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明七年,四月廿三。
徐奉明于谯明山太白峰上,羽化登仙,魂归天地。
这位名震修真界多年的剑圣就此陨落,他仙去后,由他的大徒弟沈衔鹤接任了太清宗的宗主之位,这一年,沈衔鹤十九岁。
论辈分,沈衔鹤不是太清宗辈分最高的那一个,论修为,他也不是最厉害的,不过当年不满沈衔鹤日后继承宗主之位的那几个长老都已被徐奉明逐出宗门,而且那时太清宗才在万音谷里遭到重创,除了沈衔鹤也没有其他适合的任选了。
偌大的谯明山上也就只剩下一个江御是沈衔鹤压制不了的,但偏偏这个最厉害的江御,又很听他宗主师兄的话,除了不想受拘束,其他的,几乎是沈衔鹤指哪打哪了。
对于徐奉明的离世,太清宗上下其实早有准备,在沈衔鹤的操持下,众人虽然哀恸,却不至于失了章法。
谯明山上一切如常,然修真界中不少名门正派却是对他们虎视眈眈,这些年来,太清宗靠着徐奉明过去积累下的名声博了个修真界第一门派的名头,他们早就看不顺眼。眼下徐奉明离世,太清宗内仅剩的几位长老在万音谷中受了重伤,都闭了关去,没有个十年八年是不会出来的,新宗主又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如此这般,不免动了要争一争这第一门派的心思。
这些个门派自认算是厚道,等到徐奉明的后事都操办好了,才开始向太清宗发难。
虽然老一辈们不在这里,可年轻一辈中不乏有天资出众且刻苦修炼的,还有江御这个不亚于徐奉明的绝世天才。
江御被他们闹了两日就烦了,这些人敢来找太清宗的麻烦,难道太清宗是死的,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吗!
沈衔鹤本是不同意他这般乱来,只是几个门派轮流,日日来谯明山找人切磋,交流武学,谯明山上的弟子都没法专心修炼。
他们借口找得好,沈衔鹤又低了这些人一个辈分,不好把场面闹得太难看。
江御可不管这些,沈衔鹤不让他在谯明山给那几个老不死的颜色瞧瞧,他就一人一剑下了谯明山,既然他们敢来找太清宗的不痛快,那么现在谁也别想痛快了。
江御直接打上门去,他连那些客套的话都省了,把门派里留下的弟子长老甚至掌门全部揍了一遍。
按理说,经此一遭,那几个门派应该消停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年中秋刚过,点魁派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经查探,凶手用的是江御的剑,使的是江御悟出来的剑招,就连血泊里留下的脚印,看起来也与江御一般大小。
同时,又有人声称那天晚上看到江御提剑闯入点魁派,在天亮前离开,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此事一出,修真界一片哗然,很快以六剑派为首的几大门派,在谢西崖的带领下,让太清宗交出江御,如若不然,他们不日便会围攻谯明山。
沈衔鹤召回江御,询问当日事发经过,那日白天江御的确是去过点魁派的,不过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离开,后面的事他一概不知。
沈衔鹤相信江御,但只是他一个人,乃至太清宗上所有弟子都相信他,也是不够的。
他们与谢西崖等人约在天明山碧浮宫当面对质,到了碧浮宫,先是点魁派幸存的长老向沈衔鹤绘声绘色描述了点魁派凄惨景象,说到动情处,周围的几位道友跟着落下泪来,一群人哭了半天,在多方安抚下终于停了下来。
他们向沈衔鹤提出自己的要求,太清宗必须把江御交给他们绳之以法,以告慰点魁派地下的三百多个亡魂。
沈衔鹤认为这桩凶案疑点重重,应当从长计议,谢西崖沉声问:“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沈宗主想包庇不成?”
这些证据都是伪造的,又证明得了什么呢?沈衔鹤反问道:“若真是江御杀的人,他何必留下这么多破绽?”
谢西崖没开口,他后面玉京门的一位长老跳出来阴阳怪气道:“这那可不好说,说不定他早就想好用这话做借口了。”
江御斜了他一眼,冷冷道:“要不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是怎么杀人的?”
那长老脸色一变,登时大叫起来:“你们都听到了!你们都听到了!他现在就想杀人啊!”
