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晋.江首发
◎世界意志◎
“在一个太阳光强烈的下午, 你心血来潮,突然觉得这种天气很适合搞一场大扫除。于是,你走进一间很久没有进入的房间, 然后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幅蓝色鸢尾花的画。
“它很陌生, 于是你忍不住想: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在我家里?它怎么进来的?
“然后,通过回忆, 你总算想起来:哦,这是我一年前自己买的。
“越是回想,你越是觉得, 那个东西就该挂在那里。通过回忆, 你将买画的细节补得越来越齐全。
“你想起来那家店的地址,想起来前台接待你的是一位脸和脖子两个色调的长发女士,还想起来,当时你其实并不想买这幅画, 最后却神使鬼差地买下了,然后扔进了这个房间, 直到这一刻,它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
被蝙蝠当成教鞭的手柄, 突然顿住了。
随即,手柄的末端指向了黑斗篷——旁边的肆彩。
“好——!到这一步,你就已经是被‘渗透’成功了。”
肆彩:“……啊?”
蝙蝠摆了摆尾巴一般的木质手柄:“这就是我们搞‘嘉年华’的理论基础。”
在空中打了个旋, 它继续道:“同一个空间里, 能同时叠上无数个‘世界’, 就像一张纸上能同时存在无数根线条。
“但是呢,在这无数个世界里, 只有极少数的世界, 会诞生出‘世界意志’。”
“哪怕是虚构出来的世界, 只要完善到一定程度,诞生出了世界意志,它就有了‘渗透’到原世界的能力。只要我——好吧,是我们——只要我们找到适合的世界意志,把它培养、发展起来以后,就能利用它,改变原世界的走向。”
“一旦我们的世界意志占了上风,你,我,还有其他的‘幻想’,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合理化的存在。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大摇大摆进入这个世界了。”
正如那幅来源“合理化”的蓝色鸢尾花。
但实际上——
那幅画,真的是“一年前自己买的”吗?
再想想的话……
真的存在那么一个“很久没有进入的房间”吗?
肆彩道:“这不就是纯粹的寄生虫吗?”
“呜咕咕……是什么狠毒的心,才会讲出这么难听的话,你小心会造口业哦。”
蝙蝠忍不住拆台:“他讲错了?不就是寄生虫吗?”
它话语一转:“但也没办法,谁叫我们刚好生成寄生虫了——还是说,你更想当肥料?”
显然,相较之下,“肥料”显得更难听了。黑斗篷不满地借题发挥,指责道:“说了这么多,怎么还没进入重点?”
“别急啊,我接下来马上就要说到了。”蝙蝠道,“‘渗透’属于世界对世界的层面,但众所周知,在世界之上的高维,其实并没有——”
黑斗篷没有理会。
为了给赞助商一些面子,肆彩不得不当捧哏的那一个:“没有‘时间’。”
“答对。”蝙蝠点点平底锅的锅头,“所以,我们的嘉年华能出现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它可以是‘吃人的洞窟’,可以是‘鬼打墙’,可以是天狗,而现在则变成了‘副本’——乔装过的‘裂隙’,可以把那个时候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拉进来。”
它猛然提高了嗓音:“但是——!人类所在的‘低维’,为什么恰恰相反,滋生出了时间的概念呢?”
“为什么呢?”肆彩继续捧哏。
“因为,他们有‘顺序’。”
*
时间是物质存在和运动的持续性、顺序性的某种计量方式。
就像193在192的后面,而194又在193的后面——如此一格一格、不断地累加下去,如同走一条单行道,只能往后、不能回头。
这才是“时间”。
换言之,如果破坏了“单行”的原则,比如说,在数到192的时候,下一个数字并不是193,而是56,再下一个,变成了92340——那,便意味着“错乱”。
还是鸢尾花的例子,你会以为它一直在那里,是因为“一年前”你曾经购买过它。
但如果,这幅画并不是“一年前”购买的,而是在“一年后”呢?
“世界可以同时叠加很多个,但当人类去睁眼观测的时候,其他世界会在一瞬间全部坍缩,只留下人类‘观测’到的那一个——就像光的波粒二象性一样。”
光是波,也是粒子,但在人的眼睛里,它一次只能存在一种形态。
同时叠加的世界如此之多,多到不可胜数,每个世界还会在这个基础上,延伸出不同的分支:这个世界主要发展氢能,那个世界则更青睐核能;这个世界,你常去的早餐店倒闭了,你像失去了初恋一样难过得不能自已;而在那个世界,它发展得红红火火,还衍生出了无数的加盟店。
这样一来,如何才能保证,世界的持续和稳定呢?
答案就是——
制造顺序。
7月1日的后面是7月2日,10月1日的后面是10月2日。
通过这种方法,人类观测的世界,得以稳定下来。
肆彩问道:“我们做不到这一点吗?”
“不可以。”黑斗篷道,“就目前来看,这是‘人类’才有的天赋……所以,我们只能寄生。”
蝙蝠以手柄“咚咚”地敲打锅底,用夸张的语气惊叹道:“你刚刚说了‘寄生’?”
这会儿,倒不怕“造口业”了?
“刚刚的我是刚刚的我,这和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呢?”黑斗篷道,“如果你要谴责,得去谴责说出那句话的我。当然了,因为肆彩这个‘人类’还在观测,我们姑且仍然在受‘时间’的束缚,所以呢,这件事,你应该很难办到了——那就让我们忽略这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吧!”
无视了蝙蝠的愤怒眼神,黑斗篷摆出了深思的姿势:“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742号的回档次数过多,已经无法正确估算出‘顺序’,导致她发动‘回档’的时候,会出现‘时间跃迁’的现象——也就是说,她会随机跳进不同选择、不同发展的世界里。是这个意思吧?”
蝙蝠大惊失色:“不是,你怎么装得好像跟你没关系一样?在设置‘回档’的时候,你不就知道可能会有这种后果了吗?”
这么一说,肆彩想起来了。
那时候,他跟黑斗篷,确实发生过这样的对话——
「我以为,这技能应该很强的。」
「大家都这么以为,这就是陷阱所在了。」
“咦,我有说过吗?”黑斗篷装傻道,“现在的我大概是从另一个世界跳跃过来的,不然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肆彩:……
“不过呢,就算时间跃迁到不同的世界,这个女娃想摆脱‘虚空爆裂’,恐怕也悬了。”蝙蝠道,“她的认知已经固定下来了,所以呢,这个副本的‘世界意志’也会以她准,将现实修正成她认知中的样子。”
如此一来,无论742号跳进哪个世界,“虚空爆裂”的植入效果,都将会被一起带过去。
肆彩有些震惊:“B-31有世界意志了吗?”
要知道,他们同一时间会开无数个副本,还内测了好几轮,至今还没有一个能孕育出世界意志。
看到蝙蝠弯出“√”的形状,他的心头一震。
“这一点,其实我也很奇怪。按理说,B-31第一次拿出来内测,数据什么的都很拉胯,这不应该啊。”
迟疑了片刻后,蝙蝠又道:“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它’好像……很偏爱她。”
这让蝙蝠平底锅制成的小脑壳百思不得其解。
肆彩道:“但是,看样子……如果,742号不能解决掉身上的‘爆裂’问题,她是不会进入下一个副本。”
这也就意味着,她还将不停地回档。
并且,在这一轮又一轮的回档中,她的记忆还将不断地给自己打补丁——就像人会因为“房间里挂着一幅鸢尾花”,而脑补出各种相关的记忆,甚至“真实”地想起来,买画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如此一来,偏爱她的“世界意志”,将会将这个世界改写到什么程度呢?
“嘉年华”本身就是夹缝中发展起来的灰色行当,实在不适宜储存这样一个不稳定的炸弹。
他问道:“能清除掉‘虚空爆裂’在她身上的作用吗?”
这个技能,像是把她绑架住了一样——连带着他们,也一起被架到了火上,滋滋地烧烤。
蝙蝠将平底锅拉伸成一根长条,再左右折叠起来,做出“摊手”的姿势:“我们什么时候能影响‘世界意志’过?”
这就是“不行”的意思了。
虽然,肆彩很怀疑,这根本是蝙蝠在找借口——它想继续“时间跃迁”的数据,才故意说弄不来。
接下来,它恐怕就要说“再给我一段时间,研究研究,说不定就能找到办法了”,借此来拖延时间。
就在这时,黑斗篷笑起来:“解决?这多简单啊。”
斗篷下,传来了不怀好意的“呜咕咕”的笑声。
“就按我之前说的办法,来个全服务器集体回档,直接所有内测员都回到副本开始之前,这不就好了吗?”
——顺带,把那个没成型的世界意志,一起绞杀了。
62 ☪ 晋.江首发
◎“要抱。”◎
很……混乱。
纪明纱无法用语言详尽地描述出她的感受。
人需要秩序和意义, 在理智无法解答当前的异常时,失控的烦躁就会侵蚀人的意识。
……很烦躁。
不仅“回档”的地点和时间毫无规律可言,就连她遇上的人, 行为举止也变得越发怪异。
哪怕是同一天、同一个时间段, 他们对她的反应可能也大相径庭。
有时候,他们热情地向她问好, 表现得好似跟她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有时候,他们却又不冷不热,一派试探的疑惑模样;而有时, 她还未张嘴说话, 对方便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
「她来了!杀人魔她来了!!」
于是,其他人做鸟兽状散去,而提着枪的安保队则冲了过来。
在枪林弹雨中,她只能回档。
次数一多, 她逐渐开始对每轮都要确认“这家伙是敌是友”的状况感到厌烦。
于是,不知道从哪个回档开始, 她发现,有时候, 自己的外套里,会多出一把枪。
有的时候是卡托莱茨98R,有时候是克罗格11-2型, 有时候是梅利P19——在她抱怨过P19并不好用后, 在接下来的几个档里, 她屡屡搜出这把枪。
这让她想起了某个行为恶劣的烂人。
不过,她摸另一个口袋后, 发现那里多了一把枪。
当然, 出现最多的, 还是最适合她的那把“寂夜S670”。
从这一步开始,只要她回档时碰见了“老朋友”,并且,他们没有第一时间表示出友善,反倒显得犹豫而迟疑,她就会直接失去耐心。
她懒得再多费口舌,而是选择直接掏枪,用“突突”来展示自己的友好。
当然了,对于邬淑蔓,那就更省事了。
她可以跳过“观察”的前置步骤,上来就“突”死对方——尽管那代表着,在邬淑蔓咽气的同一时刻,她会立刻炸成一朵烟花。
不过,无所谓。
反正,在她炸之前,她能腾出大约1.25秒的时间,去欣赏一下余凛先她一步炸开花的模样。
但多来几次以后,她又觉得,这种行为挺无趣的——欣赏尸体有什么意思呢?
更何况,一回档,这些尸体又会从地上活蹦乱跳地站起来。
纪明纱到底是务实的。
在不知道多少次回档后,她接受了这个无序的现实。
她开始想,在世界变得乱七八糟的情况下,她还能不能达成“摆脱虚空爆裂”的目标——她必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否则,她的精神意志恐怕都要因这份“混乱”而粉碎了。
哪怕这件事,在当前的状况下,显得有些滑稽。
在失败了无数次——让她受挫的,包括但不仅限于毒哑的邬淑蔓、眼盲的邬淑蔓、成为植物人的邬淑蔓——之后,纪明纱想到了,她可以尝试另一个方向。
余凛的“死亡抽奖盘”,死一个内测员,就能多一次抽奖的机会。
同样带有强烈的随机性,那么,这里头,会不会随机出一些有用的“解绑”道具呢?
