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母妃的异母兄长。
李桐枝立刻联想到那个腆颜劝自己与大王子好生相处的男人, 杏眸睁圆,问道:“是燕兰使团里,我叫舅舅的那个人吗?”
“舅舅”这个称谓太刺耳,
贺凤影眉心直跳, 止住脚步:“那个混蛋哪里配得上你叫他一声舅舅?”
他觉大王子死得轻松, 对其他幸免于责难的阴谋参与者更是恨意未消。
他素来都是用面具把自己的性格区分开, 戴上面具时可以肆意由情感主导行动,摘下面具面对李桐枝时, 则需保持住冷静。
只是现在的他尚未获知她坚持离开自己的缘由, 虽然确认过她对自己感情依旧,但心中到底存着个疑影,自控能力难及从前。
忍了忍, 贺凤影还是遏制不住烦躁地骂道:“燕兰的大王子会把念想打到你身上,多半是他出的主意。借着一点亲缘关系哄你的信任, 实际就是个无能的吸血水蛭,利用了你母妃,又想利用你!”
他的声音冰冷, 仿佛刑讯拷问时的口吻, 足以令见识过他手段的诏狱凶犯心神俱裂。
可李桐枝有恃无恐, 清楚他不会伤害自己, 没生出丝毫畏惧想法。
她本来正内疚自己对母妃了解太浅,恼怒母妃的家里怎么能主持这等下作的事情, 连母妃画作的署名权都剥夺。
闻听贺凤影的斥骂, 轻轻仰首看向他。
瞧见他皎如明月的面容染上愤怒的色彩,明明五官精致如庙宇中最受信徒爱戴的神像, 却做不到神像的无悲无喜,仿佛下一刻就要执屠刀杀戮。
有他比自己更生气, 她就不那么生气了。
她怔愣了一瞬,觉得这幅玉面修罗的模样很适合绘画下来,所以又仔细多看了好几眼,牢牢记在心里,当作日后能画的主题。
恶兽稍稍抒发情绪,准备收起吓人的獠牙,未料还被她用柔软的小手捧在面颊两侧,娇娇说:“你再凶一会儿,我没观察完。”
贺凤影彻底没脾气了,但还是得证明一下自己的不满。
他捉住她的手腕,轻咬了口她的指尖,连个印儿都没留下,抱怨道:“你这个笨蛋认贼作舅,不听你的。”
“我没认他。他之前出使大衍,被我听到了他不喜欢我和我母妃,我当然也不喜欢他,不会认他,只是简单顺着关系叫。”
她嘟嘟嘴唇,道:“现在知道了他抢走我母妃的画当作是他的作品,更不会认他——你说得对,他的确不配我叫舅舅,以后若是再见到,我就叫他水蛭。”
一边说,她一边很认真地给自己点头,像是在加深印象,下次见面用上这个骂人的词汇。
贺凤影想象到这个场景,短暂失语。
他再恼恨,还是有底线分寸,不会在她面前骂肮脏的俚语,污她的耳朵。
况且毫无攻击性的小姑娘说什么都算不上辱骂。
不过李桐枝应该不会有机会再见上那个血缘关系上的舅舅了。
毕竟就算他没能亲手处置掉燕兰使团剩下的其他人,依长公主的性格,在得知他们试图哄骗走李桐枝后,也不可能容他们活下来。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否定李桐枝的想法了。
他平复心绪,不准备继续这个话题。
扶着她安稳登上购置不久的马匹,随即跨坐到她身后,拽住缰绳,脚跟轻踢了踢马腹,带她入境燕兰国。
骑马比起乘车来说,行动更加方便。
在距离下一个休息点路途不太远的情况下,是更好的选择。
贺凤影控制着马速,李桐枝没感到太颠簸,悄悄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侧首打量起燕兰国接壤大衍的地区。
她先前所见的大衍边城,落后却热闹,别有一番滋味在。
然而通过几乎无人看管的燕兰边防后,入目所见的景象仅剩下一片荒蛮。
行商来往频繁,黄土道路勉强平坦,只是马行过时,还是会扬起淡淡尘土。
道路两侧的尖刺灌木丛,因从来无人打理,显得杂乱无章。
部分肆意把会划破人肌肤的尖刺枝条直直伸向天空,部分则被马匹或车辆碾压在地,青绿色的汁液渗入泥土。
更远处,一棵枯死发黑的巨树在树干中部烂出一个大洞。
藤蔓看起来无害地攀绞在巨树树干,可联想到巨树的枯死多半就是被它掠夺去养分,便展现出无声的残酷来。
树旁,食腐的黑色乌鸦聚集在野兔腐烂了一半的残尸上,因马匹经行的动静受惊扑腾翅膀飞起,用喑哑的嗓子恶狠狠叫了好几声。
有点被吓到的小姑娘不敢继续探究周遭平静景象下都埋有怎样可怕的真相,连忙把视线收回,身体靠进贺凤影的怀里,好汲取些安全感。
贺凤影感受到她的动作,低眸看了眼她的神情,安抚性地用脸颊蹭了蹭她的发顶:“别怕,我在呢。”
大约半个时辰后,终于望见人烟。
燕兰很小,国内一共只有三座城,距离大衍较近的这座城,皆是平民居住。
由于与大衍商人接触频繁,这里的风气倒算得上是三座城里最开明的。
街道上的可以见到三三两两身穿不起眼灰褐色服饰的女子行走。
但观她们垂首行色匆匆的模样,能知身处之地到底还是对女子限制很多的燕兰国,开明也是相对另外两座城。
贺凤影在客栈前勒停马匹,抱小姑娘落了地。
李桐枝初时还怀着点新奇心,想要看看燕兰国与大衍的不同,但很快这点心思就消弭。
她穿的是一身形制裁剪简单的鹅黄衣裙,在大衍地域,多数时候只是因为出众的样貌,被路人善意多欣赏几眼。
然而到了燕兰,单是因为裙子的明丽颜色,就引来许多燕兰当地人的关注。
他们甚至驻足,上下来回地扫视她,神情晦暗,不知心中在如何批判她的打扮。
不过猜到她该是大衍来人,没谁敢主动上前放肆。
李桐枝在他们的目光中,感觉自己仿佛成为某种会被猎人猎捕的异兽,很不自在地蹙起眉,错步挪至贺凤影侧后方躲着,轻声道:“他们怎么都看我呀……”
贺凤影一双凤目冷漠地扫视那些异国人,动作温柔地解下自己宽大的斗篷给她披好:“他们思想落后,你忽然出现在这里是会惹眼。你戴上兜帽,别看他们,一会儿就没人盯你了。”
小姑娘依言把自己藏进了斗篷里,仅有下半张小脸依然露在外,半信半疑地问:“戴上兜帽他们就不盯着我了嘛?”
“嗯。”他一边应她,素白的手一边搭落在了腰间长刀刀柄。
无需他用燕兰语呵斥,刀锋半出鞘,刃面映射的寒光就是最好的交流手段。
受迫于他展现出的威胁,果然没谁敢继续盯着李桐枝看。
贺凤影警告过他们,领着她走入客栈内。
客栈的掌柜是燕兰人,常与大衍商人打交道,倒也会几句大衍的官话,结结巴巴地问:“饭一楼……还是住二楼?”
加上他手势的比划,其实交流上没什么障碍。
但贺凤影答应了要给李桐枝表现的机会,便故作出听不明白看不懂的模样,向她求助翻译。
小姑娘摘下兜帽,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琥珀色眼睛,言语流畅地向掌柜问明白能提供怎样的食宿和相应的价钱,转述给他知道。
成功得了贺凤影几声夸赞之后,她为了两人之后的旅途,尝试向好说话的掌柜问起近来在燕兰国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
掌柜答说:“听闻大王子去大衍,触怒了大衍皇帝,不幸丧了命,咱们燕兰国下任王该是二王子了。你们既是大衍人,最好不要去临近夷昌那座城,那边昏了头要跟着二王子反大衍呢,对你们态度会很差。”
李桐枝顿时白了脸。
——她的和亲没成,难道就要殊途同归,闹出两国战事吗?
第 52 章
李桐枝恐惧两国真的生出战祸, 有心向掌柜询问清楚详情。
可惜客栈掌柜是从食客或住客口中道听途说得来的片段化消息,说不清来龙去脉,也说不上孰真孰假。
听她问起, 便一股脑全讲出来。
言语间, 甚至有很多前后矛盾的地方, 叫李桐枝听了越发困惑不安。
回忆起梦中见到过的可怖战火, 她的秀眉紧紧颦起,胡思乱想若是兴起战争, 自己需承担的罪孽。
直到冰凉的小手被贺凤影牵住, 感受到他渡来的温暖,她才从混乱思绪中抽身。
贺凤影展开她的手,看到她娇嫩手掌上数个半月形的血色指甲印, 以为掌柜用燕兰语欺辱她才惹她不快,面色不善地问道“他同你说什么了?”
她仰首, 怔愣地看到他墨玉般的眼眸映出自己郁郁寡欢的神情。
抿抿唇,不希望他误会了掌柜,小姑娘还是收拾心情, 柔声解释道:“掌柜好心劝我们不要去毗邻夷昌的城池, 那里的军士因大王子死去, 会是二王子即位的缘故, 对大衍人不友善。”
按照贺凤影的计划,本来也不准备领她涉足燕兰屯兵之城。
越近夷昌, 粗蛮之气越重。
遇上那些亡命之徒, 他是不惧,可需要护着她, 还是有出意外的可能,若一时不慎害她出什么事, 那就当真后悔莫及了。
不过李桐枝单是听到燕兰国的内政,怎么心情就会急转直下呢?
她明明连大衍的政治都不懂也不关心,不该多余了解燕兰国。
他表示出不解,李桐枝睫羽压低,试图掩住目中忐忑,可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心情:“二王子反对大衍,说不定会鼓动燕兰的兵士攻击大衍呢,一旦开战,岂不是生灵涂炭。”
生灵涂炭?
