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李桐枝回身去看。
目光触及贺凤影, 他的身影仿佛与梦中的冷酷形象重合,令她脆弱的心弦绷断。
耳边陡然响起尖锐的耳鸣声,如同鸟雀濒死时的歇斯底里, 刺激得她的身体失力, 难以支撑自己继续站立。
所幸贺凤影并没有如梦境中一般径直去救落水的顾闻溪, 而是大步迎上来将她拥住, 她才没有狼狈地摔在地上。
贺凤影渡来的温度消融了冻住她心脏的坚冰,她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小姑娘倚靠向他, 小手攥紧他衣襟处的布料, 如同悬在山崖的人抓住救命的绳索般。
因为怕他开口会道出恶言,所以不等他询问,她就主动小声地解释道:“我没有想推她, 真的,凤影你相信我。”
她轻轻抬首, 笼着水雾的杏眸中盛满不安。
贺凤影对她满心怜爱之情,颇觉恼怒地瞥了一眼在水中沉浮的人。
从漫开在水面的宽大裙摆,依稀能辨出是个女子。
他似是发现了什么, 拧眉收回视线, 并不理女子时高时低的求救声。
然后在对上李桐枝的双眸时, 柔和了表情, 毫不犹豫地应和她的话:“与你无关,是她自己摔的。”
语气肯定得仿佛他亲眼目睹了事情经过。
实际上, 是不是李桐枝推的人, 对于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毕竟他的善恶观、生死观都与常人不大一样。
一颗心偏到没边了,行事正确的标准就是李桐枝。
她说她没推, 那就不是她推的。
此刻贺凤影将罪责尽数归咎顾闻溪身上,认为她意外摔进水里把李桐枝吓着才是过错。
不过如果换种情况, 是李桐枝快乐地来邀功,说她把人推进水里了,他应当会动作轻柔地拍着她的发旋,真心实意地称赞她的本事,夸她干得漂亮。
这种无条件、无理由地支持和相信,虽然深思能究出他的本性不如表现出的正常,但却是当下安宁小姑娘心灵最好的良药。
李桐枝稍稍平复了心情,仍然精力不济,没往他的性情深层想,听到犹然未消失的求救声,微微侧目看向顾闻溪的方向。
水潭颇深,她发现顾闻溪独余发顶还漂在水面上。
咬了咬下唇,到底不能完全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人沉底淹死。
因此内心挣扎一番,即便明知请求贺凤影救人会让现实与梦境更加相似,李桐枝也抑住惶惶情绪,松开抱在他腰间的手臂,涩声道:“你去救她吧。”
一直以来养成的善心胜过了笼罩她的恐惧。
然而她放容他去救人,贺凤影却并不想去。
这个落水的居心不良者有什么值得救的?
捞上岸来,平白脏了他的衣服。
他的心情已经足够糟糕了。
贺凤影今日原是借自己功劳,得到了皇上开启私库的许可,计划领李桐枝去看一看私库里皇家这么多年积攒下的宝贝。
希望借那些珍贵的名人画作和精巧的匠心摆件哄她开心,尽可能消除噩梦在她心上留下的痕迹。
为此,他处理完枭羽司的公务,特意换上了一身琼白绣银的暗纹绸缎袍服,想着显得文气些,和那些字画能更匹配些。
谁料进宫后没见到李桐枝。
问知她去往菩提寺,骑马追随而来,以为至少能退而求其次,陪她在庙中焚香祝祷。
结果到了地方,就看到枕琴神情拉住明灯堂年老女居士的衣服,慌张地质问李桐枝的去向。
老态龙钟的妇人只说李桐枝被友人从小侧门带走,答不出她们到底去了哪里。
枕琴不肯相信,贺凤影精于审讯,却能看出老妇人没有说谎,当真以为带走李桐枝的是她的友人。
可菩提寺中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个友人?
他阴沉着脸与两名侍卫确认信息,他们倒是能保证说一直守在明灯堂前,没有见到九公主与那所谓的友人从明灯堂正对的大门离开庙宇。
于是他经由明灯堂小侧门出,仔细追寻踪迹往后山方向。
找了好一阵,寻到了失踪的李桐枝。
匆匆一路行来,不耐脏的琼白色衣摆不免沾上些许草汁和尘土,再要是沾水,样子就彻底不能看了。
他可不想在李桐枝面前,为其他人弄得脏兮兮的,那想要抱一抱她都不好触碰了。
水里的顾闻溪若是淹死了刚好,用性命来赔偿她拐带、惊吓李桐枝的罪过,倒免去他事后算账的工夫。
反正他不去救人,他不将人直接按进水里溺死就很不错了。
拖延着等到李桐枝因顾闻溪的求救声渐弱,再度忧心地让他去施救,他才随意吩咐终于找来地方的两名侍卫去搭把手,把人从水里捞上来。
当下时令,虽然即便只穿上一件单薄纱织外衫也不会感到寒冷,但是山上的潭水仍然凉得刺骨。
顾闻溪泡得时间久,脸色血色尽失,化作死僵的青白。
她唇齿颤颤地等待着,没等到贺凤影来施救,只能放低期待值,希望侍卫们给自己提供更多帮助。
可惜两名宫中侍卫仅仅严格执行命令,把她捞出水之后,没有多此一举说任何安慰的话。
在宫中生活得久,自然明白多说多错的道理。
至于顾闻溪期待他们脱去外衫给她盖上,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他们的衣衫都是内务府配发的宫中物品,弄脏了倒没什么,清洗就好,可随意交予外人等同丢失,是要被降罪的。
更何况顾闻溪拐带走九公主,他们没有保护好皇后吩咐照看的人,回去要领重重惩罚,对于罪魁祸首不会有半分好脸色。
因此他们把顾闻溪捞上岸,就厌弃地松开手,丢她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她只能看着侍卫们回到李桐枝身边,听着哭哭啼啼的侍女说一堆自责的话,关切李桐枝面部和颈部白皙的肌肤被枝蔓刮蹭出的红痕有没有很疼。
那些痕迹都称不上是伤口吧,顾闻溪表情有点扭曲地想。
她准备缓一口气,等冻麻木的四肢恢复点力气,就走过去,想办法加入他们的交谈中。
然而贺凤影不准备让李桐枝久留在有很多蚊虫的后山里。
见她因顾闻溪活着上岸放下忧心,并无意更进一步关心顾闻溪的情况,便哄着她道:“我们这便离开菩提寺好吗?”
李桐枝颔首应下,小声说:“你等一等,我左脚鞋子里滚进了颗石子,磨得疼。”
贺凤影让侍卫们背身过去,动作轻柔地帮她脱下鞋看。
她的疼痛果然不是毫无因由,素白的罗袜有一小块浸出刺目的红,那颗小石子在她被强迫行走的期间,将她的脚磨出了血。
清理掉小石子,李桐枝准备把鞋从他手上拿回来穿好,依他的建议,和他一同离开菩提寺。
可贺凤影哪里肯让她用受伤的脚继续走路受酷刑。
他让枕琴将鞋拿着,脱下自己宽大的绸袍,递给李桐枝,说:“盖上这件衣服,不会有人看到你没穿鞋的。”
李桐枝有些懵地抱住他的外衣,正不解自己要如何盖上,就见他伏低身子。
他的右手自她膝弯穿过,左手托住她的背,轻松地将她如同幼童般托抱了起来。
她坐在了他的手臂上,现在可以盖毯子般盖上他的外衣了。
红霞晕染在小姑娘的雪腮。
不过知贺凤影是一片好意,她也依恋、不想离开他的怀抱,所以什么都没说,只羞红着脸蛋将衣衫盖好,把面颊侧向他缎面的内衬里衫,不叫外人看清自己。
柔软的长发有一缕落在贺凤影的肩窝,他浅浅露出个笑容。
但视线一与顾闻溪撞上,就化作锋锐寒锋。
首先要将受了番磋磨的李桐枝好好送回宫去,这个莫名其妙伤害了她的女人可以稍后来料理。
*
帮着李桐枝用药膏小心处理好伤口,安慰着她好好休息下,他回到了忠义侯府。
顾闻溪与朝政或后宫无关,像是单针对李桐枝一个,他不好动用自己枭羽卫的人,预备借侯府的势力去把她逮来报复。
他不知她名字,但只要她还在京中,他父亲忠义侯培养的人就不会找不到。
然而没想到是,他方回到侯府,还没遣人去寻找顾闻溪,顾闻溪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站在贺凤影的院落前,不知等了他多久。
人靠衣装,她换上近日流行在京中世家贵女间的绛色石榴裙,敷粉涂妆,尽可能掩饰住脸上的瑕疵,倒也有几分姿色在。
贺凤影眯起眼,驻足在离她一定距离的地方,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表兄忘了吗,我今晨央求姨母留我在侯府暂住,你不是在堂前与我遥遥对视过一眼吗?”顾闻溪微笑着向他走近几步,拿腔作调地矫揉说:“多亏你令人从水里救出我,我是来同你道谢的。”
贺凤影对她没印象。
他晨起离府去枭羽司之前,的确去到母亲的住所与母亲问安,隐约有看到母亲与谁在说话。
但他只以为是府上不熟的侍女,没记顾闻溪的脸,先前在菩提寺也没认出来。
贺凤影冷漠地垂下眼幕,问:“你是顾嘉莹?”
他上次向父亲问起表妹的事,有顺便问起表妹的名字,打量着顾闻溪同父亲描述中那个不与人往来的形象并不相像。
“不,我叫顾闻溪。”
顾闻溪听他问起,神情委屈地将曾经向顾侍郎倒过的苦水倾诉了一遍。
说到最后泪盈于睫,仿佛满心委屈:“我继母不肯将那个假货派去庄子上住,竟闹起来说要和我父亲和离,将弟弟和假货都带着回去她娘家养。我不舍父亲因我为难,只好来投奔姨母谋一个安身之所了。”
她将过错都推到继母身上,其实整番话漏洞百出。
如果她只是为了一个安身之所,不是非赖着顾侍郎将顾嘉莹驱离顾府,在两个女儿中二选一,侍郎夫人不会极力反对。
好歹顾侍郎是礼部侍郎,堂堂正三品官员,多在府上养一个养女不会养不起。
贺凤影沉默着,眼波无澜。
像是在静听,体悟她的感受,又像是在冷眼旁观她的表演。
顾闻溪以为是前者。
她今晨以走投无路为名,求到彭夫人面前,哭泣着说姨母不收留她,她只有长跪不起。
彭夫人念及她是自己妹妹的血脉,不能眼看着她去流浪,不得不给她安排客房居住。
顾闻溪以为现在贺凤影应当也会顾念自己是在外受苦多年的表妹,予她几分怜惜。
“你在菩提寺里自称是桐枝的友人,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吗?”贺凤影冷冷地问。
顾闻溪本准备了许多要博他好感的话,要答他对自己过往的询问。
不意贺凤影根本不关心她从前的遭遇,只揪着她今日拐带李桐枝的事问。
她咬了咬后糟牙,尴尬地笑道:“我现在知道她是九公主了。”
她解释道:“之前回顾府认亲时,我见她在姨母身边,以为她是姨母的侍女,今日在寺中遇上,就想带她去僻静处问问在侯府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儿。”
顿了顿,因摸不清贺凤影的态度,又大着胆子补充道:“我向侍女们问起,听说九公主没有什么朋友,如果她愿意,我自然是乐与她交友的。”
“你也配?”
轻飘飘三个字像是重重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
顾闻溪脸色变了变,还想为自己说些什么,就被他忽然抬手用力掐住脖子,顿时呼吸困难。
她听到他平静地说:“既然你是我母亲的外甥女,就不好太重罚了,小惩大诫吧。”
他把人掐举着带到院内水缸前,打量着她脸上的痛苦,牵动单侧唇角,嘲道:“桐枝看不出来你是在假意呼救,你当我也看不出来是吗?
