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只不记得他。
陆深又用软帕子与她细细擦拭面庞, 以及细长脖颈,再还想拧了拍子掀开被褥与她擦身,到底陈望舒咳嗽了一声, 不愿叫陈十七瞧见了自家女儿的身子, “女婿这些事交给丫鬟去做就好, 你也劳累许多日了,下去歇一歇吧。”
“从前本王病中, 也是书晴替我擦面净身,如今她病了,自当是我这个做丈夫亲力亲为才是。”只他话一说完,余光才察觉出陈望舒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子, 顿时自圆凳上起身,在看清那男子坚毅的脸庞后, 面色顿时冷了下来, “岳母,陈十七郎来王府, 是代表陈家给本王说法的吗?”
陈望舒也是难做,这事是她娘家侄女闹出来的, 苦主还是自己女儿, 她比谁都希望陈映月受到惩罚,却也知晓这事不是她可以动用私罚的,且如今飞鸽传书只怕还不曾抵达颍川,陈家的决定暂时抵达不了金陵,是以赔了个笑脸道:“十七是来探病的。”
陈十七也同时发声, “我找贤王是为了问一问九妹妹的下落。”
陆深倏然自腰间取出折扇, 他折扇晃得很慢,面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待他在胸前接连扇至第五下,这才将撑开的扇面往陈十七遥遥一指,笑意不减,“陈十七郎若是来问案的,恐怕要叫你失望了,如今世人皆知本王已不在刑部,问案还请去刑部。”
陈十七早就料想他不会承认,是以他刷地一下抽出了配剑,三两步直逼道陆深的面前,雪亮的剑身映照出陆深从容淡定的笑容,他将扇一合,以扇柄四两拨千斤挑开横在他胸前的剑刃,声音似带着地狱的冷,“陈十七郎,谋杀亲王这样的罪名,不论是你还是你整个陈家,皆承受不起,难道说陈家想做第一个被皇帝抄家的世家?”
说完,他勾起一边唇角,朝着陈十七挑衅一笑,果然就见陈十七缓缓将剑身入鞘,而后面色难看地转身就走,“姑母,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陈十七只知陆深如今失了权柄,是个闲散王爷,并不知其还蓄养着精兵之事,只当他是拔了牙齿的老虎,他这个继任族长皆可以让他喝一壶,是以才敢在他面前亮爪子,但他忘了一点,即便他如今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王爷,他还是皇帝唯一在世的兄弟,他若是真动了他,皇帝便是为了名声好听,为了沽名钓誉,也不会放过他和陈家。
没准还会抄了陈家,这可是一个求之不得的肥差,若非本朝以来,陈家历代家主小心翼翼,早就被皇帝抄了十遍八遍了。
想到这一点,陈十七的后背一片冷汗,差一点,他便要陷整个家族于水深火热中。
与陈十七一样小看陆深的人不在少数,便说他从前说一不二的刑部,同僚闲聊之际皆是在埋怨陆深从前的霸道不讲理,这些人以往可是拍须溜马最有一手,便是连陆深颇为倚重的邓为民,这几日也没少指责陆深的刚愎自用不听劝,做事没有章法一意孤行,大案要案就自己大包大揽,他吃肉只给下面人喝汤,不过也有真心佩服陆深办案能力的。
李照玉将这些人的言行一一记录在案,见基本摸清了整个刑部的态度,便驱车去了贤王府。
李照玉抵达病房时,陆深正举着沈书晴的手同她说话,“从前本王摔坏的那只玉簪,本王找到了一模一样的玉料,过几日掌柜的便会差人送过来,到时候你一定要醒过来啊。”
“你若是再不醒过来,本王便将它送人了。”
说到这里,他将女子柔软的手背贴在面颊上,些许哽咽道:“皇帝可是送了本王三个美人,被母妃使唤去采摘梅花去了,你若是不想我宠幸她们,你就给本王赶紧醒过来。”
李照玉听到这里,忍不住推门而入,“王爷也是的,我那表妹最是胆小,你何苦这般吓她,我若是她,被你这般一吓,干脆不醒过来了。”
陆深见是李照玉,忙取下挂起帘幔的金勾,起身引李照玉至外间,叫人看茶毕,坐在他对面的太师椅上,垂眸呷了一口茶,“本王托你查的事,都查清楚了?”
李照玉叫门外的小厮呈上那写满了这几日刑部各大小官员言行的卷宗,陆深放下茶盏一目十行看过,转瞬间那些人的嘴脸皆便了然于胸,只微微叹了口气,“除了邓大人,其他倒是不叫本王意外。”
邓为名是从陆深一去刑部就跟着他的下属,当时陆深在刑部根基不稳,邓为名竭尽全力助他在最短时日了解刑部的人事关联,是以他才能在短短半年内,将刑部牢牢掌控在手,也是出于他的这份功劳,陆深在任的几年内,邓为名连生了两级,还都是实权官职,这对于任何一个官员来说,如此升迁速度,皆是莫大的荣幸。
而邓为名对他,也是始终如一地恭敬,便是连他私底下查探过无数次,也跳不出一丁点问题。本还想拉他入局,后又察觉这人没有把柄在手,恐怕不能全心全意帮他,这才歇了心思,没想到自己曾经的一次迟疑,竟然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陆深想起险些叫邓为民入伙,也是心有余悸,只他面上却不显,只淡淡撇了茶沫子,也并不去看李照玉,“多谢你,照玉兄,难得你这个时候不落井下石。”
李照玉清雅端方,自不是那等拜高踩低的人,不管陆深从前是何目的,始终还记得他几分提携之恩,更何况,李照玉抿唇浅笑,“我若是说我是为了表妹,你会不高兴吗?”
陆深抬眸,恰巧与李照玉认真的眼神不期而遇,两人相视一笑,“书晴有你这样的表兄,是他的福气。”
即便,李照玉曾嫉妒过陆深,尤其每每看到他们亲密之时,他都嫉妒得发疯,但时至今日他也得承认一件事,“你待她很好,将她托付给你,我很放心。”
两人又谈了一阵子刑部近来的状况,末了李照玉临去之时,瞥了颜琉璃屏风后影影绰绰的帐幔,似是做了甚么决定是的,“陆深,将来若是需要我们拢西李氏,你尽管开口!”
陆深抬眸看他,没想到他竟肯主动松口,也是一笑,“也是为了书晴?”
李照玉摇了摇头,“我们陇西李氏有句家训——爱妻者风生水起,亏妻者百财不入。你能为了妻子,舍弃世间荣华,是我们李氏一族值得跟随的主上。”
他曾答应沈书晴会真到了那一日会出手,却也只是襄助一二,可他毕竟是陇西李氏一族的继任族长,凡事得以整个家族的福祉为考量。正是陆深此番为了妻子舍弃一切的决心,才叫李照玉认为他是一个可以长久合作的君主。
说罢,李照玉向他一抱拳,“属下告退。”
陆深一楞,而后点了点头,“好。”
陈望舒过来换人时远远看见李照玉,还以为他们两个会吵起来,便偷偷长在门外听壁角,没想到竟是听到如此这般一个惊天大秘密,他这个女婿啊,看来所图甚大啊,只她装作不知,心里却是埋怨自己的爹,人家没有干系的李照玉都如此深明大义,偏生她爹如此冥顽不灵,至今还不曾接纳她的好女婿。
不行,她得想个法子才是。
见岳母过来换他去用膳,陆深替沈书晴掖了掖背角,去到听雨阁,听雨阁的遥儿许久不见母妃,想必也是猜到一些,竟是格外地闹腾,成日里娘啊娘地叫着,也只有父王宽阔的怀抱,暂且可以安抚住他。
陆深看了眼因闹腾一日,如今自己一抱便睡着的陆遥,心中也是愧疚,他将熟睡的瑶儿递给奶娘,而后简单用了几口饭,便又去了春华苑,“辛苦母妃照顾好遥儿,我去看着书晴。”
贵太妃看着自己儿子日渐消瘦的身影,也是担忧,“书晴有的是人看着,你还是先睡个安慰觉吧。”
陆深头也不回,“儿子想她醒来第一个看见儿子。”
贵太妃听罢,眼泪滚的就落出来,天山雪莲也分几次服下,却还是没有醒过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
她这话不敢和任何人讲,只嬷嬷地捏着手中的念珠,希望菩萨保佑,保佑她儿媳妇早日醒过来。
却说陆深到了春华苑,林墨早已将药浴备好,陆深这几日也听劝,林墨吓唬他,若是他再不药浴,只怕王妃不曾醒来,他就先倒下了,自此才开始每日药浴,却皆要求将药浴安排在与沈书晴一个屋子。
澡桶里盛满了滚烫的褐色药汤,陆深半裸坐在里面,白烟氤氲着他金相玉质的面庞,越发多了几分出尘绝世的气度,他正闭着眼小憩,然不知药效太烈,还是甚么梦魇的缘故,他倏然眉头拧作一处,好半晌似才从梦魇中醒转,一开口便是:“瑶瑶,不要抛下我。”
显然是做了噩梦。
可为何梦中人,又到了现实中,陆深察觉眼前站了一个穿着素色寝衣的女子,正捂着心口一脸的惧怕:
“这位公子,你是谁啊?”
“红菱,这位公子是谁啊,怎地在我房间里啊?”
她忘了你,你重新让她记起你便是。
听雨阁的几人闻讯赶来。
沈书晴一见自家娘亲, 便扑入了自家娘亲怀抱,与陈望舒紧紧相拥好一阵,见自家娘亲身后一长辈正泪花隐隐望着自己, 便躲在陈望舒的身前, 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拿怯懦的眼光去看贵太妃,“娘, 这位婶子怎地这般面生?”
贵太妃不明所以去看陆深,陆深无奈摊手,意思是他也不清楚。
复又将视线落回至早已穿戴整齐的陆深身上,见他发束青玉冠, 一身靛青蟒袍,端的是个清隽如崖松的气度, 任谁不赞一句清雅独绝。
可方才这男子, 竟然在他闺房沐浴,这分明就是登徒子, 即便生得再俊俏,也只是个俊俏的登徒子, 想起方才看他从浴桶中站起身时看见的那一幕, 沈书晴恨不得自戳双目,当即又扑入了陈望舒的怀抱,悄悄斜眼看他,“娘,这人不要脸, 大半夜的闯人家闺房。”
媳妇不记得他了, 陆深也只能无力笑笑,她想要上前牵着她的手, 告诉她他们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可刚撩起衣袍才迈出一步,就瞧见女子戒备地后缩着肩膀,顿时只得将步子收回,只深情款款直勾勾地看她。
若是从前,每回他这般看她,她皆是要羞赧地垂下头,亦或是绕着发丝尾一脸娇气地转过身去,可如今她却是捏紧手中帕子抚向心口,“娘,这人色眯眯看着女儿,你快报官吧。”
这下子,陆深彻底无话可说,索性出了门口,去吩咐林墨请太医。
他走过沈书晴身边时,身上的冷竹香混杂着药香,一起飘入沈书晴的鼻腔,她虽然记不得他,可却觉得这冷竹香熟悉,遂多看了一眼。
男子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顿时驻足回眸,眼里的有着汹涌的情绪,却也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本王不走,本王去给你请大夫。”
女子从他眼里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他说话的语气也叫她感到心安,倏然捏紧了陈望舒的掌心,“娘,为何我觉得他有几分熟悉?”
