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南部的千横岛,梁家的家族驻地。
赵祁山捧着个小小的盒子,敲开了北边客房的大门。
“这是魇魅的魂珠,听说对识海损伤有帮助。”
这是他连续第四天来看望林婉儿了,但她一直昏迷不醒,为了不干扰治疗,每次都是她的剑灵白虹负责招待他。一来二去的,两人也算是混了个脸熟,每次也只是随口说几句社交辞令之后就很识时务地告辞,但今天却被白虹叫住。
“关于大……关于我主人的治疗,闻夕那边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正式开始。”
赵祁山闻言大喜:“真的吗?那太好了。”
他真诚的喜悦让白虹也放松了不少,露出了笑容。
“只是识海的损伤不比其他,要想不留任何后遗症的完全治疗,异常艰难。治疗过程凶险万分,任何一点疏漏都不仅将导致前功尽弃,还会让我主人的灵魂遭受重击,此后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听到这儿,经验丰富的赵祁山已然明白白虹想表达什么了。
“有什么赵某能效劳的,请白虹姑娘尽管吩咐,我定在所不辞!相信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好,主人也不算白救你们一场。”白虹满意地扬起下巴,“只是此事参与的人太多反而不妥,只你一人足矣。”
之后,便将开始治疗的具体时间,以及需要他做的事细细吩咐后,两人便分开各自准备了。
“都跟他说好了。那人确实不错,看起来还算值得信任。”
白虹关上客厅的大门,走进了卧室。林婉儿躺在床榻上,即便在睡梦中也死拧着眉头,不断有冷汗沿着鬓角溢出。闻夕替她擦了擦额头后,轻声应道。
“他已经知晓阿婉便是人型仙芝,却愿意替她保密,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别的什么,起码不会坐视她变成一个再也醒不来的人。无法思考的人型仙芝,就失去她天材地宝的价值了。”
白虹倒是觉得赵祁山还挺真心实意的,当然,她也看出来闻夕不太喜欢那个人了。
不过赵祁山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只要能帮上大壮,她都能接受。
“话说,你真的要用那个方法吗?一个弄不好可是连你自己的元神都要遭受重创。”白虹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不是炼好丹药了吗,你之前不是说让大壮吃药就行的吗?”
“那样太慢了,光是用丹药治疗少说也要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每天都要忍受着灵魂撕裂的痛苦,在识海中饱受煎熬。”闻夕轻轻拨开她被汗水濡湿的发丝,指尖描摹着她饱满的前额,“我舍不得她这样受苦,所以就算只能早一天也好。”
他舍不得,难道白虹就舍得吗?
那样凶险的治疗方法,一个不小心那就是不仅救不回大壮,还要搭上一个闻夕。说实话她完全不想同意这种做法,一个月就一个月,结果上讲又不是治不好。
可闻夕自己都不在乎这些,唯一能改变他想法的人又在床上躺着,她还能说什么?
只有在固执这一点上,他跟大壮真真是一个样!
“那我们说好,只准成功,不许失败。”她不开心地把刚刚收到的礼盒扔给他,出门去为今晚的治疗做准备去了。
闻夕打开盒子,看到那颗稀有的魇魅魂珠,神情有些许不悦。
赵祁山倒是会送礼,这确实是罕见的对阿婉的病情有所帮助的东西。
不过区区魇魅的魂体,怎么配成为阿婉的一部分。
况且有他在,还用不着赵祁山来献殷勤。
当晚亥时,整个千横岛都安静了下来。除了永远灯火通明的地方外,只有几处还亮着零星的灯火。白虹将最后一块阵石摆在了特定的位置,注入了些许真气。
下一刻,一道隔绝内外的结界无声无息地将林婉儿所在的客房彻底包裹,连神识也无法穿过。赵祁山很快便出现在了院外,想必是突然出现的神识空洞吓到了他。但在看到白虹提着跟她差不多高的剑身立在院中后,便猜到这是今晚治疗的其中一个步骤了。
仔细观察下,赵祁山竟发现这阵法他从未见过。层层叠叠的符文套嵌了太多层,正待细究却忽然神情恍惚。要不是白虹适时拍了他一下,怕是神识都要被这阵法搅碎在里面。
上次遇到这种情况,还是他不听楼主的话,想要私自查看高阶才能学习的功法。当时明知道自己不能再看下去,可光凭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神识从那玉简中抽离出来,要不是楼主发现了他,亲自救他出来,他怕是会直接被那玉简给吞噬。
“这阵法……”
“我也不清楚,只是按闻夕的交待布下了阵石。不过他之前就说过,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一个上古阵盘,或许就是这个吧。”
这当然是骗他的。
虽然白虹自己觉得赵祁山还算可以信任,但不管是闻夕还是林婉儿的身份,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安全。
那些眼花缭乱的阵法是由闻夕亲自编织,花费了好几个时辰布置而成。不仅可以阻挡外界的攻击,也能掩盖内部发生的所有动静。联想到他要做的事,想必后者才更重要吧。按他的话说,除非大乘期的修士亲至,否则不可能泄露一点点痕迹。
不多时,梁家负责监控全岛的修士发现了这里的异动,很快寻了过来。
将今晚的情况与梁家和其他人沟通本就是下午赵祁山负责的工作,赵祁山当仁不让地迎上去,与对方例行公事地聊了几句,后者便离开了。
两人再次并肩立于院中,保持着警戒。
夜风习习,雪落无声。
“白虹姑娘,虽然事到如今还说这个有点奇怪,孟姑娘的伤真的能治好吗?”赵祁山不知怎地,突然又担心了起来。
要说识海破碎到底能不能治,那肯定是能治的。但他之前只听说过药王谷的谷主姜清岳能做到,且保证治好之后修士能跟之前一样,没有任何隐患。
闻夕之前在林婉儿问的时候,又回答得异常坚定,所以他完全没有怀疑。
但仔细想想,这种能让人提到药王谷谷主的伤,普通的药师真的能治得好吗?