贺凤影微微眯起眼。
就凭燕兰军简陋的藤甲和石矛,倚仗城防坚固,对付游牧的小股夷昌骑兵还行,若动念头反大衍,纯粹是以卵击石。
战争一起,的确会死很多人,但只会是不自量力的燕兰国人。
大衍多年不曾向外征战,并不意味着懈怠了军事,用一场战争令燕兰人在绝对的恐惧中再度学会臣服也不错。
然而即便把其中内情一一讲给心肠柔软的小姑娘听,她的关注重点大概也还是会落在战争造成的死难上。
无论死的是哪一边的人。
贺凤影沉默着思忖片刻,展臂把她拥入怀中,确认她的心意:“桐枝不希望看到战争?”
李桐枝仿佛又陷回那场恐怖的梦魇中去,身子轻轻颤抖,无声地颔首。
“那我会去处理,两国之间不会有战事。”贺凤影拿定了主意,语气平和地向她保证。
李桐枝困惑于他凭什么言辞笃定,贺凤影却没向她详述准备怎么做,只安慰她放宽心。
上到二楼后,可见客栈房间的条件简陋。
一张木桌两把木椅,窗边的床褥许是时常因风雨受潮,虽然清洗干净了,但还是混杂淡淡霉味。
贺凤影推开窗,望着天边那轮明日缓慢地滑向地平线,街道上三三两两的燕兰人都回归自家住宅。
会在夜间出行的人,多半都戴着掩藏面容的兜帽,行动透出鬼祟的意味。
他目睹他们循着黄昏余晖的光亮,走到快要收摊的小贩面前,以手势要求对方交出今日收益的三分之一。
小贩麻木地拿出钱财,像是已经习惯每日这一遭。
果然不愧他向李桐枝介绍的底层混乱,贼人索钱都成为约定俗成的规矩了,想来这些贼人应当也形成一定规模了。
不能保证有多大的胆子。
贺凤影保持警戒心,哄着李桐枝好生歇息,自己则在窗口与门口都布置好绊绳,抱着长刀坐在房内小憩一晚。
他睡得极浅,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立刻睁眼查看四周。
幸而他们财未露白,白日里他又以武器宣告过自己不易拿捏,夜间没有出现贸然闯屋的情况。
不过次日破晓后,他就在客栈大堂内发现两个燕兰人的身形与昨夜勒索小贩钱财的人相同。
对方原本坐在大堂的角落,见到贺凤影与李桐枝下楼后,若无其事招呼小二送来餐食,挪位到了两人隔壁桌,偷偷观察他们。
其中一人似有意起身过来交流,另一人的视线捕捉到贺凤影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过腰间挎刀,连忙拉住同伴的胳膊,示意稍安勿躁。
被贼人惦记上的滋味可不好。
换作贺凤影一人时,被多看这几眼,就足够他主动亮武器见见血了。
可当下需要保护李桐枝,他不敢托大冒险与他们直接起冲突。
由于不能确定贼人出现在这间客栈中,是否意味着掌柜与他们私底下有关联,他谨慎地让李桐枝只要了两杯不好做手脚的凉水,没点其他吃食。
小姑娘虽然意识不到周围危机四伏,但她完全信任他的决定。
贺凤影既说早餐用他们自大衍边城带来的糕点果子,她就无异议地乖巧打开油纸包,捧着小口吃了两块。
浅浅的胃口很快得到满足。
她见贺凤影仍板着脸未取吃,便把糕点喂到了他嘴边,小声问:“怎么了吗?”
没必要平白惹她忧心,贺凤影摇头示意无事,就着她的手随便吃了点:“我们不在这座城久留,今日出发去燕兰的主城吧。”
主城那边有他早早安排好的下属,他去解决她恐惧发生的战祸时,可以将她的安全暂托付给信任的人。
然而重新骑马上路,刚刚出城不远,贺凤影就发现了不对劲。
勒停住马,回首眺望。
微微摇曳的树影,受惊振翅而飞的野雀,都在说明有人偷偷跟在他们的身后,拙劣地隐藏着行踪。
应当是客栈中那两个贼人不肯善罢甘休,为了从他们身上狠捞一笔,想要追他们至更僻静无人的地方再抢劫。
摆在贺凤影面前的选择有两个。
一是利用骑乘的马匹,加快速度将他们甩掉,另一则是将计就计,容着他们追上,将他们干掉。
他很快就做出决定,再度催马前行,仍保持慢悠悠的马速。
骑乘在马匹上,即便李桐枝换上了材质柔软且有一定厚度的绸裤,大腿娇嫩的肌肤也还是磨擦得通红,要是再加快速度,将她颠簸受伤就不好了。
至远离城池的密林中,四下环境是贼人们适合劫掠的场合,连忙加快脚步,超到了他们前面去。
贺凤影也认为这儿适合灭口。
扫视向前方,他轻易寻找到那两个跟踪者埋伏的地方。
于是落地,拴好缰绳,指了指不远处的潺潺山泉,对坐在马上的李桐枝说:“昨夜睡得不太好,我去用凉水洗把脸,清醒一下。”
他故意绕行至树后,避开了她的视线,仿佛一无所觉地走近两个跟踪者的埋伏点。
贼人们想无声无息地解决掉唯一具备战斗力的贺凤影,然后掠走财物和容貌绝佳的小姑娘,省得她趁机逃跑,还要费力追逐。
计划得很完美。
两人静默地等待贺凤影靠近,拉直埋在浮土中的绊绳,试图将他绊倒,占据搏斗上的优势。
然而新翻上来的浮土颜色上与泥土不同。
寻常人或许难以发现这细微的不同,可贺凤影精于此道又事先提防,他们班门弄斧的举动反而引火烧身。
绊绳被瞬息切断,在两边蹲伏使力拽的贼人忽然失去互相的牵扯力,猛地向后摔倒。
其中一人的背脊刚刚接触到布满尖锐碎石和腐败落叶的土地,还来不及痛呼一声,就被贺凤影的刀尖捣进心窝,剜出碗大的血洞。
仅仅几个呼吸间,人就没了生息。
而作为他最后生命证明的的飞溅血液,由于贺凤影的后撤步,没能造成丁点污染就回归大地。
贺凤影自信自己能一击杀敌,看也不看死人,收了招立刻攻向另外一边的贼人。
剩下的一人倒是有几分机灵在,方摔倒在地就认清自己与同伴撞上了硬茬狠角色,不顾疼地连滚带爬站起身。
在巨大求生欲的作用下,他发现了可以让自己活命的逃跑路线是李桐枝的方向。
无论是抓住小姑娘要挟身后的煞星,还是向她告罪求饶请求保命,一定都行得通!这煞星刻意避着同行人来对付他们,就说明他在乎她见到他杀人的情形!
抓着这救命稻草般的念头,贼人以此生最快的速度跑出了好几步。
制造出的动静稍稍吸引了小姑娘的注意力。
她在马上挪了挪自己的身体,歪头试图望向树后的贺凤影,柔声问:“凤影,发生什么了吗?”
沉重的一声响。
贺凤影表情如常地从树后探出半边身子,向她挥了挥弃了刀的右手,微笑道:“没太大的事,就是这儿有条大蛇,我快对付完了,桐枝你别过来看,不好看。”
与此同时,他的左手毫不留情地扼住贼人的脖颈,把人整个按在了树上,几乎把对方的喉骨捏碎。
贼人在窒息中挣扎不休,掰不开贺凤影的手,只能尝试呼救。
可惜破碎的音节吐出口还比不上风声喧嚣,仿佛真的是贺凤影口中大蛇临死闹出的动静。
唯一有可能拯救他的小姑娘相信了自己恋人的话。
她不喜欢蛇这种冷冰冰的动物,也不想看到蛇的尸体,所以依着贺凤影的话,乖乖坐正,提醒道:“你小心些,别让蛇咬着了,说不定有剧毒呢。”
“嗯,没关系,他快不能挣扎了。”贺凤影声音温和,注视着贼人死去。
然后将他的尸体丢在杂草中,转身捡了刀归鞘,用山泉水洗了洗手,回到李桐枝的身边,道:“好了,解决了,我们继续上路吧。”
第 53 章
燕兰国的主城无法比拟大衍的京都。
不过这儿到底是燕兰世家王族安身之处。
映入视野中的高耸堆石城墙, 较之李桐枝和贺凤影眠宿一晚的破落城池黄土墙,还是显得更为坚实美观。
就是负责驻守城墙和城门的守卫们都懒懒散散,聚在搭出来的简陋棚户下打花牌, 遇到满载货的车辆才拖拖拉拉地来瞧瞧, 进出的行人则全然不管。
倒是省去与他们掰扯的麻烦。
进城后, 贺凤影便领着李桐枝径直走向了张贴告示的木围栏。
告示皆是用燕兰语书写, 小姑娘只学了听读,并不会识写, 不禁犯了难。
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告示上的字我没法儿给你译, 你想知道上面内容的话,我问问旁边的人。”
贺凤影怔愣一瞬,微抬起唇角, 摇头道:“我不关心燕兰人张榜写的东西,要看的是这个。”
他长指点在仿佛作为木围栏装饰的新刻雕版画上。
画上图案的花纹设计得繁美, 但也就仅此而已,看不出其他门道,李桐枝不解这有什么值得他特意走来观察的。
“这是枭羽卫的密语, 解读后能知道他们现在的身份和位置。”
枭羽卫拥有自身独特的密语, 在许多需要留言给同僚的场合都很方便。
比如现在就帮助不懂燕兰语的他获知了该如何与下属们汇合。
向小姑娘简单解释完, 贺凤影因解读得到的信息稍稍蹙眉, 站定一会儿,还是领她前往枭羽卫的所在地。
一间棺材铺。
自从他将人派遣至燕兰, 几度书信联络都只交流两国间的重要事务, 批准一些资金花用,没有过问他们在燕兰国经营的营生。
没想到他们是在燕兰主城做死人生意。
挑开白色的门帘走进去, 店铺内的窗贴着黑纸,格外昏暗。
黯淡的光线中, 李桐枝瞧见停沉在墙边的乌棕色的棺材和画着诡异妆容的纸扎人,不由心惊胆战,紧捏着贺凤影的袖摆,几乎贴着他走。
柜台后微胖的少年倚卧在躺椅上,摊开了一本书挡着眼睛休憩。
听见有人进店的动静,也没有起身招待的意思,懒懒用燕兰语说:“最便宜的棺材二十文,愿意买就做个登记,要贵价的或者有其他要求一并写下来,没问题我们回头就给你送。”
“赵彦,坐好了说话。”贺凤影没管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直接开口吩咐道。
久违却熟悉的嗓音逼得赵彦一个激灵。
他下意识挺直腰板坐起身,脸上的书册因他动作幅度过大,啪塔一声掉落在地。
看清真的是贺凤影,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瞪大,难以置信地惊呼道:“指挥使,你怎么来燕兰了!”
