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祁山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片草地。撑起虚弱的上半身向前看去,一眼便见到了镜湖和矗立于其中的甘木。一片浆糊的脑海中最后一幕,似乎是像往常一样在夜晚的街道上巡视。
怎么就在镜湖边睡着了呢?
“醒了吗?”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回过头,那人熟悉的容颜便映入眼帘。
“……大哥?”
被他这么称呼的男人闻言蹙起了眉头,问:“你是神树一族的赵祁山,还是江海楼的赵祁山?”
他愣住了。
他是谁?他是……
“大哥”没有再开口,神思混乱的赵祁山茫然四顾,这才发现除了他们两人以外,这片草地上还躺着其他人事不省的人。他们身穿各种各样的衣服,有着长长的黑发……
识海在不断脉动着,他不得不停下思考,打坐疗伤。体内的功法自动运转,在他本人都还没有彻底清醒的时候就完成了一整个周天。
终于,赵祁山醒了。
然后因为惊吓,出了整整一身的冷汗。
脑子还有点发懵,那场漫长到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梦境还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明明平静如水却让他忍不住得胆战心惊。即便是已经醒来的现在,仍旧后怕不已。
他冲闻夕行了个大礼,问:“闻道友,是你把我们救出来的吗?”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这个你给他们分一下,尽快恢复,等下也许还有一场硬仗。”
闻夕说着扔给他了一个瓷瓶,赵祁山接过后闻了闻,知道这是用来恢复真气的丹药。见王闻夕又闭上眼睛打坐,便自己吃下一颗后,开始给其他还昏睡着的修士喂药。
当最后一个人也服下丹药后,镜湖那边突然“哗啦”的一声,一位戴着面纱的少女架着一个昏睡的男人走上了岸。
她佝偻着背脊,喘着粗气向岸上走来。短短的距离她却走了很久,一步,停下歇一阵,再一步。他下意识地想过去帮忙,却被闻夕喝住,不让他靠近。
于是就只能看到那个纤瘦的身影扛着比她壮上许多的人,缓慢又艰难地靠近。
等终于走到离镜湖两丈远的地方,她颤抖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连带着被她架起的人一起摔倒在了草地上。
“啊,我没劲儿了,爱妃,靠你了。”她有气无力地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吧。”
她的身边浮现出一个7、8岁大小的孩子,观之浑身剑意凛然,应是化形的剑灵。那剑灵先是将两人身上的水吸走丢回湖中,再拖起两人的衣襟,硬生生地又向着这边拽了一丈距离后,才重新散去身形。
“阿婉,地上凉,来这里。”他身后的闻夕说。
“不要,懒得动。”说着自己掏出个药瓶,吃了颗丹药后,便保持着大字形仰躺的姿势开始打坐。
一时间,镜湖湖畔再次安静了下来。
赵祁山愣了一会儿,便走到刚刚被救回的那人旁边,给他喂药。
过了两个时辰左右,那个躺在地上的女修结束了修炼,重新站了起来。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并没有完全恢复,但气色已经比刚才要好上不少了。她一转头就恰好对上他的视线,美目一亮。
“哎,赵祁山你醒了啊。”
语气熟稔得有点过分,但奇妙的是,他竟然也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
她想了想,然后三言两语将之前他们的身体被困于水下,意识被困于幻境的事告诉了他。然后嘱咐了一句:
“我之前还在担心自己下水之后闻夕该怎么办呢。既然你醒了,就帮我照顾下咱大哥呗?”完全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一转头就再次扎进了水里。
事到如今,赵祁山自然明白救了他们的就是眼前这个不拘小节的女修。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名为孟婉,在秘境外时她就跟闻夕是在一起的,两人本就熟识,应是结伴而行。可她刚才那番话,特别是那句“咱大哥”,令他联想到了幻境中那真实却又诡异的家庭。
可在幻境里,他的这位姐姐是叫林婉儿的啊。
等等,林婉儿这个名字……
赵祁山神情复杂地看向再次开始翻涌的镜湖,叹了口气。
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多次后,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了好几十个修士。出窍期以上的修士大多已经醒转,正在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和真气。
林婉儿再次扛着一个人出水,这回连三步都没能走到便倒了下去。
好几个人都下意识地想去帮她,结果被她身边现出身形的剑灵喝退:
“别过来,你们还想被抓回水底吗!”
几人立刻顿住,想起赵祁山跟他们说的,关于甘木领域范围的话。
不能靠近镜湖三丈以内,否则会被再次拖入湖底,意识锁进幻境。
吼完他们,剑灵便再次像之前那样拽着两人的衣领往这边拖。
等过了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剑灵也维持不住自己的身形,回归林婉儿的丹田。赵祁山第一时间跑过去,将林婉儿抱回闻夕那边,放在软塌上。之前的介绍中有提到,闻夕是药师。
“林……孟姑娘她怎么样了?”
