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燕兰国的使者, 来见我?”
李桐枝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慢慢重复少女的话,尽量用因酒精变迟钝的小脑袋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她虽然因异族血统在后宫备受宫人议论, 但她的母妃许才人其实几乎没有向她提起过燕兰国的事。
连燕兰语都没有教她该怎么说。
偶尔的, 她会听到母妃用燕兰语向她的同族宫女低泣着倾诉一些话。
年幼的小姑娘想知道母妃在伤心什么, 所以总在躲避八皇姐欺凌的时间里, 找机会向其他来自燕兰国的宫女学习燕兰语。
凭着语言天赋,她不久便学会了基本用语的听读。
没学到书写, 学习就中断了。
因为她在母妃过生辰那一天, 用燕兰语向母妃说了长篇祝福的话。
许才人惊讶之余,为她的心意感动,并不为此高兴。
那时候母妃是如何说的呢?
李桐枝抿起唇, 涣散在杏眸中的水色漾开澜澜波光,仔细回忆。
思索半晌, 她终于想起母妃将尚且小小一团的她抱坐膝上,抚着她的背,用生疏的大衍官话说:“枝枝是大衍的公主, 生在大衍, 长在大衍, 不必与燕兰有任何牵连。”
那时的她放弃了继续学习燕兰语, 现在的她自然也不必与燕兰国使者会面。
于是她轻轻向摇头说:“我不想见。”
顿了顿,念起他们特意来长公主府拜访自己, 自己贸然拒绝有可能会有碍两国外交, 又不太确定地问:“我可以不去见吗?”
问她想法的少女乃是众歌姬的首席,名唤雅歌, 这几日多是她近身陪伴在李桐枝身边。
雅歌因受长公主的恩宠,府中来往的朝臣, 素来不论品阶都不畏惧。
忽听李桐枝这正统的皇室公主竟担忧起这个,不免笑道“几个外邦使者而已,招待他们是礼部的职责。殿下愿意见他们是他们的荣幸,不见也符合情理。”
她巧笑嫣然,感叹道:“殿下太好说话了,还是学一学拒绝吧,比如——其实刚刚喂你的酒,不想喝也可以不喝。”
遏制住捏捏小姑娘柔软脸颊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的冒犯心思,她眉眼弯弯地捧起李桐枝的手,垂目瞧向花瓣似的浅粉色指甲,道:“殿下是长公主疼爱的妹妹,用不着瞻前顾后。”
李桐枝睫羽扑闪。
以她现在的状态不太能深思,仅是顺着雅歌的话,语气轻飘地说:“那那我也不喝酒了。”
“好。”雅歌果然将酒壶和酒盏皆推远。
她吩咐侍从去否决使者的拜见请求,然后转脸回来,继续哄着迷糊的小姑娘表达自己的意愿:“接下来呢,殿下是想看歌舞,还是歇一歇?”
靡靡丝竹管弦之声催动醉意,李桐枝困倦得很。
只是为礼仪,一直强撑着没有当众昏睡。
雅歌把选项摆到她眼前,她没怎么犹豫就依从本心决定好,去隔壁安排给她歇息的卧房小睡。
卧房里点有名贵的安神香,李桐枝躺在床上合目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安睡不知具体多久,她身子一沉,被拽入不知何地。
萦于鼻息间的淡淡熏香变为浓烈呛人的苦焦味和血腥气。
李桐枝猝不及防吸入,一连咳嗽好几声,抬首便发现自己身处在陌生的村庄。
目之所眺,村庄的房屋皆被大火焚尽。
脚下深褐色的泥土透着红,不知浸入多少人的鲜血。
李桐枝没敢去分辨不远处石阶旁沾满血的圆咕噜是不是人被斩下的头颅,也无法深究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人间炼狱之地。
即便隐隐知道这是个梦,她也被吓得难以维系冷静,下意识想要逃离。
可转身跑出没几步,被地面上一只手臂绊了一跤。
在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前,一个她并未见过的中年男人扶了她一把。
她内心惊惶不止,不敢信任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匆匆道了声谢,就尝试别开他的手。
然而没成功,还遭他反握住自己的手腕:“九殿下,你想要反悔逃走吗?”
是燕兰语。
不待李桐枝询问他是谁,他自顾絮絮说道:“我在你们大衍耽误的时间太久,以至于我弟弟夺去王位,兴起这可怖战火。幸而你父皇允你为我王后,我们能重挽回和平。”
李桐枝听懵了。
这段话的信息量超出她能立刻想明白的范畴,仅能从那句荒谬的“允你为我王后”猜测到眼前人是燕兰国未来的王。
恐慌感如同要将她吞噬的巨兽,她立刻尝试挣脱他的控制。
力气上敌不过,她挣不开。
对方被她的动作触怒,用几乎捏断她骨头的力气紧扼住她的手腕,质问道:“你身上有燕兰国一半的血脉,返回燕兰是你的命运,你在抗拒什么?”
命运。
这个词汇把小姑娘镇住了。
她恐怕爱人病死在成婚前夕的命运真降临在贺凤影身上,不惜按捺心痛向他提出退婚。
——尝试以退婚改写命运的结果,就是她被决定和亲去母妃的属国燕兰吗?
“我不愿意”
她苍白着一张小脸拒绝,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就是因为你一开始不愿意和亲,才害得我一直久留大衍!你看看周围的死难者,他们会死,都是因为你的拖延,你现在竟还想要反悔!”
李桐枝被捉着去看先前一瞥过的石阶旁物什。
那果然是颗人头。
或许男人的用意是为了让她面对拖延和亲导致的罪行。
可直面死者头颅的刺激超过她能承受的阈值。
李桐枝生生从梦中吓醒,猛地坐起身。
坐在不远处的雅歌正拿着一对小巧的石杵和石臼捣烂其中鲜红的凤仙花。
听到她醒来的动静,雅歌含笑问候了她一声,将石臼中差不多捣好的凤仙花泥给她瞧了瞧:“一会儿给殿下染染指甲好不好?”
殷红的凤仙花泥没什么出奇的,枕琴从前也给李桐枝染过指甲。
可她从血淋淋的梦醒来不久,错将花泥看成人的血肉,不禁惊叫起来。
如同鸟雀濒死时最后一声。
雅歌愣了一下,意识到她恐惧的源头正是自己手中石杵和石臼,虽然不很明白,但也立刻把它们远远抛出窗外。
李桐枝的惊叫停了下来。
雅歌从茶壶倾倒出一盏温茶,试探性向她靠近。
她没有过激的反应,雅歌以为她是平静下来了。
然而真到她眼前,迎上她那对寂无生息的黯淡眼眸,才明悟她大约是彻底沉入绝望的泥沼里,不准备再挣扎,连眼泪都不再流淌。
可明明她睡前的状态还很不错,仅一个时辰,怎么情绪会忽然跌落谷底?
“帮帮我,请燕兰国的使者来和我见面吧。”李桐枝有气无力地说。
当下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雅歌都会应允,当即便离开卧房,招公主府的侍从往鸿胪寺一趟,寻燕兰国使者来。
李桐枝缓缓穿好衣裳,见到了亲自来的燕兰国大王子。
果然是她梦中那个中年男人。
她不欲交流太多,以燕兰语询问了几句话,得到回复后,垂下睫羽,情绪低落地应了一句,便让他们离开了。
然后她吩咐熬煮一壶浓茶不再睡,直到深夜时,还一直坐在窗边静静看天幕上的缺月。
雅歌守了她小半个时辰,仍不见她有话说或有事做,眉头紧蹙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取出斗篷披上,提起一盏灯,她向门房值守的人报备一声,离开了长公主府。
经暗道进入枭羽司底门,敲了敲隔扇,向打开隔扇的枭羽卫递上自己的令牌,雅歌道:“我找我兄长江浔。”
“就是我。”江浔解下面具,道:“其余人都被指挥使支去审问第一批次抓回来的外地人了,独我等你递九殿下的消息,我领你去见他。”
“不了,我不去见他,我怵他怵得慌,尤其这回我带回来的不太像好消息。”
雅歌摇头拒绝:“九殿下的状态不太对,她今日拒绝见燕兰国使者,又特意邀他们来,应是商量了件颇重要的事情。可我不懂燕兰语,只能记下后,复述发音,需得兄长你请个懂燕兰语的枭羽卫来翻译。”
江浔于是让她暂时安坐在空间显狭窄的地底石屋,出去一趟找来个年纪不太大的枭羽卫少年。
少年将面具一摘,灌了杯冷水喝,向雅歌笑出两个浅浅酒窝:“雅歌姐,好久不见,多谢你把我从枯燥的言语审讯里捞出来。”
这回抓的外地人多是无辜者,不好直接加重刑在身,只能苦熬他们不准睡,以言语刺探存在的漏洞,偶施小手段,逼他们交代出所有不可告人之事。
效率不够高,还无聊。
少年正烦着呢,领翻译的工作刚好:“你说吧,我译纸上。”
随雅歌复述李桐枝与燕兰国使者们的谈话,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到最后一句更是迟迟落不下笔去译出文字,苦着脸先向江浔讨承诺:“拜托,江浔哥,我不想倒霉,别同指挥使说这事有我掺和。”
江浔点了头,他把最后一句话龙飞凤舞写完,撂下笔就跑回去继续审人,只当自己从来就没来过。
江浔拿起纸看。
“你是燕兰国的大王子吗?你与你弟弟为王位起矛盾了吗?”
“不错,我弟弟与我非同母所出,他猖狂自负,不甘燕兰国为大衍的附庸国,更亲近燕兰另一边的夷昌,若由他继承王位,必然要兴战火与大衍敌对。”
“那你来大衍,得到你想要的支持了吗?”
“可惜我与大衍的联系不够紧密,皇帝不准备帮我,长公主也没明确表态。”
“紧密的联系,是指和亲吗?”
“对,可和亲同样难见眉目,这就是我来拜访你的原因,你……”
“我同意和亲,不必耽误,早些带我去燕兰吧。”
“好,你配合就很简单,我们明天夜里秘密离开。”
江浔放下纸,问雅歌道:“你能尝试劝解九殿下吗?”
雅歌不知他们谈的是什么,凑来看了看,哑然片刻后,就事论事道:“殿下的状态真的很差,我不希望刺激她。”
“那就只能我去刺激指挥使了。”
江浔轻击着自己的太阳穴,为难到底该如何递交这张纸。
雅歌预想着贺凤影得知李桐枝应允千里和亲,还主动跟着前往时,会是怎样的心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只能往好了想,问道:“凭燕兰国使者一行人的本事,就算九殿下配合,也不足够秘密把她带走吧?”
“不能,有你看着,他们都不能把九殿下带出长公主府。”江浔语气稍顿,沉痛地说:“可如果指挥使看完对话后发疯,另行计划,那什么都说不定。”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笺,真想就此把它燃在旁边烛台上,就当它不存在。
可李桐枝与燕兰国使者们计划秘密离开是事实,现在不报予贺凤影知道,等事后贺凤影亲自去把人现场拦住时,就连个思考的缓冲时间都没有了。
斟酌一番,江浔还是决定如实报他知:“瞒他有负他的信任,罢了,全依他去做决定吧。”
*
隔日的夜晚,沉心忙碌完手头所有李昭华交代事务的李霜白终于抽出空来,到李桐枝的宫室来一趟,准备邀约她一道出宫。
可惜只见到忧心忡忡的枕琴在喂猫。
然后她唇线紧抿着听说了李桐枝这段时间为心病出宫治疗,又因退婚居于长公主府的事。
李霜白颇遗憾地叹息一声,道:“桐枝既是在大皇姐处,我就不去打扰了。”
当夜星光熹微,月隐在云层后,不算是个太好的出行之夜,于李霜白的计划却是上佳。
她乘坐的安车驶出宫,暂时停在顾侍郎的府邸外。
事先得到她通知的顾嘉莹心情忐忑地登上安车,问道:“六殿下要接我去往什么地方?”