明明会水,换气换得格外流畅,却装出副溺水的模样呼救吓她,你得把该在水潭饮的水都补喝了。”
顾闻溪想好了理由解释自己会水却溺水的事,就言她是掉在水潭后腿抽筋了。
可惜她没有说话的机会,直接被摁着头压进水缸的水里。
初时她还能憋住一口气,避免呛水。
但贺凤影不达目的不罢休,说要她将水都补喝了,就不会轻易放过她。
时间一久,她憋不住了,手脚胡乱动作着试图摆脱这个困境,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口鼻都大量灌进水。
贺凤影很熟练地在她彻底溺死之前,将她的头从水缸拎出来,容着她嗑呛着呼吸了几口空气,便又将她重新压进水缸里。
反复濒死几次,她手脚失去力气,不再能够挣扎,头脑大约也因为缺氧而昏涨。
他才松开手,任她坐倒在地。
“我不管你没认亲之前,在外面学会了什么阴谋诡计,我只告诉你,你这种心术不正的女人,不能再出现在桐枝面前。”
他语气平淡却认真:“否则下一次我不会顾念亲缘放过你。”
顾闻溪在生死线上游走几遍,一时间掩不住眼神中的怨毒神色。
贺凤影并不在意她对自己的态度,不管是先前的讨好还是现在的怨恨。
他拔出腰间佩剑,捅落在她左足:“这是你害她受伤的报偿。记好了,你如果再出现在她面前,我会让你彻底消失。”
她痛呼不已,贺凤影拔了剑,道:“我也不想看到你,请你明日去向我母亲拜别吧。顾侍郎要是不养你,我就帮你向陛下参请革他的职,让他天天在家陪你。”
他与顾侍郎可没有任何交情,稍稍顾及母亲的想法不要了这表妹的性命就很不错了。
语罢他径直回自己住处去。
顾闻溪爬着站起,拖着伤退往客房去,眉宇间阴鸷不像记住了教训,仿佛低声自语又仿佛同谁轻轻诉说般道:“不出现在她面前,难道我就拿捏不住她了吗?”
第 32 章
菩提寺的经历实在不美好。
虽然在顾闻溪落水后, 事情的走向与她梦见的就不同了,但是噩梦成真这个概念,仿佛在李桐枝的脑中生了根。
唯一的好事, 是噩梦不再夜夜找上她。
从贺凤影处得知顾闻溪并没能在忠义侯府留住, 她便以为梦中所见贺凤影移情别恋表妹的事不可能再发生。
李桐枝以为她的生活能够恢复到往日安宁, 直到明年自己及笄生辰时, 两人正式成亲。
然而每一夜琐碎而模糊的梦,其实是预设给她的陷阱。
因为越是寻常的生活细节, 在现实中发生的可能性就越大。
她开始频频在白天遇到既视感很重的事情。
像是枕琴随口抱怨说近来天气潮湿, 需得寻个阳光好的日子,把衣柜里积压的衣裙拿出去晾晒。
这段话本身说得没有问题,只是李桐枝觉得说辞似曾相识。
仿佛是在雨季来临之前的梦中, 她就已经听枕琴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可仔细去回想,她又想不起在梦中听到的到底是什么, 也想不起后续自己回应的是什么。
她想要答出不一样的话,来规避接下来的异常感受,却在开口之际, 怕反而阴差阳错说出相同的语句, 只好用贝齿轻轻咬住下唇, 什么都不说, 沉默以对。
类似的事情发生得越来越多。
桩桩件件都是不起眼的小事,却把压力累加到难以负担的程度。
她如同行走在万丈高的吊桥上, 就算清楚吊桥两边设有绳索护栏, 也无法拥有丁点安全感。
因为在梦境经历过的自高空坠落的失重感,所以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 辨别迈出的下一步会不会是致使自己坠落的那一步。
恐惧感渐渐衍生出夜间长时间的失眠和白日时不时忽然失神昏睡。
偶一日睁开眼,她发现天幕上悬着的那轮明日, 无法让她再联想到温暖光明一类的词,而是让她眼前浮现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不适感足以逼得她反胃作呕。
现实与梦境的边界线变得薄弱,李桐枝被消耗得憔悴消瘦。
请来的御医诊治后,言她的健康暂时没有大碍,但长久缺失正常的睡眠,身体迟早会垮掉,想要根治还是得治心。
但是她内心的惶恐如絮般膨胀,说不清道不明,模糊不清的梦,甚至不如拥有具体内容的噩梦,不能够通过倾诉来舒解。
就算见到她最信赖的贺凤影,他尝试引导她说起感受,她努力提起精神讲述,也不知该怎样形容合适。
青葱般的食指轻轻划过自己作画的宣纸,纸面上是不具备明确形体的大团墨迹——她绘制的的确不是实物,而是过于混乱的心情。
眼看墨迹被砸落的泪珠晕染开,她终于启唇,颤抖着声音类比道:“我听宫人们说,枭羽卫会在诏狱中对犯人施行一种名为盖帛的刑罚。”
用打湿了的宣纸一层层叠盖在受刑者的脸上,初时并不致命。
窒息感缓慢地蚕食生命,直到受刑者彻底无法呼吸死去。
李桐枝原本不能理解盖帛之刑为什么能和其他可怕的刑罚并列称为酷刑。
它没有制造出伤口,疼痛应当也不比其他刑罚,她以为这该是一种温和给予死亡的方式。
现在才知这缓慢的过程就是极致的绝望折磨,足以击溃心灵。
她用手掩住面容,不堪重负地轻声哭泣道:“御医说病因在我的心,可我明明没有任何不满。我们定婚了,我应该很高兴才对,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贺凤影答不上原因。
他是施加盖帛之刑给冥顽不灵犯人的主刑人,对刑罚的了解远比李桐枝要深,可怎样都想不到自己心爱的小姑娘会经受相似的精神酷刑。
他宁愿承担痛苦的是他。
攥成拳的手收紧又松开,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他眼神晦暗,动作轻柔地将李桐枝拥在怀里。
宽大的手掌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宫中御医许是不熟悉桐枝的病症,我去为你寻找可以帮忙治疗的医师。民间能人多,别担心,你一定能好起来。”
李桐枝其实隐约觉得自己并不是得了心病。
毕竟偶尔白日里无梦地昏睡一场,再醒来时,她的精神状态就会好很多。
只要大脑没有填入太多繁杂信息,她就能放空自己不胡思乱想。
可大部分时间里还是混乱的心情占据上风。
她不能肯定自己没有生病,也并不持讳疾忌医的逃避态度。
目视着贺凤影眼中担忧,还是颔首应承说愿意配合治疗。
*
过了三日,贺凤影领李桐枝出宫来,在忠义侯府见到了蓄着小撮山羊胡子的医师。
医师佝偻着身体,隔着薄薄一层纱幔,赔笑向她问好:“九公主,我姓孙,是来为你看诊的。”
李桐枝强支着精神看去,发现这位孙医师虽然装扮上没问题,但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
“他是我从刑部大牢里提出来的人,牢里狠角儿多,他住了小半个月,脸上的伤一时半会治不好。”贺凤影解释了一句。
孙医师正是他之前吩咐江浔调兵马司人马,抓进刑部大牢看管的那批人之一。
贺凤影开出高额价格为李桐枝招募精于医治心病的医师,相对的,为免无能之辈前来撞运气,同样言明前来应募的人需赌上自身性命。
消息传进刑部大牢,成日挨打的孙医师声称他有治疗心病的经验,愿意以命赌自己能治好李桐枝,便被贺凤影放了出来。
要是经过他的治疗,李桐枝的心病不见好转,贺凤影就取他的命作赔。
悬丝诊脉后,孙医师开了张平平无奇的药方,就是几副具备宁神功效的药材配在一起。
贺凤影请忠义侯府的医师查看了药方。
确认药方上几味药的配比虽然没有达到最佳分量,效果可能稍差,但并没有毒性。
贺凤影吩咐下人完全依着药方去煮了药来。
李桐枝蹙起眉,忍着苦把药全喝了,便听孙医师搓着手向贺凤影说:“既然是诊治心病,我需要和九公主好好聊一聊,贺小侯爷是不是避一避?”
贺凤影没点头也没摇头,问:“你准备怎么聊?”
“就是和九公主尽量平等地对话,我问她些问题,也让她能问我些问题,在这个氛围良好的过程中开解她,解开她的心结。”
“那我为什么需要避开?”
孙医师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拿不出要求他完全听从自己的强势态度。
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怕九公主有你在旁边看着,会感觉不自在,一会儿对话得失败。”
贺凤影听这个理由觉得无稽,回身看向李桐枝,问道:“桐枝需要我避开吗?”
李桐枝摇头。
要和陌生的男子聊天,必须有贺凤影在她才能稍微安心,根本不想单独对话,
孙医师因贺凤影要留下来旁听,唇在瞬间抿出向下的弧度,但立刻就回神,重新调整出赔笑的表情:“那请九公主与我说一说近来心中郁结的情况吧。”
李桐枝靠着贺凤影的肩,轻声把总是在生活中遇到既视感重的苦恼讲了出来。
孙医师的安慰没什么出奇的地方,无非推脱是巧合,让李桐枝不要放在心上。
接下来几个问题和回答皆无聊,贺凤影的眉皱得越发紧。
他怀疑这是个胆大包天的蠢货,夸口有治李桐枝的本事,其实并没有能力。
等孙医师问完,准备就此打住时,他寒声道:“不是你问了后该她问吗,怎么她还没有问,你就要结束对话了?”
第 33 章
孙医师其实没忘记自己方才夸夸其谈说的话。
然而他为了借分享自己的经历, 同李桐枝拉近关系,取得性情天真的小姑娘信任,才提出她问他答的环节。
有贺凤影在场旁听, 目的难以达成, 反而有可能被捉住错处, 孙医师便尝试偷偷略过这件事不谈。
然而被贺凤影神态不善地点出来问责, 就需要弥补了。
他注意到了贺凤影眼中的怀疑。
想起事先得到过的嘱咐,明白在高位者眼中, 别有居心比愚蠢无能的罪过更大, 因而连忙向李桐枝告罪道:“是我忘记了,殿下恕罪,您想知道什么尽请问吧。”
李桐枝没什么想从他处知道的。
她也没有因和孙医师说上这几句话, 而感到心情有所好转。
就算是为了治疗,被迫支起精神应对陌生人, 也令她精力消耗更大,现在疲累得心跳紊乱,不适地皱起眉。
失去正常睡眠的痛苦消磨着她, 她即便知道不该, 有时也会控制不住愤怒和悲伤情绪, 任性地不想理人。
不过注意到孙医师紧张得额上冒出层透亮的冷汗, 她还是努力将自己的理智向前推为主导。
她缓缓吸了口气,用昏沉的脑袋努力想了想有什么合适问出口的问题, 恹恹道:“你的口音不像京中人, 是才来京都不久吗?”
这仅算客套的问题,似是不经意戳中孙医师不能提起的心事。
他表情僵住, 干巴巴地应了个“是”字,合上口, 试图就此停住这个话题不谈。
“就这样吗?”