闻夕闻言多看了他一眼,说:“她不能再下水了,识海快要崩溃了。”
她的识海本就脆弱,这样高强度地使用神识,还要与比起高阶都不遑多让的甘木进行对抗,就算领域不会控制她的神识,但压力却一点也不会少。
能坚持到救出这么多人,已经超越了他的预想了。
“什么?那我师弟——”
刚还在打坐的修士激动地站起来,却最终只是红了眼,没再继续多言。
湖畔边的气氛一时间变成沉重异常,刚刚死里逃生的众人不免兴起了兔死狐悲之感。他们虽然活下来了,但也只是因为运气好,在林婉儿还有力气的时候被她挑中了而已。
而她作为他们中修为最低的一个,为了他们这群陌生人也已经努力到识海即将破碎的份上,已经仁至义尽了。换了他们自己,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一步。
“不管怎样,孟道友都是我等的救命恩人。”
然而,总有执拗得不愿放弃的人。
刚才担心师弟的青衣修士走到闻夕面前,郑重地恳求道:
“请道友将指环予我,我亲自下水去救我师弟。”
闻夕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赵祁山自觉走上前来,试图劝他:“连萧道友,那指环不一定有用,万一你下去之后又被那甘木抓住——”
“那正好,能跟我师弟死在一处,倒也清静。”他冷漠地打断了赵祁山的话。
出门历练时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会保护好师弟,他才是他们门派未来的希望。可现在呢,要他丢下师弟不管,独自一人灰溜溜地逃回宗门吗?
“唉,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是——”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什么?可以理解他此刻的绝望?还是可以理解他对师弟的感情?
在这个一切向资质看齐的门派,他这种靠嗑药才勉强金丹,这辈子都无缘结婴的修士就是最底层。只要资质好,就算是个低阶修士也能对他颐指气使,甚至用各种方式羞辱他。
只有师弟,只有师弟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对他真心相待,只因为一次任务时帮了他一把就一直记着他的恩情。从那一天起,门派里的其他弟子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对他。明明他才是师兄,一直被照顾着的却是他自己。
这样好的师弟,就该飞升成仙,逍遥天地的,怎么能折在这种地方?
“赵道友,你不必劝我了。就算只有一点点希望,我也绝对不会放弃!”说着再次对闻夕弯下腰,“请道友借指环一用!”
“可是你——”
“别吵了。”
属于少女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响起,众人的目光立刻就落在了躺在软塌上的林婉儿身上。
她推开了闻夕放在她眉心处治疗的食指,刚刚被抑制的痛苦再次回卷,林婉儿不自禁地皱起眉头,嘴里还在逞强,“只剩两个人了,我再下去两趟就行了。”
连萧顿时既惊喜又感动,“孟道友……”
“你的识海撑不住的。”闻夕不赞同地说。
“识海崩溃的话,你能治吗?”结果她反手问了这么一句。
只要能治,她就能豁出去。
他听懂了她的潜台词。
可就算他能治,但是识海崩溃带来的疼痛却无法消减一分。
那可是活生生被撕裂灵魂一样的痛苦,要她生生忍受下来吗?
闻夕捏着她伶仃腕骨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在她满是信赖的眼神里松开了。
“只是区区识海崩溃而已,不在话下。你要是想去,就去吧。”
“我就知道,闻夕什么都能做到。”
不愧是她林婉儿的药师!
其他人自然也听懂了,心中对林婉儿的钦佩更甚。
连萧更是直接跪地,对着她行了个大礼,吓得林婉儿赶紧拉住。
“行了,要谢也要等我把你师弟救回来再说。”
丢一颗养魂丹进嘴里,没有任何变化。也是,她今天已经不知道嗑过多少颗了,就算是闻夕做的药也经不起她这样用。不过,吃了总比不吃好,就当是个心理安慰吧。
稍微打坐一阵后,林婉儿再次走到了镜湖边。然而就当她正准备下水时,异变突生。
【唉……】
耳边不知何人轻轻叹息,止住了她的脚步。
湖的那头吹来了一阵犹带着些许温度的风,竟让镜湖产生了层层涟漪。
林婉儿心有所感,抬头望去,竟看到甘木高高的枝丫上已经结满了大大小小的果实。
什么时候,是在她一次又一次进水的过程中?
甘木想要做什么?
就在她思考的过程中,那些果实迎风而长,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大。终于,最大的那颗果实如幻境里那般,“啵”的一声裂开,一个有着长长绿色头发的人破茧而出。
这怎么可能?
甘木从结果到成熟,一般至少需要数年的时间,怎么会这么快的?