陆深听之,眉眼舒展开来,几步回头,正要牵着她的手叙话,可又被她逃开了,“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可是我不记得你这个人了。”
陆深黯然收回手,硬挤出一抹笑意,“无妨,本王可以等,等到你记得本王为止。”
正这时,红菱抱着陆遥从门外进来,沈书晴猛然一看到红菱,当即就泪迷了眼,“红菱,你去哪里了,叫本小姐好找。”
只又看清红菱手里的陆遥时,又没好气道:“红菱,你抱的谁家小孩啊?长得可真丑,还流鼻涕。”
陆深一听,竟然释然了几分,连她十月怀胎的孩子也不记得了,更何况是他了,他在她心里的地位,他是有自知之明的。
陆遥本是在哭的,听红菱说他娘醒了便止住了哭泣,而今见到娘亲,竟是不认得他了,还说他丑,嫌他的鼻涕,当即就陶陶大哭起来
孙太医来看过后,结合红菱对沈书晴那些话的回忆,给她下了一个“失忆”的诊断,是将近四年来的事情全皆忘了,只记得从前的事情,也即是说她记得陈望舒,记得红菱,甚至也记得沈家大爷夫妇,却独独不记得她的丈夫,她的婆母,以及她的儿子。
自然,孙太医也说,此等症状往后可能会好转,但也可能一辈子再也想不起来,一切但凭天意。
沈书晴醒来,本该是皆大欢喜,可现在却又一个问题在,她根本没有成婚后的所有记忆,无法接受凭空冒出来的一个丈夫,甚至连孩子都不肯认,夜里甚至将陆深从春华苑赶去了前院的书房,对于听雨阁的要陆遥,也只是只见了一面,便嫌弃吵,陈望舒好说歹说,她也是并不愿亲近。
陈望舒倒是不曾想到还有这种事情,心道自家女儿和女婿也算是缘分颇深,即便自己爹亲手斩也斩不断。好在如今人已醒过来,身子康健比甚么都重要。
陈望舒很满意陆深这个女婿,是以等陆深母子离开后,将她知道的两人过往,细致地说了一遍,沈书晴听得直犯嘀咕,“看来以前的我,很喜欢这个丈夫?”
陈望舒点了点头,“那可不是,你个小没良心的,还曾为了女婿,要与我决裂。”
沈书晴对此十分不解,“娘亲是我相依为命的人,为何要为了他跟你决裂啊。”
好在红菱是知道真相的,遂替陆深解释道:“小姐你是不记得了,四年前的花灯节,你对王爷一见钟情,任谁说都没用。”
“后来,沈家大爷将你送给王爷做外室,你更是爱他如痴如狂,还给她用血写经。”
沈书晴一听,顿时咋舌,“我当真为他写过血经?”
红菱点点头,“不止呢,你为王爷做过的荒唐事,多了。你甚至还心甘情愿做他的外室,这你想不到吧?”
沈书晴摇了摇头,“不可能,父亲的教诲在,我不可能心甘情愿做人外室的。”
陈望舒证实道:“是有这回事,我不让,你还要跟我闹。”
夜里,她叫红菱陪她睡觉,她想起那个叫做陆深的男人,在离开春华苑时那委屈的小眼神,就问红菱,“红菱,我娘说的是真的吗?贤王真的是我的夫君?”
红菱也是对陆深有几分同情在,好好的媳妇,病一好就不认人了,这搁谁也受不住,便与她说了许多贤王的好话,却又担忧葫芦巷那些事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便只捡了好听的讲,末了总结陈词道:“贤王真是小姐的丈夫,而且待小姐极好,小姐可要快些想起他才是,否则王爷该是要伤心了。”
沈书晴仔细想了陆深身上带来的熟悉感,又想起那个与陆深长得一模一样,一见自己就要拱着身子到她怀里要抱抱的小婴孩,有些头痛地皱了皱眉,“难道说,他当真是我的丈夫,我还同他生了一个儿子?”
“可我怎地一点印象皆没有了?”
而另一边,前院的书房,陆深踱步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他手里捏着那重新打造的红玉簪,这血玉簪同以前那只看起来一模一样,可他知道毕竟是两只簪子,他并不会混为一谈。可她的妻子分明还是那个人啊,里子面子都是她啊,可是却将他忘记得彻彻底底,就仿若他们那些曾经的过往皆是虚幻一般,他久久无法释怀,这才在这冬夜,不住地踱步,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沈书晴失忆之事。
大概是猜到了自家儿子今夜难免,贵太妃特意从听雨阁过来安抚,“深儿你该庆幸书晴只是失忆,而非变傻了。”
“她忘了你,你重新让她记起你便是,母妃就怕她真的傻了,谁也不记得,那才是糟。”
陆深听了好半晌劝解,才勉强接受这个现实,只松开了捏着的红玉簪,掌心已然是猩红一片,“儿子知道了,儿子会重新与她相处。”
陆深如今赋闲在家,有的是日子与沈书晴相处。
这不,隔天天蒙蒙亮,陆深就出现在了春华苑。
沈书晴一醒来,便听红菱说,她那个便宜夫君来与她一同用膳。
昨儿夜里,沈书晴想了很多,也接受了她失忆的事实,毕竟谁都可能骗她,她的娘亲和红菱不会骗她,昨儿夜里那个男人是他的丈夫,为了她付出了很多,听说连官位都丢了,只为了给她求药。
她该是要尝试与他接触才是。
是以,她净面梳妆过后,稍显扭捏地出现在了陆深面前,她还未走近,便看见陆深眼底那遮不住的乌青,红菱在一旁适时解释,“王爷为了日夜守着你,已五六日不曾睡过好觉了。”
莫名一股子愧怍爬上心间,沈书晴红着鼻尖落座,因着这份愧怍,她主动与陆深打招呼,“对不起啊,记不得你了。”
这句对不起叫陆深垂下的视线缓缓抬起,落在她轻轻落落的面容上,她的脸还挂着病白,却因带着清浅的笑,因而并不难看,只是终究是略显憔悴,陆深将食桌上的血燕退至她面前,“血燕最是补气益血,你每日吃一盏,或许能记起来也说不准。”
见女子面色一滞,察觉出了自己的食言,还是别给她太大压力才是,“记不得也无妨,只要你还肯认我这个丈夫,我们重新来过也可。”
女子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而后她捏起调羹去吃燕窝。
陆深自她唇瓣缝隙窥见她粉红的舌尖不停卷起,想到了葫芦巷那日,两人也是吃燕窝,只不过是他先吃,再给她去吃,后来便吃到了床上去了,后来还用佐粥的蜂蜜抹便了她周身,又继续吃
葫芦巷那些荒唐而有情趣的记忆,往后只怕是他一个人的专属,想到此处,他为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女子并未察,却倏然问他:“夫君,我们回葫芦巷去住吧?”
“或许能让我想起来一些事。”
喉结,青筋。
对于沈书晴的主动靠近, 陆深是求之不得。
等用完早膳,便亲自与贵太妃去说了这件事,贵太妃也认同这一点, “书晴是个好孩子, 一个晚上就想通了。你们放心去住, 住多久都行,王府万事有母妃在。”
陈望舒原是不舍, 毕竟自家闺女大病初愈,最是需要娘亲的关爱,可也知道那是她们存有许多美好记忆的地方,太医也交代, 多带她去一些熟悉的地儿,王府几个月前刚整修过后, 或许和她记忆中不一样, 葫芦巷又没有旁人打扰,自然更适合小夫妻培养感情, 便也就同意了。
甚至连红菱也没有放去,“红菱这丫头, 话太密了, 吵得人脑仁疼,还是不要去打搅他们。”
陈望舒如是说。
气得红菱撂挑子,孩子也不带了,问就是答:“我话太密了,怕吵到小郡王。”
贵太妃听后, 捧腹大笑一场, 又叫人将红菱叫到跟前,赠了她一根蝶恋花金簪并几多绒花, 再三勉励她带好遥儿,“本妃本是打算给你找个好儿郎嫁人,既然你自己不肯,那你便好生带好遥儿,将来遥儿若是本事了,也能记你一份养恩,总归是会替你养老送终,你余生也不必愁了。”
沈书晴之前也同红菱说过,现下她已及笄,可以相看起来,一个人的品性,不似简短几日可以看透,至少也得观察个一两年,等她帮忙看过,觉得男子靠谱,再给她添妆风风光光嫁人。
红菱却直接拒绝了沈书晴的好意,只道知晓自己身份低微,这世道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她便是仗着沈书晴的势,也许不上甚么大户人家,这两年她跟着小姐眼界也高了,看不上小门小户那些为了几个铜板奔波度日的男人,自己在王府日子顺遂逍遥手头也宽松,作何还要累死累活去给一个男人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她又不傻。
自此沈书晴便歇了将她嫁人的心思,左右偌大的王府又不是多养不起一个人。
却说,陆深带着沈书晴来到葫芦巷,沈书晴一进门便瞧见门口那两丛竹子,觉察出一些不对劲来,遂皱起眉头问陆深,“这竹子怎地怪怪的,总觉得不该是在这里的?”
陆深大喜过望,当即捉住沈书晴的手,“你都记起来了是吗?从前门口种的事两颗槐树!”
沈书晴淡扫了一眼被陆深握住的手腕,陆深便松开了她的手,见她眼中似有嫌恶,遂耐心告歉,“抱歉,从前,你我之间亲密无间,我习惯了。”
沈书晴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委屈,可是她如今真的没有办法与他亲近,是以也对他致歉,“该说抱歉的是我,对不起,王爷,我暂且还没有法子接受你。”
陆深眸光再度暗了暗,却没忘记在她跨过门槛是提起她柿青色的衣摆,沈书晴看在眼里,遂问他:“你对我从来皆是这般鞍前马后的吗?”
陆深已先一步跨过门槛,而沈书晴还整个人在门廊之下,下意识他便伸手去拉她的手,牵她进门,却在触及她陌生的目光后,又缩回手,尴尬的手顿在空中无处安放,索性背在身后,待看她进门后,这才转过身,引导他往里面走去。
许是接连两次献殷勤被拒绝,陆深走得有些快,却也始终控制在她的三步之内,她听女子唤他,“陆深,我问你话呢。”
“我听我娘和红菱讲,你对我很好,你对我从来皆是这般好吗?”
陆深惭愧得甚至不敢看她,他一开始对她,怎么能算好呢,不过是将她当做一个延绵子嗣的女子罢了,半点真心也没有。
葫芦巷的宅子不大,不过是后花园宽展些罢了,一刻钟后陆深便领着她到了主院,他指着正中的那三间并排屋子的正中一间,“那间屋子,我们不吵架时便住在那里。”
又指向东厢的书房,“每回我们吵架,你便会搬去那里,前阵子你同我闹别扭,倒是也将我赶去过那里。”
等两人走到主屋门口,忙有丫鬟用锁匙开了门,屋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显然每日皆有人在打扫。
两人落座在临窗大炕上,待下人将热茶及几碟子点心置放在炕几上,陆深将冒着白雾的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透过支摘窗的缝隙恰好可以看到东厢廊庑下的那丛栀子,此刻已是冬日,却坚韧地看了几朵洁白花朵,一如他的妻,纵然经受如此多的磨难,如今也还是依然好好地站在他的面前。
这就够了。
陆深缓缓阖眼,他攥着茶杯的指骨因太过用力而隐隐发白,他薄唇徐徐张开,“你问我是否从头到尾对你很好。”
他摇了摇头,“不是的。”
“一开始,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子嗣,而我以前那个王妃,是在成婚当晚就逃走了,王府没有女人替本王延绵子嗣,母妃便帮我张罗外室。”
“我母妃对你父亲有着几分钦佩之情,是以得知你竟然在列,便要我选你,一则是想救你出沈家的火坑,二则是相信沈大人的闺女更适合诞下她的孙子。”
“本王素来听母妃的话,是以便亲自去沈家将你接来了这个宅子。”
沈书晴听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缘分,全拜母妃所赐,且还是她父亲带来的因果,也是今日晨间沈书晴问起父亲时,她母亲告诉她,她父亲早在四年前已经过世,忽然悲从中来,轻易地便落了泪。
陆深以为是他说的话,叫她感到伤心,可这只是一个开始,他还没有做出伤害她的事呢这时候,遂十分颓败地垂下头,“我不过是开了个头,你便受不住了,你当真想要继续听下去吗?”
