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李玉蟾上一次闯宫,害得李桐枝大病一场,心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以至于现在听到她的声音,即便没太听清她说什么,也有想要把自己藏起的冲动。
小姑娘小心把身体蜷缩起,期许着宫人能将她拦住。
可念及李玉蟾不达目的总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性格,又觉即便阻拦一时也无用,所以没抱太大希望。
嘈杂声渐近,这回李桐枝听清楚了她叫骂的是贺凤影。
小姑娘勉强从恐慌中挣脱,看向岿然不动的青年,催促道:“皇姐是来找你麻烦的,你别留在这儿了,快从那扇窗户出去,走我宫殿后门离开。”
“无需躲她。”
贺凤影的好心情因李玉蟾的到访戛然而止,正寻思该要她多付出什么代价合适。
凤眼眺向窗外,眼眸沉淀为近乎凝滞的夜色,危险且深沉。
可一旦移目回李桐枝的面上,目光便柔和如砚台溶水化墨。
他满心爱怜地将她冰凉的柔荑轻轻执在掌心,渡去温度的同时,温声安慰她道:“别怕,她已经失去能倚仗的一切,不再具备威胁。”
李桐枝懵然不理解,贺凤影却对李玉蟾会愤怒来找自己算账的缘由心知肚明。
这十几日未与李桐枝相见,他可没有虚度光阴。
借各种渠道终于收集齐了李玉蟾母家的罪证,他在三日前整理写成折子,以忠义侯之子的身份,自明面呈递给了皇上。
因此朝臣皆在议政殿听到皇商梅家诸如“私自转售盐引”、“暗中教养瘦马歌姬贿赂官员或转卖高价”等斑斑恶劣事迹。
单一桩、两桩或许只是罚些钱财,不会伤筋动骨。
偏集中在一起,忽然在前朝发难,没有给梅家留任何私下斡旋商量的余地,还让后宫中的梅昭容没有机会求情。
梅家所能做的,只有在判决下达之前,尽量将财产交给家族中有可能不被罪及的族人,为梅家留下日后东山再起的希望。
然而他们没能得到转移财产的时间。
因李昭华在两位皇妹中有了明显偏爱,应允提供帮助,折子递上去后,辨别证据真伪的进度推进得异常快。
到今日,的确该出判决结果了。
依法裁判的话,梅家除主要经营者外都罪不至死。
李玉蟾虽然享受了不少梅家富裕的好处,但也仅是从此断了母家的经济支援,不会被连带追究罪责。
在贺凤影看来总还是不够痛快。
不过李玉蟾主动来找麻烦,他倒很期待与她当面相持。
如果能再得到一个落井下石的机会,便可早点实现长公主口中发落她远离李桐枝的承诺。
然而在殿内等了一会儿,外间的吵闹者仍是没能成功闯进宫中来。
枕琴领着人在拦。
李玉蟾始终未能前进几步,心中不耐烦,忍不住大声斥骂道:“你们这些狗奴才,谁给你们的胆子阻我!”
“八殿下禁足之罚未除,怎敢无旨擅出,来闯九殿下的宫室!”枕琴不惧她的无能狂怒,拿捏着她一定是违命的错处喝问她。
李玉蟾噎住,气场弱了一截,强撑着骂道:“事后我自会同皇后娘娘说明,宫中主子的事哪里轮得到你个奴才插话!”
她竖起眉,指挥着自己手下宫人赶紧把拦路的人都打走。
可今时不同往日。
李桐枝宫中的宫人经这段时间,对这里有了归属感。
虽除枕琴外,仍然没谁敢出言顶撞八公主,但至少会团结起来拦她。
毕竟八公主之前闯宫遭到了惩治,且皇上出席九公主的饮花宴,两位公主的地位看起来已不如从前悬殊。
尤其是当下李玉蟾母家被发落。
消息虽然还没有在整个皇宫完全传开,但她自己宫里的人都听说了。
他们因此心情忐忑,熄灭了过往的嚣张气焰,都消极怠工,不愿冲锋陷阵作那个突破防线的人,自然久久无法为李玉蟾开辟出一条进入殿内的道路。
李玉蟾恼得不行,竟也不顾体面了,狠狠踢了一脚面前挡路人的膝盖,胡乱挥动巴掌打人,自行厮打着要闯进宫里去。
她闹得激烈,宫人怕动作间不慎伤到她,都不敢还手,只得在她逼近时稍稍退开躲一躲。
枕琴不能静看她进殿内,对她也无任何敬意,正要去她跟前挡,殿门忽然自内部打开。
贺凤影走出。
他平静地直面李玉蟾灼人的目光,甚至如视戏台上丑角儿般,轻抬起唇角微笑,明知故问:“八殿下要找我吗?”
李玉蟾恨得双目赤红。
若非中间隔着不少人,连他的衣角都难以接触到,怕是立刻要扑上前啖血食肉。
她表情扭曲,咬牙切齿地指着贺凤影,狠声骂道:“旁人称你一声小侯爷,你真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说到底就是个下贱侍卫的儿子,竟敢对我母家下手!”
贺凤影不为所动,品着她自以为的尊贵,脸上嘲意愈浓。
“梅家从前不过是焦南郡小小糖水铺子,侥幸受陛下皇恩成为大衍皇商,却目光短浅,犯下累累罪案。八殿下不满,该去追究你愚蠢低下的亲戚,或是去向裁判结果的陛下道不公。”
李玉蟾的愤怒攀升至新高度,偏偏贺凤影一字一句皆是事实,她反驳不来。
余光望见总是如幼兔般任她揉捏欺凌的李桐枝。
发现小姑娘忍着害怕行至贺凤影侧后方,牵动他的袖缘,似乎是想要唤他回殿里去躲着,她怒意发泄的目标当即一转。
曾划破过柔嫩肌肤的丹蔻指尖愤恨指向李桐枝:“我倒忘记他定下要成你这小贱人的驸马了,肯定是你撺掇的,你果然同你母亲一样下贱!”
贺凤影面色沉下,目中流露出森然寒意,右手控制不住落在腰际悬系的长剑剑柄上。
可感受到轻轻曳住自己衣袖的小小阻力,到底合了合目,缓缓吸了一口气,忍下当着她面伤人见血的杀意。
他将小姑娘娇小的身形完全挡住,冷冷道:“我将成为桐枝的驸马,自然为她出头——八殿下不是也定下了婚事吗,朝堂上怎不见你未来夫家为梅家道只言片语。”
这话刚好戳在李玉蟾的痛处。
她之所以不顾禁足未除,怒不可遏地奔赴来找贺凤影算账,不仅因为梅家倒了,还因为安诚公以梅家获罪之名,退了家中儿子与她的婚事。
连可期待的婚事都失去了,这才在听说罪魁祸首进宫后完全无法控制情绪。
李玉蟾气得几欲呕血,趁着宫人都分神听他们说话,不管不顾地大力推开所有挡在面前的人,拔下发髻上一根尖锐的银簪就要往贺凤影身上扎。
贺凤影并不躲避。
如果他想,李玉蟾毫无章法的攻击根本碰不到他。
可他更坏心,稍抬手,以手背蹭过簪尖,容着她在皮肤划破浅浅一道伤口,然后装作吃疼的下意识反应,有明确目的地小幅度以手臂挡开她。
李玉蟾攻势未尽,陡然失了平衡。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撞向了旁边的柱子,前额顿时磕出一片可怖的青紫,连声哀叫。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的李桐枝从贺凤影背后走出,捧起他渗出血珠的手,紧抿起唇又悲又怒,不肯去理似乎伤得更重的八皇姐。
正是情形混乱的时候,未料她这偏僻的宫殿竟还会有一位访客。
随宫人唱名一声“皇上驾到”,院内除李玉蟾的喊痛声外其余皆止。
“这是发生了什么啊?”皇上兴味盎然地步入院内。
目光流连过坐在地上哀嚎的李玉蟾、因他意外到访而皱起眉的贺凤影,最终瞧向给他留下乖巧印象的李桐枝:“小九同我说说吧。”
李桐枝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诚实道出自己所见:“八皇姐因母家被罚的事来找凤影的麻烦,说不过就动手,结果就撞到柱子上了。”
她的睫羽颤了颤,想着李玉蟾受伤无论如何还是因贺凤影之故,怕贺凤影还是被罚,又补充道:“凤影不是故意的,他都被皇姐划伤了。”
皇上清楚贺凤影的本事,听李桐枝的说法满心好笑,抑不住唇角上翘起弧度。
他瞧着那道不上药都能好得很快的伤口,拉长声音道:“原来是这样 ”
李玉蟾自然不肯父皇听信这套说法,捂住睁不开的那只眼,流着泪看向他的方向:“父皇,你得为我做主啊。”
皇上闻声看向她,面上笑容不变,目光却冷了下来:“玉蟾,你以为朕是来为你做主的吗?”
第 24 章
如果李玉蟾保有足够的清醒, 就该注意到皇上不动声色改换了自称。
原就不算亲近的父女关系被拉远距离成为君臣,根本没有她撒娇卖痴的余地。
可她被愤怒蒙蔽了心智。
听他同往日一样唤她“玉蟾”,就以为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救星, 想要倾诉出满腔委屈, 求他重罚自己怨恨的贺凤影和李桐枝。
若有可能, 也为母家梅家求一求情, 看能不能让梅家从轻发落
她甚至准备求父皇看在自己母女的面子上,就此放过梅家这一次, 不追究, 进而让她能有机会挽回自己失去的大好婚事。
李玉蟾的梦做得美好,却无半分实现的可能。
夹杂哭腔的嗓音刻意捏起混出古怪的甜腻,方叫了一声“父皇”, 就令不适感增强的皇上抬手止住接下来的话。
他卸去脸上挂着的虚假微笑,目视这个愚蠢的女儿, 冷冷道出自己愤怒的因由:“梓童罚你禁足,你为什么不在自己宫室里,谁给你的胆子违命跑到这里。”
皇上自梅昭容宫中来。
前朝要重责梅家, 皇后行事公允, 考虑了到身在后宫的梅昭容母女即便知情, 也并非梅家罪行的主导者, 要清算也不该圈在同一批里。
由于李玉蟾正被自己禁足,为表现出前朝和后宫并不瓜葛连坐, 她支皇上走一趟梅昭容居所, 打消宫人们无端的惶恐和猜测,避免引发混乱。
皇上去了。
见到哭哭啼啼的梅昭容后, 敷衍地说了几句话,准备再见一见禁足中的李玉蟾, 便算完成任务。
没想到被皇后下令该静心思过的李玉蟾竟不在,事情的性质便不一样了。
皇上最厌他人不尊皇后,抓住李玉蟾对皇后旨意阳奉阴违,不可能轻纵放过。
否则日后少不了不把皇后旨意当一回事的人。
因此从支吾的梅昭容口中逼问出李玉蟾的去向,他径直来到了李桐枝的宫室,寻她算这笔账。
“父皇……”李玉蟾声音艰涩地喃喃。
她难以置信地发现他毫不掩藏眼中盛满的厌恶情绪。
先前被枕琴喝问违命时,她尚且能有底气大声应话,因为觉得向来待自己亲厚的父皇不会过于怪罪自己,至多事后去皇后处认个错就是了。
现在意识到他并无袒护之心,反而当着众人的面,丝毫不顾及她面子地责问她,裸露在外的皮肤顿时如遭冰锥刺扎。
寒意渗进骨头里,连眼泪都冻结住,无法肆意流淌。
她心里梗得厉害,无法接受被其他人目睹自己的失宠落魄,可悲的自傲发挥作用,令她做出当下情形最错误的选择。
她仰起脖子,不顾怦怦直跳的心试图阻挠,硬是把话说出口,大声道:“父皇,您罚了我母家众人流放,我被连累退了亲事,遭这么大变故,难道还必须受困在宫室中,忍耐沉默、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要不然呢。”近乎质问的语气令皇上危险地眯起眼:“你很不满?”
