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撞见贤王那一番话,沈书晴便将自己关在厢房练字,从晨光熹微书写到太阳落山,才堪堪平复些许心中那苦涩的心绪。
撂下笔杆至笔架之上,自扶手椅中起身,行至窗棂边,欲要叫人摆膳,却见红菱急匆匆自廊下走来,后头还跟着个端着朱漆木盒的半夏。
“小姐,小姐,贤王要你今夜前去侍寝。”红菱喜气洋洋道。
沈书晴才将将缓和的心绪因这话而又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澜。
她拧了一把腰间嫩肉,才让自己从重新升腾而起的憧憬中回转,敛下暗淡下去的眸子,声音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落寞,“这怎么可能?王爷还病着呢。”
陆深只拿她当生子的器具,如今他病愈不久,绝不是孕育孩儿的好时机,这一点他不可能不知。
红菱并不知今日晨间发生之事,便忽略了她面上的哀戚之色,只当自家小姐爱惨了贤王,也着实替她高兴,“这还能有假,是林总管亲自告知奴婢的。”
“小姐,这下子,你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本以为自家小姐会娇羞一笑,继而赧然地垂下螓首,哪想到她竟直接无视,脚尖一转往里间走去。
红菱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接过半夏手中的木盒,将她打发出去,又阖了半开的窗棂,这才绕过屏风到了里间。
沈书晴正坐在靠墙置放的软塌上,低头看着右手掌心托着的靛青地清竹明月纹荷包。
她垂着头,红菱瞧不出是个什么神色,却是认出了这个荷包,当即纳闷上前,“小姐,你这荷包不是早上拿去赠给贤王?怎地没送出去呀?”
沈书晴闻言抬头看红菱,便瞧见她手中木盒盛着的喜服,贵重华丽,却是刺眼的玫红,顿时五指一收握紧那荷包,“他这是甚么意思?我不过是一个外室,他还要与我走纳妾的婚仪不成?”
按梁朝的风俗,妾室不能着正红喜服,只能着玫红或粉红,外室便是连个基本的仪式也没有。
红菱一楞,“小姐?你似是不愿?”
“如今贤王肯与你一个纳妾的仪式,那不是正好说明王爷是打算将你接进王府的。”
沈书晴自喜服上那碍眼的玫红色上挪开眼,闷闷地道:“我不会进王府,也不会给他做妾。”
等替她生下一个儿子,她就会离开,若这救她大伯父的代价,她也只能认了。虽则对不住孩儿,可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又能左右得了甚么呢?
也是她还不曾做过母亲,才会如此想得轻松。
红菱一听,便不乐意了,将沈书晴从软塌上拉起来,比划着就要给她穿上,“小姐,你不进王府,难不成你想当一辈子的外室不成?”
“你若是一辈子当外室,不光是你抬不起头,小公子,小小姐也要跟着你遭受一辈子白眼。”
“你可别闹了。”
沈书晴抢过喜服,看也没看一眼,扔在地上,“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就不要多管了。”
她的孩儿自然不会受白眼,非但不会受白眼,还会有一个极好的前程,王妃不能生养,只能待他如亲子,自然会替他打算。
而至于她,只怕不用她自请离去,陆深便会想方设法让她消失。
毕竟,等孩儿一出生,她的使命便已完成,到时候她的存在只会成为王妃心头的一根刺。
贤王爱极了王妃,定然恨不得除她而后快。
沈书晴到底没有穿那件喜服,只随意穿了件柿青色的旧衫,发髻也仅用木簪稍稍固定住,端的是一个轻简随意的态度,完全没有晨间装扮的浓重。
只她们主仆一出现在连廊上,临窗大炕上一身朱红喜服的陆深便透过支摘窗瞧见她柿青色的衣裳,面色便是一沉,将手中茶盏重重放在炕几之上。
等到沈书晴扣门进屋后,面上又丝毫不见喜色,他当即便要一抬手挥落炕几上的白玉茶盏。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手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非但没有发火,还起身迎了过去,十分动容地捏上沈书晴玉白的小手,温声道:“我叫林墨看过黄历,今日是宜嫁娶的好日子,我叫人给你送去的喜服呢,怎地你不穿上?”
说罢,也不等沈书晴回应,便对外令到:“林墨,还不快去将沈小姐的喜服拿过来?”