于是,她费尽千辛万苦,找了各种借口,把所有的内测员叫到空地上集合。
然后——
她潜伏在远处的楼里,用狙击枪,把其他人一个一个狙倒了,只留被打断了四肢的余凛和只剩一口气的邬淑蔓。
可是,多试了几次——有一次,她还差点被余凛阴死——她目瞪口呆地发现,无论重复几次,余凛抽到的道具,居然是一模一样的。
她懂了。
她想起来,在第一个副本的时候,所有人都在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只有某人,每轮换一个名字。
那时候,她虽然觉得奇怪,但只当是他的性格所致,一般人根本烂不到他那种程度。
原来,真正在“随机”的,只有他。
……他是“特殊”的。
不。
纪明纱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
如果……
他每次从邬淑蔓身上拿到的技能,也都是“一模一样”的呢?
她以为,他每次拿到的技能都不一样,但如果,那只是他经过一系列的操作后,展示出来的假象呢?
他骗她的前科太多了,这个设想一出,她几乎是立刻倒向了它。
……要疯了。
少女脸色铁青。
那样的话,她岂不是……
要在这个副本里,跟他无穷无尽地纠缠下去了吗?
*
“内测员还在副本里,你就要‘全服务器回档’?你脑壳是出什么问题了?”
蝙蝠大叫起来:“这些人都是辛辛苦苦从‘时空局’的监视下抢过来的,你说不要就不要了?感情抢肉鸡的时候,被那边打得满头包的人不是你,你就无所谓了啊?”
实际上,最严重的后果,蝙蝠还没往外说。
放任这些异数呆在副本里,就像往精密的仪器里塞入几颗小石子。
嘎啦,嘎啦,机器运转时,在石子的阻塞下,齿轮难免会出现裂痕。
副本也是一样。
万一,有不在管控范围的“裂隙”因此而诞生,这些内测员,很有可能会被这些异常的空间通道传送出去。
到时候,他们会掉落到哪里,那就说不准了。
也许会掉回原世界,但更可能的是,他们会掉入更深的“怪诞”之中。
怪诞是随着“世界”一起诞生的独立空间,但和“世界”不一样的是,它的发育并不完全,属于彻头彻尾的“畸胎”。
蝙蝠原本想把那些已探明的“怪诞”改造一下,开辟成惩罚世界。
它都想好了,“怪诞”最适合派给那些无能软弱、对内测起不到太大帮助的肉鸡,一方面让他们进去吃点苦头,另一方面,让他们在里头劳作,还能发挥一下余热。
可惜,那些扭曲的异常幻想实在是太过恐怖,连它也无法掌控。
技术不到家的情况下,它也只能选择暂避锋芒。
如果内测员掉落进去,会发生什么后果——连它自己都不甚清楚。
“啊?”黑斗篷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双手紧握成拳拳,大惊小怪道,“你们悼愿堂的技术不是传闻中的天下第一吗?尊敬的蝙蝠大人不是曾自豪地宣称,所有的裂隙,都会通过悼愿堂独~家~发~明~的随机演算技术,被完美地遮掩过去吗?原来,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蝙蝠:……
阴阳怪气,先打死再说!
*
纪明纱睁开了眼睛。
她意识到,这一次,她又进入了过场动画。
并且,是在它即将结束的时刻。
她正在镜子里。
喉咙还有些火辣辣的烧灼感,纪明纱忖度着,这大概是因为,她不久前刚把那3g的彩色小石子给吞咽下去。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觉得,自己好像会受存档循环的影响,而做出与“未来”相符合的行为。
正如她在某个档里,一睁眼,她就意识到,刚刚,她已经吞下了那些小石子。
那么,在明了这个事实的同时,她自然知道了吞下它后的后果,那么,在其他的存档里,她便会毫无心理负担地将它作为备选项之一。
在必要的时刻,她同样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些花花绿绿的“助消化药物”给咽下去。
——但是,截至某条时间线之前,她似乎还很排斥这件事。
她想,也许那是虚假的也说不定。
毕竟,连她也想不起来,这具体是哪根时间线“之前”的事。
或者说,连这是发生在“之前”、还是发生在“之后”——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若是今天在昨天的前面,而前天又在后天的后面——到了如此的境地,那区分“前”和“后”,似乎也没有意义了。
她又看了一眼镜子外的世界。
那是如同加了滤镜一样,鲜亮、光彩到不可思议的世界——同时,也违和到了极点。
真奇怪,之前她身在其中的时候,怎么没有如现在一般,感觉到强烈的“虚假感”呢?
“纱纱。”
他倚靠在镜子中被投射得格外巨大的石子罐边,对她微微一笑。
他似乎一直在等她。
*
在无序的世界里,虞灼是一个例外。
她需要戒备、试探每一次回档后,对她好感度高高低低、起起落落的所有人,却不需要抽出精力去应付他。
因为——
“你来了。”
他的态度,始终如一。
温和,冷静,镇定。
如果没有突发事件,他很少主动上前,而是站在原地,只出声喊她的名字。
仿佛,在他们二人之间,这段关系的主动权,完全在她的手里——她可以自由地选择靠近,或是远离。
随着回档的次数一点点增加,她逐渐觉得,青年那看似无害的姿态,实际上带着一点点引诱的味道。
他在诱惑她主动靠近。
无论是哪一天、哪一刻,她面对的,都是同样的虞灼。
在混乱的世界里,他竟然成为了唯一的“稳定”。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毫无毫无变化的应对,反倒更凸显出异样。
纪明纱慢慢地走过去。
随即,少女对他张开双手,用毫无起伏的语调道:“要抱。”
他微微挑起眉。
63 ☪ 晋.江首发
◎咬他◎
镜子里的场景, 总体是比外头要昏暗上许多。
像是眼前蒙了一层灰布,或者,反过来说, 是镜子外的画面, 打了一层格外虚幻璀璨的光。
他的背后是巨大的玻璃罐,里头装着闪烁着亮晶晶珠光的大石头——纪明纱忍不住想, 罐子要是能突然碎掉就好了。
五彩斑斓的石子每颗都有半人高,如此当啷当啷地滚落出来,铁定能把人压成肉酱。
……压死这个不理她的烂人。
*
不过, 严格来说, 若是把“不理她”这个罪名扣过去,虞灼大概是会觉得冤枉的。
他理了。
但他的反应,不是纪明纱想要的。
面对她的伸手要抱,青年不但没有动作, 甚至还稍稍将双臂回环了一些——与其说那是“防御”动作,倒不如说, 更接近欲擒故纵。
少女的情绪肉眼可见地焦躁了一些。
察觉到这一点后,他笑得似乎更开心了一些。
在僵持了半秒后, 她用更强硬了一些的语气,重重地重复道:“要抱。”
尽管少女本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但青年却听得很清楚——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隐忍的哭腔。
仿佛那被强压了好久的坏脾气, 正在蠢蠢欲动着, 伺机爆发。
他克制地将手环住。
倘若不这么做, 他很怀疑,下一秒, 它就该顺从本能, 去乖顺地听从少女的指令了。
垂着眼, 他温声道:“这一次,纱纱是把其他可能走得通的路都验证过了,所以终于想起来我了吗?”
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他轻声道:“总觉得……纱纱应该很久没有把注意力分给‘我’一点了。”
*
青年的语气仍旧很平稳,带了点调侃的意味,好像这不过是心血来潮的随口一提。
但是,这个问题,纪明纱不想回答。
——他的猜测,正中红心。
自她将主要的精力放在邬淑蔓身上以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虞灼就时不时地“消失”了。
倒也不是真的“消失”,现代社会这种情况多的是,比如……隔壁那个并不熟的邻居,尽管理智上知道,他每天都在准时上下班、工作、生活,但若是成天打不着照面的话,这个人在她的世界里,就和“消失”了差不多。
而虞灼,就是这种情况。
她不找他,他也不找她,原来只要这样,就可以真的一直见不到对方。
后来,她不再多关注邬淑蔓,把希望寄托在余凛的“死亡抽奖盘”上,烂人就干脆成了人间蒸发的状态。
这导致,她若是哪次想找他问点事,会变成一个纯粹看脸的随机事件。
他既像是存在着,又像是不存在。
仿佛,只有她想到他的时候,他才会从某个无法触摸的空间里,像“素材”一样被调出来,然后再告诉你——
“我一直在啊。”
*
他的声音听着好委屈、好无辜,仿佛他本是全天下心最善的大好人,结果被坏蛋纱一通污蔑,以至于现在名声扫地。
他狡辩道:“纱纱说,‘没看到’——可是我一直在等你看看我呢。”
憋了数秒后,她将原本举着的手,一点点垂了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不抱抱她?
明明他之前一直很好说话的,虽然性格烂又满嘴谎话,但这种小事,他从来不会拒绝她。
她回档了好多好多次,很痛苦;她得一遍一遍地说谎,被人反复揭穿,又不断一次一次地修正谎话,才能把人骗去固定的地点,很痛苦;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种毫无逻辑的模样,不知道要怎么开始、又要怎么结束,这一切的一切,都很痛苦。
如果连他也变得“毫无逻辑”,那……她该怎么办?
所以、为什么……要拒绝她?
她不能理解。
就像在一开始,她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不拒绝她。
“抱我。”
——已经、完全是命令的口吻了。
沉默数秒后,在轻柔的叹息声中,已经泪眼朦胧的少女被抱坐到他的腿上。
“不是想逗你哭的。”
微凉的指腹落在她湿润的眼边。
巨大的玻璃罐在倾斜的视角里变得歪仄,五色的珠光折射出斑斓的色泽。
她抿着唇,眼睛睁得很大,硬是不眨眼,恶狠狠道:“你就是。”
“好吧,我是。”
——居然不要脸地承认了。
她越想越气,一巴掌拍开他的手,随后“嗷”一口咬到了他的脖颈上。
他没有阻止。
*
少女尖锐的犬齿嵌了进去,短暂的刺痛后,伴随着血珠一点点冒头,化为了一种木木的钝痛。
他的双臂慢慢收紧。
疼的时候,人会忍不住抓住身边的东西,好转移对疼痛的注意。
所以……
如果抱得太紧,那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事,对吧?
正如,在她咬人的时候,也得靠“抓紧”来蓄力。
少女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衫,有好几次,她的指甲都划过了他的背部肌肉——她浑然不觉。
她没法咬得很深,咬两下,还得停下来喘两口气,然后再继续咬。
很细密的疼,甚至、它不能算进疼痛的范畴,只能说是电流一般的刺痒,却比任何一次受伤后的忍耐都要令人难捱。
“纱纱,好痛啊。”
他半真半假地拖着长音说道。
果然,这换来了少女的一声骂——
“你活该。”
确实是活该。
明知道这句话只能讨到骂,但对当前的状况没有一丁点的改善,他却还要乐此不疲地去冒犯她。
又或许,就是因着知道“除了被骂以外、其他状况并不会被改变”,他才如此热衷于在她的面前扮演一个柔弱、无辜、可怜、无助的形象。
但是……
——「为什么?」
一个柔弱、无辜、可怜、无助的虞灼,一个只能选择顺从的虞灼,有什么理由,非要拒绝“强势方”命令的“要抱”呢?
*
他很少陷入这般矛盾的境地。
走钢丝的基本原则是,自身绝不能动摇。在保证这一点后,再去享受试探死亡底线的乐趣。
但是,理智告诉他,他将踏在错误的位置上,可大脑却依然在呐喊着,催促他快些落入深渊——这就显得情况分外滑稽起来。
“答应她”的理由,他心知肚明:那是引她进入陷阱的必要前置条件。
在进入这个副本以前,他就知道,如果计划得顺利,接下来,他只需要无条件地纵容她。
可是,在整个计划里,他似乎并没有,要拒绝她的理由。
那么,可能的变数,恐怕就是——
“纱纱……也会对别人说‘要抱’吗?”