李桐枝不会追问,贺凤影却从他敷衍的态度,认定他就是个耽误时间的庸医。
看向他的眼神冰冷如视死人,甚至掺入不肯轻易放过他的残酷:“如果你的治疗到此结束,可以出去了。”
出去接受江浔送他的一场痛苦死亡。
孙医师听出言下之意,出于本能的求生欲开始在耳边大声叫嚣着他做出更多行动。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现在什么都不做,消失在李桐枝的视线里,就会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毕竟在刑部大牢时,他亲眼见证贺凤影的残忍了。
与他同样因做法嫌疑被关进牢里的中年人,只是被关久了烦躁,旁若无人地骂了句“我若真会做法一定直接把人咒死”的疯话,就遭杀身之祸。
探监前把武器留在大牢外的贺凤影向狱卒借了根竹筷子,面带微笑走到中年人面前,动作快狠准地把筷子捅进中年人的喉咙。
人的性命在贺凤影眼中根本无足轻重,身为宠臣,也没谁会说三道四地追究他杀人的罪过。
孙医师不敢想象自己同样惨死的下场。
浑身一个激灵,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更多真话不过脑子地从唇边溜出:“是,我与妹妹都是南方人,元宵节前两日才来到京都。”
话方出口,他就狠狠咬了自己口内的腮肉,品出点点血腥味,仿佛极后悔失言把自己有妹妹这个概念引入到谈话里。
孤身一人的游医游荡在京中寻找发财机会,勉强能解释得通,无非是自己忍受吃住的糟糕。
若是带上一个需要养活的妹妹,凭他并不出色的医术,在这开销极大的京都根本无法供给两人的生活。
孙医师暗骂自己明明在心里反复提醒不要提,结果反而因一时激动脱口而出了。
幸而贺凤影对这没营养的对话不上心,更不关心他有没有家人,而听了他回答的李桐枝也抓错重点。
“元宵节啊”
这个距今并不算遥远这个节日,从外人口中提起,竟让她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生出许多感想来。
只是她到底疲累,无力聚拢发散开的思绪,轻轻叹息一声便别无他言。
可孙医师不能眼看话题终结。
他的表现明显还不足够令贺凤影满意。
怕自己再度被驱逐往死路,他连忙绞尽脑汁续上前言。
他悄悄将妹妹的信息匿去,主动找相关元宵节的话题问:“是呢,街道上的舞龙舞狮格外热闹,殿下难道没有出宫看看灯会吗?”
经他提问,小姑娘艰难循着他的话,回想自己错失这场热闹的缘由。
终于,她从被过度填充繁杂思绪的脑海中,拨云见日般搜寻到真实的记忆。
想起那一阵她被八皇姐害得染上了风寒。
至元宵节那天,病还没有完全养好,不能随意外出,只能躺在床上安静休养。
值得高兴的是,虽然她无法出宫看灯会,但是贺凤影提了一盏兔子灯进宫陪伴她。
应当是一盏很好看的灯。
可惜现在的她记不太清兔子灯上面的纹样,单记得灯光融融透出来。
她稍稍舒展颦起的眉,轻声向贺凤影道:“凤影,我如今记性不好,你得提醒我,等我回宫后,我要看你送给我的那盏兔子灯。”
她能有个简单的念想,总比起一直无欲无求、日渐沉沦要好得多。
贺凤影的面上浮现出了点儿笑影。
他低首吻落在她的额发,应道:“好。若是桐枝遗憾没能看上元宵灯会,等你精神再好一点,我替你筹备补一场小型灯会来。”
“不用那么麻烦,等明年的看就好了。”李桐枝小声嘟囔着偎进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我有些困。”
她现在白日时不时就会捱不住困意昏睡。
大部分时间这种睡眠都补充不了她损耗的精神,只偶尔能无梦地小睡上一会儿。
杏眸下的乌青时时诉说她的憔悴。
“好,那桐枝就休息休息。”贺凤影半扶半抱起小姑娘,准备送她去床上安顿。
冷淡的目光扫向佝偻着腰背的孙医师,念及他勾起李桐枝看灯的愿望,不是毫无作为,因而没有立刻定他的死罪,而是道:“你去门外等着吧。”
意思是暂时放过孙医师。
等到李桐枝醒来,如果情况还是没有任何好转,他仍然需要赔命。
不过孙医师一听这话,仿佛知自己必定逃过死劫般,将压在心上的死亡恐惧提前抛下。
甚而连面部肌肉都不受控制地放松,露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容。
他掩饰般地咳嗽好几声,躬身向贺凤影同李桐枝拜了一拜,转身离开房间,去外面等待。
贺凤影看见了他来不及收起的这个笑容,眉心微跳,直觉有些古怪。
然而孙医师目前为止的表现,都愚蠢得过于直白,不像是心机沉沉的阴谋者。
因此他只以为这个医术庸常的蠢货是没能领会到自己放他一马是有条件的,以为他不知性命有可能仅是延续到李桐枝醒来。
一念之差,贺凤影没有继续深想先前孙医师的话中纰漏。
或许是因为从来没谁有胆量敢亲身来到他面前放肆,他没将孙医师放在眼里,所以错失了这个狐狸尾巴拂过他鞋面,能够将罪魁祸首逮出来的机会。
*
李桐枝这一觉睡得安稳.
没有填塞大量无用信息的梦,她仿佛回到母妃温暖的怀抱,自上午一直睡到夕阳映红天际。
贺凤影见她唇角萦有微微上抬的弧度,没忍心唤醒他,只吩咐厨房备好用骨头熬好的肉汤,等她睡饱自然醒来,就立刻下一碗面送来。
小姑娘睫羽如蝶翼般颤动,缓缓睁开眼。
久违的安眠馈赠给她足够的清醒,总是半耷拉下的眼幕得了支起的力气,黯淡的眼眸莹润出光泽。
精神上沉重的镣铐一经卸去,她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盈,仿佛下一刻能像云朵一样飘起,一时间感动得说不出话。
她微红着眼坐起身,沉默地伸出手臂,将仔细观察她状态的贺凤影抱住,埋首在他肩窝。
好一会儿,心中的喜悦才正式淌出眼眶化为泪水,小姑娘声音娇娇地道:“我刚才没做梦,睡得很好。”
贺凤影拍着她的背,既为她感到欢喜,又实在怜惜她连好好睡上一觉都成为奢侈难以实现的愿望。
温热的汤面慰藉她空了许久的胃,贺凤影温声问她的想法:“你觉得自己好好睡了这一觉,有孙医师的功劳吗?”
李桐枝眨了眨眼,不太能确定。
她听贺凤影说了,自己喝下的药,药方不出奇。
如果孙医师真的派上用场,就应当是他那番话对自己的心病起效了。
可那寥寥几句话真的起效了吗?
她在入睡前,心跳犹然不正常地忽急促忽缓慢,精神也依然是耗空殆尽的状态,没有什么改变,怎么睡过去之后,感受就全然不同了呢?
抿唇思忖片刻,她慢慢吞吞地说:“我不知道。可往好了想,与他认识后我能睡好,他该算是我的福星?”
贺凤影不太认可这个说法。
一个才从刑部大牢里提溜出来的人,至多是在见她之前洗清了身上的晦气,能有什么福气。
若依贺凤影的阴谋论怀疑,治疗效果这么显著有效,最有可能是自导自演。
只是孙医师不像有本事致使李桐枝陷入苦痛。
即便他真有些手段,在自己下令逮捕将人看押在牢里之后,应当也发挥不出来。
虽然按照他一贯的做法,怀疑心一起,无论支持的证据有多么不充分,都该先将人拿下好好审讯一番,但事关李桐枝的心病,他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唯有孙医师能凭胡来治好李桐枝莫名其妙出现的心病,却因为他把人收押审讯弄残而导致她没法康复,那么他事后再怎么痛悔也无用了。
贺凤影用手轻轻捋顺她的长发,道:“且让他继续给你治,看看效果。如果你能康复,我去确认他没太大问题,不会吝于予他报酬。”
第 34 章
为了治愈李桐枝的心病, 贺凤影向皇后请旨,允她暂时居住在忠义侯府。
她夜间得以饱眠,虽然眼下疲惫凝成的乌青一时半会儿无法消退, 但终于能在清醒的状态下享受一会儿惬意时光。
今日贺凤影不得不前去枭羽司处理堆积的事务。
孙医师被江浔再度以治疗之名领进院内, 入目便是一身藕色衣裙的娇美小姑娘懒懒靠坐在藤编躺椅上, 表情恬静地翻看着话本。
暮春时节, 她身侧梨树上洁白如雪的花朵沉甸甸压低枝桠,漫开浓郁的花香。
眼前光景美好如画, 孙医师的脚步不由顿了顿, 下意识怕惊破宁静,不敢踏足其中。
跟在他身后的江浔,在他肩背不轻不重地推搡了一把, 低低冷声警告道:“好好医治九殿下,小侯爷不在, 我会看着你。”
他明面上的身份是贺凤影的亲随,照理应当属侯府仆从一等。
可孙医师看出他与贺凤影气质相仿,视人不似视同类, 若说贺凤影是个阎王, 江浔多半得是判官, 都不在乎人的生死。
孙医师畏惧他仅次于贺凤影, 心尖颤抖着喏喏应声,支着软了的双腿往李桐枝的方向走。
“是你来啦。”
她轻柔的嗓音如蕊花坠地, 因是主动与人搭话, 面颊微红,看向他的杏眼弯起如新月, 扑动从树冠落下的点点光晕:“我真的有睡好,得谢谢你。”
即便说不上她得到的安眠是不是因孙医师的治疗, 仅以两人病患与医师的关系,她也不该吝这一声谢。
孙医师表情微僵地避开她的视线,看着自己拖沓走来被尘土搞得脏兮兮的鞋面,结结巴巴地说:“殿下能睡好是好事。”
李桐枝很珍惜久违的清明神志,为了保持下去,从侍女手中接过与昨日相同药方熬煮的药。
因记着药有多苦,稍稍皱眉,但没多犹豫地完全饮尽。
口中久久不去的苦涩令她卷起舌头,询问向自己的医师:“吃蜜饯会破坏药性吗?”
自然是不会的。
孙医师摇了头,暗忖自己被贺凤影命令开药时心中慌乱,没顾及上在药方里添加甘草。
现在如果提出改药方,说不定会被指摘医术低劣。
还是不要多此一举了。
他正思考该如何解释自己配的药过于苦涩,就听到她喃喃安慰她自己:“良药苦口,我知道,多喝药才能快点好起来。”
口中含入一颗蜜饯,她言语不甚清楚地问:“那么接下来要对话什么?”
只要有益于心病的治愈,她会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羞怯心,鼓起勇气来和关系并不熟稔的医师交谈。
不过发现孙医师站在离自己一定距离的地方,瑟缩地躬下身来聆听自己说话,她顿了顿,轻声向江浔请求道:“能为他搬张凳子来吗?”
江浔自然不会拒绝她,进屋一趟,拎着凳子腿出来,把凳子丢在孙医师旁边,以眼神沉默地示意坐下。
他曾经以枭羽卫的身份与李桐枝对话过,为免她从声音意识到他们是同一人,尽可能不在她面前开口。
李桐枝以为他是沉默寡言的性格,微颔首谢过他的帮助,重新看向孙医师,等待他开启话题。
小姑娘的性情过于纯然,面对她如临水照影,饶是孙医师熟练于说谎和欺骗,也不免在认清自己丑陋的内心时自惭形秽。
坐着她善心吩咐取来的凳子,如坐针毡。
他该有许多编造出来的故事可以讲出来。
毕竟旁边没有仿佛能窥破一切谎言的贺凤影盯着他们交流,江浔虽然冷酷,但似乎更注重他的举动而不是语言。
现在他尽可以动一动心思,花言巧语地编造一些凄惨的自身经历,博取李桐枝的同情,取得她的信任,按照计划去推进下一步。
她看着就心肠柔软,容易轻信他人,欺骗她是最容易的事了。
可骗子犹豫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拥有芝麻点儿大的良心能被唤醒,做不到毫无心理负担地把无辜遭受苦难的小姑娘拉进会让她更加痛苦的骗局里。
她本来不会是他选择的欺骗对象。
孙医师嘴唇蠕动,谎言全堵在喉咙里,最后唯有真话可以出口:“其实我的医术不好,连半桶水都没有,之所以能治你的心病,或许……或许是因为你并非真的病了。”
虽然表现出来的症状仿佛是心病作祟,但他是知情人,心知肚明李桐枝是被刻意针对她制造出的梦折磨得心力交瘁。
不用药,不用交流,只要梦停下,她很快就能恢复健康。
就像她现在一夜安眠,就能恢复体谅他人的气力。
李桐枝迷惑地侧了侧脑袋,不太确定地道:“是这样吗?”