“观星台。”
李霜白简单道明目的地,观她面上不安仍然没有消退,道:“我承诺过我会补偿你,是来兑现承诺的。”
顾嘉莹心中揣着事儿,确认她寻自己不是为了为难自己,轻“嗯”一声后,没有多言。
李霜白也惯于沉默,接下来的一路无话。
骏马轻打了个响鼻,被缰绳勒停,顾嘉莹跟在李霜白身后走下马车,一步步走上台阶,登临京都内最高的观星台。
初夏时节,吹着观星台上微凉的夜风是一种享受。
顾嘉莹白日因体质缘故无法出门,夜晚大都就在府邸内走一走,还是第一次来到观星台这种地方。
借着稀薄光亮,能看到周边建筑的影绰轮廓,颇觉新奇。
她微抬起唇角,心情逐渐放松下来,道:“谢谢您邀我今夜出行,我很高兴能与殿下同游。”
“再等等。”李霜白没什么反应,仅是抬起手,向上指向夜色:“看这个方向,时候应该差不多了。”
顾嘉莹茫然看向仅有模糊几点晕光的天幕。
“咻”的破空声骤然响起,随一声巨响,灿烂的烟花炸开,浓稠的夜色被驱散,由人造出的光盈满世界,黑夜一时间亮如白昼。
“这东西是南方新研究出来不久的,造价还没能降下来,所以我只准备了三十响,应当够一刻钟。”
李霜白在两响烟花的空隙说:“先试试效果,看样子是还行,能当作补偿给你的短暂白天。”
顾嘉莹备受震撼,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她冷淡的表弋㦊情在光线明灭中没有变化,被她提醒去看烟火,才回神重新看向天幕。
等到一切重归于夜晚的宁静,李霜白轻蹙眉看着她,问:“不够满意吗?”
“不是。”顾嘉莹哽咽出声,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泪流满面,连忙掩住哭花了的面容,道:“不是的,我很满意,谢谢您,六殿下,真的谢谢您。”
她构筑好的牢固心防被撕裂夜幕的烟花炸毁,这段时间因自己复杂身世而积在心中的情绪如洪水倾泻,不受控地尽数言出。
在顾闻溪面前,她像是个卑鄙的小偷,什么都不配说,在顾侍郎面前,她体会他在两个女儿之间纠结的心情,什么都不好说,在继母面前,她不希望家庭闹出必须分解的矛盾,什么都不能说。
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把内心的彷徨无措哭诉给李霜白知道。
毕竟李霜白看着就靠谱,不会乱与他人嚼舌头。
出乎意料的是,李霜白不仅像是听一个故事,问得很仔细:“你是说,你们家来了一位新的顾小姐,她才是顾侍郎真正的女儿,你不是?”
“对。”顾嘉莹的心揪成一团,苦笑道:“这实在是话本上才有可能出现的离奇事。”
“她是什么时候认回你们家的?”
“就在寒食节后。”
李霜白神情严肃,向身边侍女道:“你回宫一趟,从我书架上将桐枝的画取来。”
顾嘉莹疑惑于她的认真态度:“六殿下这是在想什么?”
“我在想,或许有离奇到连话本都写不出来的事。”
侍女拿着画轴返回观星台,给顾嘉莹递来灯,照亮画上人的面容与姿态。
“这就是你们顾府新认回来的真女儿?”
顾嘉莹仿佛见顾闻溪栩栩如生在眼前,呆愣一瞬后,轻轻点头道:“是,不知殿下这幅画是……”
“我皇妹画的,原只当她画意精湛的作品收藏在书架上,岂知能在今日派上用场。其余事我未理清楚,皆答不上你的问,总之这所谓真的顾小姐有问题。”
李霜白目光冰冷地注视着纸面上的人,吩咐侍女道:“现在就以我的令去顾府拿人关押,缉捕官宦子女的旨意,我天明便去大皇姐处请补。”
第 42 章
李桐枝撑过一日一夜不睡, 因心情缘故吃得也不多,到约定好同燕兰国使者们出走的时间,昏沉得几近晕厥, 人也虚弱得浑身乏力。
不过身体的疲累感相较内心的沉郁而言不值一提。
她随意拾了几件用于更换的衣裳, 提起小包袱, 恹恹自后门行出长公主府。
夕阳余晖依依不舍地攀在天幕不肯沉下, 她望见了等在不远处巷口的燕兰国众人。
“九公主。”大王子扬起笑容,呼唤了她一声, 便想要来牵住她。
她无声地挪步后撤, 躲开了他伸来的手。
即便她决定顺从命运的安排,前往燕兰国和亲,也并非由衷想要成为所谓燕兰国的王后, 而是为了泯灭无谓的战火。
鸦色睫羽压低,掩住了她目中的不情愿, 可这小小向后退的一步就说明她的拒绝了。
大王子从没遭过女子抗拒,尤其是在他主动示好的情况下。
当着一众下属的面,他只觉颜面无光, 浓眉皱起, 脸上的笑容消失, 语带怒气地道:“你 ”
方一开口, 立在他侧后方的男人就拍了拍他的肩,暗暗示意当下的时机和场合都不该惹李桐枝不快。
他们需要大衍的公主和亲嫁来, 成为支持大王子继承王位的底气。
从大衍的京都回去燕兰国路途遥远, 如果李桐枝不肯配合,路上必然难以顺利。
大王子咬了咬牙根, 冷静下来,没再勉强牵她。
他重盈起笑容, 道:“九公主,昨日没机会多谈,忘了给你介绍,我身边这位是你母妃的异母兄长,你该唤他一声舅舅。”
他话音落,男人上前做了一揖,道:“许家当初被冤抄家,才有你母妃被当作官家罪奴送来大衍后宫。多亏大王子为许家平反,许家已清白无罪名了。”
这位陌生的舅舅努力为大王子博她的好感。
可惜李桐枝反应淡淡,连初听到他是自己舅舅,也无多少意外。
因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疲累,更是吝于多施舍眼神给大王子。
她仅是颔首,轻声应付道:“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但大王子和她的舅舅还是不依不饶地想要对话。
李桐枝叹息一声,诚实道:“舅舅,我八岁那年,你来大衍出使,我听宫女说起你的身份,偷偷去看了。听到你说我母妃和我皆无宠,不必相见。”
因此,现在也不必借亲情来拉近关系了。
李桐枝望着他的表情僵住,心知贸然把话点透不够礼貌。
可她从来不擅长虚与委蛇,兼有当下灰心丧气,实在提不起心力进行无用的社交。
他们不再多言,邀她上车。
她微微仰首,望见明月藏匿在云霭中,不肯与自己做最后的道别。
郁郁感如同疯长的藤蔓将她的心脏勒住,她咬住下唇,什么都没说,钻入了狭窄且光线昏暗的安车车厢中。
他们这一行人若是从正门出京,即便趁夜色离开,也需经城门卫核查。
好歹是一国的使者,偷偷摸摸地离开,没有鸿胪寺对城门卫的正式通报,一定会被拦下。
他们试图悄悄带走大衍公主的事同样会暴露。
大王子为了避免这种结果,昨日遣下属们前往市集,成功从间人处买到消息,得知了另外一条离开京都的小路。
坐在车厢内的李桐枝听外间骑马者议论行事顺利的幸运,觉得有点古怪。
——京都的警戒向来森严,使者一行连大衍的官话都说得不甚流利,怎么可能仅花一日的时间就得知如何钻警戒的漏洞呢。
李桐枝心情复杂地抬手掀起马车帷裳,望向不甚明晰的夜景,不知该不该期待自己的离开被阻止。
梦境预示和亲是她注定的命运,她接受,但其实心底并不愿意。
道路旁的景色渐渐不再是建筑硬实的轮廓,而是树丛与草木摇晃的影子。
伴随一阵阵虫鸣声,她知道该是离开大衍京都了,心尖颤抖着收回支着帷裳的手,身子失力靠向后方坚硬的箱壁,只觉今夜格外寒冷。
因长时间没有休息,她的思绪难以保持清明,也不想继续深思没有半点希望的未卜前程。
现实的黑暗与梦境的黑暗重合,她不必再畏惧陷入困扰她的梦了。
然而她失去意识小憩不知多久,忽然被兵戈相接的声响闹醒。
使者一行大声用燕兰语咒骂着忽然出现的拦道者,以为遇见了一群战斗力强悍的土匪强盗。
曾在梦中嗅闻过的血腥味渗透进车厢,李桐枝捧着自己惊惧的心,再次掀起帷裳向外望。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清了拦道者脸上的金属质地夜枭面具。
李桐枝愣了愣,攥紧衣裙布料的手稍松,用燕兰语向大王子他们道:“放下武器吧,别打了,这是直属我父皇的枭羽卫。”
并非土匪强盗,无需搏命求生,放下武器表明使者的身份,枭羽卫应当就不会继续打杀了。
大王子连忙吩咐下属都把武器扔到地上。
他们手无寸铁,枭羽卫果然都停下了动作。
大王子松了一口气,怀着枭羽卫可能不认识李桐枝的侥幸心,上前用干巴巴的大衍官话交涉道:“各位,燕兰国中有急事召我回去,请行方便,容我带妻子和下属离开,归国后补文书向大衍皇帝致歉。”
“妻子?”
隔着面具与他对话的枭羽卫声音闷闷地重复他的用词,问:“你的王妃给你生下了一儿两女,车厢内的少女听声音尚且年幼不至及笄之年,能是你的妻子?”
大王子赔笑着道:“你有所不知,我原先的王妃在我出使大衍前,就自请让出王妃之位了,车厢内的少女与我情投意合,等我回到燕兰,便要 ”
他的话没能说完。
寒光一闪间,长刀斩下,直将他的头颅从脖颈处断开,咕噜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指挥使 ”
旁边的枭羽卫在听到大王子不知死活坚称李桐枝是他妻子时,心中就暗暗知不好,可也没想到指挥使会毫不犹豫将人斩首。
他声音艰涩地问道:“你无旨斩杀燕兰国的王子,回京后准备如何上禀?”
“呵。”贺凤影轻笑一声,把血珠滴答往下落的面具摘下:“我为什么要回京?”
他的双手穿戴着染有更多血渍的手套,却浑不在意将下颌处沾到的血迹抹开,晕出更大片的痕迹。
意味着杀伐的赤红破坏了皎若朗月的面容,他的朱唇悬笑,眼瞳却如同墨玉死物一般。
随便松手将面具弃置在地,贺凤影,道:“我不干了,让我父亲重新领我的职吧,反正他那双腿只是遵旨折断,又不是真的没法动,领职回去接着干就是。”
他语气轻松,仿佛多年努力的枭羽卫指挥使之职不值一提,抛弃便抛弃了。
顿了顿,他侧脸问向江浔:“你难道要阻止我?”