不妙啊。
他好像过分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64 ☪ 晋.江首发
◎存档◎
少女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揪住他衣服的手又收紧了些, 她仿佛是在担心他会反悔,表现出十足的依恋模样——但他很清楚,这是她无意识制造的假象。
正如她懒得回答他的问题, 所以干脆假装没听见一样。
既然“抱”的指令已经达成, 坏掉的机器重新开始运转,那少女只需要“使用”就好了, 没必要再多费口舌和机器本身对话。
除了“抱”以外,她对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说什么、做什么、计划什么、又在想什么,通通都漠不关心。
“抱”, 然后就没有了。
需要他的回应、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他的肢体, 但不需要他这个人本身。
所以……他的定位,就是一个加强版的大号的玩具熊吗?
不。
虞灼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
他大概比玩具熊还不如。
起码,同样是为她提供陪伴和安抚价值的东西,玩具熊应该不至于像他一样, 沦落到“用完就扔”的地步。
想到这里,虞灼稍稍反省了一下自己。
早就猜到了她会这样, 为什么他要妥协得这么快呢?
若是机器坏得久一点,她分给他的视线就会更长一些, 愿意和他对话的概率也更高一些——他分明很清楚这一点。
他的思绪一顿。
……原来如此。
在意识到“她可能要哭”的那一刻,他有些乱了。
那模样像是她已经要濒临崩溃了,倘若他再拒绝下去, 她便要像玻璃人偶一样在他的眼前碎裂了。
在现实和预判的极致反差下, 他的手不受控地做出了原本被理智压抑住的本能动作——
抱她。
可是……
之所以, 他会如此受冲击,根本原因是:在他的认知判断里, 少女不会在他面前展露出如此……毫无遮掩的脆弱。
原来如此。
在明白过来的同一时刻, 他的后背传来了与这个致命失误相匹配的……强烈的剧痛。
子弹从后背斜穿而过, 精准地擦过他的心脏。
少女的双手紧紧环抱着他,仿佛是在依依不舍地拥抱最亲密的恋人,但是,那不是为了传递爱恋,而是与之完全相反的杀意。
他低头望去,正巧,少女也抬起头。
砰、砰、砰、砰。
在持续的枪响中,那双一向对他漠不关心的琉璃黑瞳里,终于倒映了出他苍白的面容。
少女一直在看着他。
漂亮的唇瓣,纡尊降贵一般,对他开口了——
“果然,只要距离够近,就能做到了呢。”
她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愉快开怀的笑容。
“我刚刚可没报口令,是你自己要抱我的……所以,你还欠我一次‘无条件服从’。”
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束头发,深褐色的长发,大概是从某位女性身上剪下来的。
原来……如此。
尽管并没有拥有其他档的“自己”的记忆,但这一刻,青年一下子洞察了真相——
他被其他档的“自己”给算计了。
又或许,在那么多条可行的路里,其他档里的“他”,每次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和少女纠缠最深的那一条,除开“他”本身的私心,也是因为——
要想算计,把自己的反应计算进来,是最基本、最优先的操作。
算计自己,才是操作起来最方便的第一步。
副本的逐渐崩坏,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休止符。
而其他档里的“他”,笃定他会犯下的近乎是“命中注定”的失控,就是整个无尽循环结束前的最后一步。
“请你复制一下‘她’的技能,拜托了。”
还剩下一发子弹的枪口,抵在了他的太阳穴边。
*
纪明纱很奇怪,她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个办法呢?
只需要把烂人打到半残、完全失去行动,再“拜托”他复制技能,不就好了吗?
这样一来,她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他了。
——啊,不。
还是会费一些的。
她不擅长演戏。
若是要让她再来一次“含泪要抱”的戏码,她觉得,她大概率无法复制出来。
按照她对烂人的了解,大概在她伸手的那一刹那,他就会看破她是在演戏。
一旦他有了心理准备,那她接下来做什么,都将是徒劳无功。
那么,为什么这一次她成功了呢?
因为——
她不是在“演戏”。
直到真正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一刹那,她才突然想到了,自己可以这么做。
因此,在她咬人之前,都是货真价实的真情流露。
兴许是想到,如果这次不成,她接下来就得一直在他面前哭唧唧地要抱,纪明纱扣动扳机的动作格外果断。
……羞愤欲死。
哪怕她现在是妥妥的胜利者,只要想到刚才的画面,她依然产生了一种恨不得把虞灼的眼珠子挖出来的冲动。
她本做好了虞灼会反悔的打算——但他没有。
他居然当真握住了那束头发。
像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以从未有过的低弱语气,念出了技能的名字:“虚空爆裂?”
——这足以证明,他不是装模作样地握一下,而是真的发动了技能。
纪明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乃至感官传递过来的一切,但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扣动了扳机。
他的唇动了动。
但是,在他发出声音以前,枪响声先一步到达了。
那是比任何一次,都要震耳欲聋的声响。
连她的心脏都狠狠地跳了一下。
在她充满紧张和警惕的视线里,他的手垂下去,掌心慢慢地松开了。
那束头发缓缓地落在了地板上,散落一地。
整个过程,安静得不可思议。
他没有一点反抗。
——而她,还活着。
如果是再早一些的时候,纪明纱想,她大概会欢呼,会雀跃,会大叫着起来奔跑个一圈。
但现在,她只会想——
不会吧。
不、会、吧?
也许,这烂人只是在装死——这很合理,对吧?毕竟他不是第一次装死了——于是,她摸索着,又拿出了一把枪。
砰。
砰。
砰。
心脏被彻底打碎了,整个头部被硝烟包裹,她打了一枪又一枪,直到她不得不承认——
他死了。
那个她一度以为,她绝对杀不死的烂人……的确是死了。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垂了下来。
突然间,她想起了刚才,他的头还没被子弹击得四分五裂之前,他对她笑着,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
那时候,他的唇型,似乎是在对她说——
纱纱,再见。
在她的杀意一次比一次更高涨以后,他就喜欢在她回档以前,对她说出这句话了。
这像是对他们二人这般畸形而隐秘的关系的某种确认,更是像是一个她曾经会为此火冒三丈的暗号。
因着讨厌他的游刃有余,当确认“这一次”无法杀死他后,她都想抢在他说出这句话以前,先一步发动“回档”。
每一次,都失败了。
于是,她听了一遍又一遍的“再见”,以至于她对他要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态与唇部动作,都被迫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
在绝对不会有“再见”的这一轮,他恰恰没能说出口。
在大脑反应过来以前,她做出了一个先前从未作出过的举动——
{存档}
{写入中,无法更改……}
{您的存档已记录}
……结束了。
65 ☪ 晋.江首发
◎【内测副本B-31结束】◎
寂静的镜中空间里, 唯有她急促的气喘声在回响。
全身都在颤抖,难以自抑的战栗感在她的手臂上攀爬。
「在躯体不受控的时候,很容易枪械走火……很危险的。」
仿佛有人站在她的身后, 一边半环着她的肩, 一边将她的手牵引到保险栓上。
她得、关保险。
湿漉漉的手指打滑了好几下,她才发现, 自己的手上全是汗。
咔哒。
锁上了。
「做得好。」
一般这种时候,他会顺带吹声口哨,很轻快的小调。
……啊, 对。
他不会说话了。
不知为何, 她刻意避开了用“死”来形容他此时的状态——这本是她先前最盼望的事情。
纪明纱,你开心吗?
她问自己。
大概是、开心的。
毕竟,她一度以为,她全部的人生, 都将耗费在这件事上头。
好安静。
周围的一切都好安静,仿佛只要她不说话, 一切都将凝固于此,而且, 将永远凝固于此。
……他怎么会、死得这么轻易呢?
纪明纱不能理解。
她更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此时,她没有畅快地笑出声?
仿佛身上沉重的重担终于被卸下, 倍感脱力的同时, 却也涌上了巨大的空虚。
枷锁融进血肉的时间实在过长, 以至于,这原本的束缚, 不知不觉间化为了她新的肢体——她硬生生挖走了属于纪明纱的一部分。
真的结束了吗?
好安静。
她再一次这样想。
为什么, 她只是呆站在这里?
她可以做很多事。
在那么多次的回档里, 除开给自己安排的“休息”轮,她几乎一直有意无意地让自己陷入忙碌的境地。
没有意义的事,没必要去空想,否则只会不断地陷入动摇——但是,现在目标已经实现了啊?
她没必要再担心那把屠刀,会在她松懈闭眼的时候,突然凶猛地自后颈落下了。
……当真如此吗?
地上那具毫无疑问是尸体了,但她总怀疑,一旦她转过身,下一秒,她就会一个踉跄,被再一次按倒在地上。
「纱纱,下次要更仔细一点。」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带了点笑的语气。
「不然,要怎么才能顺利杀死我呢?」
他……真的死了吗?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冲动,她的手突然不颤抖了,而是——
拉栓、换弹、扣扳机。
一气呵成。
砰!
青年自始至终一直浅浅勾着的唇,轰然化为了一个窟窿。
等到硝烟散去,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存档}
她的手下意识又去扣扳机,听见“咔哒”、“咔哒”的声响后,她才意识到——
这把枪,也被打空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了第三把枪。
砰!
他的右眼被击碎,颅骨开裂。
「小心,别打在太光滑的物体上……会跳弹。」
{存档}
关节的骨头碎开了。
「纱纱,要保护好自己。」
{存档}
人的身体,好脆弱。
哪怕是他,也一样。
「好可怜哦,纱纱……手都变成这样了。」
{存档}
{存*(档}
{存(@#(¥……}
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事实上,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心知肚明,她是在浪费子弹。
可她没有停下来。
咔哒、咔哒。
枪械徒劳地发出空转的声音。
这把枪,只有五发子弹。
打空了。
少女扔下枪。
直到最后,她也没有等到那具残破的躯体支起身,抱怨一般地对她笑着说出“纱纱,好痛哦”。
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本能抬起手,想起来那时候她随口的问话——
「那么……要求你去死也可以吗?」
被磨得血淋淋的指关节,像细雪一样,轻柔地覆在了眼睛上。
她无声地将他的回答默念了出来。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话。」
三把枪,十七发子弹。
他欠她的十七刀,她拿回来了。
*
她在行走。
这条路她走过很多次,但没有哪一次,是像这次一样……
她顿了顿。
——像这次一样,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
烂人说,镜子世界其实是一个小后台。只要一直往深处走,就能像某些游戏的“速通”路线一样,直接抵达大结局。
她不止一次,在传送门前伏击过他。
破碎,到处都是破碎斑驳的裂纹。
头顶变成了一片虚空,她踩在光洁的镜面上,镜子里在飘摇着大团的云。
大团鸭子形状的云。
恍惚间,她想起来一个早该想起的问题。
为什么……她的口袋里会有邬淑蔓的头发呢?
她很快想起来:只有过场动画结束,虚空爆裂“子随母死”的效果,才会呈现出来。
只要她在过场动画里杀死邬淑蔓,若是副本还没开始,她就能一直存活下去。
但她很快又倍感困惑起来。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的?
大脑呈放射状散发着一阵剧痛,像是在威胁她:不要再继续往下想了。
可是,她无法停下来。
从常理来推断,她会从口袋里摸出那束头发,是因为别的世界的“她”,无意中杀死了邬淑蔓。
因为没有立即死亡,所以她知道了“过场结束后才会爆炸”这条规则,所以,从那以后,她改变了击杀的顺序,选择了先去杀死邬淑蔓,并割下对方的头发——这才使得她回档的时候,会从口袋里,拿出那束头发。
可是……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是另一种可能呢?
