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街又多了一股由北往南的人流。
马车拉满家当吱吱呀呀轧过街面。
人们肩背竹篓手提行囊,锁紧自家房门。贴好雷鬼符,踏上远行的道路。
年初金人破城而入,街巷响起的喊杀声击碎了东京固若金汤的幻想,越来越多的人家南迁躲避战火,留给这座城市的只有空洞的繁华和叵测的前途。
几个马车夫坐在铺子里等闲议论。
他们的对面是一家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店面。
只占两间抱厦地方,红墙绿瓦彩绘屋檐,小窗镂空雕刻的神女戏蝴蝶颇显生机。
当窗坐着那人,素衣皂巾,手持玉梳,正悠闲地给怀中的狮子猫梳理长毛。
——“他好歹也考过功名,如今怎么天天在狸奴馆混日子。”
——“没听说么,是个断袖,相好的郎官战死在太原,自己也被家里赶出来,至今没个归宿。”
话音刚落,那扇窗户开了。
——“好热闹啊。”
许念如今已不怕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只笑着问道:“几位兄弟说什么呢?”
马车夫端起碗道:“说你呢,金人就要攻城,你却还在收养这些无用的东西,真是枉费家中栽培,白读了圣贤书。”
许念浅叹口气,拨了拨猫儿的耳朵:“荔枝你听见没有,太原、中山、河间三镇拱手相让,原来不是人的错,竟是你的错。”
马车夫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角:“嘟囔什么?朝廷要是少养几个像你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文人,太原就不会失守!”
路过之人见这边吵嚷,围过来看。
许念的面色并未因被谩骂而有一丝的改变,只是手里轻轻把玉梳放下。
“说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那语气柔柔的,“有用的猫儿都去捉鼠了,没用的才留下,虽留下,若性格乖顺懂得讨主人欢心那也是有价值的,诸君可知我这馆子里最怕什么样的主吗?怕就怕那种摆不清自己位置,满腹牢骚还要反咬主人的。”
马车夫正要还口,忽见那只慵懒的狮子猫竟然爬起来凝视着自己。
猫的瞳孔在光线下收成一条细线,透出冷冽的敌意。
“荔枝,别理他。”许念道,“他若是好儿郎自上战场去,既留在这里就别充英雄,当互相帮扶共度难关才是,反倒还在窝里斗,实在不该。”
马车夫咽了一口口水,放下碗,挠挠头:“你,你什么意思?”
许念抱着猫,就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正面回应过一句。
路人哄笑:“牛老二,许公子宁愿和猫说话都不和你说,意思就是你还不如畜性呢。”
马车夫急了,瞪着眼睛抖着嘴唇,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占理的话。
同伴劝道:“别和读书人斗嘴,算了,他那么厉害,让他用嘴去敌金贼。”
马车夫道:“他娘的。”
一盏茶功夫这户主人要出发了,马车夫不敢再言语。
许念拿起鸡毛掸,扫了扫窗台的灰。
他的五官生得俊美,细长上翘的眼眸中似有潺孱春水,显出一种乱世无法惊扰的安逸宁静。
——“许二哥哥,小娘子让我拿这黄鱼干来聘荔枝~”
小女孩提着一个竹笼敲门进来。
许念闻声起身。
狮子猫是名贵品种,若平时二百文钱断然是不给聘的,可荔枝来历特殊,被捡到时已经瘸了一条腿,所以才想再给它寻个好人家,钱多钱少无所谓,能善待就很好。
许念斟酌小半个月,觉得柳家小娘子人美心善,是个不错的人选。
荔枝钻进竹笼,抓着里面的鱼干一个劲儿地啃,显然很满意这份丰厚的聘礼。
“哇,它好漂亮。”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荔枝那身金黄蓬松的长毛,眼里流露出喜爱,“小娘子定会喜欢的。”
许念点头微笑。
纳契签下,这桩媒就成了。
狸奴馆的生意大抵如此,自从许念接过营盘,不再去各地进货,而是收养那些被丢弃的猫儿再转手给有能力照顾它们的好人家。
这儿也没有别的伙计,只有许念一个人,他既是老板也是杂役。
*
六月里的白日很长。
许念劳碌整天,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侧耳听右边小巷的动静。
晚霞落在长街。
巷口站着一袭月白长衫。
许念转身掩上门,留了一条缝。
——“大哥既然来了,进来坐吧。”
*
许家并非生意人家,而是正经的书香世家,家主许敏文为当朝四品开国伯爵,家中两个儿子许放和许念也都考取过功名。
许放来见胞弟却只敢在天将黑时,他比许念年长六岁,已成家生子,为顾惜前程不得不小心。
“我这里一切安好。”许念提来一盏没点着的灯,添了些许灯油,“大哥寻我有什么事?”