赵彦的视线落在李桐枝身上,眨了眨眼,确认道:“这位是九殿下吧,指挥使怎么领着身娇体贵的殿下往这小破地方来,这地儿还不如咱们大衍一个村呢。”
贺凤影唇线抿直,不太满意他表现出的一惊一乍和口无遮拦。
燕兰是李桐枝母妃的母国,虽然他们一路走来,看到的的确都是缺点,但当着她的面蔑谈燕兰还是不甚妥当。
所幸侧目观小姑娘面色如常,因没把燕兰当作她自己的故乡,并未对恶言上心。
因此贺凤影没计较,问赵彦道:“你兄长赵阑和其他人呢?”
燕兰虽是小国,但依然是远离大衍京都的异国,枭羽卫们遇到事的大多数时候,都来不及汇报大衍,必须自行拿主意。
这种情况下,他派来主持大局的,自然不可能是咋咋呼呼的赵彦。
赵彦呐呐没有立刻回答,神情不太自然地闪躲他的视线。
站起身,赵彦将通向店后院落的门打开。
外间和煦的阳光撒入殿内,驱散了棺材铺的阴森感:“他们另外有事儿做呢,就留我看着店。指挥使不如和殿下随我先去歇歇吧,我收拾间干净的客房给你们住,他们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说的是实话。
赵彦没有胆子对善断人心的指挥使撒谎。
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含糊其辞的有所隐瞒。
不过贺凤影相信他们对大衍的忠诚,不准备过分追究他们的私事。
况且他要与他们讨论的事情,也需得避着李桐枝说。
因此垂首看了一眼身侧紧张情绪渐消退的小姑娘,点头同意了赵彦的提议。
棺材铺的店面看起来邋遢阴沉看漫看开车呜呜视频在企鹅君羊八六艺奇奇散散零四,店后枭羽卫们自住的院子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哪怕是从前无人居住的客卧房间都布置得井然有序。
虽然没有昂贵的装饰品,但作为皇上亲卫的枭羽卫们显然不会在舒适程度上委屈自己。
仅仅是赵彦取来放在床榻上的绸被与木棉芯软枕,都属燕兰王族才用得起的物件。
若叫外人见到,必然立刻能猜出他们的身份存在蹊跷。
“指挥使瞧瞧还缺用什么,库房里堆的东西太多,其他物什我需得翻找一遍。”
贺凤影问:“你们就把这些价值高昂的东西随意放在房间和库房吗?”
“这不是刻意选着开了棺材铺嘛。”
赵彦心虚会被贺凤影说教行事不谨慎,轻咳了声:“平日里通常都是和死人打交道,做些手艺活,不用掺和活人的事儿,没谁会进我们屋子或者库房里看,不至于露馅。”
他一张憨厚的圆脸,腮上还有些微微嘟起的肉,看起来脾气很好。
可身为枭羽卫,骨子里对敌对者的生命看得很轻。
为取信贺凤影,赵彦为自己的话注解道:“如果真有小贼不开眼,要偷我们这些经营棺材铺的可怜人,就只好把他的命留下来了。我们总不至于吝为他备一具棺材下葬,二十文还是肯出的。”
听他把取人性命的话轻易挂在嘴上,李桐枝因他与自己年纪相仿而生出的那一点儿亲近感悄无声息地消失。
在赵彦重新笑眼看向她时,她没有再像先前一般乖乖回以微笑。
而是像只意识到危险的幼兔,小心地挪步,移到贺凤影另一边,好远离年纪轻轻就是笑面虎的赵彦。
赵彦愣了一下,意识到她态度改变的缘由,忍不住咋舌。
枭羽卫杀人不是常事嘛,明明自己的手段较之贺凤影能称得上是仁慈了,怎么接受了指挥使,却无法直面其他枭羽卫啊。
然而当着贺凤影的面,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銥誮
若无其事去库房取来所有必需品地把客房布置完,赵彦摩擦着双手手掌,有点紧张地说道:“不好让你与殿下干等,我去寻兄长他们回来吧。”
得到贺凤影允准,他松了一口气,弯弯眼告别躲他的李桐枝,离开了棺材铺。
李桐枝被贺凤影哄着在舒适的床榻好好午睡一觉缓解劳顿。
再醒来时,已是日薄西山的时辰。
贺凤影不在身边,不远处靠窗的木桌旁却似是坐着个陌生的男子。
看身形,并不是她先前见过的赵彦。
意识到自己与未知善恶的人独自共处一室,李桐枝心尖直颤。
从初醒的茫然中清醒过来,有些慌乱地将叠放在枕边的外袍穿好。
身在异国他乡,她唯一信任的恋人不知去向,她一时竟不知是赶紧起床去寻他合适,还是保持现状假装自己没有醒来合适。
留给她做选择的时间没有很久,因为她窸窣穿衣服的动静其实都被听去了。
“现在知道怕了啊。”
女子温雅的声音响起,宽慰了她内心的不安:“由着贺凤影护你一路到这燕兰国,都免不了有与你分开的时候,若你是跟随那混账大王子来的,此刻该是何等绝望。”
“大皇姐?”
第 54 章
李桐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皇姐怎么会出现在燕兰国呢?
她穿上摆放在床榻边的软靴,揣着砰砰直跳的心走近了确定。
视线对上时,她局促地止住了脚步, 鸦色长睫颤动不停。
桌边坐着的果然是一身男装的长公主李昭华。
先前李桐枝随贺凤影来到棺材铺时, 之所以赵彦答话吞吞吐吐, 就是不好在未获准的情况下, 泄露李昭华秘密前来燕兰的事。
“难道我换了身服饰,桐枝就认不出我了?”
她单臂曲肘支着自己的脸颊, 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微笑, 叹息道:“还是桐枝其实不想见我?我得到你平安的消息,可是惊喜之余松了一口气呢。”
李桐枝连忙一边否认一边道歉:“没有不想见皇姐,对不起, 我让你担心了。”
“知道你是被贺凤影带走,我倒不是很担心。”李昭华招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道:“道歉就算了,可你实在糊涂,就算遭了恶意算计, 你也不该听信和亲的鬼话。”
李桐枝迷惑地慢慢眨眼, 没听懂, 不解地问:“什么算计?”
“你那些诡异的梦, 全都是旁人故意设计的。”
李昭华尝试回忆了一下,仍然没想起顾闻溪这小人物的名字, 只得道:“霜白与我已将人羁押在牢狱, 等回去后就可审问清楚。”
她知道李桐枝与自己和李霜白不同,不喜涉政事, 无意勉强,可牵扯到相关她自身的事上, 还是得让她懂一些。
否则说不定下次还会踩入旁人的陷阱里。
因此她抬手轻掐捏住小姑娘软绵的腮肉,凝视着她澄澈的眼眸,循循善诱年幼天真的妹妹认识到真正的错误:“你以为两国和亲是为了什么?”
李桐枝还在奇怪自己的梦怎么会被外人干预。
听到大皇姐的提问后,秀眉蹙起,仔细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答说:“和亲难道不就是字面意思以两国亲事维系和平吗?”
虚浮的大道理是她从书上看来的。
李桐枝信以为真,却令李昭华听了忍不住发笑:“怎么可能呢,两国之间的政治,哪有这么简单。”
她耐心地解释道:“如果是军事羸弱、不堪一击的弱国或弱族,遣女子往强国和亲,要么是为了示弱争取时间来奋发图强,要么是指望对方下一代的王混入自己国家的血脉,能利用作为撬动外国权力的支点。”
小姑娘听得晕乎,抓不住重点,茫然问道:“大衍派公主和亲,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李昭华因她的不开窍被气笑。
自己预设的前提条件明明是国力低下,怎么就叫她忽视了——大衍哪里沦落到需要公主和亲的地步了。
屈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留下一枚小小的红印,李昭华轻轻吸了口气,换了种说法,问:“行,就假如我手段低劣到需要赔去一个妹妹和亲——桐枝知道你作为和亲的公主,肩上担着怎样的责任吗?”
李桐枝不太愿意设想这个可能,也想不出。
她抿紧唇线,轻轻摇头表示不知。
“你得平安生下继承人,设计杀死你的丈夫成为一国摄政,且在继承人成年之前,攒够足以让你坐上王位的力量,杀死预定的继承人,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继而无战将燕兰并入大衍。”
李昭华故意板起脸,用最直白的言语吓唬她。
杀夫杀子,她能轻易说出口,李桐枝却光是想一想都心觉惶恐。
她被大皇姐的话惊得站起身,一连退后了好几步,口中连道不行。
“是吧,你这蠢妮子根本做不到,所以不用想这种事会落到你身上了。”
终于令她知难而退,李昭华微抬唇角,感叹道:“我派你和亲,以后你遇上事儿了,约莫还得眼泪汪汪地给我写求援信,完全是亏本的买卖。”
“那……那燕兰和大衍之间会打仗吗?”
“打仗?”李昭华没想到她还在担忧两国战事,颇感意外地扬眉,反问道:“贺凤影行动前,没同你提及他的打算吗?”
什么打算?
李桐枝浅睡了一觉,醒来后便不见贺凤影身影。
方才被带进大皇姐的节奏里,只顾与大皇姐说话,竟忘了追究他的下落。
听出李昭华话语中一丝不祥的意味,她连忙问起贺凤影去了哪里。
“他去帮你解决你担忧的战祸了啊。”李昭华莞尔,重新哄着她坐回身边,道:“燕兰王位的两位继承人若是都死了,燕兰内部就该为权力自行争斗起来了,无暇顾及与大衍的矛盾。”
贺凤影清楚这一点,因此与身在大衍的枭羽卫们汇合后,便向赵彦要求提供相关二王子的信息,好计划出一个完美的行刺计划。
搜集信息原本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不过李昭华比贺凤影与李桐枝更早来到燕兰,计划中同样需要二王子死。
枭羽卫在接到她的吩咐后,已经做完了事先准备。
从赵彦口中获知贺凤影带着李桐枝来到燕兰国,李昭华与贺凤影见了面,交流一番后便把刺杀任务交给了他。
李昭华向茫然的李桐枝轻笑道:“有他作为执行人,我且能安心推进我的计划了。”
“皇姐的计划?”