是因为她实在是无法杀死虞灼,所以,在无意识的祈愿下,有什么“东西”帮了忙,偷偷地推了她一把?
另一个可以佐证的事实是——
她的兜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第三把枪。
刚好,其中的一把少了一发子弹,凑够了整整十七发。
青年的脸,再一次浮现在她的面前。
他直到死,都是笑着的。
——仿佛,他的计划,终于完美地画上了句号。
她的脚步停住了。
眼前,出现了一个传送门。
*
和之前她见过的传送门不一样,眼前这一个,浑身漆黑,氛围阴森可怖。
它像是出现了故障一般,闪烁个不停,同时,有细微的暗红光泽在不住地游走。
{编号-742号内测员,请*#离开*)……}
{编号-742号内测员……}
原本缺乏感情波动的提示音,突然变得格外温柔和缓起来,那声音几乎要引人落泪。
回来吧,回来吧。
不要再往错误的方向前进了。
她浑身一个激灵。
*
像是梦游的人终于从梦境里挣脱出来,她恍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居然走到了道路的最末端。
她像是沿着一座镜子做的山,一路往上攀爬,而现在,她已经站在了山的最顶端。
传送门,在悬崖边缘,虚空地悬挂着。
它的周围没有任何支撑物,这意味着,她若是要踩进去,就得担负起这是陷阱的心理准备——若是赌输了,下场必定是粉身碎骨。
她往悬崖的下方望去。
那是无数的裂隙。
大大小小,粗粗细细。她从未在副本里见过那么多裂隙,而在镜山下,它却和万人坑的白骨一样常见。
一处叠着一处,绞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缠死的毛线球。
裂隙与裂隙之间,气团凝聚而成的鸭子,同样在凝视她。
{编号-742号内测员,请*(#离开危*(#地带……}
她看到了。
下头是巨大的铁栅栏。
她在一个大到不可思议的笼子里,而外头,这群鸭子们正在啧啧称奇地围观。
又或许,真相恰好反过来。
为了能安全地参观它们,嘉年华用巨大的笼子保护起了脆弱的人类们,并放进一些规则允许范围内最弱小的鸭子们,以便这个斗兽场能打得有来有回。
失去了笼子的庇护……
会怎么样?
「副本结束的时候,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的脚步一顿。
下一秒,她头也不回地踏入深渊。
{内测副&@*(B-31《我的高薪工作》已结束}
{@!(#本背景勘*&#进度——}
咔、咔。
如同构建好的积木,所有的字符从最高处倾泻而下,如雪花一般簌簌着分崩离析。
*
{…………}
凝固的世界中,突然,弹出一条不断闪烁的红色警报——
{已失去对742号的实际控制权}
*
深渊,长得不可思议。
她等待了很久,眼前依然是黑的。
又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自己可以自由行动——而不是和以前一样,在过场动画之中,除了干等以外,她什么也不能控制。
身体,很虚弱。
无法视物的全黑,更是加剧了虚弱下的恐慌。
她往前走去——或者是往后?算了,一片漆黑,有什么好区分前后——摸索着走去。
无比漫长的时间后,她听见了清脆的鸟叫,和越来越大声的潺潺的流水声。
她从一个隧道里走了出来。
恰好,前方传来了一男一女的交谈声——
“怎么想到要来废弃隧道探险的啊?不是说,这里都失踪好几个人了吗?”
“哎呀,来看看嘛。不是说那些失踪的,后来又都回来了吗?什么灵异事件,都假的咯。”
“就你胆子大!你是不是又在哪个APP看了‘小众绝美景点’,所以跑过来上当受骗了?跟你说少看那些……”
他们的话语顿住了。
大概是纪明纱的眼神太过直勾勾,那位女性主动问道:“怎么了,小妹妹?”
“我迷路了。”她道,“这里是哪里?”
女性吃惊道:“啊?这里是垠霁的边边角了,再过去,就是高速路了……没事跑这里来干嘛?你也是来拍照打卡的吗?”
垠霁区。
这是馥海市的中心地带,她的高中母校,馥海六中,也在这里。
她回来了。
「我可以帮你脱离这个副本,乃至脱离‘嘉年华’。」
……他一直在、说谎。
女性关切道:“怎么了小妹妹,是手机丢了吗?要不要借姐姐的电话打一下?”
对方热心地将手机递了过来。
纪明纱的视线,从那只崭新的手机,慢慢移到了女性的手上。
那是……
一只展开的鸭蹼。
作者有话说:
跟乖宝们说两件事。
最重要的放最前:
接下来三天断更。
我身体撑不住了,一直在透支写文导致身体越写越差,效率越来越低,一直恶性循环,药都白吃了……
为了病情考虑,必须要休息了,总之先让我躺个三天。
大概26号恢复更新。(为什么说“大概”是因为按我最近的低效率八成要拖到27号凌晨……)
第二件事。
其实之前在wb讲过,就是下个副本结束,就是正文完结了。
但那个时候还不太确定,现在基本上能定了,是可以正文完了。
不过目前现在想的是,到时候可能不会很快完结,之后可能会随机掉落一些新副本的番外,会有种小情侣还在嘉年华里继续冒险的感觉……
但没太想好,到时候再说吧,可能写,也可能不写。
不瞒大家说,我写这本心态崩了很多次。从第一本开始就一直有人反馈说看不懂,我感觉我对“看不懂”三个字有心魔了T T
这本开文前,我问了大概四五个朋友,第一句永远是“有没有哪里看不懂的”,然后一直改到她们说可以了为止。
结果,发出来还是有宝:看不懂。
我当时就知道,啊,完蛋了,也许不该开这本的……
但开都开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写。写啊写啊,果然持续不断有“看不懂”的反馈。
之前有段时间我真的有点点崩溃,加上那时候身体也不太好,身体差会影响到心情的嘛,有一天真的突然觉得好崩溃,坐着呜呜哭了,一直在想要不跟编辑说解v算了,真的写不好,太笨了写出来的东西读者都看不懂,不知道干嘛还要写……
消沉了好几天,谢谢大家一直在给我留言留评(虽然我已经一千一千地更很久了,但大家还是很溺爱我呜呜),总算挺到身体好点精神状态也好点了……
但再让我写点什么副本,我感觉……
主要是觉得,可能真的写出来效果也不好,大家看不懂也不想看,我自己写的也很痛苦……
PTSD了。
具体表现为:写这本以后,我立刻把玺子那本的写作计划往后推了一年(不是
写着写着又开始想呜呜了,不说了不说了T T
总之就是这两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已经跟大家交代完了!
三天后再见了!
66 ☪ 晋.江首发
◎柯尔鸭纱纱◎
十分钟后, 警车风驰电掣地赶来了。
在女性热心的解说下,警察得知纪明纱是从废弃的隧道口里走出来的,眼睛立刻一亮。
他的手机举了起来, 对着她“咔嚓”就是一下。
纪明纱下意识想避开镜头, 但无果。
他将少女躲闪不及的照片发送了出去,也不知道是传给了谁。
纪明纱有心想知道照片里的她是个什么样子, 可惜,未等她找到索要手机的合适借口,对方先把手机收了起来, 转而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得不再次重复道:“纪明纱。”
“具体是哪三个字?身份证号码多少?爸爸是谁?叫什么名字?哪里上班?妈妈呢?自己家住哪里?”
一连串的问题, 如连珠炮一般向她袭来。
纪明纱迟疑了。
*
这个世界透出些不妙的味道,她想。
他的语气森然,神情凝重,仿佛只要她答不上来, 接下来将会是无尽严苛的惩罚在等着她。
幸好,就在这时, 那名女性插话道:“我们需要陪她一起去派出所吗?”
警察道:“不用了,不过你电话号码留一下吧。”
女性接过纸笔。
纪明纱的视线, 落在女性那灵活自如的鸭蹼上。
那绝不是人类的手:更细长的指关节,弯曲弧度更大的手掌,手指之间还有一层薄薄的粘连皮肉……
这是她“熟悉”的世界吗?
还是说, 因着在嘉年华里流浪了太久, 她已经忘记了“正常”是何物?
不, 也许这位女士是残疾人呢?
但即便能用这个借口蒙混过去,那……警察脸上的那一簇一簇的羽毛, 又算是什么?
*
女性离开了, 车里只剩下她和那名警察。
“需要想那么久吗?”
他脸上的羽毛, 随着铿锵有力的话语,一颤一颤地翻飞。
纪明纱的沉默显然是让他生疑了,他呵斥道:“小同学?自己爸妈的名字都不记得吗?”
“呃、啊?是在跟我说话吗?”她一脸懵懂地看他。
……如果“回档”还能用就好了。万一父母的名字不对,她还可以重来,再想别的办法蒙混过去。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发动了一下技能。
{回档}
……出人意料。
技能还在。
*
“啊?这里还有其他人吗,当然是在跟你说了!”
警察的耐心看着不太好,又或许,是太多人跟她一样,喜欢用装傻来逃避问题——他只能显得更疾言厉色一些。
纪明纱赶紧道歉,借此拖延时间。
……“回档”,没有起作用。
也就是说,她确实是逃离了“嘉年华”的影响范围,伴生的技能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却没有了任何实际的作用。
这本该是高兴的事,但仔细一想,却是生出些如芒刺背的感觉。
这仿佛一根扎在她骨髓里的风筝线,无论她跑到哪里,身后都紧随着“嘉年华”的阴影。
但是……她真的“逃”出来了吗?
面对警察慢慢皱起来的眉头,少女唯唯诺诺地低下头,视线快速地扫了过去。
对方的腰间悬挂着防暴的橡胶短棍,以她现在的手速……大概是能摸走的。
车门处于半关的状态,没有上锁。
理论上有“夺路而逃”的可能,但风险极大——在从漫长到几乎要让人崩溃的隧道里走出后,她的体力已经快到极限了。
一旦失败,靠着“我不懂事”外加“哈哈”的干笑,能给蒙混过去吗?
她的瞳仁在车门和短棍之间不住地移动,反复衡量着后果。
正当这时,前排传来了另一位警察的声音——
“小刘,那么凶干嘛啦?”
*
他坐在司机位置上,年纪看着要更大一些。
他用更温和的语气道:“刘叔叔不是故意想凶你的,他是怕你脑子受损了。”
脑子……受损?
被这么一说,纪明纱恍然想起来——
她是怎么进入“嘉年华”的,这一段的记忆,她是完全丧失的。
“你是近期的第三个了。”老警员道,“一个星期以前,你爸爸妈妈报案的时候,说你是在家失踪的。我们事后找遍了监控,确实呢,也没看到你出去的画面。”
他停了会儿,又道:“最近陆陆续续有失踪的人员,情况跟你很相似,都是在一个死胡同里突然消失了。有些还在下落不明,有些只找到了尸体,有些人是回来了,但精神不正常了,他们家里刚把人送去精神病院调养……”
所以,他们的破案压力很大。
刚好,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她这样一个看着神智还算清醒的大活人,送上门了。
纪明纱理解了。
大概是被老前辈提点了,刘警员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努力让凶悍的神色缓和下来,用极其刻意的安抚语气问道:“这一周你都去哪里了,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跟我们讲讲?”
纪明纱眨了眨眼睛。
叮——
刘警员的手机发出了一声提示音。
“老张,小孩妈妈回复了。”他道,“她说,照片看过了,确定是她的女儿。”
见小姑娘脸上带着惧意,老张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遂道:“小刘,去把车门关好,先带人回局里。”
*
纪明纱在公安局里吃吃喝喝了半个小时——是小饼干、盒装常温奶和一碗泡面,她用叉子搅了搅,没看到里头有小石子——他们说的“母亲”,终于匆匆踏进了玻璃门内。
“纱纱!纱纱,妈妈来晚了,对不起……”
纪明纱立刻搁下了小叉子,霍然起身。
在这一瞬间,她心头的疑惑,全部烟消云散。
没有人会把朝夕相处的亲人给认错的,这是……妈妈的声音!