这话一经问出口,不必等李玉蟾回复答案,贺凤影就确定她的结局最好不过是褫夺公主封号,母女二人的宫室从此与冷宫无异。
因为能道出这问话,便是皇上认定她既不满自己对梅家的裁决,又不满皇后对她的禁足。
皇上不可能认为他自己有任何不公,更忌讳其他人对皇后的决定抱有怨言,对梅家的惩罚和对李玉蟾的惩罚都是因他们有错在先。
二者任碰其一,从此都无法再有翻身的机会,何况李玉蟾兼具。
贺凤影暗嗤李玉蟾愚不可及,将注意力收拢,拉回到没太关注那边对话的小姑娘身上。
眉宇舒展开,怀着浓稠恶意的心归入安宁。
李桐枝仍是捧着他受伤的手没有放下。
因不好当着父皇的面领贺凤影离开去上药,她只得微微嘟起唇,认真地给他手背上那道不深的伤口呼气。
轻柔的呼气如同芙蓉花娇嫩的花瓣拂过手背,又如春风催生枝条萌芽般激出隐隐痒意,酥人骨骼。
偏她见了几颗血珠后就慌了神,意识不到贺凤影手背的皮肉伤有多轻微,还紧张地小声道:“凤影,拜托你忍一忍疼吧,等父皇走了我就给你上药。”
贺凤影瞧着她颤动不停的睫羽,心生无奈。
要做戏害李玉蟾,自然得受点伤才能说得过去,为了得到回报,他不会吝惜付出以伤换伤的代价。
实际上如果不是李桐枝当时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站在他身后,他大概就容着李玉蟾重重扎伤他靠近心口的肩膀,为拔剑自卫找到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了。
偏在极大程度弱化计划后,这一道浅得能在短时间结痂的伤口还是令她紧张不已。
明明在最初时,他就告诉过她,自己对痛感迟钝,怎么她一见他受伤就全忘记了。
贺凤影现在可以提醒她记起。
可浸在她关切目光中的滋味太美好,尤其这段时日一直惦念着她却见不上面,他私心里不禁想要多享受一会儿。
因此即便尝试着张开口解释,也什么都没说出来,顺从自私心理,仅是低低“嗯”了一声。
可惜没能享受多久。
二人的融洽氛围因插入皇上的话戛然而止:“小九,昭华说你这些年常受李玉蟾的欺负,你来说说如何处置她吧。”
他像是忽然想起几日前李昭华进宫与他的交流,决定把裁决的权利让渡给李桐枝。
皇上仿佛叫陌生人般连名带姓地称呼李玉蟾,又不对手段加以限制,意味着当下无论李桐枝提出什么,都能得到他允准。
考虑到受害者得到报复的机会,通常都是尽可能最大程度发泄不满,他饶有兴致地等待她的回答。
贺凤影的心却咯噔一下坠底,觉得这是个馊主意。
性情宽和柔善的小姑娘根本想不到什么行之有效的惩罚。
果然,李桐枝即便在皇上的暗示下明白自己提出什么都能实现,也只是踟蹰道:“那……那能下令让八皇姐再也不要来找我了吗,我不想见她了……”
这是她自小到大的期许,并非报复,只要八皇姐不要再来欺负她,她就心满意足了。
“仅此而已?”皇上高高扬眉,以为她是要由浅入深,罗列更多要求,可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下文,不禁流露出困惑。
李桐枝看出父皇似乎不太满意,眼波盈动,犹犹豫豫地问道:“还要说什么吗?”
皇上唇线紧紧抿起,瞧向她的眼神,古怪得像是瞧见什么未见过的珍稀小动物般。
据他了解,他的其他庶出子女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好的能帮一帮李昭华,坏的则成日想着争宠夺权,尽生麻烦。
怎么到李桐枝这儿,像是变了个品种。
具备生杀权力的令牌都给出去了,她不想着怎么发挥令牌的效用,就单是拎起令牌当石子似的往人身上轻轻一砸是吧。
甚至都砸不出个响来。
然而不等他对这个简单的方案发表意见,李玉蟾倒第一个跳出来提反对了:“父皇,你要罚我且罢,凭什么让李桐枝那个小贱人定主意!”
李玉蟾虽然心知自己在父皇心中地位远远不及大皇姐,但总认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其他皇嗣中有一份特殊在。
即便违背皇后的禁足命令,要被惩罚,也该由她父皇定罚,轮不到她最看不上的李桐枝说话。
“哦,对,昭华让我如果得到机会,也分辩一下当年事。”
皇上听她恶言,想起她与李桐枝的矛盾根由,语气淡淡地道:“听说你一直传许才人是使手段上位,仿佛很了解原委,那你说说吧,她一个大衍官话都说不标准的异族宫女使了什么手段。”
李玉蟾的确认为自己了解当年事的原委。
憋着满心委屈,道:“我母妃同我说了,是我刚出生那阵,这小贱人的娘给您喂了下药的酒,一朝得幸怀上了公主,才晋为才人。”
“她还同你说什么了?”
李玉蟾以为得到机会倾诉过往,可以唤起父皇对自己母女的怜惜之情。
因而眼含热泪道:“父皇难道忘了当年微服私访遇到我母妃一见钟情的事儿吗?您为了她区区一个商户女,放弃纳其他世家女,甚至从此不再选秀,如果不是许才人那个贱人阴谋,我会是您珍爱如月华的小女儿。”
饱含感情的一段诉说没能打动皇上,反而令他脸色几度变化。
最终勃然大怒地骂道:“荒谬,朕何来与他人一见钟情的旧事,梅氏竟敢如此编排谎言!若令梓童听信,朕非杀了她不可!”
怒火将他一双眼烧红,因梅昭容的谎言,迁怒到了讲述的李玉蟾身上,恼恨道:“当年事多是朕初登基时,无能对付朝臣,不得已屈从,本不愿提及——可也不容你和你母妃随意篡改!”
当年贤安太子被害,他以焦南郡王的身份,在昭襄太后支持下夺位称帝,勉强坐稳皇位。
然而来不及将朝堂上未彻底归顺的臣子清扫或收服,昭襄太后就逝去。
在她活着时一向战战兢兢的朝臣顿时活跃起来,忧皇后是昭襄太后侄女,日后同样干预政事,所以借着皇后数年仅诞育一女而无子的罪名,连连向皇上上奏请废后另立。
皇后生李昭华时走过一趟鬼门关,身体勉强养好却不适合再生育。
他不允废后,更不允拿她性命去赌个儿子,一直与朝臣僵持。
然而焦南郡王可以与无子的王妃一生一世一双人,得了皇位后的他却得担起更多责任,至少明面上得有皇子继承人。
在政令屡屡推行受阻后,皇后劝了他退让,同意选可用之臣家中女纳为妃以作拉拢。
后宫能安养这些女子一世,接连出生的孩子也消除他无后继者的流言。
至微服遇见梅昭容那年,他仍是需选秀,限制却已放宽到几乎不存,随意挑一个就行。
因听出梅氏的焦南郡口音,回忆起为郡王时与皇后的时光,觉出几分亲切,又听她说费尽心思得到秀女资格,觉得商户女比世家女少许多麻烦的心思,那年便最终选定她入后宫。
“朕没有亏待你们母女,连梅家都授予皇商资格,是梅家蠢到生出不知足的心思,在你出生后想再往朕后宫塞人生皇子,弄出杯下药的酒,才有许才人的事。”
他咬牙切齿道:“原只惩治了计划者,因你母妃并不知情,通知了她一声结果,并未罚她。结果她竟编排谎言,全推到许才人身上,还被你这蠢货当事实。”
“你们真是蠢得有够烦的,不止小九不想见你们,朕也不想见,你们母女俩一起,迁出后宫,寻个偏僻行宫住着吧。”
第 25 章
若是留在后宫里, 即便皇上下旨意,言明将她们母女贬斥冷宫,逢年过节的时候, 皇后厚道恩赏后宫众人, 也总还有见面三分情的机会。
迁去行宫不一样。
若是皇上偶尔会前去避暑或看雪的行宫还好, 至少配置齐全, 适合住人。
可依着他再不想见到她们的描述,必是选定那些空置已久、未来也不会前去的行宫, 怕是习惯了后宫安逸的李玉蟾和梅昭容生活都会不易。
更别提李玉蟾处在适婚年龄却失去婚约, 母家倾覆,无皇上主导另选婚配者,连出嫁离开的途径都被堵死, 怕不是就此困死在行宫。
毫无希望的未来令李玉蟾恐慌不已。
她自小到大的认知被尽数推翻否定,脑袋正是发懵的时候, 朱唇翕动着想要为自己求情,大脑却一片空白,嗓子里什么声音都挤不出来。
实际上即便她能成功说出话, 动了真怒的皇上没有继续聆听的心思。
他的兴致大败, 烦躁地转身快步离开, 似乎想要借远离李玉蟾, 连带将她讲述的那些蠢话一起远远抛开,避免粘上任何干系。
李玉蟾呆滞一会儿, 醒悟过来如果不趁现在挽回, 自己的命运就彻底陷入泥沼,连忙什么都顾不上地踉跄追出去, 哀声请求皇上留步。
跟随她同来的宫人们慌乱一会儿,也都鱼贯而出。
嘈杂的院落回归平静。
枕琴松下一口气, 招呼着人把踩踏弄乱的各处都打扫收拾干净。
李桐枝有点难以回神,心绪颇为复杂。
因父皇说出当年真相,她心中为母妃日后不会再被其他人议论污蔑而浅浅高兴。
可亲自目睹耳闻八皇姐被无情对待,却生不出快意,反而共情到些许恐惧。
明明八皇姐今日之前在诸多皇兄皇姐中,都算得宠的那一个,怎么寥寥几句话间,就要和她母妃一起被驱逐出后宫了?
小姑娘咬住下唇,不太能理解,向贺凤影的方向靠近,轻轻将小脑袋倚靠在他的手臂,终于像是得到了安全感,缓缓舒出口气。
贺凤影任她靠着,对李玉蟾没有丝毫怜悯心,也并不为最后得出这个结果而感到讶异。
身为枭羽卫,直属于皇上,又在少年时因父亲的缘故与他接触得很多,贺凤影对他阴晴不定的性情了解极深。
除去面对皇后与长公主时,其他时候的情绪都未必是真,也不一定能维系多久。
因此他了然如果让小姑娘将真心托付给她父皇,生出过多期待,即便有自己斡旋,一次次借功劳央求皇上扮好父亲,她也迟早发现皇上的薄情,徒增伤心。
所以贺凤影掐灭了为她求父爱的心思,宁可与信誉良好的长公主谈合作——有李昭华应允当好姐姐,比父亲更靠谱。
“梅家是罪有应得,八公主也是咎由自取,你无需为他们难过。”
贺凤影温和地宽慰她的不安,若无其事地背手在身后,将血痂撕开,用指甲刻意把伤口划深了些,转移她的注意力道:“陛下已经走了,桐枝不是说要为我上药吗?”
李桐枝低眸见他手背的伤口又渗出血来,立刻从繁杂思绪中沉回现实,牵起他快步回到自己宫室。
父皇要如何惩治皇姐不是她能置喙的,她深想也没用,还是处理贺凤影的伤口要紧。
宫中的药粉瓶和绷带都被枕琴放在了柜子高层,以小姑娘的身高,有点不太够得着。
照理说,请贺凤影抬个手就能拿到了。
可他现在在她眼里是伤员,且正是手上受了伤,哪里能让他忍着疼帮忙。
推他在榻上坐好,小姑娘行至橱柜边,绣鞋鞋跟稍稍离地,踮起足尖,左手扶着橱柜边沿,伸直右手摸索着最上层。
手指勾到瓷瓶和绷带后,一齐抱在怀里,跑跳回贺凤影身边。
她一边小心倾倒出药粉涂匀,一边喃喃道:“怎么会一直流血呢,是皇姐划的伤口太深了吗。”
她记着自己以前受伤的经验,说如果血流不止,属于很严重的情况,上药后还需要绑上绷带止血。
李桐枝不太熟练地把绷带缠好,到要把绷带末端固定住时,犹豫地依着给自己绑腰带的办法,绑出一个蝴蝶结。
左看右看一遍,觉得和记忆中医师为自己绑出来的样子不太像。
她不确定地抬眸问贺凤影:“我是不是绑错了呀?”
的确,要发挥绷带的止血功效需要勒得更紧一些,绑这么多层也不必要,反而会妨碍活动。
可话说回来,他的伤根本不用上药,更用不上绷带。
比起自己所知的正确绑法,贺凤影更喜欢这个不太标准的蝴蝶结。
他眼弯如月,尝试着收拢手掌又摊开,微笑道:“处理得很好,没有错,说不定我明日来见你时,伤就愈合了。”
“你哄我呢,流了血的伤好得才没那么快。”李桐枝不知如何改进绑法,将信将疑地戳穿他夸张他自己的恢复力。
“我多哄哄你开心,等再过些日子,到寒食节,我带你出宫踏青吧。那时候工匠应该也把我的居室改建好了,你再同我回家看一看符不符合你的喜好,好吗?”
贺凤影把桌几上她挑出的那一张图纸放至最上方,全部叠起收进袖中,念及她与彭夫人相处融洽,温和地补充道:“我母亲也很想念你。”
李桐枝迟疑了一会儿,对上墨玉般凤目中恳切期盼,终于禁不住心软,点头应承下来。
有情人之间交谈的时间剩下得不够多,毕竟李桐枝唤贺凤影进宫时就是申时中。
中间有李玉蟾吵吵嚷嚷地来闹一通,结束后两人回到殿内没聊太久,便透过窗棂望见日薄西山。
幸而不见面的禁令被取缔,明日贺凤影仍然能前来拜访。
怀着这份期待出宫,他登上接他去枭羽司的马车。
亲随江浔平静地向他汇报说,在朝几位言官近日不知受哪方怂恿,准备联名上奏,请求皇上免去皇后批阅奏折的权力。
“不肯安生度日,也寻个不会打扰人的方式自我了断,上赶着找死到陛下面前,是非要一家人齐齐整整上路吗。”
贺凤影冷声讽刺完,吩咐道:“给兄弟们安排安排,夜里去他们家劝一劝,劝得动的留条活路,报长公主驱逐出京,劝不动的领诏狱和我喝茶吧。”
江浔有点诧异他今日难得有慈心。
没命人直接趁夜将言官全逮进枭羽司里过遍杀威棒,竟给他们留下全须全尾离京的可能。
目光落在他左手谈不上精巧的绷带蝴蝶结上,江浔问:“指挥使和九公主和好如初了?”