江浔的视线从他的脸落至他的刀,无论是从理智还是情感上说,都并不愿意赌几乎陷入疯魔的贺凤影会不会将刀尖对准自己人。
“指挥使,别做让你日后回想会后悔的事。”
江浔昨日告知他李桐枝的话时,其实就有对最坏可能的预期,叹息着提醒一声,放弃了劝说他。
捡起贺凤影丢弃的面具,江浔招呼人手把大王子身首异处的尸体收一收,堵住燕兰使者的嘴,止住他们的惊恐尖叫和怒骂。
然后带其他人离开了。
血腥味还未全部散去,四下恢复寂静,贺凤影行至安车边。
安车的帷幕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坐在车厢内的小姑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桐枝,你看到我杀人了吧。”
没有面具遮蔽的声音清润柔和,与从前没有任何分别:“我知道你不喜欢看这种血腥场面,本来不想闹得这么难看。”
他握住骏马的缰绳,拍了拍马的脖子,令躁动不安的马匹安定下来。
即便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也不在意。
贺凤影如同对情人耳语般自顾轻声道:“可我们才是早早约定要成婚的,他怎么敢说你是他的妻子呢,给他机会他都不否定,非要自寻死路,我没办法不动手啊。”
李桐枝轻轻哭泣起来。
他听着如幼兽般可怜的哭声,不知她是在为大王子的惨烈死状哀哀,还是惊恐于她曾经倾心恋慕之人竟有超出她认知的阴暗面。
沉默片刻,他无奈地低语:“桐枝,你不能总是逼我妥协。你要退婚,我应了,可无论你要同其他谁成婚,我都会杀了他。就算你哭也没用,我控制不住。”
贺凤影按着自己的心口,感受着一阵阵的疼痛,觉得大约并不是来源于未完全痊愈的伤。
他想要怪罪自己无情的爱人,声音却柔和无比:“桐枝,是你说想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你反悔不认这话了,我仍然会兑现永远在一起的承诺。”
囚在心中的怪物在得知她要偷偷跟随燕兰国一行人前去和亲时就疯狂破坏了牢笼,自己曾经想要隐藏一辈子的真实不得不完全揭露在她面前。
贺凤影艰难克制住令她现在就面对现实的想法,没有去揭开那薄薄一层车帘。
叩了叩车厢,他说:“除了你另嫁他人的事,其他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别哭了,你想要去燕兰国,我们就去燕兰。”
小姑娘的哭泣声渐止,不知是不是哭得累睡过去。
贺凤影坐至车夫原本的位置,扬鞭往背离京都的方向。
巨大的一声响后,绚烂的烟花炸开在他身后的夜幕上。
他回首平淡地望了一眼,收回了目光。
第 43 章
李霜白把顾闻溪羁押入刑部大狱的单人监牢。
隔日晨起, 便出宫来长公主府,请李昭华的刑讯旨意。
顺道也准备把自己抓住人的情况知会李桐枝,叫她不必为梦再闹心。
然而安车停落在长公主府前, 她踏实地面, 发现自己正撞上李昭华神色不佳地准备出行。
李霜白迎上前, 行礼道:“怕是得耽搁大皇姐半刻钟。”
李昭华知她性子认真, 不会无聊闲话,驻足停下, 点头示意她直言。
“我昨夜遣人去礼部顾侍郎的府邸, 将他新认回来的女儿顾闻溪给抓了。”
她仔细把自己怀疑的点讲与长公主听:“桐枝最初心神不宁就是因噩梦到顾家小姐,而她绘制出梦中人形象时,顾闻溪尚未认回顾家。若非有人做怪, 没道理她能画得同真人一模一样。
况且真假千金这件事透着古怪,整个故事除开顾闻溪手上一件信物, 全凭她讲述。我向顾嘉莹问起当日认亲的情景,听说顾侍郎能相信顾闻溪的说辞,也是有所谓亲生母亲的托梦。”
把了解到的事实皆摆明, 她道出猜测:“虽然还有不明处, 但顾闻溪多半是能影响人的梦, 也并非真是顾侍郎所出。其他解释不通的古怪, 反正已把人拿住了,刑讯审问后便能问清。”
李昭华静静听完, 认可了她的推论。
以食指指节轻击在前额, 缓解生出的恼怒情绪,李昭华气极反笑, :“所以归根究底,搞出这一大场闹剧的罪魁祸首, 就是一个手段低下卑劣的江湖骗子?”
李霜白不解她口中闹剧是什么。
语气稍顿,还是先把自己的提议讲出:“事涉皇妹,大皇姐若允,我希望把人移交枭羽司审讯,应当比刑部效率高。”
“暂时还是关在刑部大牢吧。”李昭华收敛外露的情绪,道:“你既算是个知情人,干脆上我的安车,同我一道去枭羽司,那里出了些事。”
李霜白颇感意外地睁大眼。
枭羽司不同其他官署,直属于皇上与皇后,行事有先斩后奏之权,加上她们的父皇护短,枭羽卫几乎可说肆无忌惮,能出什么事?
“大皇姐稍待,我还有话需先与桐枝说。”
“桐枝不在我府上了。”
李昭华苦笑一声,无奈道:“事情来龙去脉复杂,你随我到车厢坐着,我慢慢讲与你知道。”
李霜白没再推脱,吩咐跟随自己的宫人先行回去,便随李昭华登上安车。
车厢内仅李昭华与李霜白对坐,李昭华头疼地开口道:“昨夜里,燕兰国使团一行人试图拐带桐枝离开京都,回国后以和亲名义将她娶作大王子的王妃。”
“好大的胆子,燕兰哪里配我大衍公主前去和亲!”李霜白目露厉色,若非在车厢中,怕是立刻要拍案而起。
“燕兰使团来京都之前,我就听说他们大王子行事一再出差池。燕兰国王考虑更换继承者,但苦于他仅有两子,二王子乃夷昌女所出,不敢冒惹怒大衍的风险改立二王子,来信询问我和父皇的意见。”
李昭华阖目道:“我谏言父皇称燕兰蕞尔小国,继承人既荒唐,就立夷昌女之子无妨。二王子继位后,若敢有悖逆大衍的想法,随时去旨废他,另立新王便是。没想到消息传去燕兰,大王子没有大衍支持,竟狗急跳墙,打主意以大衍公主为王妃,尝试把桐枝骗走。”
李霜白念起方才她说李桐枝不在公主府上,陡然蹙紧眉,难以置信道:“这里可是京都,即便大王子真有这大逆不道的想法,也不可能实现吧。”
“能成功的一小部分原因,是桐枝主动配合。我本来还奇怪她不通政事,怎么会掺和到和亲中去,你说有人在她梦中搞鬼,影响她神志,倒为我解惑了。”
李昭华缓缓吸了一口气,睁开眼与李霜白对视上:“更大的原因是枭羽卫指挥使命令麾下给他们行方便,特意将小路偏门的消息递给他们,还把盯着那儿的探子都调开,让他们能顺利离京。”
“什么意思,枭羽卫指挥使背叛大衍,转投燕兰?”李霜白话出口就觉荒谬绝伦。
“的确是背叛,但并不是为了转投燕兰。”李昭华朱唇微抿起。
沉默一会儿,反思道:“或许此中有我错处在。你不知,现任枭羽卫指挥使是忠义侯之子贺凤影,桐枝曾经的婚约对象。
他天性与常人不同,是刃锋足够利的武器,能轻易伤敌却难把握控制。他对桐枝情意深厚,我做主断他们婚约,桐枝又被蛊惑往燕兰和亲,他发疯并不奇怪。”
李霜白目中仍满是疑惑,追问道:“然后呢?他难道想报复桐枝退婚,放任燕兰使团带桐枝走了?”
“没有。”李昭华轻声将昨夜发生的事道出:“贺凤影带枭羽卫半路将燕兰使团截住,斩杀大王子,带着桐枝不知去往何方了。”
“燕兰大王子拐带桐枝,计谋逼迫大衍承认他的王位归属,论罪本就当死,杀便杀了。”
李霜白冷声道:“可他弃身份,领大衍的公主四处流浪不行,请皇姐遣人去抓吧。”
李昭华片刻无言,叹息道:“他精于追踪,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理留下的踪迹。若要抓他,必得在各地张榜缉拿——我思量父皇与忠义侯多年情谊,以及桐枝对他余情未了,怕是不能旨意定他为凶犯,通缉他。”
“那就不管他领桐枝在外不归吗?”
“以三个月为限吧,若他对桐枝感情是真,冷静下来就该知道桐枝必得归于繁华京都、亲人身侧,而不是随他奔波劳碌。”
李昭华屈指敲击在自己膝盖,定了主意:“三个月后仍不见他领桐枝归来,我就不留情面了。”
李霜白仍然愁眉不展,觉得这个做法过于宽容。
可她也说不上其他更好的处置办法。
暂放下抓住贺凤影的话题不谈,她重向李昭华问起该如何处置顾闻溪这罪魁祸首。
“还是先别上刑,毕竟若是审残了、审死了,桐枝回来不能亲见害她的人落到什么下场,贺凤影也没个出气对象。”
不发疯的贺凤影在她眼中仍是合适的指挥使人选,顾虑到李桐枝,李昭华为他留下余地。
“除刑部问询之外,遣人调查顾闻溪至今为止所有生平事迹——另外,她不是诡计在人睡梦上吗,从今日起,她不可有片刻安眠。吩咐狱卒,无论日夜,一旦她合眼睡着,便掌嘴将人打醒。”
安车停下,李昭华走下步梯,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抬眸望向牌匾上令朝臣闻而生畏的“枭羽司”刻字。
自得知李桐枝被弃职不顾的贺凤影带走,积郁的满腔负面情绪终于寻到个可发泄的方向。
就算缓刑三个月,也不能让顾闻溪享受到分毫安逸时光。
*
几乎同一时间,原本由燕兰国众人购置的安车停在了小镇酒楼前。
贺凤影没管自己面上已经干透的血迹,给小二扔了块碎银,冷淡地叮嘱先开房间备热水。
然后他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车厢外壁,侧耳倾听了会儿车厢内的动静。
似是有淅淅索索的声响。
是衣裳布料随人动作而摩擦出的声音。
说明李桐枝醒着,只是不愿意回应他的敲击。
毕竟他当着她的面杀了人,还将她劫走,她拒绝与他交流也是理所当然。
贺凤影能理解其中缘故,可现在实在忍受不了她对自己的抗拒态度。
“桐枝,到地方可以离开安车了。”
声音低沉地道了这一句,他没再等待她的同意,抬手将车帘掀起。
小姑娘抱膝蜷缩在阳光无法触及到的车厢角落里。
最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妆点在发髻上的珍珠钗饰掉落在车厢地面,她如乌云般的发凌乱散落在她身侧。
闻声,她静静抬首看向他。
杏眼眼尾的红是她连睡梦都哀哀流泪的后遗症。
额头的红是她睡在狭窄车厢中,几次因道路颠簸,不慎磕碰到的。
贺凤影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撕成两半。
一半冷酷地同他耳语,如尖锐蜂刺扎在他皮肤,毒素经血液传播,危害他的心智:“虚假的面具摘去,你的阴暗已然揭示在她面前,希冀她爱你如从前不可能,能做的只有强迫得到她的陪伴。”
一半则搅动他的心湖,令他舌苔泛起酸苦滋味:“你守护这么多年终于绽放的鲜妍花朵,衰败成这幅憔悴模样,难道你还要逼迫她吗?”
他按捺住强行将她拉出那片阴影的冲动,却做不到把真正的自由归还给她,由着她离开自己。
一番挣扎后,凝视着她仿佛笼上一层阴霾的眼瞳,贺凤影只是伸出手,邀她离开车厢。
他给予的选项是唯一的,但在她做出选择前,依然保有一定的空间来调整心情。
李桐枝望着他。
那是她最熟悉的面容,可她真的熟悉他吗?
他脸上和手上沾染的血污都令她脑海不停闪回昨夜发生的一幕幕。
她最记忆犹新的不是大王子身首异处的惨烈死法,而是他杀人后摘下面具,凉薄仿佛不将任何事放在眼中的微笑。
如果漠视生命的夜枭才是他的真实,那他这些年展现给她的关怀和爱意难道都是虚假吗?
被梦境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小姑娘分不清。
她不敢深想她最信赖的人是不是虚假的泡影,更恐惧她宁可为之牺牲自己未来的那些过往美好,是不是都会在她确认现实后就瞬息崩坏。
以至于她不敢接近他。
两人相持无言,还是小二回来向贺凤影说房间和热水都准备好,才打破僵局。
“我在外面等你出来,好吗?”
终于还是贺凤影做出让步。
第 44 章
车帘落下, 视线被隔绝。
不必纠结该如何应对几乎处处都显陌生的爱人了,李桐枝却并没有因此开怀。
逼仄而昏暗的空间,助力她心中的不安感如野草般疯长。
她无声地咬住下唇, 努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以避免失足跌入足以将她溺毙的悲伤海洋。
可一味躲在车厢中哭泣逃避, 总不是长久办法。
李桐枝慢慢吸了一口气, 收束思绪,依着先前一瞥的印象, 情绪恹恹地俯下身, 尝试摸索掉落在地上的珍珠钗饰。
然而燕兰国使者们寻来的这辆小安车破落,光线实在太差。
因看不见,她娇嫩的手掌在摸索间, 被钗饰上点缀的金属蝴蝶翅膀划出一道颇深的红痕。
她疼得轻“嘶”了一声,下意识抽回右手。
失去支撑点, 身体失去平衡,她的左肩骤然撞在厢壁,发出闷闷一声响。
在外等待的贺凤影眉心微跳, 没办法对这动静置若罔闻。
不确定李桐枝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心中烦躁, 捏在车帘上的手没控制力道, 向下一拉,竟把这薄薄一层布直接扯了下来。
映入眼中的是小姑娘因疼痛紧蹙秀眉, 泪湿长睫。
贺凤影一言不发地躬身进入车厢内, 手臂自她膝弯穿过,托起她的身体, 就要抱她离开安车。
隔了一夜,他身上染的血腥气基本都散去了。
熟悉的怀抱没令她生出太重的排斥感。
“等等”李桐枝受伤的手虚握成拳, 抵在他肩上,轻声劝停他。
贺凤影依言止住动作,垂目对上她的双眼,问道:“怎么了?”