林婉儿想不明白,她身后身经百战的修士们却很快就懂了。
甘木这是要拼死一搏了!
“孟姑娘你不用理会,只管下水救人。岸上的事就交给我们了!”赵祁山第一个抽出武器,直接用神识震醒了那些原本还陷入沉睡的修士们。见她还迟疑地看向这边,他立刻心领神会地补了句:
“放心,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会守好闻道友的。”
林婉儿这才放心地对他笑了笑,转头跳进了镜湖。
在水中不断前行时,因为疼痛而前所未有清醒的头脑很快想通了其中关键。
甘木已经发现了她的意图,是要救出它赖以生存的灵气源。
这已经是生死相搏的时刻了,却偏偏它无计可施。
作为最强杀手锏的领域对林婉儿无效,那作为一棵树,就算再大,它也只是一棵树。遇到危险,它连躲避都做不到。
所以它不得已之下,决定在灵气源彻底被劫走之前用人海战术将他们全部抢回去!
水下的林婉儿疲惫不堪地继续跟树根战斗,湖面之上的战斗也已经拉开了帷幕。
之前以为甘木只会玩幻境这种手段的修士们用他们的身体体会到,当它想要孤注一掷时可以迸发出多么强大的力量。数以千计的神树一族在甘木枝丫上苏醒,他们甚至都来不及穿上遮蔽身体的衣物,便拎起长弓加入了这场围剿中。
无数的五行箭铺天盖地地朝着镜湖边这小小的区域射来,光是箭矢本身就已经足够将这片区域填满四五次还有多。就算支撑结界的人有分神期的修为,也经不起这样大规模又无休止的饱和式攻击。
这些神树一族的战士们似乎清楚地知道他们无法靠近镜湖和甘木的范围,就缩在其中对他们发动远距离攻势。明明不论是战斗经验还是术法丰富程度都远远高于对方,一时间湖畔的修士们竟然陷入了只能守不能攻的劣势中。
在这样被单方面轰炸了好一阵之后,擅长远距离攻击的修士终于祭出了他的法宝,刹那间一道一人高的青色光柱穿过镜湖上空的漫长距离,正中神树一族的其中一个阵地。
这道光柱如他们所料没能在甘木枝干上留下一丁点痕迹,但却成功将不少神树一族的人从树干上击落,缓解了负责结界的修士们的压力。
负责指挥的赵祁山欣喜地说:“不错不错,再来几下!”
那人苦笑着收起自己的法宝,摇了摇头:“这破玩意儿用一次要充能一天。”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这已经是他用来保命的东西了。
其他人不是没有保命的东西,但大部分都不太适合用在这种场合。比如赵祁山保命用的是一张符,一张可以瞬间穿梭界域边界的神行符。不说这不死之国如今与其他界域属于隔绝状态,就算不隔绝,他难道能抛下其他人就这么一个人跑了吗?
不多时,又一位修士拿出了一个法宝。他挑选了对面攻击最密集的时刻,刷地一下祭出一块貌似龟板的东西。在它绽放出光芒的五个呼吸里,所有射向这边的箭矢全部以同样的力度又射了回去。
这一下就打掉了对面近乎一半的人。
当然,代价就是这龟板当场碎裂,彻底没用了。
终于在林婉儿将最后一个修士从水底救上来后,彻底失去灵气来源的甘木再也无力继续维持这个耗费巨大的空间结界。在它不甘又绝望的哀嚎中,地动山摇,不死之国终究还是重新与主世界相接,显现在了东海界域之中。
似乎是明白大势已去,刚刚还在不断攻击他们的神树一族战士们也都纷纷收了手。
咔嚓。
巨大的仿佛不该用这个词形容的木质断裂声骤然响彻整个空间。
只见甘木高大的树干中间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对面响起了神树一族的悲鸣和哀嚎,他们纷纷扔掉手里的长弓,争先恐后地朝着镜湖坠落,想要挽回母树的生机。
然而这一次,不管他们多少次试图献祭自身,却总能从镜湖中又好好地浮了起来。
他们懂了,母树已经彻底放弃了他们。
不,这也许不是放弃,而是放手。即将腐朽的母亲,用自己仅剩的血肉将生的希望重新赋予了她的孩子们。
【母树!】【母树不要!】【母树——】
断裂的声音开始持续不断地响起,甘木的枝干开始掉落,重重地砸在镜湖里。曾经象征着永恒与不死的甘木颤抖着,在主世界的风中碎裂成一块一块地,最终只留下一个如同火山口一般的枯萎树桩,昭示着它曾经来过的痕迹。
“终于结束了……”
林婉儿死撑着的那股劲儿终于散掉,模糊的视野中,看到了漫天的白色飞絮,飘飘扬扬。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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