“嗯。”
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赶上指挥使今日心情佳,希望言官们都识趣点,减减枭羽司的工作量。
*
寒食节的前一天,一直挣扎着尝试让皇上收回成命的李玉蟾与梅昭容命运终于尘埃落定。
皇后宽厚,给她们定下的目的地并不是如皇上所说的偏僻行宫,而是皇上为郡王时的焦南郡王府。
王府的条件虽然不可能比得上皇宫,但至少不会让她们母女二人生活艰难到无法维持的地步。
且梅家不涉罪案的族人尽数被遣返回焦南郡。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玉蟾到底有皇室血脉,在母家族人帮衬下,说不定能在焦南郡谋一桩与当地大族的婚姻。
虽然李玉蟾未必肯接受下嫁,但若有那一日,皇后会允批一笔银两作为赠予李玉蟾的嫁妆。
不过她的仁爱也就到此为止,并非无限。
既然皇上不愿再见这母女二人,她就不会将她们留下,也不会允她们回京。
李桐枝从枕琴口中听说她们心不甘情不愿地登上了驶离皇宫、驶离京都的马车,心中犹存不真实感。
枕琴想着她如果能亲见曾经霸凌她的人不复存在,或许能彻底摒弃李玉蟾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
因此问道“除去六名贴身侍女随她们离开,原分配在她们宫中的宫人都归内务府重新分配,她们居住的宫室完全空下来了,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李桐枝正在看六皇姐为她整理出的寒食节习俗,想了想,轻轻摇头:“算了,不去看了,我还得准备明日和凤影出门呢。”
往年寒食节也就是贺凤影带些青团点心进宫跟她分享,两人共同将柳枝装饰在门上。
今年既要同他出外踏青,她便希望尽可能多了解一些,省得表现出太没见识的样子,会出丑。
然而理论准备得再多,当真切遇见新奇事物时,还是不禁兴奋起来。
铃铛声停,安车停在京都郊外。
骑马在外的贺凤影屈指叩了叩车厢,温柔地道:“桐枝,到地方了,可以下车看看了。”
白嫩的柔荑掀起车帘,清新的春风寄送来淡淡花香。
李桐枝稍稍观察四周,惊奇地发现今日在这京郊踏青者众。
结伴而行者来往不绝,从服饰来判断,布衣葛衫的应当是居住在京都的平民百姓,那些绸缎衣袍的则应是京中年轻的世家子弟,只是她一个都不认识。
寒食节,踏青者们几乎都以柳叶装饰在了发间。
几位别出心裁的爱美女子还另取鹅黄色的芥花加以点缀,看起来很是引人注目。
除不良于行的老人乘坐在轿舆上,大家多是慢慢地行走聊天。
在更开阔处,则有善于骑术的几位贵族公子骑在马上缓行交谈。
距离李桐枝安车不远的地方,五六名年幼的孩童大声欢笑着追逐一只蹴鞠球,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
并非她想象中独与贺凤影二人出游的场景。
却让她受踏青者们的喜悦感染,不禁微抬起唇角,嫣然而笑,走下安车。
柔软的青草拂过包裹在小腿外绸裤,小姑娘在贺凤影的指点下,微微仰首,望见碧蓝天空上飞着数只形状不同的风筝。
其中有一只剪裁如蝴蝶形状的鲜艳风筝被拉绳牵引向她的方向,越来越近。
贺凤影从亲随江浔手中接过铜制线轴,微笑向满心好奇的小姑娘问:“桐枝要来试一试吗?”
李桐枝没放过风筝。
虽然昨天恶补习俗,了解了踏青时或许会有人放风筝,但没想到自己能够亲自牵绳,所以没仔细看应当怎么放。
杏眸被点亮,可她有点犹豫自己放不好,忐忑地答道:“我不会 ”
“那我们一同放吧。”贺凤影唤了她来到自己身前,递来一副提前准备好的丝质手套,轻声叮嘱:“你的手掌娇嫩,不要拉线拉得太紧,也不要太逆着感觉来,小心被线割伤。”
小姑娘学着他的动作,感受到自风筝线另一端传递而来的牵引力。
望着天空中翩飞的蝴蝶风筝,顺应力道收线或放线,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学会了放风筝技巧。
贺凤影看出她跃跃欲试想要更自由地放风筝,于是放开手,由着她欢快地牵风筝在周围小跑起来。
可惜的是她的体力不够好。
玩闹一阵,便轻喘息着回到贺凤影身边,停下了脚步问:“要将风筝收回来吗?”
贺凤影微扬眉。
一只纸糊的风筝,能给她提供快乐就已经实现价值,无需再费时间收回来了。
因此道:“听说放风筝有祈福的意味,剪断风筝线可以去除晦气,不如我们剪断风筝线以许愿祛病消灾吧。”
贺凤影的这个说法,李桐枝倒是也看到了。
只是要她现在剪断风筝线,由着风筝被风刮去不知什么地方,却很觉得可惜。
她有点纠结地抿起唇,注意到原本踢蹴鞠的孩童们都不知何时聚拢到自己身边,目露艳羡地看着自己牵着的风筝线。
“你们想要放风筝吗?”她见他们皆兴奋地点头,便问起贺凤影能不能把风筝转赠给孩子们。
是她会做出的事儿。
贺凤影有点无奈地含笑耸耸肩,示意由她做主就好,反正寓意都是人解释的。
李桐枝便依着自己的想法,把手中线轴送给孩子们中看着比较高大的一个拿着,听他们皆甜声道:“谢谢姐姐。”
其中还有一个高高兴兴捏着只寒燕的小女孩,为了谢她送风筝,把这个寒燕小装饰品当作礼物回赠给她。
寒燕其实就是用面粉捏出形,蒸熟后上色,插在酸枣树的针刺上。
赠给李桐枝这一只做工颇为粗糙,连燕子的眼睛都没有捏,只捏出两只翅膀,涂以黑背白腹。
丑丑的,胖乎乎一只,倒显出憨态可掬来,李桐枝很喜欢。
然后她在贺凤影的陪伴下,游览起京郊的景象。
赏花的同时,因她前段时间一直在帮着六皇姐绘画草药,倒也在野外辨认出许多具备不同功效的草药来,
于是小姑娘怀着点炫耀小情绪,向贺凤影把药效都说了一遍,还认真地教他应该如何辨认药材与普通野草的区别。
这些基础草药知识于贺凤影其实都是早就知道的常识。
但他故意装作不懂,扮演着一个勤学好问的学生,让她尽情享受了好一会儿当老师的授业快乐。
到将近午膳时分,贺凤影领着她回到忠义侯府。
浅用上一碗杏酪寒食粥,吃了两枚混合艾草特殊清香的艾果,李桐枝再度去看贺凤影的住处。
自膳厅前往他住处的路线倒是同上一次没有什么不同,可真到地方了,李桐枝才意识到贺凤影如何大改建设。
不仅是依着她选定的图纸吩咐工匠更改了房屋外形,他直接将整座院落的朝向都改了。
原该是院门的地方被砌死,在另一处重新开门。
连院落的坐北朝南都被整体设计着倾斜了角度。
虽然工匠巧妙地设计窗门位置,仍保持了屋内良好的采光,但整座院落的风格和忠义侯府就显得非常突兀不搭。
明了他改动缘由是为自己的小姑娘不好意思地问:“你这么改建,忠义侯没有意见吗?”
的确是有点意见。
单是在院内改也就算了,重新开新道路通向新院门,意味着原来那条路成为最终面对墙的死路。
坐在素舆上的忠义侯被仆人沿道路推着来到高大院墙前时,默默良久。
劝贺凤影把院门重新改回来行不通。
忠义侯只能吩咐人去寻找与铺设路面的石头颜色质地差不多的石头回来,另开一条通往现在院门的道路。
贺凤影略去父亲表现出的无奈不谈,笑言:“他还为我改建提供帮助了,怎么会有意见呢。”
现在他住处的样子与李桐枝噩梦中的场景找不到任何相似之处了。
小姑娘在贺凤影的邀请下,进入屋内瞧了瞧。
屋子收拾得很整齐,陈列其中的摆件多是皇上启私库赐予的宝物,每一件都价值非凡。
悬挂在墙上的书画也多是名家作品,唯独挂在正中最显眼的那一副画没有加盖印,大片宣纸画面上仅孤零零一朵粉色芍药花。
是李桐枝笔触尚且稚嫩时画出来的画。
她本来是在如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宣纸上画出一朵芍药花,贺凤影为了装裱挂出来,又在上下接上了一长截纸,这才有了大片留白。
“你怎么把我的画挂在这么多名画中间啊。”
画技精进很多的李桐枝看自己以前的作品,能看出很多细节处都没有处理好。
再与旁边风格明显的大家作品一对照,不免脸红。
“我不会鉴赏,自然把最喜欢的画放在正中间。”贺凤影眼弯如月,道:“不如桐枝多给我画几幅,我就能把其他的都收起来,整面墙都挂你的画了。”
李桐枝被他哄着松口答应下来,休息了片刻后,听他道:“还有一处地方要带你去看看呢。”
他故作神秘地道:“你应当会喜欢我现在的设计。”
第 26 章
随贺凤影穿行游廊, 来到原本该是植种莲花的水塘处。
水塘被填了,土铺平整后看不出一点儿旧日痕迹。
贺凤影不知想了什么办法,移植来一颗枝干粗壮的梧桐树, 在树下用皮绳和打磨好的木板搭出一只精致的秋千。
墙边新支起的木架上则攀植几株常青藤, 起到美观效用的同时, 也能清新附近空气。
“寒食节有荡秋千的习俗。”
贺凤影握住编织好的皮绳使力拉了拉, 再度确认安全性,道:“你先前不是羡慕那几个小孩荡秋千吗, 不如来试试我给你搭的秋千合不合适?”
先前踏青回来时, 坐在安车上的李桐枝掀起马车帷帐,循一阵欢笑声,望见了道路旁有一小群孩子争着玩耍一只秋千。
那秋千简陋得甚至没有安上可供落座的木板, 单只有系成圆环的绳子,与李桐枝在书上看到的并不一样。
孩子们直接踩在绳子下端, 凭自身平衡荡起荡落,欢笑不断。
看起来就很危险,但看起来也很具乐趣。
是在后宫遵公主礼仪长大的小姑娘没有感受过的乐趣。
因此即便安车远远行出一段路, 她也仍依依不舍地探出小脑袋, 偷偷回望他们。
像是想要裁剪一段他们的欢乐, 折叠起来作为她自己的收藏, 以后就能凭想象在脑海复刻出类似的感受。
“被你发现了呀。”李桐枝轻将食指点在一起,有些不好意思。
没被他当场说破, 她还以为自己偷看得很隐蔽, 他骑马伴行在马车旁,所以没有发现呢。
贺凤影但笑不语。
之所以放弃与她共坐车厢内共度时光, 就是为了能在车外以最快速度应付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
抱这样的目的,自然得时时注意她, 不会错漏她的任何小动作。
李桐枝颇为贺凤影的提议心动。
可联想到方才见孩子们疯玩得连衣边都飞起,露出浅浅一层肚皮,又觉得不太好。
小姑娘雪腮润红,手掌轻压在自己腹部,语含不舍情绪地摇头道:“不了吧,这不太合规矩。”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在我这儿,能让你高兴就是标准。”
他温和地哄着她说:“秋千不会荡得很高,你穿的是琵琶袖长衣、绸裤和软底靴,不易漏风见光的。”
李桐枝眨眨眼,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让自己在出门时换上这一身装束了。
本以为是为踏青行动方便,原来连她荡秋千的顾虑都周全想到了。
再要拒绝就太辜负他的心意了。
小姑娘缓步行至秋千前。
由木板制成的秋千座仔细用棉织布厚厚包了几层,坐上去不会有不适感。
贺凤影为她重新戴好丝质手套,她握住左右两侧皮绳。
仅足尖还能触地,她紧张地绷紧小腿,有点慌张地抬眸去寻他的眼睛:“凤影,我 我其实还有些恐高。”
童年时遭欺凌遗留下的后遗症,单是看着他人荡秋千时没有发作。
可现在坐下了,想着一会儿得完全双足离地,她就禁不住心中发虚。
若是手上失力,抓不住皮绳,重重从高处摔下,一定很疼。
恐惧摄住她,莹白的前额渗出一层薄亮的汗水,她心中打起退堂鼓。
“相信我。”贺凤影希望她能自李玉蟾施加的阴影中走出来,认真道:“我在呢,不会让你摔着,试一试好吗?”
