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居民尽受惊扰。
——“嗷!”
曲莲匍匐在地上,耳朵垂在两边,对着城北哈气。
它脚下暗红的光顺着石板的缝隙向四周蔓延。
“别,曲莲。”许念连忙把猫抱起来抚摸后背,“你已经没有多少灵力了,好不容易修复元魂,再伤可就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了。”
曲莲挠他的肩,挣扎着要爬出来。
许念一遍又一遍把曲莲的脑袋按回胸口:“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山河动荡不是你的错,你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自知从口中说出的话是何其自私,然而不知为何,怀中不安的扑闹渐渐平静下来。
曲莲松开爪子,闭住眼睛。
红光退散。
许念道:“好了,好了,不管发生什么,有我陪着你。”
曲莲把头趴在许念的肩膀上,身子蹭了蹭,发出一声乖顺的喵叫。
*
许念坐回床边,把曲莲紧紧捂在怀中直至天明。
窗外的动静渐渐平息。
叮,咚……
残荷之上的早霜融化滴水。
街巷之间传来军队的脚步声。
许念深呼吸一口气,定下神,整了整衣服。
看来这座古老而残破的城郭在府尹大人的指挥之下暂时抵挡住了金人的攻击。
许念抱着曲莲走到狸奴馆的门前。
街两边的店铺又少了一半,只有流民在粥棚下排着队等救济,百姓都留在家中关紧了门窗。
军士不停在往外城运送物资、军械。
从东、西皮甲作运来的铠甲汇聚在这里,经过清点再发配到前线。
——“让一让,让一让。”
许念循声望去,见北面来了一支小队。
小队以两人为小组抬着担架。
担架上的伤员身盖白布,但依然能看到由里而外渗出的一块块血斑。
带队的人是白骁。
白骁行经狸奴馆,目光扫过门前的一人一猫。
“许馆主,听说你考过功名,那应该是识字的。”白骁道,“城中缺人手,男丁应征厢军,妇孺协作甲衣,你这细胳膊细腿怕是也上不了战场,就协助我做后勤吧。”
白骁作为祥符县的巡检,为配合禁军守城,临时被分配了转运伤兵组织救治的任务。
许念果断道好。
白骁点了点头,令小队继续前行:“跟我走。”
许念道:“这是去哪里?”
白骁道:“翠云楼。”
许念道:“这就去……去多久?”
白骁道:“你最好把铺盖带上,现在情况不明,虽然金人今晨退去,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次突袭。”
许念咬咬牙,应承下来。
大义之前不必讲小节。
许念心想身边的这两只猫一定能理解他的选择。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包括自己的铺盖和两只猫的饭食一起带着,去往翠云楼。
曲莲和三花跟随小队左右。
翠云楼在一夜之间被改造成了一座营地。
每间曾经欢歌笑语的厢房此刻都住着伤兵。
熏香掩盖不住弥漫的铁锈气味。
伤兵的嚎叫和争吵声此起彼伏。
许念匆匆瞥过一眼,到后院的房间放下铺盖,跟到门口柜台的位置。
白骁道:“之前那个文吏累倒了,你接替他给伤员安排铺位,并要记录伤员所属编队,时下城内共有三个厢的禁军,每厢三军,每军五营,每营五都,信息务必精确。”
许念道:“是。”
白骁道:“翠云楼的事若有不熟悉可以问芹娘。”
许念道:“芹娘是?”
白骁还没来得及解释芹娘是谁,外面军令传来,只能撇下许念调头忙别的要紧事去。
门口的小队接连到来。
——“谁管接人?”
许念应声道:“这里!”
他没空再左右顾盼,慌慌忙忙翻出之前的文簿,研墨蘸笔,就这么被赶鸭子上了架。
这时又一个担架抬进来,躺的士兵满脸是血,口齿不清,盔甲也破损难以辨认所属。
许念皱了皱眉。
他刚刚都是让伤兵自报军号然后照前面的格式登记,可现在要凭经验辨认,实在被难住了。
曲莲这时站起来扒在他的腿上:“喵——”
许念道:“你有主意?”
曲莲点点头,跑到士兵的手边,叼住袖子往上面扯了一截。
只见士兵的左手背有“劲勇”二字刺青。
“明白了,这便是军号。”许念翻开新的一页,笔锋快速转动,口中喊道,“一厢二军,抬去楼上怀顺房。”
曲莲跟着担架,确保送到才回来。
许念放下笔,回想起刚才的一幕,略感意外道:“曲莲,你怎会知道他手背有刺青?”