“对啊,我不远千里来到燕兰,桐枝不会以为我是来观光的吧。”
李昭华将她柔软的手握在掌中轻捏,道:“等二王子死后,燕兰会内附我大衍,世上将不存燕兰国,而是大衍多出一个燕兰郡。”
顿了顿,又强调道:“以及一位女郡王。不久你应当就能见上她,我听说她当年与你母妃有几分情谊,你要有什么想了解的,等我与她谈完正事,便问问她吧。”
将近晚餐时,李桐枝见到了李昭华口中未来会被成为燕兰郡王的女子——如今燕兰国王的妹妹燕俞。
她约莫三十来岁,身材颇为瘦弱,身量也不高,整个人几乎是被压在黑色的斗篷下。
脱去兜帽后,显露出一张五官清秀的脸,可疲态同样很明显。
因时常皱眉,她的眉心处留下了深深的沟壑,左侧脸颊至唇角处还有一道浅浅的淡粉色疤痕。
如果不看她炯炯有神的双目,难以从她身上找到与其他麻木的燕兰女人有任何不同点。
燕俞坐定在李昭华与李桐枝的对面,哑声用夹杂了古怪口音的大衍官话道:“我与殿下遣去的人对上暗号,见了面,可他看着实在年少,当真能刺杀成功吗?”
女子在燕兰的地位低下,即便她身负王族血脉,也是花费大量心血布置,才收买了几位心腹,安插在王宫核心。
能够联络上李昭华,都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如果不是大王子受怂恿,以私人名义组建使团前往大衍,她的心腹碰巧被选为使团成员的跟班,她怕是只能放弃得到大衍支持,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孤注一掷地发动政变。
而这次可以帮助完成这次刺杀计划的人更是寥寥。
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刺杀失败,她多年苦心经营就功亏一篑,无法翻身了。
李昭华将面前的茶盏推给她,微笑道:“润润嗓再说话吧。”
温热的茶水熨帖口干舌燥和心烦意乱,燕俞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既然把筹码都押在了李昭华代表的大衍,就该完全托付信任。
毕竟李昭华接受她的内附提议后,肯来到燕兰主持计划,已然表明了诚意。
燕俞的手掌合成拳,轻击在自己额头,深深吸了口气,道:“抱歉,事到临头,我忍不住胡思乱想。”
“无妨。”李昭华不甚在意地说:“你别因年龄看轻他,交他的任务还从没失败过。”
为了宽慰燕俞的不安,她从只匣子取出支做工精美的武器把玩在手,含笑说:“况且就算失败我也有预备方案,我可是带了十几位配火铳的亲卫一起来的,实在遇到麻烦,暴力解决就是。”
第 55 章
“火铳?”燕俞咀嚼着陌生的名词, 不自禁皱起眉。
她未曾听说过这种新颖的武器,不能理解李昭华为什么能有自信仅凭十几人去应对王宫数百近卫,以暴力平定混乱。
“人数上的差距已经可以用武器抹平了。”李昭华微抬唇角, 很有自信地道:“干脆让你直观瞧瞧火铳的威力吧, 看过你就能知道了。”
毕竟火铳是她投入了大量金钱, 笼络了许多人才研制出的秘密武器, 属于最后能保障她自己登基为帝的杀手锏。
不到别无他法的情况下,她并不希望与异母弟弟们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暂时没有将火铳对准自己血亲的意思。
因此, 这威力巨大的武器自从研发出来,一直只应用在试验场上,没有合适的用武之地。
如果贺凤影失败, 真需要动用火铳也不错,能给她的亲兵们累积些实战经验。
燕俞半信半疑地颔首同意观看火铳的威力表现, 李昭华便吩咐枭羽卫们做些伪装的准备工作。
因为使用火铳的动静会很大。
为了避免冲突,还是尽量别引来不必要的怀疑。
等待的过程中,她侧目看向乖乖坐在旁边不发一语的李桐枝。
小姑娘没心情了解武器的杀伤力, 也没专注在听她们谈话。
获知贺凤影肩负刺杀任务进入燕兰王宫, 她难以遏制忧心, 忍不住轻咬住下唇, 手紧紧叩在心口处,望向窗外出神。
李昭华看出她是在担忧贺凤影, 手托着下颌, 辨不出喜怒地说道:“桐枝这么在乎贺凤影,倒叫我为难回去后该怎么论他的罪罚了。”
李桐枝闻言愣住了。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贺凤影回到京都后, 免不了被论罪,慌乱地说:“他做错事全都是因为我错信梦中噩兆在先, 皇姐要罚还是罚我吧。”
“一码归一码,你无辜遭人算计,没什么好罚的,教育几句,下次不再轻信便是。贺凤影明知后果,还将你这大衍公主掳掠走,必不能轻易饶过。”
“我不是被他掳掠走的,他从使团中救了我,我是自愿随他走的,皇姐要罚,请罚我同他私奔的错处。”
李昭华听到向来爱羞的她在慌乱下连私奔都讲出来了,微微扬眉。
眼见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瞳因急迫而浮现出水光,李昭华没再继续逗她。
耸耸肩,道:“你若仍把他当作驸马看,那我便只当这一趟是你们恋人间的小情趣了。至于他荒唐撂挑子说不干的罪罚,这回他要是能漂亮完成任务,就将功抵罪,看着从轻发落吧。”
李桐枝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位是九公主定下的驸马吗?”
燕俞来之前,就从李昭华遣去寻她的枭羽卫口中得知了李桐枝的身份,很期待见到年少时闺中密友生育的孩子。
面对面后,她从小姑娘娇柔的面容上轻易寻到了故人的熟悉感,几次余光都黏在她身上不肯挪开。
只是方才与李昭华商讨正事,不好主动开口与李桐枝交流。
等到李昭华唤她聊起闲话,燕俞这才忍不住加入到这场对话中。
李桐枝不太擅长应对她热情的目光。
虽然皇姐提到她与自己母妃有旧,但她并不知她们往日情谊到底有多深厚,不敢贸然说太多内情。
只诚实答道:“我将到及笄的年岁,若要嫁人,嫁的只会是他。”
“我知道了。”燕俞浅勾起唇角,心中暗自打消了刺杀计划若遇意外情况就牺牲掉贺凤影的主意。
念起与故人过往相处的时光,她露出个忧伤的微笑:“九公主面上犹存稚气,原来已到快嫁人的年纪了——你出落得健康美丽,谨微若能见到你现在的模样,定然高兴。”
许谨微正是李桐枝母妃的姓名。
后宫中鲜少有人直呼她的名,她似乎也并不喜欢这个寓意谨小慎微的名字,不曾向女儿提及。
李桐枝还是在她逝去后,从牌位上知晓的。
眨眨眼,小姑娘态度礼貌地轻声问道:“你与我母妃的关系很熟稔吗?”