沈书晴摇头,“我只是想起我爹了,今早才知晓他已经不在人世。”
“我还受得住,你继续。”
陆深看她眉心打结,便叫随行的小李子将孙太医配的药丸拿出,是一个小白瓷瓶,他数了几颗给她,“你身子要紧,今日先到这里,眼下到用晚膳的时辰,你想吃些甚么,我去安排。”
想着是自家丈夫,听闻还对她十分好,便没有对陆深客气,“樱桃煎,胭脂鹅脯,笋丝鸡丁烩鱼片,乌梅引子水怎么了?”
一连串陌生的菜名砸下来,砸得陆深脑袋有些晕,面色也越发黑沉。
他从前还道沈书晴是个好养活的,饭食皆随他,每回叫她点菜,点出来的菜色皆是他喜欢的,从前他只当时两人契合,如今想想,不过是她在迁就他的口味而已,两人用膳时寻常菜色并不多,摆膳的食桌也盛不下太多菜品,是以她皆是迁就他的口味,毕竟若是点了她喜欢的菜色,食桌上能出现他喜欢的菜色便会减少。
陆深舌头有些打结,“没,没甚么”
只是他没有想到,她对他的爱,远比他想的要甚。
陆深一时之间无法面对她,出门吩咐厨下备膳,进门时又觑见她身上的柿青色窄腰立领宽袖衣裙,也不知想到了甚么,倏然发问:“你很喜柿青色的衣衫?”
女子的衣橱里,一年四季,各个款式的衣裳,大部分是柿青色。
沈书晴并不明白男子为何如此发问,却也如实作答,“我喜欢柿青色,但也喜欢丁香色,藕色,湘黄色。”
密密麻麻的记忆涌入陆深的脑海,她记得女子起初的确有几件丁香色、湘黄色的衣裙,后来他似乎说了一句柿青色显得人安静雅致,自此以后她的新衣裳全皆是柿青色,好容易是其他颜色,还是因为橱柜里的鲜嫩料子放着怕放坏,这才叫人做成衣裳,却也穿的极少,或者他去外地公干时偶尔早回会看到她穿旁的颜色的衣裳。
本以为是她喜欢的缘故,没想到却是她以为他喜欢。
“书晴,明日夫君带你逛街好不好?金陵有家成衣铺子是宫中的绣娘出宫后开的,许多王公贵族的内眷皆喜欢至她哪里去定制衣裳,本王也带你去做几身鲜亮的穿。”
陆深说这话时,声音带着些哑,眼中也似蒙了一层水雾,鬼使神差的沈书晴便问:“王爷,你这是哭了吗?你为何要哭啊?是妾身说甚么话说错了?惹了你不开心?”
可也不对啊,若是惹他不开心,为何还要给她买衣裳?
陆深只抬起他紧绷的下颌,冷冷否认,“不过是眼睛进了沙子。”
眼睛尽了沙子啊,这事可可大可小,沈书晴便挪至他身侧,与他擦眼睛,她一心只想帮助陆深弄出沙子,想起从前她眼睛进了沙子,皆是娘亲用嘴帮她吹出来,是以她也学着娘亲的样子,将嘴唇缓缓上移,朝着他扬起的俊美侧颜去。
陆深觉察出动静,便转过脸来,薄凉的唇瓣堪堪擦过女子殷红的唇珠。
许久不曾有过的体悟,陆深楞在了当场。
与陆深的怔惘不同,沈书晴则是在两人唇瓣擦过的刹那,一幅从前他被陆深掐着脖颈在床踏上抵死缠绵的画面闪过脑海,即便只是一闪而过,她还是记住了他滚动的喉结以及脖颈上的青筋。
那画面太过香艳,以至于,她再看到陆深那修长的脖颈时,咽了咽口水。
亲热可以想起事情?
好在, 小丫鬟来上乌梅引子水,陆深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否则便会瞧见沈书晴悄悄红了耳根。
引子水上来, 陆深起身去用膳, 沈书晴也跟着移步过去, 十几步路足以叫她恢复心绪,只等他再度与陆深对座, 看他的神色却熟稔了几分,两人做过这世间最亲密的事情,他应当是她的夫才是,只是她除此以外依然记不得其他事情, 无法立马就做他想要的妻子。
沈书晴心里有些愧疚,她试图补偿他一些, 她夹了自己最喜欢吃的胭脂鹅脯给陆深碗里, “听娘亲说,夫君近日辛苦了, 夫君该多用些饭才是。”
陆深并不喜欢吃这道菜,可那是妻子给他挑的, 便佯装十分美味, 囫囵吞了下去,沈书晴一看他喜欢,遂又给他夹了几筷子,陆深皆喜笑颜开吃下,还多用了一碗珍珠香米做的米饭。
沈书晴见之, 不由得喜笑颜开, “看来夫君十分喜爱这道菜,书晴记住了。”
陆深注视着她眼里纯澈的笑意, 忆起曾几何时,他点了一道蹄花猪蹄给她,她每回皆吃得干干净净,他便以为她是喜欢。
收回视线,看着空碗里又多出来的一块胭脂鹅脯,陆深朝沈书晴笑笑,也不知在她这里,又有多少这样的“胭脂鹅脯”呢。
但愿因着她这回失忆,可以叫他认识最真实的她,也可叫她能做自己,而并非为了迎合他的喜好,做一个不像自己的人。
饭毕,陆深安排沈书晴住在上房,他则是歇在书房,可沈书晴却不依,“夫君也说了,那屋子妾身住得多,妾身还想着看能不能想起一些事来。”
陆深没有拒绝她的提议。
沈书晴去到书房,的确是觉得似曾相识,尤其当她的手抚过妆奁里那一样样的首饰,这些首饰就仿若有灵性一般,觉得十分亲切,可是即便她在屋子转悠了几圈,柔嫩的手指抚摸过每一样家具,甚至还弹了一曲《寒山渡》,依旧没有想去她的那些过往,遂叹了口气,解衣裳睡下。
只她平躺在榻上,却只一闭眼便想起饭前,她唇瓣擦过陆深嘴巴时脑子里一闪而过的荒唐来,顿时她素手轻抬,抚上红唇,低低出声:“莫非只有与他亲热,才能够想起一些往事?”
或许,下一回他若是与自己行亲密的举动,她该是不要躲才是。
只是,在如今的沈书晴眼里,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接受不了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丈夫与自己亲热,遂又否认了这个想法,“且再看看罢。”
陆深现如今赋闲在家,说带沈书晴去逛街,便说道坐到。
隔天,两人乘坐一辆低调的翠帷马车出行,马车车厢很小,只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而坐,亦或是面对面坐下,是陆深刻意为之,他想要与妻子尽快熟悉起来,昨儿他已发现,妻子现在面上虽当他是丈夫,但对他的靠近十分排斥,他得想法子叫她尽快接受他。
沈书晴一坐下,陆深便屈膝坐在了她的外侧,两人各自跪坐在蒲团之上,中间只隔得下一个蒲团的距离,而对面虽然空着,沈书晴丈量了一下空间,她坐过去若是陆深也挪动至她面前,还不如现在这般,好歹中间空着一个位置。
一路上,沈书晴皆闭目假寐,偶尔一次悄悄抬眼,便皆瞧见陆深手执卷册正在看书,心想这人就这般喜欢看书,也不与她说说话,可见是个无趣的人。
但其实陆深不过是见她宁愿闭上眼睛装睡也不愿意面对他,这才捏起长期放在马车里的地方志记,漫无目的地看着,之所以知晓她是在装睡,乃是因为她眼皮子下的眼珠不停在转动,显然是没有睡着,正在想事,他有些好奇,这一路去南城的抚宁巷,一个时辰的车程,她难不成打算一直一动不动地装睡?
中途,陆深见沈书晴即便背脊发僵,也不肯动一动身子,便极为好心地打了一个响指,接着马车便突然从四平八稳变得颠簸摇晃了起来。
沈书晴骤然睁眼,下意识扑入陆深的怀里,“发生了何事?”
车夫在前头憋着笑回答:“回禀娘娘主子,方才拐角处突然冲出来一个总角小儿,险些撞了马车。”
“原来是这样?”沈书晴急促的呼吸这才归于平缓,又问那车夫,“没撞着那孩子罢?你将马车停下来,给那孩子一串钱,给他买些果子吃,给孩子吓得。”
前头的车夫面露难色,方才他不过是按照王爷的暗示,拧了马屁股一把,哪里去找甚么小儿啊,正不知如何开口,陆深替他解围:“夫人,你是不是得先起来再说。”
沈书晴抬眼一看,这在发现自己正坐在陆深的身上,她的腰上则环着一只有力的臂膀,她的手还扯在他衣领上,将领口扯得好大,露出他莹白的锁骨,以及领口处向下一条殷红的血印,显然是她方才无意间抓破的。
慌忙起身,沈书晴感到抱歉,抽出随身携带的雪绸软帕,去擦他领口出的血印子,她擦得仔细,贴得也近,陆深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栀子味,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唇角。女子见他还笑得出来,想必也不如何疼,顿时也是没好气,用手肘抡他胸膛,索性将那染了血的帕子扔他衣袍上,别过脸,索性拉开帘子去看窗外的风景。
窗外商肆林立,各色招牌挂出来,是许久不曾见过的热闹,随着马车前移,不多时眼前现出几个招摇的女子临街揽客,沈书晴有些愣住了,女子个个打扮妖艳多姿,正对着街头路过的男子抛媚眼,间或一两个衣冠楚楚的,被揽着进内,沈书晴追逐他们的背影,直至发现门廊上的大红朱漆“怡红院”三个字,便问陆深,“怡红院是什么地方啊?”
陆深怕她嫌烦,一直在低头看书册,闻言却是抬手捂住了她的眼,并将车帘重新卷下,“不是甚么好地方,别问了。”
马车很快驶过怡红院,并不曾在这对小夫妻心里留下多少波澜,可怡红院二楼临窗的房间里,有一个女人却是在看到陆深捂住沈书晴的眼转身后,眼里布满汹涌的泪水,以及滔滔不绝额恨意。
怡红院这样的地方,你连叫她多看一眼也是污了眼,却是将我一个名门闺女扔来这腌臜的地方,陆深啊陆深,你当真是好狠的心,我是瞎了眼,今生今世才爱上了你。
谢允风流是风流,却也对任何女子皆有几分怜惜,而你除了对沈书晴,对所有人皆是一个无情的人,你比不得谢允多矣!
只是,她明白得太晚了。
早在她被打晕过后,送来怡红院的第二日,就因受不住怡红院的折磨而被迫接了客,事到如今她每日皆要接一个客人,老鸨将她的价挂得高,从现在到年尾的日子都占满了,只要一想到被那些脑满肥肠的男人压在身下,她就忍不住地作呕。
她目光阴冷地追逐着方才那辆马车,直到门口传来龟公的声音,“春英姑娘,客人到了,你收拾收拾出来见客。”
陈映月这才用丫鬟端进来的热水净了面,薄薄敷了一层粉,又梳了个柔顺的低髻,用一根金簪固定,并又簪上了老鸨给她置办的珍珠流苏步摇,老鸨说这步摇考究仪态,也就她有这大家闺秀的风范,戴得稳当。
陈映月当时顺势跪地求那老鸨,“我是颍川陈氏的嫡女,你去找我大伯父,他们多少钱都愿意赎我。”
那老鸨听之,淬了她一口,“夸你大家闺秀,你还真当自己大家闺秀啊,住你隔壁的冬梅,她还称自己是长公主呢,你们个个就当我这么好糊弄?”
