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归途没有在路上太耽误时间, 秋意散尽前,李桐枝随贺凤影回到了京都。
尚未进城,安车便停下了。
事先得到她回归消息的李霜白笼袖立在城门旁, 身侧是翘首以盼的枕琴。
贺凤影望见她们的身影, 神情微顿, 沉吟片刻才叩了叩厢壁, 抬手掀起车帘,道:“桐枝, 出来吧, 六公主亲自来接你了。”
“六皇姐?”李桐枝面露讶然,没想到皇姐会迎来城门处。
即使要向她训话,也应当在宫中等啊。
她心中忐忑地步下安车, 刚一踩实地面,雪团子似的猫儿就从枕琴手中扑腾下来, 蹦跳着撞入她怀里。
柔软的小宠在久违的主人心口拱了拱,娇娇咪叫了几声,李桐枝便忘记担心其他事儿, 高高兴兴与猫儿贴了贴面颊。
等六皇姐行到身前, 见到她神色冷淡、面无表情的脸, 又念起自己惹出的麻烦, 连忙端正站姿,老老实实地垂首认错。
李霜白轻轻捏住她的下颌, 仔细瞧了瞧。
小姑娘虽是舟车劳顿一路, 但路途中所有事情皆由贺凤影操持,她未受累, 睡眠充足,面颊粉白盈盈, 气色很好。
李霜白刻意板起的表情稍稍柔和:“回来了就好,随我回宫去吧,你的宫室都收拾好了。”
语罢她当真执起皇妹的手,不准备与贺凤影交流任何一句话,就要带着皇妹离开。
李桐枝懵然无措,隐约察觉到六皇姐对贺凤影的深刻不满,却不解其中缘由,回首望向自己的恋人。
贺凤影清楚李霜白既然来城门这儿接人,自己暂不送李桐枝回宫的想法就只能打消。
他到底不顾一切地弃官离开了。
皇上从前再如何恩宠他,在惩治完他之前,都不可能再允他拥有在皇宫自由行走的殊荣,一段时间内怕是都难以与李桐枝亲昵。
但连告别都剥夺还是太过了。
“六公主……”
贺凤影刚刚开口,就被李霜白冷声打断:“贺小侯爷,你先去解决你自己身上的麻烦吧,还有……”
她顿了顿,不好直接暴露贺凤影枭羽卫指挥使的身份,便隐晦地表明自己对他不满态度的根源:“从现在得到的信息看,桐枝受的苦都是因为你。”
因为没太用刑罚审问,所以从顾闻溪口中没能问出太多有用的话,但李霜白花了心力调查顾闻溪的过往经历,大致摸出了规律。
顾闻溪是一步步往上爬的,每次设置成为的目标都与她前一个身份具备一定关联。
她费尽心思把自己身份打造成顾侍郎不幸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下一步要攀的只有可能是名义上有血缘牵绊的贺凤影。
对付名声不显的九公主李桐枝,不会是目的,而是手段。
尤其李霜白还曾听李桐枝讲起噩梦中三人的纠葛,更确信自己的推论。
回忆起皇妹的伤心,她越看贺凤影越觉得不满。
还是枭羽卫指挥使呢,为皇妹招来这么大的麻烦,竟能被蒙在鼓里——若非枭羽卫隶属父皇,公主皇子中仅有大皇姐能置喙安排,她就以无能的罪名彻底剥夺他的职衔,也不许他恢复驸马的身份。
李霜白与贺凤影没有半点情面,可被她牵着手的李桐枝却心疼自己的恋人。
小姑娘用空着的手轻拽了拽皇姐的袖子,声音娇娇地求情道:“皇姐别说凤影了,他保护我很辛苦,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全。”
李霜白低目看进皇妹仿佛汪着潭月光的浅色眼眸中,听出她对贺凤影的信赖与爱意,沉默了片刻。
在安静中慢慢意识到或许她也不太有资格来评价贺凤影做得不够。
毕竟在宫中几乎人人都漠视身怀异族血脉的九公主时,皇妹身边会保护她、陪伴她的人不是自己这个不喜与兄弟姐妹牵绊过深的皇姐,而是贺凤影。
现在的她在乎皇妹,就得重视皇妹的想法和心情。
于是她收敛积郁在心中对贺凤影的诸多不满,放开牵住李桐枝的手,点点头,耐下心说:“你去同他告别吧,接下来一段时间,他都有的忙碌的,许是难进宫与你见面。”
旁的不说,关在牢狱里的顾闻溪还等着贺凤影亲自审呢。
李桐枝走到贺凤影身前,完结文追更在气俄君羊:叭刘一七七三三零四原是想在离别时抱一抱看上去神思不属的恋人,可当着六皇姐的面又羞于抱。
她只得抬手用柔软的手指捏在贺凤影的衣襟,一边替他整理外翻的领口,一边小声说:“你别担心,你要是进不来宫,我可以请示出宫见你。就是我也犯了错,皇后娘娘一时未必准我出来。我不看着你的时候,你也得记得日日好好养伤,要不然我会生气的。”
贺凤影自李霜白把李桐枝受难归罪到他身上,就像是被重重在心口击了一拳,紧皱着眉不说话了。
极端的愤怒与懊悔积压如将要喷发的火山,却因清楚面对的不是该发泄的对象而忍耐住。
他抚着她的发,哑声叹息道:“竟是我连累的你痛苦,我还为此动过邪念,抱歉,你不需要烦恼我们如何相见,我会想办法。”
在李桐枝的额心落下一吻,他没有更多言语地同她告别。
因为没法再用温和口吻说出其他话了,一整颗心都肆虐着残暴的杀意。
李桐枝坐在皇姐的安车上回去,一直被枕琴问个不停。
为她的名誉着想,她差点随燕兰使团和亲的消息没有泄露出去。
被挟持带走同样不好听。
李霜白对贺凤影心有不满,因而安排对外宣称说是贺小侯爷被退婚后不甘,领着九公主游山玩水一趟试图挽回她的心。
用这个说法,回来时无论李桐枝愿不愿意和贺凤影在一起都能说得过去,只是贬低了贺凤影。
枕琴信的自然也是这套说辞。
她见证了两人青梅竹马的深厚情谊,本就不太希望他们退婚分开。
方才见她平安,两人间的关系也像是恢复了,心中高兴,便絮絮问她身体还有没有不适,以及这一趟都往哪里游玩了。
除去在燕兰国的日子,其他时间李桐枝的确是随贺凤影游山玩水,倒有许多可以分享的故事。
李霜白静静倾听,明白贺凤影没有选择将皇妹关到某处直到回心转意,对他劫持行为的不满渐渐消散。
然后她陪同李桐枝面见了皇后。
皇后搁置在奏折上批朱的笔,望着垂首无言的可怜小姑娘,道:“你在燕兰见过昭华,该听的道理应都听了,我与陛下便不多说了,去休息吧。”
皇上听皇后这样说,只得薅着鹦鹉头上三根彩色的毛,省去因他们私自离京而恼怒要说教的话,简短道:“怎么着也是大衍的公主,不必胡思乱想。”
果然没有谁责怪自己。
李桐枝感动得眼尾湿红一片,回到暌违的宫室,在枕琴的安排下小睡休息一会儿,却没想到才入眠,就踏入如沼泽般粘稠恶心的梦境。
尖锐到有些变音的女声从身后响起:“你终于回京了!”
