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发现自从被他剃了毛,曲莲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害羞认生的样子。
每次换药,任凭他拨动摆弄身子,曲莲也不再看他,只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呜噜呜噜的声音以示还活着。
他觉得甚有意思,可见这只猫的确不同,竟和人一样知道美丑。
他于是每次都好言安慰:“毛色再美有什么用,若连命都丢了那才是不值得,等你养好身子,福气在后头呢。”
曲莲便会动一动耳朵。
*
在这番悉心照顾下,曲莲的伤慢慢好转。
中元之日,许念再次把曲莲抱出来检查,见一层新生的浅浅的软毛已盖住了光秃的后背,再回想桥下初遇时曲莲那凄惨的样子,心中不禁感叹——有人关爱是真的会让血肉生长。
“看来你的外伤好得差不多了。”许念看向院子,笑道,“可以洗澡了。”
许念挺好奇曲莲洗完澡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同时他也担心洗完澡之后曲莲和他的感情彻底破裂。
又是剃毛,又是泡水,可全都是得罪猫儿的事。
许念第一次知道猫儿怕水还是听宋尧说的。
他在家中时不用管喂养宠物之事,原本抱着小白也只是玩一玩,却因为对宋尧保证过会好生照顾,所以对小白事事亲力亲为,才知道给猫儿洗澡无异于扒它们一层皮。
院子里,清水、木桶和草木灰都已准备好。
曲莲跟出仓库在廊下徘徊。
“你看,水也没什么可怕的。”许念把手伸进木桶,舀起水,“洗完就干净了,多好。”
曲莲侧过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朝许念走来。
许念倒有些意外。
他发现曲莲的后腿只是因为疼痛踩得轻些,却并没有偏斜方向,两只后爪都能稳定落在前爪踩过的地方,这说明腿骨的愈合情况非常好。
他之前治过的骨折病例中只有荔枝是恢复得最好的,仍落下了残疾,可见曲莲何其幸运。
“喵~”
曲莲爬进木桶里蹲着,叫了一声。
许念的手背被水花打湿。
“真是奇了。”许念回过神,惊喜道,“你这猫儿居然不怕水。”
接下来,任凭他舀起水打湿身体,曲莲也没有挣扎扑腾。
更奇的是,当他给曲莲抹过草木灰,发现原本的黄毛逐渐褪色,竟然变成了纯白。
“你——”许念看着由清变浊的水,噗嗤笑出声来,“原来你是只白的啊,啧啧,你是有多脏才能把我都给蒙住了,白的好,白的好,只是不能给你介绍花奴了。”
曲莲听着这番话,却只留给他一副瘦骨嶙峋但十二分倔强的背影。
许念嘴上调侃,动作却温柔细致,一点一点把藏在皮毛中的污垢搓出来,如此换了三四盆水才洗完澡。
水沿着院子里的石板流进荷花池。
莲蓬七倒八摇。
许念拿布把曲莲包住。
曲莲仰卧在许念怀里,湿透的身子微微发抖。
许念笑道:“怎么还害羞呢?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的小母猫你被我剃过毛。”
他拉起曲莲的两只前腿,擦过前胸、肚腹以及后腿间。
细看那两颗粉色的小丸子像小樱桃,甚是可爱。
许念玩心一起,伸出指尖拨了拨。
——“嗷。”
曲莲一跃而起。
许念后知后觉,只感到面颊被猫儿尾巴抽了一下。
他根本没看清发生什么,再睁眼时,见曲莲已顺着树爬到屋檐之上去。
“好好好。”许念挪开木盆,站起身来,“你想要自由就去吧,小心被金贼捉去炖汤喝。”
一片碎瓦掉落。
曲莲跐溜便没了影儿。
许念苦笑。
早就该料到的——给猫洗澡等同于人猫感情破裂。
*
许念不知道曲莲还会不会回来,只是仍在院子里摆了一碗鸡肉,直等到夜里要入睡才去收。
月光洒在阶前。
地面如铺银霜。
院子里安静空寂,连树影都不曾摇晃。
许念叹口气,蹲下身去拿碗:“不是我小气,天气太热,肉放在外面小半天就会坏的。”
他这才感到心中隐隐不舍,却又立刻把情愫按了回去。
狸奴馆的日子自是潇洒,可潇洒的代价便是再也不对任何人任何事抱任何希望。
正是这时,屋顶之上传来响动。
许念抬起头。
一只浑身雪白的猫蹲在屋脊之上,蓬松柔软的尾巴勾卷身前,瞳仁明亮如琥珀。
“你是……”许念揉了揉眼睛,“曲莲?”