说罢,那老鸨狠狠拧了一把陈映月腰间的嫩肉,“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接客,真当自己是大小姐啊?”
“今日这个据说是回纥的使者,他们是常客了,你若是侍奉好了,没准会赏你宝石,上回冬梅可得了两颗,老值钱了。”
回纥的使者?好过那些凡夫俗子百倍千倍,已然是她如今能够接触到的最有权势的人。
陈映月再抬眸时,眼里升腾起一股子火苗,或许她该是要抓住这个机会。
却说另一边,陆深与沈书晴终于抵达了陆深说的那家成衣铺子琉璃阁,琉璃阁因着绣娘声名远播,门前已停满了马车,好在林墨一早来打过招呼,当家的直接迎到了门口。
那掌柜的看起来也就而立之年,身形高挑,姿态利落,嘴巴也似抹了密似的甜,“原来这就是我们的贤王妃啊,如此貌美端庄,也难怪贤王会为你甘愿舍弃官职。”
只她这话一出口,刚下马车的另一个女子却接话道:“也就邱掌柜你会说话,要我说,这贤王妃便是个扫把星,贤王娶了她,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如今更是没有个一官半职,都快成了整个金陵的笑柄。”
来人正是钟灵,在未婚夫谢允的陪同下,一同来取成婚用的喜服,钟灵因从未想过嫁人,是以并未给自己准备喜服,加上她本就身子重,婚期已近只得找绣娘代工,她心高气傲自然想到了琉璃阁的邱掌柜,她如今面上虽不是宁远侯府的嫡女,不过也能有法子在邱掌柜这里插了一个队,即便如此,喜服绣工繁琐,也是等了一个月才完工。
她今日本是高高兴兴来取婚服,她近日心情极佳,陈家哪个小贱人不知怎回事突然与谢允退婚,她自然不必做平妻,宁远侯一高兴,便动用人脉给谢允挪了个实缺,还升了半级,谢允感恩岳丈提携,时常陪伴未婚妻,更是承诺往后不去花天酒地。
钟灵最近正是得意,冷不定便撞见了她最厌恶的沈书晴,只她话一说完,才看清沈书晴身侧还站着她的表兄,顿时没了底气,往谢允怀里一缩,“我们走,改日再来取喜服。”
可陆深没有给她逃避的机会,“钟灵,你这是日子太好过了,管起本王的家务事?”
心生愧疚
钟灵没想到陆深会陪沈书晴来逛成衣铺子, 毕竟他表哥刚痛失了官位,该是十分沮丧才是,哪有这个闲心陪妻子逛街, 自家表哥最是个看中权力的人, 她比谁都清楚。
她也是替表哥不值, 娶了这么一个丧门星,害得他现如今成了个闲散王爷, 这才一见沈书晴就忍不住呛她,哪想到刚巧碰到了表哥。
表哥这人,性子狠厉,陈映月的下场, 他父亲特意打听来吓唬过她,是以她一见陆深, 便当即吓得哆嗦往谢允怀里一缩。
可谢允本就看不惯陆深, 之前不过是仗着他是个有实权的亲王,才对他惧怕几分, 如今既然得知他没了官身,自然对他再无忌惮, 当即拍了拍钟灵的肩膀以做安抚, “灵儿你怕他做甚,他如今没了官职,犹如丧家之犬,往后还得仰仗着岳丈,该是他怕你才是。”
钟灵是知晓陆深所谋划之事的, 自然不会认同这话, 可她这个未婚夫却并不知晓,且从前在颍川还憋着对陆深的气, 是以连珠炮语地道:“贤王殿下,你该不会还认不清形式吧?从前我们那些子弟,高看你一眼,愿意同你结交,不过因你是掌管刑部的实权皇亲,往后还能仰仗你。现如今你没了官位,你猜那些人可还会理会你?”
人际结交,本质就是利益交换,陆深从来知晓这个道理。
陆深云淡风轻一笑,却并不去看的谢允,而是偏头看向钟灵,“你若是还想你们的婚礼如常举行,就马上带着这只狂吠的狗消失在本王面前。”
谢允一听骂他狗,当即就捏紧拳头要干架,却被钟灵以肚子疼强行劝走了,等两人上了谢家的马车,钟灵这都还心有余悸,她表哥向来说一不二,她可真怕她的婚礼被搅乱,倒不是她多满意这桩婚事,只是她现如今已然有孕,谢允待她也算是体贴,便也对婚事多了几分期待。
谢允却十分不忿,“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怕他?”
钟灵掀开马车帘子,将视线投向那琉璃阁门前替妻子开门的男子身影,心中也是堵得慌,气得他扯下车帘与谢允撒气道:“你少狗眼看人低,我表哥厉害着呢,我奉劝你别惹他,否则怎么死的还不知道。”
她不曾说出口的是,你那未婚妻不就是。
谢允被钟灵叫狗,却是不敢发任何的脾气,他将来在金陵的官场混,还得靠着这个妻子呢。
早在钟灵发难开始,沈书晴虽不曾插嘴,却是将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她娘已给她说过这事,却也只是有个模糊的映像,直到今日被人当街发难,才明白陆深为了替她求药,做出了多大的付出——他舍弃了他作为一个王爷的尊严与体面。
是以,当陆深在她跨门槛时,再度朝她伸手时,她便不曾再拒绝,将小手覆上了他的大掌。
反倒是陆深有些意外,稍稍看了她一眼。
沈书晴赧然地垂下头,又收回了手。
陆深哪允许她反悔,却是不由分说捏了上去,霸道而又无礼,拉着她便往里间走去。
他的手臂有力,不容拒绝地拉着她,沈书晴只能被迫跟着向前,穿堂风将他的鬓边碎发拂起,也将他身上淡淡的冷竹香吹进鼻腔,她闭上眼迎上这股冷竹香,却冷不丁撞上一个硬实的胸膛。
她倏然抬眸看他,他冷墨一般的瞳孔也投来一道目光,却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的身后。
沈书晴转眸回望,就瞧见方才那个邱掌柜冲他福了福身,看样子像是要禀事,却颇为顾忌地扫了她一眼。
沈书晴要抽出手暂时离开,却被陆深一把拉到了怀里,扣住她的细腰。
“邱姑姑有话直说便是。”
先是牵手,而今搂腰,沈书晴已羞得面颊绯红,对面的邱姑姑见状也是垂下了头,只盯着地地面的铜钱纹地砖禀事:“丽贵人传出消息,陛下非但同意了回纥和亲的要求,还打算赠与粮食与茶叶数万担,以帮助他们度过今岁严寒的冬日。”
回纥乃是游牧民族,每到年关百草枯萎,便喜好穿过长城到梁朝百姓家抢夺财物过冬,梁朝边界地儿的老百姓苦不堪言,从前陆深参军之时,曾经将他们打痛过一次,好几年他们不敢再南下。
今年,陆深才不过退下官位几日,留驻在金陵的回纥使者便朝皇帝提出的如此无理要求,陆深在回纥一族的威慑力可见一斑。
朝中也不乏建议陆深挂帅震慑边疆的声音,可皆被皇帝一力压了下去,在他看来边疆的稳固不及扳倒自己的兄弟来的重要,不过就是和亲,反正他也没有适龄的闺女,宗室随便找个适龄的姑娘封为公主嫁过去即可,而至于那随手赠出的数以万担的粮食,皇帝打算加重来年的税赋。
皇帝身居高位久了,并不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
陆深闭上眼,想了想从前在边关的那些将士,他们厮杀了近两年,死了数以万计的将士,才换来的边疆太平,却轻而易举就被皇帝葬送了。
昏庸的皇帝!
“本王知晓了,你告诉汀兰,叫她最近不要再往外递消息,皇帝性子多疑。 ”
等出了这间屋子,邱掌柜又成了成衣铺子的掌柜,亲自与沈书晴丈量尺寸,又特意拿出一些香云纱给她挑选,全都是昨儿夜里她说过的颜色,丁香色,湘黄色,藕色。
沈书晴抬起眼尾瞥了一眼陆深,陆深却装模作样转过身,去挑选右边架子上的现成绣品,他在一个又红又绿的虎头帽前停了下来,邱掌柜当即迎了过去,“快过年了,金陵的小孩儿过年总会带这样的帽子,显得喜庆,王爷要给小郡王买一顶吗?”
陆深点了点头。
沈书晴却是叫停了他,“王爷,你当真觉得好看吗?”
“不好看吗?”陆深托着下巴思考一阵,“可本王怎么记得你从前做了好几个这样的给遥儿?”
一时间,沈书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会做这么丑的玩意儿啊?”
陆深静静盯着她看,点点头,“是啊,你做的,不信回头你去翻一翻?”
沈书晴垂下头来,“我的品味何时这般差劲了?”
邱掌柜笑着过来打圆场,“王妃娘娘有所不知,和往几年不一样,这两年就时兴这样的图样,瞧着喜庆,不只是小孩儿喜欢,便是过年那几日,大人也喜欢带着讨个喜庆。”
是这个原因吗?因为她失了几年的记忆,所以如今时兴的玩意儿不同了?
沈书晴有些失望。
不过她没失望多久,就见邱掌柜又从架子上取出一顶适合小娘子带的虎头帽,依旧是花里胡哨,沈书晴一看就别开了眼,可陆深却被她娇俏的眼神逗得一乐,非要给她戴在头上,“天冷了,王妃戴着正好,暖和又喜庆,本王瞧着甚好。”
邱掌柜看小两夫妻如此恩爱,也跟着乐呵地翘起了唇角,想起柜子里还剩下一顶成年男子的虎头帽,一直挂在货架上无人问津,此刻倒是觉得颇为适合贤王,刚好给他们一家三口凑一个团圆。
邱掌柜去了一趟库房,再出来是手里拎着一个大一些的虎头帽,递给沈书晴,“王妃娘娘,你看这个虎头帽,尺寸可合适贤王殿下?”
沈书晴被迫带了这么一顶丑帽子,自然也不肯放过贤王,当即走去陆深旁边,踮起脚尖要给他扣帽子,可陆深落在那虎头帽的目光满是鄙夷,是以挡开手护在胸前,并不叫她靠近。
他本就身量高,如今又刻意遮挡,沈书晴根本无法给他戴上,可又不甘心一个人带这样的丑帽子,是以他折腾不动陆深,便抬手要去扯自己头上的帽子,面色也是显而易见地愠怒。
陆深这才抿着唇,无奈地笑笑,而后在沈书晴身前低下高贵的头颅,“还请夫人给本王带上。”
沈书晴怕他反悔,当即将帽子给他扣上,竟是难得地合适。
是以,等两人携手离开琉璃阁时,两人头上都不合时宜地带着一顶虎头帽,若是路上无熟人便罢,偏巧在门口遇到了陆深从前的得力下属邓为民。
邓为民本就看不上陆深竟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官位,如今看他竟带着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帽子,更是嫌恶得不肯前来打招呼,只当是不认识人,还转头就与一侧的邓夫人埋怨,“我当初就怎么跟了这样一个不知进取的上司?”
“为了讨女子欢心,竟是连儿郎的体面也不要了。”
“我真是为认识他感到耻辱。”
这样扎心的话传到沈书晴耳朵里,再联想到之前钟灵和谢允的话,沈书晴心里的愧怍再也抑制不住,化作了汹涌的泪意,她攥紧陆深的袖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她提和离了。
陆深垂下头, 他睫毛浓密,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并不解释什么, 只得寸进尺地将她抱了起来, 招摇过市。
特意到邓为名跟前去打了一趟。邓为名不能再装蒜, 毕竟是曾经的上司,该说的场面话还是得说, 否则传出去该要说他不知感恩,这才不情不愿拱手道,“王爷,你也在这里啊, 可真是巧啊。”
邓为名自以为自己做的够体面了,可陆深竟然直接无视他, 旁若无人地从他面前过去, 这叫他老脸没办法搁,顿时恼羞成怒道:“一个废物王爷, 还真当自己是盘菜呢?”
