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起来并不比许念大多少,手臂却十分有力,轻轻一提就把他整个人拽回了树枝上。
许念坐稳,道了一声谢。
少年背靠树杆,坐姿挺拔。
——“我叫宋尧。”
许念咽了一口口水,点点头:“原来你就是宋尧,我听说过你。”
宋尧道:“看来你是许念。”
许念惊奇道:“你也听说过我?”
宋尧笑道:“小舅子大名,我怎敢不知。”
许念一怔,也跟着微笑。
宋尧吹了一声口哨。
树枝的那端悉悉索索微动。
一个白乎乎的猫球儿挪过来了。
雪白的毛色,黑尾巴,正是小白。
“你……”许念略感讶异,“小白上树竟然是因为你……”
小白在宋尧面前十分温驯黏人,仰着肚皮打滚儿,完全不是平日高冷的样子。
宋尧笑了笑,让小白卧在自己的腿上,从怀里拿出一只小鱼干。
小白便津津有味地啃食起来。
许念想去摸,被宋尧制止。
“你吃饭的时候喜欢别人在旁边摸你吗?”宋尧道,“将心比心才是爱物,从馆里聘狸奴的人多了,才玩几天便生厌倦又把它抛弃的也不少。”
许念顶着宋尧审视的目光,解释道:“我们家不是那样的人,我一定会养它到老的。”
小白吃完鱼干,蹲在原地舔爪子。
宋尧用手帮忙它梳理完毛发,然后拨了拨猫耳朵:“快回你主人那儿去吧。”
小白喵了一声。
许念道:“诶。”
宋尧道:“怎么?”
许念看到宋尧肩上还有一处沾着白毛,伸出手去拍了拍。
毛是飞走了,可是也挠得他鼻尖痒痒的,想打喷嚏。
“啊,啊……”许念捂住嘴,“阿嚏。”
宋尧笑了。
许念擦去眼泪鼻涕,弱声道:“今日多谢你救我,改日定当回礼。”
宋尧道:“回礼?”
许念道:“恩。”
宋尧道:“我惊吓了你,你非但不去向大人告状,还要谢我?”
许念没想那么多,点了点头。
他并没有注意宋尧眼中划过的那一丝波澜,只是沉浸在对这位突然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少年的好奇之中。
他所熟知的男子用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长兄许放温文尔雅,姐夫宋阳英武刚毅,算得令他最为钦佩的两个人,而宋尧,虽然年幼没那般光鲜亮丽,却如一场风暴搅乱了他的心田。
第一次见面之后不久,两人在学堂相遇,也就有了更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逃学蹴鞠;
第一次夜游甜水巷;
第一次溜到东门湖垂钓;
第一次去妓馆听墙角。
两人在少年时期所有的壮举都是一起完成的。
许念觉得自己的胆子已经够大了,可宋尧比他还大。
更要命的是,每当他们闯了祸,到大人跟前他只能认栽认罚,而宋尧却总能装出一副规矩本分的模样免于受责,再长大些还身兼剑法箭术几样武艺,变得人见人夸。
许念不服,于是再也不让宋尧抄他的功课了。
他悄悄努力,通过乡试博取了人生第一份功名。
他站在红榜之下听着众多夸赞,也是第一次在宋尧的眼中察觉出对自己的倾慕。
他们回到家里,看见年事已高的小白一如往常静静地卧在树枝上。
“到底是灵物。”许念笑了笑,轻摇折扇,吟诗而过,“我道是——”
宋尧拉着不让走,非要听完后面的句子。
许念背过手,收敛风流纨绔,久久凝望北方。
春尽天将暮,
满城睡昏昏。
狸奴卧枝头,
独笑絮如霜。
尽管后来许公和宋公的政见出现了分歧,也各自追随不同的政党,可许念和宋尧的少年意气从未消减。
认识他们的人开玩笑说,凭这样的关系,将来结婚他们都得约在同一日。
——“你会和我同一天结婚吗?”
七夕这日,宋尧问许念。
目光交错。
“不知道。”许念想了很久,回说,“我们去大相国寺许愿吧。”
一轮银月挂在夜空。
汴河两岸华灯初上。
酒肆茶坊遍传咿呀戏曲。
当窗飞出一段水袖,如柔云把人的目光引向波光粼粼的河面。
千灯漂浮,画舫百只,在上土桥洞间川流不息。
女子身着罗裙,云髻戴金钗,有说有笑,怀抱小猫儿去狸奴馆修指甲。
许念感叹良辰美景,不知自己亦在画中。
他和宋尧相识已十年,昔日黄口小儿如今长成了挺拔的少年郎。
两个人站在大相国寺门口的巨树之下。
千百条红绸飘飞。
挂着风铃的竹片在风中旋转,发出清脆的声音。
宋尧道:“文若,我许了一个愿,保管我们两家能把婚事安排在同一天。”
许念道:“好啊,那你说说,许了什么愿?”