就像他救她下树时,曾经同样态度诚挚地向她保证一样。
李桐枝恍然一瞬,再次将自己的信赖给予。
她抿起唇,轻轻颔首,同意尝试。
贺凤影牵住皮绳,把秋千向后拉了一定距离,贴心地提前向已然双足悬空的李桐枝道:“我要松手了,桐枝,不要怕,没有什么可怕的。”
小姑娘还是被自己的恐高症唬得苍白着小脸,但努力鼓起勇气“嗯”了一声。
秋千荡起,舒缓的风声奏鸣在她耳边。
她睁大杏眸,在秋千去势皆尽,身体要和秋千一起沉落回后方时,小小惊呼。
不过她看不到的后方并非空无一物的未知。
宽大温暖的手掌托承住她的身体,秋千停了下来。
贺凤影声音沉稳地道:“你看,桐枝,荡秋千并不可怕,对吗?”
缩皱成一团的心被熨帖地舒展开,李桐枝回味着方才的感受,点头肯定了他的话。
“那要不要再试一试?”
她迎上他鼓励的目光,浅浅抬起唇角,莞尔道好。
这一次秋千起落不止一次。
贺凤影托住她的身体后,手掌施以绵力,再次将她与千秋推了出去。
随着一次次起落,李桐枝心中的恐惧如丝缕般抽离,填入充实的喜悦。
她感受到无拘无束的自由感,原本一动不敢动,绷紧勾起的小腿也随秋千的起落开始晃动。
笑容在她脸上洋溢开。
在习惯秋千荡起的这个高度后,竟还小声唤着贺凤影多施些力,好将她推得更高一些。
贺凤影自然满足她的需求,纵容着她玩闹到她希望的程度。
即便她真的一时忘形,没抓住秋千的皮绳,他也做好了接住她的准备,绝不会让她有损丝毫。
小姑娘完全沉浸在这种自由的喜悦中。
一个不慎,竟将左脚蹬着的素白靴子都不小心踢了出去。
幸而她自己还记着抓紧绳子,没有跟着一道飞出。
秋千被贺凤影停下,她飞扬的心情却还没有重新着地,面色红润地坐在秋千上,静静等待他将自己的靴子拾回来。
小巧的靴子落在不远的假山上,贺凤影片刻便去而复返,蹲身为她穿好。
“凤影。”
小姑娘的声音犹存快活的余韵,尾音微微上翘地问:“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有多喜欢你?”
贺凤影守着她长大,清楚她待自己情意深笃。
——可她现在愿意主动剖白心思,他怎么舍得不听呢?
所以他咬了咬舌尖,微仰起脸,借些许痛意将心中过分激荡的情感都按捺住,独余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微笑问:“桐枝肯明白地表述出来吗?”
“嗯。”她的心轻飘飘的,仿佛一片云,一时竟感觉不到羞怯。
李桐枝依着自己最真切的心意伏低身子,红彤发烫的面颊亲昵地贴在他的额上。
她说:“按话本上的说法,应说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可是这太文绉绉了。”她的杏眸亮如晨星,直抒胸臆道:“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好的事、坏的事都和你一起经历,分享我们共有的一切。”
贺凤影的心仿佛被她面颊渡来的热度烧起来,心跳如擂鼓般轰隆着,吵得厉害。
怕错漏她的话,烦得恨不得先将不听管教的心脏挖出来,丢一边去。
所幸他费尽自己的清醒,成功捕捉到她柔和嗓音道出的每一个字。
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眸,知她在等自己的回应,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次,终于把话在舌面捋平,以陈述语气道:“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控制着自己的双臂不用力勒住她的腰肢来表达过度的激动,只是温柔地合捧住她的脸。
贺凤影视线描摹过自己没有一处不爱的娇嫩面容。
嫣红柔软的唇瓣,小巧挺立的琼鼻,还有那双盈动澄澈欢喜的琥珀色杏眸。
他的指腹落在她瓷白的肌肤上,不敢用分毫力气也微微陷入,只好连呼吸都一并放到最轻,道:“等桐枝及笄,我们立刻就成亲。”铱驊
贺凤影平静地说:“只要再等待半年。”
贺凤影恼怒地想,怎么还要等待半年。
*
等脚步轻飘地在回到自己的宫殿,在宫门外作别贺凤影,目送他背影消失,让李桐枝有点恍惚的情热才消减。
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大胆的表白,她被回忆中的自己逼得面红耳赤。
小姑娘连忙逃似的躲进殿内,抱起站在桌几上瞧自己的柔软小猫咪,一起捂进被子里。
枕琴跟进来,疑惑地看着自家公主将头和上半身全蒙了起来:“怎么了,殿下同贺小侯爷踏青玩得不开心吗?”
开心。
可就是太开心了,所以才什么心里话都往外说。
猫儿咪咪咪地叫,李桐枝想到将它送给自己的贺凤影还认真回应了那段表白,羞得不行。
她娇声说:“我没脸见人了,我稀里糊涂同凤影乱说话了,枕琴,你快告诉我个法子怎么重新开始这一天。”
枕琴听明白大约是小情侣之间的甜蜜让她晕乎乎跌进蜜罐里,说了些她平日说不出口的情话。
因此放下担忧,故意叹息道:“我可没那么神通广大,不过殿下要是想把今日看过的、玩过的再来一遍,我倒是可以帮忙问问贺小侯爷。”
这怎么能再来一次。
“不行。”李桐枝面颊上的红霞漫至耳垂,连忙将小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抱着猫儿翻身坐起。
看清枕琴眼中的促狭笑意,反应过来她在说玩笑话,小姑娘恼得鼓起腮,偏又辩不过,只好自暴自弃地重新躺倒:“反正不准去说。”
“殿下不许,我自然不说。”枕琴可不想将她气急了,道:“你出宫玩这一天,精力大约也耗得差不多了。我提前为你准备晚膳,你今日早些睡,多休息一会儿好好恢复吧。”
听她提起,李桐枝才后知后觉自己今日的运动量远超寻常时候,手臂和小腿都有些酸胀,只是先前兴奋意识不到。
轻轻捏了捏酸胀的软肉,她点头应下了枕琴的话。
夕阳方落入地平线下,她便换好寝衣准备休息了。
身体的疲累感拖着她的神志下沉,没过多久她就沉入梦境中。
久违的清醒梦再度找上了她。
回过神来,面前就是她之前在梦境中见过的那名持剑女子。
李桐枝无法理解。
明明自己已经托皇姐确认过,贺凤影的表妹并非眼前人的模样,为什么还会梦见她。
就算真要梦见贺凤影移情别恋,是不是也换一个人比较合理?
“九殿下,你找我?”
李桐枝听到她唤自己,终于意识到今夜这个梦与从前都有不同——她不再是一个完全的旁观者了,竟直接互动着参与其中了。
可她并不能自主地答话。
仿佛她是被强塞进木偶中,言行都不由她自己做主。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道:“对,我希望你离凤影远一点,他是与我定下婚约的驸马。”
这倒的确是她的想法没错。
即便在梦境中,她也不希望这个假表妹来同自己争抢贺凤影。
对方无奈地苦笑道:“殿下,表哥应当已经与你说明过他真正倾心者是我了。虽然的确是你与他有婚约在先,但心不由己,爱情这种事从来不能强求,你们到底没成亲,你不如应允解除婚约,去寻真正爱你的人。”
李桐枝听得脑袋发晕。
现实和梦境一起搅动她的记忆,让她有点混乱。
她应当是寒食节才与贺凤影踏青确认心意吧,怎么在梦里又续上之前贺凤影辨出真爱是表妹的事了?
所以这是梦中的她把贺凤影的表妹叫来,责问他们表兄妹之间的勾连了?
“在你回来之前,凤影同我的感情从来没有出现过问题!”
李桐枝还没理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就听到自己愤怒地说:“只要你消失了,我和他就能恢复从前的亲密。”
然后她猛地伸手一推,将身边的女子推进了水里。
对方像是并不会游泳,挣扎着扑腾了一会儿就弱了气息,连求救声都渐弱。
李桐枝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做出推人入水的事儿。
虽然身处这处处古怪的梦境中,但也无法眼睁睁看人淹死在眼前,焦急地想要去把人拉出水。
身体并不很听使唤。
她救人的强烈意志想要实现,仿佛需要突破重重阻碍。
勉强蹲下身,还来不及施救,便有人从她身边经过,猛地扎入水中。
溅起的水花扬了她一脸。
水珠自睫羽和发丝一颗颗掉落,李桐枝睁大眼睛,辨出刚刚匆忙跳下水去救人的是贺凤影。
望着他抱着昏迷女子姿势亲密地上岸来,小姑娘心绪复杂,没法为落水者得救而高兴。
“九殿下。”总是柔情唤桐枝的声音如寒风侵肌般质问道:“是你把闻溪推进河里的吗?”
她下意识答了不是,可刚刚又的确是她动手,不禁面露迟疑。
“你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恶毒的!”
像是窥破她说谎,贺凤影愤怒且失望地呵斥她,惊得她向后退去好几步。
惶恐的情绪涌出眼眶,眼泪混着冰凉的水珠一起往下掉,青年却并不关切半个字,大步离开,要为怀中昏迷的表妹去寻医师看诊。
李桐枝全身都冷得厉害,驻足原地良久。
直到醒来。
外面天色已经很亮,枕琴大约是顾虑她昨日疲累,没有将她强行唤醒,容着她久睡到现在。
她的被子好好盖在身上,暖和的猫儿窝在她身边,身体并不冷,只有一颗心仍是冻结着的。
小姑娘被夜里噩梦折磨得够呛,决定不等贺凤影今日来见面,直接去找他想办法。
她昨日说了要与他分享一切的。
比起与他再次分别数日不见,或许向他倾诉噩梦,好好分辨现实与梦境的不同,更能消除残余心中的恐惧。
贺凤影也总比她有办法。
心中拿定了主意,李桐枝手指颤抖着穿好衣服,离开殿门寻到枕琴,尽可能冷静地安排起今日出行。
她独自出宫,须得向皇后报一声,
皇后听她说是要去忠义侯府,未多思考便允准。
她乘坐安车,车夫熟练地带她抵达忠义侯府门前。
正准备托府上下人去禀自己的拜访,李桐枝便看到彭夫人眉头紧锁地出门来,
望见小姑娘的身影,彭夫人神色一顿,努力放下自己忧虑的事儿,面露微笑地唤她来身边:“九殿下来寻凤影吗?”
彭夫人一边说,一边支着下人去找贺凤影。
片刻后,下人来报说,小侯爷不知何时出府去了,还未归来。
“那请九殿下入府去坐一坐等他吧。”彭夫人歉意地向她说:“我妹妹的女儿身上,似是出了很大的变故,我急于去看看,没法招待殿下。”
李桐枝的心仿佛被扎了一下。
彭夫人妹妹的女儿,不就是贺凤影的表妹吗?
她本就是因噩梦中一再见贺凤影与表妹情感纠缠,才独自出宫来寻办法,现在听到相关事,忍不住详细向彭夫人问了问情况。
彭夫人叹息一声,其实也说不大清楚,只是含糊地说:“顾侍郎遣了人来找我,说他们顾家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并非亲生,现在亲生的女儿找上门了。我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正要去看呢。”
“夫人 夫人能带我一起去看看吗?”