第 62 章
李桐枝被勾起内心的恐惧, 下意识颤抖了一下。忆樺
然而想起大皇姐同自己说这是有人故意搞鬼算计,而不是所谓的天命预兆,恐慌感散去不少。
紧绷的心弦一松, 她周身桎梏似乎也不再牢固, 恢复了行动的自由。
粉拳捏紧, 她不断轻念着“梦都是假的”给自己打气, 终于鼓起勇气面对,咬住下唇猛地转身, 看向方才阴恻恻恐吓她的声源处。
未料到一贯在梦境中被自己轻松拿捏的小姑娘竟忽然不受控地直面自己, 表情狰狞的顾闻溪没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反倒受惊退后两步。
气势从来此消彼长,她的躲避将李桐枝心底残余的不安驱散, 连带周遭刻意营造出的黑暗都震荡不稳。
“我不会再上当了,你这个可恶的骗子!”念及自己因为相信这些梦, 与恋人闹出误会,引来的一堆麻烦,李桐枝恼怒地红了脸, 难得真心实意生起气来。
可惜她的容貌娇柔, 声音也绵软, 骂的一声“骗子”对于浪荡江湖多年的顾闻溪根本不具备任何杀伤力, 反而暴露了她没有攻击性。
顾闻溪眯起眼,虽然不爽于没法继续提线木偶般操控她, 但还不至于在梦境主场与李桐枝相持落了下风。
冰冷黏腻的黑暗开始翻腾, 凝成如活物般的实体席卷向伶仃站立原地的小姑娘。
李桐枝仿佛被巨蟒缠住,鳞片般刮蹭在肌肤的触感令她由身而心都极度不适, 偏想要挣脱束缚却不能。
蛇身磨蹭、收束、紧勒住她的身体,细嫩的皮肉被纤细的骨头顶冒出细密酸疼感。
渐渐她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生理性的眼泪将眼瞳润出莹莹光亮。
大约因为回到京都后众人的关爱依然如一簇火苗般燃在心里,当下明明落在绝境,她倒赌一口气不肯露怯求饶了。
疼痛、难受,她不是没有经历过,不是无法忍耐。
李桐枝微微仰首,不许泪水盈出眼眶,望着远处等待她服软的顾闻溪,尽力掩住哭腔的大声道:“我知道这是你诡计制造的梦,我会醒过来的,你别想蒙骗我再伤害我爱的人了。”
语言助益她坚定自己的心,说到最后,她已不剩半分软弱,哪怕威胁还近在咫尺。
胁迫住她的巨蟒停下了动作。
语言自然无法让作恶的顾闻溪动摇,但她话中内容却正戳中顾闻溪的危险处境。
是的,李桐枝会醒来。
在苏醒后的世界,生而尊贵的小公主身在保卫严密的皇宫中,而被揭露身份的自己依然陷落阴暗肮脏的牢狱里。
顾闻溪为了熬过监牢中的苛待,已经多次利用那份天赐的特殊,但至多也就是能让狱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她多睡上一会儿,无法离开监牢。
反而是她被提醒如果实现目标的进度始终无法推进分寸,她会失去这份莫名赐予她的能力。
一旦重回一无所有的时候,她仍然被困牢狱,一定再也没法脱身了。
她格外心焦,因而在得到李桐枝归京的消息,迫不及待将刚刚入眠的小姑娘拉入预设好的梦境,试图故技重施将李桐枝掌握在手中,进而要挟她的亲眷达成自己的目的。
可李桐枝的表现说明这条路已经行不通。
狡诈的骗子如毒蛇般观察着她的神情,考虑如果拿出强硬伤害李桐枝的态度没法逼她与自己合作,就应该换一种办法。
博取她的同情与怜悯,或许是件更轻易的事。
因此顾闻溪首先停止了继续无用地伤害她,让她重新落了地。
“你回京之前,我被你的皇姐下令关在牢狱中折磨,日日夜夜不得休憩片刻,也该报复够了。”
放缓语气,顾闻溪为了卖惨,不吝把自己在现实中的真正状态展露给李桐枝看。
长时间的睡眠缺失和贫瘠只够维持生存的饮食把她摧残得面目全非,本来还能算清秀的一张脸因深凹下去的两腮、肿胀无神的双眼而变得可怖。
然而李桐枝再是个笨蛋,身体的疼痛感犹然在提醒方才都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可能在她突兀做出改变时轻信呢。
顾闻溪能把黑暗扭曲成纠缠自己的巨蟒,显现在自己面前的样貌也未必真是她。
小姑娘以沉默为壁垒,抗拒她试图软化自己的行为,一味想着捱到自己醒来就能结束噩梦。
顾闻溪当然也清楚在短时间内陡然改变自己的态度难以奏效,既然想用软化的办法就应该徐徐图之。
可拖延下去对她更加不利,都不能保证还有下次入梦的机会,神情不自禁泄露几分焦躁,怨言道:“我无非就是搅了你几次睡眠,已经得到严重的报应了,为什么你就心胸狭隘地不肯放过我?”
李桐枝偏开脸,不去理论自己是不是心胸狭隘,仍是轻轻嘟囔她是可耻的骗子。
“对,我是骗子!”顾闻溪陡然拔高声调,用极能调动情绪的语气喊:“你是天生金尊玉贵、衣食无忧的公主,你当然可以高尚,什么都不用做就享受一切!我不行,我还没长大就没了爹娘,只有一个教我骗人为生的卑劣哥哥,我能怎么做,我想向上爬有什么错!”
周遭场景随她的话迅速变化。
有闹了瘟疫的村庄,一对夫妻染疫不幸死去,年幼兄妹在茅草房里与腐烂的尸体共同生活好些天,才被前来查看的官府差役发现带走的画面。
有少女领了丫鬟的职在大户人家当值,想要里应外合假扮医师的兄长偷盗,却不幸被抓了个现行,翻墙逃跑时因身量不够,只能眼睁睁看坐在墙头的兄长犹豫瞬间后抛下她的画面。
过于生动的场景,不像是虚构出来的,李桐枝仿佛主人公般身临其境,眼神飘忽地没法完全无动于衷了。
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她是稍稍能体会到顾闻溪幼年逢难和被亲人背叛的可悲了,但要说就此原谅顾闻溪的所作所为还是不可能。
只是刚刚启唇想要说话,她就听到顾闻溪没有丝毫作伪地尖叫一声,仿佛经历了极大的痛楚,消失在她面前。
伴随顾闻溪的尖叫,周遭不正常的黑暗碎裂沉淀成混沌的静谧——是梦乡真正该有的样子。
第 63 章
李霜白漫不经心地往博山炉中添了一小勺香药。
百合花与其他香料经过精心调制的清新香气弥散开, 最能宁心静气。
旋即她坐到捧着热茶出神的李桐枝身侧,语气平淡地问:“所以你离京后都没有再经历噩梦,回宫一睡着, 立刻就做噩梦了?”
李桐枝的心有余悸因皇姐安稳的态度而稍有平复, 点点头道:“嗯, 梦的内容似乎是由她控制的, 因为我看到她过往经历了。”
李霜白落在青花盏盖上的手指顿了顿,觑向她眼底犹存的犹豫, 眉心拧起, 道:“难不成你看过后,对她心生怜悯,要为她求情?”
小姑娘心虚地挪开目光, 娇嫩如花芽的手指搅在一起,没有说话。
梦境中她与顾闻溪立场完全对立, 没来得及多想。
可现在念起顾闻溪叫嚣向自己的话,她竟真说不出顾闻溪不择手段往上爬有什么错。
把对方早年失去父母,又被唯一亲人背叛的事代入到自己身上, 虽然不至于为恶人开口求情, 但心中不免有些戚戚然。
“你怀有同情心不是坏事, 只是并非每个受过苦的人都值得同情。”
李霜白考虑到皇妹天真柔善的性格与自己不同, 放弃平铺直叙地把冷酷的仇恨填进她纯白的心里。
转而耐心引导道:“我不知你具体看了什么,不过既然是她刻意展现给你的画面, 十之八九就是她经历的苦难。我之前倒也遣人去了解了她一些事迹, 桐枝你听一听,更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再判断该不该同情她。”
李桐枝侧脸看来, 李霜白稍稍措辞,很客观地开口道:“我能查到最久远的, 是她和她哥被官府差役从染疫村里带出来在附近安置。疫病流行期间,国库拨去银两救济,她和她哥虽然年纪小,但每日做些熬药的活,能换粥米温饱。”
语气顿了顿,她补充道:“对了,她哥你认识,就是以为你治病为名进入忠义侯府生活了一段时间的孙医师,顾闻溪本姓是孙。”
从打听回来的消息看,兄妹二人在众多被救孤儿中算机灵的。
由于洗净面后容貌不错,即便常常挂在脸上的笑容未必全然出于真心,在一众人因灾祸而阴郁的表情衬托下也很容易讨人喜欢。
大约恐惧像父母一样莫名被疫病夺去性命,因而年龄稍大的哥哥在熬药的间隙都尝试讨好官府指派去的医师,学习辨认草药和治疗简单病症的办法。
然而机灵并不完全算好事。
孙医师本来可以带着妹妹跟随一位性情温和的医师,成为他的学徒。
可他打听到从学徒成为正式医师需要多少年,从众多学徒中脱颖而出、甚至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多么艰难后,就自行放弃了走上这条艰难的路。
相较而言,他更爱行骗取巧,迅速攫取大笔银钱。
“孙医师后来自学了些术士画符的本事,兄妹俩就打着专医疑难杂症的名号行走乡野间。孙医师负责故作高深,顾闻溪则借年龄小的天真优势,吹捧她哥的医术如神,骗得病人及家眷耗尽家财换几碗掺了符纸灰烬的无用汤药,短短三年人死财空的达数十户之多。”
这还是由于他们为躲避活人事后算账,骗一户就远走换一个地方行骗,否则怕是会有更多罪案发生。
李桐枝浅色瞳孔放大,难以想象孙氏兄妹在亲身经历过失去亲人的悲伤后,竟会选择把痛苦传至其他家庭。
李霜白拍了拍皇妹柔软的发顶:“不是谁都会推己及人,自私自利的不在少数。还有些人遭遇不幸后,恨不得世上所有人都变得不幸,哪怕他们曾接受帮助。”
等待李桐枝的震惊情绪缓和,李霜白才开口继续道:“之后他们胆大行骗到大户,顾闻溪被当场捉住,扭送官府,受了两日拶刑。府官不知他们在其他地域犯下的罪案,看在她年纪尚小的份上,罚了她二十鞭后,同意孙医师花钱赎了她出去。”
拶刑即用竹棒夹压手指的刑罚,不会留下永久性残疾,算不上多严苛。
可到底是刑罚,李霜白不愿向皇妹细讲血腥的内情。
为转开她的注意力,刻意道:“按照我的推测,顾闻溪那份入梦纠缠你的能力,该就是这个时期得到的。”
“皇姐如何推知?”小姑娘果然顺着她的思路问起。
因为自那之后,兄妹俩就不是四处行骗,而是目的明确地寻找上了曾经在庙宇帮助顾嘉莹生母彭堇言顺利生产的游医夫妇。
他们未花费多少时间就成功得到夫妇二人的信任,甚至让习惯云游行医的夫妇在一座陌生小镇停下脚步,用多年积蓄买下一座医馆。
夫妇一直没有生育,收养顾闻溪后,对每一位上门看诊的病患都称她是他们的女儿。
以至于在小镇大部分人的认知中,顾闻溪就是夫妇两的亲生女儿,顾侍郎遣派去问的使者也信以为真。
“可那游医夫妇该知晓真正情况啊。”李桐枝回忆起顾闻溪最初寻亲到顾侍郎府邸时,泪水涟涟地说起她受游医夫妇苛待的场景,心中梗得慌。
“对,所以为了完美认亲骗局,他们死了。”李霜白饮了一口微苦的茶水润唇,凝向她澜澜泛波的双眼:“桐枝以为他们夫妇因意外一起坠崖而亡的几率有多大?”