燕俞“嗯”了一声,没有过分宣称她们的友谊有多亲厚,而是陈述道:“我与谨微的情分始于极年幼的时候,许家花费大心血让家中庶女得到了公主伴读的身份。
我高兴多了一位玩伴,她却少绽笑颜,总是安静不说话。相处久了,经我一再追问,她才说她看透了许家是要利用透她的价值。
指她为伴读,要么是希望她能搭上大我二十多岁的皇兄,先成为侍妾后为妃,要么是希望借用我与她的情谊,为她许家兄长尚公主回去。”
往事一幕幕流转脑海,燕俞紧绷的神情有所放松,手指叩在悬系腰间半旧的绣囊上,目中流露出怀念。
她的伴读们都给她绣了绣囊,这枚出自许谨微之手的原不是她最喜爱的,后来却被她翻找出来,日夜佩戴。
绣囊凸起的纹理因岁月磋磨变得有些毛糙,燕俞在经历沧桑世事后终于通透。
轻捏了捏自己的鼻脊,她叹道:“明明谨微与我年纪相仿,我却比她幼稚得多。当时被她口中的利用吓到,竟疏离了她——其实她不过是告诉了我实话,其他伴读来到我身边同样各有目的。”
关系疏远后,许谨微便多是远观她们嬉闹。
偶尔用自备的纸笔作画,画成成品后并不展示给任何人看。
“我偷看过她画到一半的画,用色很美。最后看到画作,却是在燕兰才子们拿出各自作品品鉴时,她的画加上了她兄长的名字和印鉴。”
虽然同许谨微的关系不够亲近,但燕俞并不喜欢看到自己伴读的作品被他人篡夺了去。
因此她帮许谨微出头说话,试图证明画作出自许谨微之手。
然而结果并不如她想象得好,她没能成功伸张正义。
燕俞的食指指节顶在了自己的太阳穴,皱眉轻声道:“那次是我第一回真切感受到在燕兰,女子有多被看不起。”
她的证明毫无作用,她的父皇蔑笑说大气磅礴的用色和笔触都不可能出自女子之手,若她看许谨微画过类似画作,也必然是许谨微抄袭兄长。
燕俞多说了几句,一贯对她还算宠爱的父皇便觉众目睽睽下被她冒犯了威严。
厉声斥了她离开,还念叨她年岁大了便不如幼时听话懂事,该好好学规矩,以免出嫁到世家闹笑话。
“出嫁后我才明白,许家利用谨微的价值,我的父兄也会利用透我的价值,我女儿的价值。”
燕俞自愧道:“那时谨微已被送往大衍,我每每想起她的话,才发觉她比我清醒得多。”
第 56 章
随着燕俞讲述过往相关自己母妃的一切, 李桐枝渐渐放下了对她的心防。
身子稍稍前倾向她,潋滟眸光的双目流露出亲近。
李昭华算是现场见识了皇妹的信任是如何轻易交付出去的。
情不自禁暗叹在自己认识的诸多人中,最好哄骗的定属这个年幼的妹妹。
也就是她爱羞, 通常就窝在自己额宫室中, 不与陌生人接触, 又早早招了贺凤影那恶兽般的守护者在身边, 否则怕是都不知受了多少次骗了。
虽然有自己在场,燕俞多半不敢胡说八道、编造事实, 但说实话并不意味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真情实意。
燕俞能被她选定作为燕兰未来女郡王, 是因对方已是个合格的政客,而不是她自己口中那个年少时被人瞒骗、无知无措的小公主。
或许成功脱离燕兰环境、在大衍立足的许才人,的确在一段时间中成为燕俞的心灵支柱, 足以令她一遍遍在记忆中美化幼时伴读的形象。
可对方若是当真在意许才人,凭多年积攒的实力, 不会连一封信都无法寄往大衍。
也不会明知侄儿大王子心怀鬼胎往大衍求娶公主和亲却不制止,而是利用使团队伍成功与自己搭上线。
现在表现出的亲善,多半是刻意而为。
李昭华认可她的手段, 相对的, 不会眼睁睁看她把手段加用在不通政治的皇妹身上, 把皇妹带着搅进深浅不明的燕兰内政里。
轻咳了两声, 李昭华拢住李桐枝的肩,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
淡淡同燕俞表态道:“你既然识得我皇妹母妃的画, 不如就帮着把能收集的画作搜罗起来吧, 之后我照价支付银钱。”
复杂的人情纠葛,因她最后一句话, 重新转变成最单纯的利益交换。
亏欠人情难还,能用银钱解决的永远是最简单的。
燕俞因她突然打断诉情颇感意外, 腹中准备好的说辞无法言出,沉默了一会儿。
她本来以为李昭华领着李桐枝与自己会面,就是为了让李桐枝这同时具备两国血脉的公主作为沟通的桥梁,减少燕兰内附大衍的矛盾。
这是个好办法,燕俞也愿意亲近天真烂漫的故人之女。
可惜李昭华现在给出的态度,否定了她的猜测。
即便她觉得可惜也无用,主动权自始至终掌握在李昭华手中。
她需要依靠大衍的支持才能在未来控制和改变燕兰,为避免同盟关系恶化,还是没有表示反对。
燕俞轻轻颔首,收起被回忆勾起的漫散心绪,退回自己应处的同盟兼下属位置,重拿捏起较生疏的口气,承诺道:“好,我会去办。”
平复情绪,燕俞大概领悟到李昭华点明贺凤影的驸马身份,是要自己提高对贺凤影的重视程度。
于是又转脸向李桐枝道:“我会令我的人好好配合你的驸马行动,就算刺杀失败,也能保住他平安从王宫撤离。”
李桐枝没能从她们这寥寥几句对话中听出态度转变的蹊跷来。
她的小脑袋顺从地贴在皇姐的手臂,只听出表面那层是燕俞愿意帮忙找回母妃从前的画作,还愿意看顾贺凤影的安全,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欢喜地道了谢。
枭羽卫此时叩门来报,说准备工作完成了,室内三人的闲聊便到此为止。
李昭华放开拥着皇妹的手,请燕俞先去院子中等待。
然后她一边有条不紊地将弹丸装配进火铳,一边听皇妹用清越的嗓音快活念着母妃的故人是个多好的人。
“什么都无需做,向你许诺几句话就能是好人了?”
李昭华听得忍俊不禁,用指腹点在小姑娘白嫩的额心,轻嗔道:“当真是个笨蛋,怪不得会被几个诡异的梦蒙骗,怕是有点心机的都能哄了你上当。”
李桐枝懵然捂着自己被点出红印的前额,缓缓眨眼,不太确定地问:“她是骗我的坏人吗?”
“有我在,骗你不至于——她也说不上是坏人,但没你念叨得那么好。”
人的性情大多数时候都在好坏之间摇摆不定,如同黑与白之间存在过渡的灰色地带一般。
只是这种说法把李桐枝弄糊涂了。
她思索了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蹭坐到皇姐身边,乖巧地点头承认自己的笨:“我不如皇姐和凤影有主意,我都听你们的。”
尽量不去质疑聪明人的决定就是她最聪明的做法。
比如皇姐设计的刺杀计划,她虽然仍然无法认同剥夺人的性命,但皇姐既然说这能阻止战事,让燕兰内附,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不该去否定皇姐的计划。
又比如她之前没有深想的枭羽卫残忍手段,如果执行者是贺凤影,她会收拾起自己对受刑人多余的怜悯,因为她相信贺凤影不会残害无辜。
“行,愿意乖乖听话,笨笨的也没关系。”李昭华装配好特制的火铳,戴上有一定防护和隔热功能的皮手套:“走吧,带你瞧瞧威力。”
院内,枭羽卫不仅给摆设好的木人套上了燕兰军中使用的藤甲,还另外在内部加了层金属内甲。
李桐枝认识的赵彦则在院落外用手摇着一个爆米花用的黑色机器。
望见她们出来,他加快了手上动作,向李昭华点头示意都准备好了。
“声音有些炸,桐枝退到后面把耳朵捂上吧。”李昭华叮嘱了她一声。
小姑娘依言走到房柱旁,捂住双耳。
伴随两声重合的巨响,火铳和爆米花机都冒出白烟,熟米的甜香漫开,院内正中木人身穿的甲胄破开了一个比弹丸直径更大些的洞。
李桐枝还是被吓了一跳,取了赵彦捧来让她尝尝的爆米花,咀嚼出丝丝甜味,急促的心跳渐渐恢复如常。
李昭华则把手中热度未褪的火铳放到一旁,领着燕俞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成果。
实木木人的坚硬程度比人体更甚,经两层甲胄缓冲,竟然扛住了铁质弹丸在火药作用下的冲击力。
木人没有被完全穿透,弹丸深深内陷在破开的口子里。
但这已经足够惊人了。
代入到面对火铳的是人,无论被弹丸打中哪里,约莫都会瞬间失去战斗力,落入濒死的地步。
对比同样是远程武器的箭矢除非命中防护不足的面门或咽喉才能杀人,火铳的优势无需用言语来形容。
“一柄火铳可以六连发,然后填弹下一轮。就是火铳过热有炸膛的风险,我不希望损失下属,一般只允他们射六发一轮。”
李昭华不吝讲述实情,向瞠目结舌的燕俞说:“现在你相信了吧,我带来的十几人瞬间便能杀伤百人,剩下被吓破胆的卫兵,我的亲卫用腰刀就能解决。”
第 57 章
身在燕兰王宫的贺凤影其实无需多少协助。
他一开始吩咐枭羽卫们搜罗消息, 也只是为了确定自己需要杀死的燕兰二王子长相,然后寻一个简单的办法进入王宫。
至于如何完成刺杀计划,如何在成功后全身而退, 他次日被宫人领着在王宫中转了一圈, 就规划好了全部。
贺凤影记挂着李桐枝, 虽然心知有长公主照看她, 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但他们到底身处异乡, 心无归处, 他不准备与她分离太久。
况且他擅长杀人,并不擅长一直长时间的伪装。
当下以普通宫人聋哑亲眷的身份进入王宫,即便刻意用烟灰掩盖了过太招眼的面容, 养成习惯了的站姿、坐姿之类的动作也还是会显出他的不凡和贵气。
一不留心,就有泄露秘密的可能。
越是拖延, 越容易出变故。
因此当燕俞的下属用蹩脚的大衍话叮嘱他在王宫低调生活的各项繁琐事项时,贺凤影没记,而是打断问道:“二王子现在就在王宫是吗?”
宫人并非二王子近侍, 不能知二王子实时动向, 谨慎地回答说:“近日未听说王室有什么需要外出的大型活动, 二王子的私人行程我说不准。”
贺凤影颔首, 把私自携入王宫的匕首系好在腰间,套上外褂便要自行去看。
宫人惊了一惊, 连忙拦住问他要往哪里闲逛。
“去二王子的住处, 他在就杀了他,他不在就等他回来再杀了他。”考虑到对方也算帮助自己进了宫, 贺凤影耐着性子冷淡作答。
“不行,怎么可以这么突然!”宫人准备等待燕俞下令再行动, 未料到贺凤影并不是听令行事的。
他习惯了当发号施令的上位者,不免因这刺耳的否定声皱起眉,微微低眸看去。
幽深墨瞳中如冰锥般的杀意刺入宫人双眼,把宫人试图劝阻的话尽数瓦解,瞬间哑了声,身体僵在原地。
贺凤影收回目光,念及长公主与燕俞的同盟关系,嘱咐了一句让他现在寻借口离宫,以免二王子死后查到自己,连带帮自己进宫的这个下属一起被清算。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回过神的宫人才想起自己忘记告诉他,燕俞的女儿现在正被二王子软禁在住处,连忙拔腿追出。
可惜贺凤影已不见踪影。
怕引来其他人注意,宫人不敢在宫中胡乱寻找,只得一边心中默默祈祷贺凤影的胡来不要害了自家主子的女儿,一边依照贺凤影的叮嘱,收拾起自己的物什准备出宫。
至少提前去通知燕俞一声,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也能有个弥补的余地。
贺凤影没花费多长时间就寻到二王子的住处,在墙边一跃,身形隐藏在他一早就看好了的树冠中。
二王子自从大王子的死讯传回,认定自己是唯一继承人,就毫无顾忌地与夷昌人来往频繁。
为他看守住处的,除去燕兰王宫本身配备的侍卫,还有四个体态壮硕、身穿一身皮草,佩戴骨制饰品的夷昌男人。
他们随便倚靠着柱子站立,怀中抱着做工粗糙却杀伤力惊人的重斧,用纸卷了不知名的草叶末,点燃叼在嘴里,不时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略微发黄的牙。
贺凤影听不懂燕兰语,也听不懂夷昌语,不过从他们松垮无备的站姿和交谈状态,能判断他们侍奉的二王子不在宫室内。
那么那间紧闭门户、由多名侍卫把守的房间里会是什么人?