听他否定心病的存在,江浔眉间褶皱也更深了些,无声地质询。
孙医师又紧张起来,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或许不是生病,而是被暂时困在某种梦魇心障里,如果情况渐渐有所好转,我们可以试试仅通过对话来引导你,而不必每次都先饮一碗药。”
是药三分毒。
他还没有好心到就此揭示出一切是陷阱骗局,即便被她的纯善打动,至多也就是想办法让她少吃点苦头。
他说:“下回你可以试试不喝药。”
*
下午的时候,孙医师向江浔提出出门一趟:“我与九殿下没有那么多好聊的话题,下次总不能把我在牢里的见闻说给她听。让我去京中茶馆坐一坐,听听旁人的对话,得点灵感吧。”
现在的他是医师,并非囚犯。
虽然他的身上还有一些可怀疑的地方,但在他治疗李桐枝期间,这种合理的请求还是能够满足。
江浔面无表情地拍拍他的肩:“城门卫不会放你出城,希望你不要做出逃跑一类麻烦的举动。”
“当然,我可还惦记着治好九殿下之后,得到那一大笔诊金呢。”孙医师调动面部肌肉,露出个难看的笑容。
“那么。”江浔退开一步,孙医师身周的压迫感随之消减:“小侯爷与殿下约定酉时整回,你的归时也得是酉时。在那之前,你拥有有限的自由。”
孙医师去了茶馆,很正常地喝茶听曲,捧场地赏了琵琶女一吊钱,申时中便乖觉地回到忠义侯府。
琵琶女则在茶馆关门后,停在家住小巷前的槐树前,不太认真地烧了几张纸钱。
见火渐熄,望了眼天边晚霞,径直归家。
霞光将要彻底消失时,有人驻足这小堆没有余温的灰烬旁,踢开面上的灰,看到里层几张没有完全烧掉仅被熏黑了的黄纸。
丑时中,夜色最浓稠的时候,连热闹的勾栏瓦舍都歇灯灭烛,仅有结伴的更夫会提着灯笼在外行走。
忠义侯府同样静谧下来。
孙医师在黑暗中摸索着墙壁,寻到侯府北边靠近外街的一个角落,隔着常人难以翻越的高墙,压低声音问:“小溪,你来了吗?”
“嗯。”不耐烦的声音搅在夜风中:“我不是说了尽可能不要联系,有话快说。”
“他们相信了我的确能医治好九公主。”孙医师犹豫着说道:“我可以得到一大笔诊金,是足够我们下半辈子生活无忧的钱,不如我们带钱走吧。”
“你想我半途而废。”女子的声音愤怒:“你找我来,竟然就是想我放弃现在侍郎之女的身份,放弃未来侯夫人的身份。”
孙医师拧紧眉头,道:“你不知道那个贺小侯爷有多可怕,在牢里眼都不眨地就杀了人,血溅了他一手,他完全无动于衷,我……”
“是你不知道。”她打断道:“你不知道他前些天险些杀了我。”
“什么!”孙医师悚然一惊:“你都亲自面对他的疯狂了,为什么还不肯放弃?”
“因为他是我最好的选择,我一早就选择了他,就算反悔了也没法改!”她声音急促地恨恨说。
稍顷,她冷静下来。
“我早知道他疯,拿下他的难度高,事先有心理准备。不过只要让九公主放弃他,我再出现,接受他的黑暗面,他总会愿意选择我的。”
孙医师脑海中闪现贺凤影满腔柔情尽数给予李桐枝的画面,尝试劝说她不要把事情发展想得过分理想化,再考虑考虑放弃。
她冷笑地嘲道:“蠢货,我们不存在退路。
我这个认回顾侍郎家不久的女儿,忽然消失必然被追查。你能治九公主的心病,就算没查出你有问题,为了以后她心病复发的可能,也会被看管在京都。
只有我日后成为侯夫人,过上好日子,才能说服放松对你的管制,让你也过好一点。”
孙医师现在才知道她设置计划没有退路,慌乱地说:“小溪,这赌得太大了!”
“赌得大才能赢得多!你教我那些骗术根本赚不上什么,我受够四处流浪抠抠搜搜过日子了,今时不同往日,我可以在赌桌上出千,当然要赢最大的!”
察觉到自己话说得太激动,她稍缓和语气,说:“哥哥,你曾经背叛过我一次,我原谅了你,这回你会愿意帮助我到底的,对吗?”
她提及过往的背叛,孙医师颓唐无言。
静默片刻后说:“你的目的是贺小侯爷,不必无谓地折磨九公主。”
“我是在踢开绊脚石,没有她的病,你怎么去到她身边治病?既然你伪善地想让她免于折磨,就赶紧推进计划。如果她不挡我的路,我自然就会去对付其他需要解决的对象。”
她向他再度强调两人兄妹、共犯的关系,坚定了孙医师的想法。
然后警告了他不要再为无用之事冒险约见,结束对话,匆匆离开。
第 35 章
兄妹两的计划, 仍是要蛊惑李桐枝,令她相信她的梦是预言、是示警。
无论是事先预示她会有一位横刀夺爱的顾家表妹出现,还是在菩提寺中借女居士之口, 提出噩梦成真的概念, 都意在通过梦境与现实的双重作用加深烙印。
时刻提醒她, 她和贺凤影在一起一定导致悲剧。
即便李桐枝能暂时消弭怀疑, 也总会因烙印的存在而无法遗忘曾经的忧虑。
只是要推进到令她决定放弃的最后一步,陌生人无用, 需要她托付信任的人来说服她。
因此孙医师借治病为由, 来到她身边担当这个角色。
随认识的日子渐增,性情纯然的小姑娘果然愿意将更隐秘的心事讲出。
且因噩梦的一次次暗示,不希望对话被贺凤影所知。
孙医师应允不会说, 她的目光迟疑地转向总在一旁监督治疗过程的江浔,轻声问:“你也能保证不讲给凤影听吗?”
江浔为难地绷紧唇线。
他其实想象不出来九公主会有什么需要隐瞒指挥使的事。
被她莹润的杏眸注视着, 江浔沉默一会儿,还是压低声线,诚实回答道:“我至多不主动提, 可小侯爷如果问起, 我不能谎言不知, 会一五一十地回答。”
李桐枝能理解江浔的难处。
青葱般的手指搅在一起, 她试探地问:“那你能不能不要听呢,我不想他知道?”
江浔犹豫了一下, 目光落在孙医师身上。
他想, 如果自己不旁听,指挥使欲知道谈话内容, 就只能使手段撬开孙医师的嘴了。
倒也无不可。
之前需要孙医师治疗九公主,勉强忽视了他身上的疑点。
等不久后九公主彻底康复, 赏金不会少他的,盘问也不会少,任何可疑之处都会查清楚。
依江浔的经验,像孙医师这种软骨头,大概仅需要简单拔掉几片指甲,施加一些没有严重后遗症的疼痛,威胁性地描绘一下抗拒交代的下场,就能如愿得到所有信息。
“好吧,我会站远一些。”江浔斟酌过后,答应李桐枝的请求,抱着剑退行至院门处。
李桐枝估量了一下距离,觉着轻声说话,江浔应当听不到了,落在膝上柔软布料的手指稍稍蜷起。
“孙医师,你信不信在梦中见到的未发生之事?”
她假装如前几日闲聊般向他轻声问,可眉间紧张的神情,泄露了她的认真。
孙医师一直在等待的就是一个可以避开江浔和贺凤影,独自与她谈话的机会。
因事先在她的噩梦中留下了暗示,他确信自己能够等到。
他按捺住激动,依照早就准备好的腹稿答道:“虽说不是人人的梦都能神奇地实现,但术士占卜运势,解梦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种。”
然后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听说一些来源于梦的预示语句,甚至能经语言的力量变成谶言呢,殿下可别把梦中的事随意说出去。”
一语成谶,注定成真。
李桐枝钝钝堵了一下,本来准备说出的话被唬得险些重新咽回去。
可把忧心事一直憋在心里,一定会郁结。
她还是想要解开心结。
慢慢吸了一口气,娇嫩如花瓣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的嫣色朱唇艰难启合,怀着近乎忏悔的心情,吐露她无法接受的自身罪孽:“我在梦里杀了人,一次又一次,我都数不清了。”
养足精神后,她终于从混沌且繁杂的梦中抽丝剥茧出自己最恐惧成真的梦魇。
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不像之前推顾闻溪入水时那般清晰,而如雾里探花。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好受一些。
她总会在端起茶盏时,想起碎瓷片割破他人肌肤的触感。
在系上腰带时,想起缓慢收束他人脖颈上白绸摩擦出的声响。
继而,她耳畔会隐隐响起贺凤影对自己“恶毒”的评价,眼前浮现那双盛满嫌恶的眼眸。
惶恐情绪重重压在她的心上,即便日日与贺凤影相见,对方柔情一如过往,她也不敢令他知道自己有可能是为一己之私杀人的恶人。
因为李桐枝其实认同贺凤影评价,所以本能地越发抗拒犯下杀人罪行的会是自己。
她宁可承认自己病了,向医师求助,试图借他的力量,来把真正的自己和梦中扮演凶手角色的她分割开。
如果孙医师提供帮助,愿意主动交流的小姑娘应当能走出噩梦的阴影。
可惜她求助的对象并不值得信任,从一开始就注定辜负她。
他不是友善的治疗者,而是阴谋者的帮凶。
“那些可怕的事都不会发生的,对吗?”她轻轻问,期待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孙医师陷入短暂的沉默。
就算他对李桐枝有过微末的不忍,也就是让她可以少饮些无用的苦药。
那点儿良心不足以支持他放弃计划。
尤其是在与顾闻溪夜间会面,知晓自己没有退路后。
伪善的头衔很贴切,或许他表现出的好意,本身就有为了取信李桐枝而表演的成分在。
因此,没犹豫多久,孙医师就装出贴心的模样,说:“梦中内容的确不一定会一一印证在现实,不过梦总是与现实有关联的,殿下有没有想过,是什么让梦中的你动了杀机?”
他依凭着医师的身份,语气语重心长,仿佛是为了根治她的心病,才仔细询问缘由。
深究他的话语,其实却是不动声色地诱导她代入到凶手的角色。
故意模糊她们的不同,统一她们的身份。
李桐枝目露茫然。
她天真,不擅长诡计,意识不到自己一旦开始想答案,就被绕进到他的问题里。
为什么动杀机?