邓为名说这话时,沈书晴已同陆深上了马车, 但他特意扬高了声音, 是以沈书晴听得真切,去看陆深的脸,却丝毫瞧不出不悦来,于是问他:“你都不生气的吗?”
陆深如实作答,“早在我做出这个决定之前, 我便料想到了今日的境况。”
他自小便通事, 最是明白人情冷暖,而这些名利场上, 最不缺的便是拜高踩低的人,他也知不到万不得已,没有放弃这份官职的必要,这不仅仅只是放弃了明面上的权利,更是放弃了一张强大的关系网,可他没得选。
他曾经固执地认为,哪怕是沈书晴,他爱到了骨子里,可一旦涉及到权力,真到了做取舍的时候,他虽会踌躇,但多半也会选择权力。
可真当命运将这个选择抛给他,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她。
“可即便如此,你还是义无反顾去做了,我就那么好吗?”不知不觉,沈书晴已靠着陆深坐在了一起,两人之间只一只手掌的距离。
陆深伸出手去摸她的手背,软软的,暖暖的,是叫他安心的熟悉,见沈书晴并未拒绝,便直接将她的手背捏在手中把玩。
与对林墨的回答不同,陆深笑着说:“本王的妇人自是德容言功样样皆是无可挑剔。”
他的手很冷,不多时沈书晴便察觉出了他的动作,她并不习惯他这般揉弄她的手,但想起他方才在从前僚属面前受的委屈,又咬着牙生生地忍了下来,只眼珠子黏在他根根分明的手指上,希望他早点玩腻。
可他竟是不知疲倦,像是把玩着文玩一般,沈书晴生怕她再这般揉弄下去,将她的手盘出包浆来,是以试探地要将手抽回来。
可她才刚一动手,陆深竟然举着她的手到了唇边,而后将他薄凉的唇瓣贴了上来。
刹那间,一股酥麻之意窜遍全身,沈书晴瞪大了眼,结结巴巴道:“王爷,你,你在做什么啊?”
她太过慌张,以至于忘记抽回手,才给了陆深乘虚而入的机会,他竟然,竟然不要脸地吃入了她的食指,舌尖还在她指尖舔舐了许久,这是沈书晴记忆中不曾经历过的,现如今的她还以为自己是个黄花大闺女呢,是以即便身子已软入他的臂膀,即便她几要承受不住地夹紧了双腿,还是竭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前胸,不住地摇头,泪花隐隐约约点缀在她泛红的眼尾。
陆深声音又暗又哑,“做夫妻间该做的事儿。”
陆深将他清俊的面庞凑过去,他倏然眉头一压,与她四目相接间,蛊惑的声音响起,“从前你最喜欢本王如此对你,你当真一点也没有印象?”
从前的她喜欢丈夫这么待她吗?
不是吧?
沈书晴为曾经的自己难道难为情,更是羞红了一张脸,连连否认,“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可能会喜欢这种事。”
她是她父亲教出来的大家闺秀,怎么会这般放浪形骸,委屈的泪水当即爬满了双颊,“定是你欺负我不记得了,这才编造谎言诓骗于我,我是我爹的好闺女,怎么会同你在马车上胡来?”
陆深本是想着她逐渐接受他的触碰,便想着试探一下她的底线在哪,也是想要看从前两人这般的亲热,是否会叫她生出一些记忆。
不成想竟是将他弄哭了。
只是,他后知后觉地抠字眼道;“马车上不可以,那王府呢?葫芦巷的宅子里呢?”
这是不是说明,即便不记得他了,她也是愿意与她亲近的?
陆深冷墨一般的瞳孔漾着一抹涟漪,这一抹涟漪在触碰到女子那噙着泪淡扫过来的眼神后,又悄无声息地散开,落寞地坐起身,他将女子扶正盘坐在蒲团上,眼里已无半点欲念,“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
他应该多给她些耐心,而不是趁这她的松动,就进展到了这一步。
他将她忘记了,不记得他了,还只当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自己这般行为对于她来说定然十分孟浪。
“不!”沈书晴摇头,“这不怪你。你那么爱你的妻,自然想要同她亲近,夫妻之间本该如此,可是我记不起来了,我真的一丁点都记不起来了。”
她知晓陆深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可自己又的确做不到与他亲热,是以,沈书晴像是做出甚么决定似的,她咬了咬牙,“王爷,妾身现在无法服侍你,若不然,妾身给你纳两个通房丫鬟吧?”
陆深似被雷劈了似的,僵硬地转过木偶似的脑袋,眼里满是颓败之色,他压重了几分嗓音道:“你可真是本王的好王妃!”
寻常女子哪里有主动给丈夫纳妾的,都巴不得丈夫只守着自己一人才好,她倒是好竟然主动要给他纳妾。
沈书晴看到男子眼中渐渐褪去的热度,取而代之的是冰冷一片,也知晓自己是说错话了,可这是她的心里话啊,她自然不想与人分享丈夫,可暂时又没办法与他亲近,只得退而求其次地,忍痛给他纳妾。
她如此大方,他怎地还生气气了?
沈书晴有自己的委屈在,现如今她的记忆里,她还是个娇娇小姐,不曾受过一丁半点的苦头,是以哪里受得住这份委屈,当即掉起了金豆子来,“那你不想要纳妾,那不如我们和离?”
“总之,我现在没办法与你做那种事情。”
和离?
好,很好,竟然连和离都能说出口。
陆深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挑开车帘,叫街头的风吹在脸颊上,才能拂去他骤然升腾起的燥意。
他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将她压在地板上,强行睡了她,再生几个孩子,将她彻底绑在身边,总有一日她会想起来,想不起来也无碍,他记得两人的过去便好。”
可又有理智的声音传来,“你若是敢强迫她,你好不容易挽回的局面又要功亏一篑,到时候你便真的彻彻底底地失去她,再也无法回头。”
最终,还是理智的声音占了上风,只是他再也不敢看她一眼,他怕他脸上藏不住的失落会叫她觉得自己卑微透顶,会在今后的相处中,更加肆无忌惮地践踏他的脸面。
发生这样的不快,自然不能回到葫芦巷,陆深将马车行驶到了王府。
贵太妃和陈望舒当时正坐在一处用午膳,见两人这般一前一后走入花厅,一个满脸的颓色,一个脸上挂满了泪水,当即暗道不好,各自领着自己的孩子去私下问话。
陈望舒一听沈书晴竟然提了和离,当即便捶胸顿足道:“我的儿呢,你怎么能说这样的浑话啊,女婿对你一片真心,从不曾纳过二色,你这不是拿刀往他心窝子捅吗?”
沈书晴倒不觉得陆深那个猴急的样子像是个守身如玉的人,遂撇了撇嘴,“娘你不要哄我了,女儿不信他除了女儿之外没有过旁人。”
遂,沈书晴将两人在马车上的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陈望舒并不知晓自己女儿捅女婿私下相处时何等状况,只是听女儿的描述,又开始对陆深怀疑起来,但也不想真的冤枉了他,遂叫来红菱问一问,从前两夫妻私下是何光景。
哪知红菱一听便捧腹大笑,“可是小姐,你们私底下就是这般相处的啊,为此红菱我没少笑话你,这事不止红菱清楚,贵太妃娘娘也是清楚的。你们从前就有一回在马车上闹得狠了,最后还是王爷脱下衣裳,将你抱回春华苑的。在屋子里就更不必说了,丫鬟们一见你们单独相处都躲得远远”
沈书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是这幅模样,当即便羞红了脸,“红菱,你快别说了,快羞死个人了。”
正这个时候,陆深突然在门口敲门,手里端着一盘樱桃煎,“瑶瑶,为夫来道歉了,快给为夫开门。”
所以你还要将王爷推开吗?
现如今沈书晴羞红了一张脸, 哪里肯叫他看见,只隔着门与他道:“我在换衣裳,你放下吧, 我没有生你的气。”
陆深方才吃了贵太妃一顿教训, 也明白是他太急了。他现在对她来说, 只是一个陌生男子,才认识不过几日, 贸然与她亲热,自然会将她吓到。毕竟她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物件,不能不顾及她的感情行事。
他这才叫林墨去外面买了她爱吃的樱桃煎, 想着与她说几句软话,叫她原谅今日的莽撞, 可她竟是见也不愿见他一面。
陆深丧气地离开。
正这时, 鹅毛大雪落下,陆深抬眼扫视了一圈, 飘飘洋洋的大雪顷刻间便笼罩住整个王府。
他想起琉璃阁邱姑姑的话,如今才是冬月间, 金陵地处南边, 却落起了大雪,那么地处北地的回纥呢?
今年注定是个严寒的冬日,而那批粮食即便抵达回纥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陆深加快了回前院的步子,回到前院,发现舅父正在书房等他。
因着琉璃阁的事情, 宁远侯特意来跑了一趟, “灵儿现在已经很乖了,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你舅父我就这么一个闺女,现在好容易才嫁人,才能做母亲”
陆深本是无心打理他,却越听越不对味,竟隐隐带着哭音,是以抬眸一觑,果然瞧见他眼尾的湿意,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他翘起一边唇角,似轻蔑似讥讽说:“难道在舅父眼里,本王便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吗?还须得劳动舅父专程跑一趟,代她道歉?”
宁远侯可是知晓那个陈映月的下场,却并不敢告诉他他去查过这件事,只得打着哈哈道:“深儿你别生气,舅父不是那个意思,舅父只是担心,担心你”
“担心本王赋闲在家,成天没事做,是以便拿表妹寻开心?”陆深将宁远侯未尽的话替他补全。
说到此处,陆深自位上起身,他推开支摘窗,负手于身后,望着院子里那不过片刻功夫便被皓雪压弯了腰的芙蓉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舅父,你不觉得这场大雪来得甚巧吗?”
说罢,他转过身,居高临下注视着宁远侯,四目相接时,陆深倏然勾起一边唇角,“舅父可还记得本王允诺舅父的一门三侯?”
宁远侯早就是陆深一条船上的人,先不说两人血脉相连,再者说这些年宁远侯不知落了多少把柄在陆深手里,更不必提,即便他投诚皇帝,皇帝也不可能会重用他,依照皇帝的性子,只会下一个便拿他开刀。
只是,宁远侯对于陆深而言,也并不是毫无怨言,他要救妻子无可厚非,为何这样的大事,却不同他商量一番。
这般想着,宁远侯的面上便浮出了几分疑色。
陆深自是瞧出来了,却也明白时到今日,他根本出不了他的局,是以单刀直入道:“本王想要在回纥与我朝边界蓄养民兵,以应对回纥年底的进攻。”
皇帝如今全无忧患,还指望和亲能够保一时安宁,并不会设下军事防范,等到时候回纥真当南下,一切已为时已晚。
陆深本是想要派出他的黑骑军,可黑骑军不论是训练还是装备,皆太过精良,一眼便可看出是有人精心培养的私兵。再者说,黑骑军是陆深的底牌,轻易动不得。
而民兵则不一样,可派人在当地百姓中组建一只民兵,他们提供粮草即可,有万里长城的天险,并不需数量庞大的民兵,便可抵御回纥的入侵。
天气寒冷,宁远侯才稍坐片刻,捏着的茶盏便没了白气,他抿了口发冷的茶水,放下茶盏后,这才回应道:“你是觉得回纥的南下是一个好时机?”