观察到有侍女端着茶水进出,他觉出里面应当不是简单的囚犯,便稍稍调整位置和角度自门扉开启的缝隙窥探屋内。
仅一个年少的女子在屋中。
现在燕兰国内,能让二王子稍稍忌惮的,应该仅剩下尝试参与政治活动多年具备一定影响力,最终联系上长公主同盟的燕俞了吧。
贺凤影虚眯起眼,回忆起与李昭华谈话时,对方似乎有聊到燕俞唯一的女儿是她的软肋,怀疑被看管的很大可能就是燕俞的女儿。
然而他还没有好心到在完成刺杀目的之前,轻举妄动去救援一个陌生人。
想来有燕俞的公主身份摆在那里,除非他刺杀未遂还暴露出主导杀人的是燕俞,否则屋内的囚徒不太可能有性命之危。
因此他依然藏身树冠,静候二王子。
约莫一个时辰后,夕阳映红半边天,有宫人提前归来宫殿,传了众多原本侍候在宫室内的宫女们出来,伏身于地,列在两侧等候。
贺凤影之前被领着见过一次这浮夸的排场了,知道这意味着自己目标的归来,握紧了匕首柄,轻巧落地。
最先迎上前的自然是四个不遵王宫规矩的夷昌人,七嘴八舌说了长串的话,意思大概是二王子不该撇下他们,独自离宫。
被当面顶撞,二王子立刻垮下脸,目露不耐。
他虽然倾向于夷昌,但主要是希望借夷昌的势,在自己登临王位后摆脱附庸大衍的处境,真正完全决定燕兰一切事务。
一旦成功,他就准备拿出大义灭亲的态度,向燕兰民众宣称他一心只有燕兰,与母族夷昌决裂。
有这种计较,他自然不愿意让他们掺和到自己所有事里来。
不过现在还是得虚与委蛇地应付。
二王子烦躁地解释了几句,四个夷昌人仍然不依不饶地要他保证下次会带他们一起。
周遭宫人怕触怒夷昌人,白挨一顿打,不敢置喙参与进来,皆静若寒蝉。
贺凤影看中这个时机,神态自若地低头走上前,仿佛要向二王子汇报什么事儿般。
二王子见他自宫室方向来,以为是宫中哪个机灵的,知道体贴为自己解围,表情稍稍松缓。
借故摆手让夷昌人退开,他刚要开口说话,便觉心尖一凉,旋即是剧痛袭来,将冲出嗓子的痛呼和求助声因太阳穴被利刃贯穿哑在了咽喉。
贺凤影在他致命处落下的两击,电光火石间便完成,冷静掷下一枚李昭华交他用于脱身的烟雾弹。
神情顿了一瞬,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立刻离开,最后还是趁阻碍视线的白雾未散尽,踏着宫人们的尖叫声走向先前由侍卫把守的门户。
门口的侍卫还在用他听不懂的燕兰语哇哇直叫着有刺客,他无意再担不必要的杀孽,只手刃劈晕了他们,卸去门上挂锁,打开了门。
贺凤影考虑到燕俞学会了讲大衍语,想来她的女儿应当也能听懂,所以准备提醒她一声离开。
谁知,因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身后烟雾中的敌人会不会闻动静寻来,竟被事先埋伏在屋内的岳珊兜脸撒了一把不知名的粉末。
由于没有防备,他在反应过来要闭气前,已经吸入了不少,忍不住低骂了一声。
岳珊果然能听懂大衍语。
她试图趁乱逃跑的脚步顿住,正犹疑他是不是自己母亲遣来援救自己的帮手,就被粗鲁揪着衣领子直接拎了起来。
贺凤影察觉胸腔中情感难以克制,耳鸣声渐渐尖锐,皱紧眉忍着诸多不适,严声质问道:“你撒的什么药?”
可惜岳珊虽然能听懂,但是大衍语说得不够流利,当下的场合和时机也不适合慢慢交流。
一旦外面的烟雾散去,怕是就要被围堵来的宫人和夷昌人抓住。
贺凤影只得用匕首在手臂拉了一道深刻的伤口,借阵阵疼痛遏制药粉引起的不良反应。
然后把仍然挣扎问话确认他身份的岳珊打晕,提溜在手里,迅速借早看好的退路撤离王宫。
能从烟雾中寻迹追在后的追兵看漫看开车呜呜视频在企鹅君羊八六艺奇奇散散零四寥寥,只是等他把人都摆平,回到棺材铺据点时,不适感已经难以克制。
他烦躁地把岳珊推向了柜台后站着的赵彦,坐到桌边,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已经凉透的茶水。
剧烈的心跳声和耳鸣声稍有舒缓,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吩咐赵彦道:“把她弄醒,问清楚她给我撒什么药,解药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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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彦一脸懵然,低头打量向岳珊,从岳珊的年纪和衣衫上配饰的大量银件猜测着问:“这是那个燕兰公主被软禁的女儿?”
“嗯。”贺凤影轻磨着后槽牙,心中控制不住翻腾的念头是不管岳珊的身份,逼供出解药。
然而他惦念着李桐枝在,不能弄出什么血腥情景吓着她,只好把暴戾的念头碾碎,品着口中腮肉被咬破而漫出的血腥味。
“怎么了这是?”
听到动静的李昭华从后院信步走出,李桐枝亦步亦趋在皇姐身后。
望见贺凤影被血浸透了的衣袖,小姑娘顿时潮红双目,快步迎向他,颤声道:“凤影,你流了好多血,你让我看看……”
“别过来。”贺凤影不能确定那药粉都有什么功效,忧心自己受影响不知轻重弄伤她,连忙向后退与她拉开距离。
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出的声响很大。
李桐枝睫羽被泪珠压低,却还是依他所说,乖乖止住脚步。
李昭华听赵彦说起贺凤影方才的命令,大概猜到贺凤影这是不慎被岳珊算计了。
以浓香刺激岳珊醒来,赵彦用燕兰语问清楚药粉效果,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有些烦恼,道:“指挥使,嗅闻只有轻微致幻的效果,不良反应都没有后遗症,但也没有解药,得靠你忍上一整夜,到明日就能好。”
仅仅一夜,贺凤影并不是不能忍,把他往房子关住就好了。
可麻烦的地方在于李桐枝不希望他独自受苦,想要陪在他身边照顾他。
以贺凤影现在的心情,不太说得出什么婉转劝慰她的话,只能把目光投向李昭华,指望李昭华将小姑娘劝住。
然而李昭华垂眸看了看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小姑娘,听她糯糯哭腔请求自己要陪贺凤影一起,微微扬眉,道了好。
“长公主!”贺凤影难以抑制目露凶色。
不能凶自己娇怯的心上人,心中的烦躁便尽数迁怒到了秉持看戏心态的长公主身上。
李昭华平静地耸耸肩,道:“知道你怕伤到桐枝——赵彦,去库房里给你们指挥使找条结实的绳子来——你知道什么结,你自己都解脱不了吧,你拿绳子给自己绑起来就没事了。”
顿了顿,又道:“要不然你自己把桐枝赶走,反正我是不想拒绝可爱皇妹的撒娇,要当坏人你自己当。”
贺凤影抬眸看向李桐枝的双目,正撞进一湾澜澜琥珀棕的潭水中,说不出话来。
仅剩的清醒意识到李昭华这是借机暗罚自己弃官职又拐皇妹的错处,贺凤影知道不能指望她帮自己把李桐枝拦住了,只好放弃地同意。
第 58 章
李昭华提议贺凤影绑缚起他自己, 却不许拿回绳子的赵彦上前帮忙。
赵彦攥着绳子,瞧瞧自己顶头上司,又瞧瞧长公主, 左右为难。
李昭华淡淡警告道:“虽说没正式剥夺他指挥使的官衔, 但说不干了的人可是他本人, 他现在还是不是你们指挥使, 全由我说了算。”
已经坐定榻上的贺凤影没说话。
他努力在脑海一片嘈杂嗡嗡声中,抽丝剥茧般寻觅到清醒的一端, 平复纷乱心绪, 伸手示意赵彦把绳子拿来,解了这可怜下属的为难。
终归还没到彻底丧失理智的地步,贺凤影无所谓地屈指系了几个绳扣。
他正要拉住抽绳收紧在手腕, 抱着药箱的李桐枝碎步自外踏入屋中。
望见他要直接把受伤的手绑起来,她连忙开口唤止他的动作, 加快脚步小跑上前,捏住绳结跟他讲道理:“绑在伤口上,伤势会恶化的, 不能绑。”
贺凤影当下控制不住力道, 使不上巧劲, 不敢与她争抢, 只好放开手。
他清楚自己用匕首在手臂划得多深,不希望她看到可怖的伤口, 合了合目忍住目眩感, 好声好气地哄她说:“皮肉伤而已,不需要上药, 桐枝陪我说说话就好。”
然而即便他没与李桐枝拉扯绳子,她娇嫩的手掌摩擦着绳子上粗糙的纹理, 也还是红了一片。
甚至有根尖锐的草刺断扎在了她掌心肉里,疼痒得她小小吸了口气,雾蒙双眼。
方才还毫不在意自己伤得如何的贺凤影顿时提起心,要帮她看看是不是扎出了血。
幸而没有破皮流血,仅是扎出个小红点。
小姑娘生闷气地“哼”了一声,把手收回来,自行将那小小的草刺挑掉了:“你知道担心我,却不许我担心你——你衣袖都被血浸透了,还骗我说没事。”
李昭华观他们的相处模式,彻底放下心来。
她唇角含笑,仿佛无意地拱火道:“未必是骗桐枝你,而是若无其事惯了。我们这位指挥使素来仗着体质好、忍耐力强不把伤痛当回事,从前因任务受伤,只有被伤到需卧床静养时,才没办法地与你告一声病呢。”
语罢,她不再打扰两人的相处和交流,领着赵彦施施然离开,顺手还把门给带上了。
李桐枝眼神放空,记起过往每每贺凤影告知她生病,都会拿怕传染给她当理由,不允她报皇后出宫探望。
此刻才恍悟真相原来是贺凤影因着枭羽卫的任务,时不时就会受伤。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眼眶。
她不生他的气了,而是内疚于自己对他的关心不够。
因此会在青梅竹马的多年相处中,一直愚笨地没有怀疑过他的隐藏身份和他的危险经历。
“别自责,要怪只能怪我故意隐瞒你。”贺凤影思维因药物关系变得迟钝,难以立刻想出其他宽慰的话语。
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背,几乎如火焰般灼烧着他的心。
吸了口气,贺凤影只好略生硬地续上她先前的言语,装作伤口疼的模样,转移话题以改换她的心情:“桐枝不是要给我上药吗?”