游医走南闯北多年,互相照看下不太可能同时失足,且死的时机太凑巧。
因此即便证据不足,李霜白也认为他们的死是顾闻溪的谋杀。
“坠崖?”李桐枝打了个寒颤。
她记得顾闻溪向顾侍郎说的是养父母临终良心发现,告知换女的真相。
如果是坠崖,就算没有即刻命丧当场,等找到他们的时候也不大可能还有交流的能力吧。
然而皇姐点给她的谋杀更加令她无法相信,宁可相信真是出现一场意外。
娇嫩的嘴唇抿起又松开,她没什么底气地反驳道:“游医夫妇善心给了她一个家,她再是凶恶之徒,也不能对他们痛下杀手吧。”
李霜白垂下眼睫,经一番思忖,放弃击破皇妹对人性脆弱的期待。
顾闻溪与已死的彭堇言有相似的面容,找到游医夫妇的目的显然就是那支彭堇言赠予的金雀衔珠簪。
以侍郎之女为目标,取得认亲的道具之后,她要做的就是踢开所有可能妨碍她的绊脚石,上京完成乌鸦变凤凰。
游医能给她的家,那间小小的医馆,盛不下她的野心。
事实上顾闻溪也成功完成了这个计划,上京不久就被顾侍郎认作亲女。
若非她贪心不足蛇吞象,把目标放在可以接触到的表兄贺凤影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李桐枝,迫李霜白花费大量人力走访多地翻阅簿上旧事,统合出真相,许是现在顾闻溪仍然作为侍郎亲女逍遥法外。
出于对皇妹的心软,她浅浅叹息一声,没有否定那一丝意外的可能,而是转而说起证据确凿的事:“她的亲哥哥孙医师是她杀的,仵作比较过她的刀和尸体上创口,别无二致,能唤了孙医师去往那隐秘地点的人也只有可能是他在京中的同谋妹妹。”
不再强要求皇妹给出顾闻溪是否值得同情的答案,她执起李桐枝的手在掌中:“桐枝无需继续为这样一个恶人费心,你如果怜悯受苦的孤儿,可以帮我做些事。”
李桐枝没能立刻从顾闻溪杀害亲兄的事中抽身。
闻言懵然抬首,愣了一会儿才明悟过来她向自己说的什么,连忙道:“皇姐助我良多,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尽管说就是了。”
“我早就设想过让各地官府设立机构收养孤儿,只是花费的时间过长,也看不到效益,朝臣多半不会轻易通过,计划一直推后。这回大皇姐去让燕兰内附,试点可以落在与朝臣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的燕兰,会与燕兰有不少沟通,皇妹可以帮我与燕兰稍稍沟通。”
李霜白见李桐枝听得认真,还小幅度地点着头,浅浅笑道:“还不急,至少得等皇姐回来,现在你就帮我做些文书工作吧。”
门扉笃笃两声,她看到是自己侍女进来,比划有事禀报,便叮嘱皇妹再用些糕点,等自己一会儿。
旋即走出房间,收敛笑容问道:“人犯不在刑部牢狱了?”
“是,天未亮就被枭羽司去人提走了,说是闹得动静颇大。”
侍女一本正经答说:“狱卒容顾闻溪稍睡了一会儿,正巧被去提人的枭羽卫撞见,剁了顾闻溪左手三根手指,尖叫声整个牢里的人都听到了,之后一番殴打,她血肉模糊的被带走,现在狱中其他人犯都噤若寒蝉。”
李霜白轻“嗯”了声。
虽然李昭华不许顾闻溪安眠,但过去三个月的时间没对顾闻溪做出处置,狱卒渐放松对李昭华命令的执行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不过险些害李桐枝又在噩梦中经一场苦难,李霜白还是心中不快,下令道:“去通报刑部一声,疏于执行长公主命令的当值狱卒都罚去两月月俸。”
她猜到能不管不顾在牢中闹起来的,该是交代完这段时间经历前去报复的贺凤影,犹豫了会儿要不要把李桐枝噩梦的事儿告知他。
回首望了眼屋中表情怅然的小姑娘,李霜白取了腰牌递给侍女:“再往枭羽司走一趟吧,递我的腰牌给昨天带走人犯的枭羽卫捎句话,就说他昨夜去刑部去晚了,顾闻溪还是搅人睡眠了。”
没提李桐枝的名字,但贺凤影肯定能听懂。
至于他该怎么在没有行走宫中资格的情况下看望李桐枝,那就是他的事了。
第 64 章
李桐枝并非耿耿于怀的人, 被皇姐开解了心事,便不再多思,很快重现笑颜。
不过在皇姐的宫室用过午膳, 注意到她桌案上还堆叠不少文书, 心知不该继续打扰她, 向她告辞后, 随枕琴回去自己的住处。
皇宫多植种树木,当下深秋时令, 若是落叶树, 该会是簌簌落叶满地。
出于这种考量,时常有贵人行走的道路两侧大都种植常青树,以免宫人洒扫落叶不及, 踩出响动,平白惹了贵人的不快。
不过李桐枝很喜爱踩叶时的清脆“咔吱”声, 每每到秋季,都会特意挑选植种落叶树的偏僻小路走,收获些没有外人看到的简单快乐。
枕琴了解她的心思, 没有多问, 领着她从少有人行的一条道路走。
道路旁植种有许多高大的合欢树, 风起叶落, 如铺金满地,煞是好看。
枕琴接过她揣在手里的铜制雕花小手炉, 有些无奈地目视她踏着鹿皮小靴在落叶上跑跑跳跳, 始终不能懂她怎么会从这件事上获得乐趣。
往昔她都会玩闹到差不多用尽精力的时候,侍女依着习惯拾了旁边的石凳坐下等。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 这一回她很快停下了动作。
李桐枝站定原地,直直望向一个方向, 眼神微微闪烁,旋即清清嗓,扬声道:“枕琴,我午睡前想用碗栗子羹,你先回去吧。”
“诶,殿下等等……”
她话说得突然,枕琴愣了愣。
刚要唤止她的脚步,细问出了什么事,就见小姑娘脚步翩翩穿过如蛱蝶般纷飞的金色落叶帷幕,拎起的裙摆拂过红褐色的树干。
枕琴晚了一步追去,转绕到那棵树后,已不见自家殿下的身影。
幸而如今宫中已无敢随意欺辱九公主的人,倒不必过分悬心她的安危。
枕琴轻轻叹息一声,放弃了追踪,依她的话回去准备她想吃的甜点。
被惦念着的李桐枝则按照先前的发现,小跑着绕行宫墙,寻到了一座假山前。
可先前立在假山上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明明自己已经很快赶来了,怎么这一会儿人就走了,难道他其实没有看到自己吗?
小姑娘的睫羽缓慢颤动,目中流露出明显的失落。
“桐枝不会是认出我,追到这里来的吧。”
少年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黯淡消沉的眸光重新被点亮,欢喜地转身看去。
入目是宫人们见了都避之不及的银灰色夜枭面具,深黑的制式劲装覆住全身,窄腰被嵌有朴素白玉的革带紧束,连双手都戴有手套,漏不出一丝肌肤。
是枭羽卫最标准的装扮,没有半点贺小侯爷素日富贵气。
连与贺凤影相熟的权贵公子们当面见了都无法怀疑联想到他,怎么李桐枝遥遥一眼就很确定地辨认出。
“对呀,毕竟我见了不会觉得怕的枭羽卫只有你。”李桐枝凑近到他身前,因直觉验证成真,杏眸含笑弯如新月。
她本以为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他,没想到仅仅隔日他就能进宫来,欣然道:“我就知道父皇宠信你,不会怪罪你的!”
倒不是没有怪罪。
只是因他父亲忠义侯见到他后,亲自在枭羽司中取刑鞭重笞在他三十鞭,打得背上一片血肉模糊,才领他入宫面圣领罪,倒叫皇上见到觉得责罚过头,所以言语上骂了几句他行事冲动就轻轻放过了。
受鞭打的事他自然不准备告诉她。
反正伤口已经处理过了,裹好绷带嗅不到血腥味。
他轻声道:“惩罚还是有的,失了你的婚约还拐带你离京,我可是被要求在忠义侯府闭门思过,非有旨意宽恕不能离府呢。”
不过明面上作为贺小侯爷的他被晾上一段时日,无法与她相见,与作为枭羽卫的他正常进宫述职、偶遇九公主有什么关系呢?