陆深面不改色地拿出了那一份圣旨,圣旨上言:若是皇帝不敬天、不赈灾、伤手足、乱超纲、喜酷吏,贤王陆深可取而代之。
宁远侯一看,当即脸色微变,“有此等圣旨,你为何不早拿出来?”
“既然有此等圣旨,你我还等甚么?狗皇帝早该下台了。”
“舅父息怒,本王也是才知晓这道圣旨,这道圣旨是父皇在弥留之际留给母妃以作自保的。”
“这么说,你母妃也知晓了?”宁远侯是知晓自家这个妹子的性子,最是胆小,当年分明听闻是有心上人的,却依然为了家族荣耀,不敢抵抗父亲的命令,只得进宫去给一个可以做她爹的人当妃子。
而他这个兄长,当时却甚么也没做,眼睁睁看着如花似玉的妹妹进宫,去侍奉一个老头子,对此他心中满是愧疚,才会这么多年无怨无悔地做他们母子的靠山。
他是万分不想自家妹子掺和进这事来。
“母妃不仅知晓,还将她这些年积攒的家当全都给了本王。”
对此,宁远侯最后一丝顾虑也没了,两人在书房待了一整天,连午食及夕食也摆在书房,匆匆用过后又开始商讨细节。最终拟定好启用宁远军中的一个心腹老将去边界处达成此事,而一应供给则由陆深安排人伴成客商半月内送达。
从前沈书晴与陆深初初成婚那一会儿,陈行元给了陆深一个粮食的商行,后来虽然还给了陈行元,可那些联络的商户还在,陆深又重新开了商号与他们对接,今秋收成好,他那商号在各大城池的谷仓皆是装得满满当当,供应三十万军队一年的粮饷不在话下。
却说另一边,陈行元收到了陈十七的飞鸽传书,知晓了陆深对陈映月下手一事,竟然难得地没有发难,只字未回。
陈十七当即便猜到了家主的意思,不再深查陈映月的下落。家主也是个人,自家唯一的血脉被陈映月如此三番五次地欺负,如今听说是又失忆了,连家主这个外祖也不记得,自然是心中有恨,更何况陈映月实在太过歹毒,的确不配做陈家儿女。
一时间,包括陈映月的未婚夫谢允在内的几乎所有人,皆将陈映月这号人物给忘记了。
而此时的陈映月,正坐在往回纥去的马车上,掀开帘子,望着后头一望无际的马车,她知晓马车上运的皆是梁朝赠与回纥的粮食,茶叶。
陈映月转过头,眯着眼打量着最前头那一辆华盖遮身,格外奢华的马车,刚好瞧见此次和亲的宗室女看向自己,眼神中带着浓重的不屑。
陈映月曾流落过风尘,最是见不得旁人看不起自己,遂她将自己透骨生香的身子往那回纥使者的胸口一撞,往那使丞的耳郭处吹了一口热气,那使臣便扣紧了她的细腰,将她抵在车厢上,就要去吻她,却被陈映月竖起指头挡住,她轻晃了晃头,“梁大人,春英同你说一件正经事。”
那姓梁的使臣虽是风月场所的常客,却不曾玩弄过陈映月这般的娇美人,一尝了她的滋味便戒断不了,是以才会斥巨资替她赎身,两人这些日子做尽了不正经的事,哪里会想到这个女子还会有正经事,当即就挡开她的手,想要一亲芳泽。
陈映月忙急道:“梁大人难道只满足于做一个小小使臣吗?”
那使者这才正眼看他,“春英姑娘,你这是何意?”
“我要梁大人将我与那个冒牌公主互换身份,有我在大王身边吹耳旁风,梁大人何愁没有前程?”
那使臣面露犹豫,目光肆无忌惮掠过陈映月鼓囊的胸脯,想起她榻间的本事来,眸色倒是多了几分专注,只是他还有一层顾虑在,“可便是冒牌公主,那也不是谁都可以假扮的,春英姑娘,你确定你行吗?”
陈映月还知晓不给颍川陈氏丢脸,只道自己也曾是大户人家出身,为奸人所害才沦落风尘,说罢亲自与梁使着表演了一番茶道及香道,才终于叫梁使臣信服。
却说金陵的雪一落就是五六日。
自从那日陆深连连碰壁后,便再也不曾主动出现在沈书晴的面前,一则是雪越落越大,回纥边界的事只怕十有八九要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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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不能亲自前去指挥,却也得安顿好大后方,譬如因为近日的大雪,粮食运得慢,不得不周全更多的运粮渠道,这几日他正在王府外头,秘密接待了几个可以帮他运粮的商户。
每每回到王府,早已夜半三更,却也会去春华苑看一眼,见她屋子里的灯已吹灭,便也不曾前去打扰。
一连好几日皆是如此。
这一日,陆深照例进了春华苑,站在廊道下的朱漆圆柱前,遥遥望了一眼她屋子外头廊庑下摇晃着的六面羊角宫灯,见门窗关得严实,并没有一丝光自屋里透出来,便叹息一声,转身往回走。
林墨都笑他,“王爷都来了,为何不进去,你一连几日不见王妃,王妃只怕当你厌恶了她。”
陆深苦涩地想到:她只当他是个陌生人,又岂会在意他是否关心她,只怕恨不得他永远在她面前才好。
“小姐,王爷又来了,这都多少日了,你还是不肯见他吗?”早在陆深主仆一踏入春华苑的大门,便有小丫鬟前来通报,自家小姐本是还在给遥儿做针线,闻言当即就将屋里四个墙角的灯都灭了,深怕陆深非要留宿。
她作为人妻子,也不好将人赶走,索性让他自己知难而退。
起初,红菱还是支持自家小姐的,可如今是大雪天气,春华苑到前院可不近,见王爷日日碰壁,日日皆还来,不免就生出了一丝同情,遂吓唬她道:“小姐,你这边可劲儿地将王爷往外推,你就不怕王爷真的纳妾啊?”
“你可知这王府还住着三个皇帝赏赐下来的美人?”
沈书晴一听,心口竟然有些闷,就好似自己的物件被人觊觎这般,有些堵得慌。“还,还有这种事?”
红菱闭口不提那三个美人如今正在梅花林子里做苦力,只一味地吓唬她,“是呢,所以你还要将王爷推开吗?”
随便你。
“听闻她们得知你与王爷不和后, 这几日总往王爷跟前凑。”
“那几个可是顶顶标志的美人儿,等王爷沾了她们的身子,可就不好打发了, 小姐你可得想清楚了, 是否真的要夜夜将王爷拒在门外?”
沈书晴推开支摘窗, 清澈的目光往院门口一瞥,似冷玉雕就的清隽面庞, 金石玉器堆出来的矜贵气,似崖松一般挺立的身姿,即便不是头一回见,依旧叫她眼前一亮。
更何况他还为她付出良多, 如今更是连官位都为她舍了,她是该感恩戴德才是。
坦白说, 能嫁给这样的夫君, 沈书晴是满意的。
可她只要一想到那日马车里他孟浪的行为,便害怕再与他同处一室。
只是, 红菱也说得明白,她若是再将他拒之门外, 也许等他真冷了心, 她便失去这样一个好丈夫。
定定看着那个男人,眼见男人要提步快过角门出去,沈书晴终于是咬着红艳艳的唇,不情不愿地道:“那便叫他留下来吧。”
红菱自自门廊处撑开伞面追出来时,陆深主仆的油纸伞上已覆了一层雪, 不只是伞面上, 便是他清灰的蟒袍上也着了零星的白。
“王爷。”
听到身后传来红菱的声音,林墨率先回头, 瞧见红菱冲他使眼色,当即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可以面向陆深,扬声道,“是王妃娘娘有请吗?”
春华苑是自己小姐的地盘,红菱不好太过偏帮,等陆深稍稍侧目看向红菱时,见红菱用力地点了点头,心里一点暖意划开,竟觉得不冷了,却又端着几分架子不肯往回走,只木着一张脸冷冷道:“王妃方才不是已歇下? ”
此话一出,林墨都觉得他活该被关在门外,泄气地看了眼红菱。
红菱也是想要翻白眼,梯子都递到这里了,这人竟然还不下台阶。
红菱秉着好人做到底的原则,磨了磨牙,最终朝着陆深福了福身,“王妃暂未歇下,听闻王爷到访,想请王爷进屋喝一杯热茶。”
这下子,陆深才纡尊降贵地转过身来。
等到了主屋,早已是灯火通明,推开们,陆深便瞧见女子一席丁香色缠枝纹窄腰宽袖裙清清落落地立在门边,朝他福了福身,她眼里有笑意却并不达眼底。
随着门一开,雪随风灌入,女子当即打了一个寒颤。
陆深放下端起的架子,忙撩袍进入,自然而然地拦上女子腰,“你身子弱,站在门口作甚,炕上暖和,咱们坐着说话。”
早在陆深环上自己的腰,沈书晴心里便生出一股子不自在,可她视线向上将陆深一扫,见他端的是一幅自如风流,好似他这般搂着自己的妻是再正常不过,遂收起自己心里的那点子不快,扁了扁嘴没说甚么。
陆深将女子探究的目光尽收眼底,一抹得逞的笑意自深目中一闪而过,只他受了上一次的教训,也不敢做得太过,等将人扶至炕边,倒真的就松开了手,好似真的只是为了扶住她一般。
待落座后,陆深解了披风与小李子,挂在门后的衣架上。
红菱看了茶,是上好的西湖明前龙井,陆深便拿起沈书晴看过的一本游记在看,间或吃一口茶,却是丝毫没有与沈书晴攀谈的意思。
沈书晴见状,也好生松了一口气,去炕桌下的抽屉里摸出了针线,开始做针线活。
沈书晴这几日与陆遥日日接触,陆遥很是黏她娘亲,沈书晴渐渐也接受了这个儿子,见已开始落雪,便想着为她的儿做一身棉衣,衣料已经剪裁好了,是上好的灯绒锦,如今不过是缝制在一处,倒也简单。
女子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他儿子的衣裳,而他则在看卷宗或是书册,与以往的许多个日夜一样,可陆深清楚,眼前女子心里早已没了他,将他彻底遗忘了。
思及此,陆深面色微沉,却依旧不想打破两人这份难得的温馨,只徐徐地翻动着游记。
后来,还是沈书晴先撑不住,她将针线放回炕几的抽屉,打起了哈欠问陆深:“爷,夜深了,可要安置?”
陆深透过琉璃山水插屏,觑向里头那金丝楠木架子床,那里承载着许多两人的回忆,他怕睹物思人,又控制不住自己,再惹了她的厌烦,便说:“你还不习惯我在身边,夜里我便睡在炕上好了,你看如何?”
沈书晴该是松一口气的,可她却微步可查地皱了皱眉,私心想到:王爷分明极为沉溺床事,如今却宁愿一个人睡,难不成红菱说的都是真的,她不理会他的日子,他转头就去找别人了?
心中一股无名火起,说出的话难免就不大好听,“随便你。”
陆深白日里在外面受了冻,这临窗的暖炕可比架子床暖和多了,一躺下不几时便睡着。
反倒是屏风后头的沈书晴,开始辗转难眠起来,只要一想到她的丈夫,可能碰过旁的女子,她就咽不下这口气,可她又想是自己亲自将他推开的,这事似乎并不怪他。可也不能一点不怪他,他若是心里有她,为何就忍不了这几日?
陆深睡得沉,翌日醒得也早,因外头约了人谈事,没留下来陪沈书晴用膳,这更叫一夜无眠的沈书晴大为光火,只匆匆用过早膳,便双目通红地交代红菱,“将那几个狐媚子给本妃叫上来,本妃要审一审她们!”