他的体质特殊,本就对疼痛不敏感,在药物作用下难以把控力气,扯动衣袖的动作过于粗鲁。
止住血的伤口因未及时处理,有一部分与布料黏结在一起,现在被他再度撕裂,当即渗出血来。
映入眼中的惨状骇了小姑娘一跳,顾不得自怨自艾地伤心了。
她慌忙抱来先前遭他拒绝而撂放在一旁的药箱,取出棉球,沾水后小心翼翼地擦净伤口附近的血污,然后手有些颤抖地撒上药粉,微嘟起唇为他吹了吹。
近在咫尺的距离足以令贺凤影看清她浓密睫羽每一次颤抖,以及形状姣好的淡粉色唇瓣泛起的水色。
思绪不受他控制地发散开,他回忆起她的吻轻轻落在脸颊的感触,如同幼雀新生的绒羽般柔软,如同暮春时节的暖阳般融融。
贺凤影看到她琥珀色的眼眸中漾开醉人的涟漪,清灵的嗓音娇娇问:“你希望我吻你吗?”
他下意识点了头,却没能如愿得到献吻。
恍惚一瞬后凝神,才发现自己一不留神陷入到药物致幻的镜花水月中。
现实中的李桐枝并没有开口说话,而是专注地垂眸,用绷带包扎他手臂上并不算严重的伤口。
贺凤影的心仿佛自高处坠下,久久不能落地,没有着力点。
被幻象勾起的贪念没能在现实得到满足,化作浓烈的不安全感——他对她不设心防,在药效作用下约莫不太能分清真与幻。
说不定她其实都不在这间房间里,只是他希望身边有她的陪伴,所以幻想出她的身影。
脑海中回荡他自己的声音,不停叫嚣着催促他把恋人紧紧拥入怀中,证实她是真实的存在。
他当下的状态自制力很弱,受心念蛊惑,微微抬起了手臂。
小姑娘愣了一下,误以为自己包扎没轻重地弄疼了他,连忙道歉,保证之后会更轻一些。
贺凤影止住了蠢蠢欲动的念头,仅是微微倾身更靠近她,嗅到了她发上淡淡馨香,心底的烦躁感终于得以平复。
李桐枝认认真真把绷带绑成蝴蝶结,打量着应当轻易不会出现感染的情况了,松了口气。
她把琐碎的物件重新收拾回药箱里,再回身就看到正坐在榻上的贺凤影已经收紧绳扣的抽绳,自缚了手脚。
李桐枝坐到他身边瞧了瞧,发现是自己不认识也不会解的绳结,叹息一声:“皇姐说绑你是寻法子故意罚你呢,她现在不在,只有我们俩,你还受着伤,没必要绑着自己,我去找人给你解开吧。”
贺凤影却坚持要绑着。
他当然比李桐枝更知道长公主是在使坏。
可他都产生幻听与幻视了,不敢托大会不会意外伤害到她。
不过总算顾虑到有她看着,绑绳子时特意避开了层层绷带缠绕的受伤部位。
李桐枝没法说服他,沉默了一会儿,想起皇姐之前谈话时不肯轻易饶过他的态度,紧捏住自己的衣角,问:“凤影,你还愿意回京做我的驸马吗?”
她为了开脱他的罪过,同大皇姐求情说他们是私奔出来的,回去后大皇姐多半会否掉帮自己拟的退婚文书,与皇后娘娘知会一声仍定他是自己的驸马。
然而仔细想想,之前退婚是她要退的,现在她没有询问贺凤影,就擅自要否掉退婚,实在太反复无常了。
她能感受到贺凤影待她仍然有感情,愿意与她旅程相伴,但在经历她的反复态度后,未必还愿意做受婚约规矩限制的驸马。
要是他不愿意——李桐枝想,或许她该好好把心里话书写给两位皇姐、父皇和皇后娘娘,然后和他悄悄从回京途中溜走。
李桐枝做好了心理准备,紧张地等待着贺凤影的答复,可等了好一会儿,仍然没等到他开口。
这种沉默的态度不太好猜,小姑娘抿抿唇,干脆把自己想好的选项也一起提供给他,凝视着他的双眼,道:“如果你不愿意当驸马,我可以不当公主。”
贺凤影表情空白了一会儿,见她还在等待自己的回答,意识到她的询问或许并不是自己的幻觉,瞳孔放大:“桐枝,是你在问我?”
“对,之前和你退婚是因为……”
她知道了真相,不再顾虑不肯向他说明理由。
正准备把大皇姐告知有人在自己梦中搞鬼的事儿说出来,就被贺凤影中断:“桐枝,你等我明日清醒了再告诉我,我现在分不清,你说的话像是我的妄想。”
他希望听到的是真实——如果是妄想,他想要在致幻药效消退前,都相信她回心转意了。
李桐枝并不能理解致幻药物的药效,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但还是乖乖点了头。
见贺凤影手脚都被绑着的正坐姿势实在不舒适,她想了想自己能怎么帮他,犹豫地提议道:“凤影,你要不然枕在我的膝上来同我说话吧。”
第 59 章
贺凤影还未正式成为指挥使前, 在外行走拿人,总有穷途末路之徒试图讨好他来博一条生路。
金银财帛、古董字画、娇媚美人,各式各样在世人口中可称为诱惑的东西堆积, 都换不来他一眼。
能被认可成为指挥使, 自然有他心性坚定的原因在。
然而心性坚定的贺凤影现在由于李桐枝轻飘飘一句话就几乎丢盔卸甲。
第一次了解到旁人因诱惑动摇, 是多煎熬的滋味。
小姑娘的目光澄澈透亮, 显然是真的关心他被绑缚一整晚会捱不住难受,想着让他枕在自己膝上, 躺下来聊天会好过一些。
可她根本意识不到, 她的提议对于罹患幻听与幻视的贺凤影来说是一场严重的考验。
他心知肚明这会是把清醒消磨殆尽的陷阱,却难以拒绝,喉结微动, 内心挣扎一番还是艰声应了好。
李桐枝对他内心的复杂一无所觉,端正地并膝坐好, 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他躺下。
贺凤影怕压疼了她,也不敢过分放纵自己的贪欲, 深吸了一口气后, 绷直唇线, 以手肘支撑着身体, 克制地慢慢靠倒。
李桐枝静静等了一会儿,可膝上迟迟没有感受到任何重量。
仔细一看, 才发现他腰背其实还半悬空没有落下。
她好笑地搂住他的脖颈, 像安慰自己的小猫咪一样,用面颊蹭了蹭他的前额:“你不舒服的话, 我可以帮你按按穴位。我从前难受的时候,枕琴就会帮我按, 我学了一点,应该有用。”
如果是她可爱的小猫咪,不必顾忌软乎乎的肉垫伤害到她,只需要享受她的亲昵。
然而贺凤影更近似拥有利爪与獠牙的野兽。
枕在李桐枝这一路勉强养出些微丰盈的大腿上,清淡的皂角香混合她用惯的熏香萦绕鼻息间,如同一双无形撩拨他心弦的手,奏鸣靡靡诱惑之音。
药性模糊他的意志,以至于他不太能分辨此时感受到的饥饿感是否来自于真实,只清楚自己心爱的恋人是唯一可以慰藉空虚的良药。
贺凤影胡思乱想着,如果自己尝试收起利爪与獠牙,不让她疼,可不可以囫囵将面前全然不设防的小姑娘吞下去。
——再也不让外人能够觊觎、伤害她。
李桐枝的双手拇指轻揉在他的太阳穴,问道:“这个力道可以吗?”
贺凤影“嗯”了一声,精神从幻象的云端重新坠回真实,察觉到自己大约必须得专注讲些话来稳定状态,否则思维又会涣散到不知哪儿去。
而这种不太能思考的情况下,他能说的只有实话。
凝视着小姑娘尖尖小小的流畅下颌线,贺凤影低声交代说:“我考虑过把你关起来。”
得知李桐枝要跟随燕兰使团前往燕兰的那一夜,他彻夜无眠,对试图哄骗她的异国人愤恨难平,又兼有恋人欲远离自己的无尽悲痛。
他不是眼睁睁看着事态发展的软弱之徒,受复杂的负面情绪刺激,他当夜做了很多计划。
囚禁是其中之一。
按压在他太阳穴的青葱手指顿住,似是很意外相处气氛正融洽的时候,他会忽然说起这样一个话题。
不过李桐枝的脾气好,贺凤影既然想谈这件事,她就顺着问道:“你想将我关到哪里去?”
联想到他枭羽卫身份最相关的牢狱,她秀眉蹙起,有点惊惶地放下手,不太敢相信地问:“难道你那时候生气到要关我进诏狱吗?”
贺凤影被回忆勾起的阴晦心情无声无息湮灭在她天真的问话里,轻抬唇角笑道:“诏狱污秽,怎堪配桐枝。我在京中早置有私宅,高墙深院,门户一经落锁,你便出不去,见不上外人,起不了他念了。”
小姑娘只因回想起相关诏狱的血腥传闻心怵,没怎么害怕他口中的囚禁。
说是囚禁,至多也不过是他要两人独处罢了。
她本就不爱外出与人交际,如何会惧这个。
她重新抬手替他按压起穴道,怀着些许好奇心,眨眨眼问:“那你为什么没继续囚禁计划呢,因为行不通?”
不是行不通。
虽然将她关起来,名义上不好听,但皇上与长公主等都了解他的秉性,并不会真的伤害她。
如果他们知晓李桐枝差点傻乎乎地被燕兰使团用和亲借口哄骗走,大约在事端解决前,宁可默许贺凤影将这个笨蛋暂时圈起来清醒清醒。
然而贺凤影自己放弃了。
他还是舍不得把她关起来。
守着她长大,希望她成为自己的妻子,是等待着名正言顺领她赏看世间美好的一切,而不是把她囚入牢笼中,如同花朵离了土壤般一日日衰败。
哪怕是在盛怒中,想象到她婆娑泪眼中有可能出现对自己的恐惧,他还是抓住残余不多的清醒,放弃了囚禁这个无法解决问题的选择。
既然爱小姑娘的天真烂漫,就更得在两人关系中作为成熟冷静的那一方。
她想要前往燕兰,那么就带她去燕兰,在漫长旅途中慢慢挽回她的心。
贺凤影诚实吐露心路历程,忍不住使巧劲脱出绳索束缚,轻鞠起她鬓角垂落下的一缕青丝,言语不自觉泄露面对幻真交杂的一丝不安,皱眉确认道:“我成功挽回你的心了吗?”