贺凤影很善于钻空子,况且皇上把枭羽卫面具重赐下,他也明白皇上不会介意他把身份分割处理。
因此收到李霜白遣派侍女报来的消息,他吩咐一句把疼昏过去的顾闻溪丢进卤水里泡着,然后便更换染血的衣物,代替下属执行日常入宫巡视的任务,等在了李桐枝回程的路上。
就是为免他人识破身份,枭羽卫的面具不能摘下。
以巡视之名不能久待宫中,他来的时候原本仅是想亲眼确认李桐枝的状态好就走,看到她欢快踩踏落叶玩已差不多安心。
谁知她竟认出他、追来相见,这下他心中又不舍立刻分别了。
然而正准备继续交谈时,却听到有两个宫女一边说话一边走近。
贺凤影还未有反应,李桐枝先面色变了变。
她意识到虽然贺凤影戴着面具不会被认出来,但自己会亲近的人极少,如果根据身形稍稍排除一下,旁人大约很快便会猜到她选中的驸马贺小侯爷是枭羽卫。
那就平白给他惹麻烦了。
她看了看周围,根据从前躲避八皇姐欺凌的经验,很快判断出哪儿适合藏起自己,迅速抱起裙摆,蹲下身藏进假山浅浅的山洞,并招手让贺凤影也过来一起躲。
贺凤影愣了愣,片刻间想明白了惹她担忧的原因,不禁失笑。
根本用不上偷偷摸摸地躲藏,如果实在怕被看到两人在一起,他去同宫女们吩咐一声让她们改道其他路就好。
有枭羽卫的身份在,她们连理由都不会敢问一声。
不过他没有提出这个更好的主意,而是顺从李桐枝的召唤,颇显幼稚地蹲身藏进不算大的山洞里,展臂揽抱住她的肩,渡去自己身体的温度。
“好像我们以前也曾经钻进过山洞里,虽然不是这座假山的山洞。”李桐枝慢慢回忆着,声音小小地说:“我记得是为了躲雨吧。”
“嗯,是入夏时一场暴雨。”贺凤影的声音隔着面具较寻常时候低闷,却难掩笑意:“怕你弄湿了鞋袜,还是我背着你躲进去的。”
那时候他们年纪都很小,他可以挺直腰背站立在假山洞里,不像现在因为身量太高,即便蹲下也还是得低头才能勉强容身。
他垂首注视着小姑娘因两个宫女更靠近而紧张得颤动如蝶翼的睫羽,没忍住抬手虚捂在她眼前。
柔软的长睫扫过他的掌心,仿佛成功捕捉到美丽的蝴蝶:“这下不会看到了。”
李桐枝骤然间视野落入完全的黑暗,反应过来有点气:“是不能让宫女们看到我们啊,你遮我的眼睛是掩耳盗铃呀。”
贺凤影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动了坏心捉弄她,还好心情地调笑提醒说:“小声些,如果被听到了,她们虽然不太可能纵容愚蠢的好奇心过来仔细看情况,但议论起我们的动静,会说我们是在偷情。”
想了想,他还点头道:“我们现在没有婚约,这么亲密相处,说是偷情倒也没错。”
偷情这两个字震得小姑娘脑仁发麻,面颊完全烧了起来。
她安静地捱到宫女们走远,终于可以发作的时候,羞恼地捶了一下他的胸口:“可恶,恢复婚约前都不要再来和你私自见面了!”
然后她一溜烟地就跑了。
贺凤影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刑讯顾闻溪一夜留存胸腔中的暴戾情绪涤荡一空,低低笑出了声。
第 65 章
枕琴煮好栗子羹不久, 就听到自家殿下“哒哒哒”地跑了回来。
她跑得面上盈起一片红,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太坏了,那种词说一遍不够, 还要说两遍。”
“怎么这样匆忙, 殿下是遇到谁了吗?”枕琴用蘸湿的软帕替她净了手, 端来拌好糖的栗子羹。
“没……没谁。”李桐枝不擅长说谎, 尤其面对的是同自己关系很亲近的侍女,只能眼神游离地含糊否认。
怕多说会露馅, 她连忙坐到桌边, 舀了好几勺栗子羹堵住自己的嘴。
粉腮鼓胀得有些难受,可为了帮贺凤影隐瞒身份,她还是努力眨眨眼, 向枕琴表示自己的真诚。
枕琴只是随口问一句,没有探究清楚的意思, 倒是看她囫囵吞咽,以为她在六公主处没有吃饱,笑说:“殿下如果饿, 我去小厨房再准备些糕点来。”
李桐枝连连摇头。
六皇姐心疼她离京这段时日在外吃不上精烩的饭菜, 午膳吩咐准备了满满一桌菜肴, 她吃得已经够饱了。
如果不是饭后运动消食了, 现在怕是连栗子羹都吃不下,哪里能再吃其他。
枕琴点点头, 见她吃完搁置了碗勺, 说:“那殿下去小憩一会儿吧,床铺已经整理好了。”
李桐枝由着她帮助自己解开斗篷与外衣, 钻进被窝里。
记着昨夜经历的噩梦,怕顾闻溪再作妖, 已经埋进枕头里的小脑袋又抬了起来,捏着锦被软软的被沿,叮嘱枕琴说:“要是看到我睡得不安稳,你就叫醒我吧。”
枕琴于是搬了凳子和小桌几在她床边做绣活,伴随剪刀与针线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慢慢阖眸睡去。
其实是她多虑——顾闻溪经一夜刑罚,能交代的全交代了,却没有被放过,现在连昏过去的自由都没有,何况是睡眠拉她进入梦境。
贺凤影怕顾闻溪轻易自行了断,死得太轻易,除切断她的三根手指,其他手指的指甲也拔掉了,甚至考虑到咬舌自尽的可能,连牙齿都全敲了个干净。
固定在墙面的坚实铁环锁住她的手腕和脖颈不许动弹,她整个人几乎都泡在刺激性极强的卤水里,仅有头颅仍然冒在外。
因伤了嗓子,张口只能发出嘶哑的痛叫。
身上各类伤口被卤水刺激,疼得要把她逼疯,可她到底还没能幸运地陷入彻底混沌的疯狂,所以当她听到渐近的脚步声,满是血污的脸上还是浮现惊恐,不顾肢体疼痛地无谓挣扎起来。
正如她所料,是贺凤影回来了。
“大人。”负责看管她的枭羽卫将看到一半的书放下,漠然瞟了她一眼,微笑向贺凤影行礼问道:“要将她捞起来继续上刑吗?”
“嗯。”贺凤影应了一声,扯动唇角,露出个冷冷的笑:“她也该歇够了。”
歇?她遍体伤痛地泡在卤水里能是歇息?
顾闻溪双目赤红地从肺里挤出几声怒音,可惜恐吓不到现场任何人,解开束缚后便如一滩烂泥被随便丢到了地上。
下一刻,注意到贺凤影手上拿着形状奇怪的金属刑具,顾闻溪感受到浓稠恶意与杀意,以为他要结果自己的性命,被逼出的怒意坠为恐惧。
这种尖锐的恐惧刺得她全身颤抖,连忙用如老旧风箱般的嗓音吼道:“你杀了我,九公主也会死,我们的命是绑在一块儿的!”
这是假话,是她控制李桐枝的想法落空后,在痛苦煎熬中努力琢磨出来的自救办法。
毕竟只有她自己明确知道寄生在她脑中的系统能发挥什么作用,贺凤影那么在乎李桐枝,她必须利用这最后一点优势为自己争取生路。
贺凤影动作顿住,静默地注视她,皱起眉像是有些不解:“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为什么会认为自己能骗过我?”
对枭羽卫最基础的要求就是在审讯过程中辨别谎言与真话。
相较于在政坛习惯了颠倒黑白的官员和被其他势力精心教养出来的间人,顾闻溪的虚张声势实在太好看破了。
“当然,你还是有比其他人强的地方在。”贺凤影垂眸,语气平淡地说:“你很知道该如何激怒我。”
想到顾闻溪用低劣的骗术辅以古怪的诡计害得李桐枝夜夜无法安眠,迫不得已与自己退婚,又险些应允和亲去燕兰那种落后的险地,贺凤影眼底无声焚起一场幽幽大火。
他丢弃了简单制造皮肉伤的刑具,轻活动腕骨关节走向顾闻溪。
膝上搁置书本的枭羽卫见状坐不住了。
作为枭羽司中的老人,他见识过年纪尚小的贺凤影在愤怒下亲自拆人。
货真价实的拆人。
贺凤影几乎不具备对同类的共情,性情更近山林中的荒蛮野兽,会粗暴地动手扯断犯人的肢体,撕出犯人的内脏。
场面血腥可怖到连习惯了刑讯见血的枭羽卫都难以接受。
明明少年郎的容貌皎皎如月,行径却如脱身于地府的恶鬼。
所幸忠义侯当初得知后,教导了贺凤影同其他枭羽卫一般文明地使用刑具,才免去司内许多人见而胆怯呕吐。
倒霉轮值到今日看守顾闻溪的枭羽卫并不希望多一重心理阴影,尝试叫停道:“司内的医师没在旁待命,您如果失控,犯人怕是活不下来。”
他努力向贺凤影眼神暗示死亡还不配恩赐到顾闻溪身上,揣着小心,毛遂自荐道:“您若是气不过,不如在旁观我上刑,稍稍冷静。”
贺凤影没同意,看着他的目光令他脊背发寒,似是对他类似求情的行为有所迁怒。
不过就在这倒霉蛋准备退后,向贺凤影撤回前言时,另有枭羽卫叩门而入,报贺凤影道:“您父亲吩咐您前去一见。”
贺凤影亏欠接了自己挑子的父亲。
况且正式官复原职和恢复婚约也都需要重新获得父亲的认可
因此还是放弃立刻对顾闻溪动手耽误时间,收敛戾气,向自行请命动手的枭羽卫点头道:“别给她留闲,你上刑吧。”
对方应下,目送他离去,将书本放到一旁,站起身去捡起先前被贺凤影弃置在地的刑具。
是把锋利的剔肉刀,可以把肉片成极薄,直至见骨——至于剔下的肉,刚好给她加餐。
顾闻溪错误判断他向贺凤影谏言留下自己性命是出于好意,腆着脸努力挤出笑容,讨好道:“大人,您放过我吧,我年纪小,没做过什么大恶,出去以后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
“啊?”枭羽卫古怪地瞧了她一眼:“我可是旁听了你供述杀死养父母与亲兄,你同我说没做过什么大恶?”