她搜寻着自己的回忆,想起似乎在她推顾闻溪入水的梦里,曾经不受控地喊出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想要恢复和贺凤影的亲近,所以亲自动手,让破坏他们感情的人都消失。
这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理由。
现实的她同样不希望贺凤影移情的表妹出现,为此特意托皇姐帮忙,去顾侍郎的府邸查了查顾小姐。
“希望人消失和不希望人出现,这二者没有太大区别。反正有杀机,未必会真的杀人嘛。”孙医师叹息道。
在她摇摆不定时,他假意宽慰道:“殿下能借梦预见到未来,其实是好事。只要你记着警示,保证自己未来不因失去小侯爷的爱而失控就好了。”
觑着她的不安神色,他缓缓摩挲手掌,一字一句地给出另一个选择:“或者殿下可以考虑消除这些悲剧发生的前提。”
悲剧发生的前提就是她和贺凤影的感情。
如果她放弃贺凤影,自然不会在他倾心他人后,因嫉妒或不甘行恶。
他一步步,李桐枝并非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她连想要分辨清楚内心真实想法都需要求助他人,保证不了未来不失控。
小姑娘把贺凤影写在自己未来计划的每一页。
她依着孙医师的言语,想,如果在自己认真落笔着墨后,他变心,或许的确只剩毁灭自我或毁灭他人两条路可供选择。
也许在尚未完全沉沦进感情之前,抽身放弃,的确是能保持一定体面的好选择。
“我不希望我变得那么糟糕,也不希望他嫌恶我。”
她澄澈的眼眸黯淡下来,小巧的下颌微微内收,鸦色睫羽染上淡淡潮意。
若她面对的是贺凤影,一定抑不住满心爱怜,任她予取予求。
可惜她眼前人铁石心肠。
以为自己成功说动了她,孙医师的喜色渐攀上唇际。
然而李桐枝并不肯就此放弃。
她蹙起秀眉,揪紧心口处的布料,像是继续同医师倾诉,又像是仅仅在说服她自己:“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想要相信他不会辜负我,希望我们不会走到相看两厌的那一步。”
孙医师的表情僵了下,不复方才平静,声音略沉地逼问道:“那如果殿下的希冀全部落空呢?”
李桐枝颓然仰靠在躺椅上,垂下眼眸,哀伤地喃喃:“我答应了母妃要与人为善,如果……如果他真的移情别恋,我会去央求大皇姐,求她在我变坏之前,将我看管起来,不害其他人。”
自从李昭华听说她得了心病,几回递信来,邀她往长公主府去住,寻寻乐子。
她为治病,婉拒了大皇姐的好意,暂居在忠义侯府,对方也没恼,反而弄来不少新奇的小物什,还亲自来侯府看了她一回。
李桐枝很感激大皇姐的关心。
她想着,就算她和贺凤影最后为感情闹得不愉快,不好回宫居住,大皇姐应当也是愿意给她一个小房间,接纳她居住的。
有大皇姐看着她,她不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念着还能有亲人帮助自己,李桐枝心里稍稍有底了些,敢将心继续押在可能要大赔的爱情上。
可这出乎孙医师的意料。
他没想到看起来脆弱的小姑娘,在他们谈话到最后时,能有勇气去接受落寞的结局。
心中咯噔一下,他脸上端出来的从容表情沉淀为焦躁。
哑然片刻,孙医师措辞着还想多劝说几句话,哄她回心转意,转而去选择他提供给她的正确答案。
然而不远处的江浔注意到李桐枝恹恹失去谈兴的模样,走了过来。
孙医师能对着李桐枝随意信口开河,却欺软怕硬。
听到脚步声,一经对上江浔的冷脸,便满脸堆笑地讨好,不敢再多话。
江浔没睬他,目及李桐枝眉宇间的愁绪,神色微顿。
默默记下他们这回单独谈得不甚愉快,江浔以眼神催促他离开,不要继续打扰她休息。
孙医师无奈,走出李桐枝居住的院落,烦恼地想,即便小动作多了,暴露的风险会变大,也还是得下一剂猛药才行。
第 36 章
如果李桐枝不愿放弃感情, 阴谋的最后一步,原该是让她梦到她不罢休地追逐爱情的结局。
她会发现所有卑劣手段全部反噬她自身,导致她吞下凄惨死亡的恶果。
唯一有可能对她施以援手的昔日爱人贺凤影, 则会因昔日情谊尽数消弭, 如漠视陌生人般冷眼旁观她死去的过程。
继而她会在奄奄一息的绝望中, 目送他与他的新欢携手离开。
之前铺垫足够多情节, 为的就是合情合理推至这个悲剧。
在顾闻溪的设想中,心防脆弱的小姑娘必然无法承受死亡的巨大压力。
然而隔了两日, 当她再度接到孙医师的邀约请求, 心情不快活地夤夜前来会面,才知晓设想的前提已经无法成立。
李桐枝决心请长公主负责看管她,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落到因爱而死的地步。
强行暗示她未来的死亡, 反倒有可能令她惊悟梦的虚假。
顾闻溪习惯性咬住自己的指甲,试图缓解心中焦躁情绪, 气恼地骂道:“你是怎么和她谈的,她说要找异母皇姐庇护,你就该劝她不要给长公主添麻烦!”
如果孙医师这么说, 依李桐枝善解人意的性子, 说不定真会因顾虑大皇姐政事繁忙而放弃, 另作打算。
“我倒是想说, 可贺小侯爷安排的亲随盯着我们,九殿下谈兴一失, 他就走过来了, 我总不能当着他的面继续说。”
孙医师认为错不在己,却不好与她争论, 拧紧眉安慰道:“你别急,我还能找机会和九公主谈。”
顾闻溪恶声恶气地催促:“你抓紧时间!这段日子贺凤影不在京中, 你才有机会……”
话说到半截,忽然打住。
她语气更差地低声喃喃:“什么,他已经回来了?”
“没听说贺小侯爷回来啊。”孙医师愣了愣,迷惑地道:“他若是回来了,不可能不来见九公主,你的消息错了吧。”
“我的消息不可能错,他是受了颇重的伤,才暂不露面。”
顾闻溪脸色难看,几乎把拇指指甲咬断。
“不露面归不露面,有他盯着,你和九公主不可能再有隐秘对话,以后我们如果会面,暴露的概率也会大大增加……”
她甚至开始疑心今夜的见面不安全,一边握紧腰间系着的长剑,一边心慌地向身后巷子的黑暗望去。
幸而并没有人在。
顾闻溪的心情没有因此转晴。
近段时间,她没有在李桐枝的梦里搞鬼,小姑娘的情况渐趋稳定,她猜测贺凤影对孙医师的盘问,怕是近在眼前。
要是有李桐枝事先退婚,引走他的注意力,说不定誓言不背叛自己的哥哥,能扛住旁人简单的刑讯。
可如果是贺凤影亲自主持审查,她不认为他能坚持下来。
顾闻溪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轻声自语道:“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应该够了……”
隔着墙壁,顾闻溪故意放轻的言语,孙医师听不清晰。
他问了一声,她答说:“我带了件东西给你,我们去前面的雕花石窗那儿。”
孙医师不疑有他。
依言走去,又被她唤着更靠近些。
于是他几乎把整个身体贴到石窗口,借着微薄的月光向外看,问:“什么东西啊?”
石窗的缝隙不足以让人伸出头去,每一道花纹间的宽窄大概如女子纤细的手臂——却也够剑刃活动了。
顾闻溪的手很稳、很准地把这柄亲兄长买来赠予的寒锋扎进他的咽喉,接着不留任何余地地拔出剑。
这是一击毁坏他声道的致命伤。
伴随着鲜血混合在空气中发出的低沉“嗬嗬”声响,代表生命力的赤红从破口大量涌出。
孙医师难以置信方才还好生说话的妹妹会忽然下杀手,瞪大眼睛,尝试抬手用袖子捂住伤。
只要能止住血,想办法离开这处僻静角落,说不定就能遇到侯府起夜的侍从或侍女,得以获救。
然而他的想法尚未能付诸行动,沾满血的衣襟就被顾闻溪伸进来的手一把揪住。
孙医师用尽全力挣扎,想要摆脱她。
可惜失血令他虚弱,他的力气难以敌过习武的顾闻溪,挣不开。
顾闻溪冷冷道:“没救了,放弃吧。哥哥,就用你的性命成全我吧。”
他试图掰开她的手指,喉中血液咕哝的声音渐大,不知是想要为自己求情,还是斥骂她的狠毒。
“这不是太奇怪的事吧,毕竟你也曾经背叛过我啊。”
她稍稍柔和声线:“况且贺凤影不仅是未继承爵位的小侯爷,还是精于酷刑的枭羽卫指挥使。你与其落在他手上受审,倒不如接受我给予的轻松死亡。”
孙医师眼神渐涣散,气息渐止,无法对她自以为的仁慈多做任何评价。
温热的血终于凉如夜风。
顾闻溪松开手,没有支撑力的尸体沉沉倒地。
她没多观察,步履匆匆地撤离。
毕竟距天明仅余一个多时辰,她得抓紧时间布置,才不枉费血亲的死亡。
*;YH
芍药刺绣映入李桐枝的视野,她懵然片刻,试探性去触碰床边放下的纱幔。
软纱没能在掌心留下深刻的实感,她仍然陷在失神状态里。
迟钝的脑子没法立刻转动,判别不了是梦是真,好在她能凭习惯披上外衣,把衣扣系好。
推开屋门,行至院内,晨起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她的惊惶稍定。
望见静默侍候在院内的江浔,小姑娘尽可能保持自己的平静,轻声道:“你能帮我请孙医师来吗,我昨夜的梦又出问题了。”
江浔的思绪看起来较往日沉,闻声前一直皱眉思索什么。
听到她的请求后,他抬首看向她,眉心褶皱更深,为难两个字几乎写在脸上,吞吞吐吐地答道:“殿下,怕是不太方便。”
李桐枝心中不祥的感觉如雾般弥散开,垂落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怎么了,孙医师因事外出了吗?”
人已经死了。
江浔认真思考该如何回答她。
九公主的心病还没有定结论说痊愈,谎言孙医师已经离开,显然不足以让她相信。
更重要的是,最早发现孙医师尸体的是彭夫人的侍女,她受惊吓后大喊大叫着把死了人的事传扬得差不多整个侯府都知道了。
即便瞒李桐枝,也瞒不了多久。
“孙医师昨夜被杀死了。”江浔讲出实话。忆樺
见她芙蓉面上血色尽褪,以为她最忧心的该是安全问题,他准备把府内重新部署人员的事项,措辞告诉她,安她的心。
可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她声音颤抖着问:“我能去看看吗?”
江浔哪敢让她去看满身血的尸体:“那情形不好看,殿下还是别去了。”
只是他不知,李桐枝其实已经见到了,在梦里。
她接连做了两个梦,梦见两个人的死亡,一个是孙医师,一个是贺凤影。
他们死亡的过程都不那么清晰,现在的李桐枝仅依稀记得孙医师是被杀死,而贺凤影是突发恶疾而死。
让李桐枝记忆犹新的是人在死亡时,从身上透露出的衰败气息,即便她醒来,也仿佛依然能嗅到如花烂枯萎的余韵。
之前李桐枝唯一目睹过的死亡是她的母妃。
母妃因病缠绵病榻小半年,在这个过程中相处的每一刻都是在告别。
因此当最后从御医口中得知母妃死讯时,她虽然悲痛难忍,但并没有多意外。
不像昨夜突兀在梦中见到孙医师被杀死,现实就真的听到他真的死去。
前一段梦中的死亡已经成为现实,是不是意味着贺凤影也会如梦中一般,在他们大婚在即时忽然染疾逝去?