宋尧贴近许念的耳朵,悄声道:“你与我结婚。”
许念听得脑袋嗡嗡的。
宋尧抽走许念手中的红香,笑着拜了拜观音,一并和自己的插进香炉。
许念回过神,深吸口气,追问道:“当真?”
宋尧恩了一声,拍拍手往门口走。
“快把愿望收回来,戏弄神明是要遭天谴的。”许念追去,一把拉住宋尧的肩膀,“你我乃君子之交,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兄弟之间岂可开这样的玩笑。”
为了撇清心中的杂念,他几乎语无伦次。
宋尧回过头,久久没说话。
许念认真道:“听见没有?”
宋尧道:“罢了罢了,骗你的,愿望讲出来就不灵了,当真如此你可得负责。”
许念道:“你到底许了什么愿?”
宋尧抬起双臂,长舒一口气:“我愿——国泰民安。”
两个人中间有一层透明的冰。
他们朝着彼此奔赴,越离越近,却始终没敢点破。
碰着了,冰着了,便都把手指缩了回去。
从大相国寺出来,他们在州桥旁找了一处酒家,窗边对饮。
宋尧对许念谈起了秋季将要随长兄宋阳去太原参军的事。
许念也说自己正为次年春闱做准备。
乱世硝烟为他们的情谊熏了一层悲怆的底色。
许念道:“好男儿自当效力沙场为国捐躯,会英,我以你为荣。”
宋尧道:“文若亦是笔似刀剑破魍魉,纸上江湖起波澜,你我一文一武,各自为国效力。”
许念道:“我会在观音前为你祈福,等你平安回来。”
许念参加春闱的那一年,小白辞世了。
朝中皇权更迭,庙堂混乱不堪,民间更是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太原的局势如一团迷雾,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东京城中没有谁能说的真切。
许念听说的是——太原军民已经在严密封锁之中苦苦支撑半年,存粮几乎用尽,士卒只能烹煮弓弩皮甲充饥,却依然矢志不渝,拒绝接受献城的诏命和金军的劝降。
饶是如此,朝廷不知何故仍在拖延克扣支援前线的物资。
此时的许念还是相信宋尧能守住疆土平安归来的。
他接受了同榜考生的邀约,在弹劾奸臣的联名奏本按下手印,卷进了一汪浑水。
令他感到可笑的是,十余年克制隐忍,生怕笔尖落的一滴墨染花了他和宋尧之间如白纸一般纯洁的关系,这样的关系,却被别人用一盆污水泼脏了。
因为荒唐的罪名,许念被那自认为关系要好的同榜背叛诬陷,与此同时北方传回噩耗,太原失守,救援无果,守城将士全军覆没。
许念听说消息之时正在园中赏花。
“会英……不,不可能……”
家国理想与儿女私情在一瞬之间被击得粉碎。
更让他难过的是,掌权大臣并不承认太原守军的忠诚,还说正是因为他们不听诏命惹怒金人才招来战火,一时之间,似宋家这样的将门遭到前所未有的冷遇。
自那以后许念不能再见花开。
他倍感冤枉。
宋尧那样英勇忠贞的人,怎会是抗旨不尊的罪臣?再说他和宋尧,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做,怎生就被说成私通苟且悖逆人伦了?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认了爽快。
许念静静地在房中悼了一日,从此拒绝一切名利往来。
许敏文不愿见家门受辱,把许念叫到庭下听训。
“年纪小不懂事,风流胡闹那也是有的。”许敏文道,“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只要你肯娶妻,你和宋尧的那些谣言不攻自破。”
“那不是谣言。”许念抬起头看着父亲,“我与宋尧早已暗结连理,大相国寺的树上还挂着写有我们名字的竹片,此情日月可鉴,宋尧是我的夫郎,我要为他守节。”
“你!”许敏文一张老脸气得煞白,跺着拐杖咳嗽不止,“你以为你受的那些个委屈比天大吗?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你若连自己的身都立不住,只能被他人利用,谈何抱负!”
许念便知道自己瞎编得有些过头了。
认错倒是不难,但要他在这样的关头迎娶新人只为和宋家撤清关系,他做不到。
不出所料,因为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次日他就被扫地出门。
许念流离失所,单薄的身子在秋风里冻得发抖,却不后悔自己当众扯的谎言。
在他的心中那已经不是谎言,而是对宋尧的亏欠。
他甚至在竹片写下二人的生辰八字,就按自己说的那样挂到了大相国寺的姻缘树上。
无独有偶,街边的一个小铺子朝他打开了门。
他于是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然后就在狸奴馆打零工,并于这家主人南迁之后接下了生意。
*
许念睁开眼,繁华散尽。
又是初夏好时节。
经历过年初那场战火茶毒之后,东京的一切都染上了灰黄的颜色。
上土桥旁的灯笼只剩下零星几盏。
船只无人乘坐,轻轻地在水面飘荡。
许念给翠云楼的主儿送猫粮回来,记起从前万人空巷听姑娘唱曲的情景,不禁感慨。
——“都走了。”
正是这时,桥下传来一声猫叫。
“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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