他没有言明,可她眼中流露出的怯色刺疼了他。
被所爱之人畏惧的感受实在太糟糕。
明明她就在自己的怀中,他都感觉自己失去了她,只好更收紧拢着她的手臂,以图证明她依然存在。
不过没有紧到让她疼。
李桐枝目及他眼底如浓雾般涌动的伤痛,心中泛起不忍。
她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现在的神情是出自真实,而不是虚假的表演。
泛白的唇抿了抿,原本她是想要他放下自己,让她能挽起散落的长发,然后自己走的。
但沉默一瞬后,她放弃勉强自己不够聪明的小脑袋去分辨真假,仅依着情感给出反应。
反正已经被瞒够久了,再被欺哄一次没什么区别。
移开目光,推拒在他肩上的手展平,小姑娘仍然难以提起情绪,却软声改口道:“我的头发散了,不好见人,你帮我梳起来吧。”
简单的请求似乎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冰冷的隔阂被打破。
贺凤影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皱起的眉舒展开。
他应了好,将她放坐在车夫坐的前座,唤来小二借取酒楼房间内的木梳,仿佛在脑中演练过很多遍,熟练地为她梳起简单的发髻。
这个过程中,他的表情不自觉和缓下来,甚至微上抬唇角。
忽视掉他侧脸处干涸的血迹,几乎一如他从前的温柔。
李桐枝的余光瞥见了,有点挪不开眼,不得不向自己的心坦诚——她还是喜欢他。
可是不可以。
那片红褐色提醒着她,即便被带离京都,能暂时淡忘噩梦中那些不祥的预示和征兆,她喜欢上的也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
她的情绪更低落了。
贺凤影立刻发觉了她情绪上的变化。
更准确的说,精通审讯的他能敏锐地抓住她每一个微表情暗含的意味。
现在是,从前也是。
在京都时得知她为噩梦困扰,之所以一直没有追根究底地探明她噩梦中的内容,是因为他早早为自己设下了一条底线。
可以安慰她、帮助她,但不能以自己的意志帮她决定所有。
如果她愿意倾诉,他会是最好的倾听者。
如果她什么都不愿意说,他宁可多花时间调查,也不会像对待犯人般,强硬从她口中逼出答案来。
毕竟以他枭羽卫指挥使的权力,有太多手段可以控制她的一切。
一旦任由占有欲指挥自己的行动,他迟早会忍不住将她关进无人能窥视的牢笼中,把她困作独他一人可欣赏的珍宝。
那时候的他,需要仔细区分在她面前温柔的贺小侯爷形象和戴上面具后残酷无情的枭羽卫指挥使职责,保证二者没有任何重合之处。
揭露真实后的贺凤影没有这个担忧了,可依然不确定该不该让她讲明难过的答案。
如果她言不悦的原因是被他强留在他身边,仍然抱着和亲燕兰的愚蠢念头,他难道能做到放她离开吗?
做不到。
贺凤影脸上浅淡的笑容消失,返回车厢,将她掉落的钗饰拾来,依着自己早想好的计划道:“去房间洗漱一番,接着就用早膳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在安车上睡得不够好,在房间补一觉,舒解劳顿疲惫也行,我们不急赶路。”
由于他的心情重坠不快,哪怕对话的对象是她,语气也略显冷硬。
毕竟他的经她差点远嫁和亲的事刺激,精神也不够稳定,只是悄悄内心自语李桐枝的心情更差,像拽着风筝不够结实的线般拽着自己的神智保持清醒。
总不能结伴而行的两个人都陷在情绪里不可自拔,那就不用想远行至燕兰国了,半道折返京都都有可能无法成行。
李桐枝在他收起笑容时收回了目光。
她没有答他的话,睫羽压低,仅是轻轻颔首表示认可,也没坚持自己走,由着他抱自己踏入酒楼。
在二楼专门开出来的房间洗漱后,坐定到桌边。
毕竟只是一处小镇的酒楼,膳食从材料来说,远比不上宫中。
即便贺凤影多给了银钱,也就是小二去市集走一趟,买了半斤肥瘦适中的猪肉剁碎,包在白面里蒸成热腾腾的肉包子。
一笼肉包子配白粥和两碟开胃的下饭菜。
一顿在贺凤影看来很显简陋的早膳,不够慰藉她颠簸一路的饥饿。
李桐枝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枕琴在宫室小厨房偶尔赶时间为她制的早膳也就是一小碗汤面。
竹筷夹起肉包子,她作势要咬一口,就听贺凤影提醒她说要先用筷子夹破外层雪白的面皮。
“包子里的混油的肉汁温度很高,会烫着你的舌头和嘴唇。从包子里放出来的肉汁淋在白粥上,喝的时候能增香不少。”
李桐枝听着发愣。
顾虑到贵人们油脂满手满嘴的模样很不雅,宫膳及世家府上膳食都尽可能做得素净少油腥。
她以前吃的包子里便是除盐之外,几乎没有油和其他佐料,还是头一回听说吃之前要提前放肉汁。
风光霁月的贺小侯爷也不该知道这些。
与他相关的该是雪花糕、云片糕一类的精致糕点,也许可以多加上那些名字听着就诗意的菜肴。
可满满都是肉汁的包子……
她轻轻含住筷子尖,有些难以将他关联到一起,却也觉得新奇。
李桐枝不够聪明,脑子不能同时想两件事,忽然被贺凤影带进关于食物的话题里,便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伤心郁郁。
贺凤影发觉了这个好迹象,自然不吝于展开详说。
反正他最大的身份秘密都叫她知道了,许多经历都不必隐瞒编造故事。
将竹筷搁在瓷碗上,他诚实交代道:“我每与你言出京看望我父亲的友人,其实多是亲自去拿人。我将面具一戴,可不会有谁愿意招待枭羽卫。若干粮吃净,三餐自然都寻路边摊有的东西随意买了吃。”
肉包子算顶好不会出错的那类,各地口味多是区分在咸度和鲜度。
偶尔到偏远地方,不幸能找到的只有一些味道古怪的地方小食,就会很难以入口。
他记忆比较深的是一道醋腌鱼腥草的菜。
醋的酸和鱼腥草的腥辣混合成攻击他味蕾的滋味,坏了他的胃口和心情。
因此,当逮捕到那个想要逃跑的犯人时,他很不爽地踢碎了犯人的左膝盖骨,彻底断绝犯人再图逃跑的可能。
贺凤影隐瞒了自己伤人的后话,仅捡了鱼腥草的味道描述给李桐枝听,还故意问起要不要绕远路带她去试试,听得她直摇头。
他也舍不得她真去尝试。
她口味清淡,连吃佐料加得有些多的肉包子,都得喝下两杯水,哪里能受得了重味。
这一路前往燕兰国的路线,他早在得知她应下和亲时就规划好了。
考虑到需要避开容易被官府严查出身份的地域,也考虑到了她的饮食习惯和道路是否平坦易行。
事实上,在他对未来的计划里,就有带她去她母妃的国家看看的那一步,了解过燕兰国的风土人情和通向燕兰国的多条道路。
虽然没有太多闲暇时间把燕兰语学好,但是他为此指了麾下一个年纪小、天赋高、性情又活跃不似枭羽卫的少年去礼部的译者处学燕兰语。
可惜出现波折意外,只有他带李桐枝上路。
不过问题不严重,他在各地大钱庄都有存银,到时候雇佣一位通两国语言的向导即可。
用餐后,李桐枝到房间里间的软榻小憩一会儿。
贺凤影准备给她更换一辆更稳当、更宽敞的安车,却放心不下她一人独自待在酒楼。
行出房间门,他仍是使银子支小二往小镇上的车马行去一趟,请来车马行的师傅,谈妥聘请车夫、租用安车的事务。
至李桐枝醒来,再度与他启程时,就能与他在新安车的车厢内伸直腿对坐了。
“算路程,天黑时我们应能到禹州。”贺凤影想着相关禹州的事,问:“长公主在禹州试点开设了女学,你要去看看吗?”
第 45 章
“桐枝有听说过禹州吗?”贺凤影问。
李桐枝对大衍的州郡县城都不太熟悉。
不过禹州是例外。
她没回答, 微颔首,无声地表示自己对禹州有一些了解。
一是因为禹州距离京都不远,另一则是因为在将近十年前的初夏汛期, 禹州接连多日暴雨, 灌溉两岸的禹江水位上涨, 修筑好的堤坝被洪水激流冲垮。
因水灾而死的人每日增多, 尸体来不及处理,没过多久就有瘟疫蔓延开。
年岁尚小的李桐枝平日在宫中所见的都是池塘静水, 不具备任何威胁性, 想象不出由水生出的灾祸能导致怎样的情形。
在后宫妃嫔与子女皆参加的敬天拜醮祭祀仪式中,她牵着母妃的袖摆站在角落,望向父皇与皇后娘娘虔诚祈祷禹州暴雨停歇。
不禁疑惑地抬首, 向母妃问起下雨让禹州怎么了。
许才人沉默一会儿,俯身替她整理衣领, 用她能够理解的言语轻轻答说,禹州有许多同她一般年龄的孩子失去了居住的家宅、亲爱的家人,还衣不蔽体地生着病, 无人照看, 一日更甚一日地病重。
李桐枝很受震动。
因此在皇后主持募救灾款时, 她为了出一份力帮助那些可怜的同龄人, 把小巧的金平安锁从脖子上解了下来,碎步上前, 放到宫人托着的盘子上。
“结果回去后, 皇后娘娘就开她的私库,送了我一整套名贵的金饰。”
想起母妃, 她心情稍明朗。
只是她的过往总陷落在兄姐的霸凌中。
一并想起的还有自那场祭祀之后,每每她遭八皇姐逮住, 都会被借件事斥骂,说她与母妃是一脉相承的心机叵测,付出小利博大赏。
幸而有贺凤影揭示梅家罪状。
她父皇亲口还了她母妃清白,八皇姐也被调得远远的,永不必再相见,伤痛往事尽可以埋入土中。
李桐枝没有讲起不美好的后续,慢慢止住诉说。
贺凤影却不希望谈话就此中止。
他说:“皇后赠予你金饰,是弥补你失去的平安锁,也是奖赏你小小年纪表现出一片善心,令在场众大臣没有任何理由婉拒,不得不解囊相助。”
那场祭祀仪式,贺凤影陪同在父亲身边参加了。
不同于李桐枝,他很清楚当权者每个举动蕴含的深层政治意味。
救援禹州的款项自然不是臣子们凑凑钱就能够的,还得由国库划拨。
当时大衍的国库足够调出充足的银粮,也并不指望募集到的钱款。
可救灾最怕是银粮中途辗转过太多人的手,每个人都偷偷从灾款中拿去一点。
人人都可能怀有侥幸,以为纵容贪婪无伤大雅,但那样做,等同掐灭禹州灾民们烛火般摇曳将熄的生还希望。
皇后要求在场所属各方势力的朝臣领袖都解囊,正是为逼他们拿出救灾为先的态度,隐晦命令他们约束好各自派系的成员不许伸手向灾款。
“这一举动有效,不过长公主犹认为需要更重的监督力度,所以她在水灾和瘟疫最严重的时候,亲身来到了禹州。”
继续往深讲,发散到朝臣派系上,就是李桐枝听不懂的内容了。
因而贺凤影停顿一瞬后,重新把话题引回到长公主李昭华。
“当时来禹州的风险很大,有效治疗瘟疫的药物尚未成功试出来。长公主如果染疾,同样有毙命的可能,皇上一开始没批准,还是长公主一番话术说服了他。”
贺凤影问:“桐枝想知道长公主说了什么吗?”