是妈妈来接她了!
“妈——”
一转身,她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眼眶中的水汽还弥漫着,却是泫然欲坠着,并未真正落出眼眶。
即便是泪眼朦胧的状态,她也能看出来:那对着她张开双臂、飞奔而来的,是打扮和母亲极为相似的——
一只鸭子。
*
片刻后,在情绪极为激烈的母亲的要求下,她被带回家里了。
临走前,她被告知,明天会有人带她去做心理评估,会根据她的精神状态决定后续谈话的时长,希望她能配合警方,积极提供线索——话还没说完,鸭妈就粗暴地打断了对方,把纪明纱给拽走了。
坐上车以后,纪明纱一直在看沿途的风景。
一切都那么熟悉,宽阔的马路,闪烁的红绿灯,盎然的绿化。
如果不是间或看到几只突入视野的鸭子路人,她几乎要觉得,她就是回家了。
车子驶入小区,电梯又不紧不慢地将她拉扯到17楼。
门开了。
里头的布局,她极其熟悉。
温馨的布艺沙发,电视机的遥控器随意地扔在水晶茶几上,她常用的玻璃水杯放在遥控器边,里头剩着小半盏水。
她还记得,自己就是斜躺在这张沙发上,看了那本“原著”。
这是她的家。
这确实是她的家。
“纱纱,都怪妈妈,妈妈没照顾好你。”
围上了围裙的鸭子,对着她声泪俱下。
纪明纱觉得这画面很怪异。
但在对方抱住她、听见属于“母亲”的温柔和缓的声音,感受到对方颤音后遮掩不住的欣喜与歉疚时,她还是哭了。
纪明纱觉得自己有些分裂。
在这个和家人抱头痛哭的时刻,听着耳边不断的“宝贝,不用再害怕了,妈妈在”,她哭泣不止,泪如雨下,一度哽咽到无法呼吸。
对母亲的爱、劫后余生的庆幸,尽数在心头涌现。
但在内心深处,却有另一个格外冷漠的她,在评头论足地怀疑着眼前的一切——
“母亲”为什么要这么自责呢?
警察不是都说了,她是在家里失踪的吗,谁能想到,一个大活人会在家里无影无踪?
苛责任何人都无意义,那么,对方为什么要说“妈妈没照顾好你”呢?
纪明纱觉得自己逐渐陷入了阴谋论之中,事实上母亲可能只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她怎么能这样怀疑自己的母亲?
尤其是……对方刚为她嚎啕大哭了一场。
她想,她到底是被“某人”影响了,才会变成现在这般,见什么都觉得可疑,一副人憎鬼嫌的疑神疑鬼模样。
但是……
谁知道这温暖的怀抱,会不会是新一轮、要将她蒙蔽的陷阱呢?
正当这时,鸭妈擦了擦眼泪:“妈给你烧菜去,做两个你爱吃的糖醋荷包蛋好不好?再弄个红烧小排……还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你爸给你买去。”
是了,这些都是她平时爱吃的——这是只有“真正”的母亲才知道的事情。
她的怀疑,是非常没有道理的。
这个世界非常正常。
如果她看见了不正常的东西,一定是因着“嘉年华”植根在她身上的后遗症,让她的视网膜病发生了病变。
一定、是她的问题。
她犹犹豫豫地叫了一声:“……妈咪。”
这句话一出口,她突然觉得,之前重重的顾虑,根本就不值一提。
“妈咪、妈咪。”她又叫了好几声。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鸭妈微微张开喙,露出了一个欣喜若狂的笑容。
*
父亲回家了。
不出意外,他也是一只鸭子——不过,跟母亲灰白色中带着褐色斑点的优雅外形不同,父亲全身雪白,嫩黄的鸭嘴十分平短,竟是一只憨态可掬的柯尔鸭。
事实上,父亲也确实比母亲要矮一点。
纪明纱的母亲孟玉田当年是全校出了名的大美女,身高有175,走在路上,任谁都会偷摸看两眼。
而纪渐呢,则是平平无奇,身高堪堪一米七,人还不爱说话,平时总在教室里闷头学习,活得像是个透明人。
当年他俩走到一起,让无数人跌碎了眼镜,并扬言说“不出半年就得分”。
结果一个半年过去了,两个半年过去了……无数个半年过去了。
熬到当年打赌的人都离婚了,他俩还是模范夫妻。
这鸭子的形象,还挺符合人设的。
纪明纱想。
柯尔鸭——啊不是,鸭爸——刚一进门,就脑袋左转右转,就差跟风火轮一样团团转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纪明纱。
他大概早就从鸭妈那里获得了消息,看到女儿了,表现得也相对淡定,只是絮叨的话比平时要多得多,还时不时地抽风似的扑腾两下翅膀。
一副心情无法平静、却又要在女儿面前竭力表现出靠谱的纠结模样。
一家三口团聚在一起,晚饭便成了一个走形式的东西。
他们都默契地不提纪明纱消失的一周,大概是怕触及到她的伤心事,一直在热情地东拉西扯,甚至都聊到了半个月以后,纪明纱去大学报道,需要带些什么行李。
于是,纪明纱才得以想起来,自己正在过最后一个高中的暑假。
理论上,在数天前,她应当还在发愁:万一入学以后,碰到了不好相处的舍友,她该如何应对。
而现在,这种担忧荡然无存了。
她觉得,她的舍友恐怕该更害怕一点——毕竟在“那谁”的教导下,她把宿舍其他三人全都打一顿也不是问题。
别想了。
“那谁”已经……
她刻意让自己别想到那个字。
*
晚上,她是跟鸭妈一起睡的。
在睡前,纪明纱找了个借口,拿到了母亲的手机。
翻开聊天记录,她看到了刘警员给母亲发来的照片。
画面的背景是警车的内部,最中心,是一只灰白色中带着褐色斑点的可爱柯尔鸭。
它穿着今天她穿着的同款衣物,正眼神躲闪地偏过头,仿佛在尝试躲避镜头。
三秒钟后,纪明纱才反应过来。
——那就是她。
67 ☪ 晋.江首发
◎镜子◎
纪明纱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是一派光怪陆离的场面, 她在无数嵌着异样光景的碎片里穿梭。她时而深藏雨林中,手拿标枪、戴着树叶头冠,紧盯着树梢盘踞的毒蛇;时而脚深陷在数米深的雪层里, 一脚一个雪坑, 艰难地徒步跋涉。
她在追杀什么,又被什么追杀着。
她从屋子里跳出来, 持枪去杀一只野狼,但紧接着,数只西伯利亚的棕熊围了上来, 将她扑倒在地。
纪明纱倏地醒来了。
她发现自己正握着手机。
她的第一反应是看日期。
日期是连贯的, 没有跳跃到过去,也没有飞跃到未来。
{回档}
依旧毫无用处。
她松了一口气。
缓过神后,她才发现,手机的界面正停在浏览器, 页面显示她曾搜索“梦见被熊啃屁股是什么征兆”。
下头是周公解梦:
【梦见被熊啃屁股,这代表你可能处于全新的陌生环境之中。你焦虑而不安, 对未来感到担忧、惧怕。因着这种压力无处不在,你无法逃脱, 最后在梦中体现为熊的意象。
解决措施:面对困难,你不能选择逃避或恐惧,请勇敢面对新的挑战!】
纪明纱:……
她把浏览器退了出去。
“处于全新的陌生环境”——怎么可能?
她正睡在自己的家里, 她最熟悉的地方。
纪明纱睁着眼, 看着浸没在一片昏黑中的天花板,
这才凌晨四点钟,她却一丁点睡意都没有了。
做了好多梦。
幸好, 那么多梦里, 都没有出现他。
她以为会梦到的, 但其实没有,仿佛她睡前反复的心理建设起了铜墙铁壁的作用,效果好得出人意料。
离开“嘉年华”的第一个晚上,她没有梦到任何与之相关的东西。
*
背后是津津的冷汗,风一吹,是冻骨头的生疼。
母亲在她的身边一动不动,睡得很是香甜。
她偏头看了一眼。
对方将枕头放在翅膀的下方,头也埋了进去,颈部弯曲呈Z字形状,盘卧的模样看着很是舒服。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枕头——
它放在靠近床头柜的位置。
这不是“正确”的位置。如果这样,她睡觉的时候,床头柜会压迫到翅膀。
……翅膀?
少女将手心摊开。
上面没有鸭蹼。
她往后背摸索了一会儿,只摸到了光滑的肩胛骨,并没有延伸出的羽翼。
到底是她的“眼睛”出问题了,还是她的“脑子”出问题了?
如果和周围其他“人”格格不入的话,她要如何适应新的环境?
她应当尽快习惯,就像母亲一样,早日养成将脖子扭成Z形睡觉的习惯。
……她以前是怎么睡觉的?
“以前”?
少女坐起身。
奇怪,母亲的房间里,为什么会有一面立式镜子?
*
它大概一人高,就放在门边,正对着床。
她记得,有“镜子不能对着床”的说法——有这种说法吗?
她觉得,兴许是在嘉年华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她混淆了副本和“外面”的常识。
但不管怎么说,大晚上的看着时黑时亮的镜子,确实有些渗人。不过,在她将视线下意识移开之前,她突然意识到……
有些不对劲。
她赤着脚,走到镜子跟前。
少女的指尖慢慢地往前探,直到抵在镜面之上。
像“那时候”一样,镜像和她的指尖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她根本就触摸不到。
但毫无疑问,镜中的“她”,也伸着五指——那不是如照片中一样的柯尔鸭。
是“人类”。
她看着镜中的少女,镜中的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在对方的身后,正缓缓冒出一个黑黢黢、雾蒙蒙的气团。
也许是纪明纱的错觉,但她觉得,那个气团有形状——像是,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黑斗篷。
而它正即将要伸出雾气弥漫的手,去拖拽少女的肩膀。
纪明纱霍然回头。
“啊!”
她的身后传来一声惊恐的大叫。
*
是鸭妈。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就醒了过来,并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走到了女儿的身后。
她们之间的距离,仅有半米不到。
纪明纱很怀疑,如果不是她及时转身,对方的鸭喙会直接戳到她的脑门上。
她有些后悔没戴上眼镜。
室内的光线极其微弱,鸭妈的面容在模糊中透出阴沉冷肃的气味,寒气拼命地往她的骨头缝里钻。
不知不觉间,她屏住了呼吸,双手握紧。
她不该这样,她怎么能对着自己的母亲,摆出这种预备要攻击的戒备姿态——纪明纱拼命地想要劝说自己,但无果。
她无法劝说自己放松下来。
对方想说什么?对方要做什么?如果她不及时转身的话,她的下场……会是什么?
在紧张异常的气氛中,鸭妈突然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那过分欢快的“哈哈”,在空旷的室内不断地回荡。
鸭妈一边笑着,一边匆匆越过纪明纱,将镜子抱了起来。
“啊呀,都怪妈妈……这个镜子啊,是前两天刚到货的。家里没地方放,我也没心情整理,就随手给放在这里了。”
*
为什么要向她解释这么多?
“他”曾经说过,心虚的情况下,人会不自觉增补更多的细节——这是为了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
……那是个骗子,没必要去信他的话。
鸭妈的语调轻松而有活力:“哎,不该偷懒的,这种东西怎么能冲着床放呢?这下,影响到我们宝贝睡觉了……”
她整个身子将镜子挡得严严实实,像是刻意不想让女儿看到镜子里的画面一样,脚步飞快地往房间外走去。
很快,她就消失在了深色的夜里。
镜子一移走,那一块儿区域当即空了出来。
纪明纱蹲下身,指尖轻轻擦拭着地板。
镜子的支架旁边,积了一层灰尘。
“前两天刚到货的”?