就算不是在诏狱,而是归案至刑部,顾闻溪也只有死路一条吧。
顾闻溪还试图诡辩死在她手下的人都爱自己、不会责怪自己,可枭羽卫不准备听她废话:“得了,我书只看了一半,赶着给你上完刑呢。”
疼痛感再度来袭,顾闻溪真心实意知道悔过了。
虽然悔的不是她杀死那一对慈爱关切她的游医夫妇,不是她李代桃僵夺走顾嘉莹的身份,也不是在梦境中一次次伤害李桐枝,但她总算认识到她做错了。
她错就错在误信系统告知她攻略贺凤影的难点都在李桐枝,设计了一套对付李桐枝的计划,还自大地在明知贺凤影身份的情况下,觉得自己失败了也有本事全身而退。
沦落到诏狱中,没有改恶向善这种选择,从此将只有苦痛的轮回。
直到她幸运的在某次刑罚中死去,或是陷入感受不到一切的疯癫。
第 66 章
贺凤影落座到忠义侯对面, 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父亲找我。”
忠义侯清楚他自顾闻溪的牢室来,眉心耸起沟壑:“你不该被愤怒蒙蔽了双眼,继续在那个骗子身上浪费时间。”
该问出的信息, 贺凤影花一整晚审讯必然已尽数得知, 现在继续动刑单纯是出于折磨犯人的目的。
枭羽司内多得是精于刑罚的好手, 顾闻溪就算手段诡异些, 也没有逃脱诏狱的本事,吩咐一声下去, 根本不需要每次皆由贺凤影亲自动手。
实在记恨, 得空去瞧一眼惨状便是。
贺凤影却自知自己还算存了几分清醒,至少有查明所有关联顾闻溪图谋的人是否清白。
比如菩提寺明灯堂的女居士,是被顾闻溪哄骗得相信李桐枝是她的挚友, 善心劝说李桐枝在明知未婚夫品行不端的情况下不要投入更多,以免失去更多。
当然, 从结果说,女居士是顾闻溪的帮凶,可她是出于好意, 实际也未做什么伤害李桐枝的事。
因而他没追究, 仅是遣人告知对方一声不可轻信的后果, 由她自行忏悔。
保留的理智足够令他明白当下最重要的是博回皇上的信任。
无论是为了正式官复原职还是重新成为驸马, 都需要他做出功绩。
父亲的提醒于他而言有些多余,但出于自己让父亲忽然辛苦忙碌三个月的一点内疚, 他没有针锋相对地反驳, 而是略显敷衍地应声接受训话:“我知道了。”
于是相关顾闻溪的话题到此为止,忠义侯问道:“你不再是驸马, 又被九公主得知枭羽卫的身份,现在有什么打算?”
涉及到李桐枝, 贺凤影眼神锐利不少,没有立刻作答,沉默着打量自己父亲这样问的原因。
忠义侯任他打量,神色不动,淡淡道:“你母亲一直担心你们两,你总该给出个交代,安她的心。”
早在贺凤影因李桐枝终日恍惚接她进忠义侯府住时,彭夫人就为他们忧心忡忡,只是怕自己贸然插手给他们添乱,因而按捺住冲动一直没有露面。
之后两人的婚约忽然废除,她作为母亲更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每每见到贺凤影,注意到他习惯性皱起的眉就不好开口问起。
何况他们还突然离开京都,三个月音讯全无。
就算昨日与彭夫人见面时,她没有说出任何责怪的话,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抱歉。”贺凤影诚心认了错。
至于父亲向他提出的问题——他想到李桐枝知晓自己身份后并未生出多少隔阂,表情柔和下来。
温声道:“我与桐枝解除了误会产生的矛盾,她并不介意我是枭羽卫。之后我该努力博回陛下的信任,重新得到驸马的尊荣。”
“具体怎么做?”忠义侯并不满意这个笼统的答案。
贺凤影抿抿唇,似是不愿现在就说出想好的计划。
可在父亲不退让的眼神下,还是无奈道:“我会亲自去燕兰,帮助长公主早日了结燕兰内附大衍需要解决的事端。”
想要赢得皇上的信任,帮助长公主是最简单的方式,且她许诺过回来后就帮助恢复两人婚约,自然是助她越早归京越能如愿以偿。
理智向他剖明利害,只是从情感出发,他不太乐意这么快和李桐枝分开。
哪怕他现在进宫并不容易,不是次次都有机会面对面交流,两人相处起来当真像是偷情。
然而话都向父亲挑明了,继续由着情感主导拖延时间就纯粹是庸蠢之货的行为。
贺凤影慢慢吐出口气,承诺道:“我准备一下,离开前会与母亲谈话,开解她的忧心,然后挑出一些得力的枭羽卫,明日随我共往燕兰。”
没有李桐枝同行,如果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往燕兰,应当能早去早回。
希望那些阻挠他归来脚步的燕兰人能识相一些,否则他不忌扮恶人清理主要反对者,让之后上位的女郡王去宽宥剩余成不可气候的残党。
忠义侯展眉,最后还是以父亲身份关切了一句:“长途奔波不易,你背上的伤处理好了吗?”
“父亲未伤到筋骨,不过是让陛下消气的皮肉伤,无妨。”贺凤影拱手拜了一揖,不再耽误时间,更换衣裳回去解母亲心忧了。
次日,李桐枝拿到了贺凤影留给自己的信。
她摩挲着信纸细微的纹理,目光落在信封处如银钩虿尾的“桐枝启”三个字上,胡乱思索信里会写什么。
难不成他是难以进宫,特意书写来为昨日的调笑戏弄道歉?
她其实也没有很生气嘛,睡一觉就不记恼了。
不过即便很好奇贺凤影特意写在信里的内容,她也没有着急拆看。
因为信是彭夫人亲自送进宫来的。
李桐枝端正地坐直身子,怀揣着紧张看向沉默注视着自己的彭夫人,心虚地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去往忠义侯府时,忠义侯与彭夫人待她格外友善亲切,结果她却因顾闻溪的诡计与贺凤影退了婚,还害贺凤影离开亲人、抛下一切带她远走燕兰。
彭夫人应当对她的任性很失望吧,李桐枝揪心地想,无论对方要如何问责她都是应该的。
“啊。”彭夫人闻言怔愣了一会儿。
后知后觉她道歉的缘由约莫是误解了自己的沉默,温和地解释说:“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只不过凤影冲动带你在外流浪三个月,怕你吃苦了。”
原来母子相见时,贺凤影不好言明全部内情,干脆顺着自己由于情伤拐带九公主离京的说法,把过错全部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
彭夫人先前是在仔细观察她身形有没有消瘦,神情有没有忧愁。
见一切都好,勉强放下心上重担,问道:“凤影说你们和好了,是真的吗?”
李桐枝听明白贺凤影向母亲隐瞒了真相,不好揭穿也没法续说谎言,柔软指腹顶在信封尖尖的一角,只能简单答了她的问:“对,我们和好了。”
她不希望彭夫人真把错全归咎到贺凤影,想了想又启唇含糊道:“我们最开始分开,其实问题在我。这三个月凤影待我很好,您别信他认错的话,我才该认错。”
他们在彭夫人面前互相为对方说话,彻底打消了彭夫人的疑虑。
彭夫人微抬起唇角,语重心长地说道:“凤影他心气过高,从小就和一般孩子不一样,处不来太亲近的朋友,也不爱与我们父母交流,我说不上对他完全了解,可看得出来他唯独待你的一片心赤诚。
他要是惹你生气,你打骂他都行,身上的伤反正好得快,大不了留一道疤,只有感情不好说断就断,那是扎在心上的一根刺,会反复生出刺痛感。”
李桐枝与贺凤影的情况其实和彭夫人说的并不相同。
但小姑娘认真听完还是忍不住想,她好像没发现贺凤影待自己的态度与从前有不同。
无非就是不在自己面前一味装出温润有礼的好性子。
这没什么,她挺喜欢他的真实,就算他像昨日一样耍坏,当时惹了她生气,她事后也会原谅他,重归于好的。
不过现在的她还想不到,不再需要伪装的恋人也不再需要太过克制占有欲。
她不在意仅有两人相处,是因他们未成婚,他还得规矩地守礼。
等成了婚,连一个吻都能激出涟涟泪水的小姑娘就会是一块裹着蜜色糖浆的桂花小年糕。
她落在餐盘里,一旦获准正式可以进食,就算饥饿的野兽小心收起牙,用囫囵吞下的方式,怕是也会超出她能接受的阈值。
所幸她还不知道,所以还能当快快乐乐的小年糕。
第 67 章
送别彭夫人之后, 李桐枝拆看了贺凤影的信。
不像从前每每离京执行任务都需要为掩饰身份而使用谎言,这回他没有向她隐瞒自己的去向。
在信的最后,他写到, 他或许会通过六公主给她寄去东西。
李霜白知道他的身份, 且与李桐枝不同, 由于家世和对未来的规划, 接触的人极多,旁人不会因此猜出他的身份, 是最好的转交人选。
可他的目的不是赶去燕兰平定祸乱吗?
李桐枝疑惑地想, 这种事一听就很急迫,即便途径多座大衍城镇,他也不可能闲逛集市为她寻找礼物。
况且他知道她物欲不强, 大费周章地寄礼物,比不上他能更早回到她身边。
特意要寄给她的会是什么呢?
半个月后, 她在六皇姐侍女的引领下来到六皇姐的宫室,见到了他寄来的东西。
那是一支花瓶。
只不过瓶中插的并不是花,而是一支银杏树枝。
树枝折下后是借枭羽卫的渠道直送入京, 没在路上耽误时间, 因而没有枯败的迹象, 树枝上的银杏叶如一把把小巧金灿的扇子, 捏上去仿佛还能感受到秋日阳光的温暖。
但看上去也没什么出奇的。
李霜白没看出银杏树枝的意义,吩咐侍候在侧的宫人们都退去, 向送来物件的枭羽卫问道:“只让你送来花瓶, 没有要你传达的话吗?”