李桐枝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好奇心被勾起,顾不上积压在心上的郁闷感。
他话音方落,她的小脑袋便小鸡啄米般点了好几下。
“你不通政事,我直接复述长公主的整番话,你或许难以理解透彻。”
贺凤影没提那些政治意味重的说辞,换了套比较易懂的说法。
“她说,她可以倚仗皇上的偏爱成为长公主,但皇太女前所未有,父权能令京都朝臣服软,不足天下人信托。她既定下为帝的目标,就需通过她的行为向天下人证明,她有更胜皇子的勇气和能力,担得起责任。”
李桐枝对大皇姐的了解几乎都来自于流言议论,所以她同大部分人一样,以为大皇姐的权力全源于父皇对嫡亲女儿的宠爱。
这还是头一回听说大皇姐将权力关联责任,甘愿冒生命危险做出的努力。
一时间不免听得入神,身体更倾向于他。
贺凤影唇角微微上抬,继续道:“长公主抵达禹州后,团结各地的医师,研发出治疗瘟疫的药物,敦促重修水利,建筑好的堤坝这些年经多次汛期,仍然坚固。
大衍其他地方是不是真心支持长公主为帝不好说,至少得她解救的禹州是十成十地遵从她颁布给禹州的政令,认为她是皇位最佳人选。”
李桐枝思绪被他牵着走,面露敬佩。
联想到他最开始的提议,她若有所思地轻轻扇动睫羽,猜测道:“所以大皇姐想要开设女学,才在禹洲试点?”
“对。”
贺凤影观她果然起了兴致,把前往女学规划在了日程中。
不过女学不比小镇酒楼可以使银钱随意进出。
他弃了能随意进出各种场合的枭羽卫身份,还没承爵的贺小侯爷身份一旦出了京都,对于没见过、听过他的人,就不那么管用了。
思忖片刻后,贺凤影把禹州有权力批准他们进入女学的人在脑中过了一遍,想到了谁可以提供帮助,拿定了主意。
*
禹州州府府衙的正堂,将将二十岁出头的文质青年坐在桌案后,严肃批阅身前分门别类放好的文书。
一日的文书堆积如小山一般,仆役不时还会进出,补送来新的,把文书垒得比他最开始还没有批阅时更高。
他早习惯了每日繁重的批阅任务,并没有任何不满。
饮了口茶,保持着腰背挺直的姿势,继续工作。
仆役再度跨越门槛,踏入房中,这回却是两手空空,拱手报告说:“袁知府,忠义侯之子在府衙外请求相见。”
袁知府神情微滞,没能立刻记起忠义侯之子是谁。
不过凭在京都短短时日的见闻,他还是把仆役口中忠义侯之子和记忆中那个宠臣贺小侯爷对应了起来。
只是他仍然想不出贺凤影特意来到禹洲找自己的原因。
颦眉问道:“我与他并无私交,他是否言明了来禹州的目的?”
仆役摇头:“除了请求相见的话外,未提及其他,不过他并非单独前来,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少女。”
既无旨意,袁知府就没有必须接见他们的理由。
可念起自己惦念的人,还是搁置下手边文书。
他斟酌道:“今日没有紧急需我批示的事了,唤女丞们来批阅剩余的文书吧。你将贺小侯爷及同行人引至我的书房,我与两位女丞交代几句,便去见他们。”
仆役于是引领等在府衙外的贺凤影与李桐枝进入书房,奉上新沏的热茶,请他们暂候。
昨夜在客栈睡得安逸,养好了精神,今日的李桐枝心情阴云初霁。
她安静地捧起茶盏,小口抿入芬芳茗香,轻声问:“你是来见朋友吗?”
“袁知府谈不上是我的朋友,但难得有能参与宫宴、见到长公主的人前来,他肯定想了解长公主的近况,不会拒绝相见。”
“大皇姐?”
“嗯,袁知府是四年前三元及第,才华毋庸置疑。可到底年轻,没有资历和经验,之所以能成为禹州州府的知府,全赖长公主的信任。”
说着这儿,他忍不住轻笑出声:“不过我听说,他志不在官途,宁愿在长公主府上做一个幕僚,可惜他的才华倒成为另一种阻碍了。”
李桐枝愣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问:“他与大皇姐有什么关系吗?”
她知道已逾二十五岁的李昭华没有驸马。
不过居住在长公主府时,见到了不少清俊少年服侍在大皇姐身边。
有听雅歌说起他们是大皇姐豢养的面首,职责就在为大皇姐解闷寻欢。
这个袁知府能得到大皇姐的特殊擢升,同铱驊她是什么关系呢?
“说不上有什么关系,真问起感情方面,也仅是袁知府一厢情愿。”
这话说得冷酷,把李桐枝想的那些粉色泡泡直接戳破了,感觉不太好。
她抿抿唇,放下了茶盏,连带眼睫也半垂落下。
贺凤影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得太死,就没什么可与她说的了,眉心微跳,连忙缓和了语气详细解释。
“情爱和长公主扯不上关系,她的宠和信不会落在同一人身上,虽说袁知府的长相还挺符合她一贯甄选面首的习惯,但明显还是才华更胜一筹。长公主想要作为上位者用他,就不会与他有任何情感瓜葛,独能给予信任。”
“至于袁知府 ”
他很清楚官员的来历,尤其袁知府还是以非常规方式成为正四品官。
在李昭华能决定托付信任,也是因为枭羽卫事先仔细调查过他的底细了。
“呵,他当年水灾染疾,将死之际成为了药方的第一批试验者,有幸见上了长公主的面,得以康复。就我上次在京中见他的表现,若有长公主遇刺的场景,他该是立刻豁性命相护的那一种。”
门扉轻轻“吱呀”一声,他们讨论的主角袁知府走了进来,皱眉道:“贺小侯爷怎似对我的事了如指掌?”
他不曾特意宣扬与长公主的羁绊,只偶尔当作隐秘的欢喜回忆起病中初见李昭华如见神女般情形,自然不喜贺凤影揭露他的一切。
然而下一刻,看清李桐枝的面容,准备追究贺凤影背后议论的心思便被他掐灭:“九公主,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 46 章
在离开小镇前, 贺凤影曾随意让小二去探听,确定了即便在距离京都还不远的地方,也没有缉捕自己与李桐枝的命令下达。
他能理解其中缘由。
杀燕兰国大王子杀便杀了, 有胆子拐骗走大衍的公主, 强势博取整治资本, 就算他不当场动手, 由枭羽卫押回京后,也是死路一条。
但李桐枝已是李昭华放在心上在乎的妹妹。
无论是从亲情出发, 还是为大衍皇族的颜面, 都不可能允他带着下落不明地流浪。
之所以不张榜通缉他,多半是出于对皇妹和他家族的考虑,施舍一定仁慈, 留时间让他主动带李桐枝回京,减免受到的惩处。
由着理智来判断, 他知道自己该接受将功折过的机会。
可惜现在的贺凤影还是任由情感主导自己,心中那股疯劲仍盘旋不去。
只是李桐枝在身边,爱意短暂压制疯劲。
不可能带她返回京都。
毕竟他是半道劫持、强留她在身边的。
她虽然没有表现出太多排斥, 但保不住一旦回到京都就会如之前突然退婚、不告而别一样, 重新无情待他、转投他人。
没有暴露枭羽卫身份前, 她犹能放弃他们的未来, 更何况他当着她面斩首一人,令她见识到他的血腥残酷。
她想逃开他是可以理解的, 却并非他能接受。
他不够善心大度, 试图借在陌生地域展开的美好旅程,令她将那夜所见的恐怖淡忘。
或许他们能寻到一个不会有其他人打扰的地方, 安顿下来,过段安宁日子。
直到感情恢复如初, 他再带她返京见亲人,顺便领。
这是贺凤影的打算——可袁知府认出李桐枝,一旦选择直接拿住他们,或是将九公主的所在禀告给长公主,便保不准李昭华遣人马前来捉拿他们回去了。
贺凤影虚眯起眼,流连在袁知府身上的眸光透出危险的意味。
袁知府能认出李桐枝,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他仔细回想,勉强想到袁知府在三元及第后,被特许参加了一次宫宴。
仅是在那次宫宴上,他有可能见到了不常与外人交际的李桐枝。
宴席上的小姑娘总是悄悄躲在安排给她的角落位置,即便是京中世家大族女眷当面见了她,多半也就是叹一声她的好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追更锦江婆文颜色,未必能辨出她的身份。
偏袁知府当时想要留在长公主府做幕僚。
为证明他的价值,他借那次难得的机会,把长公主弟弟妹妹的姓名和长相一一对应上,能了解的情报也全部牢记在心。
竟是到今日发挥作用了。
贺凤影面上礼节性的虚假微笑敛去无踪,落于桌面的手缓缓收紧。
他倒不至于平白杀死长公主任用的良臣。
不过已经思量到在用手刃击晕袁知府后,该如何在他晕倒的情况被发现前,领李桐枝远离被缉捕的范围。
他不动声色地思索,袁知府察觉不到他的险恶用心,却还是敏锐地警惕起来。
贺小侯爷有可能往各地跑,深居简出的九公主怎么可能忽然离开京都?
不会是贺凤影胆大包天,将九公主哄骗甚至劫持来的吧?
由于心中猜测,他慢慢地后撤一步。
手扶在合闭起的门扉上,袁知府再度向李桐枝问起:“九公主为什么会来到禹州?”
但凡李桐枝表现出任何一点儿不情愿的异常神色,他便大声唤来仆役,招府兵拿下贺凤影,救她脱困。
“我听说大皇姐在这儿建设了女学,想来见识一下。”她的声音柔软如飘絮。
感知到贺凤影的情绪变化,她还抬起手,安抚性地覆在他的手背。
贺凤影握成拳的手重新展平,凝视着小姑娘抿起如花瓣般娇嫩的唇,眼神闪烁地试图隐藏自己劫来她的真相。
灵魂一直被心火焚烧的隐隐疼痛感减弱,他熄了攻击袁知府以谋退路的想法。
袁知府闻她出声,心弦略有松缓,却没有立刻放下警惕。
他沉默一霎后,道:“九公主想去看看女学当然没问题,长公主不能来亲见她的善因结善果,只从书面获知,你若见过,也可说与她听。”
顿了顿,袁知府还是问道:“可你怎么会仅同贺小侯爷两人作伴前来,没有更多侍从侍女陪同?”