在他进宫完成刺杀前,与恋人之间都还存在一层无法言明的隔阂,仅仅时隔一日,他们竟像恢复一切未发生时的亲密无间。
他怀疑自己被幻觉障住,又期待所见所听所感都是真实。
李桐枝不介意他动过囚禁的念头,可听到他没有任何矫揉修辞的叙述放弃这个念头的缘由,还是悄悄湿红眼眶。
真诚的爱意与尊重比起任何甜言蜜语来得都更动人心魄,她有些哽咽含糊地说:“我倾心的一直都是你,没有改变过,以后也不会变。”
贺凤影瞳色深邃,被一句话搅动如幽暗海潮,彻底遏制不住冲动。
也不知他是如何动作,李桐枝被按住肩,一个晃神,转瞬就被他拢在手臂与柔软的榻面之间,芳兰吐息皆遭索去。
唇齿被他气势汹汹破开,仿佛要被大型野兽吞食的错觉令她后知后觉地感到慌张,卷缩起小舌试图避一避,却根本抵不住捕食者的强势。
紊乱的呼吸逼出她眼尾淡淡湿润的胭脂色,舌尖也发麻得厉害,可认清亲吻自己的是谁,还是放弃本就没什么作用的逃避,容着他动作。
贺凤影在被放纵的甜蜜中反倒拾回理智,温柔松开她,下颌轻落在她的肩窝,叹息道:“不要引诱我,我对你没有抵抗力。”
破落的燕兰国,不够清醒的自己,他可不希望他们的回忆相关上这些不够美好的词汇。
李桐枝的雪腮漫开红霞,也没有预想到自己一句简单的心意表白会催化他的冲动。
她眸光盈动,还想说些什么来摆脱引诱的罪名,双眼就被他手掌覆住:“现在什么都不准说,桐枝,煽动我的话都等我明天摆脱药效再说。”
李桐枝抿起胀热的唇,还没能摆脱突如其来的拥吻余韵,羞愤地想,那她什么都不要说了。
现在不说,明天也不说。
贺凤影窥破她的想法,放柔声音,请求道:“桐枝,今夜说过的话,明天也同我再说一遍吧。”
小姑娘便又心怜他对两人感情的不确信,软下心肠,轻轻回拥住他,改变主意应下他的话。
他们已经因为旁人诡计误会了这些时月,不应再耽误和好了。
他想要听自己的心里话,她以后都诚实说给他听。
第 60 章
李桐枝这一夜睡得很香, 直到天光大亮时,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没有如合目时一般躺在榻上, 而是睡在贺凤影平日休息的床上。
贺凤影习惯了睡在稍硬的床面, 木床原本只铺有一层薄薄的褥子。
可身娇体贵的小姑娘一定会被硌疼, 睡得腰酸背痛。
因此除去给她盖在身上的锦被外, 室内其他被褥都被他搜罗着垫在床铺。
夜里他们交谈坐卧的榻上空荡荡,裸露出最底层的木板。
那贺凤影昨夜是睡在哪儿的呢?
床的大小不像能挤下他们两个人, 榻不也合适睡。
李桐枝看向挪到床边放置的高背木椅。
椅背挂着件勉强能够蔽夜间寒气的狐毛大氅, 旁边小桌几台面的白瓷茶盏中还余有一点冷茶——难道贺凤影就在床边坐了一整夜吗?
李桐枝蹙眉坐起身,套上外衣,想要找到贺凤影问一问他是不是根本没有睡。
明明还受着伤, 不肯好好休息,怎么可能养好呢, 要是落下病根,日后就后悔莫及了。
然而环顾房间一圈,未见到少年郎的身影, 却是从窗户缝隙隐约听到院内传来说话声。
她伸手半推开窗, 向外望去, 看到贺凤影正神色阴沉地与大皇姐交谈。
不知他们谈的是什么内容, 竟引得他周身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哪怕并非他杀意针对的对象, 都会忍不住心中发怵。
无怪与李昭华同行的赵彦缩到了墙根站着, 尽量降低存在感。
原来贺凤影摆脱药效,恢复清醒, 立刻想到李桐枝之所以时隔一日愿意敞开心扉,多半是因为见到李昭华后, 从李昭华口中获知了她所恐惧之事的真相。
因此凝视小姑娘恬静的睡颜至破晓时分,他往李昭华的去处走了一趟,留言邀约相见一面。
李昭华晨起洗漱完,施施然来到他的居所,没有隐瞒地讲明了李霜白拿住顾闻溪的来龙去脉。
她依然没想起顾闻溪的名字,可提到是从顾侍郎家中逮出的人,贺凤影瞬间便记起曾在菩提寺见过一面的鬼祟女子:“是她?”
他对顾闻溪不够上心,小瞧了她,想当然地认定她不过是个剑术不入流的心机蠢货,图谋的至多是哄骗李桐枝为友,借九公主的名头进入贵女圈。
那阵忙于为李桐枝寻医问药,又得完成李昭华交他去杀淮西王的任务,懒于管顾侍郎的家事,没有深查顾闻溪身上的蹊跷,警告一番便罢了。
没想到竟让真凶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贺凤影心中愤恨愈深,随着手紧握成拳,骨头一阵咯吱响,问:“人还活着吗?”
李昭华双手环胸站立,随意点点头:“应该吧,没有彻查清楚她暗害桐枝的办法之前,霜白不是冲动杀人的性子。况且你才是精于讯问的人,也需得给桐枝一个交代,霜白多半留着犯人性命,等你与桐枝回去呢。”
她其实对顾闻溪没有亲身接触到李桐枝却能搅进梦中作乱的办法怀有几分浅薄的兴趣,但联想到受害人是自己天真可怜的小妹妹,就熄了保下顾闻溪的想法。
苗疆蛊术,南蛮巫媚,她早知世上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段,最后只有能直接装配成为战力的火器得了她的青睐。
顾闻溪既然被轻易抓进牢里,就不配她施舍一顾。
李昭华的视线从贺凤影身上游离开,发现了从窗户探出小脑袋的小姑娘,唇角微微上提,笑道:“这是谁养的小懒猫,竟睡到日上三竿。”
“皇姐不会是特意来和凤影取笑我的吧。”
李桐枝未听清他们交谈的具体内容,只听到他们提及自己的名字,有些不好意思,面颊润起红霞。
这一路旅程中,贺凤影常常领她观夜景星辰皎月,直到夤夜不眠,又纵她睡到自然醒,把她的作息养成了晚睡晚起。
昨夜放下对贺凤影入宫行刺的担忧,坦率说开两人的心结,确认他们的感情依旧,她心弦彻底松缓,便不小心睡过了。
“没有,只是说到你们该收拾准备返京了。”
李昭华话音落下,就见李桐枝蹙起一弯秀眉,踟蹰问道:“就要回去了吗?”
“怎么了,你难不成还舍不得这穷乡僻壤?”
李桐枝轻轻摇头。
并不是舍不得燕兰,而是念及要再见京中的故人们,胆怯去面对。
毕竟她先是不管不顾央着皇姐退了自己的婚约,后是差点跟随燕兰使团不明不白地和亲。
当时被噩梦折磨得心力交瘁,难以代入到自己亲人和朋友的立场去思考,现在仔细想想,她真的闹出了很大的麻烦,都依靠大皇姐来替她收拾烂摊子。
小姑娘垂下睫羽,掩住目中的愧疚与忐忑,嗫嚅着低声同大皇姐道歉。
她语焉不详,李昭华却很快懂了她是为什么道歉,慢慢收起面上的笑。
无奈地叹了声气,李昭华缓行至窗前,拢了拢她稍散开的外衣领口,道:“见你第一日我不就与你谈过了,别怕,知道你是被算计受了骗,爱你的人都只会心疼你,没谁会责怪你,至于那些个闲言碎语爱嚼舌根的,你就支着贺凤影令他们闭嘴,当是我给你的权。”
“我做错了事儿,旁人说一说也是应该……”李桐枝不比皇姐霸道,没觉得应当限制他人言语的自由。
李昭华并不与小姑娘争,递去个眼神给贺凤影,对方点头示意无需她过多叮嘱。
即便无她说,脾气不算好的枭羽卫指挥使也不会坐视心心念念的恋人被闲人议论不管。
揉揉皇妹的小脑袋,李昭华重扬起笑说:“回京去吧,旁人不谈,霜白几次向我提起你的侍女抱着猫儿央问你的下落,你总得与贺凤影好生回去安她们的心。”
李桐枝觉皇姐说得有理,懵懂将心中不安收拾起,颔首应下,问:“皇姐不同我们一道回去吗?”
“嗯,我晚些走。”
虽然燕兰二王子已死,但李昭华还需要在燕兰留些时日,以血腥手段支持身为女子的燕俞成为燕兰的王,继而推行燕兰内附大衍的政策。
场面一定不好看,若把李桐枝吓到害怕起自己就不好了,她还是喜欢皇妹孺慕亲近自己的态度。
催促李桐枝快些离开燕兰,也是有这重考虑在。
抬手捏了捏小姑娘娇嫩的脸颊,李昭华戏谑道:“总归我是会回京过年的,只是在我回去前,你与贺凤影都恢复不了婚约,多半不能时时亲昵,还是珍惜归程的两人甜蜜时光吧。”
李桐枝因心愧而发白的脸色浮起红云,还是不习惯感情上的事儿被拿出来说,推了推皇姐的手:“别笑话我了,皇姐。”
一直沉默听她们姐妹说话的贺凤影克制住内心对顾闻溪的深沉恨意和杀意,却是满意李昭华的安排,拱手谢了她的成全,引得李桐枝气鼓鼓地睁圆眼瞪他。
“行了,话说完了,我去忙正事了,你们两自己盘算什么时候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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