三个月之后。”
说话间,霍懈北明显感觉到温予的呼吸乱了几分。他看她一眼,继续说:“当年,秦阿兄不放心我独自北上,便和我一起启程。一次醉酒后,我和阿兄一路策马,误入了九岭山。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候,我和阿兄遇见了无妄。”
“无妄是谁?”温予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是香薰蜡烛的缔造者,亦是这九岭山的主人,更是能够让你无需动用蜡烛,就能够看到霍无羁的人。”
说完这些,霍懈北又看了温予一眼。随即又说:“不着急,再往上走一段路,你就能见到他了。”
说完,他绕过乱石,信步而上。温予也连忙跟上去。
走过穿插在乱石之间的羊肠小路,一座破败不堪的殿宇呈现在眼前。
落了漆的朱红大门上结满了蛛网,殿前的空地上也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灰尘之上,零星落着几只野兽抓痕。
显然是已经许久都没人来过了。
温予跟在他身后,一边打量殿宇一边说:“这座殿宇,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霍懈北脚步却没有停下:“只是看起来有些破败,大门里面,另有一番天地。他不喜欢出门,自然也就顾不到大门外面。”
近了,温予才发现,千千结的蛛网后面,还掩着一道牌匾。牌匾上刻着和山门口一样的字迹的三个大字:自在殿。
温予仰头看了一会儿,看向霍懈北,问:“这三个字也是你写的?”
意料之外,霍懈北摇头否认:“不是。”
“不是?”
温予惊讶,又仰头确认了一眼牌匾上的字迹,低喃道:“怎么会,这明明是你的笔迹。”
霍懈北也仰头看着那块久违的牌匾,笑道:“是阿兄。”
温予:“秦阿兄?”
“嗯。”霍懈北点点头。
说起秦未的字迹,温予首先想起的,便是那张羊皮古卷上的字迹。清隽俊逸,尽显书生意气。和牌匾上书写的那三个字根本不是一种风格。
“我记得秦阿兄的字迹并非如匾额上那般凌厉肆意啊。”温予又说。
霍懈北微微颔首,说:“不错。他原本的字迹,并非是你眼前的这种。当年,他随着我一起去了北疆之后,为了帮我处理军中的庶务,曾刻意模仿过我的字迹。自在殿这三个字,就是他那段时间写下的。”
“难怪我分辨不出来。”温予嘟哝了声。
他低笑了声:“当年,阿兄的书法造诣,整个西州无人能及。只是,他平日里喜欢藏拙罢了。”
话落,他抬手,推开了厚重的殿门。
“吱呀”一声,灰尘飞扬。温予下意识用掌心捂住了口鼻,眼睛却没能从那一方细小的门缝里挪开。
大门缓缓被推开,殿内的风景映入温予眼帘。
温予首先看见的,是一棵‘硕大’到足以三五个人才能抱住的梅花树。梅花盛开,香气四溢。她嗅着,甚至比山下那片梅林还要浓郁。
大树后面,坐落着一口铜钟。
霍懈北绕过去,抬起赤星刀柄,在铜钟上敲了三下。顷刻,钟声弥漫整间自在殿。
钟声经久,渐熄时,温予生出了一种耳鸣的错觉。好半晌,才缓过来。
忽然,温予只觉得一道矫健的身影从一旁的长廊闪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霍懈北面前。
面对着这位突如其来的黑影,温予被吓着了,心脏怦怦直跳。
“哥哥,你终于来看无妄了。”
一道清脆的男声传入温予耳中的同时,一个穿着灰白素衣的道士模样的年轻男子,映入了她的眼帘。
小道士冲到霍懈北面前,一把冲到了霍懈北的后背,轻轻往上一跃,整个人挂在了霍懈北的身上。他的胳膊环着霍懈北的脖颈,双腿紧紧勾着霍懈北的腰身。
霍懈北也一直纵容着他,没有强行把他甩下来,反而背着他转了两圈。
尽兴之后,他才将小道士放下来-
烧灯续昼(四十四)-
温予打量小道士的同时, 小道士也被她手中尚未吃完的羊肉串所吸引。
他挣扎着,从霍懈北的背上跳下,三步并做两步, 来到了温予面前。
但他却没有妄动。
目光在温予手上流转片刻, 又跑回到霍懈北身侧,拽着他的袖口,央求道:“哥哥,你这次来, 真的没有无妄带礼物吗?”
以往, 霍懈北给他带一两只,背着就来了。不似今日,空手而至。
霍懈北冲他颔首, 说:“自是带了,只是太多了。我放在了山脚的梅林里,你自去取来便是。”
无妄听了, 挤成苦瓜一样的五官瞬间舒展, 喜笑颜开。连声音都透着几分雀跃:“谢谢哥哥,无妄这就去拿。”
温予最是知道车上有多少东西,小道士身形单薄,单单是她的那只行李箱,他提上山来都有些费劲, 更别提满满一后备箱的烤全羊了。
温予走近霍懈北,说:“他一个人应该拿不完那么多吧?我们要不要帮他一起啊?”