即便是个不得宠的公主,也属皇族。
既然要离京出外,就该有相应的人马跟随,彰显出皇族身份的排面。
李桐枝小脑袋发懵,努力逼自己想出一个可以说服袁知府的理由,
她不擅长撒谎,尤其袁知府还有双很亮、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
如果编拙劣的谎言欺骗他,多半会被看穿。
可实话更是不能说出来,她不希望贺凤影就这么被抓回去论罪。
虽然他们迟早该回去,但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做帮他免受惩处。
李桐枝知道现在一定不是好时机,毕竟自己刚刚失踪,正是亲人们最愤怒的时候。
一旦被袁知府发现蹊跷,捉了贺凤影回京,等待他必然是一场重罚。
留给李桐枝思考的时间不够多。
袁知府观她沉默,越发皱紧眉头。
眼看他是准备出门唤人来了,她连忙道:“我十四岁生辰的饮花宴,选了凤影赠簪。”
这是实话,她说出口并不磕绊,眼神也真诚不避开。
袁知府的动作止住。
他清楚公主举报饮花宴的目的是挑选驸马。
视线落在他们交叠的手和她微红的面颊,结合对她性格的了解,倒也能理解她许是出于羞涩,才不直言贺凤影是她定下的驸马。
公主与未来驸马来到距离京都并不太遥远的禹州,看看新奇景象,培养感情,能说得通。
他的表情完全和缓下来:“既是如此,九公主稍待,今日女学未歇课,我遣人前去知会一声,便领你们去。”
“不必让她们提前准备了,我们无需特意招待,就想看看她们平日在学中的真实情况。”贺凤影习惯了审查官员,以为他是要预留时间弄虚作假,冷声否决。
袁知府与他对视上,同样浸淫在官场几年了,了然他想的是什么。
摸摸鼻子,颇感无奈地说道:“现在正值上课时间,如果不提前通知,你们虽然能进入学院,但是进不去课堂。九公主难道不想亲身到学生中感受女学的氛围吗。”
李桐枝有点意动,牵住贺凤影的袖子轻拽了拽,琥珀色的眼眸盈着一汪好奇。
贺凤影便把其他质疑的话都咽下,颔首同意了。
*
由州府主持修建的女学,选址距离府衙和演武营不算太远。
袁知府介绍说是为了保证一旦遇事,他能很快得到消息,派遣府兵前去支援解围。
“遇到过很多次需要你武力镇压的事吗?”贺凤影敏锐地抓住重点。
袁知府愣了下,英眉扬起,没直接回答,而是意有所指般侧目向李桐枝。
口中玩笑道:“贺小侯爷不如考虑考虑去都察院任职,你比每年年终都察院派来核查我政绩的巡按更严格。”
容许女子进入学院,虽然在试点阶段,她们仅能学习知识,仍然不能参加每年的科考,但还是触碰太多人的利益。
开启女子依靠才华晋升的渠道,让她们的命运多出一个选项,意味着原本是她们依靠的父权、夫权、甚至于子权都遭到削弱。
平民家中还好,无论是哪一个子女有出息,对于家庭都是助益。
重视规矩的世家大族却会因此无法随意拿捏家中女儿的姻亲,她们大可以不再依赖家族,凭本事获得官衔养活她们自己。
也就是这儿是曾经受长公主恩德如山的禹州,且知府是李昭华亲自指的袁知府,才有旨意颁布后一丝不苟的执行。
偶有几家想不开想要破坏女学政策的,也难以形成气候。
他们连学院外安排的守卫防线都突破不了,就会被很快赶来的府兵抓住。
不过这都是禹州内部的事务,袁知府不准备分享给贺凤影知道。
贺凤影久处权力中心,比袁知府更知晓长公主创办女学的目的。
不单是出于善心,在政治中,仅谈论够不够善良是件很愚蠢的事情。
更因为长公主要借她现有的权力,一步步让天下人接受帝位由女子继承。
最容易获取的支持,当然是同为女子的女官给予她的。
她需要她们的支持,而她们能够继续在朝廷保持官身的唯一方式是她为帝。
贺凤影在意的倒也不是女学在禹州办得怎么样,他单纯不希望李桐枝目睹那偶尔发生在学院的混乱。
幸而今日的确一切平和。
他们到达学院门口,袁知府事先派遣的仆役正等在这儿。
望见他们,立刻迎上来,道:“大人,我把今日学院授课安排的各间课堂都问清楚了,不知你们要先往哪里看?”
袁知府问李桐枝的意见,她面露茫然,不知他提供给自己的有哪些选择。
“哦,我忘了说,女学中教授的课程与其他面向男子的学塾相差不多,基础的就是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以及相关朝政的议论。
不过考虑到有些学生是与家中决裂来博读书出路的,也安排了几位手艺娴熟的绣娘在学院中传授本事,让她们课余能凭绣工赚取些银钱。”
他介绍完,李桐枝还是不能分辨哪个选择比较好,抬眸看向贺凤影,无声问他的意见。
贺凤影觉文绉绉的礼、乐、书、数或是绣工都难看出名堂,不如领她去凑个热闹。
在射与御中做选择,箭矢还是具备一定危险性。
因此未多犹豫便答:“去马场看看吧,我也瞧瞧你们教授怎样的课程。”
第 47 章
李桐枝以为君子六艺该是字面上的意思, 御术应当就是御马、御车一类。
然而与贺凤影到了空旷可以跑马行车的马场,望着场上诸位身着浅灰学生服的女子仿佛起了矛盾般,分作两派对立在车架边, 似是在争论, 难免心生疑惑。
她侧脸瞧了眼袁知府, 发现他神色如常, 似乎这个情景并不奇怪。
于是回转目光,迎上贺凤影的双眸, 轻声问:“她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他们身处看台上, 距离遥远,听不太清女子们争论的内容。
不过贺凤影精于“御”艺,清楚它对御手的要求, 不止娴熟驾驭马匹和车辆,还需要考校处理路途突发纷繁事务的能力。
即要求她们遇到任何事都不慌乱, 能够冷静思考出解决办法,部署安排下去。
如果学御的是上位者,先生教导时还会借赛马深入教导更多课程。
类似于田忌教导齐威王赛马的以长胜短道理, 又抑或赵襄主学御于王子期明悟落后的原因。
观马场上的女子们虽然争论, 但每人开口时, 其他人都有序保持安静, 就能知她们大概率是在通过模拟遇事场面,培养各自的思维。
他详细向李桐枝说了, 袁知府也饶有兴致地静听完, 道:“我在京都时,仅听闻贺小侯爷得宠陛下身前, 没想到你对入仕所需学的技艺能这么了解。”
贺凤影有点不耐地扯扯唇角。
他自然听得出袁知府的言下之意是在试探自己这个伴读五皇子与七皇子、又即将成为九公主驸马的宠臣为何不入仕途。
结合袁知府忠于长公主,能知他是准备进而推断自己的立场是不是和长公主对立, 可不可以拉拢为长公主效力。
虽然已经放弃枭羽卫指挥使的职责,但他并不准备向袁知府透底。
因而拿捏着纨绔官宦子弟的口吻,随便敷衍道:“再不学无术,听了那么多年先生念叨,纸上谈兵总是会的。”
语罢一低眸,贺凤影正捕捉到小姑娘浅色眼瞳中的怯意,不由地怔愣了一下。
难道是他方才的话有哪一处不慎触疼了她吗?
可她明明从来不在意流言说他不求上进、无官无爵。
况且之前她也见过他这幅富贵闲人姿态,没表现出介意来啊。
然而不等他从她情绪上的异常深究出答案,李桐枝很快将视线重移回远方马场上的人群,躲闪开他的疑问。
——贺凤影在袁知府面前摆出虚情假意,提醒了她,她从前与其他不知他枭羽卫指挥使身份的人一样,看见的都是真面目藏于面具后的他。
无法确定她记忆中那些美好,掺杂多少虚假。
这段时间她刻意自欺欺人地不去想,依着贺凤影的步调走,勉强能令自己抽身郁郁。
可其实这个怀疑如横亘在镜面上的裂痕,即便镜子还能保持完整也无济于事。
只要她一照影,就会从破碎的映像上发现自己不过是在粉饰太平。
偏她依然想沉浸其中。
她不够聪明,不愿意去想真假,也不愿意去想噩兆。
就想自私一些,同贺凤影一路自京都往燕兰国去,边走边看她以前难以接触到的人或事,最好忙累得什么都顾不上。
哪怕知道镜花水月的幻象迟早有消失的时候,她也纵容自己走在他铺设给她的道路上。
至少现在道路平坦,道路两旁鸟语花香,最后是不是通往泥泞的终局都无所谓。
反正再差也不会差过她跟随那个燕兰国大王子前去和亲。
“桐枝”
贺凤影始一开口,她便意识到他该是要追问自己情绪变化的缘由。
不希望现在就泡影幻灭,她连忙中断他接下来的话,指了指远处的人群,向袁知府催促道:“在这儿什么都听不清,我们更靠近些去听她们在讲什么吧。”
袁知府看出了点他们关系的蹊跷,微微扬眉,无声地递眼神给贺凤影,问他的意见。
贺凤影缓缓吸了口气,努力抑制已如海浪般翻涌的新潮。
当着袁知府这外人的面,的确不适合深究李桐枝的心意。
默默记下这桩事,他轻点了头,伸手去牵李桐枝藏在袖中团起的小手,包裹住。
李桐枝眼睫颤颤,依然垂目没看他,却没有躲,也没有挣开,柔软的手指反而穿过他的指缝与他交握。
她主动亲昵的动作令贺凤影倏忽绷紧的神经重新放松下来。
三人踏入马场中,离得近了,便能听见女学生们争辩的内容果然是作为御者陷入艰难抉择时该怎么做。
今日的情景议题,是如果上司留下文书指派你去某处店面购置物什,而你清楚那是个错误的地点,应该怎么做。
女学生们基本都认同无论地点是不是错误,都应该先按照文书内容做。
矛盾点在于要不要在回复上司之前,先去正确的地点,将东西买来。
袁知府带着贺凤影与李桐枝停留在了不会打扰到她们的地方。
他说明道:“这种争辩预设有正确答案,但如果错误的那方能说服正确的人坚持不住立场,也能算胜。胜者在接下来一旬日,都可在马场用马匹车辆练习御艺。”
马匹和车辆的数量有限,多是配备给正经的府兵军士,分配给学院的不够多。
除最开始的课上,先生们教授她们御马驾车的姿势时,每人都可以亲身试,其余的时候学生们想要练习,都得她们自己争取机会。
“正确答案是什么?”李桐枝聆听了一会儿,轻轻问贺凤影。
她听她们的争辩,觉得不管是多行一步节省时间精力,还是做好份内的本职工作,都有道理,分辨不出哪一个是正确的。
贺凤影做惯了发号施令的指挥使,不经思索便给出答案:“去了是多此一举。如果上司给的地点真有误,事后追究下来也是上司的错。如果是上司特意安排递口令暗号,自作聪明多做一步,则会导致计划功败垂成。”
他的眼瞳没有完全聚焦,显然是念起旧事。
类似的失败他见识过,挑拨利用过,但没经历过。
毕竟枭羽卫对服从性的要求很高,轻易不会自作主张,他作为棋手只需专心布局,取得对弈的胜利。
比起其他官职,身为皇族鹰犬的枭羽卫指挥使虽然声名狼藉且需要隐匿身份,但的确是最适合他的。
他做得得心应手。
可惜与这个他颇习惯的官职共同放上天平的,是他倾心爱慕的恋人。
二者选其一,他选择得毫不犹豫,选择完也不会有任何后悔。
视线收束,落在小姑娘微微鼓起的雪腮上,他想事时习惯性拉平的唇线浅弯起弧度。
李桐枝听了他透彻的解答,仍然不能完全明悟。
心中轻叹一声,清楚自己在御下方面果然没有天赋,她便不再深问课程内容,想了想,转而问道:“她们学成之后不能参加科考,会被安排去哪里?”
“成绩最优异的学生,经核查身世和经历后,会被送往长公主身边任事。其他功课合格的学生,一部分安排进禹州各衙门熟悉实际工作,我府衙中就有两位女丞。一部分则暂留学院助教,等女学开办更多,会请她们前去担任先生。”
袁知府介绍得如此仔细,目的是为了请李桐枝回京后,能复述给李昭华知晓。
然而李桐枝与贺凤影离开禹州后,是要去背离京都的方向,前往燕兰国。
小姑娘听了袁知府的请求,轻咬住下唇,心虚地不知该不该点头答应。
“好啊,等与长公主再见,桐枝会乐意去说的。”贺凤影却替她应了。
燕兰国不过是旅途的目的地,当他们的感情恢复,总会回到京都去。
第 48 章
没在禹洲久留, 见识过女学之后,李桐枝便随贺凤影告别袁知府,重新乘坐安车, 听有节奏的车轱辘声渐去往燕兰国的方向。
接下来的时日, 为避免走漏行踪, 他们没再特意接触官吏暴露身份。
大多是路过某地时, 停下车,如同普通百姓般, 看一看当地比较出名的自然风光。
中年车夫与他们相处了这段时间, 关系渐亲近。
他观他们相处模式应是亲密的恋人,却像是有什么未能解释清楚的矛盾。
因而在路过一座自己熟悉的小山时,向他们问道:“这山顶上有一棵姻缘树, 是树龄四百多年的大银杏树,要不要停下看看?”
“姻缘树?”李桐枝轻重复着他的称呼, 确认道:“是那种会系上红绸带的大树吗?”