林墨正在备稍后的喜宴,并不能马上听到,侍候在门口的小李子一听,便去厨下找他。
沈书晴一个眼色,红菱便也离开。
等整个空旷的主屋只剩下他们两个,沈书晴这才将嫩葱般的手指从陆深手中挣脱,他捏着软帕的手横在腰腹间,在陆深的怔惘中,清清落落地跪了下去。
“王爷,求你放了我吧。”
“民女身份虽低,却从未想过做人外室。”
虽然明知他应当是不会同意,可沈书晴还是想赌一次,若他是传闻中的端方君子,总不至于强人所难才对。
如是平常,女子不愿,陆深决计不会用强。
只可惜,如今的陆深知晓了她的身份,又怎可能轻易放过她这条肥鱼?
是以,陆深只眸色稍暗片刻,便又恢复了寻常的凉薄,他陡然垂首,冷冷盯视沈书晴,欲以他惯有的威压逼退她突然的倔强。
不想沈书晴非但没有退缩,还十分果敢地回望他,眼里丝毫没有惧色。
“王爷,强扭的瓜不甜,你就放了民女吧。”
陆深收回视线,背过身去,昂起冷傲的下颌,留给沈书晴一个倨傲的背影。
“你这话怎不在我出手救你伯父之前说?”
“本王以为,你该甚是清楚,本王救你伯父,你们沈家应当付出甚么代价!”
这结果并不意外,沈书晴面色如常缓缓起身,莲步轻移到陆深面前,抿着唇抬眸,轻声质问:“那不知王爷从前所说‘等民女生下一个儿子,便放民女离开。’是否还算数?”
当时当刻,不耐她的哭泣,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怎可能放她?
陆深微微眯起的墨眸,一瞬不瞬地盯视着沈书晴清丽无双的面颊,想从她那双藏不住情绪的杏眸里察觉些什么,为何前些日子还对他甚是痴缠的女子,而今竟然竟是要非离开不可?
只可惜沈书晴并没有让他如愿,早在陆深放肆地打量她眉眼时,她便死抿着唇移开了眼。
她不太敢正视看他,怕她察觉出自己那求而不得才请辞的小心思,更是怕自己不够美貌入不得他的眼。
毕竟他是月亮一样的人啊,任何的人间绝色,在他面前都只有黯然失色的份儿。
当她视线自一侧琉璃山水屏风右上的那孤高自若的古松掠过时,她似是想起了甚么,倏然挺直了背脊,抿紧的樱唇微微张开,清脆的嗓音中透着股子势在必得的倔强,“是民女愚钝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王爷自然是说话算话的。”
林墨正要叫两位主子入席,刚走到门边,还未叩门,便听到里面两位主子似在争吵,于是等候在外边。
他倒是没想到沈姑娘前两日瞧着十分在意王爷的模样,如今怎地一心求离起来?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一个小丫头,竟然有胆子与王爷玩这样的文字游戏,平常莫说她一个小丫头,便是那些僚属朝臣,哪一个能管王爷的朝令夕改?还想不想在朝堂上混了?
然到底这些人总归是有求于人。
而沈姑娘,如今瞧着似乎并不图王爷甚么,反倒是自家王爷所图她甚大。
自己王爷向来无利不起早,林墨猜他会回断然应下。
果不其然,马上屋内便传来自家王爷似笑非笑的声音,“本王说过的话,自然是算数的。”
他声音听着没什么不对劲,但林墨知晓不过是刻意压制怒意罢了,他家王爷看着清雅和煦,实则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容不得让人挑衅他的权威。
林墨听得正起劲,这时候小李子却突然出现,“林总管,原来你在这里啊,叫小人好找。”
林墨清了清嗓音,对屋里的方向唱道:“是啊,厅堂的喜宴备好了,我来问王爷何时可开席!”
“开什么席?”陆深自内将房门打开,狭长上扬的凤眸冷冷睨了一眼林墨。
林墨怕如小成子一般被迁怒,顿时矮了矮身,小心翼翼答道:“是王爷和沈姑娘的喜宴,老奴按照王爷的吩咐备下……”
只他话还不曾说完,陆深便冷笑一声,“喜宴?”
“不必了。”
“既她只想当个外室,那本王便如她所愿。”
说罢,他还饶有兴致地转过身去,回望着早已耷拉下脑袋的沈书晴,“沈小姐,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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