第 27 章
彭夫人对李桐枝的请求颇感意外。
她妹妹彭堇言离世得早, 在顾侍郎续娶夫人之后,虽然她还记挂着有一位血脉相连的外甥女,但顾嘉莹不喜社交, 双方来往得少, 关系不算亲密。
若非京中除顾侍郎这个父亲外, 她作为姨母是顾家小姐仅有的亲人, 顾侍郎也不会遣人来找她。
不过弄错女儿十几年这件事实在是丑事,不足为外人道。
彭夫人顾虑着顾侍郎的面子, 连丈夫忠义侯都没邀着一同去, 李桐枝更是不适合共往。
可看着娇柔小姑娘泫然若泣的神色,仿佛经一夜雨疏风骤摧残的可怜木芙蓉花,再不能承受更多打击, 彭夫人又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蹙眉沉默稍顷,禁不住心软。
叹息一声后, 吩咐自己的侍女解下颜色素净的罩裙,交李桐枝穿上,叮嘱道:“还请殿下不要在顾侍郎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相信李桐枝不会把顾侍郎的家丑当作谈资四处传扬, 可顾侍郎如果知晓有九公主在场旁听, 怕是难以保持平静。
“谢谢您, 我记住了。”李桐枝努力把哽在喉中的泣音吞下, 含糊地道了谢。
怕情绪溢出,她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盛满忐忑的心, 登上彭夫人的安车。
安车停下, 她们抵达了顾侍郎的府上。
宽敞的候客厅内,全身被布料包裹得严实的顾嘉莹正面色苍白地呆坐着, 近乎水色的下唇瓣上留有她自己咬出的深刻齿痕。
忽然得知自己并非顾府亲生女儿,对于她来说显然是巨大的打击。
当下她只能愣愣看着自称顾府真正小姐的女子伏在她唤了十余年父亲的顾侍郎膝上, 淌泪倾诉着这些年的艰辛生活。
虽然没有言明,但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暗示她本可以拥有的安宁生活和亲爱家人是被顾嘉莹偷走的。
顾嘉莹叠放在膝上的手不安地动着,无法在短时间内把自己框进一个“小偷”角色里,却也无地自容,哑了般说不出话。
幸而她不是完全孤立无援的。
年幼的弟弟并不肯接受一位新出现的姐姐,执意搬了个凳子留坐在她身边,气鼓鼓地看着新来的陌生人。
与顾嘉莹并无任何血缘关系的继母也怜爱地将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眼神坚定地看着她,小声安抚:“我生产后染病那一阵,帮我日夜看顾孩子的是你,我认定的女儿就是你,别担心,无论你父亲怎么补偿他找回的女儿,我不会亏待放弃你。”
彭夫人走入候客厅内时,顾侍郎仿佛等到了救星。
他中断了膝上女子的嘤嘤哭诉,勉强微笑道:“彭夫人,可算等到你了,我同你介绍一下,这是顾闻溪。”
李桐枝立在彭夫人的侧后方,一路走来都很低调地轻轻垂首,直到现在被那哭声中的熟悉感吸引,才抬眸不安地看去。
是她。
就是昨夜梦中,险些被自己推入水中害死的人。
小姑娘再度被噩梦侵袭,仿佛被掐住脖子般,连呼吸都窒停。
尤其对方不知什么缘故,竟没看站在前方的彭夫人,而是将视线投向装扮成侍女的自己。
两人对视上了,李桐枝的心神一时被恐惧摄住。
李桐枝的出现于顾闻溪似乎是意料之外的情况。
以至于她脸上无比悲戚的表情,在一瞬间仿佛僵成戏台上表演者涂抹的劣质油彩。
一双被泪水朦胧的褐瞳因情绪沉淀而浑浊,像是山林间体型小却擅长诡计的山狸在盘算继续捕猎的风险。
意识到小姑娘身体轻轻颤抖着,是最不具备威胁性的幼弱猎物,她放松警惕,恢复了原本的轻松神态。
眉宇间的阴鸷感一经散去,她的五官落落大方,窥不出是使心机的人。
顾闻溪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看向应当施以更多注意力的彭夫人,像是才反应过来彭夫人的身份,哀哀唤了声:“姨母。”
彭夫人在见到顾闻溪的那一刻稍稍发愣。
直觉她与妹妹相像。
具体的相像处说不太上来,明明她的皮肤更暗沉粗糙些,身形也更高大些,可就是有股熟悉感。
相较之下,一旁坐着的顾嘉莹则没有那种熟悉感。
彭夫人没有直接应下她的称呼,却在对比两人后,因样貌有了最初的直观判断,一颗心被拉着下坠。
坐定到椅子上,她沉声向顾侍郎询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侍郎为当下状况头疼得厉害。
看一看膝上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说不出重话,再看一看养了多年却言无血缘关系的女儿,同样无法苛责。
一连叹息好几声,终于道:“你也看到了,闻溪的面容就与堇言那么相似,应当就是我和堇言的孩子。只是她说罪魁祸首全死了,我现在都不知该怪谁,该怎么处理了——闻溪需要弥补,可我也舍不得嘉莹。”
当年彭夫人的妹妹彭堇言是怀着身孕上山拜庙。
谁知腹痛将生产时,偏遇一场暴雨,无法下山,也无法请稳婆医师上山。
幸而当时借住在庙内的夫妇是一对游医,帮助她顺利诞下孩子。
暴雨多日未停,等顾侍郎终于能上山接应,要感谢游医夫妇提供的帮助时,却发现这二人未留下任何名姓地离开了。
“我以为他们是施恩不求回报的大善人,还为他们在佛前供了牌,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将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与我的孩子调换,闹出今天的局面。”
顾侍郎用手指指节轻击着太阳穴,即便合起眼想要保持平静,也压不住从言语泄出的恼意。
彭夫人手托着茶盏,静听他讲述。
愣愣半晌后,将盏盖放下,于盏沿敲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谨慎地问:“这位姑娘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她说的故事?”
单凭相似的面容和这段离奇的故事,不足以让彭夫人接受需要多种巧合恰好碰撞在一起才能导致的结果,
“有的。”顾闻溪收起眼泪,红着眼眶将一支金雀衔珠簪取出:“姨母看看,这是他们从我娘身边带走的簪子,爹说您应该见过。”
彭夫人接来仔细看了看,点头肯定道:“的确是我妹妹的簪子,当年我们姐妹的嫁妆里都有一支,是同样的工艺。”
顾侍郎请她来,就是因为记不清早逝的妻子是不是有这支金簪。
此刻听她确定,心中完全相信了顾闻溪的确是自己的女儿,对害父女分离的二人怒意更甚。
宽厚的手掌一拍桌子,骂道:“气煞我也,闻溪说她这些年唤爹娘的那两人一直苛待她,直到死前才良心发现,让她取出匣子中她亲娘的簪子进京寻我——世上怎会有这等恶人!”
顾闻溪随他的讲述,啜泣着将袖子撸起,让在场人都看到自己手臂上纵横交错的旧伤疤。
她露出个勉强的笑,道:“我从前只当我武艺没练好才挨毒打,可其实是因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才不肯怜我。如今回到父亲身份,终于有人肯关心我了。”
手臂上的伤疤看起来是很久之前留下的,就算养好了,也仍然显得触目惊心。
可见伤害她的人当时下手时,的确没有任何不忍。
顾侍郎看到后,首先克制不住爱怜心。
他轻轻叹道:“无怪我前些天会梦见堇言,原来是她在梦中想要提醒我你的到来。”
想到顾闻溪继承他早逝妻子的容貌,又继承自己习剑的天赋,却在恶人手底磋磨多年,顾侍郎止不住想要好好弥补她,思索自己都有什么可以给她的。
彭夫人虽然认出了簪子属于妹妹,但其实心上还是存着几分疑影。
多一支彭堇言的簪子,也不能保证顾闻溪就是彭堇言的孩子。
毕竟簪子是夫妇二人偷走这件事,也是出自顾闻溪之口。
隐隐的,彭夫人觉得目前所见的事态,包括顾侍郎的反应,都是被顾闻溪牵着走,心里不太舒服。
这个以孤女身回京寻父的外甥女表现得实在太好,每句话都不多余,成功唤起顾侍郎的父爱。
甚至她还频频向自己投来目光,而不是去看她应当讨好的继母,也吝于把眼神多分给顾嘉莹。
明明她们才是她回到自己真正家庭后需要好好相处的人,比起自己这个姨母来说更值得关注。
彭夫人忍不住联想到丈夫在闲聊时,曾向她讲故事般说起一些早年见识过的骗局。
忠义侯说,除了部分性格天生比较异常或经过专门培训的人,人都是情绪化的,临场做出的真实反应总是不够完美。
若是有人答什么都又快又准,很可能就是铺陈开一场骗局,早早想好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回答。
想要分辨清楚是不是骗局,就不要看她的表现,而要去观察她的目的。
现在彭夫人就觉得顾闻溪的目的有点不纯,不像是仅仅为了认亲。
可她想不出顾闻溪的真实目的有可能是什么。
望着顾闻溪手上那些伤疤,念及如果数个巧合都真实发生,的确存在她口中阴差阳错的可能,又怕是自己听故事听多了,疑神疑鬼。
沉默片刻,彭夫人到底无法因无端猜测,说出怀疑的话。
担忧被人伤害得伤痕累累的顾闻溪会被自己伤了心。
她侧眼看向李桐枝,想要小声问问该是旁观者清的小姑娘有什么看法。
谁料入目却是小姑娘失魂落魄的神情。
李桐枝见到顾闻溪,且得知了顾闻溪的名字,与梦中贺凤影亲昵称的“闻溪”二字正吻合上,无法继续像来时路上那样说服自己梦是虚妄了。
她的梦更像是预言,否则不会连真假千金这种只存在话本中的巧合都能出现在她眼前。
正值她心神俱裂时,顾闻溪像是因得到顾侍郎对身份的承认,喜极而泣说:“我上京来的路上,就有梦到母亲指引我来与您相认,果然好梦都是会成真的。”
好梦都是会成真的,那噩梦呢?
李桐枝痛苦地出神思考,注意到顾闻溪又向自己这边投来目光。
那轮褐瞳用视线在她身上上下滚了一圈,令小姑娘想到自己梦里做出害人行径时,那双眼也曾盛满期许地向她这个凶手求救。
是她推的人,却不是她救的人。
过分真实的梦境在李桐枝脑海留存下的痕迹,与真实的记忆并没有太大分别。
至少当下精神很差的李桐枝难以分清记忆与它的边界线,
尤其是在面对被害者的时候,即便知道那是在梦里,她的心脏也被名为罪恶感的小虫噬咬着。
不禁逃避般埋脸在掌中,愧疚地难以面对自己加害过的人。
她脆弱的神情落在彭夫人眼里,就像成了一只质量很差的薄胎玉器,再多得一句话伤心话,就会被击破如蛋壳般薄脆的外壁,碎成一地残片。
“桐枝、桐枝。”
当着顾侍郎的面,彭夫人不好直接叫破她的身份,只好温柔地小声唤她的名字,轻轻牵动她的袖子。
李桐枝听到她的呼唤,恍惚着放下手,视线却仍然难以对焦。
彭夫人看见晶莹的泪水滚动在她的眼眶,抿抿唇,当即没有任何犹豫地站起身,向顾侍郎点头示意道:“既然助你分辨完了,我就该离开了。”
要如何对待回归的顾闻溪,是顾侍郎和侍郎夫人该共同决定的家务事。
她作为姨母,事后会来多问一句表示关心,倒不必现在就掺和进去讨论。
毕竟妹妹彭堇言死去,她与顾嘉莹不熟,与顾闻溪更是今日第一次见。
现在她更关心的人是精神状态很差的李桐枝。
不等顾侍郎出声挽留客套,她自顾说完告辞的话,便牵起李桐枝的手,领她匆匆离开了会客厅。
离开门窗紧闭的候客厅,呼吸到外间的新鲜空气,沐浴在阳光里的小姑娘得以远离她惊惧的源头,面色终于和缓下来。
彭夫人取出叠放在袖中的丝绢绣帕,轻轻沾去她眼尾处的湿意,怜爱地说:“殿下是身体有哪儿不舒服吗?别担心,咱们马上就回府去,找医师为你看看。”
言语间,彭夫人换回对公主应有的尊称。
可心防脆弱的李桐枝现在有点受不了距离被拉远的称谓。
她可怜兮兮地抬起潋滟杏眸,小心握住彭夫人的手腕,像只受伤的幼兽用湿漉漉的眼睛向母亲撒娇般,嗫嚅道:“夫人,你叫我的名字吧。”
彭夫人愣了愣,好看的眉眼间缱绻入温柔,耐心地说:“好,桐枝,我的好姑娘,不要伤心了。我们这就回府,我命人去找凤影,让他也来陪着你好不好”
被她的温柔安慰住,李桐枝吸了吸鼻子,乖巧地点头。
不过并不需要彭夫人回府支使人去找贺凤影。
她们还没有登上停在顾侍郎府邸前的安车,就听到一阵马蹄声靠近。
俊逸的少年郎勒马停住,动作利落地下了马,迎至安车前,向彭夫人拱手拜了声“母亲”,接着就全神贯注在自己心爱的小姑娘身上。
下人在府上没有找到他,禀报彭夫人前,向忠义侯禀报了九公主的来访。
忠义侯于是遣了解父子两内情的亲信往枭羽司一趟,告知了贺凤影情况。
从刑房出来一身血的贺凤影没想到一贯娇怯的李桐枝会独自出宫来找自己,又随母亲一同去顾侍郎府上。
他匆匆沐浴过,换上干净衣裳,便从暗道出来,取马直接赶到她们这儿了。
李桐枝还没完全收拾好伤心,一双眼雾蒙蒙地转向贺凤影的方向,想要看向他,却不大敢看。
因此人面向了他,却仍是垂着眼,湿亮的鸦色睫羽压低,流露出无声的委屈。
贺凤影的瞳色暗了暗,不着痕迹地扫了眼顾侍郎府邸的牌匾,温和地问:“顾侍郎府上有谁惹桐枝伤心了吗?”