曲莲喵喵呜呜答了一通。
许念完全没听懂。
但他通过观察很快就发现军中有让士兵把军号刺在手臂、手背甚至脸上的习惯,与其说曲莲有未卜先知之力,不如说它早先就熟悉这一习惯。
许念道:“既然你能看懂军号,一会儿帮忙引他们到房间,好吗?”
曲莲点了点头。
在这之后,许念负责给伤患登记姓名军号,而曲莲负责把伤患带到指定的房间,一人一猫配合默契,大大提高了效率。
一个上午,翠云楼已经住满伤员。
许念累了,正坐在椅子上休息,伸出腿突然踢到一个硬东西。
那是个夜壶。
他不禁感慨——前任文吏也算是尽职尽责,直到倒下连一趟茅厕都没有去过。
然而,比起体力上的劳累,精神上的疲倦更令人支撑不住。
这些受伤的士兵因为病痛而变得敏感多疑,一点皮毛小事就能和其他军营的发生冲突。
许念才休息小半个时辰便已经听楼中好几场争吵。
老兵怪新兵一惊一乍。
新兵嫌弃老兵动作慢。
守城东的怨缺人手,守城西的又骂缺火油。
老军医就在这充满牢骚的气氛中对伤兵开展救治。
鲜血染红一盆又盆的水。
撕心裂肺的叫喊不断响起,更有些士兵嚎着嚎着就没了声音。
许念帮忙接了盆清水送到楼上。
“狸奴馆的许二郎?”老军医擦了擦额角的汗。
许念道:“是,楼里满了,白大人暂时不会再送伤兵来,我可以打下手。”
老军医道:“这几床我来应付,楼下还有几个伤口太大要赶紧缝合,你去。”
许念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医官,我只给猫猫狗狗缝过针,充其量算兽医。”
老军医道:“可以了,别磨蹭。”
许念道:“好。”
楼下的床其实不能算床,几张桌子拼起来,上面再覆盖一层布而已。
许念不敢直视伤兵的眼睛,只看眼前露出的血淋淋的皮肤。
他拿棉布蘸酒清洗伤口,浅的口子用火烧,深且长的用针线缝合。
这样简单粗暴的处理往往会留下很丑陋的伤疤,甚至对伤员今后的生活造成影响。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边医治,一边有人死去被抬走。
伤兵们望看周围渐渐空出的床位黯然泪下。
争吵渐渐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位老兵忽然朝他伸出手。
许念道:“诶,什么事?”
老兵道:“能让我摸一摸猫吗?”
曲莲喵喵叫来三花。
两只猫跳到床的左右两边,蹭着老兵的手掌。
“真好……”老兵的唇边浮现出微笑,眼睛缓缓闭上。
这张床下晌便空了。
许念心想,虽然猫儿跑来跑去容易传播疾病,但这相比于伤兵正承受的痛苦已经不算什么,何不让猫儿在旁缓解气氛呢?
正在这时,一串女人的如百灵鸟般的笑声传进厅堂。
——“不妨事,就算嫁了林郎,我也还是昔日的我,还唱鹧鸪天。”
一袭花裙飘到门前。
女子挽着小竹篮,婀娜多姿地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伤兵伸长脖子张望,用干燥的唇舌呼唤芹娘。
许念才知道这位女子就是白骁所说翠云楼的芹娘。
猫儿不再受关注。
所有伤兵的目光都流连在芹娘的身上。
她体态修长,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腰间系着金丝软烟罗。
乌黑的鬓发斜插碧玉钗,肤色如雪,脸颊透红,艳丽的妆容勾人魂魄。
“这位郎官是?”芹娘上下打量。
许念道:“城中人手紧缺,我是临时应征来做文吏的。”
他闻见脂粉香,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倒不是因为芹娘这样的仪态显风尘,而是时下的东京城中已经没有哪家女子敢把自己往好看了打扮。
经历上一次的劫难,女子一听到战鼓响就立即改穿粗布麻衣,为防止城破之后被金人挑去淫辱,她们用黑炭涂脸,尘土抹发,生怕被夸俊俏。
许念一路所见都是紧闭的窗户和破败的院落。
如此氛围之中,芹娘的出现就宛如雪中盛开的一点红梅。
“原来是个玉面书生。”芹娘笑了笑,显出嘴边的两个酒窝,“如此也好,你会舞文弄墨,总比他们识趣,长夜漫漫就不用担心寂寞了。”
许念后退两步。
芹娘倒也没有追讨,而是提着篮子往伤兵的床位走去。
篮子里装满了糖果。
“三日后是我和林郎成亲的好日子。”芹娘道,“他会用贴金朱漆的四抬花轿来接我,到时候你们可别嫉妒。”
一位双目失明头缠白布的士兵手滑没抓稳,糖果噼啪落了一地。
他扶着床在地上乱摸:“芹娘的喜糖,掉了,找不着了……”
芹娘弯腰扶起士兵,还没等那士兵开口,便拿起糖塞进了他的嘴里:“甜不甜?”