可他也知道事到如今说这个没什么意义,说到底就只是想得到一点安慰而已。
谁知道白虹完全不按他的套路出牌,也不知道他的话戳到了什么奇怪的痛点,只听这小姑娘恶狠狠地道。
“治不好才好呢!”
啊?
这下,直接给赵祁山整不会了。
好在白虹也不打算听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抱怨起来。
“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一天到晚就知道逞能,逞能逞能,完全不管后果到底会怎么样!要我说就该她的,就该让她好好地疼上一个月,好好长长记性,看她下次还做这种不管不顾的事不!”
赵祁山想替林婉儿说点好话,但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这个立场开口。
要不是林婉儿不管不顾,压根没办法好好站在这儿的他默默地缩小了存在感。
旁边,白虹气得跺了跺脚,还在继续碎碎念。
“心疼心疼,就知道心疼!唉,慈母多败儿!”
赵祁山听得茫然,这是在说谁?
结界内,被抱怨的正主完全听不到白虹嫌弃的话语,闻夕做好一切准备后,面对面地将林婉儿抱进怀里。明知道她此时意识陷于识海无法挣脱,还是细细地将接下来要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所以阿婉,不要抗拒我。”
说完,他勾下身子,将额头与林婉儿的贴在一处——
元神出窍,进入了她破碎的识海。
重新睁开眼时,只见小小的姑娘拖着好大一个麻袋,在一人高的隧道里向前走。身后的麻袋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她憋得小脸通红,老半天也只让麻袋挪了不到一丈的距离。
她累得坐在地上直喘气,见到闻夕突然出现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好奇地看着他。
“大哥哥,你是谁啊?”
他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拎起那麻袋,反问她:“是要拿到那边去吗?”
小姑娘意识到他是来帮忙的,立刻开心地蹦起来,在前面带路,眉飞色舞地向他讲述接下来该什么时候打开通道口,什么时候把麻袋里的东西丢出去之类的。
“嘿嘿嘿,我跟你说,这次我一定要吓我爹爹一跳!”
然而等到了预定的地点,还没等她发号施令,通道口的另一边传来了两个男人的声音。
“大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当年劝你生下婉儿,大嫂也不会死。”
“不是早就过去了吗,怎么突然又提这事呢。”
“我要说,我要说,憋在心里难受啊!早知道让婉儿活15年的代价是大嫂,我就不该说那种浑话。连道衍真人都说那丫头活不过16,何必还为这赔上大嫂的性命呢!”
“乔岩,你喝多了,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小姑娘整个人愣在哪里,脸上是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笑容。她呆呆地抬头问道:
“大哥哥,他们在说我吗?”
闻夕摸了摸她的头,8岁的林婉儿化为了一缕白色的烟尘,消失了。
眼前的世界一花,他出现在了一片金黄的麦田里。
长风吹拂,麦浪层层翻涌,从中突然蹦出来一个黑黝黝的小家伙。她手里捏着只张牙舞爪的小龙虾,一溜烟从麦田里窜出来。
“别跑,哎,小城主,你,别跑,了……”身后追赶的人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崩溃地开口挽留,“只是,抄书而已。你、你跟我,回去,我帮你抄,就是了。”
被泥巴糊了一身的小姑娘转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才不回去呢,我答应王叔要替他抓小龙虾,你要想抄自己去抄吧!”
路过他时,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小姑娘打量了他几眼,对他笑得露出了八颗大白牙。
“大哥哥你真好看,送给你。”说着就要把那只沾满了泥巴的小龙虾递过来。
闻夕与万分警惕的小龙虾对视了一息后,闻夕随意抬起手,小龙虾威猛地抬起钳子挥舞了两下,然后被掐住了命脉,乖乖被当做了礼物。
“谢谢。”
10岁的林婉儿开心地笑了笑,然后化为了白色的烟尘。
“老板,我准备好炼器的材料了,你可一定要帮我打造一柄利器哦。”
略显稚嫩的少女声如黄莺,自带笑意,向着炼器行的老板撒娇。
“好好好,老夫保证,定然不会辜负婉儿的期待。”说着,接过了少女递过去的图纸。
半晌,他取下了眼镜,怀疑地看向她。
“婉儿啊,老夫怎么看,这都是柄铁锹啊。”
她脆生生地应道:“是的呢。”
老板蹙起了眉头,“你找我这临源城第一炼器师下单,就为了一柄铁锹?!”