并不是。
真正惹她伤心的其实是待她态度很坏的贺凤影。
贺凤影品出来她对待自己的沉默是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想了想能是因为什么,他压低身子,自下而上地去瞧李桐枝的眼,伸手试探性将她发凉的柔荑轻握住,哄着她道:“是我的错,桐枝难得出宫来找我,我却不在,桐枝要打骂都好,别把难过憋在心里。”
李桐枝仍是没吭声。
他包裹着她的手便真砸在他自己的胸口,砸出闷闷的响来。
分清他与梦中那个人截然不同,小姑娘心疼,尽可能把自己从悲伤中剥离。
她呐声让他停手:“别 po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Q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我不想打你,也不想骂你。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又做噩梦了。”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把噩梦的内容向他说出口。
贺凤影也不逼着她立刻说,轻声道:“不急,我们先回府,等你宁神下来慢慢说,好吗?”
他准备送她登上安车,骑马在侧,护送她和母亲一起回府。
然而小姑娘却在他放开她的手时,没有安全感地追着捏住他的袖缘,哪怕是一会儿也不想同他分开。
贺凤影拒绝不了她的要求,看了一眼母亲的安车。
虽然车厢已经算很宽敞的了,但是在坐下两个人后,再要挤进去一个身形高大的他,实在过于勉强。
他眉峰微动,考虑现在进顾侍郎府邸,向他们多借一辆安车,陪她坐回去。
“我能和你一起骑马回去吗?”李桐枝轻声问道。
即便她没学过骑术,有骑术超群的贺凤影在,两人共骑一匹马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不会出现安全问题。
然而马上颠簸,马鞍也硬实,远比不上安车舒适。
贺凤影尝试着劝了劝她,见她坚持,还险些再次流下眼泪,只好答应下来。
从彭夫人车厢借来一张厚实的绵羊毛毯,铺好在马鞍上。
然后贺凤影双手合握住她纤细的腰肢,仿佛搬放易碎的瓷器般谨慎地将她抱放到马上坐好。
他拍了拍骟马的脖颈,确定一贯性情温驯的马匹不会忽然闹出什么幺蛾子,旋即踩着马镫同样跨上马来。
“若是觉得颠得难受,就与我说,我将马速放更慢些。”
贺凤影哪怕第一次学骑马时都没有这么小心地放慢马速,却还是叮嘱了她一句。
李桐枝低低应了声。
她将小脑袋靠在他的胸膛,耳边就是他沉稳的心跳声,终于卸去心上沉甸甸的负担。
情绪剧烈起落归于平静,竟一时搅得睡意上涌,小小打了个哈欠。
“困了的话就小睡一会儿吧。”贺凤影纵容地说,承诺道:“就算你睡着,我也不会离开你身边,放心吧。”
枭羽司的公务还没有处理完,可并没有缺失他就无法推进的紧急事。
他向跟在身后的亲随江浔微一颔首,对方就领会到意思,回去枭羽司当差,暂时顶他的班,把可以代为处理的事儿都处理掉。
贺凤影感受到怀中娇美的小姑娘完全倾倒进自己怀里,了然她该是已经睡去,原本凌厉的目光柔和下来,连牵扯马缰绳的动作都下意识放轻。
缓行回到忠义侯府。
*
李桐枝睡了大约有一个时辰,不知是贺凤影在身边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睡得很好,没有做梦,是睡意消减自然醒来的。
睁开眼,映入目中的是陌生的绣床帐顶刺绣,月白绸上巧手绣了一朵芍药花,看纹路走向,似是与她送给贺凤影那张画上的芍药是同一朵。
约莫是贺凤影特意请绣娘找着样子绣的。
而在她床边,贺凤影果然遵守承诺,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见她醒来,他从五杯热度不同的淡竹叶茶中选了那杯凉得温度正好的递来:“医师说这茶有清心宁神的功效,桐枝试试吧。”
贺凤影经母亲提醒,命人请了医师来看李桐枝是不是身体有哪儿不适。
可惜唯一能探出的只有心绪不平、郁结在心。
心结可不是药物可以化解的,医师拿不出办法,被贺凤影催促着开药治,只好写了张茶饮的单子让贺凤影去配。
李桐枝坐起身,接过茶盏小口饮下,轻声问道:“我这是睡在哪儿呢?”
贺凤影清清嗓子,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诚实道:“是我府上早就给你布置好的院子和房间。”
这个地方在两人正式定下婚约前就早早布置好了。
每次贺凤影看到李桐枝可能会喜欢、又不好直接带进宫赠予的名贵物什,就会在得到手后布置进这个房间里。
比如玉兔捣药状的金制滴漏,比如彩绘蝶恋花足有一丈长的四曲屏风。
房间设计也便于李桐枝绘画,摆满画具的宽大书桌对面是镂空雕刻可开合的窗牖,一经推开就可望见整个院落。
四时花各自安排着植种在不同处,无论春夏秋冬,院落内都会有可供李桐枝选择入画的对象。
李桐枝有些难以置信地瞧过房间各处,就算不能说出每一个摆件的价值,也明白过来这些饱含心意的东西并非短时间里能够攒齐的。
感动之余,心脏又酸涩膨胀得厉害——明明真实的他待自己的心意如此坦率,为什么在梦中的他总会言真爱另有其人呢?
贺凤影观她经过休息,现在神态平和,尝试问道:“桐枝现在愿意和我说说你做的噩梦吗?”
李桐枝微微颔首,精致小巧的下巴稍收起,道:“我昨夜梦见你说你对待我只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之谊,你会另有所爱,会讨厌我 ”
想了想,她还是没有把这个另有所爱就是刚刚找上京来的顾闻溪说出来。
毕竟现实的贺凤影本来和顾家牵扯不深,她不希望他因自己的话,反而和才回归顾家的顾闻溪产生交集。
在梦中人真切出现在眼前后,她实在恐惧现实和梦境有任何相似之处。
她自私地想,如果她不将贺凤影的表妹换人了这件事告诉他,他说不定仍会以为顾嘉莹是自己的表妹,也就不可能与顾闻溪那个表妹产生感情了。
贺凤影没等来她的后文,可单是前言就已经够荒诞无稽了。
他语气坚定地说:“假的,会那么说的一定不是我。”
沉吟片刻,他问道:“是我对你的心意表现得还不足够,所以会有这种梦吗?”
话问出口的同时,贺凤影已经在思考还有什么能更直接向心上人表示爱意的方式。
做不到挖出心来,或许他可以取烙铁或是刺青之类的工具,在心口直接加上她的名字?
在他斟酌是否可行时,李桐枝摇了头。
她并不知道噩梦的成因,可直觉并不是这个缘由。
贺凤影写在每一个眼神中的感情都热烈直白,李桐枝还没有迟钝到会误解那是出自所谓朋友之谊,否则她也不会在饮花宴之前就将他定为驸马。
况且她的梦里也不独有贺凤影移情别恋。
“我还梦见我自己变成很坏的人。”
李桐枝目光黯淡下去:“很坏很坏,梦里的你对我失望不是没有理由的。可明明我并不想那么做,就是会不受控地变成伤害他人性命的那种坏人,如果我能在梦里见到母妃,母妃一定也会对梦中的我十分失望。”
想到这里,她不由有点庆幸:“虽然我很想念母妃,想要梦见母妃,但是噩梦里还是不要有母妃比较好,我不想看到母妃对我失望。”
现实中的贺凤影都没怎么把人命放在眼里,更何况是梦里。
李桐枝口中这个很坏很坏的形容,在他眼里的水分太重。
不过他也知道李桐枝和自己不一样。
她连见到鸟雀受伤都要伤心,会精心帮它们包扎,更何况要她伤害同类。
哪怕是虚假的梦里,她怕都要以为犯下罪行。
只是能把她逼成现在这副脆弱的模样,不太可能单是昨夜做了一个噩梦。
贺凤影抿抿唇,道:“我记得你与我说要与我不见面的最开始原因,就是因为你的噩梦里有我——是类似你说的这种见到我移情别恋的噩梦吗?”
李桐枝有点难堪地点头,试图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觉得我很相信你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
既然不是头一次发生,贺凤影就尝试寻找总结二者的共同点,发掘内因。
他的思维倾向于不存在偶然,都是必然的阴谋论,思考是不是李桐枝的宫里人出现问题,会不会是他们中的谁用类似催眠的手段,诱导李桐枝连续做噩梦。
“你今夜要不就别回宫了。”贺凤影心疼她被噩梦伤害,睡不好还神经衰弱。
他道:“我去向皇后请一道旨意,许你在这里过夜。我就在这儿守你一夜,看看你会不会还遭噩梦。”
小姑娘方才被抱下马睡在这里,就没有做噩梦。
如果今夜躲开李桐枝宫里的所有人,噩梦依然不复发,或许他就该想想办法,请旨把她的宫人调查干净,搜查那个搞鬼的人了。
李桐枝愣住,秀眉蹙起,脸颊泛起些红晕,不太确定地说:“未出嫁的公主不可以露宿在宫外吧,皇后娘娘不会同意的,你还是不要尝试了。”
“你无需担忧皇后娘娘同不同意,我们已然订婚,开开特例无妨,大不了我求我父亲写一封折子去。”
贺凤影自己的指挥使身份在皇上与皇后眼中就是值得特别允准的,无需父亲忠义侯多费笔墨。
他语气温和地哄着她说:“只要桐枝愿意,肯让我守你一夜,皇后娘娘不会不许。我希望桐枝能好好安睡,就让我看看换个环境能不能让你安眠吧。”
李桐枝犹豫着没再说拒绝的话,只让贺凤影自去向皇后问问可不可。
贺凤影便安顿好她,直接进宫去请命,不出所料得到了准许。
夜深人静时,李桐枝在特意为她布置好的卧房内合上眼,以为身边有贺凤影的陪伴,噩梦应当不会造访。
可明明朦胧闭眼前还是不远处贺凤影在晃晃灯影下柔和的轮廓,思考能力回归时,就对上一双对她满是嫌恶的凤眼。
第 28 章
空气中弥漫开中药的苦香, 李桐枝仅是嗅着就觉得舌苔发苦。
白色水汽从熬药的紫砂小药炉蒸腾出来,略微朦胧了贺凤影的面部弧线,却无法温暖他冷寒的眼眸。
他仍是那副足令李桐枝倾心恋慕的芝兰玉树容颜, 可现在半垂下长睫, 眉宇间揉入厌烦和不耐, 神态便与平日截然不同, 只叫她觉得陌生。
贺凤影冷声质问道:“你害得闻溪落水染风寒,现在又来干什么, 恶毒地想要看笑话吗?”
是上次噩梦的延续。
李桐枝下意识想要否认他的话, 或许还要顺便问一问落水的顾闻溪现在是什么状况,亲自道歉来消减自己的负罪感。
可她做不到。
她又成了自己身体里的旁观者,无理取闹地直接把药炉打翻了, 喝令贺凤影不许为顾闻溪熬药,要求他从此只能看自己一个人。
深褐色的药汁溅到贺凤影衣袍下摆, 染出一小块污迹,他忍无可忍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材通常都是给予她安全感,此刻却如乌云压城般逼得她无法呼吸。
他大步上前, 扼住她的手腕, 不留给她逃避的空间, 问:“你凭什么命令我?九公主, 九殿下,你一个无父皇宠爱, 无母妃照拂, 无血亲支持的异族女,连脑袋都不算聪明, 真以为能对我耍皇室贵胄的威风?”
骨骼都被勒紧的疼痛感逼出李桐枝生理性的泪水,她觉得自己的手腕大概被他大力留下青紫。
然而她更难以置信的是他说出的话。
李桐枝心知自己不该推人到水里, 不该打翻药炉,可他说的话太重了。
即便她时常会听到宫人们议论她的身世,说她在皇嗣中毫无疑问是排在最末的,也无法接受贺凤影用嫌恶的语气居高临下说出同样的话。
因为他说的每句话,她都会放在心上。
是甘露就会滋润心田,是利刃就会剜去心肉。
李桐枝能做的只有循着一点睡前印象,努力说服自己,无论一切看起来多真实,都是虚假的梦,尝试克制住悲伤情绪。
只是她的视线还是变得有点模糊。
偏面前的人不依不饶地说着伤她心的话:“从前还有几分天真在,能哄一哄你玩儿,现在变成这幅不依不饶的恶毒样子,你指望还有谁可怜你吗?”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浑身颤抖着按捺下同他争吵的冲动。
然而沉默依然不足够令人满意。
贺凤影说:“九殿下,识趣一点,念着以前的情分,我们不至于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你……”
似乎后续还有更多恶言相向,只是他的声音渐弱,她听不清之后的话了。
与之相对的,是类似的嗓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轻柔唤起她的名字:“桐枝,醒一醒。”
李桐枝被囚住的神志仿佛得到一对雀鸟的翅膀,能够高高飞起,远离梦境中拘束她的那具身体,回归到现实去。
现实里真实的时间还是沉沉深夜。
外间夜色透不入任何一点亮,贺凤影将几盏烛灯都点起,尽可能驱散室内的阴影。
而他自己则拧起眉,颇为严肃地凝视着她。
不凶,单是严肃,可落入李桐枝的眼中,觉得和梦里冷酷的神韵有些相似。
处在半睡半醒混沌间的小姑娘觉自己才出虎口又入狼窝,高高飞起的心重重坠下。
她以为是从一个噩梦跌进另一个噩梦里,顿时淌下眼泪,呜咽着用被子蒙住脑袋。
仿佛只要躲起来,她就可以逃避一样。
贺凤影经她这番小动作,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沉思的模样吓着了她,连忙柔和下神情。
直接把惊惧的小姑娘从被子里扒拉出来,肯定不合适。
他只能伏低身子,语气真诚地道歉,哄她原谅自己:“对不起,桐枝,我刚刚在想事情,并非有意针对你。”
许诺要守她一夜,贺凤影的确一直坐在她的床边没有离开。
可沉睡的她到底是不是在做噩梦,很难判断。
在小半柱香前,贺凤影其实就有注意到她合闭起的眼睑下,眼珠应是在溜溜转动,睡得不那么踏实。
——但仅这一个迹象不足以说明她在做噩梦。
贸然中断她的睡眠,将她唤醒,于她的身体反而会造成颇为沉重的负担。
因此直到方才她呼吸节奏变乱,一双弯眉也不安地颦起,他才定下主意唤醒她。
是唤醒得晚了吗?