“有的。”枭羽卫侧身向怔愣的李桐枝,语气平淡地复述道:“九殿下, 指挥使说这是他还愿的纪念。”
还愿两个字触动了正出神的小姑娘,确定了它的来历。
不算久远的记忆立刻鲜活复苏在脑海, 眼前仿佛出现悬在姻缘树枝头随风而舞的红绸带,听到少年郎许下的愿望。
永远在一起。
简短的愿望那时如同一朵柔软娇嫩的花朵落在她的耳廓,带起一片令人心颤的窸窣痒感。
明明她努力封闭了自己的心,以为不会留有深刻印象,可原来他的言语狡猾如风,即便关上心门,也会从每一道存在的缝隙钻入。
只是无论什么愿望,一旦加上永远这个定语,就基本不可能有被认可实现的时候。
可许愿的是贺凤影,去还愿的行为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贺凤影不信神佛。
向姻缘树许愿不过是尝试叩开李桐枝心门的手段,重要的愿望不能寄托在虚无缥缈存在的施舍上,而该他自己努力去实现。
比起等待,他更相信他自己去拿、去争的一切。
就像他没有在京都静等长公主回来,而是主动去解决麻烦一样。
因此他果断还了愿,把暂时寄放给神佛的愿望拿了回来,折了这一支银杏树枝证明般地给李桐枝送来。
借他人之口转达的目的没有言明,他觉得李桐枝能懂——事实上已知他真实性情的她的确懂了。
小姑娘像是抱起一束花般将缀满金叶的银杏树枝抱在怀里,面颊微红,觉得自己不能什么都不说,可又不好意思把仅存在他们两之间的默契说出口。
所以她掩饰性地清清嗓子,不太自然地向枭羽卫问道:“他……你们指挥使他还好吗?”
枭羽卫沉默了一下。
他们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往燕兰,除去贺凤影独自上山折银杏树枝这回是计划外的休整时间,其他时候都是体力的弦绷到极限才能歇一歇。
度控制住了,但到底人是会感到疲惫的,贺凤影同样不例外,即便没有累垮,也谈不上好。
不过指挥使放弃选那些能说会道的枭羽卫来送物件,而是选寡言少语的他,多半也不是指望他来花言巧语欺瞒九公主。
什么都不答就是正确答案。
稍作思索,他没有答李桐枝的问,而是一板一眼的作为传话工具说:“殿下的问候我会转达给指挥使。”
认为自己的使命完成了,他礼貌地向李桐枝和李霜白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小姑娘的鸦色长睫难以置信地扑闪几下,似是没想到努力鼓起勇气向陌生人提问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她惊讶的一会儿工夫,人已经大步走不见了,还以为是自己问到什么隐秘的事了。
可她不就是简单关心了下贺凤影的状况吗,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只好回望向六皇姐,指望皇姐解惑。
李霜白的唇线微弯。
虽然不解银杏树枝的来龙去脉,但猜到素来在李桐枝面前格外在乎形象贺凤影是不愿意向她泄露哪怕一分脆弱,所以才遣来这么一个嘴笨的下属瞒她。
“枭羽卫性情古怪、不好接触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李霜白敷衍了一句,也算暗暗说贺凤影坏话。
然后转移话题道:“贺凤影这趟忙回来,婚约一恢复,该就是正式筹措你们的婚事了吧。”
公主及笄就可出嫁,她观贺凤影连等都不肯等,现在迫不及待往燕兰去,不太可能推迟婚礼的时间。
目光落至皇妹尚存天真稚气的娇柔面容上,李霜白问:“你做好成婚的准备了吗?”
李桐枝垂目躲闪她的直视,揉捏着银杏树叶,软糯的声音怯怯说:“我一直有存嫁妆,而且大皇姐替我做主取回了内务府克扣的物件,足有四大箱呢,加起来应当够我的嫁妆了……吧。”
李霜白本来想问的不是嫁妆,闻言却敛起笑容,皱起眉,深问道:“你为什么要存嫁妆?”
皇后宽厚,就算驸马不是贺凤影、李桐枝仍然不得重视,出嫁的时候一定也能有公主的风光与荣宠,嫁妆根本无需她自己置备。
“皇后娘娘准备的我肯定不能轻易动用啊。”
“你准备用你的嫁妆做什么?”
李桐枝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其实已经没用了,不太想说,可被皇姐盯着,只能嗫嚅道出私心:“我当初以为凤影是名义上的宠臣,无官无爵,也没有俸禄,我们成婚以后不能还由他父母养,总得我攒些生钱的本金……”
哦,李霜白懂了,做了个止言的手势。
不由父母养,由刚过门的小妻子养。
自己这个皇妹,误以为丈夫贫困,就会笨到准备用她吃苦攒了多年的嫁妆当以后小家的花用。
还好她看上的驸马是贺凤影啊,要真是哪个京中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她不得被吃得死死的。
李霜白难得品出点贺凤影当皇妹驸马的好处,看着李桐枝的目光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却也清楚每个人看重的东西不一样。
大皇姐重视权力,自己重视前程,皇妹重视爱情同样是她的选择,倒分不出什么高低上下,自己与大皇姐以后就算全国设女学,允女官,也不会逼着所有女子都像她们二人一样放弃婚姻。
总归作为亲人来说,有自己与大皇姐在,能照看皇妹以后幸不幸福。
李霜白咬了咬腮肉,忍过那阵恼火感,重说起成婚的准备:“除了嫁妆之外,你自己的准备呢?”
“啊?”李桐枝目露茫然:“我还要准备什么吗?”
既然她连想都想不到,那就是根本没准备。
想想也是,皇妹的母妃离世得早,身边亲近的仅有枕琴一个未婚侍女,连个年长的嬷嬷都没有,该由母家支人教导的房事能有什么概念。
如果今天自己没有问起,皇妹是不是要到成婚后由着贺凤影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被欺负过了头还错以为都是正道。
李霜白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面无表情地召来自己的侍女,让侍女去取来自己饮花宴前夕母家送来的那一套图册。
她用不上,但皇妹不一样。
距离皇妹及笄成亲的时间不算太久了,李霜白语重心长地叮嘱:“认真看,认真学。
将近十本图册摞在李桐枝面前的桌案上,她在皇姐目光的催促下放下银杏树枝,取了两本。
一本叫《春宴》,一本叫《尽欢》。
像是诗集的名字。
李桐枝不太喜欢读诗,更喜欢话本,可皇姐现在看起来真的很严格,所以她很乖地翻开了《春宴》。
是一张图。
要她学画工吗?
然后她看清到底画的是什么了,“啪”的一声把书合上了,推得远远的。
她整个人像是一只烧得水沸起来的小火炉,白烟都要从头顶冒出来了。
面薄的小姑娘明眸瞪大,看向眼波无动的皇姐,嗓子哑了般吐不出一个字。
李霜白微凉的手指捏了捏她发烫发红的柔软耳珠:“你看的这本是示例图,要更浅显易懂的应该是另一本拆解,进阶偏向于花样就看《尽欢》,但超出这本的花样都不许,贺凤影要是提,你就……”
想说用打来制止,可心中默默对比了一下两人的体力和武力,李霜白面不改色地改口说:“你就哭,哭完来和我或者大皇姐告状,我们给你做主。”
顿了顿,发现皇妹还是震惊得魂游天外,李霜白回忆了一下大皇姐豢养众多男宠仍然游刃有余的模样,虽然不太能理解皇妹的情况,但还是努力体谅她的心情:“好吧,不想当着我面看,你可以都拿回去看,这些本来就准备送给你,我过段日子再抽查。”
“还要抽查?”李桐枝艰难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李霜白把她推远的书重新拉回她面前,无情地说:“对,如果我不说抽查的话,你带回去以后一定塞进书柜最上层碰都不碰。”
李桐枝被看破,小小地“呜”了一声,躲开书趴在桌上不愿意抬头。
“要是抽查不过关,我会罚你抄书,临摹着画几遍你肯定就都懂了。”李霜白怜爱地抚着皇妹的发顶,提出另一个好主意。
“我不要画。”小姑娘泛着泪光的眼眸迎上皇姐的双目,委屈地承诺说:“我会看、会学的。”
第 68 章
京都今岁第一场冬雪来得过早。
未及腊月, 放眼望去就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地面积雪足有三寸深的那一日,贺凤影护送李昭华回了京,一同来的还有已然收拢燕兰所有势力的燕俞及几位她信赖的近臣。
燕兰虽是仅三座城的小国, 但长公主使属国内附的功劳不小, 消息灵通的朝臣泱泱全等在宫道上迎接长公主一行。
事先从六皇姐口中问知了他们归京日子的李桐枝也披着兔绒斗篷来了。
多数人都在看队伍最前的李昭华, 但李桐枝的目光短暂停留在一身飒爽骑装的皇姐身上, 就滑向同样骑马跟在皇姐身后的贺凤影。
不同于他与其他官宦子弟在宫中比试骑射时故意招摇的银鞍白马,也不是前三个月陪伴在她身边的稳重可靠, 现在的他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强烈的压迫感。
哪怕他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只是保持沉默,威慑力也几乎凝成实质,重重压向周边人。
隔着枭羽卫的面具, 并不能确定他看向的是谁,判断自己不幸进入他视野的朝臣都不敢赌自己是不是他注视的对象。
他们暂熄了同长公主对话以亲近的念头, 尽可能佝偻腰背,避免被这位手段狠辣、恶名远扬的指挥使注意到。
站在他们旁边的李桐枝受气氛感染,也被唬得有点慌, 白嫩的小半张脸埋进毛茸茸的围脖里。
不过仅是一瞬, 想到那是贺凤影, 恐慌感便转化成另外的心情。
一种隐秘的、如小火苗般能够点亮她琥珀色眼眸的骄矜情感——她跟周围人不一样, 她不用怕他。
多年前便扎根于心的种子,在精心培育下, 开出的是名为信任与爱的花。
脆弱的根茎、娇嫩的花蕾, 是一阵强风就能摧折的可怜,却并不会对撕下温和伪装的兽生惧。
为什么呢, 或许因为那是食肉的兽,不吃草, 也不会残害无辜,尖牙利爪对付的都是敌人,于她反而是守护者。
所以还会觉得现在的他格外威风,耳中鼓膜联动心跳震得更快。
鸦色长睫倏忽被飘落的雪花压低,李桐枝微微扬起的唇角笑意未消,抬眸看向熹微的天光,意识到又开始下雪了。
在她身侧的枕琴怕她受寒生病,连忙撑起伞,不太认同地道:“殿下难道还要继续站在这里看吗?”
