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郎道:“什么不对?”
许念拿过匣子,把曲莲拔出来,一边解释,一边仔细摸排:“柳娘子是三年前才搬来的,如果这东西是令堂在柳娘子搬来之前就已经埋下呢?”
下一刻,他的指尖触到一个凸起。
匣子的暗格藏有半片竹简。
许念道:“看,这竹简上的字虽已模糊,但看形态依稀还可辨认。”
陆大郎一眼认出陆元的笔迹:“这是父亲……这是父亲亲笔所书。”
陆元行文规范,唯独最后一句,并不合规矩地另起了一行。
——“汝若改嫁,可以此物为嫁妆。”
王氏瞧见,神情一怔。
众人读字之时,老陈爬到那块石板上趴着,胸膛缓缓起伏。
至此,尘封十年的秘密终于浮出水面。
*
十年前,陆元应征入伍,离家前夕用多年积蓄求得这件价值连城的梳子,埋入自家旱田之中。
他交代自己的娘子,若他不幸战死北方,定要去开宝寺请法师为他超度亡灵。
他又恳求那法师,若见他的娘子来请愿,则把埋有梳子的位置告诉她。
他怕被父母知道,所以是趁着夜色悄悄完成的。
那一夜谁都没看到,只有一只平日多受他照顾的流浪猫跟来,目睹了一切。
老陈平静地趴在石板上,猫瞳里似乎还映着过去的情景。
那时它还是一只三个月大的小猫,却听着人世间最复杂的感情。
“我那娘子——什么都好,就是心太善,若把钱直接给她,她守不住,没过两个月定要叫公婆拿去。”陆元一声长叹,“我就想了这个办法,保她后半生自由无忧。”
小猫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
梳子在匣子里,发出叮叮当当清脆如泉的声音。
“你问我如何舍得让她改嫁?”陆元道,“她才十七,这么好的年华,为我守一辈子寡岂不可惜,如果我真的爱她,就不应该阻拦她去过更好的日子。”
“小猫,过来,看看。”陆元拿起梳子,对着年幼时期的老陈比了比,苦笑道,“真像你啊。”
十人征战九人死,没有几户人家不害怕。
陆元与王氏成婚才两三个月,一样不忍分离,可他为人老实,不敢学左邻右舍那样靠装病逃役,只好远离乡土踏上了迷茫的征途。
邻居笑他傻,却不知他把真情深埋地下。
陆元走前说地不能卖,等他回来种,可是那段时间从北方传回的谣言很多,信件又已断多年,一家人的生活实在困难,所以还是拆掉篱笆把地卖出去了。
再后来,这里被其他人家买去;
再后来,柳寡妇一路南漂来到这里定居。
老陈继续在马行街流浪,十年后,便目睹了陆元回来的情景。
陆元在军营凭资历当上都头,好容易熬到回家之期。
他千里奔袭,心心念念与娘子团圆,不想命运弄人,就在城门口跌落马背摔伤了头。
头部受伤后,过去的事他全都想不起来,却还是经常梦到一只海州猫。
那只海州猫就是老陈。
可惜老陈不再是十年前的小猫,体型毛色都发生了变化。
老陈数次尝试带陆元去柳寡妇的院子里挖那件东西,奈何陆元并不认它,更有一次被王氏捉住,误会之下就再也没有机会,只能彻底离开陆家那片地方,直到在狸奴馆附近被许念收养。
*
“喵——”
低沉的猫吟回荡在安静的院子里。
王氏的眼角滑落一颗眼泪。
她原以为丈夫不懂浪漫,却不想他那双从未读过诗书的眼睛曾为她选出过最美的珍宝。
此时无声胜有声。
众人无一不感动。
“早知人间皆是苦,定将草鞋细细补。”柳寡妇笑了笑,对着菱花镜捋过云鬓,“醒时一看,众云云,狸奴挖我门前土。”
*
真相大白之后,众人很是感慨,再次向柳寡妇道歉,带着梳子和猫儿回到陆家。
老陈依然走在最前面。
在王氏和陆大郎眼中,这只猫已经成了他们家不可缺少的一员。
许念抱起曲莲,微笑道:“你也功不可没,回去我奖励你。”
曲莲扁下耳朵,头变得圆咕隆咚的,充满期待。
许念道:“奖励你什么好呢?奖励你——给你洗个澡。”
曲莲甩了甩头,赶紧把耳朵竖回原样。
许念哈哈笑。
陆家常年阴郁的氛围此刻因为有了老陈而变得不同。
更奇的是,陆元的病在他看到梳子之后不治而愈,一切症结竟然都解开了。
“如兰,这,这梳子……”
陆元看到王氏手中的梳子,浑身似被电劈过震了一下,眼神瞬间清明。
以他们的家资,这只梳子到如今已经买不起了,梳子上的狸奴形态还是他亲手画给七宝社匠人的,更为人间绝版,也难怪他被折磨得心神不宁。
陆大郎惊喜道:“父亲醒了。”
陆元看向儿子:“孟初,你都这么大了……”
老陈也不盯人,直直看着窗外。
窗外云卷云舒。
褐色毛发中缕缕金丝在闪动。
“还有这只猫。”陆元见之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夺眶而出,“我就知道,我没记错,我命中果真有这么一只猫。”
王氏捏了一下丈夫的手,道:“你从早到晚叫人家小狸奴,也不看看,这都多老的一只猫了。”
陆元点了点头,长叹道:“是啊。”
王氏低头擦泪。
童子拉上床帏。
夫妻二人紧紧相拥。
将入夜,陆大郎见天色已迟,请许念在家中用晚饭。
许念肚子饿,便没有客气,答应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
大人围坐长桌。
长桌的旁边还摆着一个小矮几,专供两只猫用宴。
王氏道:“官人,若不是许二郎不嫌辛苦多次来访,谁能相信那一只猫能记得那么多事?它不仅记得,还懂得带我们去找,你说奇不奇?今日你能清醒,真是多亏了他和他养的猫。”
陆元道:“是啊,许二郎,多谢你帮了这么大的忙。”
许念微笑:“其实我正愁老陈没有归宿,你们也解了我的难,与其说谢,不如说是缘。”
陆元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玩猫,可是啊,有个人说猫会掉毛,收拾不过来,我就没脾气了,总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委屈了她,对不对。”
王氏小声道:“哪有的事,别瞎编,叫老陈听见以为我不待见它。”
陆元笑道:“怕什么,你没看老陈忙着呢吗?”