旁边的人大起哄。
——“他脸红了!”
一个后背受箭伤的士兵笑得直锤床板。
“老实趴好。”芹娘斜睨一眼,扬起玉手,照着那士兵的屁股啪地一拍,“箭伤在背上,指定是临阵逃跑之徒,给你脸了。”
“喔哟哟哟哟~”士兵喊疼的声音都是甜的,“芹娘饶过我,老实了,老实了。”
许念心生感叹——芹娘这般厉害又这般风情,真不愧是翠云楼早些年的头牌。
突然,横空伸来的一只猫爪子挡住了他看芹娘的视线。
“喵喵。”曲莲蹲在他面前,左右扭动身体,“喵喵喵喵喵。”
“怎么啦?”许念道,“我看看美人你还吃醋了?”
芹娘这时才注意到两只猫。
一只浑身雪白的尺玉,一只玳瑁斑,都在许念的身旁乖乖待着。
“忘了请猫大人,罪过罪过。”芹娘笑了笑,从发髻上抽出流苏簪,伸到猫儿面前摇摆晃动,“来,来抓喜帖。”
曲莲哼唧了一声,转过身去。
三花显得很有兴趣。
它的瞳孔跟着左右动,两只前爪伸在半空,时不时地扑抓一下。
流苏上的琉璃桃花旋转起来。
芹娘托着腮,痴情地注视,唇角微微上扬:“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许念等了片刻,开口道:“你是在问我吗?”
芹娘笑道:“不是你还能是谁?”
许念道:“什,什么事?”
芹娘道:“三日之后我要结婚了,你帮我去封丘营地请一个人来,好不好。”
许念道:“封丘营地在祥符县衙旁边,地方我是熟悉的,可你先说要请谁。”
芹娘抬眸,一字一顿:“新郎官。”
许念:“啊?”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他看芹娘这满楼发糖的阵势还以为真要办喜事,哪料新郎官此时身处军营居然是毫不知情。
许念暂且没有答应,而是找到老军医问此间故事。
天色渐晚。
凭栏而望,城际挂着片状的火烧云。
老军医道:“你问芹娘和林都头?”
许念道:“是,我才刚来一天,实在诧异。”
老军医点了点头,叹道:“她找你是出于无奈,不会有知情的人愿意帮她这个忙的。”
芹娘和林度年少时在翠云楼相遇。
他们一见钟情,为彼此的才华所吸引,无话不谈,还曾相约在元夕私奔。
可是纸包不住火,市井流言终于还是传到了林家。
林父严厉反对,强行干涉,当即逼儿子娶下一位门当户对的正妻,另取一笔钱以林度的名义送给芹娘作为补偿,就这么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七年之后,林父去世。
林度执意从军,为不耽误家中娘子,他主动提出和离。
女方便随母族南迁,只留了他一个人在东京。
“现在林度无妻无妾,不就让芹娘的心死灰复燃了么?”老军医缓缓说道,“她啊,半生漂泊始终没遇到良人,只可惜林度未必愿意再接纳如今的她。”
许念听到这里才明白众人笑语的背后是奚落。
人们笑芹娘,笑她和那位李衙内一样,到这时候还做着跻身官宦名流的梦。
可许念并不这样认为。
他觉得芹娘铁心要嫁给林度一定还有别的缘由。
待他下楼,见三花已经被芹娘诱到怀里哄乖顺了。
“你答应?”芹娘把发丝别到耳后,眸中流光,“许馆主你真是好人,怪不得养的猫儿都这么乖巧温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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