小小一声泣音自她喉中泄出。
第 37 章
枭羽司指挥使的办公处, 桌案上归纳相关孙医师行动的文书被纤长玉指翻过。
由于受伤的缘故,贺凤影的面容显出虚弱的苍白。
他前段时间以拜访父亲故交的名义离开京都,实际上是作为长公主指派的刺客, 去处置掉除夕宫宴刺杀计划的幕后主使。
当今皇上的皇叔淮西王。
淮西王曾经是创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 在皇室宗亲中最兼具名望和能力, 也并无不臣之心, 算得上是位忠心之辈。
就是冥顽不灵,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皇后和长公主参与政事。
多次劝说皇上禁止牝鸡司晨不成, 他就不惜名声地开始一次次策划除掉皇后和长公主的计划。
即便皇上究出他是主谋, 遣使者前去斥责他也无法改变他的想法。
现在还没到确立长公主为皇太女的时机,以皇命杀死淮西王会彻底激化矛盾,引发巨大的风波, 不是个好主意。
在贺凤影前去拜访自己时,李昭华就叹息着谈起这位皇叔祖:“事不过三, 除夕宫宴已是他策划的第三回行刺。我敬服他的威名,本想将他熬死算了,可他年纪虽大, 但身体健朗, 心思也不肯停歇。”
长公主以大局为重, 不希望父皇为自己和母后直接发难淮西王, 陡然闹出兵变或是大臣朝堂死谏的事来,还劝说过几回。
可以德报怨地放任淮西王拉拢其他人, 也是为日后埋下隐患。
淮西王非死不可。
而若要论值得她信任, 又有能力私下杀死淮西王的最佳人选,非贺凤影莫属。
因此她向贺凤影道:“淮西王将庆祝六十大寿, 邀请各方使者与宴,我不希望看到反对者的势力进一步壮大, 请你在他庆生之前,尽可能安静地取他性命吧。没有他主持反对我与母后,其余诸君皆不足为虑。”
贺凤影应承下了这项私人任务,交换她对李桐枝的庇护。
由于淮西王六十岁生辰在即,他不得不托信任的亲随江浔来照顾心爱的小姑娘,奔赴千里完成长公主的嘱托。
他本事不俗,即便淮西王府戒备森严,也成功完成了任务。
然而淮西王不愧是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持兵不厌诈的心态,敌不过当场装死,以图临死前能反击刺客。
贺凤影稍因他的年纪看轻他,近身确认他的死亡,就付出不小的代价。
自他现在随意敞开的赭色外衫,可以窥见绷带紧紧绑缚在他的锁骨至左胸背。
一道深刻的刀伤横亘在绷带之下。
淮西王临死一击毫不留情,贺凤影反应过来,也就是险险错开足以致命的心口处。
连习惯治愈各类外伤的医师见了伤都忍不住惊惧,感叹他命大。
可他作为当事人感受不到什么痛楚,不甚在意。
随意撒了些止血的药粉,接着便不管不顾地日夜兼程赶回京都。
导致的结果就是伤势恶化,归京后必须外敷草药,好好休养一阵。
为免与李桐枝亲近时,被她嗅到草药的味道,发现自己受伤,贺凤影干脆知会父亲一声,没回忠义侯府,而是安歇在枭羽司内,等着能拆去绷带的时日。
不过没有身在侯府,并不意味着他全然不知府内发生的事。
得知孙医师的死讯,贺凤影简直被气笑了:“我父亲怎么管教你们的,一个连活动都被完全局限在府内的人,夜里能莫名其妙被外人杀了?”
在他面前汇报的男子是忠义侯教出来的人。
被贺凤影问责,他禁不住面露难堪。
解释道:“咱们府内明面上的部署不能与其他侯府有太大不同,否则外人生疑且不论,夫人和府内不知情的下人都会觉得奇怪。出入口反正有专人把守住,隐于暗处的暗卫负责照看的都是重要之人。”
由暗卫多加照看的,仅有忠义侯夫妇和入住时日不久的李桐枝。
那个尖嘴猴腮的孙医师,虽有几分特殊在能治李桐枝的心病上,但手无缚鸡之力,并不值得多分配人力去盯着保护。
况且他们简单调查过孙医师一遍,他在京中不曾与谁结下仇怨,也没有什么交集深的朋友。
大家都认为只要他乖乖待在住处就不可能出事。
可谁都想不到他会在夜色最深沉的时候,偷偷溜到府内隐蔽处,和不知道什么人会面,还被借着雕花石窗那一点缝隙杀死。
“他们怎么联络上的也毫无头绪吗?”贺凤影眉心直跳,指尖击在文书上所写孙医师几次出府去到的茶馆,不满道:“让你们跟踪人,记回给我的尽是流水账。”
“指挥使。”江浔来到他的办公处,正听到贺凤影问责,看清男子脸上难色,开解道:“侯爷用他们,多为他们看家护院的武艺,并不专注培养调查的本事。”
“我知道。”贺凤影对他们的要求,原本也不包括调查。
他想的是,只要等他处理完淮西王返京,就能通过刑讯问清孙医师的一切。
可他们一个没看住,人死了,事情变麻烦了。
“凶手该是孙医师信任的同伙,从他衣襟上那个血手印看,应是个瘦弱的男子或女子。”江浔道。
贺凤影轻轻颔首,道:“你另去他频频前往的茶馆一趟,事无巨细把他接触过的所有人都盘问一遍,包括小二、掌柜、食客和琵琶女,都不要漏下。”
江浔应了声,迟疑稍顷,道:“指挥使,九殿下得知孙医师的死很惊惶,去长公主的府邸了。”
贺凤影听他提起李桐枝,神情稍稍柔和。
摆手示意男子离开,道:“我离京时,长公主提到了会邀她去府中寻欢。桐枝胆子小,知道府上死了人,我又不在她身边,去寻长公主不奇怪。等我身上药味稍淡,我就去接她回来。”
江浔念起李桐枝凄然如泣的情态,抿抿唇,觉得事态或许不如他想得那么轻松。
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上,江浔道:“还有这封信,九殿下让我等你回来时交给你。”
信封没有封口,没有落款,但江浔懂规矩,没有私自看李桐枝写的什么。
贺凤影接过来,微抬起唇角想,或许小姑娘是怕错过他归来的时机,留言倾诉对自己的思念呢。
然而薄薄的信笺展开,仅有一行簪花小楷:“凤影,我们不要成亲了。”
书写者的情绪不稳,点落的墨迹在纸面晕染开,一如此刻膨胀在贺凤影心中的负面情绪。
他猜不到具体是什么原因导致李桐枝留言要放弃两人的婚事,单是因为一个陌生医师的死似乎说不通。
贺凤影怕猜测下去控制不住自己,努力保持住平静,抑制鼓噪的心脏肆意跳动,决定与她面对面问清楚。
把捏的有点皱的信笺重新叠好放入信封里,收进带锁的小屉,贺凤影一言不发地开始拆自己身上的绷带。
动作急促且粗鲁,不免令边缘发白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他没管,擦水似的随意用绷带把血抹了去。
然后站起身,欲要去隔壁洗浴,把伤口处还没吸收的药膏全部洗去。
他能表现得若无其事,只要李桐枝闻不到他身上草药味,多半就不会发现他受了伤。
江浔唇线绷紧。
他跟随贺凤影日久,清楚他仅是表面如静水般平静,内里不知该掀起多疯狂的滔天巨浪,有点不敢劝,呐声问道:“指挥使是要去见九殿下吗?”
“嗯,备马去长公主府。”贺凤影的眼神凉如墨玉。
此刻的长公主府上,李昭华正单手侧支着脑袋,噙笑问眼睛哭成小兔子般红彤的李桐枝:“你要退婚,认真的吗?”
第 38 章
通常侍候在李昭华身边的侍女和侍从都被她遣离, 她没坐上首位置,而是姿态放松地坐到李桐枝身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皇妹的伤心。
单从美感上论, 不如她在府上养得伶人和歌姬哭得那么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可琥珀色的圆瞳如雨霁初晴雾气朦胧, 杏花眸微上翘的眼尾仿佛涂抹胭脂红, 因是真心实意地伤心, 啜泣得极富感染力。
只是她这是在伤心什么呢?
向自己提出退婚的人明明就是她啊,又不是贺凤影陡然变心要抛弃她了。
李昭华捧起她的脸, 凝视着她的眼, 食指指腹轻触她面上湿漉漉的泪痕,柔声道:“公主的婚事可不能随意玩笑。桐枝言要退婚,是发现他身上什么不好了吗?”
自己前些时间听皇妹染心病, 邀约她来公主府,她都没来, 一心在忠义侯府等待着贺凤影回归。
时隔不久,听说心病渐好,却忽然登门说要和贺凤影斩断情愫了。
——难不成是忠义侯府上哪位知情人嘴上把不住门, 不幸向她说漏贺凤影的枭羽卫身份了吗?
除此之外, 李昭华别无其他可猜想的。
“不是的, 凤影很好。”李桐枝不希望皇姐误会贺凤影, 嘴唇翕动着否认。
她心存担忧,贝齿轻轻咬住下唇, 就此没有后文了。
“觉得他很好, 却要同他退婚……”李昭华意味深长地拉长语调:“桐枝总该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我才好为你做主。”
独与大皇姐面对面, 不必担心话被外人听了去,李桐枝该向她和盘托出的。
然而记挂着孙医师那句, 梦中预言一经出口便会成为必定实现的谶言,李桐枝恐惧噩梦画面成为现实,绝口不敢提自己梦见贺凤影在两人成婚前夕因病逝去。
水光澜澜荡漾在她眼眸。
一番挣扎后,她颤声问道:“我不想喜欢他了,我不想为了感情变成我讨厌、他也讨厌的样子,这个理由可以吗?”
是不想喜欢,不是不喜欢。
李昭华看出她虽然有所隐瞒,但这句话同样出自真心。
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放弃逼迫仿佛委屈到将要崩溃的小姑娘,道:“可以。”
虽然有些对不住不久前辛苦为自銥誮己完成任务的贺凤影,但请求自己真正视李桐枝为皇妹的也是他。
她说到做到,会支持皇妹合理的决定。
李昭华敛去唇边不甚在意的逗弄笑意,认真道:“如果感情会让你变糟糕,当机立断放弃,是能及时止损的好选择。不过桐枝既然做出这个选择,就没必要平白好伤心了。”
皇姐的肯定和劝慰没让李桐枝心里好受些。
她反而陷在哀哀情绪里,回想起自己曾一度多抗拒这个选择。
她甚至敢冒风险,考虑由皇姐来监管自己的行为。
只是有些损失是她不能当作赌注的。
比如贺凤影的性命。
李昭华无从知她真正的忧虑,用丝质绢帕轻将她面上泪水蘸去,道:“我可以帮你拟退婚文书,帮你去说服父皇,可感情是你们两之间的事,我不能帮你去给贺凤影一个交代。”
“我知道,我给凤影留信,说明了退婚的意愿。等他回到京都,我会亲自同他说。”
“你已经留信给他了?”李昭华的表情微妙。
贺凤影来向她报了杀淮西王的结果,她自然知道贺凤影其实就在京中,信笺多半已转交给他阅读了。
她知李桐枝现在情绪不佳,大约不是适合谈话的时候,正想要招人来,隐秘地遣去枭羽司,暂将贺凤影的脚步劝住,就有侍女前来叩门,道:“殿下,贺小侯爷在府外请见。”
李桐枝愣住,娇小的身体往座椅中缩了缩。
李昭华暗暗骂这不要命的伤员真是半刻都等不得。
清清嗓子,她询问道:“桐枝要现在就见他吗?”