李桐枝听出他语气中夹杂的慌乱和后悔情绪,稍微放松警惕。
她像是小乌龟慢慢从壳里蹭着探出头来般,露出一双缭绕水雾的眼睛,迟钝地想,要是出来了又看到贺凤影的冷脸,她就立刻缩回去。
贺凤影眼眉都舒展开,不复先前的骇人,为了鼓励她,还弯起唇线弧度。
卸去所有攻击性的少年郎,是小姑娘习惯于见到的情郎模样。
李桐枝不怕了,却愈发委屈。
于是她循着在梦的最后听到的话,小声抱怨道:“什么叫相看两厌呀,我明明不会讨厌你,怎么就替我把主意拿了。”
因她的思绪还有一半溺在噩梦余韵里,难得显出几分被伤透心的任性来。
“我更不会讨厌你,桐枝,我最喜欢你,我只喜欢你一个。说相看两厌那种鬼话的就是在挑拨我们,你别相信。”
没提前准备答案的贺凤影说不出多婉转动听的情话,就捡脑中直白的想法念。
幸而单纯的小姑娘好哄。
就算是受到刺激,不清醒地耍起小脾气来,也听得进他说的话。
她将信将疑地去瞧贺凤影的表情,没找出任何一点儿说谎的痕迹。
可记着梦里他毫不留情地鄙夷自己的出身和愚蠢,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不出来他的表里不一,不敢就此判断他是在说实话。
“不是其他人挑拨,话就是你说的。你现在改口说喜欢我,得证明给我看。”
浸在他宠溺纵容的眼神里,李桐枝的胆子大了点儿,娇娇的嗓音稍稍提高音量:“你得证明你没说谎,你是那个真的喜欢我的凤影。”
竟又是自己在噩梦中伤害她——贺凤影的心仿佛被荆棘的刺扎了一下,颇感懊恼,答她却没有丝毫犹豫:“自然,桐枝想要我怎么证明?”
她现在脑子转得慢,没有太好的主意,就将纤细的双臂抬起向他:“抱抱我。”
小姑娘柔弱的模样仿佛再得不到依靠就会哀哀倒地的菟丝子,贺凤影止不住心怜。
哪怕她真学去菟丝子夺去宿主一切,最终绞杀宿主那一套,他都心甘情愿供养她生长。
李桐枝没有那么贪婪,她只是为了求一点心安。
在贺凤影动作轻柔将她拥住时,她就轻易相信了他的话。
小脑袋靠在他颈窝处,将心中恐惧尽数倾诉出来,迫不及待撒娇求他的安慰:“太可怕了,凤影,我刚刚做的噩梦太可怕了。你不会嫌弃我,不会伤害我,对吗?”
贺凤影听她的泣音,心都快碎了。
虽然李桐枝并未讲清来龙去脉,但从只言片语拼凑出的片段就足够令他心酸了。
尤其是想到她明明刚在梦中受那个虚假的自己伤害,现实中仍愿向他交付信任,他就一边想尽可能温柔地抚平她心上伤痕,一边恨不得去她梦中把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碎尸万段。
“我不会,永远不会,我向你发誓。”他语气郑重,手掌轻轻拍在她的背上,安慰道:“别害怕,放松下来。”
小姑娘慢慢恢复平静,被中断睡眠的她再度感觉到困倦。
只是畏惧于噩梦,坚持不肯合目沉沦黑暗中。
贺凤影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收拢手掌。
一时恨极自己对噩梦这种没有实体的东西无能为力,语气却温和依旧:“没关系,桐枝可以睡下,这回我有经验了,一旦你被噩梦纠缠,立刻就会唤醒你。”
李桐枝不像他时常夜中行动可以控制睡眠,她养成的良好作息根本捱不住困。
哪怕想要坚持不睡,不过一会儿也就神志模糊,失去意识。
贺凤影放平她柔软的身体,重新为她盖好被子,熄灭大多数可能会搅她安眠的烛灯,独留下一盏,提供保证他视物的微弱光亮。
他一时不辍地观察她的情况,还好这一次她睡得安宁,并没有被噩梦困扰的表现,好好睡到了天亮时分。
早晨醒来时,李桐枝情绪就稳定很多了。
念起自己半夜时曾将梦中事迁怒到现实的贺凤影身上,她颇感内疚,洗漱过便怀着歉意想要开解他,说自己并不是真的怨他。
“别同我道歉,那样我只会更恨我的无能。”贺凤影应得平静,眼底似是有一把幽火在烧:“我会为桐枝想办法的。”
将她送归皇宫中,贺凤影面色深沉地步入枭羽司内。
他找来亲随江浔,吩咐道:“你拿我的手令,去兵马司调一千人,现在去分头搜捕京内所有的妖人术士。只要发现有嫌疑的人,就绑起来丢进刑部大牢看管,不许他们有除保持生理需求外的一切举动。”
枭羽司的诏狱不是用来关押处理这些闲杂人等的,他们也不够资格由枭羽卫过刑。
否则贺凤影更愿意把所有嫌疑人都拷问一遍,抓出有可能加害李桐枝的那一个。
江浔颇感意外,一般只有皇上与皇后出行的活动,才会闹出这么这么大的阵仗。
不过他不会质疑指挥使的决定,只在贺凤影抬步往外走时,问道:“指挥使今日也不在司内管事吗?”
“我需进宫一趟。”贺凤影把面具戴好,难得要以枭羽卫指挥使的正式身份踏入宫门。
“指挥使要做什么?”
“清查全宫。”
第 29 章
全宫都要清查, 旨意自然也下达到李桐枝的手上。
她的宫室偏僻,本人又一直低调没什么存在感,从前即便有清查活动, 宫中侍卫们也就敷衍地走个过场, 都懒于问一问宫人情况。
一般随意瞧瞧寒酸宫室的各处, 确认没有陌生人藏匿就会走。
可这回情况不同。
枕琴忧心忡忡地嘟囔道:“听说这回清查整个皇宫的不是普通侍卫, 而是枭羽卫,还是由他们指挥使亲自查探,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竟将他们惊动。”
小姑娘才经历一场噩梦。
醒来后, 当着贺凤影的面,怕他为无计可施而自责,她勉强将破碎心一片片捡起拼好, 装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自忠义侯府回到宫中来,没歇上多久就得到清查宫室的旨意, 她念起相关枭羽卫的恐怖传闻,实在担心自己心力交瘁,会应付不了。
李桐枝哀伤地耷拉唇角, 垂首抱着猫儿缩在榻上。
颓唐如同经一夜风雨侵淋的憔悴花朵, 连花蕾都支撑不起来。
枕琴连忙打住接下来想说的不安言语, 宽慰她道:“之前不是有一位枭羽卫给殿下送过查抄来的四箱东西吗, 除了戴面具和手套,他们其实和普通侍卫没太大区别, 想必也不会太关注咱们这儿。”
话音方落, 一个宫人敲了敲门,得到允准后走进来, 禀道:“殿下,枭羽卫们到殿外了。”
他吞了口唾沫, 补充说:“我们宫是枭羽卫的指挥使带人亲自来看。”
枕琴哑住,李桐枝往榻里又缩了缩。
枭羽卫就一个指挥使,怎么赶巧来到九公主的宫室了?
望向等她答复的宫人,李桐枝心知拖延无用,自己作为主子总得拿定主意,只好放下猫儿,怯生生地挪步走出殿门。
院落内,五名戴着夜枭面具,皆一身类似形制黑衣的枭羽卫静待着。
不过仔细看可发现一些区别,当先那位肩上和袖口都用同色系丝线织缝枭羽暗纹,从领口处隐隐能窥见冷冷金属光泽,想来衣内应穿有一件名贵的金丝软甲。
“九殿下。”
指挥使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年纪。
他没有直接逼近到她身前,仍是站定原地,抬手拜道:“还请行方便,让我们清查各处,询问宫人。”
不过李桐枝想着既然能被任命为指挥使,年纪应当在二十五岁上下。
没有得到她的准许,他便不下令展开行动,倒是消减了她内心惶惶。
她拿出公主面对外人时应有的体面,轻轻颔首应了好。
另四人在他分配下,各自往宫人们的居室和侧室去,他走到不会冒犯她的安全距离停下,道:“殿下居住的主殿由我来检查。”
他见她同意了,表情却还忧愁着,于是开口保证道:“殿下无需紧张,我检查时轻拿轻放,不会碰坏殿下宫内的东西。”
前言都可说是依尊卑礼仪说的,但这句话显得有点多余,近乎是在哄她了。
她虽是公主,但并不是需要讨好的对象,反而是他身为枭羽卫的指挥使,与她父皇更亲近,不用将姿态放得那么低。
小姑娘有点奇怪地偷偷望向他的背影。
他依照他的承诺,果然都是轻拿轻放,检查完东西都会归于原位。
她的目光触及他别在腰间形似竹节的铁鞭,想到传言里,这短柄钝器能轻易将骨头打得粉碎,便像是被火燎了般,慌张抽离视线。
李桐枝允他进殿内查看,自己则为避嫌,轻轻倚靠殿门,瞧着鞋尖菡萏绣花出神,静静等待他检查结束。
安静中,她忽然听到猫儿一声“喵”叫。
循声看去,就发现原本被她放在榻上的猫儿许是没等到她回去陪伴,主动找她来了。
笨蛋小猫咪习惯了殿内的布局,迈着软乎乎的小短腿往外窜。
结果小脑袋就直直撞到了今日多出来的障碍物——正打开博山炉旁香药小罐,查看香药有没有被人掺入杂质的指挥使。
然后它被自己反作用力撞得雪球似的向后打了个滚,有点晕晕地摊开四肢,成了张猫饼。
李桐枝愣了下,正要进殿将它抱起,猫饼就恢复了精神。
它蹦跶起来,奔向刚刚挡住它的障碍物,圆钝的小猫牙叼咬住指挥使的靴子。
指挥使沉默地低首,看着靴子上多出来的小装饰不发一语,也没有动作。
因他戴着一张金属面具,无法窥探到他的表情和神态。
李桐枝这个主人不敢同凶名在外的枭羽卫有什么接触,小宠倒是毫无畏惧,圆溜溜的瞳孔滴溜着转,还“呜呜”地磨了磨牙
一时间,李桐枝觉着自己可能才是撞到脑袋的那一个,生出一阵眩晕感。
可害怕传闻中手段残忍的枭羽卫会伤害自己的猫儿,她还是抑住恐惧心,碎步迎上前,期期艾艾地道歉:“你别生气,我的猫猫比较笨。”
他没应声,她抿抿唇,准备蹲身将猫儿抱回来。
谁料他比她动作更快。
他熟练地俯身挠了挠它的下巴,轻松地叫它松了口。
猫儿的牙都没法在他靴子上留下咬痕,仅一个颜色稍深的湿印,不久就会完全消失。
他的食指与拇指相并,拎住它柔软的后颈肉,将乖巧不动的小宠递给了李桐枝。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李桐枝伸手接来,感受到怀里温暖的分量,下意识问:“你也养有猫儿吗?”