“不不不,老板你不懂,这不是一柄普通的铁锹。”她一脸高深莫测地摇摇手指,做贼似的凑近了说,“是一柄即将因为挖穿了护城结界而名垂青史的铁锹!”
老板很震撼,老板很感动,老板答应了,但老板把她丢了出去——
闻夕扶住了她。
少女抬头看他,一脸正色说:“铁锹怎么了?就算是铁锹,也是堂堂正正的法器!”
闻夕不禁笑出声了,“恩,你说得对。”
怀里14岁的林婉儿开心地化为了白色的烟尘。
世界再次重组时,眼前是一个古朴的凉亭,透着些许熟悉的味道。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闻夕一转头,便见到林婉儿惊喜的神情。
“闻先生?”
闻夕还没弄明白这是哪里,条件反射地点头,“是我。”
“啊啊啊是闻先生太好了,你不知道我刚才都遇到了什么!”她激动地三两步走过来停在他身边。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们在枯灵岛时的经历。当时的土阵读取了林婉儿前世的梦境,重构了这么一个会根据她所思所想改变的幻境。
“我之前梦里的情景全都重现了,我生怕你刚转过头来是别的人。”
“没有别人。”他一把将近在咫尺的人拉进怀里,“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阿婉。”
怀里即将16岁的林婉儿羞耻地红透了脸,而后化为了白色的烟尘。
场景的转换终于停止,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花海。
湛蓝的晴空如同碎裂的镜片一般漂浮在上方,闻夕知道,那都是她碎裂的识海。
花海的正中心处,矗立着一支两人高的巨大银莲花苞。见他看过去,花海中默默地延伸出一条道路,从他的脚下一直延续到花苞。
闻夕提步踏上小径,随着他的慢慢接近,花苞渐渐张开,露出了被包裹在其中的,由一团烟尘构成的人形。
“闻夕?”
“恩,是我。”
烟尘晃了晃,像极了林婉儿不解时微微歪着脑袋看他的模样。
“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清楚,我却只是一团雾气?”
“这跟你的修为有关。你的灵魂尚未与元婴融合,自然无法像我这样显现出元神本来的样子了。”
“哦。”
烟尘再次晃了晃,然后伸出一缕缠绕在他的手腕上。
“闻夕。”
“恩?”
“我好疼啊……”
“别急,我马上就给你止痛。”说着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将其化为了一团最为纯粹的魂力,扔向了四分五裂的天宇。
原本分裂的碎片慢慢被魂力吸引,缓缓靠近,又在魂力的磨合下,慢慢消弭了彼此的斥力,开始重新融合在一处。
“为什么你的外袍可以修补我的识海?”烟尘翻涌着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对她笑了笑。
“很快就不痛了。”
烟尘停止了翻涌,她小声说:
“你刚才说只有元神才能显现在识海中。就算你看起来是穿着衣服,但那衣服也必然是你元神的一部分。闻夕,你是在拿自己的元神修补我的识海吗?”
他有些无奈,因为林婉儿真的是太过敏锐了。
“不是说接下来的日子里都不再思考那些复杂的事了吗?”
“这里是我的识海,想要瞒过我那可是比登天还难哦。”
她得意洋洋的自我吹捧之后,突然话锋一转。
“闻夕,我最开始执着地带你在临源城观光,后面又拽着你不停地到处跑,是想要你感受这个世界的快乐。你知道吗?”
闻夕点头,“恩,我知道。”
“我最开始让你做我的药师,是想着就算我死了,我的家也会成为你的家,我的家人也会成为你的家人。你知道吗?”
他继续点头,“我知道。”
“那我至今为止仍旧没有放弃,想要改变你不愿继续活下去的想法,就连陪在你身边这件事本身也有着这样的目的。你知道吗?”
他闭了闭眼,叹了口气。
“是的,我知道。”
“你都知道啊。”林婉儿开心地笑出了声,“你看,你都知道呢。”
闻夕不明所以,完全无法理解她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你对我的好,我也想全部都记住,一点都不能错过。”
轻声如呢喃般的叹息,却重重地砸进了他心里。
在闻夕动容的目光中,林婉儿语带笑意地说。
“告诉我吧,非要这么做不可的原因。”
对林婉儿,他总是会妥协。
闻夕沉默了半晌,索性在一片花瓣上坐下。
反正等识海愈合的时候也没什么事做,他也确实有想过告诉她。
“这世间有灵之物皆有魂魄寄宿,而魂魄是由三魂七魄构成的。但你的三魂七魄里,少了一魄。这就是你神识和识海脆弱,修为也只能止步于元婴的理由。”
所谓用元神修补识海本就只是个幌子。
他真正要修补的,是她欠缺的那一缕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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