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觉得一定是自己太多情才会屡次对曲莲产生幻觉。
次日他睡到正午才起床。
靠演猫戏赚的钱足够一个月开销,是时候从下聘的人家里挑选正主了。
他从荷花池里割取三片荷叶摆在石板上,放好三样聘礼。
些许鱼干;
一碟子肉脯;
三个鸡蛋;
——“曲莲,过来给你好吃的。”
曲莲对许念的呼唤一直很敏锐,只是搭理不搭理要看场合。
若距离不是很远,事情也不急,那么往往就转一下耳朵动一下尾巴表示听到了;若是许念不在它的视线中,或有外人,那便不辞辛苦也会跑出来看看许念叫它做什么。
果然,许念这一叫唤,曲莲就从门外小跑过来了。
那身纯白的毛发又柔又亮。
曲莲行走时背部高度只到许念的腿肚子,搭起前爪才能够到许念的大腿,但它的身材在家猫之中可算上品,四肢修长,腰腹纤细,每一个步伐都显得优雅而高贵。
许念不自禁想起昔年的小白。
若小白还在,定会和曲莲成为要好的伙伴。
——“好啊你,又长胖了。”
被抱起的时候,整个猫从原来的一团变成了一长条。
许念道:“你看这儿有三份吃食,鱼干是农夫赵十六送的,肉脯是祝掌柜家的,鸡蛋是文安张氏的聘礼,喏,种地的做生意的当官的,任你挑。”
曲莲跟在许念的腿边,用尾巴勾卷住他的脚脖子。
“你问我的建议?”许念笑叹一口气,说出其中的道理,“种地人家实在,如今钱不值钱,粮食却是实打实的,兵荒马乱也饿不着你,只是你要学一学捕鼠的本事;跟商人过日子也好,他们走南闯北可以带你去见世面,但你要学的是那察言观色的功夫;至于世家大族,精致文雅,万千宠爱,更是上上签,只不过如今乱世,荣华富贵恐不长久。”
曲莲抬起头,试图看清许念的表情。
许念道:“你听得懂吗?”
曲莲:“喵?”
“好了,料你也听不懂。”许念抬起脚,轻轻踢开曲莲,“去吧,选一个。”
曲莲被驱赶到荷叶边,绕了一圈,回头看看许念……
许念微笑。
他不担心曲莲选错,因为这三户人家都很善良,不至于亏待猫咪。
唯一失算的是,曲莲已经是个成年的猫了。
只有小奶猫才做选择,成年的猫——全都要。
曲莲把三片荷叶拖到一处,卧在旁边,伸出前爪对许念招了招。
许念的微笑顿时僵硬。
*
虽然事情变得棘手,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父母之言媒妁之约岂可违抗,古往今来先婚后爱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许念想着这些,搬出了狸奴馆里唯一的铁笼。
这笼子和普通的竹笼草笼的不同之处在于那把铁锁是真的,锁上之后除非用钥匙打开,否则从里面根本无法挣脱。
许念打算把曲莲强制送走。
——“曲莲,你在哪儿呢?”
他却突然找不到曲莲了。
曲莲就像知道他的目的一样,躲得远远的,要么在他够不着的房顶上,要么藏在水缸后面他看不见的角落里。
接着便是那一夜,他打开窗,看见窗台上整齐地摆着三只死老鼠。
——“曲莲,你……”
曲莲蹲在他面前,浑身纤尘不染,只有半边胡子上染的血暴露了方才经历的激烈场面。
许念扫走死老鼠,回来时看到曲莲仍眼巴巴望着自己,莫名感到心疼。
“我搬出铁笼,并不是嫌你不会捕鼠。”许念蹲下身,为曲莲擦干净胡子,“只是……我的身份并不是你的主人,而是为你转运的人,你可以对我有情,但不必太深。”
曲莲避开丝帕,贴住许念的掌心。
许念抚摸着曲莲,心中忽起一计。
那铁笼就在案头。
“好吧,那我不送你走了。”许念把手伸进笼子里去取锁,“这就把笼子搬走。”
说着,指尖有意在锁上雕纹最锋利处划过。
许念大叫一声,故意做出痛苦的表情。
曲莲见状,当即冲进了笼子,用舌头为许念舔舐指尖渗血的伤口。
待它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许念抽回手,迅速关住笼子上了锁。
*
狸奴馆总算是安宁了。
许念把曲莲送往城南农夫赵十六家,换回两斛稻米。
他以为这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却不知这只是另一场好戏的开端。
曲莲不出三天就回来了。
——“喵~”
许念看着蹲在门口的白猫,头皮发麻。
那农夫的家距离此地很远,为防止曲莲记住路,他还特意用布罩盖住了笼子,饶是如此,曲莲仍然找了回来。
更要命的是,曲莲的嘴里还叼着一纸休书。
——“许二郎,此猫除了好看一无是处,且性格顽劣,偷吃鸡,我家一共五只鸡现剩两只,再不休待到明日恐怕连鸡卵都没了。”
许念无奈,只能赔钱退礼。
曲莲一脸无辜:“喵?”