手炉的温度被剥削殆尽,久站在雪地里,厚实的鹿皮靴并不能完全隔绝寒意侵蚀。
李桐枝发现随大皇姐行马更远的贺凤影仍然望向自己的方向,仿佛她要是再不肯去避寒,就要勒停马匹来向她表明态度。
于是她呵出小口白气,将分别这段时日的思念都暂时收起,转身与侍女同归住处,预备等待他忙完公务再来与自己叙情。
归京后他应当会有很多要忙的事,许是还有一阵无法相见,但没关系,她不用日夜牵挂他的安危,安心等待无妨。
然而下午她在六皇姐处痛苦地温习知识点时,却得知今夜在仪元殿宴请燕俞一行,竟为自己设有席位。
明明以往除非年节大宴,都不会邀她前去。
“听大皇姐的意思,贺凤影回来的路上就等不及央她重制了你们两的婚书。夜宴时他以小侯爷身份出席,你在宴上与他邻坐。”
李霜白的话激得李桐枝的脑袋嗡的一声,捏在《春宴》书册边角的手收紧,几乎把纸张捏皱。
受邀与宴的朝臣的确可以携夫人前往。
可她与贺凤影就算恢复婚约,也到底没有成婚,就这么亮相人前太难为情了。
李霜白用手背贴了贴她发烫的面颊,看出藏不住任何心情的小姑娘误会了自己的话,解释道:“嗯……我刚刚的两句话没有关联,是在陈述两件事。”
然后手顺势在她鼻尖轻轻一刮:“你不是答应了要成为与燕兰沟通的桥梁——况且你身负燕兰血脉,邀你前去宴上没什么可奇怪的吧。至于座次,你若不愿与贺凤影相邻,我可以报与皇后娘娘知晓,只是这回不能允你寻偏僻角落随意坐。”
已经安排好、通知下去的席位要变动有些麻烦。
而且她也不想被调离贺凤影旁边。
既然她有出现在宴席上的合理理由,坐在他身边应当也没关系。
如果旁人议论的话,她就捂住耳朵不听了。
只不过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用处不大,抵达仪元殿后该紧张还是紧张。
李霜白的席位与她分在两边,进殿后便需与她分开了。
宴还没开,贺凤影还没到。
宫人引着李桐枝来到她的席位坐下,不擅交际的她顿时落入不知该做什么好的境地。
尤其是这回参加宴会的朝臣皆知宴会目的是庆祝燕兰内附,对她这个从前不起眼的公主都多出几分探究的意味。
她在他们审视的目光中颇觉不适,垂眼端坐,试图用冷漠的态度抗拒别有用心的对话。
然而随着殿内人渐多,终究还是有胆大的朝臣怂恿妻子前来问候她。
“九殿下。”贵族少妇坐在她正对面,亲自动手倾倒一杯酒推给她,熟稔地借传闻开启话题:“听说你有三个月不在京都呢,有什么可推荐的景色吗?”
李桐枝瞧着小小酒爵中摇晃的酒液,抿抿唇。
她并不是完全不能喝酒,只是清醒时都不太能应付得来外人,更遑论醉后迷糊的时候,谁晓得会不会摔进他们言语陷阱中。
尤其她现在坐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上,一旦出丑就会被很多人看到。
可她也不太熟悉该怎样拒绝他人。
少妇在她沉默中仍保持耐心不肯离去,把酒爵又向她推了推,按照礼仪,她就算做个样子也得浅饮一口才行。
“在聊什么?”贺凤影清润嗓音的响起,骨节分明的手罩盖在酒爵上,以眼神示意她让酒给他。
旋即将酒一饮而尽,态度温和地向对面少妇道:“抱歉,路上走得急,口干。”
得知少妇谈起的是那三个月的经历,他微微扬眉:“行程是我规划的,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给你列清地名。京官和亲属受困京中不能见外地美景着实可惜,若有偏爱去的地方,我可以向陛下荐你的丈夫调任。”
少年郎唇角含笑,彬彬有礼。
哪怕是威胁的话,都是轻飘飘落下,让倾听者没有实感。
少妇沉默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赔笑道:“谢小侯爷的好意,但我与夫君习惯了京中气候,去外地必要水土不服,只能羡慕你与九殿下的恩爱出游。”
最后一句话中的恩爱二字评价勉强打动了贺凤影,没继续揪着她无缘无故来向李桐枝套话的手段问:“那你还有想与桐枝聊的吗?”
贺小侯爷作宠臣日久,虽然前些日子因擅自带走九公主受罚了,但能出现在今夜宴会,就说明皇上大约原谅了他。
少妇谨慎,不敢得罪他,领悟他语气中驱赶的意味,当即便起身离开了。
贺凤影好生坐到李桐枝身旁自己的席位上,发觉小姑娘盯着自己看,真心实意笑问:“桐枝一直看着我,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以为她该是要好好诉诉久别的思念之情。
李桐枝左右看了看,确定其他人的注意力不再锁在他们两身上,微微倾身向他,呵气如兰在他耳边:“你装得好像,怪不得都没谁怀疑你真实身份。”
她很佩服他能装得没有丝毫破绽,尤其心中默默对比一下他一身枭羽卫装扮时不好靠近的气场和现在的温润公子形象,更觉惊叹。
语罢她就准备重新坐正,却被贪心不足的贺凤影揽住纤腰制止了:“悄悄话只说这个吗?”
第 69 章
虽然已经确认了没有被人盯着, 但是他们的席位太前,动作幅度大了还是会被发现。
李桐枝面颊微红,手抵在贺凤影的胸口, 试了试使力, 没推动。
贺凤影努力压平唇角, 貌似善心地提醒道:“挣扎出动静, 更容易惹人注意哦。”
她与他对视,毫不意外地发现他点漆眼眸中未掩藏的戏谑笑意。
太坏了!
可在她生气发作前, 他又真诚地开口道:“分别了这么久, 桐枝不肯直言关心,至少让我抱一会儿吧。”
他的下颌轻轻压在她的肩上,仿佛远行的鸟雀终于归巢, 安心的同时也泄露出几分疲惫感。
李桐枝的恼意如泡泡般轻易破灭,。
怜惜他奔赴燕兰的辛苦, 她顿时心软,熄了脱出这个怀抱的念头,主动用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小声嘟囔道:“好吧, 那再抱一会儿。”忆樺
反正六皇姐说他们婚约恢复了, 等她及笄后不久应当就会成婚, 趁未开宴时稍抱一抱不算逾矩。
贺凤影嗅着她身上淡淡暖香,安逸享受温情时刻的同时, 如寒刃般冷酷的视线对上几个试探性望来的朝臣。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几乎把身形娇小的小姑娘完全裹进他还没来得及解下的墨色大氅里,不许他人窥探, 无声宣告对她身处自己的庇护下。
能被选中参加这场夜宴的臣子都不是领悟不到警示意味的蠢货,顾及他今夜出席宴会多半会恢复从前得宠御座前的身份, 各自收敛。
于是当李桐枝重新坐正,还是忍不住观察身边人神情时,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暗自松了一口气。
仪元殿内烧有地龙,温暖地催生睡意,尤其身边坐着的不是需要警惕的陌生人,而是可以倾心信任的恋人。
她揪着他袖摆一小块布料捏,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绣线纹理,试图和睡意对抗。
虽然成功地没有睡着,但涣散的瞳光瞒不过一直注视她的贺凤影。
在问过她要不要偷偷小憩一会儿得到否定答案后,他从面前桌案摆放的果盘里挑了只青皮橘子,慢条斯理地完整剥下橘子皮。
试吃了一瓣,接着喂了一瓣到她唇边。
李桐枝不疑有他,嗷呜一口吞进嘴里。
薄薄的半透明瓣皮被小尖牙咬破,极酸的橘子汁漫开在口腔,她立刻就被激得清醒了。
他把倒好的花茶递来,问:“困意消解了吗?”