它分明放在这里许久了。
*
母亲很快就回来了,二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躺回了床上。
母亲的呼吸很快平缓了下来,但纪明纱迟迟未能睡着。
那个镜子里的黑斗篷……是“主办方”?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了,或许,那只是近视导致的幻象。
她想起解梦中说的,“压力无处不在”——她的压力,是源自于主办方吗?
她下意识想发动“回档”,但忍住了。
每当她焦躁、迫切想要逃离当下环境的时候,她就想通过“回档”来清空这种压力。
哪怕它实际上毫无作用,也能为她提供安慰剂的效果。
难道说,这恰恰是主办方能这么快找上门的原因?
她又想起另一件事。
“742号,请离开危险地带”——那是她临走前,系统对她的最后通牒。
她大概不是通过正规途径离开的。
那个黑中带红的东西并非是传送门,而是“裂隙”。
她离开的方式,和原书的女主孔姣“进去”的途径一样。
说起来,那本书……
纪明纱感觉有些焦躁起来。
她依然想不起那本书的名字,但靠着男女主的名字,她去搜索了一通——什么也没找到。
就仿佛,那本书根本不存在。
纪明纱的脑中突然诞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有没有可能,她其实并没有离开“嘉年华”?
她依然在副本里,只是被困在镜子的世界中,连带着技能也不能用了。
孔姣作为“女主角”,都无法找到离开的裂隙,凭什么她能呢?
万一那是烂人给她下的又一个套呢?
没准,真实的情况是:她正倒在镜山的最高处,无知无觉地做着“回家”的美梦。
不要自己吓自己——她强迫自己别再沉浸于虚空的恐惧中。
那本书,一定存在着。
只是她的手机丢了,暂时找不到记录。
不过好在,她还记得,那本是在蒙树小说网上连载,她还买了一点vip章节。
等白天补办了电话卡,通过短信验证登入APP,她就能根据购买记录找到那本书。
不要着急,等到营业厅上班,一切就……
她的思绪突然止住了。
有什么东西,拍了拍她的后背。
*
是鸭妈。
纪明纱没有动弹。
片刻后,对方用稍大一些的力气,轻轻地推她。
“纱纱,快起来。我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鸭妈的声音显得有些焦急。
在内心快速权衡了一下后,纪明纱翻了个身,装作熟睡的样子。
为了显得逼真,她还“唔喵呜喵”地说了两声她自己都听不懂的梦话。
不多时,鸭妈不再说话。
继续装睡了几分钟,纪明纱身边的床铺陡然一轻。
鸭妈,起来了。
纪明纱听见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摸索着往外走去。
咔哒。
对方关上了房门。
不多时,外头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碎裂声。
等纪明纱捱到天亮,状似若无其事地起床后,她发现——
家里所有的镜子,都不见了。
*
“呼噜呼噜……呸。”
泛着牙膏泡沫的清水,吐进了白瓷盆里。
她对着雪白的墙壁刷牙。
墙上嵌着四颗光秃秃的钉子,那本是用来固定镜子的——但现在,钉子后头什么也没有。
鸭妈站在她身侧,像是监视一般,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留意到她在看钉子,对方忙不迭地解释道:“啊是这样的啦,妈妈早上起来洗脸的时候,洗着洗着,突然看到钉子有点松脱了……”
又开始了。
母亲又开始极其详细而没必要的细节描述了。
“我啊,我就拿了锤子,想去敲敲,固定一下的嘛。结果,好巧不巧的,我突然脚一滑——哦,我早上用过浴室了,地面特别湿——就这么一个没拿住,锤子哐当啷一下,砸到镜子上。你说神奇不神奇,镜子居然一下子就被敲坏掉了!”
说罢,她笑了笑:“我怕碎片割到你,我就拿了个黑色的塑料袋,把那些碎片一兜,拿出去扔掉了。”
这么一番繁复的说辞后,鸭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了,突然尴尬地止住了。
她窥探似的,打量着女儿的脸色。
似乎,但凡纪明纱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困惑,她都将做出“与之相应”的补救手段。
纪明纱“嗯”了一声,像是并未察觉到异样。
她不再追问镜子,而是关心起了母亲被割伤的手。
气氛变得其乐融融。
纪明纱想,镜子不在了,这一定是意外——而绝不是母亲不想让她看镜子。
……为什么不想让她看到镜子?
镜子里,会映出什么?对方又害怕她会看到什么、乃至知道什么?
——都说了,那是个意外。
是意外!
“哗”的一声,清水从水龙头里倾泻而出,卷走了那些在逐渐破碎的泡沫。
纪明纱将牙刷杯挂回去,道:“我等会儿要去一趟营业厅。”
“营业厅?做什么?”
纪明纱道:“我要重新办电话卡。”
鸭妈的神色倏地一变。有那么一瞬间,那神态几乎可以被称为“面目狰狞”。
她的嗓门陡然拔高:“电话卡?不可以!”
68 ☪ 晋.江首发
◎篮球哥竟是我表哥?◎
直到坐上警车了, 鸭妈似乎还在耿耿于怀。
围绕着这件事,她开始喋喋不休:“等上大学的时候,学校会给你们发新的电话卡的。”
纪明纱:“嗯。”
“其他人都是首都的卡, 你一个人用馥海的号码, 他们会觉得你融不进集体的。”
“嗯。”
“丢了的就别再惦记了。”
“嗯。”
“手机也是,妈妈会再给你买一个的。”
“嗯。”
如此一来, 她像是终于满意了。
温暖的鸭蹼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鸭妈的声音听着恳切又真诚,充满了爱意:“纱纱, 妈妈是为了你好。”
纪明纱点头。
记忆中的母亲, 会说出类似于“为你好”这种话吗?
纪明纱觉得不会。
但她失踪了一个星期,母亲因此性情大变,这也并非什么不可理解之事。
对方的担忧和患得患失溢于言表,她甚至想跟着女儿一起进心理诊疗室——被警方拦下来了。
鸭妈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开始大哭大闹。
但最终,她冷静了下来, 并告诉纪明纱,说她就在门外, 只要女儿喊一声,她就会立刻冲进来,把纪明纱带走。
纪明纱:“嗯。”
*
诊断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医生向刘警员说明情况:“她可能患有一定程度的妄想症, 以及精神分裂——在她的视角, 这个世界可能不太一样。”
刘警员疑惑道:“这个‘不太一样’, 是什么意思?”
对方欲言又止:“就是……比如说有些病人,可能会觉得自己深陷于一个巨大的阴谋中, 会觉得有外星人打扮成人类的样子, 最终目的是要入侵地球, 或者觉得周围的人都是鸭子变的……”
“你说她觉得我们是鸭子?”刘警员看了一眼墙壁,透过玻璃,能看到安静坐在椅子上的纪明纱,“她看着挺正常的啊?”
小姑娘文文静静的,看着比她的妈要靠谱得多。
“我院的病人不发病的时候,看着也挺正常的。”
刘警员:“……好的。所以说,她接下来的话,不能全信是吧?”
“我的建议是可以保留性听取。她的话可能有真实的部分,但她说出来时,会经过一定的艺术加工。比方说,她可能会说有外星人抓走了她——但真实情况可能是,她遭人绑架了。”
刘警员点点头,举一反三:“所以……如果她说,她在类似于爱丽丝漫游仙境之类的地方冒险,真实情况可能是:她被绑架后,通过汽车的窗户,沿途一路看到了各种风景。”
“是的。为了缓解被绑架的恐惧,她身体的防御机制会自动开启,大脑会帮她补足进入仙境、在仙境闯关等种种细节。这样一来,她就能从‘被绑’的被动状态挣脱出来,为自己赢得虚假的‘自主活动’的主动权。”
医生轻叹一声:“因为一周的时间很漫长,她又长时间处于极度恐惧之中,大概率会反复咀嚼这套说辞,直到可以自圆其说——她会坚信,事实就是这样。”
她顿了顿,又道:“但在一些非常关键的地方,比如,她是如何离开家的,又是如何进入‘仙境’的,她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那大概率会用‘我不记得了、我不清楚’来蒙混过关,或者认定为是仙境的力量在作祟。”
“这样啊。”
*
纪明纱坐在椅子上,宛如在放空。
细细碎碎的谈话声,从不知哪个角落里钻出来——
“如果你要跟她谈话,整个过程中,尽量不要反驳她。”
是医生的声音。
兴许是房间的隔音效果并没有那么好,她实际上能听见那两个人的谈话内容。
她想起刚才,医生一直在对她说,“我相信你”,“确实是这样”。
偶尔,对方也会表现出疑惑,但因着提出了这点疑惑,反而给诉说人提供了更强烈的满足感——倘若对方一直保持微笑并全盘认同下来,那反倒教人恼火,仿佛自己说的话全部被当成了疯人的胡话。
不得不说,医生的专业素养很好。
“她相信我了”——哪怕是纪明纱,都差一点要生出这种错觉了。
然而,对方一出门,就对警察说,那小姑娘可能有妄想症和精神分裂。
刘警员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什么意思,‘不要反驳她’?”
在经历了墙壁和玻璃的阻隔后,那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医生道:“有些妄想症患者,会同时伴生有强烈的被害妄想,认为自己身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我能感觉到,纪明纱就属于这种情况,尽管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她不信任我,尽管我确实很想为她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她表现得很抵触。”
“什么?被害妄想?‘她’吗?”
“是的。她好像以为,亲属要杀死她,路人在监视她,镜子里有妖怪,随时会出来抓她,把她拉回‘仙境’里头。患者无法分清现实和幻想,刘警官,如果你贸然反驳,比如说,‘这不可能,现实里不会有这种事’,这类说辞很容易让她情绪激动,没准会有一些过激行为……”
刘警员:“……行,知道了。”
门被推开了。
纪明纱抬起头。
*
刘警员的脸上看不出异样,但纪明纱很快把头低下去了——他的鼻梁两边伴生着簇状的鸭子羽毛,和血肉融为一体,看着略显可怖。
他拉开椅子,边问道:“昨天回家了,睡得还好吗?”
她礼貌道:“挺好的。”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是为了确认妄想症患者有没有攻击性,还是随口的闲扯?
纪明纱分辨不出来。
如果是“那谁”在的话,大概能很轻松分辨出对方真正的意图吧。
……说起来,医生问她,若是在极度无助的情况下,她会不会希望有一个比她强大得多的形象,突然凭空出现在她的面前,并在逆境中,无条件地帮助她、维护她。
兴许是她多心了,但纪明纱总觉得,那是医生在暗示她,她可能有多重人格——关于“那谁”的一切,都是她幻想出来的另一个人格。
她亲手杀死的,实际上是她自己。
纪明纱不知道。在跟医生谈话过后,她其实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病了。
如果这个思路再往下挖一挖,医生本身,是不是也是她幻想出来的?
她需要一个人来开导自己,告诉自己:她没做什么坏事——如此一来,她就可以获得安宁了。
再往下想,这一整个世界,也许都是她幻想出来的。
刘警员道:“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他是不是也是她幻想出来的?
纪明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里道:“开始吧。”
*
这小姑娘……真的如她所说,昨晚“睡得挺好”吗?
面对她眼睛下头挂着的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刘警员在憋不住笑和专业素养之间,费劲地选择了后者。
“名字?”