此刻他看到的曲莲已经全然不是先前那只瘦弱的病猫,而是书画之中优雅俊美的尺玉。
许念仰着头,初次感到他与曲莲之间特殊的缘分。
曲莲从房顶窜下来,脚步轻悄,就这么又回到了许念的身边。
*
既然曲莲从绣虎变成了尺玉,许给花奴配种的事也就作罢。
许念决定先在猫舍里给曲莲找一个新窝,让它熟悉熟悉左邻右舍,再作长远打算。
*
清晨,猫舍的木门缓缓打开。
“喵呜~”
“喵,喵,喵。”
“喵咪~”
许念把曲莲抱在怀里,微笑地向它介绍新环境。
这间房子的通风和采光都很好,冬暖夏凉,而且空间不比主人的卧房小,供跑动、喂食、休息、排泄的区域都是分隔开的。
老酒缸里住着狸花猫妈妈和三只毛色各异的小奶猫。
架上半开的笼子里卧着一只老年海州猫,褐毛金丝斑纹,微胖,正打着瞌睡。
还有一只娇小玲珑的玳瑁斑坐在矮几上,□□着爪子在给自己洗脸。
“让我想一想,你住哪儿呢?”许念四下看了看,把架子另一头的笼门打开,放曲莲进去,“好嘞,就这儿了,和老陈做邻居。”
可当他松开手,发现曲莲用爪子勾住了自己的衣袖,似乎对住处并不满意。
许念道:“不喜欢老陈啊?”
他转念一想,这只海州猫是公猫,两只公的放在一起确实容易不对付,于是又把曲莲抱出来,塞进矮几旁边的草笼。
许念道:“这回满意了吗?三花可是风情万种哟。”
曲莲的爪子仍然没有收回去。
许念没办法,只好拍开了那只充满依恋的爪子:“这么挑剔不行,我不惯着你。”
他嘴上这么说,倒也没有锁笼子,因为现在还不到春天,两只母猫一只年龄还小,一只还在哺乳期,纵然曲莲比老陈更年轻更有精力,放开养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许念走出猫舍,关上木门准备去办事,转头忽见一只白猫就蹲在走廊的栏杆上。
正是曲莲。
曲莲的尾巴悠闲地摆动着,像风中的芦苇花。
许念又好气又好笑。
他不知道曲莲是怎么跑出来的,回去检查猫舍,发现果然有扇窗户没关。
现在窗户是关好了,可曲莲就像知道了他的目的一样,窜到树上躲着不下来了。
“我真是服了。”许念道,“你若这么能耐,就开口说句人话,告诉我想住哪儿。”
曲莲侧过身,头朝着北。
“喵~”
许念道:“你……”
顺北看去,那方向只有一间屋子,便是他自己的卧室。
曲莲在枝头徘徊,喵喵又叫了好几声。
许念沉默片刻,笑了笑。
“好,不管你通不通人性,今天这话我就当你能听懂,狸奴馆只是你暂时养伤的地方,等你痊愈自会有良人接你去过好日子,你……不必留恋我。”
许念说完就出门去了。
他听说外城旅馆街有租客出高价在找一只失散多年的海州猫,如果只看年份和品种,老陈倒是符合条件,所以他想去探一探情况。
*
外城比内城大得多,这一来一回已经是下晌。
许念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屋子的门开了条缝。
他走得腿酸,因平时也不怎么关门,所以没太在意,就脱了鞋躺在榻上休息。
风从门缝透进房间。
许念深呼吸了几下,睁开眼。
水墨屏风映着一只猫的侧影。
许念几乎没有思考就认出了曲莲。
狸奴馆里的猫没有哪只会这般不知规矩进他的卧房。
他有些困乏,实在懒得去驱赶,又闭上眼睛。
日渐西斜。
许念小憩醒来,倒并不是因为房间里有一只猫在乱跑乱动,而是因为太安静了。
那只猫的影子竟像染在绢帛上的墨未曾动过。
“曲莲?”许念披上外衣,绕过屏风。
屏风后是一个灵位。
曲莲立在灵位之前,如沉冤得洗的一团白雪。
他朝若是同淋雪,
唯愿与君共白头。
那是许念私自为宋尧写的祭文。
“你啊。”许念坐下,把似乎正在发呆的曲莲拎到膝间,“你可真是我的小冤家。”
曲莲翻过肚皮,仰面看着许念,前爪不停地挠,呜呜叫唤。
许念难得见曲莲黏人,应了一声,温柔道:“若你实在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他叫宋尧,自幼与我交好,去岁却战死在太原,他们家中已无人,只有我还在守他的灵。”
曲莲的前爪停顿在空中。
许念道:“你看,其实你是听得懂好赖话的,所以以后你要想捉弄我没关系,但不要再来这不属于你的地方了,否则……”
曲莲歪过脑袋,略显好奇地等着下一句。
许念微笑:“我就阉了你。”
——“嗷。”
曲莲瞬间炸毛,跑没了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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