她看的话本中,许多男女定情的桥段都与姻缘树有关。
可惜京都附近寸土寸金,建筑林立, 却并无文字描述中的参天大树, 她仅能从话本配图窥见姻缘树的样子。
车夫含笑点头:“听说这儿红绸祈愿很灵, 姑娘若有什么烦心事, 不妨试试写下来,求神灵庇佑, 早日解开心结。”
李桐枝听他提起这一茬, 睫羽颤动不停,反而犹豫起来该不该应。
她从前噩梦后试过求佛祈安眠, 经一夜后,以为灵验了前去还愿, 却在庙里更加受惊。
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因此这种玄之又玄的祈愿,她不敢再托付信任了。
“桐枝感兴趣的话,就去看看吧。”贺凤影稍俯身,替她捋平裙摆上久坐皱起的痕迹,道:“委屈你一直闷在车厢里,去山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不错。”
李桐枝到底还是存着对姻缘树的好奇心,听了他的建议,便将脑中顾虑驱散,轻轻颔首。
不过往山上走时,才发现有些不妙。
大约存了考验有情人的心思,通往姻缘树的石阶修得环山曲折,踏过千余阶,仍然未能望见树影。
小姑娘虽然换上了便宜行动的装束,可她的体力远不及贺凤影,行至此处,大腿与小腿都酸胀得不太能使上力,步履渐慢了下来。
“我抱你上去吧。”
贺凤影估量两人现在应当仅到山腰,按照车夫言姻缘树在山顶的说法,怕是还有很长一段路程要走。
带她观景是为哄她欢喜,稍稍走一走,舒展开身体便可,过分劳累实在不必。
“还不知有多远呢,而且一会儿咱们还需下山,若将你累坏了,我可没法带你下山。“李桐枝的喘息微乱,声音娇娇,嗔怪他用提议来消磨自己的意志。
明明她一直都坚持着没喊累。
听他一说,倒真松懈下心中一直憋着的那股劲,有些迈不开步子了。
贺凤影闻言,瞧着她微恼的表情,没忍住弯起眼眉。
他蹲下身,隔着她的长裤,伸手试探性轻按了按她绷紧的小腿肌肉,听她嘶了一声。
于是道:“再由着你走下去,明日你就该疼得不能动了。放心吧,你那点体重,根本累不着我,下山我也能抱着你下山。”
他不再问她的意见,动作利落地用单臂托起她的膝弯,另一只手则垫在她背后,让她能够彻底放松腰背。
贺凤影迈步继续登阶。
李桐枝虽然心中还是不太情愿像个不会走路的婴孩般由他这么托抱着上山,但都被他抱在怀里了,再闹更要累着他。
只能等下山的时候,和他商量自己走了。
为了替他省些力气,她慢慢抬起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另一对恩爱的恋人下山互相搀扶着经行他们身边。
看到李桐枝被贺凤影抱着走,便热情地向容貌与气质皆不俗的两人问了声好,还促狭地向小姑娘眨眨眼:“姻缘树肯定也会保护你们感情长久。”
李桐枝愣了愣,没敢吭声,悄悄把烧出一片绯红的面颊转向贺凤影怀中藏起。
贺凤影将她的小动作尽收入眼底。
怀中乖巧的温软足以消融冻结心脏的坚冰。
——不是他的错觉。
她每一个下意识的反应,或是脸上的微表情,都在说明她对他依然怀有感情。
那就无需急迫了。
因她在京都时表现出的拒绝和远离,所以时常聒噪在他耳边絮絮的心声难得安静了下来。
贺凤影听到山林间不知名的鸟雀叽喳,唇线弧度更加明显,手臂收拢了些,踏着修整不够平坦的石阶,一步步登至山顶。
车夫没有夸张,姻缘树果然是一棵巨树。
夏中季,茂盛的树冠投下的荫蔽可以站下百余人,一旦有山风起,系在树枝上的无数红绸便纷纷飘舞起来。
有些红绸是许多年前系上,经不知多少次风吹雨打和日光曝晒,已然褪去艳丽的色彩,但曾寄于其中的美好愿望仍由每一个期盼感情长久的后来者口耳相传。
姻缘树不远处就修建有一对老夫妇简陋却坚固、齐整的小院。
他们早年不幸分别,又因缘分重聚姻缘树下,得以破镜重圆,如今儿孙各自都有家庭,他们为报偿姻缘树的成全,便将家搬到姻缘树旁的小院里。
遇见那些忘记带红绸上山的恋人,便会慷慨地赠予两条。
“笔墨在这里,有什么愿望就书写在红绸上吧。”老妇人慈爱地将笔墨推给李桐枝。
小姑娘迟疑地用笔沾上墨,许久没有落字。
写什么呢?
她没有什么想要祈愿姻缘树达成的。
他们的过去是不知掺有多少虚假的甜蜜,他们的未来是一旦成婚她就会永远失去他的噩梦,只有现在是能在浑噩间握住的绳索。
不深究、不奢求才是最好的。
她的眼眸稍稍黯淡,什么都没写地搁置下毛笔,勉强微笑向老妇人谢了好意。
写完了的贺凤影回到她身边。
他的目光短暂停留在她空无一字的红绸上,确认她是真不打算书写了,便将她的红绸与自己的红绸仔细编系成一条。
他略使力地拉扯着试了试,确认不会松散,若无其事地同李桐枝道:“那我去把红绸系到树上了。”
李桐枝没想到他会真的相信这个。
之前她向他讲起话本上类似桥段时,他总会无奈摇头说是文人编出浪漫来逗逗天真读者的,怎么现在倒比她表现得更幼稚了。
她怔愣地望着他打量观察出最佳攀树的途径,退后几步便直接蹬上较为低矮的树枝。
没有停留在这根已系了不少红绸的树枝上,他的手掌在树干一按,便借力跃至更高处。
婆娑银杏树在他活动间不断发出沙沙的声音,她不能确定他的武功深浅,怕他失足摔出重伤,一颗心揪得很紧。
最终他来到无其他人能登及的最高点,郑重其事地将红绸系好,然后如落叶般轻巧回到地面。
李桐枝连忙迎上来,看到他手掌被一根木刺划破道口子后扎入,渗出大颗血珠来。
他却不甚在意地随意拔了刺,合拢手不叫她再见血腥,面上微笑依旧。
心弦放松后,她的嗓子有些发涩:“何必系得那么高呢,太危险了,你不是不怎么信这个吗?”
“我是不大信。”贺凤影由着她将自己受伤的手牵去,在她眼神中无奈展开手。
她微嘟起嘴,向他犹没有完全止住血的小伤口轻吹着风。
他口吻戏谑地道:“可我希望我许的愿望实现,若天上真有神仙佛祖,我将写有愿望的红绸往高了系,他们能早早看到,说不定就肯许了我呢。”
顿了顿,不确定她会不会问起,他轻声说道:“我许的愿望是我们能永远在一起,桐枝,比起神佛,我当然更信我自己能想办法化解我们间的隔阂,你肯告诉我,你都在担忧什么吗?”
第 49 章
贺凤影静静等待李桐枝的回答。
小姑娘娇嫩的唇抿起, 沉默了一会儿,望着被他系在树梢的红绸带微微随风摇摆,没有直接给出答复, 而是仿佛回避般地道:“一会儿你背我下山吧。”
“好。”贺凤影在心中叹息一声。
虽然希望得到答案, 但她若不愿意说, 他也不会过分逼迫。
等待下一个合适的机会就是。
谢过好心的夫妇二人后, 贺凤影蹲身背起体态轻盈的小姑娘,步伐稳健地往山下走去。
李桐枝把小巧的下颌轻轻压在他的肩上, 在他耳畔咫尺处吐气如兰。
不必直视他的双眼面对他, 她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凤影,你现在对我的好, 都是真心的吗?”
贺凤影脚步顿住,驻足在原地。
他意识到, 即便这段时间,她没有表现出异常,仍然愿意与他亲昵相处, 心中怕也存着疑影。
自己从前隐瞒枭羽卫指挥使的身份, 到底成为了他们感情中的症结。
信任需要在长时间中慢慢重新积攒, 但当下必须要解释清楚一件事——他对自己身份的隐瞒, 并不意味着对她的感情有任何弄虚作假。
他的真心从始至终没有作伪。
然而他启唇才发出一个音节,她揽住他的手臂就更收拢了些, 垂首将前额贴在他的肩窝。
因情绪低落, 连带声音都混着泣音,低低道:“算了, 我不想知道,你还是别说了。”
“可我不希望被你误会。”
既然她已经说出顾虑, 贺凤影就无法让步当作不知了。
否则任由李桐枝陷在怀疑的惶惶中,两人关系上的裂痕会被撕得越来越大,直到无法弥补的地步。
寻到石阶旁一块平整的巨石,他放李桐枝落了地。
将外袍脱下,平铺在石头上,请她好好坐下,随即蹲下身平视着她问:“你认为我现在待你是虚情假意吗?”
李桐枝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有点后悔把心情道明。
小手攥紧自己膝上的布料,贝齿在下唇留下深刻的印痕,沉默不语。
她不想再被他的谎言蒙蔽。
可如果说破真相,会导致连平和的假象都无法维系,她又宁愿多被蒙在鼓里一会儿。
良久,明悟沉默无法成为他能接受的答案,她迎上他专注盛有自己影像的墨色双眸,轻轻道:“我不知道,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觉得是真的,所以更分不清。”
她从前以为自己定下的未来驸马是青梅竹马一起成长的对象,该是最知根知底的。
然后就被揭露,她连自己倾心爱慕的人是手段狠辣的枭羽卫都不知道。
李桐枝自暴自弃地垂下睫羽,彻底掩住目中黯淡的光:“你既然是枭羽卫,就该最知怎么骗人,如果这回仍要骗我,就一定要一直将我骗住。”
贺凤影叹息一声,将手覆在她的手背:“我们得讲清楚,我的确有隐瞒你的过错,可我擅长的是判别他人的谎言,还没有高明到连感情都能伪装。”
他以为自己能把枭羽卫的身份瞒她一世。
毕竟李桐枝同他的母亲一样,都不喜欢追根究底。
上面有自己父亲成功瞒住母亲的例子在,他以为只要自己能保证做到把枭羽卫的工作和与她在一起相处的生活完全切割开,就不必她为自己的身份困扰。
永远不会被揭露的谎言,那就是真相。
事实证明,他在她面前的确毫无破绽。
可惜不知中间出现什么差池,她决心毁去他们定下的婚约,不留余地地要前去和亲,他不得不带领枭羽卫拦截住燕国使团一行,暴露身份,继而把她带走。
“我心慕于你,想要娶你,与你一生一世,这三桩字字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虚假。”
李桐枝的心弦颤动,悄悄抬眸,看了一眼他的诚挚表情。
“我小心翼翼藏好枭羽卫的身份,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我在乎你,怕你知晓后会远离我。”
既然已经敞开聊,贺凤影就不避谈自己的顾虑了。
相关枭羽卫的事经口耳相传,自然有夸大的部分,但每个枭羽卫都满手血腥是真,被丢入诏狱的凶犯也的确都生不如死。
他知她害怕枭羽卫,怎么敢令她知晓自己不仅是枭羽卫的其中一员,还是领导他们的指挥使。
贺凤影念及即便自己的身份没有暴露,她也执意与自己退婚,还是有些遏不住阴暗的情绪。
忍了忍,还是收回难以自控的手,捂住自己的眼,低声自嘲道:“若是你更早知道我是枭羽卫指挥使,大约不会在饮花宴上将花簪给我了吧。”
李桐枝听出他的伤心,鸦色长睫颤动如蝶翼,嘴唇微微翕动,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摆,抬眸否定道:“不会的,无论如何我都只会选你。”
她想,如果是在经历噩梦前,自己发现他枭羽卫的身份,或许会因他长久的隐瞒,与他闹些小脾气,但绝不至于就此放弃他们的感情。
毕竟她真的很喜欢他。
因此才为了保全他的性命,宁愿放弃她期盼多年的婚事,放弃这份喜欢。
哪怕是亲眼目睹他劈落燕兰国大王子的头颅后,她也仅是在最初时陷落死亡与血腥带来的恐惧,难以面对作为刽子手的他。
细究她当时的心理,或许比起害怕来说,更多是难以置信。
至于贺凤影强势将她自使团队伍中掠离京都,剥夺了她的其他选择,则完全没有令她反感。
因为那些选项都将导致坏结果。
无论是她与他成亲前夕他病逝,她执意不肯和亲导致大衍战火蔓延,又或者她真的嫁燕兰国大王子,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只是不得已,在三者中选了牺牲自己,这个看上去损失最小的选项。
贺凤影把她从必须选择的困境中拉了出来。
她隐隐还为此欢喜。
贺凤影因她毫不犹豫的回答动容,沉郁的心情拨云见日,目视着小姑娘娇柔的面容,问道:“你不后悔选我作你的驸马,那为什么要向我退婚,逃离我?”