许放道:“我来是告知你,咱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等父亲领完这个月的俸禄就走,你也早做准备,先到地方再想办法团圆。”
许念似不经意:“去哪儿?”
许放道:“父亲寻人安排好了,去临安供职。”
许念道:“那就有劳大哥照顾家里了,此去遥远,我帮不上什么忙。”
许放忧虑道:“你别看现在一切都还安宁,可是太原已经失守,北方门户大开,金人攻破开封只是早晚的事,到时候城门一关你想走都走不成了。”
木条划过,火星闪烁。
一团豆大的火焰亮起。
“我几时说过要走?”许念把灯芯点着,“我要等宋会英回来。”
许放摇了摇头,叹口气:“你和会英从小玩到大,若真是那样,我这做大哥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现在的情况是他已战死太原,你总不能就这么等下去。”
许念道:“只是生死不明而已,若非亲眼所见,就是城头讣告说他死了我也不会信的,此事莫要商量,我意已决。”
许放道:“人死不可复生,要如何说你才肯相信?”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答应过要在这里等他的。”许念淡然一笑,“若他凯旋归来却见人去楼空,大哥,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许放道:“可你也该考虑一下家里。”
许念道:“父亲的病最忌讳动怒,看不见我是最好的,若日日看见,保不准又要气吐血。”
许放道:“你觉得这话很好笑?”
许念收住笑容,沉默了片刻。
“你就听大哥一句话,回去跟父亲认个错……”许放正要劝说,却见许念起身往内房走去。
许念借着光打开锁,从内房抽屉里取出包裹。
包裹用绸缎包着,沉甸甸的,打开里面全是金灿灿的细软。
许放皱起眉头:“文若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许念道:“如今钱也不值钱了,这些大哥你拿去,路上好置换。”
许放一把推开。
许念静静地站在旁侧,低着头。
许放道:“你的意思是家里把你养大,就只值这些东西,是吗?”
许念道:“不是,是我实在拿不出更多了。”
许放摇了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国有难,你便弃官从商玩赏花鸟虫鱼,家有难,你丢下父母沉迷旧情消磨意志,如此不忠不孝,祖上三代的脸都要被你丢完了。”
金银洒在地上。
兄弟二人不欢而散。
许念目送许放的身影消失在将夜之中,然后关上门,喝了一夜的酒。
灯光透过丝绸屏风照亮里间。
猫的孤影从堂前闪过。
——“早知今日如此,当初何必顾惜羽毛,那一夜风月正好,你有情来我有意,还不如认了呢。”
许念闭上眼,满目繁华。
*
当年七夕,东京城歌舞升平,汴河两岸不夜天。
一双人影走过州桥,流连在汴河河畔。
许念看着河面那人的倒影,连脚步都轻轻迈,生怕衣摆携的风吹散了彼此的清誉。
他三岁的时候就知道宋尧的名字了。
许家乃四品开国伯爵,宋家乃四品怀化郎将,两家的宅子隔着一条街正相对。
他是许家第二个儿子,嫡子,宋尧也是宋家的第二个儿子,也是嫡子,连他们的房间的窗户都是正对着的。
什么叫门当户对?这就是正儿八经的门当户对。
许念听母亲说街对面有一个叫宋会英的男孩,只可惜两扇窗户中间还隔着几面厚厚的墙,并不能直接瞧见,他于是盼呀盼呀,盼到九岁才见到宋尧。
*
许念第一次见到宋尧,是宋家长子宋阳迎娶许家长女许菁菁的大喜之日。
许念抱着家养的猫儿在宋宅后园玩。
一不留神,猫儿窜到树上去了。
这猫浑身雪白只有一条尾巴是黑的,品名为“雪里拖枪”,很得主人喜爱。
许念也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见左右无人,卷起袖子就爬上去了。
二十几年的老桑树,足足有两层楼高,树荫遮蔽了小石桥。
许念爬到稍矮的树枝上,周围被绿叶环绕,喘息之间已看不清树下的人来人往。
——“小白,你等着,我来了。”
许念拨开叶子,却被面前之物吓了一跳。
不是猫,是个人!
叶影斑驳来不及看清容貌,依稀只见那唇角勾了勾,似在笑。
许念急忙往后退,手扑了个空。
“啊!”
他仰面往后间。
树叶哗哗在耳边狂响。
正是这时,一只手握住他的腕。
风息树静。
许念睁开眼,看清面前少年的脸。
一双眼睛漆黑有神,眉锋如剑,鼻梁笔直高挺,下颌线条干净。
“快拉我上去。”许念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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