问话一经出口,想起自己的交流对象是谁,她就有点后悔。
“养过。”
他像是看出她蹙起眉的悔意,轻飘飘地答了一句,没有深谈,仍是去查看殿内各处。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般,回身向她道:“殿下不用一直站着抱那只沉甸甸的小狸奴,且坐下吧。”
又是哄她的一句话。
李桐枝依从他的话,拾了旁边的凳子坐下。
她把猫儿放在膝上,一边抚摸着它,给它顺毛,一边想,指挥使人应该不太坏。
能熟练养好小猫咪的,都不太可能是坏人。
况且他虽然看起来冷漠,但没有恶意,她表现出不想和他交流的神情,才是失礼。
所以当指挥使检查完殿内每一个角落时,就看到她鼓起勇气推来一杯温热的茶水以示友好和感谢,启唇轻轻道:“辛苦你了,喝着水润润嗓吧。”
贺凤影藏在面具后的脸上露出温和的无奈——怎么陌生人的一丁点好意都能敲开她的心门。
为免她听出自己的声音,他在咽喉处压了一块草药含片,并不适合饮茶,所以虽然接来茶盏,但并未饮用。
李桐枝以为他是对自己宫中的茶不满意,鼓了鼓雪腮,什么都没说,只把自己茶盏中的茶尽吃了。
贺凤影当然看得出她仍然在害怕自己。
如果他现在是小侯爷的身份,他们该有聊不完的话题。
可枭羽卫不一样,尽管她尝试遵照礼仪与自己对视,一双杏眸也总是受真实的畏惧心理驱使,闪烁着想要移开目光。
他并不挑破她的心情,曲起的手指贴在茶盏杯壁,感受传递来的温度,安静地注视着她。
因另外四名枭羽卫在隔壁的清查询问还没有结束,距离他们分开还有些时间。
李桐枝不想与他相处得这么尴尬,努力思考着能找到什么话题聊一聊,打破沉默的相持。
想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在身旁枕琴的眼神提示下,想到问:“枭羽卫为什么会忽然清查全宫呀?”
贺凤影想,当然是为了解决你的梦魇。
“诸侯们不安分,搞突然袭击,清一清各宫中的眼线和违禁品,说不定能有奇效。”
贺凤影把说给皇上和皇后的目的讲给她听。
李桐枝不懂什么诸侯安插的眼线,有点茫然地把自己宫里的宫人都思索了一遍,不认为谁有这个本事。
不安分的诸侯应该也不会愚蠢到花心血把眼线安插到她身边吧,在她这儿待着与耳聋目盲无异,肯定什么消息都探查不到。
不过贺凤影提起违禁品,倒是让她想到自己那些写风花雪月故事的话本。
看那些书不合公主该守的规矩。
虽然枭羽卫未必会管这个,但要是书中内容都被他看去,也是件丑事。
她做贼心虚般紧张地看向放话本的柜子。
回忆起他方才路过那里,似乎只是瞥了一眼书封,没有翻看书中内容,这才松懈一口气,忐忑地询问:“你有在我宫里找到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他给出否定的答案。
稍顷,其他枭羽卫也来汇报结果。
他们除了根究出几桩宫女与侍卫互通信物的暧昧事外,同样一无所获。
李桐枝欣慰于自己没有和麻烦产生关联。
可于贺凤影而言,没找到有人阴谋害她噩梦的痕迹,不能确定因由,便仍是迷失方向。
他只能指望在宫内宫外广撒网的行为,逮住可能存在的罪魁祸首,免除困扰她的噩梦。
送别枭羽卫们离开,李桐枝在枕琴帮助下,将自己母妃供在佛龛中的玉佛像请了出来。
她并不像母妃一样虔诚,只是临时抱佛脚般许愿。
她默念着祈祷,向母妃和佛像一起许愿说,如果能不做噩梦,她会去京中的菩提寺还愿,在佛前供奉点上一盏灯。
香炉中点燃的三根线香都燃至尾端,没有中途熄灭,也没有折断。
枕琴同她说这是心想事成的好兆头,笼罩在她心头的阴云略有稍散。
夜幕降下,她嗅着代表佛佑的淡淡线香香气入睡,相信自己不会陷入噩梦。
于是她只是在心神恍然间,感觉被拉了一把。
或许是因她今日心安,或许是因那拉她的人力道不够——她没有被拉动,睡了一个好觉。
第 30 章
一夜无梦。
晨起时, 李桐枝的心情明净,头脑清晰。
她拾起衣衫一件件穿好,蹑足行至佛像前, 弯起眼眉把一盘糕点果子供上。
虽然无法确定昨夜噩梦的消失是不是自己的祈祷生效了, 也不知今夜能不能继续安眠, 但既然愿望得偿, 她就得依着她的许诺前去还愿。
因此将自己收拾妥当后,她依规矩禀到皇后面前, 言说想要去菩提寺。
皇后没有像前日听她说去忠义侯府时一样立刻答应。
而是陈述道:“菩提寺人来人往, 难辨善恶,你心性单纯容易轻信他人,不适合独去。”
暂将朱笔搁置在笔架, 她抬首看向李桐枝,问:“你有同行者吗?”
“有的, 我的侍女会与我一道前往。”李桐枝乖巧地回答。
她的贴身侍女仅枕琴一人,其他宫人虽然配备在她的宫中,但都是内务府指派, 不能由她随意带出宫。
李桐枝其实有想过要不要等贺凤影陪同。
可今日他们没有约好见面, 她不知他会不会进宫来。
刻意去忠义侯府一趟不是太有必要。
若他像前日一样在外忙碌, 却因自己去到侯府, 被通知着中途回来,有可能误他的事。
她想着反正她仅是要去佛寺奉一盏灯还愿, 与枕琴互相照看着就好了。
皇后看了看枕琴, 不觉得未习武艺的侍女有保护她安全的本事。
略一思忖,她唤来两名高大的侍卫:“让他们陪同你一起去吧。”
注意到小姑娘怯怯的眼神, 又补充道:“若你觉得不习惯,就让他们远远缀在你身后看着, 无事不要打扰你。”
皇后连她不太会与陌生人相处都周全考虑到了,李桐枝自然不会不知好歹抗拒她的好意。
好好谢过皇后,她与枕琴便乘上准备好的安车往菩提寺去,两名侍卫骑马随同在安车边。
菩提寺建在京郊,香火极旺。
她下车后,登行寺前百余级阶梯,略调整呼吸节奏,跟在小沙弥的身后,来到了供灯的明灯堂前。
“明灯堂由庙内的居士负责,她会教你怎么做。”小沙弥瞧着在明灯堂前排起的短短队伍,道:“施主且等等吧,今日添油奉灯的人有些多。”
李桐枝无意插队,等前面几人自明灯堂走出,轮到她时,她才让两名侍卫等在外,和枕琴结伴走入。
依着居士的教导,小姑娘将准备好的灯油倒入空着的铜制小灯盏,划着火柴,点燃了灯芯。
烛火轻摇,归入大片明亮中,她打量了一会儿,觉今日来佛寺的目的达成。
正准备抬步离开,却被教她如何奉灯的居士用沙哑的嗓音唤住:“施主留步,我有些话想要同施主说。”
居士是位年龄颇大的老妇人,两鬓霜白,面上也是纵横皱纹,落在身侧的手颤颤巍巍地柱着枝硬木拐杖。
不忍看老妇人慢慢挪步向自己,李桐枝主动莲步行至她身前,柔声问道:“您需要我的帮助吗?”
老妇人因年老而显浑浊的眼睛被无数灯盏的光润上一圈亮,摇了摇头,低低哑声道:“施主近日是不是时常为未来烦恼,做一些仿佛很有预示性的噩梦。”
李桐枝睁圆杏眸,萦在唇角的浅浅笑意消失,仿佛被雷劈中,难以置信地道:“您怎么知道的?”
她明明不认识老妇人,进入庙宇后也只奉灯,没有提起相关噩梦的半个字。
老妇人没有答明缘由,像是从她反应确认了什么,叹道:“你果然是为情所困的可怜人。让你的侍女留在这儿,我们去旁边谈吧,在你拿定主意之前,有些话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小姑娘的大脑一片空白,续不上思考能力。
她结巴地应了好,叮嘱面露忧色的枕琴留在这儿等自己一会儿,然后随老妇人缓慢的脚步走到明灯堂大佛的侧面。
烛火的光亮尽数被巨大的佛像挡去,落在地面,仿佛淌成一条暗河。
老妇人走入阴影中,先前的慈眉善目都被黑暗重新妆扮,透出点渗人的味道。
加上她刚刚一语道破自己在做古怪的噩梦,仿佛话本中能探明人心事的山妖鬼魅,唬得李桐枝不敢跟随她继续前进了。
老妇人驻足停下,倒也不催促她更靠近,目视着她,眼神中透出同情来,道:“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李桐枝自己都不能全知自己的情况,懵然听她继续道:“你与你的未婚夫相处日久,现在陡然要你放弃的确是难事。
可你既然已知他并非你的良人,以至于夜夜受噩梦折磨,何必非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可呢?你还年轻,还有选择的机会,有更多可选的对象。”
她说的每一句话,李桐枝都能听懂。
隐隐间,也能把握住她是在以过来人的身份规劝自己不要投入更多,以免失去更多。
不似有恶意。
可光是她规劝自己这件事本身,就在放大李桐枝内心的恐惧。
为什么菩提寺中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居士,像是对自己与贺凤影的事了如指掌?
“他就是我的良人,只有他是。”小姑娘非常抗拒她要自己放弃贺凤影的建议,否认完之后,不欲与她深谈,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她已经后悔跟过来听老妇人诉说了,试图离她更远一些,也好远离这些伤心话更远一些。
“你逃避选择是没用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噩梦成真,你应该怎样去应对?”老妇人并不用动作阻止她远离,只轻轻道:“你得好好想一想。”
李桐枝不愿意想噩梦成真的可能,只想逃离。
结果她就在踉跄后退时,撞上了另外一个人。
是顾闻溪。
小姑娘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儿,身子僵住了。
面前是身居阴影中,言辞诡异的老妇人,身后是出演她噩梦中一切伤心事的重要主角,她简直进退两难。
顾闻溪不复她上次在顾侍郎府邸见到的泪水涟涟,而是扶着她的肩,用温和的语气关切地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身体不舒服吗?”
仿佛她们并非上次并不正式的见上一面,而是亲密无间的好友。
“我……我不想待在这儿。”李桐枝理解不了她的态度,颤抖着唇答了一句,想要离她们都远远的。
然而逃离没法实现。
顾闻溪得知她的想法,露出笑容,不再问她意愿,紧紧牵住她的手:“那我带你离开这儿。”
以不容拒绝的态度,她将李桐枝拉着从明灯堂开的小侧门离开。
老妇人目送她们远去,似乎并不觉得奇怪,眼中依然是对李桐枝深沉的同情。
李桐枝被顾闻溪带至菩提寺的后山。
小姑娘几次试图叫停她的脚步,她都置若罔闻地随意安慰说:“不是不想待在明灯堂吗,领你去看看后山的好风景。”
这一路近乎小跑,李桐枝难以跟上步调,倒是从布满砂石的路上走,让她的绣鞋里滚进了个小石子,磨得难受,一阵阵地作疼。
不知有没有磨出血。
终于,顾闻溪许是累了,停在了后山山腰处。
“我上次看到你在姨母身边。”她向李桐枝说:“拉你来这儿,是因我想要问问你忠义侯府里的事儿。”
李桐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闻言不禁出了会儿神,后知后觉顾闻溪的确无从知自己的身份,应当仍然以为自己是彭夫人的侍女。
抿抿唇,她刚想诚实地讲明自己其实是九公主,就听面前女子苦着脸自顾言:“唉,我千辛万苦找上京来,原以为就此能回归温馨家庭,谁知我的继母竟偏袒这些年顶替我身份的那个假货,我只能投奔姨母,去忠义侯府住一住了。”
李桐枝本想说侍郎夫人与两个真假继女皆无血缘关系,依多年情分,更爱重顾嘉莹无可厚非。
忽听顾闻溪最后一句话,便将想说的前言全忘了,惊讶地问:“你要住进忠义侯府?”
她梦中顾闻溪与贺凤影的亲密相处,就是发生在忠义侯府。
虽然她梦见的府内场景都被贺凤影改得完全不同了,但是说不准事情还是会发生呢?
老妇人那一句“噩梦成真”或许是烙在了她脑海,以至于她现在止不住去想顾闻溪进入忠义侯府之后,生疏的表兄妹关系会不会变得如她梦见的那样亲昵。
“是啊,继母不喜欢我,我总不好令我父亲一直为难吧,所能投奔的唯一血亲就是姨母了。”
顾闻溪说到这儿,将语气放慢,仿佛刻意要让李桐枝听得清晰。
“哎呀,这说法不对,姨母不是我唯一血亲,我还有一位表兄呢,既然要住进侯府,我就得与表兄处好关系。说起来,我今晨与姨母商量入住的事儿,见到表兄了,我还从没见过他那么俊美的人呢……”
“不可以。”李桐枝听她说得越发近少女怀春,无法听那些溢美之词。
她脑中紧紧绷着的弦已经拉到极限,慌乱地去捂她的口:“你才来京或许不知,凤影是我定下的驸马。”
“什么?”顾闻溪皱起眉,向后仰身躲她的手。
李桐枝的手便捂偏在肩上。
小姑娘没使多大力气,只是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而已,可这轻轻触碰落在顾闻溪的肩,像是致使她失去平衡的最后一点力。
顾闻溪倒了下去,“噗通”一声响。
李桐枝这才发现,这后山山腰处有一处水潭。
而自己刚刚的动作,就像是把顾闻溪推入水里——就像梦里一样。
名为恐惧的爪子掌控她的心。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羽毛,是随身后的脚步声接近,熟悉的嗓音唤她道:“桐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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