李桐枝原本盈动的眸光因这个问题沉寂,素白的小手按压在自己的心口处,紧蹙起眉,摇头道:“我不能说,你不要问。”
她不敢拿他的命去赌,忧心提起噩梦中的噩兆,会成为注定实现的谶言。
贺凤影从她的神情窥出她内心的浓郁恐惧。
不同于先前为逃避他的答案,可怜如撒娇般请他不要说,这一回她是由衷不愿吐露任何一个字。
仿佛她身在摇摇欲坠的断崖,相关这个问题的追问都如同残暴的恶兽在步步紧逼。
他看得出来,哪怕小姑娘明知后方是会令她摔得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斟酌一番后,为不丧命兽口,也会宁可跳下去。
他并不想要她坠入绝望深渊,今日的收获已经足够,该点到为止了。
贺凤影正了正她发髻上的珠簪,略抬唇角,道:“那我不问了,下山的路仍是由我背你走吧。”
李桐枝绷紧的神情放松下来,颔首同意。
继续往山下走,贺凤影道:“桐枝还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小姑娘沉吟稍顷,问:“你是什么时候成为枭羽卫的?”
“正式接受训练,是在八岁多吧。”
“那么小?”
李桐枝没料到自己尚把他当作亲昵玩伴,聊一聊孩子间幼稚趣事时,他原来就开始经历严苛训练了。
“本来六岁时就可以了,但我父亲认为我太过无羁,说得严重就是薄情寡义。虽心智和能力胜于同龄人,但有可能不遵皇命,无法约束,所以把我拘在他身边培养忠义心。”
他主动交代了自己温和伪装下,无可救药的真实冷漠。
“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任何效果。我对继承他的事业没有热情,懒于做出改变。如果不是陛下喜爱我的性情能比我父亲更好对付皇后与长公主的敌人,或许我父亲会放弃把指挥使衣钵传给我。”
说到这儿,贺凤影扯了扯唇角,轻笑道:“我父亲的忠诚足够,可惜下手不够狠,效率不够高,是温驯的猎犬,而陛下想要一头忠于他与妻女,又能迅速咬断敌人咽喉的狼。”
李桐枝忘记联想他枭羽卫的职位来源该是忠义侯。
听他说起,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离开京都那夜,贺凤影曾经提到要把职位丢回给忠义侯。
“你父亲的腿伤不是救驾之后无法治愈吗?”
她喃喃发问:“难道连忠义侯将我父皇背出火场的功劳都是假的?”
“有火场,我父亲也的确在众目睽睽下把陛下背出来了,只不过那就是一场预设好的戏剧,腿没有被压到废掉的地步。”
贺凤影嘲道:“陛下出行的各处都有人盯着,不会无缘无故走水,更不可能有人纵火。否则我父亲无论怎么救驾,也就是在弥补过失,论的只有罪,不会有赏。”
许多人都艳羡忠义侯,以为他是凭救驾之功一步登天,实际上这个想法愚不可及。
不过是皇上希望他们这么想,才故意放出流言,配合流言做出相应行动。
贺凤影没再深谈其中的阴谋内核,将话题重新牵回到自己成为枭羽卫的事:“他退下是为了给我让路,毕竟那时候我虽然年龄还小,但愿意被驯服,就能比我父亲更得力。”
李桐枝听着“驯服”字眼,以为他是像那些被捕野兽般经历各种折磨后学的乖,有点心疼地问起他戴上鹰犬项圈的经历。
他愣了下,微眯起眼回忆起自己改变想法的伊始,便连眼尾都缱绻入笑意,道:“桐枝想错了,我是为了你,心甘情愿臣服以博取权力的。”
第 50 章
李桐枝实在是好哄的性子, 贺凤影一番言语剖白后,她便轻易相信了他对自己的心意没有虚假的部分。
或者说她愿意相信他对自己的喜欢是真实,因为她一早就毫无保留把自己一颗真心捧了出来。
贺凤影一边庆幸她在得知自己身份后愿意再度托付信任, 一边更加怀疑会是什么人以什么样的办法从他们的关系中作梗。
否则依然对他怀有情意的小姑娘不可能起退婚这种念头, 更别提付诸行动。
可惜李桐枝在这件事上讳莫如深, 他旁敲侧击地尝试问了几次, 还是无法从她口中问知答案。
怕继续深究,会破坏两人好不容易恢复如初的感情, 贺凤影暂歇了念头。
一路走走停停, 至夏末时,他们抵达了大衍与燕兰国交界的边城。
按照事先的约定,车夫就送他们到这儿, 高高兴兴地告别在他见证下解开心结的恋人。
边城繁华程度远不及京都。
道路两旁低矮的房屋,墙面没有任何以美化为目的的粉刷, 就是最质朴的黄土色。
不过这儿很热闹,行商在两国间的商队络绎不绝,叫卖在小摊上的物品也有不少融合了燕兰国的风俗, 技艺说不上有高超, 倒因异国风韵显出几分新奇。
李桐枝瞧上了一张很有特色的木质面具, 花了串铜钱买下来。
面具上是红黄间隔的撞色涂彩。
由于手艺人的画技不足, 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追更锦江婆文图案绘制得不太精细,圆圈不够圆, 长短线段之间的间隔也不一致。
但李桐枝看上的是面具上长长一截意味不明的鼻子, 它被涂成了深蓝色,丑得有些滑稽, 却也有趣。
小姑娘由着贺凤影把系带系好在脑后,对着摊子上镜面被划花了的镜子照了照, 把自己逗乐得哈哈直笑。
不过面具仅仅挖出露眼睛的洞,没有设计透气,她短暂戴了一会儿,便觉得闷得喘不过气来,只得请贺凤影把面具摘下。
“你从前戴面具不会觉得闷吗?”她慢慢呼吸着新鲜空气,念起枭羽卫们最标志性的就是脸上的面具,不禁有些好奇地提问。
贺凤影神情微顿,观她面无惧色,仅是单纯的好奇,便答道:“枭羽卫的面具象征身份和权力,材料是价值胜过黄金的精炼铁,具备一定防护性,由皇室的工匠打磨得薄薄一层,便于行动,旁人仿造不来。”
他轻笑一声,说:“其实美观性也不差,除了本身雕刻成夜宵妆,面具上还雕刻有很精美的暗纹,只不过除了枭羽卫们,没谁敢直视面具,所以无人提及。”
李桐枝鸦色长睫颤了颤,回想自己几回见到枭羽卫的情景,果然对他们面具的样式没有深刻的印象。
之前从没动过观察枭羽卫面具的心思,现在得知贺凤影是他们中的一员,恐惧心消减,不免有些遗憾自己错过仔细查看他们面具的机会。
“燕兰国有我之前部署的几名下属,其中有一名是正式的枭羽卫,等我们到了那里,借他的面具给你看看。”贺凤影不觉得她的愿望有多难完成。
他眺向天幕,望见圆日处在正中位置,于是道:“时辰还早,我们干脆今日进入燕兰国歇息吧。”
李桐枝愣了愣,问:“我们进燕兰国,不需要事先核查身份,走一系列流程的吗?”
她对此的了解其实不多。
仅是在离开京都时,听燕兰使团一行人叠声抱怨了进入大衍有多困难。
因他们并非燕兰国王事先递国书得准的使团,而是大王子奏请来京的使团,一路多次受阻,被查问的次数足有十余次,耽误了很久才终于来到京都。
怎么他们现在要隐瞒身份自大衍入燕兰,落在贺凤影口中,须臾间便能达成。
贺凤影愣了下,猜到她疑惑的来源,道:“燕兰使团前来,没有他们国王事先呈递国书,而是他们大王子自行组建的人马,要面见陛下自然得经层层盘查。”
事实上,如果不是皇上近来对李桐枝关注较从前多些,起意听听地小事多的燕兰国闹出什么幺蛾子,即便是大王子领队,也会在抵达京都前遭遣返。
毕竟没有国书的来使,不用问就知道目的不纯。
只不过事先没料到,他们竟有胆量以和亲之名尝试哄骗带走大衍的公主。
想到这儿,贺凤影便觉得自己一刀杀死大王子实在太便宜他了。
强行按捺下心中对死人再度翻涌起的残虐欲,他领着李桐枝往两国交界处走去:“进入燕兰几乎没有阻碍。”
一边走,一边轻声解释道:“燕兰国不比大衍制定有严格的章程,他们是几大家族拱卫国王一脉,上层等级分明,下层混乱不堪。边军大都调去防御夷昌了,根本不管大衍这边边防——能不出乱子,多亏大衍对走私行商查得严。”
顿了顿,他微微蹙眉道:“不过在我们需要先找一个精通两国语言的翻译,省去交流上的麻烦。”
李桐枝眉眼弯弯,自告奋勇道:“我就会呀,不需要别人给你翻译,我来给你译。”
贺凤影稍稍迟疑。
花些银钱请一个翻译,就能把在异国遇见的麻烦杂事都托付出去,简单高效。
不过注意到摇晃在小姑娘盈盈眼波中的表现欲,还是打消了原本的念头。
燕兰国不大,他清楚下属的位置,即便不用语言,也能很快找到人。
在那之前,把发挥空间都留给小姑娘就好。
他含笑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应道:“那等到了燕兰国,就得多拜托桐枝照看我不通语言了。”
两人自大衍前往燕兰国,因不是行商目的,果然没有受阻。
连检查都没有,只简单用假名做了个登记,大衍的守卫就放了他们过去。
离开之前,一名守卫瞧着李桐枝年纪与自己女儿一般大,提醒道:“姑娘记得备身合体的男装。燕兰国的风俗对女孩局限很多,姑娘由男伴陪着的时候倒罢了,听说若是女子独自走在街道被逮去,都不究犯人罪责。”
李桐枝母妃是出生成长在燕兰国的世家女,她有一半燕兰国血统,许多相关燕兰国的事却是第一次听说。
无论是燕兰国的混乱制度,抑或是守卫口中对女子的严苛,她都未曾了解。
不过贺凤影计划过带她前来,事先做了充足准备。
见她蹙起眉,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贺凤影宽慰道:“别担心,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独处在异国他乡的危险境地里。”
况且燕兰女子受限归燕兰的事,真遇到什么意外,表明大衍的身份,足以吓退大部分燕兰恶徒。
李桐枝的贝齿在下唇留下一个小小的齿痕,小声说:“其实我没在担心与你同去的安全,是在后怕……怪不得我母妃喜欢强调我的身份是大衍的公主。”
后怕她因噩兆选择跟随大王子前来燕兰国,还是没有想到最坏的未来。
她母妃从不肯向她讲起母国,是否就是因为她母妃对燕兰国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
贺凤影见她知悔,颇感欣慰。
他不希望她对燕兰国怀有憧憬,这一回看过,把事都说明白,她最好同燕兰不必再有瓜葛。
“燕兰也就是当年请内附为大衍附庸国的那一位国王英明,模仿着发展了几十年。表面的确比更远、茹毛饮血的夷昌蛮子文明不少,但内里其实还是部族混乱野蛮那套。”
顿了顿,他继续道:“你母妃在燕兰的旧事我了解过。许家在世家中算是肯花心血培养家中孩子文化,但她能学会高超画技,全赖她绘画天赋高,兼有上面的异母兄长天赋太差。”
李桐枝愣了愣,没能立刻明悟这二者有什么关联。
贺凤影只好直接道:“你母妃是她兄长的代笔,所有她的画作,在燕兰国都是盖她兄长的印,由她兄长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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