李桐枝没想到自己才从忠义侯府离开,贺凤影就会返京发现留信赶来。
她还没准备好面对他,可她舍不得拒绝与他相见。
之所以不回皇宫,而是来到李昭华的公主府,就是因为她不够坚定,希望往后请皇姐拦住自己与贺凤影会面。
退婚却是迟早需要说明的正事,没必要后推。
“我见。”她将衣裙上的褶皱一一捋平,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地将眼泪收起,道:“我现在就见他。”
*
为了让他们能有个尽量轻松的对话环境,李昭华安排将贺凤影引至芳汀水榭等待。
姐妹两人到时,周遭花盆中植种的许多名贵月季都成为被翻进土里的残红花泥,独剩孤零零的白釉瓷器。
顾及贺凤影的功劳和他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当下糟糕透顶的心情,李昭华没提自己的花,只是不太愉快地替李桐枝理了理衣领,轻轻嘱咐道:“桐枝从心所欲即可,我会帮你。”
李桐枝颔首,目送皇姐离开,水榭中仅余她与贺凤影相对。
注意到贺凤影面部轮廓更显锋芒,她的心尖颤动,忘了该提退婚的事,开口便情不自禁关切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黢黑透不出半丝光亮的瞳孔因她一句话破冰,肆意翻腾的情绪落回可控范围,他握紧的拳松开,声音和缓下来:“舟车劳顿小病了一场,无妨的。”
比起受伤,生病应当是更好接受的说辞。
可惜小姑娘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他生病,被这个词硬生生拽摔回现实。
方才迎上前的几步都重新退了回去,她不敢继续看他,其他想说的话全都蒸腾不余痕迹。
她破罐子破摔般直指主题:“你应当看到我的留信了……凤影,我说服皇姐了,我们退婚吧。”
来的路上,她在心中再三地练习重复要和他说的话,但最后五个字仿佛是她眼泪的开关,一经出口,她的泪水就不听从她意愿地流淌。
悄悄唾弃着自己不争气,李桐枝试图垂眉低首逃过贺凤影的观察,不叫他看到自己正在哭泣。
她不看他,因此错失了贺凤影眼底如同能吞噬一切光明的情绪。
他发现她的退婚决定并非出自本心意愿,努力克制住自己脑海浮现出一系列阴暗手段。
缓步靠近过来,他拭去她的泪水:“我不在京都这段时日,桐枝是不是受了欺负?别瞒我,我听江浔说了,你有一日和孙医师聊完就郁郁良久。他的死证明他一定是心怀鬼胎来帮你治病的,不必信他说的鬼话。”
然而李桐枝并非因与孙医师一番谈话而决心退婚,拿定主意后也不再适合向他倾诉任何不安。
倾诉无用。
自从两人定婚以来,她所做的噩梦复杂,总数更是无可估量,她做不到详尽讲一遍。
尤其她不确定其中到底有多少具备预言的功效,不希望任一成真。
她在自己下唇留下小巧齿痕:“别问了,没有人欺负我。”
李桐枝夹杂哭腔的声音细细小小,抵在他肩上的手稍稍使力,想要推开他,好好说清楚退婚的事。
没推动。
他单臂搂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没有用力到令她吃疼,却也不容她就此逃开:“问题不是出在别人身上,那就是出在我身上。”
贺凤影耐心地问了好几种可能,是他离开她身边太久了,还是安排看顾她的人竟连她身边孙医师的性命都没看住,又或者还有其他。
李桐枝一个劲地摇头,把他猜的悉数否认。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说:“你不肯说,我可以自己猜,自己查。但是,桐枝,我不同意退婚。”
他温柔地牵起小姑娘的柔荑,以不容抗拒的态度将手指穿插入指缝,扣住她的手:“我不同意,长公主帮你也无用,你放弃这个想法吧。”依譁
第 39 章
李桐枝是最易动摇的柔和性子。
贺凤影努力维系住精神与她平静交谈, 以为即便她不知何故动了退婚的念头,也是能劝说回转心意的。
他表态不肯退婚后,怕激起她的逆反心, 将自己的姿态放至最低, 哄着她说:“桐枝, 至少告诉我理由, 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
然而这一回她意外地坚持退婚的念头,任他如何哄劝, 都只垂泪摇头:“你没有错, 就是我不想成亲,不想喜欢你了。”
贺凤影本就强撑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
可面对的是李桐枝,满腔愤懑根本无从发泄。
她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落下, 引动他心中情绪如怒海般翻腾不休,而他的心就是这海上孤舟, 无情地被海浪抛起又抛落。
明明距她的饮花宴还没有过去太久。
明明他记得她之前每一次表白心意时的语气和表情。
明明自己离京时,基本摆脱噩梦、精神恢复大半的小姑娘也依恋不舍地送别,躲开旁人目光垫脚轻轻亲在他的侧脸, 请他注意路途安全。
他不在京都的这段时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改变想法, 闹到非退婚不可的地步, 甚至将缘由都不肯向自己道明?
贺凤影看着自己倾心恋慕多年、守护等待多年的小姑娘,几近失控。
不想喜欢他, 那她要转而喜欢谁?
娇嫩如花瓣的红唇在他想象中, 该比蜜糖更为甘美,可自她口中坚持道出的一声声言语, 简直如最锋利的寒刃。
比淮西王的临死反击使用的那口长刀,更轻易划开他的胸膛, 割伤怦怦跳跃其中的心脏。
不见血,造成的疼痛感却远胜过真实的伤口。
“桐枝,不要再说退婚的话了。”贺凤影处在理智危险的崖边,抑住情绪,涩声做最后的努力。
得到的回应依然是她的摇头。
他的眸色彻底沉郁下来,仿佛峻山深穴中终年无缘日光的暗渊,又或许他其实就是潜伏渊水中藏身的恶蛟。
贺凤影愿意聆听她的想法,尊重她的意愿,但做不到应允放弃她,拱手让予未来不知什么人。
他还没有宽容到能坐视突然出现的幸运儿篡取原该属于他的嫣然笑颜和浓情蜜意。
如果温柔谦雅的假面无法博取她的喜爱,那么他就只能解开名为“克制”的锁链,放纵自己的真实想法成为行动。
他仍用右臂拘束着李桐枝的腰肢,抬起宽大的左手手掌,虚虚横盖在她湿漉漉的眼上。
长且卷翘的睫羽如同小刷子般轻轻扫过他的掌心,他仿佛捕获到一只蝴蝶。
看不到她目中可怜的凄然,他不会再无谓的心软。
旋即他低身,如同撷取自己钟爱的花朵,啄吻在他觊觎已久的朱唇上,把自己抗拒听到的话悉数掠夺来,嚼碎了消除。
李桐枝的牙关微启,因他忽然动作,双瞳放大。
藏匿齿列后的柔软香舌被他卷去,口中津液也被肆意搜刮,气息顿时凌乱,连该如何呼吸都忘记了。
进攻者态度强势,防守者却甚至没有像样的抵抗。
她连抵在他肩上的素白双手都没使力推开,只睫羽不受控地颤动在他掌中,反应不过来般愣愣由他施为。
贺凤影因她未有挣扎与抵抗,情绪稍稍平复。
他感觉到掌心湿热一片,想是她涟涟泪水汪盈其中。
自己宠着长大的小姑娘,他到底还是心怜。
虽破开了道口子的心仍然叫嚣着不满足,但他也选择暂时退去,撤下遮蔽她视线的左手。
重获光明,麻感自李桐枝的舌尖漫至舌根,瓷白面颊浸成绯红一片,一时难再吐露任何言语,泪水却依然连珠坠落。
即便是无声的哭泣,也看得出她是因这一吻伤心委屈更甚,只是从她的态度不似怪贺凤影,倒更像责她自己。
正当此刻,李昭华估量着他们该谈得差不多了,回到芳汀水榭。
入目便是小姑娘的身子如禁不住风雨的花枝般轻颤不止。
饱满的唇珠润红如艳,一眼能知是遭了怎样对待。
以为贺凤影不顾李桐枝意愿,强行亲吻了她,总萦李昭华眉眼间的浅薄笑意消失。
她缓步行来,与他的视线对上,语气生寒地道:“我是让你们好好谈谈。桐枝既未改意愿,贺小侯爷且拿了退婚文书离开吧。”
她让侍女把托盘递上。
贺凤影并不退让,看也不看那托盘上以丝缕束好的退婚文书:“桐枝不过是一时想岔,我们不久就会和好,长公主知我记仇,请不要插手。”
他敬重李昭华,清楚长公主的权力与荣宠多重。
可他攀升至指挥使并非全然无用,如果真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短时间就能破坏她这些年耗费心力的多处部署。
李昭华听出他语意下的威胁,微眯起眼:“你真准备同我作对?”
“是我请皇姐帮我的,凤影,你要怪全怪我吧,不要迁怒皇姐。”李桐枝虽听不出他们语中真意,但不希望他们为自己闹出不愉快。
她抬眸,被他浓烈情感冲懵的脑袋恢复思考能力,面上的热意一寸寸褪去,伤感地低声道:“就这样吧,我们退婚之后不要再见面。”
一旦见面,她就会情不自禁沉溺到感情里,动摇自己的决定。
偏两人感情再深厚也不行,为免他病逝的未来成真,他们不能成亲,必须得分开。
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早断干净对双方都好。
相较得到他的爱,也在不久得到他的死讯,她宁可退婚后成为偶尔能获知他平安消息的陌生人。
李昭华注意到她对贺凤影无只言片语怪罪,了然方才亲吻不仅是贺凤影一厢情愿,至少李桐枝默许。
也是。
她问起皇妹对贺凤影的态度,李桐枝也未言明说不喜欢。
李昭华熟于权术,可对感情一知半解,不能悟皇妹对未来驸马余情未了却执意退婚的复杂心绪,不准备掺和得太深。
她清楚贺凤影性子里就是混着点疯狂,不至于因他方才情绪上一句威胁而心存不满。
仅依着庇护支持皇妹的承诺,稍放缓语气,提醒依然不肯罢休的贺凤影道:“你一味逼迫她无用,桐枝若再哭下去,怕是要哭坏了眼睛。”
他闻言,目光落在李桐枝湿红的眼尾。
从前盈动笑意的杏花眸雾气朦胧,掩盖住瞳孔如琥珀般澄澈的光泽。
注意到她眼底隐藏不够及时的情愫,贺凤影的心跳回落至正常速度,终于放弃了从她这儿索要答案:“好,桐枝,我不问你了。”
“你要退婚,无非我重新追求你,再请旨赐婚一次,当作你对我的考验。”他放开对她的限制,退开一步。
“我没有在考验你,是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你不要 ”
“桐枝,你为我之前行事不周退婚,我可以接受,可你不能连让我试着重新追求你都不许。”
叹息一声,贺凤影把原因归咎到自己:“我知道问题在我了,发生在你身上的怪事至今没究出原因,你迷茫困惑都是应该的,别哭了,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去查清楚。”
他将托盘上的文书卷轴取来,打开扫了一眼,呼吸略沉,忍住直接撕毁的冲动,囫囵塞进袖中。
托李昭华照顾好李桐枝,贺凤影回到枭羽司,推迟所有还未完成的公务。
他没有片刻耽搁地将自己信赖的下属尽数招来,依现有线索交代道:“死了的孙医师是阴谋的参与者,既然他被杀死灭口,就去搜捕那个与他合谋的杀手。
先从在京都的、这两日偷偷离开京都的外地人查起,都擒入刑部大牢住着,审问清楚。老实的且罢,不老实的直接上刑。”
若是京都本地人,不太可能选择一个医术庸常的外地游医当合作对象。
念起孙医师曾提起一个与他共同来到京都的妹妹,他补充道:“尤其注意年龄在二十岁下的南方女子。”
然而京都繁华,日日都来往大量外地人。
贺凤影圈定的嫌疑者范围太大,条件也不够明确。
且听他口风,如果没能借此将杀手抓住,多半会进一步扩大嫌疑条件,掘地三尺抓出知情的杀手。
他的一名下属待他说完,拱手提醒道:“指挥使,这样做,闹出的动静必会惊动陛下。”
“无妨。”
贺凤影力气稍重地用手按压在胸口伤口上。
指尖染上透出衣衫布料的血液黏腻,他含笑道:“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谋害皇后和长公主的事情发生,其他闲杂事都不紧急,我会去禀陛下请准。”
他拿定了主意,下属们不再多言,各自给自己和手下分配了小片清查地域。
枭羽卫几乎全部遣出,偌大的枭羽司空了下来。
小半时辰后,事先被他遣去调查孙医师动向的江浔回归,稍近身便嗅闻到他身上血腥气。
唇角下压,江浔猜到他往长公主府邸一趟怕是没能如愿,了然劝他养伤无用。
因此直接开口汇报他关心的事:“孙医师与同伙是借琵琶女联络的,他们倒是谨慎,琵琶女并未见过他的同伙。”
孙医师来到京都不久,就拿出一笔银子给琵琶女。
言他曾经辜负与她样貌相似的亡妻,每每思及都肝肠寸断,却无颜面为亡妻烧纸钱。
他叹说亡妻没有其他亲人,希望代妻认琵琶女为妹,往后他每有来到茶馆捧场赠钱时,都请她代自己为亡妻在槐树前烧一沓纸钱。
“我自琵琶女处问知她近来帮忙烧了两次纸钱,其中一日正是孙医师死的那夜,想来他的同伙就是看到槐树前纸灰,知他当夜约定相见。”
第 40 章
江浔没究出琵琶女身上存在其他问题, 但从她家宅所处小巷行出两里,便是许多朝中文臣置府之地。
礼部侍郎顾侍郎的府邸坐落其中。
枭羽卫忽然在京都城内大肆搜捕外地人的消息传得很快,朝臣们不免议论纷纷, 怀疑这场行动是否皇上另有用意。
顾侍郎与来访的同僚品茗猜测, 送别后, 想要与妻子再讨论讨论。
然而他口干舌燥地说完一堆猜想, 妻子没应半个字,仍然持与他冷战不肯和好的态度。
顾侍郎心知肚明她在不满什么, 喉结上下滚动, 无奈地叹道:“闻溪都入住秀明苑好些时日了,你怎么还没有消气。”
“你也知过去很久了,怎还不见你对被迫搬出的嘉莹做出任何补偿?”