他问道。
她没有回答,反倒问道:“像我一样的例子,很多吗?我是说,‘失踪’的……人。”
她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语气显得有些含糊。
联想到医生说,小姑娘似乎觉得周围的人都是一群鸭子,刘警员猜测,她可能在忖度,要不要把“失踪的人”替换成“失踪的鸭”。
他想,这小姑娘的妄想症着实是太严重了,幸好,她的常识似乎还在。
长着翅膀、身带羽毛——当然是人啊。
鸭子,那是直立行走、浑身光溜的两脚兽,得算进猿的近亲里去呢。
*
面对她的提问,刘警员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纪明纱“哦”了一声,垂下头。
他重复道:“名字?”
纪明纱没抬头。
在被他拒绝后,她就低着头,像一个刻板印象的自闭儿童一样,自顾自地抠手手。
刘警员提高了声音:“我问你名字呢!”
……她不理人。
倒是老张看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那么凶干嘛?”
刘警员:……
得,他还什么都还没做呢,先吃警告了。
*
因着还年轻,他的经验不算特别丰富。凶是够凶了,但连他自己都觉得,他凶得着实有些色厉内荏。
主要是……对着这么一小只柔弱可怜、可可爱爱的柯尔鸭——“柯尔鸭是人而不是鸭子”属于基本常识,就像老婆饼里没有老婆——谁忍心把审讯的那一套拿出来呢?
就算他狠得下心,出了这个门,有的是狠不下心的同事来谴责他。
小姑娘昨天就在警局里坐了半个小时,期间陆陆续续不断有人溜达过来,真正让他感受了一把什么叫做“极致的可爱确实能当饭吃”。
手上没要紧任务的女警,大半都来过了,不断给人塞这塞那,嘘寒问暖。
小宝贝,大漂亮,可爱兔兔——称呼愣是没有重样的。
小饼干吃不吃?牛奶喝不喝?要不要姐姐给你点奶茶?喜不喜欢巧克力?
他的办公室从来没有这么众星拱月过,但他本人则被全然无视了,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给小妹妹投食,生怕迟了就轮不上自己了。
虽然他很理解——
多可爱的柯尔鸭!
*
“……我们可以稍微透露一些情况。”
最终,对面妥协了,拿出了几张照片。
纪明纱觉得很古怪。
对方虽然显得很凶悍,但纪明纱能感觉到,实际上他是保有余地了——因着某些原因,他有些束手束脚。
是怕“疑似精神病患者的证人”发病,惹祸上身吗?
纪明纱接受了这个理由。
毕竟,总不可能是因为她可爱,所以不忍心吓她吧?
她早就过了那个“只要蹦蹦跳跳就能被夸奖”的年纪了。
……说起来,她怎么这么淡定?
这可是警察啊。
啊。
想起来了,在“嘉年华”里,她被“那谁”吓了不知道多少次了——都是丰富的经验。
跟“那谁”一比,谁都显得跟春风一样温柔。
有好多次,她都以为,自己会死在他手里。
……这么一想,“那谁”没事就吓唬她,但要说实打实地动手,还真的一次都没有过。
纪明纱突然打了个激灵。
……怎么?她这是在干嘛?
现在想这种事,她是打算要给他办个追悼会,再挤出两滴鳄鱼泪吗?
感谢他和弄死他,并不冲突——纪明纱理智地想。
她绝不后悔,也绝不会想要时间再倒流一次。
*
被处理过的照片推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其中一具失踪者的遗体,死于一场海难,这是我们在下游15公里外的浅滩找到的。”刘警员道,“可能画面会容易让人不舒服,你难受就说出来,我们就不看了。”
……那种古怪感又来了。
他人未免也太好了,居然还特意提醒她“难受就说出来”——很少享受这种待遇的纪明纱感觉有些震惊。
她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感动,而是下意识觉得排斥起来。
无他,因着生活中的惯性冷脸,她很少被人无缘无故地如此关怀,一时间竟生出些难以适从的怪异感。
不过,纪明纱隐约觉得,这其中还有别的原因在作祟。
她莫名……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虽然那味道并不强烈,像是沾染在耳后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水味,稍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将它当成是“原物”的一部分。
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
刘警员将手松开了。
*
她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那具泡得浮肿的尸体,是曹宝山。
体型、衣服,都跟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只是,曹宝山的头,即使是打了密集的马赛克,她依然能看出,那是鸭子的头。
“你认识?”
刘警员的观察很仔细,见她神色有异,立刻发问道。
“不认识。”
她本就脸盲症,对着鸭子,那就更认不出来了。
认不出来,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刘警员推出另一张照片:“这是一起遇难的,另一个失踪的……”
看着那身眼熟的篮球服,纪明纱试图回忆起那个篮球哥的名字——
失败了。
完了,他叫什么来着?
“这是你的表哥彭子隆。”
哦,对,他叫彭子隆。
……啊?
纪明纱的头抬起来了。
表、哥?
69 ☪ 晋.江首发
◎“女士,这里没有这个人呢。”◎
纪明纱得知了很毁三观的事。
之前在副本里遇到的人, 居然都成了她的亲戚。
第一个副本,遇到的曹宝山,是她的一个远房叔叔, 真·“小时候抱过她”——那时候纪明纱就五岁, 照片上的小丫头软软糯糯像一只蒸好的萝卜团。
叶俱合是她一个不怎么熟的表弟,对方在中考前还上门过, 请她传授一些考场经验。
甘裕雅则是小时候她对门的姐姐,脾气坏又霸道,不过很快就搬走了, 后来不知去向……
兴许是纪明纱满脸挂着“好离谱”三个字, 刘警员不得不停下来,问:“有什么问题吗?需不需要休息下?”
他可能以为她要发病了。
纪明纱摇了摇头。
警方目前找到的几具尸体,都是在第一个副本里死去的人。
其中还有她的初中同学缪童彤——以此类推,对方大概率也死了。
但在一张张的照片里,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如医生所言, 因为她目睹了“绑架犯”杀人的整个过程,才幻想出来一个所谓的“副本”, 并给其他人编排了合理的死因。
至于那所谓的绑架犯——
“迓穗教。”
刘警员紧紧地盯着她:“你对这个名字,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
她被准许离开房间。
在她不断摇头的时候,突然有人过来敲了敲门。
来者咳嗽一声:“小刘, 时间差不多到了, 她妈妈还在等着。”
言下之意:你适可而止一点。
于是, 在纪明纱看来,在她几乎没有提供任何有效线索的情况下——如果说些胡言乱语, 例如黑斗篷, 也能算线索的话——她就轻易地被放走了。
她觉得这跟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这有可能是某种阴谋, 比如说,他们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于是,沉默了三秒钟后,少女语出惊人:“窃听器跑的那些电,你们给报销吗?”
刘警员:……
这一秒钟,他的大脑CPU烧干了。
*
“小纱纱~”
穿着白衬衫和棉麻裙的行政大姐姐靠了过来,笑眯眯地抓起她的手:“出来啦?”
“嗯。”
“小刘没欺负你吧,欺负了就跟我说,我教训他。”
“没有。”
“那就好。”行政姐姐捏了捏她的手,“其实你告假状也没事哦?”
纪明纱当这是开玩笑:“没有。”
“真可惜,还以为能英雄救美一下呢。”行政姐姐惋惜道,又看向刘警员,“你真没凶她?”
“这不是都看得见吗?”刘警员敲敲玻璃,脸色漆黑,“我问了多久,你们就看了多久,还不停给我打信号让我温柔点……搞什么?”
行政姐姐熟视无睹,兀自叹气:“你怎么不再凶点呢?这样的话,我揍你一顿,小纱纱一定就会更喜欢我了吧?”
纪明纱:……
这句话其实很奇怪,但她姑且将之继续算在“开玩笑”里,面无表情地装作没听见。
刘警员:“……我跟你有仇吗!?”
“在场的,哪个跟你没仇?”行政姐姐一手捏着纪明纱掌心里细嫩的软肉,一边往周围努了努。
刘警员一看——
外头站着吃泡面的、蹲着吃饼干的、拿着个资料在翻的、举着手机在录的,林林总总七八个人,每个人都一脸不爽地看着他。
“不是,你们这……我长得凶是我的错吗?”
他的声音骤然一顿,像是风筝突然绷断了线,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不是呢?”
另一人像是开玩笑一般,用轻松的语气道:“如果纱纱不开心了,你得怎么做才能赎罪呢?”
“是啊。”行政姐姐道,“你要怎么赎罪呢?”
纪明纱沉默了。
不对劲。
他们的态度未免也太奇怪了。
是因为被刘警员抢了“审讯”的机会吗?
纪明纱推断,这个案子恐怕很吃紧,刘警员能拔得头筹,得到了一个跟她单独对话的机会——尽管并没有起到什么实质的作用,但在这个过程中,其他人恐怕已经心生不满。
会出现这种情况,大概率是在借着她阴阳怪气。
但……
果真如此吗?
那股微妙的“气味”又出现了,并且,相较上一次,它还要更加明显一些。
这其中,又以行政姐姐身上最为浓郁。兴许是巧合,对方的态度,也是这群人里最为奇怪的——少女的手几乎完全陷进了她的掌中。
这种被桎梏的感觉,熟悉得她几乎要寒毛倒立——但她一时间想不起来,这种不安的忐忑感从何而生。
是……“幻觉”时期的事吗?
不知何时,少女已经接受了“妄想”的说法。
“我走了。”
她挣脱了好几下,却没能把手抽出来。
她没有敢抬头跟行政姐姐对视,但对方的视线却极其有存在感,身上传来近乎烧灼的不自在感——她一度以为,对方会阻拦她的离开。
但幸好,有其他人走了过来,温和道:“走吧,我送你到门口。”
行政姐姐像是没听到似的,没有松手的意思。
“小赵。”
那人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用警告的口吻道:“她妈妈还在等她。”
“啧。”
手终于被松开了,她一个踉跄,被来解围的人给稳稳地扶住了。
不知为何,他的手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在她要觉察到不对劲以前,堪堪松开了。
行政姐姐道:“纱纱下次还会来见姐姐吗?”
纪明纱:……
不知为何,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答。
哪怕连敷衍的“有机会,会的”都没有——仿佛她的潜意识在告诉她,如果回应了“祂”,接下来,她就会陷入泥淖一般让人挣扎着下陷的可怕状态中。
幸好,在她张嘴以前,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开口了——
“小赵,吃独食可不好啊。”
“能看小赵的话,也能来看我吧?”
“我觉得纱纱还是更喜欢我一点,所以……”
在一片无所适从中,她被人推走了。
“大家只是太喜欢你了。”
他边走着,边这般安抚她:“他们没有恶意的。”
“……嗯。”
随着那些“人”一个个消失在她的视野里,那股微妙的香气,逐渐淡了下去。
——但是,并未消失。
他的身上,也有。
很隐秘,但始终存在。纪明纱说不出来那是股什么味道,但总觉得它似乎和大商场、大酒店之类奢靡堂皇的场所绑定在一起——不,比那还要奢华得多。
她突然想起来,那是旃檀的味道。
她远远地闻过一次,在哪里?
——在“幻觉”的赌场里。
她的业务范围内没有荷官,当然是没资格进赌场的。但在“无限循环”中,她几乎将整个园区的角角落落都踏了个遍,自然也进过那个装潢奢华的黄金之地。
是“他”告诉她的,那股让人松懈、沉迷的舒适气味,是旃檀作为主调的香氛。
它的香气很是外放,能扩散得很远,香味又极其特殊,再加上赌场方的精心调配,一旦闻到这股味道,就能回忆起在牌桌上一掷千金时的亢奋与欣快感——从某方面说,是非常霸道的香气。
……真奇怪。
她怎么会在这里,闻到“幻觉”里的味道呢?