——“喵嗷。”
众人闻声齐刷刷往小矮几看。
只见老陈一爪按住饭碗,弓起身子,炸开全身的毛,硕大的体型把曲莲罩在一片阴影中。
曲莲侧着身已经退到边缘,再退就要掉下去。
许念道:“老陈。”
——“喵,喵呜。”
曲莲跟着叫了几声,似在告诫对方主人已经注意过来,不要太护食,否则要挨教训。
老陈思考片刻,调个头,坐回原位。
这番猫情世故,看得大家都笑了。
陆元的目光却落在曲莲的身上久久没有挪开。
许念道:“怎么了?”
陆元道:“你这只尺玉调教得真好。”
许念道:“实不相瞒,我没怎么教过它,它天生的乖巧懂事。”
陆元道:“看到它,我不禁又想起路过太原时听说的一个故事,不过那个故事,不好笑。”
许念手中的筷子微顿,却几乎不露痕迹,继续夹菜。
过去他是听不得太原二字的,倒自从曲莲来到他身边,趣事接踵而来,冲淡了心中悲痛。
许念道:“什么故事?”
陆元道:“一只白猫。”
许念夹起一片青菜,塞进口中。
陆元道:“传说太原战场上曾经出现过一只猫妖,额上有天火符,双瞳猩红,彼时城中军士皆已饿死,这猫妖就站在城头,吓得金人不敢攻城,硬是把空城守了一个月。”
许念追问:“那后来呢?”
陆元道:“本就是一个传说,后来,猫妖灵力耗尽,浑身重伤,沿路有人曾经看见它拖着一条断腿往南走,也不知是真是假了。”
许念听到这里,默了片刻,把碗轻放回桌上。
陆元连忙圆场:“唉,是不好笑,咱们接着吃饭,大郎,说点开心事。”
陆家人其乐融融,相谈甚欢。
许念看向曲莲。
曲莲吃完了晚餐,正用爪子拨弄双颊给自己洗脸,那样子看起来悠闲惬意。
许念松了一口气。
还好曲莲没有因为听到陆元说的故事而失控。
他打算回狸奴馆再和曲莲谈一谈心。
一番交谈之后,许念与陆元签下纳猫契,辞别陆家。
老陈临别绕许念走了一圈,喉咙里打着呼噜,似在感谢这段时间的收留照顾。
许念微笑:“走啦,老陈,以后我和曲莲会常来看你。”
*
夜里,马行街一座一座空空的楼阁在月光中被镀上一层灰白。
许念背着半袋米走在回狸奴馆的路上。
曲莲跳到高处行走视察,时不时在屋檐上趴一会儿,守着许念经过。
本草居门前的灯笼亮着。
许念敲了敲门,向沈珀交差。
“这趟没白走吧?”沈珀走出来,蹲在门边打理猫窝,“我听说了,你送去的那只海州猫比我的药都管用,半天就治好了那人的怪病。”
“你……”许念苦笑。
他实在佩服——这汴梁城里芝麻大点事都逃不过沈珀的耳朵,当事人还没开口,消息已经口口相传从马行街传到甜水巷。
许念道:“既然你都知道,我也没什么好说了,走了。”
沈珀道:“不是沈某人多管闲事,只觉得你接手狸奴馆真乃命中注定,你应该把遇到的奇闻轶事记下来才对,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的。”
许念被这话逗乐,笑道:“这机会送你要不要?现在你是狸奴馆馆主,快想想这本奇谈叫什么名字好。”
沈珀道:“叫《猫经》如何?”
许念道:“果然只是个开药铺的,还《猫经》,你怎么不叫《猫谱》?”
沈珀道:“算了,我读的书没你多,我不与你贫嘴。”
许念转身离去,背对沈珀摇了摇手,辞别。
长街只留下一人一猫的影子。
*
——“曲莲,你就是那只独守太原的白猫,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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