江御气急:“你——”
沈衔鹤握紧他要拔剑的那只手,此时若是与这些人起了冲突,这件事就更无法收场。
碧浮宫内的这些修士心中或许知道事有蹊跷,或许不知道,但这些年来魔族式微,正道之间的竞争逐年增强,谁都不愿错过这个能打压太清宗的大好机会。
碧浮宫内这些人不是江御的对手,可是他们也不是傻子,愿意与江御一对一地单挑,若他们一拥而上,江御怕也讨不到好去,倘若他能侥幸顺利逃脱,谯明山上的那么多弟子又要怎么办呢?
就是顾及同门安危,他们今日才会来到这天明山。
江御与心中同样清楚这些,他压下怒火,冷声道:“给我十天时间,我去找出凶手。”
“十天?”有人笑了一声,出言讥讽道,“谁知道你这十天是去找凶手,还是逃命去?你要是一去不回了怎么办?”
江御淡淡道:“我便是现在想走,你以为你们现在拦得住我?”
“小子,口气这么大,也不怕风闪了舌头!”
江御抱着剑,面无表情道:“口气大不大,试试不就知道了。”
“真是冥顽不灵!不知悔改!”
“江御,你以为自己有点本事就天下无敌了?”
碧浮宫顷刻间陷入一片混乱,眼见着有人已拔出刀剑,沈衔鹤突然开口,他道:“我留在碧浮宫做人质。”
吵闹的众人停息下来,齐齐转头看向沈衔鹤,碧浮宫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大殿中央,沈衔鹤长身玉立,萧萧肃肃,轩然霞举。
他朗声道:“十日内,江御若不能找到凶手,我沈衔鹤任凭诸位发落。”
“师兄——”江御并不放心把沈衔鹤独自留在这里。
沈衔鹤对他摇了摇头,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说到底,还是太清宗实力不足,不比往昔,放在他师父还在的时候,这些人哪个不是客客气气的。
“他人都跑了,发落你又有什么用?”
“江御若是想走,在座的诸位绝不可能拦下他,诸位若是不信,尽可一试。”眼前这些个门派都是被江御一一上门单挑过的,确实没有把握能拦下他来,若是真让他跑了,他们的老脸可就丢尽了。
见没人站出来反驳,沈衔鹤继续道,“他没走,是放心不下我,我留在碧浮宫做人质,他一定会回来的。”
沈衔鹤话说的有理,但众人犹豫,一时做不出决定,最后是谢西崖站出来道:“沈宗主愿意留下做人质自然是好的,但江御若不能在十日内找到凶手,那对江御的刑罚可就落在沈宗主你的身上了。”
沈衔鹤点头道:“理应如此。”
江御皱眉:“师兄……”
沈衔鹤对他笑了笑:“我相信你,去吧。”
那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些,中秋过去不久,就有细碎雪粒飘洒下来,满山的红叶落了白霜又落了白雪,放眼望去,一副惨淡的光景。
江御为了找到灭了点魁派满门的凶手来回辗转奔赴数万里,日夜不寐,一刻都不敢停歇,可最终还是迟了两日。
他遭到暗算,被困法华莲狱,幸而得花见月相助,才重见天日。
十二日后,他提着人头与拘魂幡回到天明山。
天明山上,白玉妆成的碧浮宫巍峨矗立,落日熔金,万丈霞光奔涌而下。
当日诬陷江御的那几个掌门长老不知何处去了,他四处寻找都不见沈衔鹤,心下没来由的慌乱起来,半天过去,就在江御考虑是不是要把整座碧浮宫都给拆掉的时候,一小童战战兢兢地过来,把他带到碧浮宫后的那方红萼池,红萼池畔栽满冰蓝色的水月芙蓉,四周飘荡袅袅烟雾,依稀可见水面上一簇簇红花竞相盛放。
不知是什么样的花,竟能在这样严寒的深秋里开得这样繁茂。
江御上前两步,突然,他脸色一变,满身戾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找了很久都找不见的师兄正被锁在这片池水的中央,两条腕粗的铁链从他的肩胛骨穿过,那处的血肉已溃烂模糊,雪白的长袍也被鲜血浸染,不知那衣服下面还有多少伤口。
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乌黑的长发垂落,可能听到江御的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这一动,又牵扯到伤口,鲜红的血从他的伤口滴落,落在水面上,绽出一片葳蕤的红花。
于是江御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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