红菱细问之下,这才知晓自家小姐这是信了她的话,以为王爷宠幸了那几个美人儿,真不依不饶要拿她们开涮。
眼见事情闹大,红菱兜不住,便只能去搬救兵,找到了贵太妃。
贵太妃一听这事,当即乐了,“这是好事啊。”
贵太妃朝着红菱勾了勾手指,等红菱过来,她附去她耳边,也不知是说了甚么,红菱听得连连摆手,“娘娘,这怎么能行,我可是我家小姐的奴婢,怎么能干背主的事?”
贵太妃眯了眯眼,“那你自己捅的篓子,你自己解决?”
红菱谎称皇帝赏赐的美人,趁她冷落王爷的日子,对王爷极尽各种媚术,可分明人家几个在好生地采摘梅花。如今梅树花期至,她们忙得脚不沾地,本是想着来当娇贵人的,谁曾想成了一农妇,也是世事难料。
红菱都快哭了。
贵太妃安抚她,“红菱,你就当是帮帮本宫,本宫实在是心疼王爷,媳妇在眼前,却不肯跟他亲近,他得多伤心啊。”
在贵太妃的恩威并施下,红菱只能妥协。
有了贵太妃的帮助,红菱如约审了三个宫里来的美人,她们得了贵太妃的交代,口径出奇的一致,她们的确蓄意勾引王爷,可王爷压根不拿正眼看她们,非但如此,还将他们扔去了梅花林子采花。
未免沈书晴不信,还刻意伸出手给她瞧。一瞧见她们布满了茧子的手,沈书晴自是深信不疑,心中对陆深的愧疚又多了一分。他的确在为她守身,可她非但不让他近身,还如此不信任他。
是夜,雪照旧没有停歇,春华苑难得替陆深留灯,留热水,可陆深却没有如往常般再来春华苑。
沈书晴望着角门的方向许久,终于是懒懒地吩咐红菱,“灭灯吧,王爷不会回来了。”
红菱正要去灭灯,却步子踟蹰,好半晌才一咬牙,“小姐,定是你白日里召了几个美人训话,王爷他得知后,生气了,这才不过来了。”
沈书晴一听,当即就慌了神,豆大的泪珠刷地一下滚了下来,“红菱,我是不是很笨啊,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王爷待我如此情深义重,我却怀疑他,他一定是伤透了心罢?”
红菱看着自家小姐扑簌簌多下的泪珠,心里别提多难过了,可她又不敢违背贵太妃,毕竟贵太妃虽然性子好,真动怒了,要她一个小丫鬟好看,她也是半点办法也没有。
贵太妃的意思,红菱明白,她是想要王爷借着这个事冷落自家小姐几日,好叫她清楚明白他的丈夫,虽如今对她有着一片真心,并不是个泥人的性子,若是她再这般作弄下去,保不齐便要失去这样好的丈夫了。
而红菱也料定,今日王爷不会来春华苑,多半也是得了贵太妃的指点。
红菱也是没想到,贵太妃看起来如此不谙世事,才稍稍露点手段,自家小姐就开始慌了神,不愧是宫闱出来的娘娘,一出手就见真章。
只是,陆深多少要叫贵太妃失望了。
陆深是在回王府后就被截住了,贵太妃留她在听雨阁说了好一会儿话,最后见天色一晚,贵太妃便直接交代他:“这几日你不必去春华苑,你如此上赶着,你媳妇是不会记你的好的,你听母妃的,且冷上她几日。”
贵太妃喜欢沈书晴没错,可她更是一位母亲,哪有母亲见自己儿子受了气不心疼的,是以这才出了这个主意,也是想着小两口能早日举案齐眉。
陆深心思敏锐,当即便猜到了甚么,召林墨问过今日府中的大小事务,得知他母妃所做的一切,非但没有照做,反倒是一路披风戴雪急急忙忙来到了春华苑。
见女子低泣不止,当即揽她入怀,任由她的泪水弄脏了月白锦袍,不住道歉,“对不起,是本王不好。”
你再娶我一次罢。
“让你受委屈了。”
他这般强横的性子, 都舍不得叫她受一丁点气,怎么能叫她受别人的委屈呢,即便那个人是他母妃也不行。
陆深虽理解贵太妃的初衷, 却并不认同她的做法, 他和沈书晴之间从前分崩离析便是因着彼此之间不够坦诚, 是以,他这一回坚决不肯走老路, 便将他母妃今日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告诉了沈书晴。
沈书晴听后,更觉得愧对陆深,“王爷,是否是我太过分, 连如此好性的母妃,也看不下去了?”
陆深扶着她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 替她拍背顺气, “你不必管任何人的看法,你自己开心便好, 一切有本王给你兜着。”
陆深这几日也想通了,沈书晴忘记他的同时, 也忘记了他从前那些混蛋事, 如今的妻子,虽不记得许多事,却是比从前开心许多,不会总沉溺在过去的痛苦中,或许与她而言是好事。
婆母为难, 他无条件站在自己一边, 即便她根本没有给过他任何好脸色。非但如此,还叫她只管做自己, 只要她开心就好。
这样的丈夫,沈书晴知晓,在这个以夫为尊的世道,是极为难得的。
不得不说,沈书晴有着刹那的动容,连看向他的眼神皆柔顺了许多。
可是,她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他,这让她觉得对他不公平,并不想生受他的这一番情谊,“若是我永远都记不起你,永远都不能接受你的靠近,你打算怎么办啊?”
陆深这几日夜里孤枕难眠时,的确想过这个问题,尽管以他的性子,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他也的确能以丈夫之名,强行霸占她一辈子。
可他了解他的妻,这只会将她越推越远,于是他将她鬓边的碎发别在她的耳后,想透过她那双清澈的眼去看那个曾经视她为天的妻子,却很遗憾只看到了陌生的眼神。
他兴致缺缺地道:“若真有那一日,你想如何便如何。”
沈书晴不解看她,“我想如何就如何?”
陆深静静盯着她,而后点点头,“是的,你想如何就如何。若是长久相处下来,你还是无法接受本王。你想要和离,本王也可成全。倘若你遇到心悦之人,想要再嫁,本王亦可以为你备上一份嫁妆。贤不管何时何地,本王及贤王妃皆是你沈书晴的靠山。”
说完这些话,陆深唇角浮起一抹浅笑,还无比自然地摸了摸她的头,“一切但凭你的心意。”
一切但凭她的心意吗?
这一席话说得漂亮,即便沈书晴不记得两人过往的点滴,也动容地扑向了他的怀里,“王爷,谢谢你。谢谢你的不强求,谢谢你的包容!”
话说开了,陆深便没有留宿春华苑,另邀请沈书晴隔天与他共赴钟灵与谢允的昏礼。
钟灵不是以宁远侯府嫡女的身份出嫁,而是以国子监祭酒的庶女身份嫁人,国子监祭酒姓赵,其夫人与贵太妃一母同胞,钟灵自和亲路上死遁后,便以姨父家庶女的身份存活于世,论身份依旧是陆深的表妹。
是以,作为表兄,这个昏礼他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
陆深也想过,钟灵可能会对沈书晴不利,但一则明日是她的昏礼,该是不会闹事才对,一则就如舅父所说,最近她的确不再生事,便想着带她出去透透气。
沈书晴得知后,没有计较那日钟灵的冲撞,爽快地应了下来。
隔天,难得放晴,夫妻两人双双携手出现在赵祭酒的家中,钟灵虽是以赵祭酒的庶女身份出嫁,可排场一点也不小,赵府廊道隔几步便挂了一盏大红灯笼,陆深在影壁后的门口遇到了同样作为来宾出席的宁远侯,便留在二门与宁远侯说话。
沈书晴沿着二门往东,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更为喜庆的小院,非但廊庑上皆挂满了红绸及红灯笼,连门窗及目前皆漆了一遍红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以及那被积雪压弯了腰的腊梅,皆披上了喜庆的红绸,来往的奴仆也都在腰间拴了一根红腰带。
她沿着廊道上铺满的红缎,走到了新妇待嫁的闺房,彼时钟灵正在梳妆。
钟灵今日出嫁,因着她死过一回,如今没有任何闺中好友,姑母没有给她生个姊妹,赵祭酒的那些庶女又看不起她这个来历不明的姐姐,是以竟无一人替她送嫁。
她从铜镜里冷不丁看到有人进来,还当是帮她梳头的十全夫人,十全夫人方才出去一趟还未归,可等她看清来人的面目后,却是竖起了柳眉,“你来这里做甚么?”
沈书晴并不记得两人过往的恩怨,只当她是陆深的表妹,打算结一个善缘,便笑着与她说话,“表妹,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怎地皱眉啊?”
说罢,还抬手去抚平她的眉毛。
钟灵愣了愣,似是没想到她会主动与自己亲近,而后想起似乎她失忆了,便了然地点了点头,“你知道我从前怎么欺负你吗?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沈书晴认真打量了她一番,鹅蛋脸,柳叶眉,圆溜溜的眼睛格外灵动,一看就是个没有城府的小娘子,是以她咧嘴一笑,“我不记得我们之前有什么恩怨,但我娘说你这样长相的人是好人。”
好人吗?
钟灵自嘲笑笑,自从她做了那件事后,表哥骂她毒妇,爹爹骂她孽障,连一向疼爱她的姑母也说她太过狠心,没想到倒是她这个苦主说她是个好人。
但在之前,她的的确确当得起“好人”两字,除了当时她嫉妒得发疯,恨不得除而快之,那可是她喜欢了十年的表哥啊。
没有人不想做一个别人口中的好人,更何况今日是她大婚的日子,沈书晴主动与她搭话,她便也打算与她冰释前嫌。
“嫂子,对不起,从前是我对不起你。”
钟灵从未对人道歉,但她如今得了一桩不错的婚事,丈夫待她温柔,也叫她心软了下来,并不想拘泥于过去的恩怨中,见沈书晴并未立时作答,又添了一句,“你不必原谅我,我只是欠你一个道歉。”
说完这句话,钟灵眼中立时蒙上了水雾,眼尾泛红染了湿意。
沈书晴抽出帕子,犹豫了一瞬还是递给她,“新嫁娘不能哭,你快擦擦吧。”
钟灵见她竟还耐着性子关心自己,一个绷不住,眼泪滑落下来,这可吓坏了沈书晴,“好了,我原谅你了,你快别哭了。”
陆深在二门同宁远侯叙好话,才发现自家妻子不在身侧,忙问一旁站立的丫鬟,丫鬟向他指路,正是钟灵所在的院子,当即脚下一虚,本以为她在钟灵这准讨不着好,没想到竟撞见这样的一幕。
真是个傻子,她到底知不知道眼前人曾如何害她,竟然就轻飘飘地原谅她了?
见到沈书晴安然无恙,陆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钟灵看在眼里,瘪了瘪嘴,“表兄莫不是以为我还会欺负她?”
“我现在眼里只有我丈夫和孩儿,才不会多方一分心神在你们心上。”
陆深难得与之废话,直接将沈书晴拉了出去,“你怎地离开本王,也不说一声,你知不知道本王会担心?”