“到了。”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她看到鸭妈在一脸担心地看着她,兴许是因着担惊受怕,对方“手”中的早饭几乎一口没吃。
——已经凉透了。
纪明纱突然觉察到,在看到大门的那一刻,她竟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她在害怕什么?
护送她出来的人分明什么也没做。
……或者说,是“还没来得及做”。
她转身向对方道谢,却只是得到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和一个古怪的叮嘱。
“出去以后,要小心。”他道,“小心每一个人。”
他俯下身,语气仍旧漫不经心,却让纪明纱的瞳孔一缩。
“嘘。”他的声音低弱得几乎要听不清楚,“不要再多问了……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好糊弄的。”
鸭妈的呼唤声传来:“纱纱?”
母亲的语气激动且敌视,如果不是身边有人拦着她,恐怕她已经冲上来要把纪明纱扯走了。
但她没有听从母亲的话。
她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知不觉间,她的手攥了起来,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再不走的话,我可以默认,你是要放弃‘离开’的机会吗?”
他突然笑起来:“我会忍不住做有利于我的解释,所以,别再考验我了——纱纱。”
她的脚腾地往后退了一步。
从视觉上,他离她更远了一些,但那股压迫感却并没有消失。
他没有在说谎,他是认真的。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她突然问道:“失踪的人里,有一个……叫‘虞灼’的吗?”
对方毫无惊讶的样子,只是微笑着看她。
门外便是灿阳,他的瞳孔却显得格外幽深,仿佛是一汪要将人吞噬的寒泉。
在陡然格外明显的旃檀香味中,她听见他如此说——
“女士,这里没有这个人呢。”
70 ☪ 晋.江首发
◎没想到会遇到这种变态◎
既然已经回归了日常, 那就不要再想以前的波澜了。
不要深思,不要思考。
思绪保持恰到好处的混沌,既是一种美德, 也是一种幸运。
“啊呀, 小姑娘真可爱……”婆婆笑眯眯地将油锅里的油条捞了起来,“那给你多送根油条吧。”
什么都没做的纪明纱:“……谢谢。”
在一片微弱的旃檀香气中, 老婆婆拉住她的手,将油条塞了进去:“还会来我这里买早饭的吧?”
纪明纱不语。
她往小区里慢腾腾地走去,后肩却被轻轻触了一下:“女士, 你的东西掉了。”
是一个背着单肩包的高中生, 手里拿着她的兔子挂件。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对方的眼眸奇异地亮了起来,身体也更向她的方向倾斜了一些。
“需要我送你一程吗?你家在哪里?”
像是意识到自己过分急躁了,他一摆手, 露出了明朗的笑容:“我不是坏人啊……就是觉得你东西拿这么多,会不会累着?”
纪明纱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自己手中轻飘飘的两根油条。
“不,谢谢。”
她冷静道。
她伸手, 试图去拿对方手中的挂件,但他反倒将身体往后一仰——
不断摇晃的小兔子,从她的指尖擦过, 只留下毛绒绒的刺痒错觉。
她抬起头, 看了他一眼。
尽管对方只是高中生的模样, 但比她要高得多,反倒显出她的弱势来。
“抱歉。”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转为忐忑, 用有些讨好的姿态, 将兔子还给了她:“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我,我还挺喜欢这只兔子的。”
尽管纪明纱压根不理他,他依旧锲而不舍地搭话道:“我就是觉得,它跟你很像……都很可爱。”
她将兔子放进兜里,在一片越来越明显的旃檀香气中,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骑着车,用极慢的速度跟在她身边:“女士,你以前是不是在馥六上学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尚未说完,只听“哗啦”一声,他立刻跳了起来。
单车直接被掀翻在了地上。
*
动手的不是纪明纱,而是一个高挑颀长的衬衫青年。
高中生从地上跳了起来,对着衬衫青年怒目而视。
对方却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只道:“纱纱,我来接你了。”
他不徐不疾,从车轮还在飞转的单车上跨了过去,在纪明纱的跟前站定。
“久等了吧?”他粲然一笑,温声道,“走吧。”
见那大学生还不肯走,他偏过头,语气平淡:“还不走,是迷路了吗,小朋友。”
他刻意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无端地透出些挑衅的意味。
高中生道:“我在这里碍着谁了吗?”
衬衫青年淡淡道:“做得太明显,会被讨厌哦。”
这句像是正中了他的死穴。
高中生深呼吸了几下后,才像是尽力克制着情绪一般,跨上车离开了。
叮咚。
纪明纱的手机同时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
可惜,她是脸盲,认不出来这又是谁。
【姐姐0v0我也是馥六的,可以请教你学习吗?】
她退了出去,索性开启了“不允许任何人添加”的功能。
在青年好整以暇的注视下,她慢悠悠地做完这一切,将手机放回兜里,才道:“放手。”
顿了顿,她才不情愿地补上了礼貌性质的敬词,“请。”
“啊,不好意思。”他像是才发现自己正抓着少女纤细的手指,充满歉意道,“唐突你了。”
他是来帮自己的,她没有任何理由苛责他。
——只是,那松手的动作,实在是过分缓慢了。
缓慢到,让人怀疑他的助人,实质带着某种叵测的心理。
“我送你回去吧。”衬衫青年道,“这还是高档小区,没想到会遇到这种变态……”
纪明纱口齿清楚:“不。”
对方没有再坚持下去。
直到进了单元楼,她一转头,还能看到那人站在离她数米远的地方。
对方仿佛是顾虑她的态度,只敢远远地护送她。
纪明纱不再看他,脚步匆匆地进入楼内。
他什么也没做。
所以、不用去在意这种程度的“异样”。
「纱纱,我来接你了。」
——也不用去在意,他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
*
晚上,在鸭爸提议下,一家人去了小区门口的馆子。
正好,旁边就是一家彩票店。
于是,鸭妈提议,“抽一次玩玩”。
纪明纱本是想拒绝的,但最终,她点头了。
三天后,那注彩票,“出人意料”地中奖了。
而且,是头奖。
更巧合的是,在这之前,已经连续数期没人中头奖了。
因此,那一期的奖池累计达到了天文数字,破了彩票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
这也就意味着……
奖金将达到一个天文数字。
纪明纱下了10注,单注奖金1090万余元,也就是说——
“我们纱纱,要变成亿万富翁了。”
*
前半句,父母的语气还很平静,仿佛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不过,等说到后半句时,他们像是两个突然想起自己正站在舞台上的演员,声音陡然亢奋了起来。
纪明纱平静地点点头。
大概是女儿的态度太过平和,在对视一眼后,二人陡然咧起嘴,用怂恿一般的语气道:“纱纱,有了这么多钱,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啦!”
他们又蹦又跳,像是游乐园极力想逗孩子开心的玩偶:“这也太棒了吧!纱纱,开不开心?”
闻着彩票上若有若无的旃檀香气,纪明纱面无表情道:“开心。”
鸭妈满脸堆笑:“这些都是你买的,那就全都归你!”
鸭爸连声应和:“对的,爸爸妈妈不动你的钱,你想拿去做什么都行。”
于是,在临近上大学的时候,纪明纱摇身一变,成为了亿万富翁——虽然她不太明白,按理说彩票是要缴税的,按理说,她拿到手的应当只有4000万出头——不过,没必要去深思这种事。
虽然成了亿万富翁,但亿万富翁也得老老实实去上学。
亿万富翁坐着万亿成本的高贵交通工具——也就是高铁——来到了学校。
她没有碰上什么难受的事,另外三个舍友人都很好,非常迁就她。
连她的母亲在进校的第一天,就把墙上的镜子砸碎了,她们也没有发过牢骚。
甚至,她们还主动说,以后就不在宿舍里安镜子了。
于是,大学的第一年,就这样平淡而恍惚地过去了。
她甚至想不起来,这一年都做了什么,仿佛每天都在循环一般地重复。
如此重复着重复着,直到重复的日子也变成了重复的一部分,好似漫天的花瓣掉落在粼粼的夜河上,随着水流,一路被冲到虚幻平和的梦境深处。
期末的考试周如约而至,不过对纪明纱来说,考试并不困难。不知为何,她的学习能力像是“开窍了”一样,突飞猛进了好几个台阶。
因此,在另外三人还在挑灯夜战的时候,纪明纱已经睡下了。
但是——
她突然惊醒了。
*
也许,那不该叫“惊醒”。
全身很重,床褥像是伸出了无数只手,在将她紧紧环绕。
她的身体动弹不得,犹自沉浸在香甜的酣睡之中。
然而,她的意识却好像挣脱了梦境的捕获,在半梦半醒中徘徊。
因此,她意识到了——
有人站在她的床边。
她们宿舍是上下铺的构造,她睡在下铺,而那人就半蹲在她的身边。
轻轻浅浅的呼吸声洒落在她的侧脸上。
好像……是她的上铺。
这个时间大概已经很迟了,是凌晨两点?三点?
抑或更迟?
总之,宿舍里一片漆黑,所有人都歇下了。
而她的上铺,就在这样昏暗到几乎看不见人影的环境下,一动不动地……半蹲在她的身边。
片刻后,就在纪明纱觉得自己即将昏睡过去时,她突然感觉到,蚊帐轻飘飘地颤了颤。
随即,绑好的纱质绳结松了开,一只微凉的手探了过来。
她落在毯子外的手,被对方捏住了指尖。
那并不是要帮她掖被子,因为,对方的指腹在摩挲数下后,选择了往上巡游。
从少女的指尖,到指根,再到掌心。
压抑到极致的渴望,在这一刻终于泄露出来了些许。
许久未闻到的旃檀香气,像是一张轻飘飘的网,将她网罗在其中,无处可逃。
对方的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
那像是……成年男性的手。
纪明纱的心底狐疑起来,于是,她挣扎着,将沉重的眼皮掀开。
在它飞快地再坠下之前,她确认了:那确实是她的上铺。
只是,不像是她熟悉的上铺。
耳边是紊乱的呼吸声,对方仿佛是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一些不能被发现的坏事。
她没有动弹。
每一根神经都在旃檀的气味里昏昏欲睡,直至完全松弛,她好像泡在了一个虚幻柔和的酒缸里,世界像是隔着纸窗一般,只能看到影子在迷蒙地旋转。
“纱纱。”
伴随着湿热的气流,她的指尖被滚烫的温度浸没,濡湿的黏腻感缠绕了上来。
*
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然天光大亮了。
床边有人。
纪明纱先是一惊,后来才发现,那不是她的上铺。
而是……另一位舍友。
手上并无干涸后残存的紧绷感,反倒像是被清水擦拭过了一般,很是清爽干净。
她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奇怪。
她偏了下头,发现宿舍里头空荡荡的。
按理说,这个时间段该是最闹腾的,洗漱的、吃早饭的、看电视剧的,大家忙得不亦乐乎。
但今天,什么也没有。
安静得……不可思议。
另外两人不见踪影,只有站在她床边的“舍友”,在静静地看着她——她不知道对方在那里看了她多久。
旃檀气味,从对方的身上,悠悠地扩散开。
“舍友”率先开口道:“你醒了?我刚要来喊你呢。”
一句话,便轻易地打消了纪明纱的戒备。
原来不是特意看她的,只是凑巧的啊。
纪明纱还没太清醒,声音带着点软糯的连音:“怎么这么安静?”
对方温言细语道:“纱纱,这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嗯……?上午没考试啊。”她有些奇怪,“她们去哪里了?”
“不知道。”对方的声音愈发轻柔,“可能是……吃独食了?要不,我们也背着她们,偷偷吃吧?”
纪明纱刚醒,还没来得及戴上眼镜,因此,她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对方在柔和地笑,却错过了——
在那双一眨不眨、深深地凝视她的深幽眼眸下,苍白的肌肤上,分明飞溅着数滴嫣红的血珠。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