霍懈北站在原地,没有动, 看着无妄跑远的背影, 似笑非笑地说:“不用。他看似柔柔弱弱,实则有移山填海之能。”
温予安静听着, 心中却惊诧不已。
他看出她的好奇,又说:“实在好奇的话,可以跟上去看看。刚好可以把你的行李箱也从车上拿下来。”
闻言,温予有些疑惑,尤其是对后半句话。车子明明都还在山脚下,她要如何能把行李箱从车上拿下来。
她抬眸看了小道士一眼,他行至门槛内侧,就停下了脚步。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相信霍懈北说的这些话。
她也当真好奇小道士的神通。于是,她丝毫没有犹豫,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小道士身后不远处。
小道士回头,看了霍懈北一眼。霍懈北冲他点点头,小道士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翩然转过身,抬手捏了一道诀。
顷刻,一阵强劲的风力从他掌心、周身涌出。
纵是温予站在他的身后,也被那阵风吹乱了发丝,衣摆猎猎。
可打在脸上,却并不觉得凛冽,反而有一股柔和之意,就像一道水流轻缓地从肌肤上流过。
最后,这阵劲柔的风汇聚在自在殿的空地上。
须臾,殿前遍布的灰尘,以及悬在匾额上的蛛网都被这风卷得干干净净。而原本只存在于山脚梅林的万千梅花花瓣,漫天而至,随风飘落。
之前,她也不是没有见过花瓣雨。可那一隅花瓣雨,全是人工所为。
不似现在,漫天飞花。温予仰头看着,眸子里闪过一抹惊艳。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
不等温予看清是什么东西,又听到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突然掉在了地上。
霍懈北听到动静,缓缓说了句:“小无妄,轻一点,这车我还开呢。”
温予侧目看他一眼,他的神色有些无奈。
同时,她回味起刚才霍懈北说的那句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才一闪而过的黑影是什么。
可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抬眸往殿前的那片空地上望去。原本应该停在山脚梅林的那辆黑色越野车,忽然出现在眼前。
“这这怎么可能?”她低喃一声,看向小道士背影的目光,满是不可置信。
风止,花落。无妄抬脚,踏出了门槛,朝着越野车走去。
没有跑,只是缓步而至,和温予对他的初印象完全不一样。
就在温予疑惑为什么小道士性情转变如此之大的时候,一阵异常怪异的金属碰撞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温予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却被眼前的画面惊到连话都忘了说。
小道士的脚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条大腿那么粗的铁链。铁链锈迹斑斑,像是有很长时间了。
而他的脚踝,也被这铁链磨出了血。他身上那件灰白的外衫下摆,也被鲜血染成了赤色。
每走一步,铁链哗啦作响。每走一步,就会在地上留下一只沾血的脚印。
铁链每响一声,温予的心就跟着揪一下。
难怪,他只是走过去。
可是,这铁链是哪里来的呢?
她记得很清楚,她看到他的第一眼,他跑得很欢畅。衣衫上没有沾血,脚踝上也没有铁链,更不会每走一步就会在地上留下一道血脚印。
温予正想着,霍懈北忽然疾步走了过来。
“帮我拿一下赤星。我去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话落,他把赤星刀递到了温予手里,抬步往殿外走去。
温予实在好奇,也跟着霍懈北往前走了几步。
跨过门槛,温予才发现,无妄脚踝上的铁链竟是从门槛之下的石缝中涌出的。他每走一步,铁链就相应长一分。
她垂眸看着一寸一寸向外涌出的两根铁链,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没几步,霍懈北越过小道士,站在他面前,禁止他继续往前走。
“哥哥,你挡着我做什么?”无妄疑惑开口,言语中透露着几分未经雕琢的天真。
“我去拿,你回殿去。”话落,霍懈北的双手已经落在了他的双肩,强行转过他的身。
“好,谢谢哥哥。”无妄倒也没有坚持,点了点头,抬步走往殿内。
路过温予身侧时,他脚步更慢了一些。
温予注意到,他的目光正分毫不差地落在她的身上。她想起刚才他盯着她手里羊肉串出神的模样,下意识把羊肉串递了过去。
无妄却没有接,还冲她摇摇头,说:“姐姐,别伤心,我不疼的。”
温予喉腔一涩。原来是她会错了意。
她以为,他之所以看着她,是在馋她手里的羊肉串。却没想到,他竟然能看出她在想什么。
说完这话,无妄抬起脚步,跨过台阶,重新进入了自在殿。
无妄踏入门槛的刹那,脚踝上那两道铁链消失得无影无踪,衣摆上的血迹也消失不见。
他的脚步忽然变得轻快起来。
温予看了无妄一眼,又转头看向殿外。如果不是殿外的空地上还残留着那串血脚印,她甚至会以为刚刚的一切,是她的错觉。
霍懈北来回跑了几趟,终于把后备箱里的东西搬了出来。最后一次,他把她的行李箱也提了出来。
她正准备合上大门,隐隐觉得攥着赤星刀的手有些发麻。一开始,她以为是赤星太重了,所以她有点不习惯。
大门合上的一刹那,她隐约看见殿前的那片空地的血脚印上方,凝起一团团红雾。
和她今天见到过的所有事情相比,赤星刀涌出的这些红色雾气是她唯一感到熟悉的东西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