温热的茶水冲淡酸味,她杏眼睁圆,一时不知该先问他怎么做到不动声色吃这么酸的橘子,还是该先问他怎么能给自己喂酸橘子。
联系先前他忽然当众把自己抱住的举动,小姑娘鼓起腮,气呼呼地说:“你变了,你同谁学的欺负人。”
贺凤影把剩下的那大半橘子全吃掉,当作哄她吃酸的歉意,然后勾住她仍然捏在自己袖摆的白嫩手指,轻声道:“没有向谁学,我从前就时常会有各种坏念头。”
比起世家贵公子温柔却疏离的做派,他真心偏好的其实是毫无间隙的亲昵。
不仅是牵手、偶尔的拥抱和落在面颊的吻,他的贪婪想要满足需要得到更多。
只不过从前他不敢尝试。
忧心他见不得光的枭羽卫身份会将她的心从此推离自己,他小心翼翼藏好有可能冒犯她的念头,把自己界限分明地切成两半——她风光霁月的恋人贺小侯爷和单是传闻就能吓退她的贺指挥使。
哪怕一些无伤大雅的所谓欺负,其实更多意味着对她的浓厚喜爱之情,他也克制住自己,不泄露一分一毫。
虽然不喜旁人夫妇间相敬如宾的相处模式,但如果这是同她在一起的前提条件,他也愿意照做。
然而真相意外揭露在她面前,她却没有放弃两人之间的感情,仍然不吝馈以爱意。
终于恢复婚约,距离她及笄不久,贺凤影忍不住解开束缚,稍稍放纵一下压抑已久的阴晦心思,更多些亲密接触。
“桐枝接受不了这种小恶作剧吗?”他凝视琥珀色的双眸,问道。
李桐枝抿抿唇,看出一旦自己点头,他大约真的会就此把所有恶劣想法重新埋入暗夜中的坟冢,犹豫着没有立刻给出回复。
刺激口腔的橘子酸味已经淡去,仅余留花茶的清香回甘,同样心存恋慕的小姑娘并非感受不到小恶作剧背后的情感,也并非无动于衷。
认真想了一会儿,她摇头道:“倒也不是完全接受不了,只是你不能总这么欺负我。”
太过轻易的退让,容易招致对方得寸进尺。
近日在六皇姐处听了不少讲习的李桐枝虽然没能从其中获得太复杂的朝局领悟,但也稍稍学会一些与人交涉时该注意的事项。
发现贺凤影倏忽扬起的唇角,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她连忙补救般地说道:“而且你欺负了人就得道歉,快和我道歉。”
“好。”贺凤影几乎控制不住笑意在胸腔引发震荡。
他不假思索便能知李桐枝是从李霜白那儿学到的知识,可惜学得不全,连底线不能随意暴露这个重点都没学到。
把捉在掌中的小手贴至唇边,一个轻如飘羽的吻落在她的指尖,贺凤影语气真诚地说:“对不起,惹你生气了。”
虽然道歉了,但是没有几分悔意,所以再犯是理所当然。
李桐枝觉得有点怪,可又说不上怪在哪里。
贺凤影一吻罢,细密的睫羽低垂微微颤动,仿佛真心实意请求她的原谅,她只好忽视心中那点古怪感,说:“好吧,我原谅你了。”
容不得她继续多想,伴随宫人唱名,宫廷夜宴的主角们进入仪元殿内。
当先自然是皇上与皇后,紧随其后便是长公主。
另外,由于皇上有意在朝臣面前放大心爱长女的功劳,还没有正式加封为郡王的燕俞被容许在他们三人后进殿,同样沐在众多高位臣子的目光中。
她神色从容地一一颔首示意,在看到比邻而坐的李桐枝与贺凤影时,脚步顿了顿,旋即像是最终拿定某种主意般主动向二人微笑了一下。
李桐枝愣了愣,礼貌地回以一笑,轻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啊?”
贺凤影点头:“看样子,她宴罢会来与你一见。”
“别担心。”他将她发鬓散落的碎发拢好:“我与你一同见她,应当不是坏事。”
第 70 章
燕俞筹谋多年, 的确是一位合格的政客。
她在宴上主动请求大衍的军队入驻燕兰,纳忠的同时,也是借大衍的势镇压燕兰境内有可能死灰复燃的残党。
宴上朝臣静听她用大衍官话条理分明讲完燕兰内附大衍后需要得到的帮携和能够提供的资源, 原先对她身为女子且来自偏远地的轻视消融化无。
再看长公主面上欣然笑意, 皇上认可的态度, 便都明白这位女郡王是需要拉近关系的对象。
可惜他们千回百转的心思都实现不了。
宴席结束, 燕俞并不同任何朝臣交谈,以沉默的微笑敷衍每一句问候, 然后寻到李桐枝与贺凤影, 温声问道:“我们能找个僻静的地方谈一谈吗?”
李桐枝对燕俞没有恶感。
能够谈论起母妃旧事的人很少,如果不是大皇姐提醒她注意他人的别有居心,或许在燕兰时她就欢喜地把燕俞视作母族那边的亲人了。
不过即便被提醒了, 她的警惕心也有限。
先前看到燕俞板着脸拿出郡王气势时,还有几分畏惧, 现在对方露出慈和的微笑,身边又有贺凤影照看,便没了忌惮, 高高兴兴地点头应好。
面对不掺任何杂质的天真笑容, 燕俞礼节性的微笑新增几分温度。
要谈的事不涉燕兰政务, 上次燕俞的试探被长公主否了, 不准备违背惹长公主不快。
燕俞向李桐枝说的是她将她母妃曾经的大部分画收集全了,过段时日会送来, 然后问起李桐枝的及笄礼什么时候举办, 她可不可以观礼。
李桐枝虽是及笄礼的主角,但还没有学完及笄礼的流程, 并不清楚自己可不可以邀人,连忙仰首看向贺凤影, 以眼神无声地询问他。
贺凤影懒懒听着,不必仔细琢磨就能知燕俞这么做的目的是加深与李桐枝的感情。
毕竟燕俞没有无知到以为可以把这份心思藏起不被发现,与其被揭发虚伪,不如大大方方地亮明态度,证明真诚。
燕兰距离京都遥远,且与大衍的语言隔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有大改变。
即便有不少可以开采的矿产资源,也会弱在与大衍朝廷的沟通上。
现在因长公主主导内附的缘故能风光一时,可随着时间消磨,这份特殊会一步步削弱。
如果与朝廷没有更稳定长久的羁绊,失去独立性的燕兰或许会比内附之前更差。
将要成为郡王的燕俞自然不肯冷眼坐视、无所作为。
她远虑思谋,发现破局点仍然在李桐枝身上。
不必这位年幼的公主做任何事,只要她仍然记挂燕兰,疼爱皇妹的长公主就不会把燕兰遗忘。
尤其她将要成亲的驸马还是最得皇上信任、重用的枭羽卫指挥使。
巧合知晓这桩隐秘的燕俞不会泄密,也无意利用贺凤影的身份做些什么,可把这件事纳入考量,得出的结论就是要倾一切可付出的代价支持、亲近九公主。
这份居心于李桐枝无害,贺凤影点头道:“桐枝做主邀约观礼的宾客是理所当然的事。”
李桐枝微抬起唇角,牵住他的衣袖,小声问:“那我也可以邀请你当宾客对吧。”
“我是你的婚约对象,你的及笄礼本就有我一席之地,不用与宾客混坐到后面。”贺凤影好笑地将她的手包在掌心:“你可别降我的身份让我当宾客。”
李桐枝的及笄礼上,他果然被安排坐在很明显的位置,仅仅落后最上首的皇上皇后和她的两位皇姐。
不过观礼的宾客即便加上燕兰几位来使也着实不多,尤其是友人席。
毕竟她不爱热闹,也不爱社交,几乎没有同龄友人,思量后能邀来的仅有在忠义侯府相识的江浔和在长公主府相识的雅歌,还是过少。
贺凤影原本有建议过,要不要从贵女中选几位知书达理的去坐她的友人席,被李桐枝拒绝了。
最后按照她的主意,新添的两张椅子其一由枕琴坐,另一则由已经长大很多的猫儿窝着。
这不太合规矩,可皇后过目她的请求后允许了,便没有其他人敢随意闲话。
还没有到李桐枝正式入场的时间,已经打扮好的小姑娘在安排给自己的小房间里静静欣赏一副展开的巨大画卷。
《燕兰市井绘》。
是皇后听说她想要看到母妃的画作,特意吩咐开启私库取出来送给她的礼物。
并起两张桌子才成功平铺开的画卷并不像大多数大衍画师那样着重写意,而是用细腻的笔触一笔笔认真刻画记忆中的景象。
就算不事先告知,她也能辨认出这是她母妃许谨微的画作。
画卷中市井近百人各有不同的表情和神态,哪怕面无表情,眉毛与唇的弧度也会有分别。
由于燕兰严重的男女偏差倾向,他们中的大多是男子,仅有几位包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一双警惕眼睛的女子。
至于画面,也没有刻意美化,连街角处不慎溢出泔水桶的污浊泥泞都绘了出来,墙面也斑驳呈现出不同色泽。
仅有三座城池的小国,十余年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以至于这幅出自许谨微之手的画作,与李桐枝亲眼目睹的场景没有太大不同。
听说这是她母妃离开燕兰前回望故国,记在脑中的画面。
她的指尖轻轻触在天幕那轮炽白明亮的太阳,思考母妃的心情。
算一算时间,离开燕兰的母妃应与她现在年岁相当,因家族蒙罪而受牵连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大衍,一定忐忑于未来前景。
不过绘制这幅画时,应当很平静——甚至从对细节的处理上可以看出她已经不在乎那个利用她、因她的性别连她著名权都剥夺的家乡。
即便伤疤不会消失,也不会再因回忆感到疼痛。
李桐枝的目光落到画卷的落款上。
不同于燕俞搜罗送来的画作上落款他人之名,这幅画卷上题的是“鸢尾夫人”四个字。
鸢尾,母妃教她画的第一种花。
听说它们曾开满母妃院后的小山坡,当母妃还是小女孩时可以趁懒惫的侍女和嬷嬷不注意,偷偷从窗口翻出去,快乐地奔跑一会儿,并薅回几朵花自制成颜料。
鸢尾的寓意是什么来着?
李桐枝仔细回想了一下,听到前来通知的宫女叩门说一切都准备妥当,她可以前往前厅了。
她将画轴收起,系好细细的绸带,站起身。
腰间新佩的玉饰叮当作响,裙摆装饰用的流苏拂过锻鞋鞋面。
她推开门,踏入春日的暖阳里,听到鸟雀清脆鸣声,终于想起来了。
是光明与自由。
虽然母妃早逝,无法陪伴在她的身边参加她的及笄礼,但她也好像在这一刻感受到母妃隔着时空送来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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