许念揉摁着太阳穴,用另一只手指了指铁笼子。
曲莲垂下头,似乎也知道许念生气,自觉走了进去。
“这还差不多。”许念关门上锁,“我现在带你去祝掌柜家,你可不能再捣乱,他家离张员外不远,若再出什么岔子,传出去就真的没人愿意要你了。”
曲莲在笼子里呼呼大睡。
许念提起笼子,敲开祝掌柜的店门。
“哎呀呀,许二公子。”祝掌柜热情相迎,“小店已备好纳猫礼,就等曲莲来。”
许念微笑,目光落在店里。
生意人讲究财运风水,竟然早早在堂中布置了猫儿房,摆了红糖、茶叶、五谷作为献礼。他们相信猫是吉祥之物,是诚心把曲莲当儿子来养的。
许念把笼子放下,抱出曲莲。
祝掌柜道:“可有什么话交代?”
许念想了想,道:“若是它有冒犯之处,还请祝掌柜多多担待,日子长些就会好的。”
祝掌柜连连点头。
许念迈过前门,临走前又交代了一句:“它……喜欢吃鸡肉。”
人影远去。
曲莲把尾巴从面前拿开,久久凝视花烛。
*
这趟回来,许念才睡了三两个好觉,就又在一个夜半被惊醒。
巷子里传来急促脚步。
——“许二郎!不好了!出事了!”
许念开门一看是祝家的丫鬟,出事之地距离很近,连忙披了件外衫跟去。
太平巷一向太平,只是这些日子从北方来了很多流民,更有传说其中混入了金人奸细,确实不如以前安全了。
祝家姑娘跌坐在墙边,手里的灯笼也灭了,头发凌乱披在肩上,眼里还有泪痕。
曲莲卧在她的裙边。
“曲莲,你……”许念看到那枚被曲莲衔在嘴里的发簪,气不打一处来。
他以为是曲莲趁夜吓唬祝家姑娘。
曲莲呢,睁着明亮的一双大眼睛,走过来蹭许念的鞋尖。
许念一脚踹开。
这回他是用了力道的。
曲莲的身子直接就被踹飞,还好反应敏捷,在空中翻过身,四肢着地落下。
——“喵呜呜。”
曲莲回过头,委屈地叫。
“我教你扮猫妖那一招是让你吓坏人,不是让你吓主人。”许念仍不解气,弯腰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你以为这样胡闹就能回狸奴馆?你到底知不知好歹?!”
石子啪地落地,没砸中。
可曲莲也没有躲。
许念道:“还敢不躲?就不怕我真砸死你?!”
正是这时,祝家姑娘被扶着站起来,制止了许念。
“许公子,许公子你误会了。”姑娘擦去泪痕,解释道,“它没有吓我。”
许念道:“你不要维护它,我看得一清二楚,定是它偷袭你,叼走了你的发簪。”
姑娘道:“不是,你听我仔细道来。”
祝家姑娘办完事回家,见夜已迟便抄了这条近路,谁知道暗里突然冒出两个贼人拦劫财。她们求救不成反被扼住喉咙,当危急之时,一道白影扑来,正是曲莲。
曲莲跳到贼人肩膀上,一口撕下半只耳朵。
另一个贼人拔出短刀,迎面被猫爪挠下头巾,脸上落了三道血痕。
两人贼心不死,却见四面屋顶围来群猫,四面八方传来猫叫。
贼人大骂见了鬼,只好丢下祝家姑娘跑路。
许念这才知道自己刚刚误解了曲莲。
他心一软,连忙又朝曲莲走过去,蹲身道歉。
曲莲似乎并不生气,只是没让他摸,还绕他的腿转了一圈,蹭上自己的气味。
许念叹口气:“对不起,你做了好事,我还骂你。”
曲莲喵了一声。
祝家姑娘道:“不过……”
许念道:“什么?”
祝家姑娘道:“那俩贼人逃跑时带走了我的发簪,曲莲便追了一段,转过巷口之后,好像有一道红光。”
许念道:“红光?”
祝家姑娘道:“是,整个巷子都被血染过似的。”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许念心里的弦又被拨了一下。
“唉,姑娘别自己吓自己。”丫鬟劝慰道,“兴许是猫儿跳到谁家的红灯笼上晃了一下,不足为奇。”
“也是。”祝家姑娘勉强笑了笑,谢许念道,“今日之事多亏曲莲。”
许念道:“是姑娘有福,走吧,我送你回去。”
祝家姑娘道:“此外……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
许念了然笑道:“没关系,这罪名就让曲莲背着,谁让它之前总捣乱,聘金我悉数退回便是。”
曲莲还没来得及舔净爪子,便被许念抱了起来。
许念离开家门已有一段时日,人情世故也见不少了,似今日之状,祝家姑娘半遮面,那他也不会以外人的身份去戳穿。
他早就听说这位未出闺阁的姑娘与邻街的一位少年郎有私情,若非要在夜里幽会,又如何会以身犯险?奈何出了事,回去无法向祝掌柜交代,为保女儿清誉只能说一切都是为了找曲莲。
如是,曲莲又被第二户人家给休了。
*
直到这时,许念才想起那枚羊脂玉。
羊脂玉是张员外留下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份聘礼。
文安张氏,不问政事,不入红尘,半生求仙问道,颇有修为。
这人或许能解开谜题。
许念带着曲莲一同来到张宅的门前。
这一次他并非是来签猫契,而是来问缘。
三番五次的折腾让他意识到,他其实没有非要送走曲莲的理由,一切都只是因为已经深深地感到这只猫与自己的羁绊,而他害怕又一次有缘无分。
门开了。
一副飞鹤祥云石雕壁画映入眼帘。
许念深吸一口气,提起衣摆迈过门槛。
——“员外,许某特来求教,这世间可有狸奴通灵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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