“嘉莹是自愿搬出来的, 她说无需我给予她什么,我……”
“她应允搬出、不要补偿都是她善解人意, 不代表你能理所当然地什么都不做。”
侍郎夫人重申自己的立场:“你因亲缘更愿亲近顾闻溪,我可以理解。但你也需知我必然偏袒嘉莹,你一碗水没法端得平, 嘉莹能允, 我是不能的。”
她黛眉蹙起, 直白道:“我不喜欢顾闻溪, 她也看不上我这个继母。若要算清楚,你若只把顾闻溪当你的女儿, 我就只把嘉莹当我的女儿。”
这个话题, 夫妻间已谈过几次。
顾侍郎怕她旧话重提,和离后带着一双儿女回娘家, 连忙解释道:“我仍是把嘉莹当女儿看待,没想亏待她, 但秀明苑是堇言生前居住,闻溪提出要住进她母亲故居,我实在不好拒绝。”
“什么她母亲故居,她明明是为了抢嘉莹的住所。嘉莹在秀明苑住了十余年,物什都换了几轮,连你怕是都看不出旧人痕迹了吧,顾闻溪巴巴地说一声入住是为她素未谋面的母亲,你倒肯信。”
顾侍郎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正待措辞,安抚妻子的情绪,府上侍从来报,说是有两名枭羽卫到访。
朝臣最惧被枭羽卫登门,顾侍郎愣在当场。
他在脑海搜刮一遍,自忖自己近来没有犯下什么会招枭羽卫寻来的事,以为是方才与同僚私会议论他们的事被知晓了。
“既然没犯错就别心虚。”
听说有外人来,侍郎夫人收拾好心情,暂歇了与他计较家中矛盾的想法。
她抬手替他正了正腰间玉带,道:“人都到府上了,多思无用,镇静些,我与你一起去见他们。”
两名枭羽卫已被侍从引入候客厅内等待。
顾侍郎方踏入厅内,年纪小的那位便没有任何客套的话,开门见山地道:“请侍郎将顾小姐唤出,同我们走一趟吧。”
顿了顿,他语气颇戏谑地补充道:“唔,忘了说,是侍郎大人新认回来的那一位真千金顾小姐。”
“你们要找闻溪?”
顾侍郎来的路上,做了不少面对他们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他们要找的会是顾闻溪,思路顿时乱了。
“对,顾侍郎应当听说我们在搜捕凶犯了。顾小姐与我们要找的人条件基本吻合,需得邀去询问一番。”
年长者解释的语气稍好,但言谈中没给侍郎夫妻留下任何交涉的余地。
他礼貌地催促道:“我们赶时间去找下一个嫌疑者,还请将顾小姐快些唤来。”
“若只是询问,你们就在这厅中询问。”
顾侍郎还未想好该如何拒绝,侍郎夫人先开口道:“若要将她投入狱中审讯,除非你们指挥使亲自来领人,否则无陛下或皇后娘娘的旨意,恕难从命。”
枭羽卫不是奔顾侍郎来的,说明事情无关她不懂的朝政,自然可以发表意见。
虽然她是很看不惯顾闻溪,但到底名义上是自己继女,总不能眼睁睁看人被枭羽卫捉进牢狱。
两名枭羽卫对视一眼,倒并不太在意,耸了耸肩没反驳。
涉及官员亲眷的外地人其实在第二批次调查的名单。
只是他们被分配到这片区域,路过顾侍郎府前,年纪小的枭羽卫记起之前看过的消息,想着这个真千金各项条件都挺符合的。
于是抱看热闹的心思,撺掇着同伴尝试先将计划外的顾闻溪带走。
带不走倒也没关系。
如果在已抓住的人中找到了杀手,便不用再找她了。
如果没找到,贺凤影来抓人的确更合规矩。
“我们指挥使近日心情不好,夫人不准我们带她走,真等指挥使来带她走,怕是不会有我们的客气了。”
少年气的枭羽卫撂下一句玩笑话,匆匆追上同伴的脚步。
顾侍郎并不觉得才回京都时日不久的顾闻溪能犯下被枭羽卫缉拿的罪过。
目送他们远去,便放下这件事,重与妻子谈起该如何平衡两个女儿的待遇。
至晚膳时,顾嘉莹能出门来到膳厅同坐一桌了,他允诺顾嘉莹会请工匠在她新居的院子配备同样的观月花棚。
顾闻溪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把筷子往碗上一撂,清脆的一声,显见是有不满的。
侍郎夫人白日维护了她不被枭羽卫抓去,此刻却看不惯她摆脸色,故意吓唬她般道:“顾闻溪,你是不是犯下了什么大案,竟能惊动枭羽卫来问你。”
“什么?”顾闻溪那点不满心思蒸发,脸上顿失血色,身子向后退,连带椅子也被带着向后退。
椅子腿与地砖摩擦出很刺耳的声响,她颤声问:“他们为什么来找我?”
顾闻溪清楚自己应当尽可能保持平静,却难以做到。
她知道贺凤影是枭羽卫指挥使,可以调度遣派枭羽卫,但以为他至多像上次抓捕妖人术士那样查一查。
她使用的诡计无需使道具或是做法,不会在现实留下痕迹,自然不会被计在其中。
而唯一知情的受害人李桐枝不具备抓出她的智慧,且被她多次暗示警告,连求助他人都做不到。
因此,顾闻溪以为自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接近被退婚了的贺凤影。
虽然上次他没对自己留情,但一旦受情伤,人的心防都会脆弱很多。
如果她能趁虚而入,治愈他的情伤,就能成为走进他心里的人。
然而现实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发展,仅一日的时间,她还没展开行动,枭羽卫竟就能找到顾侍郎的府上来。
她心慌地思考,自己与兄长合谋设计出的间接联络方案,可以瞒住一般人,但不敢托大说一定不会被枭羽卫查出来。
找上顾侍郎府邸,难道他们已经查到自己身上了吗?
要不要现在逃走
侍郎夫人原只是借口枭羽卫,随意警告她一句,打压她的气焰,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
不禁古怪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顾闻溪迎上她的视线,拧住自己的大腿肉,借痛感逼自己不要自乱阵脚,勉强笑道:“枭羽卫的故事骇人听闻,他们来找我,我自然害怕。”
她认定就算枭羽卫对她有些怀疑,也必然还没锁定到她身上。
否则现在不会是侍郎夫人来和她说起,而是她自己在牢房中提心吊胆了。
不能逃。
抛下身份就此逃走,等同认罪,还会连带她现在攥在手心的筹码都全部失去。
如果她不是顾侍郎的女儿,在被怀疑的那一刻,肯定就会和上次孙医师一样被关进牢里。
她得想办法自救,让贺凤影没法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缉凶上。
然而对付贺凤影不像对付李桐枝那么简单,她的手段对贺凤影根本不生效。
或许仍然得从李桐枝身上找切入口。
就在顾闻溪一筹莫展的焦急时,她听到顾侍郎讲起鸿胪寺接待了附庸国燕兰的使者。
“这回是燕兰国大王子亲自率队前来,却比从前更失礼,来之前竟没有先奏报一声,害得礼部为接待他们,连续忙碌两个昼夜。”
顾侍郎好笑地说道:“他们在朝堂上一阵叽里呱啦,听翻译说是为定下继承人闹出乱子,大王子来求援呢。可惜咱们陛下只把他们当乐子看,不准备管。”
“我听说 九公主的母妃是燕兰国的人,对吧。”
顾闻溪得到肯定的答案,一个模糊的主意渐渐成型在脑海。
*
长公主府内,李昭华需要接待朝臣,忙碌政事,没法一直陪伴自己可怜的小妹妹。
因此,她把自己豢养的歌姬伶人都招了来。
拿出只金镯当奖品,言说哄李桐枝开心的那位可以得了镯子去。
能被她选入府中的皆是貌美的少男少女,单看着便赏心悦目,且个个身怀精良技艺,无论是奏乐唱曲曼舞都是一流的水准。
记起贺凤影平日总是伪装成温柔的翩翩公子,思量李桐枝可能偏好会吟诗作对的少年郎,李昭华还轻捏着她面颊软肉,微笑道:“桐枝先瞧瞧歌舞,等过两日我闲下来,领你去弘文馆一趟,能得你眼缘的学士,我就给个机会来我府中当幕僚吧。”
弘文馆千余学士皆才学渊博,可惜想要出头仍需与天下才学之士在科举搏杀,最终能跻身朝堂的寥寥,大部分都只能每日以学士闲职编书。
若能进长公主府当幕僚,哪怕是个说不上话的掌灯之职,未来都不可限量。
李桐枝并不知大皇姐许自己的这句话一旦令弘文馆学士们知晓该怎样争相讨好她,她也不太适应身边两位陌生的美丽少女嬉笑着为她剥葡萄、呈美酒。
不过她感受得到大皇姐愿望自己快乐,乖巧地点头。
把葡萄和美酒都吃下,她醺醉出腮上绯红,晕晕乎乎的倒真想不到伤心事了。
李昭华嘱咐其他人不要带她玩得太过,起身离开。
李桐枝瞧歌姬与伶人闹了小半日,不记得自己喝了几盏酒。
恍惚时忽然被身旁的少女轻推了推肩,道:“九殿下,侍从报说是你母妃所属的燕兰国使者来见你呢,你要不要去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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