钟灵听在耳朵里,更是翻了一个白眼,对一旁奉茶的丫鬟道,“把门给本小姐关严实了。”
陆深对钟灵没有多少好感,对于谢允更是厌恶,是以只是在赵家送嫁,并未去参与男方的昏礼酒席。
陆深拉着沈书晴去到大门口,这个时候谢允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前来接亲,他本就生得几分风流,人逢喜事更是俊逸非常,引得道旁的大姑娘小媳妇面红耳赤,便是沈书晴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陆深这便不高兴了,捂住她的眼,“不过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不许看。”
沈书晴是大概知晓自己当时嫁给陆深是妾室转正,按照梁朝习俗,估摸着也就是摆了酒席,并不曾有如此声势浩大的婚礼。
她拿下陆深放在眼前的手,清澈的眼眸一瞬不瞬盯视着他,“陆深,你再娶我一次罢,八抬大轿娶我一次。”
“你再娶我一次,我便认你是我的夫。”
她想若是他肯再娶她一次,即便她不记得从前的事,也会记得他是如何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将她娶回去的,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对他这个丈夫感到陌生而缥缈。
可沈书晴也知道,这属于是有些强人所难,毕竟两人早已是夫妻,成婚不是儿戏,再度成婚,届时难免成为金陵的谈资,更何况没外祖的支持,她的嫁妆也的确不够看。
越想,越觉得泄气。
是以她像鹌鹑似的垂下了头,只盯着自己的足尖瞧,“王爷若是觉得难办,就当我没说过。”
只她话音一落,陆深便又暗又哑地道了一个“好”字,盯视着他的眼里霎时布满了水光。
女子一听,当即抬眸,刹那间笑靥如花,清澈的眼眸里迸发出比星河还要闪耀的光芒。
冷板凳。
贵太妃一听两人要重办婚礼, 细问之下还是沈书晴的意思,只道办了婚礼才当她儿子是丈夫,当即高兴的抹了一把泪, “早说嘛, 也不至于叫我当恶婆母, 办婚礼还不简单,聘礼我来准备。”
说起来, 陆深是真切娶过一门妻,虽则她最终连儿媳妇茶也没喝着,儿媳妇就跟人私奔了。
想到这里,贵太妃难免觉得委屈了沈书晴, 当初她是妾室转正,压根没有下聘这个环节, 就算是如今, 便是三书六礼走一遍娶回来,在不明就里的人眼里, 也不过是个继室。
终究是委屈她了。
是以,贵太妃夸下海口, “书晴放心, 母妃给你准备的聘礼,定要比照当初太子娶妃来筹办。”
当初贤王娶妃,聘礼是按照低太子一等来筹备的,书晴的聘礼总是该要比那个女人厚才是。
沈书晴一听,羞得往陆深怀里钻, “母妃, 不必如此铺张,过得去就行了。”
陆深却是拍了拍她的肩, “既然要办婚礼,总得要拿出诚意来,怎能过得去就行?”
沈书晴将头埋在他怀里,带着些许扭捏,声若蚊蝇,“你聘礼下得太重,会显得我的嫁妆很是不够看。”
陈望舒同贵太妃一同坐在上首,听闺女如此说,也是攥紧了帕子,当初她嫁给沈钰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是以没有任何嫁妆,沈家也不是甚么大富之家,便是如今她傍身的财物,也不足以给女儿置办一副像样的嫁妆,遂也是面露苦色。
好在陆深早有成算,“岳母不必忧心,小婿会备上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将来这些物品到了王府,也都是书晴个人的私产。”
在梁朝,女子嫁妆大到家具摆件,小到绸缎布料,包括了女子嫁入到婆家的一应用具,通常六十四抬为一副嫁妆,三十二抬为半副嫁妆,寻常百姓三十二抬便算殷实,通常以女方身份及家中财力配备嫁妆,像钟灵以国子监祭酒庶女的身份出嫁,便是六十四抬嫁妆,沈书晴父亲从前官至四品御史中臣,倒也不是不可以配备一百二十八抬嫁妆。
只是谁都知晓沈父早已亡故,贸然拿出这样多的嫁妆,是个人也知晓是贤王给添置的。
沈书晴知道陆深待她好,但她不想打着成婚的幌子,将他的私产占为己有,“王爷,我的嫁妆,我想自己筹备。”
陈望舒却是不认同,“女儿,为什么啊?娘觉得女婿的提议甚好。”
沈书晴摇了摇头,“娘,我只是想要一个婚礼,而并非想要王爷的财物。”
沈书晴坚持,陈望舒也是没有办法,倒是贵太妃又高看了沈书晴一眼,决定将聘礼再加重几分。
沈书晴不愿接受贤王的帮助,陈望舒又不愿向陈行元伸手,她知晓自家父亲不同意这场婚事,是决计不会出这个嫁妆,是以为了准备沈书晴的嫁妆很是踌躇了一番。一百二十八抬是不成了,只能勉强凑个六十四抬,只是她如今手上的田产铺子有一些,大多在颍川,手上的现银不过一两千两银票,思索再三便叫陈十三快马加鞭回去一趟将她在颍川的铺子全都卖了。
好在婚礼是在一个月后,半个月她便可以收到银票,赶是赶了一点,不过也来得及。
沈家大爷不知哪里听说了自家侄女要补办与贤王的婚礼,知晓沈书晴母子短缺银钱,便想着上来巴结,“弟妹,从前之事,是兄长错了,你就给我一次机会,我好歹也是书晴的大伯父,你就让我给她准备嫁妆,让我将功赎罪可好?”
“再者说,书晴毕竟是沈家女,总是要从沈家出嫁的。”
陈望舒一辈子也忘不了得知自己闺女被亲大伯父送去给别人做外室的屈辱,当即将他骂得狗血淋头,“我若是你,将侄女卖去做人外室,我早就羞愧得一根白绫吊死了,哪里还有脸到我跟前来丢人显眼?”
“我女儿就是一抬嫁妆也没有,也绝对不要你这个黑心肝的一分银子。”
而至于从哪里出嫁,陆深早就在瓷器巷准备了一个五进的宅子。
沈延夫妇走了好久,陈望舒一想起还气得发抖,不过沈家人上门闹了这样一场,陈望舒倒是想起一桩事来,沈钰从前虽不富裕,却结交了许多书法家,赠送了他不少真迹,如今十几年过去有些人早已成了一方大家,字画的估值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她自己不愿意再去沈家,便叫陆深派人搜了过来,自此沈书晴的嫁妆多了两抬书法字画。
十日后,贵太妃亲自请了官媒到瓷器巷的沈宅提亲下聘,并商定了婚期在二十五日之后的腊月二十八,年前刚巧还有这样一个好日子,自然是赶紧不敢慢。贤王府所在的朱雀街到瓷器巷乘坐马车也有一刻钟的距离,聘礼不顾风雪,硬是抬了整整半日才将全部聘礼抬入瓷器巷。
夜里,母女两个坐在一起看聘礼单子,越看沈书晴越是心惊,贵太妃竟是好不藏私,光是当年先皇赏赐她的珠宝首饰,就整整装了十个箱子,每一根簪子,每一副头面都是大有来头。
陈望舒又看了一眼她准备的嫁妆单子,相比较而言,就十分寒酸了,不过好在她在颍川卖铺子的银子过几日便会带来金陵,到时候虽然嫁妆比不得聘礼,做做样子凑够六十四抬还是没问题。
陈望舒盼啊盼,盼啊盼,终于盼来了颍川的人,却并不是陈十七,而是陈老爷子。
陈老爷子来的那一日,鹅毛大雪飘飘洒洒,他老人家似一株伟岸的松树临风而立在风雪当中,只看了一眼,陈望舒便红了眼眶。她父亲肯在这个节骨眼上来金陵,自然是不再阻扰小两口,她父亲终于是想通了。
陈老爷子不止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只船的嫁妆来。足够支撑一百二十八抬嫁妆。若非是不想太过出风头,他非得多带几只船不可。
眼看着将前厅、花厅、暖阁堆得满满当当的箱笼,陈望舒忍不住落泪,“父亲,书晴的嫁妆女儿自有成算,何必叫你破费?”
陈老爷子冷冷睨了她一眼,而后将一盒子的地契扔回给她,“有成算?有成算到要去卖铺子?陈望舒,若非陈十七向我坦白,书晴办婚礼这事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还是说,你们又打算不认我这个老头子了?”
陈望舒耷拉着脑袋,低声咕哝,“这不是怕你不同意吗?”
倒还是有这个自知之明!
陈行元冷冷地哼了一声,“听说书晴失忆了?还不叫她来认认人?”
沈书晴则是将陈行元给彻底忘了,只怯生生地重新拜见了他。
陈行元看到自己外孙女如今记不得他,偏头便问陈望舒,“那她可记得陆深?”
陈望舒摇了摇头。
陈行元瞥了沈书晴一眼,见她见过礼后,就垂着头绣红盖头,也是十分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这个陆深,还真是有本事,都不记得他,也能勾得她又要嫁他。”
才短短半月不到。
陈行元的确不喜陆深,可也听说他为了替书晴求药而放弃官位一事,同样作为上位者,他十分清楚要一个久居高位的人从权利高峰走下来需要多大的决心,是以才真正将陆深看做了孙女婿。
此次前来,一为替外孙女送嫁妆,一来也是有要事与陆深相商。
如今见外孙女一副恨嫁的模样,赶紧将她挥退,“你下去绣吧,我同你母亲商量个事。”
等沈书晴依言退下,陈行元则吩咐道:“你叫那个姓陆的明日来见我。”
沈书晴才刚走出去,就听到这句话,她从陈望舒的口里知晓陈行元不喜欢陆深,登时就折了回来,“外祖,你不要为难王爷啊,王爷是很好的一个人。”
陈行元看她这幅胳膊往外拐的不值钱模样,也是心梗得慌,举起指尖你你你了好一会儿,倏然将指尖指向陈望舒,“不愧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和你当年简直一模一样。”
陈望舒难得胆子大了一回,竟然顶嘴道;“父亲你当年也不是为了母亲几乎要与陈家决裂,连继任族长也不当了?怎么好意思说?”说我们。
陈行元冷眼淡淡一扫,陈望舒便立时收声,赶紧就离开了房间,转头就叫人去贤王府递信。
陆深知晓陈行元来了金陵很是惊讶,更惊讶的事陈行元竟然指名要见他。
毕竟是妻子的外祖,陆深自也只有遵从的道理,贵太妃知晓他要去见书晴的外祖,便叫王府的厨子跟着一起去,顺道还挖了两坛她亲自酿造的梅子酒一并带上,千交代万交代,“你毕竟是后辈,外祖说甚么,你听着便是,千万不要再惹恼老人家了。”
陆深自是应下不提。
贵太妃亲自给陆深挑衣裳,是一身雪白宽松锦袍,发丝并未用玉冠束起,而是用同色系发带松散绾在头顶,一番收拾下来,贵太妃退后几步,托着下巴观察一会子,总觉得还少了些甚么,于是给他在腰带上系了一个淡蓝地仙鹤纹荷包。
“那些旧事世家子,就喜欢做这样的打扮,你平日里总是穿深色衣袍,难免叫人觉得不好亲近。”
“等到了外祖跟前,多对他老人家笑一笑,做人长辈的,都喜欢谦逊有礼的后生。”
陆深到了瓷器巷,没有直接见到陈行元,叫他在前厅做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冷板凳。身前圆高几上的茶凉透了,也没人来给他换一盏热茶,偌大的前厅更是连个炭盆也没有安置。
此时已是午膳时分,可沈家却没有人来应付他,扒拉了一下高圆几上的坚果碟子,本想稍微垫一下肚子,却发现全都是虫蛀过的,根本无法果腹。
陆深想起从前陈老爷子的霸道来,倒也并不奇怪,只无可奈何一笑。
“王爷,妾身来给你送吃食了。”
陆深循声望去,便见她的妻打着一把水红底梅花油纸伞,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食盒,东珠绣花鞋踩着厚实的皓雪,自月门娉娉婷婷向他走来。
月门前有一从金竹,沈书晴路过时见它被皓雪压弯了腰,便将伞搁在一边,捏着金竹的竹竿轻晃了晃,一瞬间竹子便挺直了腰杆。
望着那重新挺立的金竹从,沈书晴满意地笑了笑,那笑容好似金子一般珍贵,是陆深从未见过的甜美。
陆深自位上起身,撩袍跨过了门槛,奔向他多日不见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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